《琅琊榜》121-150

与静妃谈了这一阵子,梁帝感觉身体困倦,于是移到床上去安睡。静妃放下纱帐,换了炉内的熏香,刚坐下来,心中便升起一股担忧之情。

  有道是知子莫若母,对于儿子萧景琰的性情,静妃是再了解不过的。虽然卫峥是谁她并不熟悉,但就凭他赤羽营副将这个身份,静妃也知道景琰绝不会坐视不管。

  可是又该怎么管呢……向皇帝求情恩免?在赤焰案尚无平反希望的现在,根本没有任何恩赦逆犯的理由;为卫峥上下打通关节?悬镜首尊夏江正张着网等人撞进来;动用武力强行救人?这是一旦失手就再无翻身之地的下下之策……

  左思右想难有定论的静妃叹息一声,抛开纷乱的思绪,立起身来,走到外殿小厢房,命人取来新鲜梅蕊,坐下来亲手筛拣,准备蒸汁做沁梅糕。

  侍女新儿这时捧着一只木盒走起来,行礼道:“娘娘,这是内廷司才送来的上好榛子,您要看看吗?”

  静妃只略略瞟了一眼,便道:“放着吧。”

  “是。”新儿将木盒放在架上,过来一面搭手为静妃摇筛板,一面笑道,“娘娘,是不是因为这一向内廷司进的榛子都不好啊?您好久都没给靖王殿下做榛子酥了呢,您不是说那是殿下最喜欢吃的吗?”

  静妃停下了正在翻拣梅蕊的手,目光微凝。

  有多久没做了呢?从开始做双份食盒起就没做了吧……景琰是个不挑食的好孩子,所谓的最喜欢吃,也不过是在给他一大堆东西时会先挑来吃罢了,如果不给他,他也不会特别想着,所以过了这么久,他也没察觉到这个变化。

  想来也真是有趣,明明是一对好朋友,可一个最爱吃榛子,另一个却偏偏是不小心误食了都会全身发红、喘不过气,非得灌药吐了才会好的人,这大概是他们两人唯一不相合的一处地方吧……

  希望这次的危局,那个人也能劝止住景琰的急躁,想办法平安度过去。

  “娘娘,奴婢刚才回来的时候,路上遇到惠妃娘娘的驾,看到她被人扶着,哭得脸都肿了呢,”新儿压低了声音说着宫中消息,“听齐公公说是她是从正阳宫出来的,一定是被娘娘狠狠地骂了。”

  静妃皱眉道:“你打听这些事做什么?”

  “奴婢没有打听,”新儿忙道,“是齐公公自己跟我说的,不信娘娘传问齐公公……”

  “好了,”静妃淡淡一笑,“也不是大事,不过叮嘱你,宫中行事有规矩,不要自惹麻烦。”

  “奴婢明白。”新儿娇俏地吐了吐舌头,夸张地掩住了嘴。

  其实新儿所说的这件事,静妃已经知道了。惠妃是皇三子豫王之母,在宫中年资甚深,为人老实,一直无宠。豫王上个月在外看中一名小吏之女,准备纳为侧妃,口头约定还未下聘前,此女又被誉王妃的母弟朱樾看中。那小吏贪图誉王之势,谎称女儿得了风疾,瞒过豫王悄悄送进了朱府。后来风声走露,被豫王知晓。他再闭门无争,也毕竟是皇子心性,气恼不过,派人上门责问,小吏惧怕,慌张从后门逃出,被追赶时失足落水而死。那女儿闻讯哀哭,朱樾为给小妾出气,请一位交好的御史上本奏劾豫王逼杀人命,又通过誉王妃向告了状。因年节,案子暂时留中未发,但惠妃已背着教子不严的罪名被责骂过多次了。

  后宫之事,静妃一向不言不动,只是听新儿这样一说,想起明天就是除夕,有许多重要场合,考虑了一下便起身找出两袋药囊和一盒药膏,让新儿悄悄走到惠妃宫中去,教她调理发肿的眼睛与脸部,免得在年节中被梁帝看出哭相,更添责备。

  到了正午时分,梁帝醒来,在静妃的服侍下用了午膳,因下午还要召见礼部尚书最终确认祭典的事,所以没多停留,起驾离去。

  自皇帝走后,静妃便开始盼着儿子能进来一趟,好跟他说一些话,可一直等到近晚,依然没有靖王的踪影,想来他是不会来了。

  不过在静妃屡盼不见的时候,昨日与靖王失之交臂的梅长苏却欣喜地收到了靖王已进入密室等着的讯息。

  他今天身体状况稍微好转了些,已开始进入恢复期,早上还在院中走了一圈儿,感觉身体不似往日那般浊重。不过为了慎重起见,当他进密室之前,黎纲和甄平还是坚持让他把飞流带在了身边。

  启开石室之门,梅长苏刚迈步进去,便微微一怔。

  因为在他面前等待着的,竟不是靖王独自一人。

  “见过靖王殿下。列将军也来了……”尽管稍感意外,但梅长苏旋即了然,上前招呼,“苏某残躯病体,多日沉疴,只怕误了殿下很多事,还请见谅。”

  “先生快请坐。”靖王欠身相迎,“先生还在养病,本不宜打扰,只是有件事着紧,不得已前来,请先生出个主意。”

  “殿下客气了,”梅长苏开门见山地道,“是为了新近被捕的卫峥之事么?”

  靖王不由一惊,“先生怎么知道的?”

  梅长苏凝目看着侍立在靖王身后,神情忧急的中郎将列战英,淡淡一晒道:“苏某奉殿下之命,追查当年赤焰旧案,敢不尽心?不过卫峥被捕一事也是数天前才知晓,江左盟虽尽力相救,却未能成功,让卫峥被押进了京城。想来到今日,殿下也该得到消息了,何况据苏某所知,列将军当年与卫峥交情不错,既然特意跟来,那就肯定是要谈这件事的了。”

  “不错不错,”列战英急道,“确是要谈此事。我本以为卫峥已蒙冤惨死,万幸还在人间。只是如今他身陷囹圄,命悬人手,须得加紧营救才行。王爷常说先生智计天下无双,还请劳神费思,指点一二啊!”

  “列将军故友情深,让人感动。可是将军如今是靖王府中第一心腹,应该万事首先考虑殿下的利益才是。”梅长苏有意放慢了语速道,“所谓蒙冤,也只是我们在这里说说罢了。在明面上,卫峥的身份就是逆犯,谁也否认不了,将军可以为然?”

  列战英急道:“就是因为他背着逆犯的罪名,才要……”

  “请将军稍安。”梅长苏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你的心情我明白,但请将军细想,无论我想出什么主意来,最终都是要殿下出面去实施的。这些年为了赤焰之案,殿下受了多少打压委屈,想必将军清楚,他这一出面,难免引发陛下的记忆,断了如今恩宠在身的大好局面。”

  “今天在御前,我已经为这件事惹恼过父皇了,”靖王**地道,“所以苏先生已不必瞻前顾后,还请先想个办法解决危局才是。”

  “是吗……”梅长苏看他一眼,“先请殿下详叙具体情形。”

  靖王记忆力不错,从进殿后开始讲起,每个人说什么话基本都复述出来了,讲到最后,脸色越发的阴沉,显然又勾起了怒意。

  “殿下,”梅长苏摇头叹道,“夏江是在设圈套引你入围,你没察觉吗?”

  “我知道,”靖王咬了咬牙,“可是对我来说,有些事情不能苟且。”

  “今日夏江与誉王本想安排你与陛下激烈冲突,可是中途被打断,你也有所克制,所以他们并没有取到预先的效果,想必有些失望。不过既然卫峥还在他们手里,这个先手他们就占定了。无论殿下你采取什么方式营救卫峥,都会落入他们的彀中,殿下可知?”

  靖王点点头,“这个我当然明白。赤焰旧案,是横在我与父皇之间最深重的阴影。夏江以卫峥激我行动,就是为了让父皇明白,我的心里还是怀着旧恨,想要翻案的,一旦给了我权势与地位,我便会是一个对父皇有威胁的危险皇子,因为不管怎么说,在当年这桩案子里,责任最大的人,就是父皇他自己。”

  “殿下心里明白就好,”梅长苏的眼睛如同结冰的湖面般又静又冷,“你素来同情赤焰中人,这个态度天下皆知,从这一点上来说,今天你与陛下的冲突很正常,他不会多想,也能忍得下来。但殿下必须明白,这种程度已经是极限了。陛下可不是心肠绵软的人,一旦他觉得你真正挑衅到他的权威,他便会毫不留情地处置你,绝不会有半点犹豫。这样一来,祁王当年的殷鉴,就在殿下您的眼前。”

  “那……”列战英轮换着看他们两人,吃吃地插言问道,“卫峥到底怎么办?”

  梅长苏有些艰难地闭了闭眼睛,缓缓道:“殿下如今的大业是什么,列将军心里清楚。对于卫峥,难舍的只是情义而已,就利益而言,救他有百害而无一利。殿下要谋大事,自然要割舍一二。”

  列战英脸色一白,却又找不出话来反驳,嘴唇嚅动半天,方挤出几个字:“不……不救吗?”

  “好了,战英,”靖王脸色清冷地站了起来,“我们走吧。”

  “可是殿下……”

  “苏先生的意思,不是很清楚了吗?”靖王冷笑着,每个字都似从齿缝间迸出,“我居然曾经以为,苏先生是个与众不同的谋士,没想到此时才看清楚,你也是动辄言利,眼中没有人心良识的。我若是依从先生之意,割舍掉心中所有的道义人情,一心只图夺得大位,那我夺位的初衷又是什么?一旦我真的成了那般无情到令人齿寒的人,先生难道不担心我将来为了其他的利,也将先生曾扶助我的情义抛诸脑后?事到如今,先生既不愿援手,我也无话可说,你曾派江左盟拦救卫峥,也算尽心,此事就当我没有开口吧。”

  “殿下!”梅长苏急行几步,挡在萧景琰之前,却又因为气息不平,一时难以接着说话,剧烈咳喘起来。靖王虽然愤怒,但见他病体难支的样子,也有些心软难过,便停下了脚步,没有强行离去。

  咳了一阵,梅长苏调平气息,低声道:“听殿下之意,是决定要救卫峥了?”

  “是。”

  “哪怕为了救他代价惨重,甚至可能把自己拼进去也未必救得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

  “卫峥只是赤羽营的一个副将,这样值得吗?”

  “等我死后见了林殊,如果他问我为什么不救他的副将,难道我能回答他说不值得吗?”

  “殿下重情,我已深知,”梅长苏忍着情绪上的翻滚,深吸了一口气,“但还是不行。”

  “什么?”靖王正要发作,便被一把按住。虽然按在臂间的那只手绵软无力,他却不知为何没有挣开。

  “殿下不能去救他,你也救不了,”梅长苏直视着靖王的眼睛,语调坚定地道,“我来吧,我会想办法,把卫峥救出来的。”

“你?”靖王全身一震,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反应,“你怎么救?”

  梅长苏暂时不答,缓缓踱步到东墙边。这里粗糙的石制墙面上悬着一柄装饰用的长剑,他伸手将剑身抽了出来,雪亮的寒光映照眼睫,再微微屈指轻弹剑尖,颤出清越龙吟。

  萧景琰顿时明白,稍稍吸了一口冷气:“你准备硬抢?”

  “不错。”

  “可那是悬镜司的大牢啊!森严谨备更胜天牢,更何况这里毕竟是京城。”

  “我知道这是下策,但问题是真的有上策吗?”梅长苏的脸色冷肃得如铁板一块,“陛下是绝不会恩赦卫峥的,所以在他面前的任何努力,得到的都是坏处,反而正中夏江与誉王挑拨你们关系的下怀。这本来就是一件无论如何都要付出代价的事情,岂有不伤不损万全周到的法子?既然决定要做,自然要速战速决,越拖得久,刺就扎得越深,不见血光,如何拔得出这根刺来?”

  “既然如此,我不能让先生的江左盟独自来做。”靖王挺直背脊,凛然道,“我府里都是血战出来的汉子,没有这么躲事的。”

  “殿下说的是,”列战英也沉声道,“别的不说,至少我是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只要能救出卫峥来,末将愿供先生驱遣。”

  “驱遣你去做什么?送给夏江当作人证拿到御前控告靖王府参与劫囚吗?”梅长苏毫不客气地道,“悬镜司高手如云,一旦让你或靖王府的其他人去了,你们可有绝对把握不落入敌手?”

  他这话说的直接,列战英不由涨红了脸,一时答不出来。反而是靖王神色安然,慢慢道:“其实事到如今,我怎么都脱不了干系了。除了我以外,这京城里可还有第二个人会如此大动干戈去救卫峥?所以就算夏江没有捉到我的人,只要他说是我在幕后指使的,父皇多少都会信上几分。”

  “这倒是,”梅长苏道,“夏江这招已是将军之棋,既使我们的行动再缜密干净,一旦有人要劫夺卫峥,陛下怎么都会怀疑到殿下你的身上来。再说强攻悬镜司劫囚毕竟是一件过于挑衅皇权威严的违逆举动,必然激起陛下对赤焰旧部余力的忌惮。而殿下你偏向赤焰军的立场是众所周知的,所以这份忌惮头一个就要落在你的头上……总之,恩宠即将结束,殿下恐怕要准备好再过一段受冷落打压的日子了……”

  他说的这般严重,偏偏又句句是在理的实话,并无夸张之处,靖王面上还未露什么,列战英已冷汗涔涔,忙道:“先生既然分析得如此清楚,可有什么化解的法子?”

  梅长苏低下头,不知在想什么,出了好半天的神,方长叹一声道:“我尽力吧。”

  萧景琰是个性子坚毅执拗之人,越是到了逆境越是百折不弯,此时见到列战英眸中惶然,梅长苏疲惫虚弱,心中的斗志反而更加灼烈如火烧一般,决然道:“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轻言放弃。”

  梅长苏的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但随后袭来的一阵晕眩,迫使他又立即咬紧了牙根,扶住左手边的桌沿,坐了下来。

  这时靖王还站着,列战英不清楚梅长苏的身体状况,觉得他这一举动有些失礼,以为这位麒麟才子是因为专心思虑而有所忽略,忙好心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

  靖王立刻看了列战英一眼,皱眉摇了摇头,自己走到梅长苏对面坐下,亲手斟了一杯温茶,推到谋士的手边。

  “先生想是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虽然事不宜迟,但终究不是这一两天能解决的。再说明日就是除夕,再怎么加紧也得年后才能行动了。至于行动后将要到来的冷落打压,早就是我习以为常的事了,没什么受不了的,先生倒不必过于为我殚精竭虑,还是身体要紧。”

  他这番话就算只是客套虚辞,听着也甚是妥贴,何况梅长苏十分了解他不屑笼络虚套的性情,心里自然温暖,笑了笑道:“殿下说的是,再速战速决,也不能明日就战。许多详情细节要策划考虑,还必须得等一个人回来。”

  “等一个人?”靖王挑了挑眉,“谁啊?”

  “攻破悬镜司的地牢抢人,本是绝无可能做到的事,但如果这个人回来了,这个不可能也许就会变成很可能……”

  他说的虚泛,列战英听不懂。不过靖王了解的事情远比他多,略微想了想便心中了然,只是仍有些怀疑,“她毕竟是夏江的徒儿,你有把握她会帮你吗?”

  “不算太有把握。”梅长苏闭了闭眼睛,“但她不是帮我,而是帮她亡夫的战友。夏江卑劣害死聂锋在前,自己早就失了为师之义,以夏冬的性情,应该不至于迂腐到还继续受他摆布,只要她肯施以援手,我的计划便能成功一半。”

  “你确认夏冬年后会回来?”

  “这个倒没问题。夏冬每年初五都会上孤山祭奠聂锋,从无间断。我派人注意过她的行踪,按她现在的动向,两三天后就会进京了。”

  萧景琰沉吟了一下,徐徐问道:“先生是打算自己亲自去劝说夏冬吗?”

  “是。”

  “我却以为由你去不妥。”

  梅长苏微微有些吃惊地转过头来。这当然不是靖王第一次提出反对意见,不过以前他都只是针对某件事该不该做而提出异议,还从来没有否决过具体的行动方法。

  因为策划与辩才,一向都是梅长苏的长项,靖王素来都只有听从的份儿。

  “我只是觉得。”靖王欠了欠身,道,“先生现在是我的谋士,虽没有公开,但至少夏冬是知道的。你以谋士之身,却要到她面前以旧事动之,大义相劝,只怕很难让她信服。毕竟……她是一个悬镜使,历来习惯了先以恶看人,先生出面,她首先会想到的就是党争,只怕不会那么容易就相信你确是只为救出卫峥而去找她的。”

  “说的也是,”梅长苏喉间模糊地笑了两声,语调中带出些自嘲之意,“我这么一个搅动风云的谋士,要拿情义公道来劝说她,可信度自然要折去几分。”

  靖王看他一眼,正色道:“我就事论事,并无他意,希望先生不要多心。”

  “殿下的话大在情理之中,我多什么心呢,”梅长苏笑容未改,问道,“那以殿下的意思,是想自己亲自去?”

  “不错。”

  梅长苏转动着茶杯,似在思忖。

  “十三年前的那桩惨案中,她失去了丈夫,我失去了兄长和好友,我们彼此都能理解彼此的痛苦。面对我这个当年旧事的局内人,总比面对先生这样的局外人要更容易勾起夙日情肠。最起码,夏冬不会怀疑我相救卫峥的诚意,不至于一开始便心有抵触。”靖王虽然仍在解释,但从语气上已听得出他决心已下,“卫峥这件事先生不想我出面太多,这份好意我心领。但说到底,要救人、要昭雪旧案、要争皇位的人都是我,我理所当然应该是最努力最辛苦的那个人,不能事事都靠别人为我效力,不是吗?”

  若换了别的谋士,此刻最恰当的反应当然是说些“能为殿下效力实属荣幸”之类的话,但梅长苏一闪神间,竟顺着自己的第一反应甚是快慰地道:“殿下打仗时也是这个脾气,只愿奋勇当先,不愿受人翼护,更不愿把强硬难打的对手推给别人,争不到也非要一起出力不可……”

  一直很守礼地静立一旁的列战英此时也忍不住道:“可不是嘛,我们殿下就是这个脾性,苏先生怎么知道的?”

  梅长苏微怔,心知失言,忙道:“殿下军威天下皆知,苏某也听人讲述过不少殿下征战沙场的英迹呢。”

  靖王一开始也对梅长苏的话略有讶异之感,但后来一想,这位麒麟才子择主,当不是点兵点将点到谁就是谁,自然对将来要侍奉的主君做过详细的了解和调查,知道自己一些军中的表现并不奇怪,所以也不多想,只是又确认了一遍道:“我准备亲自去见夏冬,虽有风险,胜算到底大些,先生可以为然?”

  梅长苏自知靖王出面效果更好,也相信夏冬即使不答应也不会因此出卖靖王,只不过会面时的细节需要安排得更隐密更周全罢了,当下没有反对,点头赞同。

  大略的方向商定之后,梅长苏神情更见疲弱,靖王也必须要准备明日参加年尾祭典的事。两人都不再说些虚言絮语,简短告辞后,便各自分手。

  从密室回到卧房,梅长苏体力不支,径直就上床休息。飞流按照事先得到的嘱咐拉了铃,晏大夫很快赶来,又细细地诊视了梅长苏一番,对他的状况还算比较满意,命他饮下睡前最后一剂汤药,方才退了出去。

  在飞流之外又安置在室内守夜的另一位侍从两天前就已奉命搬了出去,故而晏大夫一走,室内便随即安静了下来。飞流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翻了个身,裹紧被子正要安眠,一抬头看见梅长苏的眼睛居然是睁着的,直直地看着床顶的绣花图案,不由大是奇怪。

  “睡觉!”少年大声道。

  “好。”梅长苏忙顺从地应了一声,闭上眼睛。

  可是飞流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后,并不罢休,反而有些愠怒地爬起来跳到床边,再次大声道:“睡觉!”

  “已经睡了啊……”

  “没睡!”

  “眼睛闭着的……”

  “闭着,没睡!”

  梅长苏苦笑着叹了口气,睁眼握了飞流的手,哄道:“苏哥哥暂时睡不着,飞流先睡好不好?”

  “为什么?”

  “飞流,不是所有事情都有为什么的……”

  “为什么?”少年坚持问着,虽然就算他得到了答案,也未必能真正理解。

  梅长苏定定地看了他一阵,慢慢坐了起来,披衣靠在床头,低声道:“好吧,那我们来聊一聊。”

  “聊天?”

  “嗯,聊天。”

  飞流有些开心,阴寒的表情疏散了好些,盘起腿坐到了梅长苏的床上。

  “其实,苏哥哥是在想,今天晚上所做的决定……到底是不是错了……”梅长苏的目光有些飘浮地看着飞流,似乎是在跟他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如果我是一个合格的谋士,就应该拼尽全力阻止景琰去救卫峥。因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许可以称之为勇气,但同时,也非常愚蠢。卫峥明明就是夏江的一次杀招,只要不予理会,他就没有了后手,这时候对他任何的回应都是愚蠢的,可我们却不得不做一次愚人……”

  飞流听不懂,但他非常安静地看着梅长苏,一双眸子纯净得如同不掺任何杂质的水晶一般,让人心头的纷乱渐渐沉淀。

  “景琰长年在军中,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情义比什么都重要,这种情义是誉王那些人无法理解的,只有上过战场,与同袍并肩奋战过的人才会明白它的珍贵……”梅长苏喃喃地说着,语音模糊,“景琰自己是这样,他身边的的心腹大多数也是这样,所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去劝阻他触犯圣怒搭救卫峥了。这个时候,本该由他的谋士来为他权衡利弊,让他趋利避害,争取最佳的结果,可是……”

  梅长苏的声音渐低渐悄,飞流歪了歪头,向他靠近了一点儿,眨眨眼睛。

  可是……萧景琰唯一的谋士也是不称职的。他被过去所局限,他有着和看重军中袍泽之情的萧景琰同样的弱点,所以他阻止不了错误的决定,甚至他自己也会一无反顾地踏上错误的道路。

  “飞流,我对不起景琰,我曾经对他说,谋士有我一个就足够了,但实际上,我根本不是一个真正的谋士。”梅长苏揉了揉少年的额发,虽然明知他听不明白,仍然很认真地对他说着话,“如果这次我失败了,那么景琰的未来也会随之结束。他在我的推动下走上夺嫡之路,我却因为自己无法放弃的原则,没有让他去做绝对正确的事,这是我亏欠他的地方。”

  “不失败,”飞流用斩钉截铁的语气道,“就可以!”

  梅长苏怔了一下,良久后突然笑起来,笑得弯下腰,喘咳成一团,好半天才重新抬起头,用力拍了拍飞流的肩膀,“没错,还是你说的对。只要不失败就没事了,我们绝对不能失败的,是不是?”

  飞流想了想,又道:“没有!”

  这次连梅长苏是真正地愣住了,“什么没有?”

  “你说的,没有!”

  梅长苏凝住了目光,细细地思虑了很久,向后一靠,松开一直紧绷着的腰部肌肉,长长吐出一口气。“是啊,这世上,也许根本没有什么绝对正确的事。我自己的心,从来没有在是否应该救卫峥的事上犹豫过半分,这就说明那不是一件错事。既然对我来说是对的,那么对景琰来说也应该是这样。我们都不可能成为完全抛弃过去的人,那么现在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努力不要失败而已……”

  “不失败!”飞流双眼晶晶发亮,语音清洌坚定。

  梅长苏看着如幼弟般的少年,温柔地微笑。“谢谢你,飞流。苏哥哥其实没有你聪明,常常想的太多太杂。跟你说说话,自己心里就会畅亮起来,你真的是我……最不可或缺的臂膀啊……”

  飞流小心地捏了捏梅长苏的臂膀,再摸摸自己,表情非常的疑惑不解,惹得梅长苏又大笑起来,将少年赶回了自己床上。

  “睡吧,明天,又要过年了哦!”

  对于过年,飞流有着和所有孩子一样的欺盼与欣喜,所以他立即忘记了刚才的疑问,快速滑进自己的被窝,躺得端端正正。

  夜是安宁的。心,却不知是否能如静夜这般安宁。但无论如何,那些躁动的,紧张的,残酷而又充满狡诈的白昼,终究要一个接着一个到来。

  下一个白天过去之后,便是新的一年。

对于大梁皇朝来说,过去的那一年是惊变迭出的一年。以血腥的内监被杀案开始,以年尾的双亲王祭典结束。

  赫赫扬扬的宁国侯府坍塌,已在位十年的太子被废,虽然这是一次相对和平的废储,并没有伴随着清洗的剑与血,但朝中的稳定和平衡毕竟已被打破,几乎所有被打上太子党烙印的官员都相信,誉王没有开始的清洗行动,是被靖王的横空出世给打断了的,一旦让他腾出手来,谁也逃脱不掉站错队的下场。

  所以对于这些人而言,靖王萧景琰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就算他已明确表示出了不结朋党的态度,但好歹没有旧仇,让这位皇子登上宝座,怎么都比誉王好。

  祭典上一丝不苟严谨认真的靖王,给人的印象是坚韧而又稳定的。那些厌倦了多年的权力纷争,对朝局现状感到失望,真心想要为国为民办些实事的朝臣们,也都已或多或少地把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这两类朝臣加在一起,靖王背后的支持力量实际上早就已经不弱于誉王,更重要的是,这股力量是暗处的,誉王甚至不能象以前对付太子一样,到皇帝面前去攻击说谁谁谁是靖王党。

  出招无力的誉王因此只好把大部分的筹码押在了夏江身上。就如同太子派的朝臣们因旧仇不可能转而支持他一样,一手炮制了赤焰案的夏江也永远不可能袖手旁观地看着靖王走向至尊之位。

  令誉王感到庆幸的是,夏江并没有让他失望。一直岿然不动的这位悬镜司首尊,乍一出手便似乎狠狠地扼住了靖王的死穴。

  “可是夏江有把握靖王一定会有行动吗?”在誉王府里,秦般若忍不住发出了疑问,“卫峥毕竟是逆犯啊,就算靖王性情愚顽头脑发热,梅长苏也应该会想办法阻止他吧?这实在是太利弊失衡的一件事了!”

  “说实话,本王也想不通,”誉王耸了耸肩,“但夏江好象很有信心,他说对有些人而言,很多东西是在骨子里的,怎么也抹不掉。”

  “可是梅长苏……”

  “本王也跟夏江提过梅长苏,但他认为即使梅长苏有天大的本事,他也只不过是个谋士,靖王不是一个会轻易让谋士来左右决定的人,而且赤焰案又是靖王心里最深的刺,所以这次梅长苏是阻止不了他的。”誉王恶意地笑了笑,“如果那位麒麟才子反对得过于激烈的话,说不定还会成为他们二人失和的一个由头呢。你听没听说,初一那天梅长苏去靖王府拜年,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出来了,显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啊。”

  “希望如此吧。”秦般若也勉强随之一笑,并没有提出更多的疑义。当年赤焰案爆发时,她虽然年纪还小,不过也已经开始醒事了。夏江的心机和手段,她当然清楚,可是在内心深处,她仍然相信当年之所以能扳倒赤焰帅府与祁王,真正操纵大局筹谋策划的人是她的师父,那位才调绝伦奇诡无双的亡国公主。对于失去了璇玑公主这个超一流智囊后的夏江,秦般若的信心可不象誉王那么足。

  但是现在的秦般若已经不敢再象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地发表自己的想法了。在江左盟的反击下几乎被灭掉所有力量的这位才女,如今差不多只能算是附庸在誉王府的一个最平常不过的谋士。除了比其他人多了一副令誉王着迷的美貌以外,她不再具有任何的优势,行动自然也要分外小心。何况现在的誉王正处于烦躁和愠怒的劣势情绪之中,也不似以前那么宽待纵容她了。

  “昨天本王去悬镜司看了看那个卫峥,好象骨头很硬。夏江为了防他自杀四肢都锁着,嘴里也塞了圆囊,所以本王没能跟他说话。”誉王眯着眼睛,神情有些奇怪,“他都是这种必死的处境了,可瞪着本王看的样子,竟没有丝毫的恐惧服软。这些逆犯,实在是太狂悖了,简直让人无法理解。”

  秦般若也无法理解。但一个女性对这种有铁骨气概的男子通常都不可能会有恶感,所以她也只是略略附和了一声“是啊”,便起身为誉王添茶去了。

  “不过夏江知道我到了悬镜司后有些生气,”誉王接过新斟的热茶,继续道,“他不太喜欢让自己的三个徒儿知道我与他之间的联系,这一点他是对的,本王做错了。”

  “殿下能如此勇于认错,纳言善改,实在是大有人君风范,”秦般若嫣然娇笑道,“悬镜司历代以不涉党争为铁则,各个悬镜使行事又都非常独立,夏江虽是首尊,也不能明目张胆为所欲为,殿下以后若有什么需要传递给夏江的讯息,还是通过般若的四姐比较好。”

  誉王看了她一眼,神情转为冷淡,道:“说起你那个四姐,到底怎么回事啊?她是不愿意为本王效力吗?每次让她做事都推三阻四的,若不是因为夏江与她有旧交,指明要让她当中间人,本王早就容忍不了她的放肆了。”

  被他一通责备,秦般若的如花笑靥有些发僵。她当初求四姐去攻破童路时,已言明是最后一件事。后来童路果然没有逃脱璇玑高徒的绕骨情丝,陷了进去,秦般若假意以四姐的性命安危逼骗童路吐露了妙音坊的秘密,可惜慢了一步,没有斩获大的成果。正失望之际,却意外发现四姐对童路也动了真情,于是她灵机一动,以助她事成之后便放童路跟四姐远走高飞为筹码,诱使自己的师姐答应为她联络夏江。可这种交易下的承诺终究不可靠,秦般若对于四姐的控制也远远达不到得心应手的程度,所以面对誉王的不满,她也无言可答。

  “你四姐不是很着紧原来梅长苏手下的那个乡下小子吗?下次她再误本王的事,就斩她情人一段手指给她看,那小子在我们手里,她还能怎么样?”

  秦般若明白自己四姐表面温婉,但逼到极处却激烈非常的脾性,没有敢附和,只能柔声劝道:“四姐有诸多不是,般若明白。可是夏江多疑,信不过其他的人,我四姐再不好,毕竟是旧人,纵使将来抽身而去,也绝对不会背叛我们,请殿下大度宽恕她一二吧。”

  “你和夏江都信得过她,本王有什么好说的。”誉王是深谙驭人之道的,慢慢又放缓了语气,“你闲了也劝劝她,让她识点时务。”

  “是。”秦般若低下头,柔顺地应着。誉王见她颊边乌云滑落,秀睫低垂的娇柔样子,不由心动,凑近过去,又嗅得阵阵幽香,一伸手间,已圈住她纤腰揽入怀中。

  秦般若并没有挣扎。这倒不是说她准备现在就依从誉王,而是因为她还没挣扎前,屋外便传来了一个温煦的声音。

  “殿下,我可以进来吗?”

  誉王皱了皱眉,放开了怀中的秦般若,略略整整衣襟,道:“进来吧。”

  雕花锦纱的木门被徐徐推开,誉王妃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看到秦般若,立即露出与往常一般柔和的笑容:“秦姑娘也在啊?”

  “见过王妃。”秦般若忙上前施礼,刚刚屈膝,便被扶了起来。

  “你我姐妹,何必如此见外呢。”誉王妃笑着客气了一句,又转向誉王,“我不知道殿下是在书房与秦姑娘商议事情,没有遣人请准就擅自来了,请殿下万勿见怪。”

  “你说什么呢,”誉王责备道,“你是王妃,我的书房你随时想来就来,哪里用得着事先请准。再说我跟秦姑娘也没谈什么要紧事。”

  秦般若立即知趣地道:“是啊,也差不多谈完了。般若先行告退,请王妃见谅。”

  誉王妃满面春风地笑着,礼貌周到地一直送了秦般若出去,这才回转身,坐在誉王身边。

  “宫里情形怎么样?”誉王问道。

  “听娘娘说,静妃还是圣宠不衰,年宴上得到的赐礼是诸妃中最高的。不过靖王自初一入宫行了年礼后,这几日竟一次也没有再进宫去,不知何故。“

  “难道……他还真的忙着在策划什么……”誉王自言自语道,“这么急,连大年都忍不过吗?”

  “还有一桩大事。”誉王妃靠近丈夫耳边,低声道,“娘娘得到密报,说静妃在自己的佛堂小室里,私设了已故宸妃的牌位,时时祭奠。”

  “什么?!”誉王一下子跳了起来,先怔了怔,等完全反应过来后,立即开始兴奋地搓着双手,“这可是一个大把柄!静妃真是自寻死路!她现在可是靖王最重要的助力了,她一倒,靖王就大伤筋骨,再也不足为虑了!娘娘怎么处理的?”

  “娘娘知道兹事体大,未敢贸然,怕打草惊蛇,等这几日找准的时机,务求一击而中。”

  “好!好!”誉王大是欢喜,在屋里来回了几趟,“娘娘的手段是不必担心的,我看静妃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这女人真是跟她儿子一个样,太傻了!”

  誉王妃看着丈夫如此欣悦,一扫多日来的阴懑,也跟着露出笑容,站了起来道:“我想近日之内,一定会有好消息的,殿下也请稍安,这年节中,还要接见诸多宾客,叔王长辈处也得走动走动,外面的雪早就停了,我去给殿下安排车驾吧?”

  “你可真是我的贤内助,”誉王一把将她拉到怀里搂住,亲昵地摩擦着她光滑的侧颊,调笑道,“等你将来做了,我保证一定不会有任何一个妃子的恩宠压过你的。”

  誉王妃一直挂在唇边的笑容突然消失,表情在誉王看不到的地方转为忧伤,她伸手紧紧回抱住了丈夫,喃喃道:“殿下今日说的话,以后一定要记住……”

  “这是当然。”心情大好的誉王哪里顾得上去体察女人敏感的心思,一放开誉王妃后,他便急匆匆地朝外走,准备各处走动贺年尽礼,同时表示自己仍然意气风发,并没有被靖王的雀起而打压下气势。

  从初三起开始下的雪果然已停了,誉王那辆特旨逾格敕造的四轮华盖黄缨马车行走在京城宽阔的大道上时,金脆的阳光将骏马周身的华贵鞍具照得亮晃晃的,十分引人注目。可惜的是街道两边向这支王驾仪仗行注目礼的人实在太少了,少到令誉王都感到有些奇怪。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奇怪的根源在哪里。

  一向只负责城门守卫,只有在紧急事态下才会介入地方安防的巡防营现在满街都是。他们不仅戒严了京城的所有交通要道设卡盘查,还披坚执锐一队队地到处巡视,各重要府第和官衙机构外更是加重兵力,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惊疑不定的誉王刚准备派人去查问究竟发生了何事,他手下一名负责察控京城各类消息的执事已赶了过来,细细地向他禀报原委。

  原来有数名流窜于外州府的巨盗趁着年节潜入京城,昨夜一连闯入数家高官府第窃取珍宝,连存放在宝光阁的夜国贡礼火凰珠也被盗走,皇帝一早闻信后勃然大怒,认为是负责夜间宵禁的巡防营失职,立即将靖王叫去大骂了一顿,靖王也坦然认错,表示要倾力严查,务求捕得犯人,追回失宝,所以才有现在全体巡防官兵倾巢而出,满城戒严的局面,据说梁帝对于靖王这种雷厉风行的做派还很满意。

  誉王的车驾虽然不在巡检之列,但一路都在巡防营的监看之下行动,令这位亲王非常的不舒服。但他毕竟是个极为狡黠敏锐之人,只走了几处宗室府第,他便察觉到了看似满城开花的巡防营,实际上在某个区域里布置的重兵最多。

  那便是悬镜司衙门的所在之地。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誉王觉得象是有什么东西火辣辣地从胃部升起来似的,有些兴奋,也有些焦躁不安。

  夏江的预料没有偏差,靖王果然是准备要行动的。以缉捕巨盗为由蒙得圣准,从而合理合规地大肆调动兵力,的确是聪明的一招,只可惜……

  “你就是孙行者,也逃不过我的五指山。”誉王咬着牙无声地说出这句话,整个表情变得阴狠异常,不知他那么用力是在诅咒靖王,还是在给自己发空的心里鼓劲儿。

  就在这时,前面的十字街口突然响起清脆的马蹄声,在这静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张扬。

  誉王掀开侧窗厚厚的棉帘向外看去,只见一匹锦辔华鞍的纯色骏马在街口官兵注视下飞奔而来,又拐向南边去了。马上的骑士一身漂亮的时尚新衣,绣襟玉带,炫目招摇,整个人透着一团潇洒风流的贵气,得意洋洋地样子堪比刚采过鲜花的张狂蜜蜂。

  “是这小子……想不到整个京城,竟还是他最从容快活。”看着言豫津远去的背影,心情复杂的誉王放下窗帘,轻声感叹。

被誉王感慨为最快活的言豫津,其实并不象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从容。锦衣绣袍、华鞍骏马奔过金陵街市的这位贵家公子,不久前才从父亲那里接受了一个任务,一个虽没有什么危险,但也不容易完成的任务。

  对于言阙开始重涉朝局的事,言豫津早有察觉,不过切切实实从父亲口中得到印证,是在今年除夕的夜里。那一晚祠堂祭祖完毕后,父子二人回到暖洋洋的小厢房,围炉饮酒,畅谈了将近一夜。

  言阙年轻时的风云往事,言豫津只听梅长苏大略说过那么一件,这次听当事人自己回忆过往,更有另一番意味。在言阙往昔的那些岁月里,有淋漓豪情,有挥斥方酋,有壮怀激烈,有悲苦惨伤,有那么多需要怀念的人,有那么多难以忘怀的事。十几年的消沉颓废,依旧不能改变热情激昂的本性,仰首痛饮,掷杯低吟,这位早已英气消磨的老侯爷的脸,在倾吐往事时却显得那么神采奕奕,丝毫不见委顿苍老的模样。

  言豫津觉得,他喜欢这样的父亲,那活生生的,情绪鲜明的父亲。

  “豫儿,”言阙抚着儿子的肩,直视着他的眼睛,“为父不喜欢党争,那太丑恶,会吞噬掉太多的美善;我也不喜欢梅长苏,他太诡谲太让人捉摸不透,所以以前也只肯答应为他做有限的一些事。但这一次,我决定要尽全力帮他,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因为他和靖王的这个决定……实在让我感到震动。明知是陷阱,是圈套,利弊如此明显,但仍然要去救,所为的,只不过是往日的情义和公道……我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么蠢,却又这么有胆魄的人了。如果这次我不帮他们,将来有何颜面去见泉下的故友?豫儿,为父的这份心思,你能理解吗?”

  “我明白。”言豫津收起素日跳脱的表情,雄雄炉火映射下的双眸分外幽深,“爹,你放心吧,孩儿是言家子孙,明白什么是忠什么是孝。对于如今的朝局,孩儿的看法其实与爹相同,只是我不太了解靖王……不过,既然爹和苏兄都愿意为他所用,他就一定有过人之处。”

  “靖王自幼便跟在祁王身边,为人处事、治国方略等都承袭自祁王,这一点我对他还是有信心的。不过他的性情不太象他哥哥,多了些坚毅执拗,少了点潇洒意味。你年纪小,只怕记不清祁王了……景禹……非常象他的母亲……”

  对于年少时的痴狂,对于自己与宸妃之间的情愫,言阙刚才在回忆旧事时说的非常隐晦。但言豫津心思聪颖,已有所觉。此时他看着沉吟的父亲,心中的滋味有些复杂,说不出是感慨还是惘然。

  景禹……豫津……这两个名字之间的关联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下意识的所为,言豫津没有开口询问,但作为一个在内心深处非常在意父亲的孩子,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另一个问题。

  “爹,那我呢?我也象我娘吗?”

  “你啊……”言阙回过了神,看着儿子,眼睛里露出慈爱的神情,“你象我,象我年轻时候。不过,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希望你不要象现在的我才好。”

  “爹现在很好啊,心也没有冷,人也没有老,有什么不好的?”

  “你这孩子,就是嘴甜。”言阙笑了起来,给儿子又满上一杯酒。

  “其实以前的事我并没有全忘,林伯伯,宸妃娘娘,还有祁王,我都记得一点点,”言豫津仰着下巴回想,“祁王对我们这些孩子很好,有什么问题问他,总是解答得很清楚,带我们出去骑射时,也照管得十分周全,不象林殊哥哥,一会儿就不耐烦了,嫌我们慢,又嫌我们笨,动不动就把我们从马背上捉下来丢进车里叫嬷嬷照看,自已先跑到前面去……这个我记得最清楚了!”

  言阙忍不住笑了笑,不过这缕笑容很快就淡去了,“小殊……唉,最可惜的就是他了……”

  言豫津见父亲又开始伤感,忙道:“爹,苏兄到底想让您怎么帮他,说过了吗?”

  “大概说了一下。我这一部分主要是在当天把夏江引出来,以及事发后暗中联络朝臣替靖王开脱,都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言阙说的简单,但只要细想就知道并不容易,尤其是后一件事,更加需要精确的判断和分寸上的严密掌控,稍有偏差,便会适得其反。

  “爹,您有把握吗?”

  “事在人为。”言阙面上突现傲气,“爹冷眼看朝局这么多年,这点判断还是拿得准的。”

  “有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孩儿来帮您做??”

  “梅长苏倒是说过想请你帮忙,不过他让我先问你一声,如果你不愿意,就不勉强。”

  言豫津苦笑道:“这个苏兄,事情已经这样了,我怎么可能不愿意。到底什么事啊?”

  “他没说,我还要跟他碰一次面,到时再问吧。”言阙用力握了握儿子的肩头,道,“梅长苏答应不会让你做危险的事,我也不会让你冒险的。”

  “爹,没关系的……”

  “你觉得没关系,爹觉得有关系。听话,这些年,爹已经很委屈你了。”

  言豫津有些不习惯这样温情的父亲,鼻子有些发酸,仰首一杯酒,将胸中的翻腾压了下去。

  那一夜父子二人喝了整整一坛半酒才倒下,彼此都第一次发现对方的酒量居然这么好。这一醉就醉到了日上三竿,醒来时发现一个俊秀冷漠的少年正蹲在面前盯着他们看,一看到他们睁开眼睛便塞过来一封信,大声道:“烧掉!”说完就消失了。

  虽然余醉未消,但言阙总算还足够清醒,没有按照少年简洁的指令直接把信烧掉,而是先拆开来看了一遍。

  正是因为这封信,初四那天,言豫津纵马跑过金陵街头,招摇无比地去拜访他的朋友们,最后,来到纪王府前。

  素以性情爽直,通音好酒著称的皇叔纪王,是言豫津的忘年之交,一见到这位小友便乐开了花,忙接入府中殷勤招待,还把自己新调教的乐师歌姬全数叫了出来献演。

  不过尽管他盛情殷殷,可才刚刚酒过三巡,言豫津看起来便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出于礼貌起见,还做出一副凝神欣赏的表情,可惜那目光早就散得没边了。

  “你的耳朵啊,就是让妙音坊给养刁了。”纪王悻悻地道,“我府里这些个粗浅的玩艺儿,你当然瞧不上了。”

  “王爷就别光说我了,您自己不也是这样?”言豫津毫不在意地一挥手,“最迷宫羽姑娘那把琴的人,恐怕不是我吧?”

  “唉,”纪王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妙音坊这样的去处,怎么就通匪了呢……”

  “切,这您也信……”言豫津刚刚冲口而出,又好象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半中腰吞了回去,举杯敬酒。

  纪王立即明白,不动声色地又陪他喝了两杯,便遣退了下人,挪到言豫津身边来,小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妙音坊根本没有通匪的事?”

  “通什么匪?”言豫津把嘴一撇,“哪股匪徒,可有名目?刑部有相关案卷吗?主告人是谁?有没有丝毫证据?根本子虚乌有的事罢了。”

  “既是冤枉,妙音坊里的人为什么会提前避罪逃走呢?”

  “很简单,通匪是冤枉的,但得罪了人却是真的。惹到了惹不起的人,不逃等死吗?”

  纪王顿时不平之气发作,怒道:“天子脚下,谁这么张狂?”

  言豫津瞥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道:“王爷,当天去抓人的是谁,您难道不知道?”

  “这我倒听说过,不是刑部,是大理寺……”纪王说到这里突然明白过来,大理寺丞朱樾是誉王的小舅子,素来以好色闻名,如果说是他仗着姐夫之势想要霸占宫羽,倒也不算什么离奇的事。

  “现在您明白了吧,宫羽也是没办法。她只想着躲过这一阵,再看看有没有其他出路了。”

  纪王眉尖一挑,突然指着言豫津怪笑起来。

  “王爷怎么了?”

  “宫羽姑娘怎么想的,你怎么知道?”纪王坏笑道,“说,是不是你把她藏起来了?”

  “我、我、我哪有?”言豫津一惊之下,不由结巴起来,“王爷可、可别乱说……”

  “心虚了心虚了,”纪王大笑着,紧追不舍,“小豫津,跟我说说实话有什么打紧的?我也挺担心宫羽姑娘的,她还好吧?”

  言豫津看了他半天,才放弃地垮下肩膀,道:“也不是我把她藏起来,是她逃出来后身陷困境,派人来向我求助,我稍稍施了些援手罢了。现在她还不错,练了新曲子,年前我送年货过去给她时,还听了呢。”

  纪王也是个乐迷,一听宫羽姑娘有新曲子,立即忍不住垂涎三尺,拽着言豫津的胳膊道:“你得带我去,我跟宫羽姑娘也是有旧交的,她落难怎么能不问候一声?”

  “可是……”

  “放心啦,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朱樾吗?那小子我还不放在眼里,誉王也不至于为这个跟我翻脸的,好歹我也是他长辈。”

  “其实……”言豫津拖长了声音道,“带您去也没什么,不过宫羽姑娘有些心灰意冷,只怕不会想多见你们这些贵人。”

  “我跟那些人一样吗?”纪王拍着桌子道,“你这么说我还非要去了,走,现在就走!”

  “哪有人这么急的?”言豫津失笑道,“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好吧,反正也拗不过您,我就拼着被宫姑娘责备,明天来带您走一趟。”

  “这还差不多。明天什么时候?”

  “下午未时吧,上午要陪我爹出一趟门。”

  “还真是孝顺儿子呢。”纪王哈哈一笑,“行,未时就未时,你可不许食言。”

  “我要是食言,您还不打上门来?”言豫津伸了个懒腰道,“您明天可别穿王服,咱们得悄悄去才行。”

  “知道知道。”纪王连声应着,又命人重新摆了新鲜菜肴,拉着打算告辞的客人又喝了半个多时辰,眼看着天色暗了,才放他出门。

  这时已刮起了夜风,空气中有些浊重的腥味,预示着明天绝非艳阳晴天。言豫津把斗篷的顶兜罩上,翻身上马。

  雪白的狐毛围边里,那张总是灿烂明亮的脸庞略略有些严肃。

  “初五下午未时左右带纪王至登甲巷北支宫羽处。”这就是梅长苏要求言豫津做的事。他认真的执行了,也认真地思考了。

  不过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能够想明白在整个计划中,梅长苏要他这么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当言豫津在纪王府欣赏欢歌艳舞的时候,梅长苏也在自己的苏府秘密接待了一行人。只不过,这里的气要稍微偏凝重一些。

  “我总共带来了十个人,武功虽然不怎么样,好在轻功都不错,更是用药使毒的高手。梅宗主尽管按自己的意思用他们吧。”说话的这人坐在梅长苏的上首,大约六十多岁的样子,身形干瘦,发丝雪白,但面色却极为红润,跟这座宅院的主人相比,看起来竟要精神许多。

  “真是多谢素谷主了。这次还要借谷主的名头行事,真是过意不去。”梅长苏微笑着欠身致意。

  “梅宗主说哪里话?卫峥是我什么人,他叫我这些年义父是白叫的吗?我出关后领着孩子们一路追过来本就是为了救他,还谢我做什么?”素天枢爽快地挥着手,“至于名头什么的,爱用就用吧。这么危险的行动,难保没有失手的人,到时候不管谁被抓住了,都尽管说是我药王谷的,不用牵连到旁人。反正我们药王谷天高皇帝远的,朝瘴林子里一躲,我耗得起,他们可耗不起。”

  梅长苏被他说的一笑,也点头道:“这话倒是真的。记得我第一次到药王谷去,那可是晕头转向,如果不是蔺晨带着,多半到这会儿还没走出来呢。”

  素天枢哈哈大笑一阵,夸道:“不过梅宗主你还真是了不起,蔺公子不过带你一次,第二次你就独自破了我的机关。如果朝廷也有你这样的人物,刚才那种大话我可不敢说。”

  “那是素谷主手下留情。”梅长苏执壶斟茶,又问道,“素谷主过浔阳的时候,云家的情形如何?”

  “你放心,云氏名声素佳,朝中又有人做保,悬镜司对他们也没什么死追烂打的兴趣,所以一直没有以附逆定罪,着地方官监看。云家是浔阳世代望族,地方官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只是如果想要离开浔阳外出,恐怕不太方便。”

  “这样就好。”梅长苏略感欣慰,松了一口气。这时黎纲走了进来,无声地作了一揖。梅长苏立即明白,起身道:“素谷主,明天参加行动的人已召集齐备,我陪您过去看看吧?”

  “不敢不敢,梅宗主请。”素天枢也起身让了让,两人一起离开主屋,来到后院一处窄小洁净的小屋。

  屋内已有约四五十人,正分成数团在研究几张平面图纸,见他们进来,纷纷过来行礼。

  “大家辛苦了。”在屋子正中的长方大桌旁落坐后,梅长苏也伸手翻弄了一下图纸,问道,“悬镜司的整个地形通道,都记得差不多了吧?”

  “是。”

  “整个行动的所有细节,这两天我们已经讨论了很久,不过今日有药王谷的朋友们加入,所以我再重新说一遍。”梅长苏示意所有人都站近一些,语调平稳地道,“我们的行动时间是明日午间,这时悬镜司换班,已约定好由夏冬想办法带你们进大门。王远,你率十五人在外,监看外围情况,准备接应。郑绪亭带三十人跟夏冬行动。当天悬镜司里夏江、夏春和夏秋都不会在,所以一开始会很顺利。不过你们最多走到地牢的外院就会有人反应过来,硬攻是从这时候开始的。你们要记住,夏冬不会出手帮助你们,她只会旁观,你们需要做的就是打开地牢,到达夏冬所说的囚禁位置,然后再冲出去。”

  这时已有药王谷的人露出想要发问的表情,梅长苏微微笑了笑,转向他:“悬镜司虽然府兵众多,可地牢出口处只有一个狭窄的甬道,只需要四五个人就能守很久。不过等你们准备突围时,就需要依靠药王谷的朋友们了。如果是在战场上,这些毒粉药虫是阻止不住大军的进攻的,但在悬镜司这样相对窄小的地方,它们就很有用。你们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只要对方的阵脚有一点点松动,就能突破。外出的路线我选定是这一条,”他的手指快速地在图纸上跳动着,“从这里到后门,虽然比走前门稍远了些,但一路都没有开阔地,限制了弩手。当他们用强弓封通道时,再使用雷火堂的粉烟丸,不过在迷住对方视野的同时,你们也必须在什么都看不见的烟尘里前冲。秦德,你的这十个人都是无目更胜有目的高手,这种情形下要立即到前面开道。只要冲出了悬镜司的大门,后面就好办了。”

  “为什么?”素天枢拈着胡须问道,“到了外面,地方空阔,悬镜司兵力众多的优势刚好可以发挥啊,怎么还要好办些了呢?”

  梅长苏淡淡道:“因为当天……巡防营追查已久的巨盗会露出行踪,两路人马各追各的人,挤到了一起,那场面可就乱了。对于我们来说,越乱当然就越好了。”

  素天枢顿时明白,大笑道:“可以想象,那局面一定有趣极了。”

  “至于后续的隐藏,已经安排妥当,我就不多说了。”梅长苏扫视了一下四周,“最后我只想重新提一下那个听起来似乎有些离谱的要求,那就是我需要你们全身而退,最好不要落下任何一个人。明白吗?”

  “是!”室内顿时响起低沉却坚定的回答。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

  片刻的沉寂后,陆陆续续有些人针对各类假定出来的意外状况提问,梅长苏逐一指点解决方法,看他那从容自在、游刃有余的样子,显然不知已思谋过多久,耗费了多少心血脑力。

  “梅宗主真是奇才,”素天枢旁听了一阵,忍不住感慨道,“那些事你也想得到,我老头子真是服了。”

  “说到底,这也就象是打了一场小仗,”梅长苏笑了笑,微露疲色,“整合自己的兵力,了解敌方的底细,利用战场地势设计相应的战法,预见战事推进的可能过程……这些其实都是最基本的用兵之术,哪里有什么稀奇?”

  “呵呵,梅宗主实在太谦了。”素天枢说着伸手过来搭了搭他的脉,摇头道,“不过要说保养方面,你就差了太多,昨晚没睡吗?”

  梅长苏见黎纲和甄平齐刷刷向他投来质问的眼神,赶紧道:“睡了,当然睡了的啊。”

  “怕是没睡着。”素天枢肯定地道,“我带了些药放在晏大夫那里,你这就服一剂去睡吧。这些孩子们的本事都不小,你就放心吧。养足了精神,明天才好坐镇啊。”

  梅长苏知他好意,再加上确实困倦,便没有推辞,起身吩咐黎纲好好招待客人后,就带着飞流回房去了。

  那一晚他睡得好不好没有人知道,但至少在表面上他似乎是在安眠,呼吸沉稳,没有翻覆,整个人拥在厚厚的棉被之中,安静得如同入定的老僧。午夜后雪粒终于打了下来,不密也不大,碎碎在砸在屋瓦上,声音听起来有如针刺一般,悉悉索索一直打到黎明。

  初五的清早,雪中开始夹着冷雨,寒风也更紧了几分。雨雪交加中一位披戴竹笠蓑衣的女子迷迷蒙蒙地出现在街道的那头,一步一步缓慢走向刚刚开启的东城门。守城的官兵全都躬身向她行礼,神情中带着点畏肃,目送这位每年此时必会着孝服出城的悬镜使大人。

  大约一个时辰后,一位悬镜司的少掌使骑马过来,喝问道:“夏冬大人出城了吗?”

  “是,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了。”迎过来回话的守兵小队长以为对方是有事要去追赶夏冬,急忙一边答着一边摆手示意手下的人把路让开。可那位少掌使只听了他的答话,便拨转马头回去了。

  回到悬镜司府衙后,少掌使直接走进首尊正堂。夏江穿着一件半旧的袄子,正拆了一封书帖在看。少掌使行罢礼,低声道:“首尊,夏冬大人确已出城。”

  夏江还没有任何反应,这时另一位少掌使也匆匆奔了进来,拜倒在阶前,道:“首尊,那个苏哲从西城门出去了,他乔装改扮得十分隐秘,差点瞒过我们。”

  夏江嗯了一声,挥手让两人退下,若有所思地翻着书帖又看了一遍,神情有些古怪,似是阴狠,又似带着些痛楚。出了片刻神后,他快步走到堂外,喝令牵来坐骑,随即便翻身上马,扬鞭离开了悬镜司。

  差不多就在夏江出门的同时,言侯府里也抬出一顶便轿,后面跟运着一大车香烛纸草,言豫津骑马护卫在侧,迤逦向京西寒钟观去了,看样子是要做什么法事。

  可到了寒钟观,这里却似乎并无准备,观主过来迎接言侯时,表情也十分迷惑:“侯爷没说今儿要来啊?老道惶恐,什么都没预备……”

  “你准备一间净室,备些热茶水既可,我要招待一个朋友。”言阙刚说完,便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回头一看,夏江已经到了。

  “夏兄是骑马来的?”言阙招呼道,“大概是这寒钟观不好找,一路上分岔太多,夏兄你这骑马来的人竟比我坐轿子的还晚到。”

  “焉又不知是不是言侯你先走呢?”夏江冷冷地回了一句,没有理会上前想帮他牵马的道人,自己动手将坐骑拴好,大踏步走了过来。

  “你们都不必在这儿了,让我们自便。”言阙刚一言打发走观主,回头又看见言豫津,脸顿时一沉,道,“今儿带你来是跪经的,怎么还跟着我?快到前边去!”

  “爹,”言豫津撒着娇,“真的要跪一天么?”

  “再闹就跪两天!”言阙朝儿子瞪了一眼,正要发怒,言豫津见势不好,已经一溜烟儿跑远了,看那活蹦乱跳的样子,是不是真的跑去跪经,只怕说不准。

  “这孩子,”言阙叹着气,对夏江道,“没办法,太娇惯他了,半点苦也吃不得。”

  “我看豫津还好,跟言侯你年轻时挺象的。”

  “我年轻时候哪有他这么纨绔?”言阙笑驳了一句,双眸锁住夏江的视线,有意道,“不过孩子们总是长得太快,若是夏兄的令郎还在,怕也有豫儿这么大了吧?”

  夏江心头顿时如同被针刺了一下般,一阵锐痛,不过他抿唇强行忍住,没有在脸上露出来,而是冷冷道:“言兄,你约我前来,是要站在这儿谈的吗?”

  “岂敢,”言阙抬手一让,“观内已备下净室,请。”

  夏江默默迈步,随同言阙一起到了后院一间独立的明亮净室。一个小道童守在室外,大概是奉师父之命来侍候茶水的。言阙只命他将茶具放下,便遣出院外,自己亲自执壶,为夏江倒了热腾腾一杯清茶。

  “这观里的茶是一绝,夏兄尝尝?”

  夏江直视着他,根本没有理会这句客套,只伸手接住,并不饮,第一句话便是直接问道:“言兄信中说知道我一直挂念的一个人的下落,指的可是小儿吗?”

  言阙并没有立即答他,而是捧着自己的茶盅细品了两口,方缓缓放下,“夏兄当年为了红颜知已,老朋友们的劝告一概不听,弃发妻于不顾,使得她携子出走,不知所踪。现在事过多年,心里一直挂念的仍然只是那个儿子,而不是原配结褵的妻子么?”

  “这是我的家事。”夏江语声如冰,“不劳言侯操心。”

  “既然不想让**心,又何必见信就来呢?”

  “我来也只想问一句,既然小儿的下落当年你怎么都不肯相告,怎么今天突然又愿意说了呢?”

  言阙定定地看着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你果然还以为当年我们是不肯相告,但其实……嫂夫人走得决然,根本没有将她的行踪告诉给任何一个人。”

  夏江狐疑地冷笑,“真的?”

  “我想嫂夫人当时一定是寒心之极……”言阙看着窗外,神情幽幽,“因为自己的一时心善,从掖庭救出亡国为奴的女子,悉心爱护,如姐如母,却没想到这世上竟有以怨报德,全无心肠之人。……嫂夫人受此打击之后,如何再能相信他人?不告知任何人她的行踪,大概也是想要完全斩断往事的意思吧……”

  夏江颊边的肌肉抽动了两下,又强行绷住,语调仍是淡漠无情,“既是这样,你今日为何又要约我出来?”

  “你先稍安。”言阙瞟他一眼,不疾不缓地道,“嫂夫人走的时候没有告知任何人,这是真的,不过五年前,她还是捎了一些消息给我。”

  “为何是给你?”

  “也许是京中故人只剩我了吧。”言阙的眼神突转厉烈,尖锐地划过夏江的脸,“夏兄自己的手笔,怎么忘了?”

  夏江却不理会他的挑衅,追问道:“她说什么?”

  “她说令郎因患寒疾,未得成年而夭,自己也病重时日无多,惟愿京中故友,清明寒食能遥祭她一二……”

  夏江手中的茶杯应声而碎,滚烫的茶水溢过指缝,他却似毫无所觉,只将阴寒彻骨的目光死死盯住言阙,良久方咬牙道:“你以为我会信吗?”

  言阙从怀中抽出一封略呈淡黄色的信套递了过去,“信不信自己看吧。你们同门师兄妹,就算没了夫妻恩情,她的字你总还认得……”

  他话未说完,夏江已一把将信抽去,急急展开来看,未看到一半,嘴唇已是青白一片,双手如同痉挛一般,将信纸撕得粉碎。

  言阙眸中露出悲凉之色,叹道:“这差不多算是她最后一件遗物了,你也真撕得下手。”

  夏江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双手按在桌上,逼至面前,怒道:“你当时为什么不通知我?”

  “这信是写给我的,信里也没说让我通知你,”言阙的表情仍是水波不兴,“所以告不告诉你,什么时候告诉你,理当由我自己决定。我当时什么都不想跟你说,今天却又突然想说了,就是这样。”

  最初的一瞬间,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狠狠打击到的夏江似乎被激怒了,那发红的面皮,颤抖的身体,按在桌上的深深手印,无一不表明了他情绪上的剧烈动荡。不过夏江毕竟是夏江,第一波的怒意滚过之后,他立即开始努力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只将最深的一抹怨毒藏于眸底,缓缓又坐了回去。

  “言侯,”恢复了漠然神色的悬镜司首尊调整了自己的音调,让它显得轻淡而又令人震颤,“看起来,靖王是打算在今天去劫狱了,对吗?”

如果夏江猝然之间吐出这样一句话是为了出其不意地令言阙感到震惊的话,他可以说是完全失败了。论起那份不动如水的镇定功夫,世上只怕少有人能比得上这位曾风云一时的侯爷,所以即使是世上最毒辣的眼睛,此时也无法从言阙脸上发现一丝不妥的表情,尽管他其实也并不是真的就对这句话毫无感觉。

  “夏兄在说什么?什么劫狱?”言阙挑眉问道,带着一缕深浅得宜的讶异。

  “当然是救卫峥啊,那个赤羽营的副将。悬镜司的地牢可不好闯,不把我引出来,靖王是不敢动手的。”夏江面如寒铁地看着言阙,目光冷极,“言侯什么时候开始在替靖王做事的?这些年你可藏得真象,连我都真的以为……你已经消沉遁世了。”

  “你自以为是,以己度人的毛病还是没改,”言阙眸中寒锋轻闪,“对你来说,也许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你无法证实的罪名,而只有你想不出来的罪名。无凭无据就将劫持逆囚的罪名强加到一位亲王身上,夏江,你不觉得自己已经有点疯狂了么?”

  “难道我冤枉了他?难道他不会去救卫峥?”夏江微微仰起了下巴,睨视着言阙,“我怕的是他真的缩头回去,置那个赤焰副将于不顾。不过相信靖王那性情,当不会让我这么失望。”

  言阙想了想,欣然点着头,“你说的也对,靖王的性情似乎是这样的。不过他也不傻,你悬镜司那么个龙潭虎穴,他就算想闯只怕也有心无力。”

  “所以才有言侯爷你出面引我离开啊,”夏江说着目光又微微一凝,道,“也许不止我吧,靖王那个谋士听说本事不小,说不定连夏秋和夏春他也能想法子引开。我们三个不在,他或许还真的有孤注一掷取胜的可能呢。”

  “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你刚刚出师的时候,可不象现在这样总是用想象来代替事实。”言阙叹息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是我们太迟钝还是你变得太快?”

  “我真的只是在想象而已吗?最近布置在悬镜司周边的巡防营兵已经越增越多了吧,靖王还以为他暗中调度化整为零就能瞒得住我呢,”夏江的笑容里一派狂傲,“可惜他打的是一场必败之仗,我实际上是在鼓励他来,露出破绽、随他调引、给他可趁之机,为的就是增加他的信心,让他觉得应该有希望可以成功把人救出来,尤其是在他有了一个内应的时候……”

  言阙看了夏江一眼,视线有那么一小会儿凝结未动。对于这位侯爷来说,这已经是他最惊讶的表情了。

  “我还没有查出来为什么冬儿突然产生了怀疑,居然开始四处追查那个陈烂的旧案。不过她在这个时候倒向你们也好,我正愁没有合适的方法增强靖王的信心,让他快点行动呢。”夏江向言阙靠近了一些,似乎是想早些刺穿他镇定的表皮,“她回来有三天了,我对她仍如往昔一样,完全不限制她的任何行动,当她私底下通过秋儿刺探卫峥在地牢中被关押的位置时,我也会想办法妥当地透露给她,没让她察觉到任何异常。对于靖王来说,有我这样暗中的同谋者,他一定会觉得计划很顺利,成功多半已经握在手上了。你说是不是?”

  “我觉得你太托大了。”言阙毫不客气地道,“我知道你那悬镜司地牢是个厉害地方,可在所有正使都不在,还有夏冬做内应的情况下,被攻破并不难吧?你就不怕夏冬真的带着人冲进地牢把卫峥给救走了?”

  “没错,”夏江点着头,“这是一个难题。我舍孩子套狼,也不能真的就把孩子给舍出去的了,卫峥现在对我还很有用,只要他尚在我手里,无论情况发生多少让人意外的突变,胜算就总还在我这边。”

  言阙拨着炉子里的火,又掀开顿在火上的茶壶盖儿看里面的水,似听非听的样子。

  “如果靖王派出的人有几分能干的话,冬儿确实有这个本事带他们攻破地牢。”夏江却不以为意,继续道,“不过言侯爷,你以为攻破了地牢就意味着能找到卫峥吗?”

  言阙重新盖上了茶壶盖儿,视线终于开始有些不稳。因为他听明白了夏江的言下之意。

  当梅长苏缜密计划,越过所有的障碍攻入悬镜司地牢之后,很可惜会发现卫峥其实根本不在那里。

  夏冬是一个最好的内应,但如果这个内应实际上是别人所布的一个棋子的话,那么从她那里得到的讯息和帮助越多,惨败的机率就会越大。

  夏江似乎很满意自己终于从言阙坚铁般的表皮上凿开了一道小缝,立即又紧逼了一句,“言侯,靖王有没有跟你说劫走卫峥之后他打算怎么为自己脱罪?”

  “我与靖王并无往来。”言阙冷冰冰地答道,“而且我相信靖王也没有什么不法之举。夏兄,你想的太多。”

  “你还是这么不识时务。”夏江吐出这么一句评论后便站了起来,慢慢走到窗边,推开素纸糊的窗扇,用支棍撑好,深深吸了一口寒湿的空气,“这山中道观,是比城里清爽。无论什么样的嘈杂,也传不到这里来,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可惜嘈杂传不过来?”

  “是啊,”夏江淡淡道,“太远了,看不见也听不见,不知现在悬镜司里,是不是已经开始热闹了?”

  言阙看看日影,最多午时过半,行动应该还没有开始。但从道观到城里的路程是一个半时辰,所以一切都已不可逆转。

  “可惜了我一座好地牢,”夏江回过头来,“里面没有卫峥,却埋了火雷。隔壁的引线一点燃……你想象一下吧。只要里面开始血肉横飞了,我就不信靖王得到消息后还沉得住气,悬镜司外面围着那么多巡防营的人,一大半现在都由靖王的心腹部将率领着,难道他们忍得下心一直眼睁睁看着?只要靖王的人一激动,贸然加重兵力,投入的人就会越来越多,事情自然越闹越大,闹大了,他再想撇清就不容易了。而我,也绝对不会再给他任何洗刷自己的机会。”

  言阙垂下眼帘,沉默了许久,方缓缓抬起头来。“夏兄,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讲。”

  “你有没有想过,当火雷的引线被点燃的时候,你的徒儿夏冬在哪里?”

  夏江抿紧了嘴唇,眼睛的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之为情感的东西。“她近来的表现让我失望,她已经不是一个合格的悬镜使了。”

  “在你的眼里,她只是这样的存在吗?那个小时候就跟着你学艺,一直尊敬你服从你的徒儿,就只是这样一个存在吗?永远是利用,欺骗,再利用,到她有所察觉,实在不能再利用的时候了,就毁灭……”言阙一字一句,悲怆而无奈,“夏冬何其不幸,投入了你的门下,又何其不幸,没有及时看清你的嘴脸。”

  “你说话开始不好听了,”夏江丝毫不为所动,“怎么,有点儿沉不住气了?现在后悔还不迟啊,言侯,你当年已经选错过一次立场了,难道还想再错一次?”

  “对错只在自己心中,你认为我错,我又何尝不是认为你错。”言阙摇头叹道,“但是我想告诉,你可以不相信情义,但最好不要蔑视情义,否则,你终将被情义所败。”

  夏江仰首大笑,笑了好久才止住,调平了气息道:“你这些年只有年纪在长吗?如此天真的话还说的出口?其实被情义所败的人是你们,你们本来应该是有胜局的,却又自己放弃了它。当年是这样,如今,又是这样……”

  言阙再次转头看了看日影,喝干最后一杯茶,站了起来。

  “你做什么?”

  “我可以走了,再和你多呆一刻都受不了。”言阙回答的时候看也不看夏江,一边说就一边向外走,最后竟真的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夏江没有料到他居然会如此干脆的就结束了会谈,讶异中又有些疑惑。跟出去一看,言阙是径直上轿命人回程,毫无故意要弄什么玄机的样子,心里更是有些不安。

  到底哪样有异样呢?夏江拧眉沉思了片刻,言阙的最后一句话突然划过脑际。

  “我可以走了……”

  言阙说的是“可以”走了,而不是“我想要走了”,难道在那之前,他是“不可以”走?

  但又为什么“不可以走”呢?他有什么任务吗?可他今天的任务明明应该就只是把自己从悬镜司里引开啊!

  念及此处,夏江的脑中突然亮光一闪,一个念头冒了出来,顿时就变了脸色,身形急闪,飞纵至山门前,可没想到一眼看过去,自己的坐骑已口吐白沫瘫软在地,环顾四周,空寂无人,再想找匹马基本上是妄想。

  无奈之下,夏江一咬牙,还是快速做了决定,提气飞身,运起轻功向皇城方向疾奔而去。

  不过一个人武功再高,纵然一时的速度拼得过良马,也终难长久。所以尽管夏江内力深厚,擅长御气之术,但等他最后赶回悬镜司门前时,已是快两个时辰以后的事了。

  劫狱行动此时明显已结束,但是没有血肉横飞,也没有瓦砾成堆,地牢还好好在那里,火雷的引线已被破坏。视野中的悬镜司府兵们神色都有些茫然,两名指挥他们的少掌使更是一脸懊恼表情,刚看见夏江的时候他们立即奔过来想要激动地汇报情况,但随即便被这位首尊大人的脸色给吓回去了。

  其实身负重任的这两位少掌使都是夏江近来很看重的人才,他甚至还考虑过是否要变更一下悬镜司世代师徒相传的惯例多任命几个人。所以这次失败,并非由于他们两人无能,而是决策者自己的失误。

  言阙的任务的确只是将夏江引出来而已,但引他出来的目的,却不是为了让劫囚行动更容易,而是不让他有机会在现场察觉到异样,及时调整他的计划。

  因为夏江的经验实在是太丰富了,比如此刻,他只看一眼现场就知道,靖王的人根本没有认真进攻悬镜司,而费那么多心血筹划一场佯攻总是有目的,最可能的目的当然就是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力,掩盖另一场真正的行动。

  不过夏江现在没有时间反省,一看到悬镜司目前的情形他就知道不妙,所以立即扑向最近的一匹马,一跃而上,连挥数鞭,奔向城中方向。

  两名少掌使对看了一眼,仍是满头雾水,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对他们二人而言,计划原本是很明确有效的,先让夏冬带人进悬镜司,等他们接近地牢后再开始进攻,等把大部分人都围进地牢前的甬道后,再点燃火雷。可真正执行时,前半段还算顺利,可当那些人接近地牢时情况就发现了变化,他们没有再继续向前,反正象是准备进入邻近院落的样子。为了防止他们发现火雷引线,不得已提早交战,对方的战力出乎意料之外的强,场面十分胶着。接着这些来劫牢的人又连地牢外院都不进,直接开始突围,原先预定火雷炸后再来扫尾的府兵们并未封好通道,敌人这方药粉毒虫粉烟丸一起上,根本很难在这院落叠拼的地方抓住一个活的,最后还是被他们冲了出去,外面的巡防营官兵这时候就出来抓巨盗了,一片混乱后,什么影子都没了……

  整个劫牢过程就是这样糊里糊涂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离原定的惨烈局面差之千里,让设局者茫然无措。

  可是当这两位少掌使面面相觑之时,夏江已快马加鞭赶到了城中,直冲进大理寺衙门的院中。幸好日值的主簿眼尖认出了这位已跑得鬓发散乱的悬镜使首尊,所以才立即止住了两个正打算上前拦阻的衙兵,一面派人去请大理寺丞朱樾,一面上前行礼。

  夏江看也不看他,径直冲向设在东面的大理寺监牢。这里还很安静,但是安静并不能使夏江安心,这里跟悬镜司不一样,它有太多的方法和漏洞可以被撕破。

  “快打开来!”牢头迎过来要查问时,只听到了这样一句喝令,不过他随即看见了跟在后面跑过来的主簿的手势,忙从腰中摸了钥匙,打开大门。接下来是二门、夹道、内牢、水牢,夏江以最快的速度前进着,最后终于来到一扇又黑又重只有一个小孔的铁门前。

  这一次,是夏江自己从身上掏出了一柄钥匙,打开了铁门。一个黑黑的人影蜷在地上,四肢被铁链捆着极紧。夏江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那整脸都抬了起来,就着囚道另一头的微弱油灯光芒死死地看了一眼,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刚刚松完这口气,他就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之极的错误,甚至远比已经失败的那个诱敌陷阱更加的愚蠢。

寒意是从背脊的底端慢慢升起来的,一开始那似乎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感觉,但迅忽之间,它突然物化了,变成了一根寒刺,一柄寒锋,吐着死亡的黑暗煞气直碜入肌肤,使得拼尽全力纵身闪躲的夏江周身寒毛直坚,几欲忘记呼吸。

  极力前跃,再回过身来,面前已出现了一个逆光的身影。从那秀逸的轮廓和漂亮的双手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少年,一个穿着宝蓝色的衣服,系着宝蓝色的发带,打扮得甚是济楚的少年,只可惜看不到他的容貌,因为他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面具。

  夏江简直不敢相信,刚才给予他那么大压力的人,居然会这么的年轻;但是他又不能不相信,这少年绝对拥有令他心惊的实力,因为第二波攻势已接踵而至。

  招式的狠辣阴毒,和内力的和熙大气,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功集于一人之身,给人的感觉只有诡异,诡异到令他的对手失去与之争锋的信心。

  不过夏江毕竟不是普通的对手,他生平经历的恶战次数并不亚于最活跃的江湖人,高绝的武功,丰富的经验,使得这位悬镜司本代首尊虽然永远不会进入琅琊高手榜的名单,但却绝对是世上最难战胜的几个人之一。

  一度名列高手榜第三位,后因替朋友出头伤于夏江手下,被迫退隐江湖的邬丸城主曾说过,夏江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他的稳定与持久,无论战局是劣是优,夏江似乎从来都能坚持自己的节奏,不被对方打乱。

  可如果这位邬丸城主此刻就在现场,他一定会非常惊讶的,因为被他称之为不动如山的夏江,在与一个年龄还不如他一半大的少年交手时,竟然首先呈现出阵脚渐乱的态势。

  高手相争,也许最终拼的就是心头那微微的一颤,夏江相信自己心态之稳应该不会弱于这世上任何一位成名高手,可惜他所面对的少年并不能以常理推之。

  少年甚至根本不能理解什么叫做“交手时的心态”。

  他只是认真地,心无旁骛地进攻着,甚至可以说,他在学习和享受着,慢慢将对手逼入绝境。

  夏江的口中发出了一声尖啸。在少年即厚重又犀利的进攻下能够长啸出声并不容易,长途奔波后体力并非在鼎盛的夏江为此付出了被震开两步,气血翻腾的代价。然而更令他心惊的是,这声足以穿透厚厚牢墙的警啸之声,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原本以为靖王千方百计将他调开后在悬镜司组织佯攻是为了掩护在大理寺进行的真正行动,而言侯那句悠悠然的“我可以走了”又令他觉得自己已经晚了人家一步,所以心急如焚,一路飞奔来大理寺,只图快点到达现场好确认卫峥是否已被劫走,一时并没有想到要安排人随后带府兵来支援。

  不过夏江心里也明白,在如今满大街都是巡防营官兵的情况下,悬镜司的府兵想要大批量的集结出来,路上绝对会被人找到无数的理由拦下来盘问耽搁。

  因此夏江的尖啸也不过只是为了确认一下大理寺目前的状况,是只有这个武功邪的离谱的少年尾随他进来了,还是整个监牢已被人控制。

  现在结果基本上已经明朗了。没有任何大理寺的人出现,说明外面也已经有人开始行动。虽然这些人暂时还没有攻进来,但那也只是迟早的事,除非靖王的人弱到连大理寺也摆不平。

  大理寺虽然也是刑狱机构,但在分工上只管驳正,人犯基本上都是关押在刑部的,它偶尔才会为了复审勘问方便提几个人过来,所以附属监牢的规模和防卫都远远不能跟天牢相比,甚至还有很多人根本意识不到大理寺其实也是有一座监牢的。也正因为它如此不起眼,如此容易被人忽视,所以夏江才会认为它是一个最佳的囚禁地,悄悄将卫峥移了过来。

  事实上他的这个决定也并没有错,确实没有人查到卫峥是被关在这里的,直到夏江自己把人带来为止。

  这时牢道里已响起了脚步声,很轻,但是绝对不止一人。

  少年仍然兴致未减,迫使夏江不得不集中全身心力来应对他。当然这样也好,最起码减轻了夏江眼看着卫峥被人背出去的痛苦。

  “时间紧,乖,该走了。”留在最后面的一人叫了一声,不知是在跟谁说话。

  “不走!”正跟夏江打得起劲的少年愠怒地回了一句。

  “忘了你答应过谁的?听话,快跟我走,这里不能久留!”那人劝着,语调甚是无奈。

  好在少年最终还是听从了他,一个反纵,便脱离了与夏江的交手范围,如鬼魅一般地飘走了。

  夏江喘息着扶住潮湿的暗牢墙壁,盯住从外面透进来的微微光晕,眸色怨毒如蛇,但却没有追上去。

  因为他知道,有那个少年在,追也没用。

  这一仗,靖王已经赢了。但是他也只赢得了一个卫峥而已。虽然夏江一开始并没有想到靖王居然真的能够把卫峥劫走,可失掉这个逆犯,并不是整个事件的结局,而仅仅只是开始。

  事情的发展依然还在原定的轨道上,只不过没有了卫峥,夏江就不能象以前所设想的那样一次又一次地引逗靖王出手,直到取得最终的胜利。现在由于自己的失误,机会变成只有这一次了,如果不能利用靖王这一次的出手彻底扳倒他,那么未来将会变得异常危险。

  夏江在走出大理寺霉臭的监牢时理清了自己的思绪。他没有理会外面横七竖八躺满一院的衙兵们,径直走过他们的身边。这些人是死是活现在根本不在他的心上,目前他要做的事,就是以这副狼狈的模样赶到梁帝身边去,煽动这位多疑帝皇最大的怒火。

  “苏先生,夏江会立即到陛下面前把事情闹大吗?殿下该如何应对呢?”地道密室里,刚刚处理完后续事宜进来的梅长苏迎面就遇到了这个问题。

  “事情不是夏江闹大的,事情本来就很大。”梅长苏瞟了列战英一眼,丢过去一句回答。好嘛,卫峥救出来了,这位将军又可以一门心思地担心他家殿下了,当初慷慨激昂的劲头儿呢?

  “苏先生说的不错,以武力进攻悬镜司,闯入大理寺劫囚,这些事情只要照实说给父皇听就足以让他勃然大怒的,更何况还是由夏江去说的。”比起他的那位爱将,靖王本人显得要沉稳得多,“这些我们事先又不是没有想到,可既然当初已决定要这么做,自然也必须承受后果。我已经做好准备应对接下来的事,请先生不必担心。”

  梅长苏今天大概有些疲累,形容懒懒的没有精神,听靖王这样说,他也只是欠了欠身以示回应。

  “其实今天过来,主要是多谢先生神机妙策,把卫峥救了出来。”靖王并没有介意梅长苏的失礼,继续道,“先生之所以肯为我所用,本是为了辅我争得大位以立功业,可惜我总也做不到如父皇那般冷心冷情,如果日后因此连累先生功业难成,我现在先行致歉。”

  “现在就致歉,早了些吧。”梅长苏神色飘乎,音调却极稳,“我们本是立于必败之地,现在能在夏江抓不到铁证的情况下救出卫峥,已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不过接下来依然十分凶险,殿下必须时时小心在意。行动虽然成功了,但破绽依然很多,尤其是巡防营在外围的这些配合,一定会被夏江咬住不放。陛下信任夏江,单单是他的指控就已经有很大的杀伤力了,更何况殿下你本来就嫌疑最重。”

  “我明白。”靖王决然道,“不过我也不会任人宰割。失宠也罢,被猜忌也罢,这都不是死局。现在夏江手里没有铁证,所以就算父皇信了他的话,也不至于直接就处死我,更何况父皇也未必会全信……”

  “殿下千万要记住,口风绝不可松,必须坚持咬定与此事无关,陛下越晚作出最终的裁决,转机出现的可能性就越大。”梅长苏叮嘱道,“卫峥由我照顾,我会为他安排妥当的去处,殿下不要问,也不要管,就当卫峥真的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能做到吗?”

  “听凭先生安排吧。”靖王点点头,又对列战英道,“府里有几个知道内情的,你也要叮嘱他们,都按先生的指令办,全当不认识卫峥,不知道这个人一样。”

  列战英此刻对梅长苏正处于感激佩服的顶点,立即大声应道:“是!”

  靖王轻轻吐了一口气,在椅上坐下,慢慢松了松紧绷已久的肩膀。不过由于军中习惯,他依然坐得笔直,并不象跟随他一起坐下来的梅长苏那样整个人都贴在椅背上。

  “殿下不是很有信心吗,怎么现在神情倒有点茫然了?还是心里不太有底吧?”梅长苏看了他几眼,问道。

  “这倒不是,”靖王摇了摇头,“我只是感觉象不是真的一样,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先生居然已经把人给救出来了。其实夏江只要将卫峥严锁于地牢之中,再派重兵把守就行了,除非举兵造反,否则根本没有可能攻进去的,他为什么非要这么折腾呢。”

  “因为夏江并不是只要守住卫峥就好,”梅长苏冷冷一笑,“最主要的目标是逗引殿下你出手。如果重兵把守,希望渺茫,使得殿下你根本无法出手的话,他捉卫峥来干什么?卫峥对他而言没那么重要,只不过是漏捕的一名赤羽营副将罢了,是殿下你绝不能坐视卫峥被杀的立场加重了他的份量。”

  靖王沉吟了一下,颔首道:“不错,既引我出手,又不会真的失掉卫峥,这才是夏江的如意算盘。”

  “夏江虽然知道殿下绝不会袖手旁观,但他毕竟拿不准你究竟能为卫峥做到什么程度。当悬镜司的防备无懈可击的时候,殿下会不会望而却步,这些都是夏江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如果他单纯只想守住卫峥,我也无计可施,可人的目的一复杂,事情也会随之变得复杂。再精妙的局也有可以破解之处,我怕的,反而是他根本不设局。”

  “想想整个事件的发展,的确是这样。”靖王将手指紧捏成拳,放在了膝上,“不过接下来,夏江一定会更加疯狂的。”

  梅长苏的目光慢慢凝结成一点,却又遥遥地落在对面空白的墙壁上,良久无语。

  “先生有什么话,但讲不妨。”

  “……殿下已决心应付一切,这份坚韧我很放心。不过,静妃娘娘多少也要受到牵连,希望到时殿下不要动摇。”

  靖王也沉默了下来,良久方道:“我与母妃已为此深谈过一次了。她的坚定犹在我之上,请先生不必担心。”

  “嗯。”梅长苏低低应了一声,“还有……”

  “什么?”

  “……”谋士的脸色稍稍有些苍白,不过片刻犹豫之后,他露出了浅淡的微笑,“算了,也没什么,到时候再说吧。”

夏江进宫的时候,并没有派人将刚刚发生的一切通知给誉王,这倒不是他一时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个暗中的盟友,而是因为按原定的计划,此时的誉王应该就在宫中。

  梁帝自去岁入冬以后身体一直不是很好,日常起居除了在理政的武英殿外,便是留宿芷萝宫,偶尔才会到和其他妃嫔宫中去一趟。誉王进宫的时候,他午睡方起,精神还有些委顿,本不想见人,后来听说誉王是特意来呈报祥瑞的,心中有些欢喜,这才特意移驾到武英殿见他。

  誉王所报祥瑞是一块奇石,为秦州农人筑地所得,呈长方状,宽三尺,长五尺,高约两尺,石质细腻,上面天然生有清晰的“梁圣”二字,确是罕见。梁帝虽不是特别爱好祥瑞之人,但见了也不免高兴,再加上誉王颂圣吹捧的话说了一车,被撩起了兴致,当时就命人宣了太史院的几位老修书进来,让他们去查历代的祥瑞记载。半日后结果呈报上来,说是只有先圣文帝时曾有“汾水落,奇石出,天赐梁安”的记录,后果然罢北方战事,天下大安,圣文帝崩时还以奇石陪葬。查到此条后,梁帝的七分欢喜顿时涨成了十分,再看那石头时,自然更加如珠如宝,吩咐誉王小心指派工匠,以紫檀镶架供于仁天阁。

  誉王一面满面堆笑地应承,一面趁机又恭维道:“父皇圣德巍巍,万民称颂,古之贤君不外如是。既然祥瑞已出,可知天命,何不顺应上天此意,入鲁封禅?各位觉得如何?”

  他这个马屁拍得实在太过了,几位侍立在旁的太史院老臣都不敢接口附和,只能干笑。梁帝虽然听着心里妥贴,但其实也明白封禅是何等样的大事,历代君王如无绝对的自信,敢行此事的恐怕没几个,所以也只拈须笑着,没有表态。

  不过尽管如此,这桩祥瑞还是令梁帝心情极好,不仅是誉王,连几位老修书也得了赏赐,大家纷纷说着凑趣的话,殿上气氛十分欢快。正当此时,值守的小黄门突然进来禀道:“陛下,夏首尊求见。”

  梁帝笑道:“他倒象是有耳报神,来的正巧,也让他进来看看祥瑞。”

  誉王本就正挂念着外面的事情不知发展成什么样子了,一听夏江到来,又是高兴,又有些紧张,费了好大的劲才保持住脸上笑容的自然。

  可是随后进入殿中的夏江的模样,却令梁帝和誉王都吓了一跳。一个是吃惊于悬镜司首尊难得一见的狼狈,另一个则是惊讶夏江的演技这么好,那满脸的疲累愤恨看着竟象是真的一样。

  “夏卿,你这是怎么了?”梁帝敏锐地感觉到出了大事,脸立时沉了下来。

  “陛下!臣特来领罪,请恕臣无能……”夏江红着双眼,伏拜在地,“今日悬镜司大理寺相继被暴徒所袭,臣力战无功,那个赤羽营逆犯卫峥……被他们强行劫走了!”

  梁帝一时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迟疑地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逆犯卫峥,被人强行劫走了!”

  “劫……劫走了?!”梁帝一掌拍在面前的御案上,气得脸色煞白,一只手颤颤地指向夏江,“你把话说清楚,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在天子脚下,闯进悬镜司抢夺逆犯,这、这不是造反吗?!谁?是谁这么悖乱猖狂?”

  “陛下,”夏江以额触地,叩首道,“贼子狡诈凶悍,臣……臣虽然心里有数,但可惜未拿得实证,不敢妄言。”

  “你心里有数还藏着掖着?说!快给朕说!!”

  “是,”夏江直起身子,抹了抹滴至颔下的汗珠,道,“卫峥被臣拿获之后,有何人对他同情回护,陛下自然知道。而此次暴贼劫出逆犯逃逸时,巡防营本满布于街头巷尾,却非但不助臣擒贼,反而以捕盗为名搅出乱局,纵放逆贼,拦阻我悬镜司府兵,致使臣根本无法追击……”

  “不会吧?”誉王此时露出的大惊表情倒并非完全是装的,对于“真的被劫走了”这个结果他确实感到非常意外,不过好在他反应很快,立即便重新进行了角色修正,故意说着反话道,“靖王平时是有些不懂事,但也不至于这般胆大包天啊!劫夺人犯已是大罪,何况卫峥是逆犯,靖王莫不是疯了?”

  梁帝觉得好象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似的,脑门发烫,四肢冰凉,气得一时都说不出话来,高湛急忙过去拍背揉胸,好一阵子才缓过来,仍是周身发抖,嘶哑着嗓子道:“反了,真是反了,去叫靖王来!快去!”

  “快去宣靖王进宫!”誉王忙跟着催了一声,之后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梁帝身旁殷勤地递茶捶背,“父皇,身体要紧,您要保重……靖王就是这种人,您心里早就清楚啊……”

  “无君无父,他实在太让朕失望了……”梁帝从一团高兴间跌落,感觉更是愤怒难受。如果靖王一直是那个被忽视被遗忘的皇子,也许他在心情上还会稍微缓和一点点,但由于自认为对这儿子已是恩宠有加,现在居然被如此辜负,满腔怒意更是按捺不住。

  旁边的几个老修书本是奉命来翻故纸堆的,没想到撞着这么一桩泼天大事,全体吓得噤若寒蝉,跪在位置上动也不敢动,本想赶紧告退了事,可誉王又一直在半安慰半挑拨地说着话,一直候到外面都传报“靖王到”了,为首的一人才找着机会上前告退。

  靖王进来时还是他一贯的样子,服饰严谨,神态安素,一举一动带着军人的力度。虽然殿上梁帝的表情明显不同于平常,他也只是微微掠过一抹讶然的表情,随即仍如往日般请安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靖王一个头叩下去,半天没有回应,他自然也不能起身,只好保持着伏地的姿态。殿中一片死寂,这个时候梁帝不说话,谁也不敢多哼一声。

  僵硬的气氛延续着,那甚至比狂暴的叫骂更令人难受。夏江抿着嘴,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誉王没有他那么镇定,但也勉强控制好了自己的呼吸节奏,偷眼看着父皇的表情。

  梁帝的眼锋,此刻正死死地钉在靖王身上,虽然被他盯住的那个人因为叩首的原因,并没有看到这两道尖锐的视线。

  沉寂的时间已经太长了,长到誉王都忍不住晃了晃身子。可是梁帝仍然没有任何表示,靖王也如石雕般地一动不动,撑在地上的两只手平放着,未曾有过最轻微的颤抖。

  可是这种安稳和镇定最后却激怒了梁帝,他突然爆发起来,一把抓起桌上的茶杯向靖王掷了过去,怒声骂道:“你这个逆子!到现在还毫无悔惧之心吗?”

  靖王没有闪躲,茶杯擦着他的头飞过去,在后面的廊柱上砸得粉碎,可见力度不轻。

  “父皇请息怒,教训景琰事小,伤了龙体事大,”誉王忙上前解劝,又端出兄长的身份向靖王斥道,“景琰,你还不快向父皇请罪。”

  “儿臣奉命来见,礼尚未毕,不知罪由何起,不敢擅请。”靖王仍是伏地道,“父皇素知儿臣愚钝,还请明训降罪。”

  “好!”梁帝抬手指着他,“朕给你分辩的机会。你说,悬镜司今日卫峥被劫之事,你如何解释?”

  靖王直起上半身,看了夏江一眼,表情意外地问道:“卫峥被劫了?”

  “殿下不会是想说你不知道吧?”夏江阴恻恻地插言道。

  “我确实不知。”靖王淡淡答了他一句,又转向梁帝,“悬镜司直属御前,儿臣并没有领旨监管,为什么悬镜司出了事情要让儿臣来解释?”

  梁帝哼了一声,明明白白地道:“难道卫峥被劫之事,不是你派人干的吗?”

  靖王两道浓眉一跳,脸色登时就变了,“父皇何出此言?劫夺逆囚是大罪,儿臣不敢擅领,何人首告,儿臣请求对质。”

  夏江当然没指望靖王轻易认罪,听他这样说,立即以目向梁帝请示,得到许可后上前一步,道:“殿下撇得如此干净,老臣佩服。可是事实俱在,是欺瞒不过去的。殿下你这几日在悬镜司门前布下巡防营重兵,可有此事?”

  “我不是只在悬镜司周边布兵,凡京城重要节点俱有布置,是为了缉捕巨盗,这个陛下知道。”

  “缉捕巨盗?好一个借口。”夏江冷笑道,“那么请问殿下,大张旗鼓这么些天,巨盗捕到没有?”

  “说到这个,我正准备与夏首尊好好谈谈。”靖王仰起下巴,气势十足,“入宫前我刚刚得报,今天本已发现巨盗行踪,追捕时却被悬镜司的府兵横空冲散,致使徒劳无功,我还想请夏首尊就此事给我一个解释呢。”

  “真是恶人先告状啊……”夏江微微咬了咬牙,“殿下以为这样左拉右扯就能混淆圣听吗?”

  “究竟是谁先来告的状,不用我说吧?”靖王冷冷反击了回去,“夏首尊还真是有自知之明。”

  夏江的瞳孔微微一缩,闪过一抹寒锋,正要再说话时,殿外突然有人气喘吁吁道:“启禀陛下,奴才奉娘娘之命,有急事奏报……”

  梁帝听着刚才那番争吵,正是心烦的时候,怒道:“她能有什么急事,先候着!”

  誉王眼珠转了转,悄悄附耳道:“父皇,娘娘素来稳重,从未无故惊扰过陛下,听那奴才语气张皇,也许真是急事呢?”

  “是啊,”夏江也帮腔道,“听靖王殿下这口气,这里一时半会儿也是处置不清的,老臣也觉得还是先听听娘娘那边有什么急事的好。”

  梁帝嗯了一声,点点头,“叫他进来。”

  高湛尖声宣进,一个青衣太监蜷着身子进来,扑跪在地:“奴才叩见陛下。”

  “什么事啊?”

  “娘娘命奴才禀奏陛下,静妃娘娘在芷萝宫中行逆悖之事,被娘娘当场拿获。因是陛下爱妃,不敢擅处,请陛下过去一趟,当面发落。”

  梁帝大吃一惊,霍然起身时将面前条案一齐带翻,茶馔器皿摔了一地,连龙袍都被茶水溅湿,吓得侍立在殿中的太监宫女们赶紧拥过来收捡,高湛更是手脚忙乱地拿手巾为他擦拭衣襟。

  “你再说一遍,”梁帝却根本不理会这一团混乱,目光灼灼地瞪向那报讯的太监,“是谁,是静妃吗?”

  太监抖成一团答道:“是……是静、静妃娘娘……”

  “反了!反了……你们母子……真是反了!”梁帝哆哆嗦嗦地念叨了两句,突然一定神,大踏步走了下来,一脚将靖王踹翻在地,“朕是何等样地待你们,你们竟这样狼心狗肺!”说着还不解气,又加踹了两脚。

  “陛下……要起驾吗?”高湛忙过来搀扶梁帝不稳的身子,小声问着。

  梁帝胸口发闷,有些喘息急促,一连深吸了几口气,这才稍稍平复了一点儿,指着靖王骂道:“小畜生!你给朕跪在这里,等朕先去处置了你的母亲,再来处置你!”

  夏江与誉王在梁帝身后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对这次成功的时间配合非常满意。为了避免削弱效果,两人都低调地躬身谨立,没有再多说一个字,沉默而得意地看着梁帝带着怒气疾步而去。

芷萝宫此时的气氛也正绷紧至顶点。全\本/小\说/网服侍静妃的人基本上都被逐至殿外院中,在寒风里黑鸦鸦跪了一地。言坐在静妃寝殿临南的主位上,面沉似水,眉梢眼角还挂着怒意。在她的脚下,丢着一块被摔出几纹裂痕的木制牌位,因牌面朝上,故而可以清楚地看见上面“大梁故宸妃林氏乐瑶之灵位”的字样。与寝殿西墙相连的,本是静妃供佛的净室,平时大多是关着的,此刻也大敞开,看得见里面供桌翻倒,果品散落的狼籍场面。

  与言冰寒摄人的面色不同,默然跪在下首的静妃仍是她惯常的那种安顺神态,恭谨而又谦卑,却又让人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低微与惶恐。

  怒气冲冲走进来的梁帝在第一轮扫视中,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而他也在看清室内一切的那一刹那,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刻梁帝心里到底有了什么样的情绪变化,永远只有他自己知道,但在脸上,他的表情却半分未变,仍是严厉而又阴沉的。

  “臣妾参见皇上。”言迎上前来行礼。

  “你总管后宫,怎么事情总是没完?这又在闹什么?”梁帝抛出这么一句话,随后便甩了甩袖子,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到主位上坐下。

  言柳眉一跳,觉得这话音儿有些不对。不过由于确实拿到了静妃的大把柄,她的神态仍是很稳定。

  “回陛下,臣妾无能,虽耗尽心力整肃后宫,仍未能平定所有奸小。静妃在佛堂为罪人林乐瑶私设灵位,大逆不道。臣妾失察至今方才查获,是臣妾的失职,请陛下恕罪。”

  梁帝冷冷瞟了她一眼,道:“静妃怎么说的?”

  被他这么一问,言的眸中忍不住露出了有些憋气的神情,显然刚才曾经碰过软钉子。

  “回陛下,静妃自知有罪,被拿获后自始至终无言申辩。”

  梁帝抿紧了嘴角。对于这个答案,他既在意料之中又有一点感动,看向静妃的目光也更柔和了一些。

  自从夏江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后,梁帝一连三天心神不宁,夜里心悸惊梦,醒来又觉残梦模糊记不真切,更有甚者会在半梦半醒间产生幻觉,常见一女子的身影自眼前飘过,令他战栗惊恐。静妃在旁安抚时,问他是不是念及宸妃以至成梦,点中了他的心事。但是畏惧宸妃亡灵之事关乎天子颜面,梁帝又不愿意对外人言讲,所以静妃提议由她暗里设位祭奠,以安亡魂。梁帝当然立即同意,那一夜果然睡得安稳,黑沉一觉至天明。没想到刚舒心了两天,这设灵之事就被给翻了出来。

  脱簪薄衣,跪在冰冷地板上的静妃,实际上是为了隐藏皇帝不欲广为人知的秘密而放弃了申辩的权利,甘心领受扣下来的大罪名。一想到这个,梁帝就觉得心有欠意。

  当然,他还不可能因为这点欠意就主动为静妃洗清罪责,不过想办法回护一下是做得到的。

  “静妃在何处为林氏设灵?”

  “在她寝殿佛堂中,陛下请看,一应果酒齐全,显然是正在闭门密祭。”

  “她既是闭门密祭,自然没有对外宣扬,你远在正阳宫是怎么知道的?”

  这话音越发的不对了,言不由沉吟了一下方道:“是静妃的宫女不愤于她行此悖逆之事,前来正阳宫首告。”

  “哦?”梁帝又环视了室内一遍,这才发现静妃的随身侍女新儿正蜷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跪着,刚才竟没看见。“以奴告主,是大逆,宫里怎么能留这种东西,来人,将她拖出去杖杀!”

  旨令一下,几名粗壮太监立即上前将新儿拖起,小宫女吓得魂飞魄散,尖声求饶道:“陛下饶命啊……陛下……娘娘……新儿为您办事,您要救新儿啊……”声音一路凄厉响着,后来被越拖越远,渐渐听不到了。

  言的脸涨得通红,梁帝这一处置无异于在她脸上狠狠抽了一记耳光,令一向擅长忍耐的她都有些忍不下去,上前一步道:“臣妾受陛下之托管理后宫,自然要严禁一切违礼违律之事。静妃之罪确凿无疑,臣妾身为六宫之首不能姑息,陛下如有其他的意思,也请明旨诏示臣妾,否则臣妾就只能依律而行了。”

  “你要明旨?”梁帝冷冷地看着她,“这么一桩小事你就要明旨?你想让天下人说朕后宫不宁吗?这就是你辅佐朕的懿德风范?后宫以平和安顺为贵,这个你懂不懂?”

  “陛下觉得是小事,臣妾却不敢也当做是小事。静妃设灵于内宫,私祭罪人,分明是蔑视皇上,细察其居心,实在令人心惊,如此大罪,岂能不加处置?”

  梁帝被她逼得火起,几欲发作,又忍了下来,转身对静妃道:“静妃,你自己可知罪?”

  “臣妾知罪。”静妃端端正正叩了一个头,安然道,“臣妾惑于当初故旧之情,暗中追思,虽无蔑视皇威之意,却总归是不合宫中规矩。请皇下赐罪。”

  梁帝冷哼一声,一拍桌子,故意怒道:“说你是大逆,你却说只是惑于故旧之情,这哪里是知罪,分明是不知!来人,着令静妃禁闭芷萝宫思过,未得旨意,不得出宫半步,什么时候你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来回朕。”

  “陛下!”言又气又急地叫了一声。

  “朕已经依你的意思处置了,你还想怎样?”梁帝斜睨了她一眼,挥挥手,转身看着脚下的灵位,又向静妃投去颇有深意的一个眼色,道:“你现在是待罪之身,供奉减半,这里乱糟糟的,自己收拾吧。”

  静妃的眸子灵慧地闪动了一下,再拜道:“臣妾领旨。”

  “也辛苦了,回宫去吧。”梁帝站起身来,面有疲色,“朕近来事情杂多,你要学会如何为朕分忧。高湛,年下新贡来的那批尾凤罗丝,朕叫赐两箱给的,你送去了吗?”

  高湛机敏地答道:“回陛下,今儿入库清数目误了点时辰,奴才会立即派人送去的。”

  “记着就好。起驾吧。”梁帝没有再看静妃,扶着高湛便向外走。言依礼送驾到宫外,看着龙辇迤逦而去,心中怒火如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恨恨地再回头看一眼芷萝宫绿藤清幽的宫门,忍气回自己的正阳宫了。

  “陛下,是回武英殿吗?还是回暖阁休息?”龙辇出凤台池的时候,分了岔路,高湛未敢擅专,过来小心请旨。梁帝犹豫了一下,神色阴晴不定。

  他刚得之报离开武英殿的时候,确是狂怒难捺。可如今对静妃的气一消,竟顺带着对靖王这件事的怒意也平息了不少。同时,他对于靖王和静妃这两桩事竟会接踵爆发也起了疑心。既然现在他明白其中的一桩是冤枉的,那么另一桩呢?

  “去武英殿吧。”梁帝揉着两眼之间的眉心,疲累地向后仰靠,已经开始有些怀念静妃给他轻柔按摩的手指,“这个事总要处置,朕还是得问个清楚啊。”

  “是。”高湛不敢乱说话,打着手势通知开道的太监向右出鑫鉴门,御驾一行很快就回到了武英殿。夏江和靖王自然仍在等候,一个站一个跪的姿势都没变过,梁帝看着靖王身上的脚印,不由有些心软。

  “父皇,您慢慢问,可千万别再动气了,儿子看着心里难受……”誉王一行完礼就赶紧过来殷殷问候,可梁帝此刻相对比较冷静的表情令他有些不安,忍不住又出言撩拨。

  “陛下,”夏江也没料到回来后的梁帝竟象是有些心平心和的样子,低低问道,“娘娘那边的急事……”

  “后宫妇人大惊小怪的,没什么大不了,你别问。”梁帝一句话切断他的话头,沉声道,“你们继续对质吧,说到哪里了?”

  夏江跟随梁帝多年,几曾被这样噎过,立即察觉出事态正向着不妙的方向发展,极有可能刚才那场被刻意掀起的内宫风暴,取得了事与愿违的相反效果。

  想不到那个阴不出声的静妃,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

  他这一停顿,没有抢住话头,靖王已经仰首先开了口:“我们刚才说到悬镜司府兵与巡防营的冲突,可暂且不管这场冲突是谁的责任引起的,那都是发生在街巷中的,夏首尊是想说我的巡防营在大街上抢犯人吗?”

  “悬镜司府兵当时是在出门追击,之前暴贼们已闯入过司衙……”

  “开什么玩笑?”靖王面如寒铁,“悬镜司是想闯就闯的地方呢?悬镜司的战力有多强陛下是清楚的。我手下能有什么人,靖王府的府兵今天一个都没有擅出过,部将都是兵部有造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去详查,他们有多大本事闯得进悬镜司?何况你那个地牢,机关重重、有进无出的,天下谁不知道?就算我真想把卫峥从里面抢出来,我也得有那个能力才行啊!”

  听他这么一说,梁帝也皱起了眉头,“夏卿,地牢究竟是怎么被破的,你说清楚一点。”

  夏江梗了梗,迟疑了一下方道:“回陛下,卫峥……是在大理寺被劫走的……”

  “什么?”梁帝有些发晕,“怎么大理寺也扯进来了?”

  夏江刚才在靖王面前不提大理寺,就是想设一个套儿,诱使靖王在自己不提的情况下,失口先说出大理寺,结果人家不中招,上句赶着下句说到这里,反正让他自己显得有些尴尬。

  “老臣进来时,已向陛下禀报过悬镜司与大理寺相继遇袭,由于当时人犯已转移到大理寺关押,所以他实际上是在大理寺被劫走的。”

  靖王眸色冰寒,淡淡地道:“这么重要的犯人不关在悬镜司却关在大理寺,夏首尊到底是想让人来抢还是不想让人抢?好吧,就算是在大理寺出的事,那夏首尊的意思是不是……我的巡防营也在大理寺外以缉盗为名制造乱局,阻碍了你追击吗?”

  巡防营官兵与悬镜司府兵当然并没有在大理寺附近发生过冲突,所以夏江一时有些语塞,誉王忍不住插言道:“景琰,夏首尊进来时我已经在了,他其实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禀明父皇人犯被劫以及巡防营在悬镜司外妨碍追捕的事实罢了,至于怀疑你是幕后指派之人,那是父皇英明一眼看到了实质,所以才宣你来对质,你如果是清白的,只管一句句反驳就是了,何必针对夏首尊如此咄咄逼人?”

  靖王冷笑道:“誉王兄案发时在现场吗?”

  誉王被他问的一愣:“我怎么会在哪里?”

  “那誉王兄是奉旨负责卫峥一案吗?”

  誉王又愣了一下,“没、没有啊……”

  “既然誉王兄一不是目击者,二不是主审人,应与此事无干。父皇在此,你着什么急?”

  誉王没想到靖王的态度强硬如此,脸都发青了,再转头看看梁帝正在沉思,心里更急,不由大声道:“靖王!父皇说你无君无父,我看果然没错。我是你皇兄,你这么跟我说话?就你这个无法无天的脾气,我看你逃不了干系!那卫峥是什么人,是罪逆林殊的副将,你当年跟那个林殊交情好的能穿一条裤子,谁不知道?这满京城除了你,谁能折腾起来这么大动静?”

  被誉王这么一岔,夏江已经缓过气来了,他自知移囚至大理寺是自己的硬伤,其间的狠毒心思当然不能在御前说,所以趁着梁帝还没有追问,赶紧上前跪倒,道:“陛下,臣自知没有拿到实证,本不欲妄言,只是陛下命臣说,臣不敢不说。但面对如此罪名,靖王殿下自然也要极力分辩,如此争吵下去绝不会有结果,反而徒惹陛下烦心。可是……闯衙劫逆这样的泼天大事,总不能因为难查就不查了。人是在悬镜司手上丢的,老臣责无旁贷,不查个水落石出,无颜以见陛下。只是事态复杂,牵涉到皇族显贵,老臣想请一恩旨,以免在勘审关联人等时,受人阻挠。”

  梁帝看了靖王一眼,沉吟了一下。他现在疑心归疑心,但这件事实在太触动他的底线了,无论如何也一定要弄清楚,在过程中会委屈什么人,他可不在乎。

  “那就由夏卿负责深入追查吧。不过……靖王府里确认今天没有出门的人就不要审了。你想动他部下什么人,事先还是告诉他一声。景琰,你现在嫌疑最重,自己也要明白。如果夏卿事先告诉了你要提审什么人了,你也不得拦阻。”

  萧景琰面色紧绷,但又不能说什么,只得叩首道:“儿臣领旨。”

  “如此多谢靖王殿下了。”夏江的脸上掠过一抹仿佛浸染过地狱毒水般的阴寒冷笑,故意一字一句地道,“现在臣就想去提一个紧要之人到悬镜司来,请陛下准我告退。我怕去迟一步,这人见机得早,已经畏罪逃了……”

  “哦,”梁帝有些好奇地挑眉看向他,“你说的是谁啊?”

  “苏哲。”夏江吐出这两个字时死死地盯住靖王的眼睛,“这个人的嘴要是能撬得开,无论再错综复杂的事情,只怕也能解释得清清楚楚。”

夏江密切关注靖王表情时誉王也在盯着自己弟弟看,只需要一刹那,这位皇子就知道夏江这块老姜果然够辣,一招,就击中了靖王的软肋,将急剧转向的劣势稳了下来。

  不过令他感到可惜的是梁帝没有能够看到靖王那一瞬间激烈动摇的表情,因为他此时正眯着眼睛,似乎在回想苏哲到底是谁。

  “你说的……就是霓凰郡主举荐给朕做文试主考,据说才名满天下的苏哲?”梁帝没有想多久就想了起来,“他还曾经以三幼童挫败北燕的那个……那个谁来着……朕很喜欢这个苏哲,怎么他也卷进这件事里来了?”

  “陛下可知这位苏哲还有另一个身份?”

  “哦?什么?”

  “陛下虽然位居九重,但琅琊榜还是听说过的吧?”

  “这是自然。”

  “算上今年新出来的榜单,江左盟已是第五年位列天下第一大帮了,这个苏哲实际上就是江左盟的现任宗主梅长苏,陛下可知?”

  “这个朕知道。”

  “呃……”夏江有些意外,“陛下知道?”

  “朕曾跟苏哲一起品茗闲谈过,他当时就跟朕说了他是谁,”梁帝凝目看着夏江,“苏哲确是才华横溢,也有济世报国之心,若不是他身体不好,朕都想用他。怎么,你的意思是说他在京城养病期间跟景琰走得近?”

  “臣回京不久,不敢妄言。但梅长苏是谁的人,大家心知肚明。”

  靖王毫不退缩地迎视着夏江瞟过来的视线,道:“算谁的人,不知是怎么算法。苏哲受陛下赏识后,京城里争取结交他的,十停中倒有九停。霓凰郡主对他推崇备至众所皆知,悬镜司里夏冬夏春也都去苏宅做过客,苏宅那院子又是蒙大统领荐给他的,誉王兄拜访梅长苏的次数只怕比我多得多,要论送到苏宅去的礼物,排头位的也是誉王兄,我能排个末座就不错了,怎么算到最后,梅长苏竟然是我的人了?”

  誉王最气急的就是怎么查都查不出梅长苏与靖王之间来往这么淡到底是怎么联络的,听到这里正想分辩,夏江已经抢先一步道:“好,既然梅长苏不是靖王殿下的人,那就更好办了。我要提审此人,殿下应该不介意吧?”

  靖王心头一沉,正在想如何应对,梁帝刚好道:“既然他跟景琰不是走得特别近,无缘无故提审他做什么?”

  “陛下,袭击我悬镜司的那一队逆贼中,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高手,而放眼现在全京城,能组织起这么多高手的人,除了江左盟的宗主还能有谁?臣相信提审梅长苏,一定会有收获的。”

  “这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天下能人奇士岂是一个琅琊榜能囊括的?你说只有他就只有他吗?悬镜司要都是这样凭感觉在办案子,就不怕被人笑掉牙?”靖王一咬牙,出声反对。

  “不过只是提审一下,靖王殿下何必紧张呢?这位苏先生好歹也是陛下的客卿,我能把他怎么样?只要把话说清楚了,真是不关他的事,我保他走出悬镜司的时候完完整整,身上不带一道伤痕,这样总行了吧。”

  他说这话时故意在眉梢眼角放一点点狠意,更加令靖王心寒。悬镜司的逼供手段是世代相传的,不带伤痕也能让人生不如死。梅长苏最弱的地方就是他的身体,靖王一想到他那面白体单的样子要进悬镜司,心中便忍不住一阵阵绞动。

  “父皇,苏先生身体不好您也知道,他毕竟是名重天下之人,朝廷应显示重才之心,礼敬名士才对,这样无根无由随意欺凌,传出去是何名声?再说悬镜司直属御前,向来是奉旨行事的,一旦行为有所差池,天下人所诟病的不是夏首尊,而是父皇您啊!”

  “景琰你太危言耸听了吧?”誉王道,“按你刚才的说法,我跟梅长苏的关系还比较好呢,我就觉得没什么。他再是天下名士,也毕竟是朝廷的臣民,有什么碰不得的?夏首尊的为人父皇信得过,你难道信不过?说到底找梅长苏问问话罢了,也值得你这般心虚?现在别说父皇,连我都有点疑心你了。”

  他这话说的不错,靖王如此努力地维护梅长苏令梁帝疑心又发。而且在骨子里,梁帝是相信靖王有那个胆子和动机干出这桩劫囚之事的,也相信以夏江丰富的经验和敏锐的判断力不会无缘无故将矛头对准靖王。当然,他心里也清楚誉王是在趁机落井下石,只不过皇子们争嫡出再多手段也无所谓,他自信能够掌控和压服,但如果靖王真是如此不管不顾,会动用武力劫囚而且居然有实力成功的话,那他就太可怕了。

  所以两相比较,他宁可先压制住靖王,也要把事情查清到能让自己放心的地步。

  “夏卿,就按你的意思查,朕准了。一定要彻彻底底查个明白,虚妄不实的东西,不要来回朕!”

  “父皇,儿臣认为……”

  “住口!你到底还知不知道自己现在身负嫌疑?还有没有一点畏惧君父法礼的惶恐之心?”梁帝被靖王这执拗坚持的劲儿勾起了这个儿子以往同样不肯低头的记忆,脸色登时变得难看,“不管怎么说,你的巡防营是搅进去了,不查一下怎么还你的清白?传旨,巡防营暂由兵部接管,靖王回府静思,未得传诏不得入宫。”

  高湛偷眼觑着殿上众人的脸色,低低答了一个“是”字。

  这次当廷辩论就这样被梁帝强行中止了。现在该撕破的脸已撕的差不多,夏江和誉王是在联手攻击靖王梁帝已经看了出来,但这两人究竟只是在“攻击”还是有“诬陷”的成分他尚判断不准,所以这个时候让事情冷一冷,让佐证再多出来一点儿似乎是极为必要的。

  夏江在离开宫城后就直接召来人手奔向苏宅。他担心梅长苏潜逃,但又有点希望梅长苏潜逃。因为逃就是一种姿态,一种心虚畏罪的姿态,但要是真的逃了捉不回来,那就好象有点得不偿失了。

  这种不上不下的心情在到达苏宅后被平息了下来。梅长苏安然地留在府中,他没有逃,虽然这位江左盟宗主明显已经料到了夏江会来。

  当初跟靖王说那句“还有……”的时候,梅长苏指的其实就是自己,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知道说之无益。靖王不会被他劝一句“夏江对付我时你不要理会”就真的旁观不语,冒似这位皇子还没有这么听话的时候。

  飞流已经让黎纲预先带出去了,“不得反抗”的命令也已经严厉地下达给其他下属,所以尽管甄平等人几乎咬碎了牙,但梅长苏还是平静地跟着夏江去了悬镜司。

  悬镜司对他来说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以前常跟聂锋进来走动,不过当时与现在的情形,那简直是恍若隔世。

  当晚夏江没有审他,只是把他推进一间狭窄得只容一个转身的黑屋子里关了一夜,不过为了防他冻死,被褥还是够的。

  第二天,梅长苏被从被子里拖了出来,带到一处临水的茅亭上。夏江穿着一身黑衣,正负手站在那里等候,一见面,竟是和善的一笑。

  “苏先生,你学识天下,见多识广,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吗?”

  “地狱。”梅长苏看着他,微微回了一笑,“幽鬼修罗出没之处,没有生人,只有魑魅魍魉。”

  “先生过奖了。我不过是擅长脱去人的皮肉,照出他们真肺肠罢了。”夏江一抬手,“先生请坐。”

  “多谢。”

  “我这里等闲是不请人来的,一旦我请来了,除非是我自己放的,否则他插翅也飞不出去。”夏江推过去一杯茶,“先生到此做客的消息靖王是知道的,但他现在自保不暇,可顾不上你。”

  “我想也是。”梅长苏安然点头,端起茶杯细细看看茶色,又轻啜了一口,顿时皱眉道,“这茶也实在太劣了吧?贵司的买办到底贪了多少茶叶钱,首尊怎么也不查一查?”

  “我知道先生是奇才,心志之坚当非常人可比。不过要论硬骨头嘛,我也见过不少了。”夏江没有理会他打岔的话,继续道,“记得我以前办过一桩挪军资贪贿的案子,当事的是一个将军,嘴硬得跟什么似的,不过在我这里呆了两天,就把同伙名单全都招了。”

  “招了?我怎么听说他是疯了?”

  “招了之后才疯的,招之前我才不会让他疯呢,我一向很有分寸。”夏江淡淡道,“不知先生是怎么想的?是乖乖招了,还是学那个将军再呆两天?”

  梅长苏用手支着额头,认真地思考了良久,最后道:“那我还是招了吧。”

  夏江刚刚进入状态,突然听到这句话,一时梗住。

  “夏首尊想让我招什么?与靖王的勾结吗?”梅长苏快速道,“没错,我确实与靖王早有勾结,劫夺卫峥一案也是由靖王主使,我策划的。我们先攻的悬镜司,后来发现这里戒备太松象是个陷阱似的就又撤了出来。对了,我们撤出来的时候全靠巡防营帮忙才能逃脱。后来夏首尊您回来了,我暗伏在悬镜司门前的眼线发现你行动奇怪,就偷偷跟在后面,然后被带到了大理寺,意外加惊喜地发现卫峥就在那里,于是我们就丧心病狂,把夏首尊您打了一顿,抢走了逆犯。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您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

  夏江自入悬镜门后审人无数,可却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犯人。他努力稳住了自己的心神,盯住梅长苏语调森森地道:“你知道自己刚才招供了些什么吗?”

  “知道。”梅长苏淡然道,“您就按照我刚才所招的内容写口供吧,写好拿来我画押,画了押您再把这份口供送到陛下那里去,这案子就结了,大家也都省省心。”

  夏江突然间明白了梅长苏的意思。这桩案子实在干系太大,偏偏又极度缺乏证据,所以梁帝绝不可能只看自己送上去的一份口供就轻易定论,到时一定会把梅长苏提去亲自问话,要是等到了驾前这位麒麟才子再翻供,随手给扣个“刑讯逼供,要求他攀咬靖王”的罪名,那还真不知道梁帝会有何反应。

  “梅长苏,你不要太得意。事到如今你还这么刁顽,难道真的想尝尝我悬镜司的手段吗?”

  “这倒奇了,”梅长苏露出一副天真的表情,“我都招了你还说我刁顽,难道你打我一顿后我画的口供就更好看些?难道只要我尝过你的手段陛下就不会亲召我问话?我已经招认是受靖王指使的了,难不成你还有其他的人想让我一起招出来?”

  “招也要招的彻底,”夏江逼近一步,“说,卫峥现在在哪里?”

  “已经出京了。”

  “不可能!”夏江冷笑一声,“我昨天入宫前就命人守了四门查看过往行人,巡防营再放水也放不出去。接着靖王就被夺了节制权,这京城更象是铁桶一般,卫峥除非有遁地之能,否则他绝对出不去。”

  “这话可说大了。再是铁桶一般也总有进有出的,只要京城里还能出得去人,卫峥就有脱身的机会。”

  “苏先生可真会开玩笑,卫峥的伤有多重我知道,他根本无法站起来走路。而这两天,一个横着的都没出去过,什么马车、箱笼,凡是能装得下人的,连棺材我也严令他们撬开来细查,你倒说说看卫峥是怎么运出去的。”

  梅长苏露出一抹笑容,“真要我说?”

  “当然。”

  “如果我不说,你是不是就要动用你的手段了?”

  “你知道就好。”

  “那我只好说了。”梅长苏摇一摇地玩弄着茶杯,“你的府兵确实查得极严,但是……毕竟还是有漏查的……”

  “绝对没有!”

  “有的。比如说你们悬镜司自己的人。”

  夏江的瞳孔猛然一收,“夏冬我已命人监看,她昨天根本没有……”

  “不是夏冬,是夏春……”

  “胡说。”夏江显然对夏春十分信得过,立即嗤之以鼻。

  “听我说完,是夏春的夫人……她昨天不是接到父亲病重的消息,紧急出城回娘家去了吗?”

  夏江的脸色顿时一凝。这是夏春的家事,他没有在意,但这个事情他是知道的,如果是夏春的夫人出城,悬镜司的府兵们当然不会细查,可是梅长苏怎么可能有办法把人塞进夏春夫人一行的队列中呢?

  “夏春夫人是武当派出身,对吧?她有个师侄叫李逍,对吧?我曾经凑巧帮过李逍一个忙,他也算对我有一点感激之心,常来问候。这次就是李逍陪同夏春夫人一起走的,走时我托他捎一箱京城土货到廊州,他会拒绝吗?等这箱土货跟随夏春夫人的行李一道出了城,走到僻静处再遇到什么劫匪给抢夺了去,也不是什么绝不可能的事吧?”梅长苏悠悠然地看着夏江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夏首尊,卫峥已经不在城里,你再也抓不到他了,死心吧。”

有那么一刹那的时间,夏江非常想把梅长苏拖起来,一寸一寸地捏碎他全身的骨头,但是多年养成的胸中城府使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仅仅只握紧了发痒的拳头。

  因为梅长苏终究不是卫峥,不仅对他用刑要谨慎,而且还必须有明确的目的,如果只是折磨来出出气,夏江还没有那么幼稚。

  更何况,凭着统领悬镜司这些年的经验,夏江只需要片刻接触就能判定,梅长苏属于那种用刑也没有用的人。一来是因为那骨子里透出的韧劲不容忽视,二来则是因为这人虚弱到一碰就会出事,到时候一个不小心,只怕没有逼供也会变成逼供了。

  夏江想起了誉王以前提起梅长苏时的戒惧表情,当时还觉得他夸张,现在经过了第一次正面交锋,才知道这位麒麟才子确实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夏首尊,”梅长苏似乎很满意地欣赏着夏**白的面色,仍是笑得月白风轻,“我早就知道你要来找我,本来是可以逃走的,即使逃不出城去,京城这么大地方藏着也容易。可我为什么没有逃,你知道吗?”

  夏江的视线慢慢凝成一股厉芒,隐而不发,“你觉得我奈何不了你。”

  “是,你根本奈何不了我,我也没什么好怕你的。”梅长苏素淡的笑容随便谁看都会觉得十分俊雅,除了夏江,夏江只觉得他非常欠揍,“夏首尊并不打算真让我死在悬镜司里,因为那必然会带来很多你不喜欢的后续麻烦。故且不说陛下会怎么想,江左盟先就不会放过你。江湖人虽没夏首尊你那么高贵,拼起命来也是不好对付的,更不用说我还小有薄名,略结交过几个朋友……”

  夏江绷紧了脸,没有说话。

  “不让我死在这儿,就只好让我活着,可活着有什么用呢,当然是想要从我嘴里多问一些东西,”梅长苏将视线转向远方,继续道,“这个你可以放心,我是熬不住刑的人,也不打算熬,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可是我的口供对你来说就真的有用吗?你敢不敢让我到御前去核实它呢?当然不敢。因为你控制不住我,怕我到时候脑袋一晕,会突然在陛下面前说些不中听的话……。”

  “你果然是打算到陛下面前去翻供,”夏江冷哼一声,“这也就是你招的这么痛快的原因吧。”

  “也不全是啦,我招这么快是怕你用刑,反正迟早都是要招的,干嘛受那份罪啊,不就是口供吗?夏首尊要,我怎么敢不给……”梅长苏刚说到这里,夏江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脉门,一股内力急震而进,霎时便如数根冰刺同时扎进心脏中绞动般,让梅长苏痛得全身都缩了起来。

  “苏哲,惹恼我是没有好处的,”夏江甩开他的手腕,冷冷地看着对方面如白纸地伏在桌上,喘息了好久才从刚才的那股剧痛中平息过来,“你现在攥在我手里,我想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你,这一点,你最好记清楚。”

  梅长苏低声笑了起来,用发凉的手按住额头,“好吧,我记清楚了。那么夏首尊到底想怎么对付我呢?”

  “我想听你说实话。”

  “你觉得我刚才说的,不是实话吗?难道我没有跟靖王勾结,没有劫狱,也没有派人跟您打架吗?”

  “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夏江淡漠地忽略掉他话中的嘲讽之意,将头俯近了一点,“梅长苏,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选择靖王?”

  梅长苏微微仰起了头,唇角那抹戏谑的笑容终于消失,神情稍稍整肃了一点,“前太子、誉王和靖王比,我当然要选靖王。因为他最好。”

  “靖王最好?”

  “当然。”梅长苏冷冷道,“我的眼光就算不是全天下最准的,至少也比夏首尊你强一点。”

  “但你本来可以谁也不选,”夏江死死地盯住梅长苏的眼睛,“你是手掌天下第一大帮的江左梅郎,名利双全,本可以逍遥江湖,自在一生,为什么要卷进京城这趟混水里来?”

  “我怎么进京的,夏首尊难道不知道?”

  “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这个评语我当然知道。原本我也以为你的确是被前太子和誉王追逼不过,没办法才入京的。可这次交手过后,我已经敢肯定那是无稽之谈,因为以你的智计,要是真不想被搅到朝局中来,谁能逼迫得了你?”

  “承蒙夸奖,感激不尽。”梅长苏欠身行礼。

  “那么,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是位极人臣的富贵,是睥睨天下的权力,还是万世留传的名声?”

  梅长苏认真地问道:“您刚才说的这三个,我可以都要吗?”

  “又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夏江捏住了他的手腕,语调森冷,“梅长苏,告诉我实话……”

  梅长苏静静地看了他片刻,问道:“这个,跟卫峥被劫的案子没有关系吧?”

  “当然有关。”夏江的眸子突然间变得深不见底,“以前我低估了你,所以没有多想。这次败在你手下之后,我才开始思考。可是想得越多,越觉得想不通,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帮靖王做这么傻的事情……象你这种级别的谋士,很容易就能看出在卫峥这件事情上,最好的对策就是置之不理,最疯狂最不可理喻的做法才是顶着大逆不道的罪名强行去抢人……为什么你会选择最差的一种?”

  “这还不简单,”梅长苏淡淡地答道,“我想要讨好靖王。帮他救出了卫峥之后,我对靖王的影响力就会呈倍数的增长,在靖王府的地位也会不一样。当然啦,还有第二个原因,那就是我自信,我相信即使我选择的是下下之策,我也依然能赢你。”

  “你觉得你赢了吗?”

  “你觉得我输了吗?”

  “别忘了,你这个人还在我手里。”

  “那也是我自己愿意来的。我想来看看你把我攥在手里能攥多久,想看看你打算怎么让我变得对你有用……”

  “看来你还真的是有恃无恐,”夏江的手指,轻轻地在他的脉门上敲打着,“梅长苏,悬镜司自设立以来,还没遇上过对付不了的犯人,你也绝不会是例外。”

  “夏首尊的自信看来也不亚于我,”梅长苏抬起另一只手按住胸口,“准备再来一次吗?”

  “那个只是试着玩的,除了让你疼一下外没什么用。”夏江的唇边挑起一抹阴寒的笑意,问道,“梅长苏,你怕死吗?”

  梅长苏沉吟了一下,道,“人要是不怕死的话,那还活着干什么?”

  “说的好,”夏江加深了脸上的笑意,“我刚才问你为什么要卷进朝局,你把话题扯开了,显然不想答。不答也不要紧,反正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现在总归还没有达到,没达到目的就死,你想必不愿意吧?”

  “达到目的就死,我也不愿意。”梅长苏笑道。

  “那是,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命总是最重要的。”夏江一面感慨着,一面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倒了一粒黑亮的小丸出来,“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猜……应该不是补药?”

  “是毒药。”

  “你想毒死我?”

  “这取决于你。”夏江的声音听起来既残酷又无情,“这乌金丸服下七天后才会发作,如果七天之内有解药的话,就不会死。”

  梅长苏是聪明人,当然不需要说的更明白,“如果陛下召见的时候我的表现让你满意,你就给我解药,否则便是死路一条,对吗?”

  “非常正确。”

  “我凭什么相信你一定会给我解药,万一你事后不认了呢?”

  “你在我手里,你只能相信我。”

  “那换一种说法吧。你凭什么相信我就一定会为了得到解药听从你的摆布呢?万一我对靖王的忠心已经到了宁愿死也不出卖他的地步呢?”

  “你不是为了向靖王表忠心才来京城的,想想你的真实目的吧,虽然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梅长苏眯起眼睛看他,看着看着便笑了起来,“夏首尊,你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象赌徒,怎么会突然之间如此冒险?单凭这个推测,你就敢相信我绝对不会在陛下面前翻供?”

  “当然不是,我自然还有万全的准备。”夏江一抬右手,向侧面凌空虚指,亭旁五步开外一株垂柳的枯枝随之断了一截,以绝不翩然的姿态落到了地上。

  “好一招隔空煞气!非内家绝顶高手不能为之。”梅长苏很捧场地拍掌赞道。

  “等你到了御前,如果敢随心所欲乱说话,那么等不到你说完,人就会象这枯枝一样。”

  “你想在陛下面前杀人?”

  “既是隔空,我自然离你有一段距离,碰都不会碰你一下,怎么能说是我杀的?”

  “夏首尊在欺负我不懂武功了。人和枯枝毕竟是不一样的,先别说你的功力是否已达到凭隔空煞气就能杀人的程度,既使你行,也绝不可能毫无痕迹。你就不怕当时蒙大统领也在,一眼就看破?”

  “那这样他能看破吗?”夏江说着手指微弹,连小臂也没有动一下,桌上的茶杯已被推翻。

  “这样的确是看不破了,可这样根本杀不了人,即使是对我这么弱的人。”

  “单凭这个当然不行。”夏江的表情有些得意,“但别忘了你当时已经服下乌金丸。”

  梅长苏的眉睫不由自主地轻跳了一下。

  “只要我以最轻的隔空手法,点一点你的天澶穴,乌金之毒便会立刻发作,你甚至来不及多说一个字,一切就会结束。”

  “可是我死在御前,陛下总会惊怒详查吧?”

  “查不出来,你的天澶穴附近不会有任何伤痕,最终的结论会是……你是服毒自杀的。”

  “你不怕陛下怀疑是你毒死了我?”

  “我要想毒死你,在悬镜司岂不有的是时间和机会,为什么非要把你拖到宫里当着陛下的面毒死?这样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吃多了?”

  “这倒是,”梅长苏点头赞同,“看来我非死不可。”

  “谁说的?你当然可以不死,只要你……好好想想该怎么说话……”夏江用手指拨弄了一下掌中的乌金丸,声音里的寒意似乎可以将一个人的血液从头到脚全都冻住。

  之后他便站起了身,走到茅亭外,负手看着围墙上青灰的粗瓦,不再说话,也不再看向梅长苏一眼。

  很显然,夏江想要留给这位麒麟才子一段时间,一段让他认真考虑的时间。

大约一柱香之后,夏江重新走进亭内。全/本/小/说/网梅长苏仍是靠在石桌上歪坐着,两只眼睛微微低垂,看着青灰的地面。

  “苏先生,考虑好了没有?”

  “没有,”梅长苏叹了口气,答道,“生与死,圣贤也常常选错,何况是我。”

  “圣贤从来没有自己选过死,他们只会劝别人去死。”夏江的声音比此刻从亭外呼啸而过的朔风更冷,“等这颗乌金丸到了你肚子里你就会知道,活着永远是对的。”

  梅长苏定定地看着夏江手里那不起眼的黑色小丸,笑容开始变得有些勉强:“我猜我不能不吃吧?因为我在你手里。”

  夏江没有答话,冷冷地迈前一步,一把捏住梅长苏的下巴。

  “等、等等……”梅长苏挣扎了一下,“我自己吃好了,大家斯文些不行么?”

  夏江凝目看了他片刻,放开了手,将掌中的乌金丸递了过去。梅长苏捏起来放在眼前细细地看了一阵,问道:“苦吗?”

  “梅长苏,”夏江静静地道,“你磨这个时间干什么?这里是悬镜司,还有谁会来救你不成?”

  “那可不一定。”梅长苏用指尖捻动着黑黑的药丸,“万一真有人来呢,我能磨一会儿还是磨一会儿吧,等吃下它之后,我就变成你的牵丝木偶了,你想让我说什么,我就不得不说什么。我想那种感觉,应该很不好受吧。

  “能想明白这一点,苏先生就是个聪明人。”夏江的视线将他全身锁定,“我说过,悬镜司没有对付不了的犯人,你要么听我的话,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梅长苏苦笑了一下,“看来我低估了你,我应该逃的。”

  “你真以为自己逃得掉?这里是京城,不是江左,你的江湖能力是有限的,靖王也远远达不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在这里,真正能左右局势的人还是陛下,只要他同意提审,谁还能够庇护得住你?”夏江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梅长苏,自从你决定选择下下策,助靖王去劫卫峥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了步步都是险招,没有安顺日子过。”

  梅长苏的神情终于严肃了起来,他把药丸放在掌心,平托在眼前,慢慢问道:“夏首尊,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夏江的唇边掠过一抹极淡的笑意,坐了下来。梅长苏总算开始跟他认真谈判了,对他来说,只要对手心有所图,他就有趁机而破的机会。

  “好,你问吧。”

  “你刚才曾问过我,为什么不在江左逍遥度日,而要卷进京城这个旋涡中来,”梅长苏缓缓将视线从乌金丸上移到了夏江的脸上,“我现在想问同样的问题,历代悬镜司不涉朝争,地位超然,陛下对你的信任也非常人可比,你又是为了什么要淌这趟混水?”

  “追捕逆犯,本就是悬镜司的责任,也是对陛下的忠心。”

  “那你把卫峥好好关在悬镜司地牢里看着不就行了?等大年一过,开印复朝,再请一道旨意拖出去杀了,那多简单轻松啊。”梅长苏悠悠然地道,“干嘛又露破绽又挖陷阱的?担心靖王不来么?”

  夏江面不改色地道:“让逆悖之徒露出真面目,也是对陛下的忠心。”

  “你不说实话,”梅长苏摇了摇头,“不过也没关系,我随口问问罢了,其实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置靖王于死地。”

  “哦?”夏江很有兴趣地坐了下来,“说说看。”

  “因为你害怕他。”

  “害怕谁?靖王?”夏江仰天大笑,“你从哪里得出这么可笑的结论的?我为什么要害怕靖王?”

  “你害怕靖王,”梅长苏语调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就如同你当年害怕祁王一样。”

  夏江的笑声没有停,他坚持把最后几声笑完才将头转过来,但是双眸之中的瞳孔早已收缩成阴寒的一点。

  梅长苏回视着他,目光稳定得如同凝固了一般,没有丝毫的晃动,“祁王曾经计划要裁撤悬镜司,他认为一个真正的明君,身边根本不需要悬镜司这样的机构存在。所以他建议陛下,朝廷法度应归于统一,将悬镜司并入大理寺,奉明诏行核查之权。当然,他心里所设想的大理寺,也不是现在这乌七八糟的样子。”

  一股杀气荡过夏江的眉睫,但梅长苏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道,“这个建议,被陛下直接扣发了,很少人知道。可是你知道了,你还知道的是,就算祁王那个时候还不能实施他自己的建议,他将来迟早也要实施的。”

  夏江霍然起身,此刻他已不想掩饰,两道目光凌厉如箭,带着怨毒的气息射了过来。

  “祁王死后,这个危险没有了,你觉得很安心,直到靖王上位。靖王是祁王调教大的,而且他对悬镜司更加没有好感。如果说祁王还曾经考虑过裁撤后如何妥当安置你的问题,那么靖王连这个也不会想的。他不把你五马分尸,已经算是宽大了。”梅长苏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柔,夏江的牙却越咬越紧,“对你来说,历代相传传到你手里的悬镜司很重要,因为拥有悬镜司而拥有的那些特权更加重要,但仅仅为了这些你就不顾天下大局去诬害一位贤王,那就是恶魔的行径了。夏江,你是个恶魔,这一点,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隐藏多年的毒瘤突然之间被割破,深黑色的脓血迸发了出来。夏江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异常狰狞,一把抓住梅长苏的衣襟将他拖了起来,扼住了他的喉咙,“我明白了……你不是来辅佐靖王,而是来为萧景禹翻案的!你到底是谁,是当年祁王府的旧人吗?”

  “我只是一个仰敬祁王殿下的人,”梅长苏仍是淡淡地笑着,“当年全天下遍布着仰敬祁王殿下的人,你应该知道的。”

  夏江的手一紧,梅长苏顿时觉得喉间巨痛,无法呼吸,等到眼前开始发黑时,突然又觉压力一松,整个人一下子重重摔倒,乌金丸也随之滚落在地,夏江一把抓起来,连同灰尘一起塞进梅长苏的嘴里,再一推一拍,强行逼他咽了下去。

  “真、真是不……不风雅……”梅长苏一面喘息咳嗽,一面笑道,“吃……咳……乌金丸,连、连口好茶……咳……也不……配给我……”

  “什么麒麟才子,什么江左梅郎,”夏江的语气听着有说不出的阴狠,“我倒看你能风雅到几时?”

  “我……我再风雅,却比不上……咳……比不上夏首尊您胆子大,”梅长苏平息了一下,道,“你逼我吃这个药是何意呢?难道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居然还敢让我去见陛下?”

  “你可以去见陛下,但你没有机会说话了,”夏江把他从地上扯起来,丢在石凳上,“我现在只想让你去死,但你不会死在悬镜司里。没错,你太厉害,厉害到让我忌惮,厉害到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敢照样录成口供呈报陛下,因为我害怕里面有我看不出来的陷阱。不过你再厉害有什么用呢,我还是那句话,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现在承认我斗不过你,可是……我能要得了你的命。等收拾了你,我再去对付靖王……”

  夏江刚说到这里,面色突然一变,猛地回过身去,厉声喝道:“是谁?”

  话音未落,垂柳树旁假山之后,已慢慢现出一条修长的身影。在全黑衣裙的衬托下,夏冬的脸色更加苍白,发红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的师父,面无表情。

  “冬儿,”夏江怔了一下,“你怎么过来的?”

  “因为是在悬镜司里面,所以春兄稍稍有些大意,我想了点办法把他甩开了。”夏冬缓步上前,眸色迷离,“承蒙师父调教多年,如果这点本事都没有,我还当什么悬镜使呢。”

  毕竟是从小带大的徒儿,夏江的神情略有些不自在,“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师父还没有那么激动的时候就过来了。”夏冬在茅亭的台阶旁停下了脚步,仰起头。她的脸色清淡如雪,眼眸中却含着滚烫的泪水,“师父,我一直以为,悬镜司世代相传的,就是忠君、公正、为朝廷去污除垢的理念,您以前也一直是这么教导我的……可为什么,您今天所做的事情我却看不懂呢?”

  “为师在审问人犯,你先下去吧。”夏江冷冷地打断了她。

  “就算他是人犯,但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悬镜司可以把毒药塞进人犯的嘴里?”

  梅长苏笑着插了一句嘴:“早就开始了,这乌金丸也是世代相传,并非你师父自创,可别冤枉了他,只不过,现在还没传给你罢了。”

  夏江头也不回,一挥手就点住了梅长苏的哑穴,仍是对夏冬道:“对付非常之人,必须要有非常手段,很多事情你不知道,就不要多问。”

  夏冬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字字清晰地问道:“师父,其他的事情我可以不问,但刚才你们所说的,我不能不问。当年……祁王的那件旧案,它与我切身相关。我想知道,您在中间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放肆!”夏江终于沉下了脸,“有你这么质问师父的吗?你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失望,是不是这个梅长苏在你脑子里灌了些什么?祁王谋逆,罪有应得!难道你忘了,你的夫君就是因为这个才死在林燮手上的!”

  夏冬透过模糊的泪眼,凝视着这个尊敬了多年的老者,心里极度的失望,也极度的绝望。梅长苏坐在亭中的石凳上看她,目光柔和而怜惜。他可以感觉到夏冬此刻的悲凉和愤怒,然而真相就是真相,它迟早都会击碎所有虚幻的温情,让人看到背后那张冷酷的、已被私欲所扭曲的卑劣面孔。

  “师父,徒儿最后一次求您……把解药给他,回头吧……”夏冬的声音,此刻已变得零落而又颤抖,夏江那闪过杀机的眼睛,令她心寒彻骨,却又不能逃避,“天道自在人心,如果不能悔悟,您就是杀十个梅长苏,也于事无补……”

  夏江的脸仍如封冻的江面,并无丝毫融化的迹象。虽然此时他还没有下杀手的意思,但那绝不是因为师徒之情,而是碍于夏冬三品悬镜使和将军遗孀的身份,不能随心所欲地处置。

  但是僵局总不能一直持续下去,在片刻的犹疑后,夏江抓住梅长苏,将他提了起来,同时口中发出一声尖啸。夏冬知道这声尖啸的含义,慢慢闭上了眼睛,沉默而冷淡地静立着。

  当绵长高越的啸声在空气中荡尽最后一丝余音时,夏春和夏秋一前一后飞快地从远处奔来,只有几个纵跃,便来到了茅亭前。令人惊讶的是,夏秋此刻与夏冬的装束一模一样,居然也是穿着黑色的女裙,头上插着相同的簪子,夏江只看了一眼,就明白夏冬是怎么甩开夏春的监看的了。

  “师父,”夏春此时当然也发现了自己的错误,脸色顿时有些发青,忙来到夏江面前行礼,“请恕徒儿一时失察,没有注意到……”

  “你不必说了,把夏冬带回她自己房里去,严加看守,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她出来,也不许任何人与她接触。”

  “是。”

  夏秋显然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还不了解状况的人,所以立即吃惊地冲上前来,问道:“师父,冬儿犯了什么错吗,您为什么这样重罚她?”

  “尤其是你,没有得到我的许可,绝不准许私下去见她!”夏江眯了眯眼睛,声调更加严厉。

  “师父……”

  “算了秋兄,”夏冬凄然一笑,胸口翻绞着与过去所信奉的一切完全割裂的痛楚,“不用再说了。师父想教一些新的东西给我,可是我学不会,也不想学,所以他生气了……”

  夏秋茫然地看了看她,再回头看看师父铁板似的脸色,显然没有听懂。这时夏春走上前来,拉了拉夏冬的胳膊,示意她跟自己走。夏冬没有反抗,顺从地转过身来,用哀凉的眼神看着夏春,道:“春兄,师父的这些本事,你是不是已经学会了?”

  夏春掉开头,回避掉她的视线,改握住她的手腕。在被拉走前,夏冬回过头来,看了梅长苏一眼。后者还不能说话,只能向她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虽然这微笑是那样的温润柔和,夏冬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滚下了面颊。

  这是女悬镜使最后一滴脆弱的泪,当它无声无息地落入足下的埃尘中时,夏冬的心已凝结成冰。

对于外界来说,悬镜司府衙内所发生的这一切,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察知。但是,那场公开的劫狱风暴,和随之而来的靖王回府闭门自省的消息,却立即传遍了朝野,最后甚至连静妃被禁这种根本没有任何诏命痕迹的内宫隐秘,也暗暗地流传了出来。

  靖王现在已不是以前那个无足轻重,常常被人遗忘的皇子,他是七珠亲王,地位与誉王比肩,虽然有些窗户纸还没捅破,但近来梁帝对他日益增加的恩宠和他本人在朝中越来越重的威望,都使得他已经成为备位东宫的有力人选。与这样一个亲王性命攸关的事件,自然而然会震动人心,掀起令人惶恐不安的乱潮。

  就在这流言四起,朝局外僵内乱的微妙时刻,纪王爷的马车辘辘驶出了他的府第,在简单的仪队拥簇下,向着宫城方向而去。

  纪王是当今皇帝的弟弟,小他十二岁,梁帝登基时他还未成年,是上一辈中年纪最小的。他生性潇洒风流,性情爽直,有什么说什么,却又不爱耍弄心眼儿,是个天生的闲散王爷。对于任何一个从夺嫡中成功厮杀出来的皇帝而言,这样毫无威胁感的弟弟都是最受偏爱的,纪王也不例外,他从梁帝那里得到了比任何一个亲王都多的纵容和特权,日日逍遥快活,赛过神仙。

  可是神仙日子也不会永远这么平平顺顺,就在这最是热闹高兴的正月大年里,这位王爷便遇到了一件令他不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理的事情。

  纪王府的马车摇摇地行驶在还浸润着雪水的皇城主道上,车厢里,纪王抱着个小火炉,神情是难得的深沉。而他旁边,居然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王爷,要不我跟你一起进宫吧?”言豫津试探着问道。

  “你去干什么?反而把事情弄复杂了。我说的话皇兄还是相信的,就算他不信又怎么样,我只要把该说的话说了,后面的事儿我不想管也管不了。”纪王长叹一声,“说实话,我真不想搅进这些事情里去,但没办法,明明看到了,总不能装着没看见啊。”

  “我也是。看到了不说实在憋得慌。”言豫津陪着他叹了口气,“说来也真是巧,如果那天您没跟我一起去探望宫羽姑娘,就不会刚好看到这个事情了……”

  “反正我心里是埋不住事儿的,跟皇兄把我看到的一五一十说清楚了,我也轻松。你过西街时就下吧,别跟我到宫里去掺合了。皇兄那人心沉,疑心重,说的人多了他又乱琢磨。”

  “好。”言豫津点点头,低垂的眼帘下似乎掩藏着一些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但脸上的表情却一直很稳。到了西街口,他随意告辞了一声,就掀帘下车去了。

  马车继续前行,进了宫城门向东,最后停在丹樨门外。按梁礼,除非有天子特赐的肩舆来接,否则过了此门都必须步行,所以纪王只命人去探听了一下皇帝此时驾坐何处后,便裹着厚裘跳了下来。在两名随身侍从的搀扶下大踏步走了进去。

  梁帝在乾怡正殿的暖阁里接见自己的弟弟。没有了静妃的贴身照料,他看起来越发的委顿,不过花白浓眉下的那双眸子,依然闪动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威慑的光芒。见到纪王进来,梁帝脸上露出笑容,半欠起身子招呼他免礼落坐,温和地道:“这么冷的天,眼见快要下雪,又是年假朝休,你递个问安的帖子就行了,何必又跑进来?”

  “臣弟原该勤着来请安的,”纪王素来不拘礼,顺着梁帝所指的地方就坐到了他的身侧,“何况还有件事,不禀报皇兄,臣弟心中有些不安宁。”

  “怎么了?谁惹着你了?”

  “倒不是有人惹我,”纪王又坐近了点,压低了声音,“臣弟初五那天见着一桩事儿,当时不觉得什么,这几天消息乱糟糟的出来,才慢慢回过了味儿……”

  “初五?”梁帝敏感地颤动了一下眉毛,“什么事?你慢慢说,说清楚!”

  “是。皇兄知道,臣弟有些市井朋友,偶有来往的,初五那天府里没什么事,臣弟静极思动,就去探访了一位这样的朋友。她住在登甲巷……皇兄您也不知道那地方……总之就是一处僻静民房,很小,窗户一开就能从一处山墙缺口看见外面的巷子。当时臣弟在她那里谈天,正聊得高兴呢,听到外边有些动静,就朝窗外一看,谁想到竟看见了一个熟人……”

  “熟人?谁啊?”

  “悬镜使夏冬。她带着一群青衣短打的人正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个个手里不是拿着刀就是拿着剑。他们中间抬着一个人,在巷子里等了一会儿,来了一辆马车,他们就把那人抬上车走了。因为是夏冬率领的人,所以臣弟当时以为是悬镜司又在缉拿人犯,所以没放在心上。”纪王说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可是……臣弟后来才知道,劫狱的案子就是那天发的,被劫的那个卫峥……图像也贴满了四门,臣弟去看过,跟那天巷子里被夏冬他们抬走的那个人十分相象……”

  梁帝努力控制住脸上抽跳的肌肉,道:“你看准了?”

  “没有十分也有九分。他们在巷子里等马车的时候,那个人突然呛血,被扶起来顺气,所以臣弟清清楚楚看见了他的容貌……”

  “夏冬……”梁帝咬紧了牙,“被逆贼从大理寺劫走的人犯,怎么会在夏冬手里?还要在僻巷里暗中转移?悬镜司到底在干什么?”

  “臣弟也想不明白,所以才来禀报皇兄。”纪王长长吐了一口气,“说到底这不是一件小事,听说皇兄您为了这事儿寝食难安,臣弟不才,未能为皇兄分忧,但自己亲眼看到的事情总不能瞒着不说。不过……为了谨慎起见,皇兄还是宣夏冬来问一声吧,说不定她一解释就解释清楚了呢?”

  梁帝显然没有纪王这么乐观,脸沉得如一汪寒潭,默然了片刻后,叫道:“高湛!”

  “奴才在。”

  “派人到悬镜司去……”梁帝只说了半句,又停住,想想改口道,“先叫蒙挚进来。”

  “是。”

  蒙挚是禁军统领,本就在殿外巡视防务,闻召立即赶了进来,伏地拜倒:“陛下宣臣何事?”

  “你亲自去悬镜司走一趟,把夏冬带来见朕。记住,来去都要快,要隐秘,途中不得有任何耽搁,不得让夏冬再跟任何人接触,尤其是夏江。”

  “臣遵旨。”蒙挚是武人风范,行罢礼起身就走。纪王似乎不惯于这类场面,有些不安。梁帝正是心头疑云翻滚之际,也无暇照看他,两人默默无语,殿内的气氛一时异常僵硬。

  由禁军统领亲去提人,这个命令显然非常明智。他的行动快得令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等夏江接报赶过去的时候,蒙挚已带着女悬镜使上了马,丢下一句“奉诏宣夏冬进见”,便旋风般地纵马而去,只留下一股烟尘。

  夏冬在进入乾怡殿暖阁行君臣大礼时,受到了跟靖王当初一样的待遇。梁帝故意等了很久都没有叫她平身,直到紧张压抑的气息已足够浓厚时才厉声问道:“夏冬,初五逆犯被劫那天,你在何处?”

  “臣出城为亡夫祭扫……”

  “何时回来的?”

  “至晚方归。”

  “胡说!”梁帝怒道,“有人亲眼看见你在那个……那个什么巷?”

  纪王忙小声提醒道:“登甲巷。”

  “你在登甲巷做什么?”

  夏冬脸色稍稍苍白了一点儿,但仍坚持道:“臣没有去过登甲巷,也许有人认错了。”

  纪王本来对整个事件没什么特别的看法,叫夏冬来也只是想听听她能否给个合理的解释,没想到她竟连到过登甲巷的事情都否认得一干二净,弄得好象是他堂堂王爷胡说似的,登时就恼了,坚起眉毛道:“夏冬,是本王真真切切看见你的,绝对没错。你身边还跟着不下二十个人,虽然没穿悬镜司的官服,但都听从你的指派,还把一个象是逆犯卫峥一样的人抬上了马车,你敢不认?”

  “夏冬!”梁帝一声断喝,“当着朕的面,你竟敢有虚言!你们悬镜司,到底还是不是朕的悬镜司?!你的眼里除你师父以外,到底还有没有朕?!”

  这句说得已经算是极重了,夏冬仅余的一点唇色褪得干干净净,立即再次叩首,按在地上的手指有些轻微的颤抖。

  “朕相信纪王爷是不会冤枉你的,说,去登甲巷做什么?”

  皇帝亲审的压力绝非任何场合可比,出面指认的又是一位份量极重最受信任的亲王,所以夏冬的银牙咬了又咬,最后还是轻颤着嘴唇承认道:“臣……臣是去过登甲巷……”

  梁帝心头怒意如潮,又逼问了一句,“那个人就是卫峥吧?”

  “是……”

  招了这两项,等于是其他的也招了。梁帝前因后果一想,差不多已能把整个事件组合在一起。

  “朕原本就奇怪,逆犯好端端放在悬镜司,几百重兵看守着,除非举兵造反,否则谁有那个本事劫得走,结果偏偏要移去大理寺,”梁帝的胸口一起一伏,几乎是带着杀气逼视着夏冬,“你……你说……那天袭击悬镜司的那些人,是不是也是你带着的?”

  夏冬低声道:“是……”

  “好……好……”梁帝浑身发抖,“你们玩的好计策,那么强的一个悬镜司,被逆贼闯进去后死的活的竟一个也没抓住,最后还说是因为巡防营搅乱把人放跑了……夏冬,真不枉朕如此信任你,你果然有本事!”

  蒙挚自带来夏冬后也一直留在殿内没走,此时似乎有些不忍,小声插言道:“陛下,臣觉得这么大一件事只怕不是夏冬一人足以策划,背后应该还有人主使吧?”

  “这还用说!”梁帝拍着龙案一指夏冬,“你看看她是什么人?谁还能指使得动她?她这辈子最听谁的话你不知道?!”说着一口气又翻了上来,哽不能言,让高湛好一通揉搓才顺过气儿去,又问道:“那卫峥呢?你装模作样把卫峥劫出来后,送到哪里去了?”

  “臣把他杀了?”

  “什么?!”

  “卫峥是赤焰军的人,就是臣的杀夫仇人,他已苟延残生这么些年,臣绝不会让他再多活一天……”

  “你……卫峥本就是死罪,你知不知道?”

  “卫峥只是一个副将,又不是主犯,陛下现在如此宠爱靖王,如果他拼力陈情,难保陛下不会为他所动。臣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果,所以臣只有先下手为强。”夏冬说到这里,脸色已渐渐恢复正常,竟抬起头道,“这些事都是臣一人所为,与臣的师父毫无关系,请陛下不要冤枉……”

  “住口!到这个时候你还要攀咬靖王,真是你师父的好徒弟!什么你一人所为?你能瞒着夏江把卫峥转押到大理寺吗?”梁帝的脸此时已绷成了一块铁板,“夏冬,悬镜司第一要旨是忠君,可你们……你们竟然自始至终都在欺君!”

  “皇兄,您平平气吧,身子又不好,还是保重龙体要紧。不管怎么说,事情能查清楚也是万幸。”纪王叹着气,徐徐劝道。

  梁帝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点,看着纪王道,“亏了有你碰巧撞见,否则景琰这次要受大委屈了。他性子又不和软,遇事急躁,一不小心,就被人家拉进套里去了。”

  “有皇兄圣明勘察,景琰还怕什么?”纪王笑了笑,转头又看看夏冬,“夏冬这些年也够苦了,难免偏激了些,皇兄也宽大一二吧。”

  梁帝冷笑一声,怒意又起,“朕现在还懒得处置她。蒙挚!”

  “臣在。”

  “你率一千禁军,立即查封悬镜司,上下人等,均囚于司内候旨,如有敢擅动者,斩!”

  “臣遵旨。”蒙挚躬下身去,又问道,“那夏江呢?陛下要见他吗?”

  “他干出这样欺君妄为的事情来,还见什么见?”梁帝此时在盛怒之中,提起夏江火气更旺,“他……还有这个夏冬,全都给朕押入天牢!”

  蒙挚再次躬身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臣刚才去悬镜司时,远远看见夏秋正押着梅长苏去牢房,瞧苏先生那样子,竟象是受了刑……”

  “受刑?”梁帝一惊,“朕只说让问话,怎么会下牢?怎么会动起刑来?”

  “陛下您知道,夏江在自己悬镜司里行事,当然是无所顾忌的……”

  梁帝怔了怔,长叹一声,“现在看来,梅长苏根本与此事无关,夏江大概是想通过他坐实景琰的罪状吧……是朕一时心急,害他落到了夏江手中受罪,你这次过去,一并把他解救出来,送回府去好生将息一下吧。”

  “是。”蒙挚再拜起身,正朝外走,一个小黄门匆匆进来禀道:“陛下,刑部尚书蔡荃在殿外候旨,说有要事回禀陛下。”

按大梁制,自除夕日封印,到正月十六开笔,是年节假日,免朝。现在刚刚初九,年还没过完,蔡荃在这个时候请旨求见,必然不是为了寻常之事,所以尽管梁帝现在心绪烦乱,还是命人宣他进来。

  “皇兄要议朝事,臣弟也该告退了。”纪王忙起身道。

  “你坐下,多陪朕一会儿。”梁帝满面疲色地抬了抬手,“朕还想跟你聊聊。再说了,什么朝事你听不得?”

  “是。”纪王不敢有违,依言重新坐下。少顷,刑部尚书蔡荃被引领入殿。他只有三十多岁,是六部官员中除了沈追外最年轻的一个,面白无须,容貌方正,一举一动舒爽利落,明显透着一股自信。行完君臣大礼后,他便东向跪坐在殿中。

  “蔡卿入宫有何事奏报啊?”

  “回禀陛下,”蔡荃以一种平板的语调道,“刑部最近审结了一桩案子,与去年户部暗设私炮坊的事件有所关联,臣认为有必要向陛下禀报详情。”

  “私炮坊?”梁帝皱眉想了想,“就是献王与户部原来那个楼之敬勾结谋利的事情?不是早就弄清楚了吗?怎么,难道有什么差错吗?”

  梁帝口中的献王,指的当然是被废不满一年的前太子,当年他指使楼之敬暗设私炮坊获取暴利的事情被揭破后,曾引起很大的风波,那也是他滑下太子宝座过程中很重要的一次跌落。

  “私炮坊案件由户部沈大人亲自查审,案情清楚,帐目分明,献王与楼之敬在其间所应承担的罪责也无丝毫不爽,臣并不是说它有什么差错,”蔡荃在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又道,“臣所指的是……引发私炮坊的那次爆炸……”

  “爆炸?”

  “是,死六十九人,伤一百五十七人,上百户人家毁于大火,一时民怨沸腾……”

  “不是有处置吗?对百姓也安抚过了,难道还有什么不足?”梁帝微微有些不悦。

  “当时,大家都以为那是一次意外,是由于私炮坊内用火不慎才引发的爆炸。”蔡荃抬起双眼,直面高高踞于君位的皇帝,“但据臣近日的发现,这并非一次意外。”

  梁帝眉毛一跳,还未开言,纪王已经忍不住惊诧,失声道:“不是意外?难道还会是什么人故意的?”

  “臣有证词,陛下请看。”蔡荃并没有直接回答纪王的问话,而是从袖中摸出一卷文书,由太监交递到了御案之上。

  梁帝慢慢展开书卷,刚开始看的时候还没什么,越看脸色越阴沉,等看到第三页时,已是气得浑身发抖,用力将整卷文书摔在地上。

  纪王原本就坐在梁帝身侧,这时悄悄俯身过去拾起文书看了起来,结果还没看到一半,也已面如土色。

  “陛下,这五份证词是分别提取的,所述之事尽皆吻合,没有破绽,臣认为是可信的。”蔡荃仍是静静地道,“从最初那名盗匪为了减罪首告开始,臣一层一层追查上去,真相越来越让人惊心。其实查到现在,臣自知还远远没有查到根儿上,但既然已经牵涉到同级官员,臣就不能擅动,所以今日入宫请旨,请陛下恩准命廷尉司派员监察,臣希望能够尽快提审大理寺卿朱樾。”

  “虽然说最终指认到了朱樾头上,”纪王怔怔地问道,“但是……但是朱樾为什么要指使这些人引爆私炮坊啊?

  对于这个问题,梁帝用力抿紧了唇角,蔡荃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为什么?如此天真的问题大约也只有诗酒风流的纪王才问得出来,而即使是纪王自己,他也在刚问完没多久就反应了过来。

  朱樾的后面是谁,不用审也知道。以那种惨烈的方式揭露私炮坊的隐秘,从而煽动起重重民怨指向当时的太子,这样做会给另一人带来多么大的好处,那当然也是不言而喻的。

  梁帝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晕,早就气得四肢冰凉,说不出话来。

  私炮坊、朱樾、大理寺、悬镜司、夏江、卫峥……这些名词混乱地在脑子里翻滚,令他昏沉沉头痛如裂,而在这一团乱麻之中,唯一清晰的便是从过去到现在那一贯的手法。

  成功地扳倒了太子之后,目标已改成了靖王。如果说前太子还算是自作自受被誉王抓住了痛脚的话,那么这次对靖王就是**裸的构陷了。

  然而更令人心惊的是,誉王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可以联合到夏江,可以让一向只忠于皇帝的悬镜司为他移囚设伏,最终给靖王扣上犯上作乱这个大罪名。

  对于梁帝而言,悬镜司的背叛和欺瞒,已经突破了他容忍的底线。

  “宣誉王。”梁帝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三个字,虽然语调低沉,却令人遍体生寒。纪王看了正襟危坐的蔡荃一眼,有点预感到既然掀起的大风浪。说句实话,他真的不想留在现场旁观这乌布密布的场景,可惜又没那个胆子在这个时候起身要求告退,只好干咽一口唾沫,坐在原地没动。

  誉王在接旨进宫之前,已经得到了禁军查封悬镜司的消息,可百般打听也打听不出来起因为何,正象没头苍蝇似的乱转的时候,梁帝宣见的旨意便到了。

  这个时候宣见,那肯定不是因为思念这个儿子想看看他,再想想梅长苏这个最擅长暗中翻云覆雨的人,誉王突然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奉旨进宫这一路上,脑汁几乎已经绞干,冷汗几乎已经出透,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儿臣参见父皇,不知父皇见召,有何吩咐?”进入暖阁,誉王来不及看清四周都有哪些人,先就赶紧伏地行礼。

  回答他的是迎面掷来的一卷文书,带着风声砸在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痛。

  “你自己看,这是什么东西!”

  誉王在这声喝斥中战栗了一下,但他随即稳住自己,快速将文书拾起,展开读了一遍,读到后来,已是面色青白,汗如雨下,一个头叩下去,嘶声叫道:“父皇,冤枉啊……”

  “指认的是朱樾,你喊什么冤?”梁帝迎头骂道。

  “呃……”誉王还算有急智,只哽了一下,随即道,“朱樾是儿臣的内弟,这证词明着指认朱樾,实际上都是冲着儿臣来的,父皇圣明,应该早就知道……”

  “这么说,你这声冤枉也算喊的顺口,”梁帝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要替朱樾担保了?”

  誉王不敢信口答言,斟酌了一下方道:“这些都是刁民指认,父皇岂能轻信?朱樾一向并无劣迹,这个罪名……只怕冤屈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陛下,”蔡荃欠身行了一礼,道,“臣也认为确有可能会冤屈,但指认朱大人的是他贴身的亲随,不是无关外人随意攀咬,如若就此含混而过,于法理难容。故而臣恳请陛下恩准,复印开朝之后,立即诏命三司派员,明堂会审,务必将此案审个水落石出,以还朱大人的清白。”

  “明堂会审?”梁帝面色阴沉地看着誉王,“景桓,你以为如何?”

  誉王咬紧了牙根,脑子里嗡嗡作响。朱樾是不是冤枉的,他当然很清楚,朱樾是不是个能抗住公审压力的硬骨头,他当然更清楚。他相信这个小舅子一定会尽心尽力为他办事,绝无半点不忠之心,但他却不敢肯定在面对蔡荃这样出了名的刑名高手时,朱樾有那个本事抗到最后不把他给招出来……

  明堂会审的结果是要廷报传檄天下的,一旦同意了明堂会审,便等于准备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到时候一旦形成了定案,连去求皇帝格外施恩遮掩的余地都没有了,誉王怎么敢硬着头皮一口应承下来?

  萧景桓的犹豫心虚,每个人都看在眼里。梁帝虽然早就心中有数,但瞧着他这个样子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左手紧紧握着薄胎茶杯,几乎要把它捏碎,看得坐在一旁的纪王心惊肉跳的。

  “陛下,誉王殿下如何想要旁听监审,也无不可。”在所有人中,只有蔡荃一直神色如常,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淡样子,“臣一定竭尽所能,秉公执法。请陛下降旨,恩准三司会审。”

  “父皇……”誉王语音轻颤地叫了一声,脸色更加难看。蔡荃的神情越淡,他就越是心慌,拿不准这位刑部尚书除了这五份供词外还有没有抓到其他的证据,蔡荃可是个面冷心冷不认人的主儿,要是他真的手握铁证,那自己在旁边监审顶什么用啊。

  梁帝握了已久的茶杯,终于朝向誉王飞了过去,虽然没有砸中,但已表明了他此刻的冲天怒气。纪王赶紧过来扶住他的手臂,小声劝道:“皇兄,您消消气……消消气……”

  “这个孽障!不把朕气死你不甘心,枉朕这些年如此疼你!”梁帝指着誉王破口大骂,“这些下作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你当朕已经老糊涂了吗?连朕的悬镜司你也有本事弄到手,萧景桓,朕还真是小看了你!”

  誉王大吃一惊,头叩得砰砰作响,哭道:“父皇见责,孩儿不敢辩,可是悬镜司……孩儿并没有……”

  “住口!构陷靖王之事连夏冬都已经招了,你还强辩!”

  说句实在话,虽然是盟友,但夏江具体怎么利用卫峥来绊倒靖王,誉王还真不清楚,夏冬在其间到底干了些什么,起了什么作用,他更加不清楚,可是夏冬是夏江的爱徒,向来听从夏江的号令他是知道的,所以一听梁帝说夏冬招了,誉王越发拿不准事情已经糟糕到什么程度,顿时慌作一团。

  “你素日玩那些把戏,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你过罢了,谁知你变本加厉,现在连朕也敢欺瞒,再假以时日,你眼睛里还有谁?”梁帝越骂越来气,眼里几乎喷出火来,“说,朱樾那些勾当,是不是与你有关?再说半字虚言,朕决不轻饶!”

  誉王向前爬行两步,大哭道:“父皇的恩宠,孩儿莫齿难忘,但也正因为父皇的恩宠,令孩儿不为前太子所容。当时前太子百般交逼,孩儿又不愿意让父皇心烦,为求自保,不得不出此下策……父皇……孩儿绝对不敢有丝毫不敬父皇之心,只是一时糊涂,做错了事……”

  “那这次呢?也是靖王逼你的?”

  “这次的事孩儿确不知情,都是夏江一人所为,孩儿只是……没有劝阻罢了……”

  梁帝怒极反笑,“好!你推得干净!可怜夏江,本以为帮了你就是提前忠于新君,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收场!敢做不敢当,你有哪一点象朕?”

  誉王不敢答话,只是哀声哭着,时不时看纪王一眼。纪王被他看得心软,忍不住出面劝道:“皇兄,景桓已经认错,再骂他也受不起……只是这事儿,该怎么处置好呢?”

  蔡荃这时郑重起身,语音清亮地道:“臣再次恳请陛下,恩准三司会审。”

刑部尚书的话,稳定而又清晰,听得誉王心头一颤,忍不住又叫了一声“父皇”。梁帝冷冷地哼了一声,脸上依然板得如寒铁一块,不过心里已经有所迟疑。

  到目前为止,他已基本判定夏江和誉王是在联手构陷靖王,也很清楚誉王在那次惨烈的私炮坊爆炸事件中动的手脚,对于这二人蓄意欺瞒、挑衅皇威的部分,梁帝丝毫也没有想过原谅二字,不过现在事态已经控制住了,再把这林林总总翻到朝堂上去公开审理,他也不愿意。

  “蔡卿,朕这就诏命中书令,削免朱樾的官诰,免职之后就用不着三司会审,你全权处理就是了。”梁帝平缓了语气对蔡荃道,“朕觉得案子审到朱樾这一层,已足以平定民心,到此结束吧,不必再审问什么主使人之类的了。”

  “陛下……”

  “至于其他要处置的人,朕自会处置,”梁帝面无表情地截断了刑部尚书的话,“蔡卿只管结案就是,辛苦你了。”

  蔡荃颊边的肌肉绷得紧梆梆的,垂下头,掩住了脸上隐忍的表情,也掩住了眼眸中深深的愤怒。誉王跪在殿中叩头谢恩的声音他也没有听见,他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强迫自己不要再继续跟梁帝争辩,因为他知道,争辩也是没有用的。

  “蔡卿,朕的意思,你明白没有?”梁帝等了半天,没有等到下面传来“领旨”二字,不由挑了挑眉,将语气加重了一点。

  蔡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停顿了一下,这才躬下身去,低声说了一句:“臣领旨。”

  “如果没有别的事,你就先退下吧。”

  “是。”蔡荃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严谨地行完礼,退出了暖阁。一出殿门,廊下带着雪气的冷风便吹了过来,寒意透骨,可年轻的刑部尚书却觉得心里火辣辣的,灼烧得难受。在外殿侍候的太监将他入阁前脱下来的披风送过来,他也不披,只抓在手里,便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在宫城门外,蔡府的轿子还停着原处,家仆们一看见他便忙不迭地迎上来。可蔡荃却不上轿,顺手拉了随从的一匹马,翻身而上,独自一人朝城中奔去,完全不管身后慌乱的一片。就这样纵马前驰不知跑了多久,才渐渐听到有人在后面叫着:“蔡兄!蔡兄!”

  蔡荃勒住马缰,停了下来,吏部尚书沈追圆圆的脸出现在面前,看那喘吁吁的样子,大概也追了一阵子了。

  “怎么了?瞧你这脸色……”沈追伸手拉住蔡荃的马头,关切地问道。

  蔡荃仰起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默然了片刻,突然道:“沈兄,陪我上酒楼喝杯酒吧?”

  沈追怔了怔,随即一笑,温言道:“你还穿着朝服呢。走,拐弯就是我家,我有一坛窖藏六十年的状元红,管你喝够。”

  蔡荃没有推辞,两人一同打马进了沈府。沈追将客人让至前院小花厅落坐,吩咐治宴,结果酒菜刚摆好,蔡荃就一连干了三杯。

  “好了,海量也不能这么喝,”沈追按住他的杯口,问道,“到底怎么了?你穿成这样是进宫了吗?”

  “是啊……”蔡荃长叹一声,“为私炮坊那件案子……我跟你提过的……”

  “那个要紧的人证已经审好了?”

  “是……”蔡荃用力揉着前额,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我审了几个通宵,总算审清楚了,今天去禀报陛下。可是……陛下却让我结案,说是到朱樾这里就可以停止了,不许再继续……不许把根子给挖出来……”

  沈追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道:“这个结果,你本该有点准备的。”

  “我准备了的,真的,”蔡荃红着眼睛抢过酒杯,又灌了一大口,“沈兄,你不知道我有多失望,多难受……陛下看了供词,确实是发怒了,他一直在骂誉王,骂他玩弄手段,骂他欺君瞒上,而誉王也一直在谢罪,说他只是被逼无奈,从不敢轻慢皇威……可是重点在哪里?重点不在这里!六十九条人命,六十九条人命啊!对于皇上而言,这个不值得一骂,对于誉王而言,这个不值得一悔吗?居然谁都没提,谁都没有看得很严重,他们介意的,他们放在心上的,到底是什么?是什么?!”

  沈追发了半天呆,突然抓起酒杯,一仰首也干了。

  “为了谋得私利,这样草菅人命,已是令人发指,可更令我觉得心寒的是……为君者对这一点居然毫不在意……”蔡荃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所谓人命关天,那才是底线。再这样消磨下去,大梁还有什么气数,百姓还有什么活路?这样不把民生放在心上的人,就是我们将要侍奉的主君吗?”

  “谁说的?”沈追突然一拍桌子,“这话我以前从没说过,但我现在可以跟你说,先别气馁,还有靖王殿下呢。”

  蔡荃眉睫一跳,慢慢把视线转过来,直视着沈追,“既然你说了,我也不瞒你,我对靖王殿下的期望也跟你一样。只是……誉王的手段实在阴狠,靖王殿下的身边要是没有一个替他挡暗箭的人,未必能走到最后一步……这些咱们又帮不上忙。”

  听他这么一说,沈追的脸色也黯淡了下来,摇头叹道:“你说的是,现在靖王殿下还囚禁在府里反省呢……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通报,求情都没办法求……”

  “说起这个你倒不用担心,”蔡荃刚刚发泄一通,心里稍稍舒服了一点,“我今天在宫里虽然没有听得很明白,但约摸听出来这似乎又是誉王的手笔,已经被皇上识破,我想靖王殿下应该很快就没事了。”

  沈追大喜,长长舒了口气道:“这就好这就好,皇上总算没有糊涂到底。”

  “而且悬镜司好象也扯进去了,陛下骂誉王的时候也在骂夏江,这倒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悬镜司?”沈追恍然道,“难怪……我今天在外头,看见禁军去查封悬镜司来着……看来这场风雨确实不小,靖王殿下能躲过,确是万幸。”

  蔡荃闭了闭倦涩的双眼,低声道:“可是朝局如此,又实在是让人心灰意冷……”

  “你错了,”沈追深深地看着他,“越是朝局如此,我们越不能心灰意冷。既在其位,当谋其政,有些事情虽然你我无能为力,但有这份为国为民的心思,总比尸位素餐要强。”

  蔡荃凝目沉思,似在出神,好一阵才长叹一声,又提起酒壶。沈追虽然在劝他,但其实心中也是郁愤,此时倒也没有拦阻,反而陪着他,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

  当两位六部尚书在沈府借酒浇愁的时候,蒙挚也完成了自己的差使,干脆利落地查封了悬镜司。夏江原本不是束手就擒的人,但一道圣旨当头压下,又有蒙大统领坐镇现场,明显是软的硬的都讨不了好,所以他没有丝毫的反抗,只是再三请求面圣,蒙挚冷冷淡淡地听着,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先盯着人给他上好精铁镣铐,然后便直奔后面的小牢房,将梅长苏放了出来。

  说句实话,悬镜司并没有怎么折腾梅长苏,夏江继续羁押他,只不过是不愿意给这位本事奇大的江左盟宗主留太多研究解毒的时间,想多关几天再说。可坐牢毕竟是坐牢,调养的药断了,饮食上也极为粗劣,所以这几天下来,梅长苏越发的瘦骨嶙峋,单薄得可怜,蒙挚上上下下仔细一看,便忍不住阵阵心酸痛楚。

  因为有随行的兵士在,梅长苏不好多安抚他什么,只能微笑着道:“大统领亲自过来解救,苏某铭感肺腑。只是这里一片混乱,不方便道谢,改日一定登门致意,还请大统领到时赐见啊。”

  蒙挚稳了稳心神,勉强笑着客套两句,回身指派了两名心腹,命他们带人妥当护送梅长苏回府。等这里一应诸事安排好之后,他亲自押解了夏江送入天牢,关押进最森严的天字号房,这才重新整衣入宫,向梁帝复旨。

  “夏江说了什么吗?”梁帝这时刚刚斥退誉王,叫他回府等候处置,所以心情依旧恶劣,脸阴得象是随时会打下一个霹雳来。

  “他不肯认罪,一直要求面圣。”蒙挚如实禀道。

  “他当然不肯认,”梁帝冷笑道,“夏江是到了最后一刻也不会放弃的人,他要是痛痛快快认罪了,朕反而会觉得奇怪。”

  “可是陛下……”蒙挚上前一步,满面迷惑之色地道,“臣在送夏冬进天牢的时候,她一直坚持在为夏江分辩,说……劫夺卫峥之事都是她为报夫仇,自作主张,与她师父没有丝毫干系……您说会不会真的是这样呢?”

  梁帝不由瞟了蒙挚一眼,“你呀,武人心思,太简单。夏冬说的话,也只有你肯信。她要是只为报夫仇,在牢里杀了就是,装模作样劫出来做什么?纪王不是还看见他们给卫峥顺气么?分明是不想让他死。如果此事由夏冬一人所为,卫峥早就没命了。朕觉得夏江大概还想拿卫峥继续做点什么文章吧,比如说偷偷放到靖王管辖的某个地方,再派人去搜出来,自然就成了景琰的罪证……”

  “啊?”蒙挚的表情又惊又骇,“这……这也未免太毒了……这些关节也只有陛下才想得明白,臣愚钝……根本想也未曾这样想过……”

  “夏江的手段,朕是知道的,”梁帝眯着眼睛,神色狠厉,“以前总觉得他绝不会对朕有所欺瞒,所以未曾多虑,现在回想起来,着实令人心惊……”

  “那夏冬……”

  “夏冬说的话都是在为她师父脱罪而已,听听就算了,信得么?”

  “这么说卫峥也有可能还活着……”

  “应该还在夏江手里。只不过,他是绝不会把卫峥交出来的。”

  “这是为何?”

  梁帝再次瞟了蒙挚一眼,“说你太简单,你就真的不动脑子了?夏江明明力证是靖王派人劫走了逆犯,要是最后反倒是他自己把卫峥交了出来,那不就等于是认罪一样吗?朕说过,夏江没那么容易会认罪的。”

  蒙挚其实现在心里非常想笑,但琅琊第二高手总不至于连这点自控力都没有,所以他的表情依然非常严肃,郑重点着头道:“构陷皇子,实在是百死莫赎之罪,夏江若有一丝贪生之念,就势必不肯交出卫峥。”

  “你总算开了点窍。”梁帝长长吐出一口气,无力地向后一靠,道,“你去跟夏江说,朕现在不想听他喊冤,叫他自己好好想想,想清楚了,给他纸笔,叫他写折子上来。”

  “是。”

  “退下吧。”梁帝挥了挥手,只觉神思倦怠,不自觉地便闭上了眼睛假寐。高湛轻轻上前低声问道:“陛下,今天就歇在这儿么?”

  梁帝半天没有理他,似乎已睡着,但过了大约半刻钟后,他又微微睁开双眸,吩咐道:“摆驾芷萝宫吧。”

静妃捧起一碗绿波小酿,盈盈走到软榻之前。榻上人刚刚浴完足,按摩过头部,现在正周身舒爽地盖着柔软的狐皮暖被,闭目享受有一点点药草清芬的淡淡熏香。

  “还是你这里舒服,”张开嘴吞下一口送到唇边的小酿,梁帝伸了个懒腰,睁开眼,“这几天,委屈你了。”

  “臣妾性子慢,倒不觉得委屈。”静妃柔柔笑道,“减的只是一点供奉,难道臣妾还少了它?知道陛下有意照应,臣妾心里是妥贴的。再说幽闭禁足,反而少了好些朝省之礼,竟是更清闲自在了。”

  “也只有你这么想得开,”梁帝将她手里的碗拿开,紧紧握住她的手掌,“你不担心景琰吗?”

  “有陛下圣明,臣妾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静妃虽然仍是微笑,但说到后来,声音却不免慢慢低了下去。

  “说到底,你还是担心的,”梁帝笑了笑,示意她靠近一点,“朕告诉你吧,景琰没事,现在案子也查清楚了,朕自会补偿他的。”

  静妃容色淡淡,只在唇边噙了一丝笑,没有要顺势谢恩的意思,梁帝略有些讶异,忙问道:“怎么了?”

  “景琰今日之祸,根源还是福薄,受不得陛下恩宠太过,以后……陛下还是少疼他一些的好。”

  梁帝眉头一皱,心性略略发作,斥道:“你这是什么话?景琰受的恩赏,都是他自己挣来的,朕并无偏私。再说了,朕既然要宠他,自然会让他受得起这份宠,你何必心思这么沉?”

  静妃微微垂首,不再多说,无言地揉着梁帝的手腕,只是那双深如秋水的眼睛里,还荡着薄薄的愁色。

  “好了,朕知道你现在后怕,”梁帝又放软口气安抚道,“也难怪你悬心,景琰的性子是直了些,率性而为,有什么就说什么,明知朕不喜他为赤焰旧案辩护,他还是照说不误,这一点,倒比那些深思叵测之徒更让朕心安。不过这次悬镜司如此胆大妄为,朕确实没有想到,一时不防,委屈了景琰。幸好上天护佑,让纪王弟撞见了夏冬,否则夏江把苏哲这个病秧子弄进去严审,说不定还真给他造出什么实证来呢。”

  “苏哲?”静妃微露好奇之色,“是不是景宁说的……曾以三稚子击败北燕高手的那个苏先生……”

  “就是,你也听过他的名字?”

  “这位苏先生是朝廷客卿吧?怎么他也扯进来了?”

  “你不知道,这个苏哲真名叫梅长苏,在天下广有才名,见识才学都是一流的,听说京城里结交他的人很多,景琰自然也多多少少跟他有些来往。夏江大约就是凭着这些来往,想把他说成是景琰的同谋。你想啊,景琰什么身份什么性子,夏江能去审他么?能审得出来么?这位苏先生可就不一样了,文人体弱,筋骨也不强,进了悬镜司,不就由着夏江摆弄吗?”

  静妃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道:“那这位苏先生岂不是平白遭受无妄之灾?他还好吧?”

  “能好到哪儿去?听蒙挚说受了点儿刑……他也算是名士,朕自会安抚的,以免天下物议朝廷没有惜才之心。”

  “听陛下都这么说,此人一定不是凡品,可惜臣妾未得一见。”静妃随口笑道。

  “你要见他还不容易,叫景琰带他进来拜见你就是了。”

  “还是算了吧。”静妃摇头,“他既不是外戚,又没有朝职爵位,宫规森严,何必让娘娘为难?”

  “你啊,就是太安顺了些。不过说的也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梁帝想了想,“那这样吧,三月春猎,叫景琰把他也带到围场来,出宫外巡时没那么多关碍,你那时再见罢。”

  “三月春猎,陛下要带臣妾去吗?”

  梁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带你带谁?”

  静妃眼波微转,最后慢慢垂下眼睫,低声道:“是,臣妾遵旨。”

  “是遵旨,不是谢恩吗?”梁帝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你不用怕,朕偏就是恩宠你,谁能把你怎么样?”

  静妃轻轻抚着梁帝的前襟,喃喃道:“臣妾也不是年轻人了,在宫中这些年,已见多了宠辱兴衰,只要能侍奉好陛下,臣妾已别无他想,只是……”

  “只是放不下景琰吧?”梁帝笑着将她颊边的散发捋回耳后,“朕现在也发现了景琰许多好处,以前都没看到的。不过这孩子犟了些,需要人提点。对了,那个苏先生倒是个有见识的人,让景琰多去请教请教,听说景桓一向跑得勤着呢……”

  “景琰只要忠心为朝廷办事就行了,虽然应该礼敬名士,也不必刻意笼络。”静妃似不在意,淡淡道。

  梁帝的眸中突然闪过一丝亮光,良久后方一字一句道:“景琰是不是只想当个办事儿的王爷?”

  静妃悚然一惊,难得有些失态地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看着梁帝。

  “你不用慌,朕只想提点你们一下,”梁帝温言道,“朕知道你们一向委屈惯了,没朝这上头想,但现在想想也不迟。景琰不在朝廷上结党,持心公正,这一点朕很喜欢,但他自己府里头,还是得有个人……这次他差点儿掉进人家陷阱里,还不就是因为缺个人替他琢磨事情吗?”

  静妃低下头想了半晌,慢慢道:“陛下爱重我们母子之心,臣妾明白。这些话臣妾也会转告景琰,只是那孩子最不喜欢的就是……想必陛下也知道……他要是听不进去,臣妾也拿他没办法……”

  “这个犟脾气的孩子!”梁帝虽骂了一句,结果反而呵呵笑了起来,“好了,不是什么大事,朕会照看他的。你们各自被幽禁,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这两天让景琰进来,你替朕安抚他一下。”

  “安抚什么?”静妃也不禁一笑,“小户人家的孩子尚且免不了要挨两三下巴掌,何况他是皇子?经一事长一智,于他也是进益。要是真的心生抱怨,那就是臣妾教子无方了。”

  梁帝听着大是顺耳,一整天到现在方有些舒怀,不由躺平了身子,让静妃为他捶打腰部,慢慢也就沉沉坠入了梦乡。

  他既然说了可以让景琰进来,靖王也没有客气,第三天就进来了。言早已得知皇帝这两天是留宿芷萝宫的,明白那个所谓的幽闭早就名存实亡,所以也不想去自讨没趣,闷在正阳宫没有去管。

  自从新儿被皇帝杖杀之后,芷萝宫中已绝无外宫眼线,静妃驭下也甚是张驰有道,谨慎周全,所以母子二人在这里谈话时,还是非常安心的。

  将儿子带进暖阁,静妃递上一块奶黄糕,第一句话就问:“那位苏先生没事吧?”

  萧景琰抬头看了母亲一眼,放下手里的点心,“还不知道。”

  “不知道?”

  “儿臣昨天过去,没见着人。”靖王皱着两道浓眉,“他以前病重时,儿臣都见不着人。”

  静妃不禁有些着急:“若是病了,你更该去探望才对。”

  萧景琰看着素日沉稳的母亲,心中甚是奇怪,不过凭着过去的经验,他知道问也是白问,静妃的解释无外乎“他是你最重要的谋士,应多加关心”之类的。

  “母亲放心,孩儿明天会再过去,好歹也要见一见人。这次确实多亏了有苏先生,虽然他是不赞同去救卫峥的,但因为孩儿坚持,他还是竭尽心力策划谋算,连自己都进了悬镜司受苦……”

  “他不赞同去救卫峥?”静妃刚问了一句,想想又明白了,“就情势而言他是对的,不过最终,你们两个还是不管不顾地翻过了这道坎儿。有这样的人扶持你,我真的很安心。”

  靖王眸色深深,略叹息一声,道:“卫峥被救出来后就由苏先生安置了,他也不告诉我安置在何处,说还是不知道的好……其实孩儿现在真的很想见见卫峥,想听他说一说当年的情形,赤焰军是怎么被歼灭的,小殊又是怎么死的,他死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话,留什么遗愿……”

  “听说卫峥是在南谷,只怕他当时不在小殊身边……”

  萧景琰用力抿住发颤的嘴唇,眼皮有些发红,轻声道:“母亲……我有时候真的很难相信小殊就这样死了,我去南海之前他还跟我说,要给他带鸽子蛋那么大的珍珠回来当弹子玩,可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却连一块尸骨都没有了……甚至连林府,我们时常在一起玩闹的地方,也在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变成了只供凭吊的遗迹……”

  “景琰,”静妃俯下身子,拭去儿子眼角的泪,柔声道,“只要你没忘记他,他就还活着,活在你心里……”

  靖王突然站了起来,大步走到窗前,扶住窗台默然静立,好半天方道:“我不想他活在我心里,我想他活在这世间……”

  “万事不能强求,”静妃望着儿子微微颤抖的背影,眸色哀婉,“失去的永远不能再找回。就算小殊真的能回到这世间,只怕也不是当年的小殊了……”

  靖王现在正是心神伤痛的时候,没有留意母亲这句话,他望着窗外绕园而过的潺潺清流,和枝叶萧疏的梧桐树干,心里想的是未来更长远的路,和誓为挚友昭雪这个越来越坚定的目标。

  “他们大概都在某个地方看着我……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回头,让我放弃了。”靖王喃喃道。

  静妃的脸上涌起异常复杂的表情,有些话已到唇边,却又咽了回去。她是个心思柔婉体贴之人,在没有见到梅长苏之前,也许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景琰,陛下昨天说,三月春猎之时,让你请苏先生同行。”

  靖王霍然回头,有些讶异:“什么?”

  “届时我会随驾前往,陛下已恩准你带苏先生来跟我见上一面。”静妃淡淡一笑,“总听你提起他的神思鬼算,这般人物我岂可不见?”

  靖王的目光微微有些闪动。静妃对苏哲的兴趣之浓厚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纯粹拿好奇心来解释是解释不通的,何况以静妃这恬淡的性子,她别的什么都有,还真就没有多少好奇心。

  “既然父皇已经恩准,孩儿请他同行就是了。”片刻停顿后,萧景琰躬下身子,恭肃地领命。

梅长苏不愿意见靖王,确实是因为回到苏宅后,病势转沉,他担心自己神思昏昏时会不知不觉说些什么呓语,所以每到这种时候,都会让飞流阻客。

  不过飞流也有拦不住的客人,比如蒙挚。

  禁军大统领跟小护卫从前厅一直打到卧房外,让从头到尾跟在旁边的黎纲和甄平急得满头是汗,可是一回头却不由气结,只见他们那个昨天还病得晕沉沉的宗主此刻却拥着被子,笑呵呵地瞧着都快打到床前的这场精彩交手,一副很快活的样子。

  “宗主,您既然醒着,快叫飞流住手啊!”黎纲小声地说。

  “没事,让他们再打一会儿,”梅长苏毫不在意,“蒙大哥有分寸的,飞流没有分寸也无所谓,反正他也伤不着蒙大哥。”

  蒙挚听到他这护短的话,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这人既然有精神开玩笑了,说明身体暂无妨碍,让他刚才被阻于卧室之外的那一团忧急之心这才平静下来,开始认真地陪飞流喂起招来。

  晏大夫绕过屋子中间的这一团乱局,气呼呼地捧着一碗药来到床边,梅长苏赶紧爬起来,二话不说就把药喝个干干净净,老大夫又板着脸把空碗接过去。

  “晏大夫,人家都说生气伤肝,怎么我看您一直都这么怒气冲冲的,身体却还如此之好,是怎么回事?”梅长苏笑着问道。

  “你还好意思问!为了你这小子,我命都要被你气短两个月!”晏大夫哼了一声,吹胡子瞪眼地又出去了。

  梅长苏悄悄一笑,这才扬声道:“飞流,请大叔过来!”

  飞流很不情愿地停下了手,对蒙挚把头一歪:“过去!”

  蒙挚笑着伸手揉了揉飞流的额发,少年板着脸居然容忍了,倒让旁观的黎纲和甄平跌掉下巴,梅长苏笑道:“蒙大哥,看来飞流已经没有那么讨厌你了哦,可喜可贺。”

  “你还闹,到底病的怎么样?”蒙挚大踏步来到床前,俯低身子细细看来,“怎么飞流不让人进来?吓我这一跳……”

  “前两天不是太好,今天好多了,当时叮嘱飞流时昏沉沉的也没说的太清楚,其实不是想拦你的。”梅长苏抬手指了指床头的坐椅,“蒙大哥坐。”

  “你不想见靖王吧?”蒙挚了然地点头,“那不开密道这头的门就行了啊。”

  “他也有可能从正门进来好不好?”梅长苏正说着,飞流突然飘了过来,大声道:“敲门!”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蒙挚看了飞流一眼,笑着又把脸转了回来,显然在等待主人的决定。

  梅长苏坐起身来,沉吟了一下,“麻烦蒙大哥去请他进来吧。”

  蒙挚立即站起身走向密道,黎纲和甄平也随即退了出去。

  靖王见到来接他的人竟是蒙挚时略略有些惊讶,“蒙卿怎么会在这里?我今天入宫时还看见你在当值啊?”

  蒙挚笑着行礼道:“才过来的。那日在悬镜司放出苏先生时见他情况不太好,故而悬心,今天得空,过来探望探望,不想这么巧竟遇到殿下。”

  靖王“嗯”了一声,没有再多问,顺着密道走了出去,转过小帏帘,便进入梅长苏的卧房。主人从床上半欠起身子,微笑着招呼道:“请恕苏某未能亲迎,有劳殿下移步了。”

  “你别起身,”靖王赶紧加快了步子,“不知先生可好些了?”

  梅长苏淡淡一笑,“殿下请坐。苏某本无大碍,不过偷空歇两天罢了。”

  靖王一面坐下,一面仔细看着梅长苏苍白的面容,心中禁不住有些负疚,叹道:“若不是为我善后脱罪,先生也不必亲身前往悬镜司犯险。夏江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先生一定受了苦楚,只是不肯跟我们说罢了。”

  蒙挚刚才正好有个问题还没来得及问,此时顺势便接住了话头儿道:“苏先生,你身上的毒都解清了吧?”

  靖王吓一大跳,“什么毒?”

  梅长苏眨眨眼睛,也跟着问:“什么毒?”

  “你别装了,我送夏冬进天牢的时候她说的,就是夏江逼你服的乌金丸之毒啊!”

  “哦,”梅长苏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我没中毒。”

  “你可别瞒我们,夏冬说她亲眼看见……”

  “她亲眼看见的只是夏江拿乌金丸给我,我掉了颗药丸在地上,然后夏江把地上的药丸塞给我吃了而已,”梅长苏狡黠地一笑,“我真的没中毒。要是明知夏江有乌金丸这种东西还会着道,那我也太傻了点。”

  靖王与蒙挚对视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放心失笑之余,也不由一阵阵后怕。

  “说到夏冬,她现在情形如何?”

  “夏江没定罪之前,她暂时无碍,”蒙挚叹道,“可怜她孤单多年,现在还要因为师父的冷酷无情而寒心绝望,这个中苦楚,只怕无人能够分担。”

  “是我们欠夏冬的,”梅长苏的眸中也涌起哀惜之色,“只能尽量补救了。夏冬与卫峥不同,靖王殿下和静妃娘娘大可尽全力为她求情,陛下只会觉得你们宽大,不会起疑,即使将来一定会定罪,也希望能够尽可能地轻判。”

  “这是自然。”靖王也点头道,“夏冬是聂锋遗孀,此次又算是听从师命,有很多可以得到恩宽的理由,我和母妃拼力求情,应该不会让她受太重的刑罚。”

  “有殿下在,夏冬不会有大事的,苏先生不用悬心。”蒙挚比靖王更了解梅长苏心中的欠疚之意,忙又多安慰了一句。

  “苏先生,”靖王将身子稍稍前倾,锁定梅长苏的视线,语气甚是凝重地问道,“现在差不多已尘埃落定,可以安排我见见卫峥了吧?”

  梅长苏微微一怔,迟疑了片刻,低声道:“虽说夏江已然下牢,但事情终究并未完结,这种时候还是谨慎些的好。卫峥现在很安全,殿下不必担心。”

  “他还在京城吗?”

  “还在。”

  “在何处?”

  梅长苏抬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请恕苏某不能告知。殿下要是知道卫峥在何处,一定会忍不住悄悄过去见他的,万一有所不慎,岂不前功尽弃?”

  靖王转头看向窗外,轻轻叹息一声,“我希望早些知道当年情形的这种急切,先生到底还是不能体会……”

  梅长苏低下头,抿了抿嘴角,道:“苏某是局外人,自然无法体会真切。但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卫峥的伤尚未痊愈,殿下也要集中精力应对复印开朝后必然有的朝局动荡,现在还是让心思静一静的好。一旦苏某觉得可以让你们两位深谈之时,殿下就是不催我也会安排的。”

  蒙挚见靖王的面色有些郁郁,正打算插几句话来改改气氛,黎纲的声音突然在屋外响起:“宗主,穆王府穆青小王爷前来探病。”

  梅长苏不由皱了皱眉。穆青虽然是自己人,但他年轻冒失,让他看到靖王和蒙挚在这里不好,但是若以病重为由将这位小王爷打发回去,又怕他给姐姐写信胡说八道,白白地惹霓凰和聂铎忧心,所以思虑再三,竟有些左右为难。

  靖王心中明白梅长苏在犹豫什么,主动站了起来,道:“穆青好心来探病,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还是我和大统领先走一步吧,明日再来看望。”

  梅长苏忙谦谢道:“不敢劳动殿下天天过来,有事我们还是在密室里见面商议的好。”

  靖王笑一笑,眼珠轻轻转动了一下,突然道:“先生的病,三月的时候应该就可以大安了吧?”

  “哪里会拖到三月,过几天就好了。”

  “那么请先生多多保重,三月春猎,陛下让我带先生一起去呢。”

  梅长苏有些意外,不由挑了挑眉,“皇族春猎,怎么会让我也去?”

  靖王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梅长苏的脸,慢慢道:“我母妃想要见你。”

  在视线的尽头,梅长苏的眉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但除此外倒也以并无一丝一毫其他的表情变化,声音也甚是稳定,“殿下说笑吧,虽是在为殿下效力,到底是一介平民,静妃娘娘见我做什么?”

  “母妃对你一向推崇,已经是屡次对我提起了,请先生切勿推辞。”靖王将灼灼的视线收回,略略点头为礼,转身向密道口走去。一直在旁边呆呆听着的蒙挚急忙跟在他后面。

  眼看要绕过垂纬身影消失了,靖王突然又停下脚步,回头问道:“苏先生,卫峥是在穆王府吗?”

  梅长苏一怔之下,又不禁感慨,“殿下如今实在敏锐,也许过不了多久,苏某就会是无用之人了。”

  靖王淡淡一笑,道:“先生又在说笑。既然是穆王府愿意庇佑卫峥,那我确实不必担心。先生好好养病吧。我先走了。”

  梅长苏撑起身子目送,片刻后听到密室门轻响,这才是真的走了。

  “请穆小王爷进来。”

  “是。”窗外传来应诺声。大约一盅茶的功夫后,穆青精神抖擞地大步进房,在距离床头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就开始说话:“苏先生,我给你带信过来了!”

  “信?”

  “是啊,姐姐专骑驰送过来的,封在教训我的信里头。”穆青也不坐椅子,径直坐在了床沿上,一面递过信封,一面好奇地探头探脑,“快拆开来看看,说了什么?”

  梅长苏抿住嘴角的笑意,顺手将信掖在枕下,道:“我现在眼是花的,等清醒些了再看吧。”

  “那我给先生念念!”穆青两眼顿时一亮。

  梅长苏哭笑不得,幸好这时飞流飘了过来,一指床头的椅子,道:“你,坐这里!”

  “我偏不!”穆青将下巴一扬,“我就坐床上,我喜欢坐床上,苏先生都没管,你管?”

  “好了,”梅长苏赶紧制止住两个少年的争执,突又灵机一动,“穆王爷,想不想跟我们飞流过两招?”

  “哇,可、可以吗?”

  “没关系的,”梅长苏转头又对飞流道,“飞流,你陪这个小哥哥交交手,记住,要象跟华妹妹交手时一样小心哦。”

  飞流顿时脸色一僵,但苏哥哥吩咐的话又不能不听,只得一转身,先到院子里去了,穆青喜滋滋地跟在后面,过招的声音随后便传了过来。

  梅长苏从枕下摸出信来拆来,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那两个人又求又闹的,想让聂铎到京城来,当下摇头叹气,掀开被子下了床。站在门外的黎纲赶紧过来,一面给他披衣服,一面用力扶持,“宗主要做什么?”

  “写封回信。”

  “宗主还是在床上吩咐,属下代笔好了。”

  梅长苏摇摇头,“聂铎是认得我的新笔迹的,让人代笔,他们更要胡思乱想了。”

  黎纲不敢违命,扶着他走到书案边,忙忙地磨墨展纸。信的内容无须多想,也就是把那两人严辞训斥了一遍,只是落笔时担心笔力虚弱让他们担心,所以梅长苏写得甚是费力,一封信写完,额前已渗出汗来。黎纲先将他扶回床上去,再回到书案前细心将回信封好,送到枕边,低声问道:“宗主,请穆小王爷进来吗?”

  梅长苏的视线转向窗外,听着院子里的持续不断的打斗之声,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自己那遥如隔世的少年时代,不禁出了神,良久方郁郁地道:“我先睡了,等穆青尽了兴,你把回信交给他专骑寄回就是,不必再进来见我。”

  黎纲应了一声,扶梅长苏躺平,视线轻扫间,只见那两片嘴唇都是青白之色,不由心头一紧,胸口似被什么东西扎住了似的发疼,急忙低头忍住,慢慢地再次退回到了门边。

如果说京城里有什么东西传递得最快,那就是小道消息。正月十六复印开朝的那一天,大多数的朝臣们都已多多少少听闻到了一些消息,全体绷紧了神经等待着什么发生,可没想到整整一天过去,竟是波澜不惊的,未曾下达一件具体诏令,只是按礼制举行了一些必要的仪式,连皇帝的脸色都一切如常,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可是等大家过了一天又一天,以为消息不准确或者又有什么变数发生时,该来的突然又全都来了。

  正月二十,皇帝诏令封悬镜司一切职权,司属所有官员俱停职,同时革朱樾大理寺卿官位,着刑部羁押。

  正月二十三,内廷谕旨以忤上失德为由,将誉王萧景桓由七珠亲王降为双珠,退府幽闭三个月,誉王府长史、听参等诸官因劝导不力,有七人被流配。

  正月二十七日,晋静妃为静贵妃,赐笺表金印。

  虽然在所有的诏令中,没有直接牵涉到靖王的,但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萧景琰现在已是所有皇子中位份最高的一个,当他在某些场合搀着越发年迈佝偻的梁帝走过侍立的朝臣队列时,未来的格局似乎已经异常的清晰了。

  不过令许多早已疲倦于党争的朝臣们感到庆幸的是,已接近东宫宝座的靖王除了在政事上的长足进步以外,性情方面竟没什么大的改变,仍是过去那样刚正、强硬、不知变通。对于似乎是他对手的誉王及其党羽,靖王的态度几乎可以说是冷傲到了不屑理会的地步。但他越是这样,越让人感到轻松。因为无须多加揣测,只需要看看他对中书令柳澄、沈追、蔡荃等人地礼敬和赏识,便能拿得稳这位亲王喜欢什么类型的大臣。朝中的风气因此也在不知不觉间有些改变。

  “小殊,靖王今天在陛下面前谈论你呢。”蒙挚坐在梅长苏卧房外地小书厅里,很认真地道,“虽说现在形势很好,但他是不是也该避避嫌才对啊?”“他主动提起的吗?”

  “倒也不是,当时陛下刚看了夏江地折子。上面说你是祁王旧人,于是陛下就问靖王相不相信,你猜靖王怎么回答?”

  梅长苏摇了摇头。

  “他也答的太胆大了,”蒙挚慨叹道,“他说,苏先生若是祁王旧人,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听听,真让我捏了把汗,不过结果还好。虽然他如此坦认自己与祁王之间的亲密关系,陛下竟然也没有恼,反而大笑着说。夏江大约确实是被逼急了,攀咬得越来越没有水准。梅长苏跟祁王。怎么可能扯得上关系。”

  梅长苏慢慢点头道:“其实靖王这样答是对的。他与祁王之间的兄弟之情,陛下是再清楚不过地。不坦认,难道还有什么遮掩的意义吗?靖王现在与祁王当年,情势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陛下心里拿得稳,还不至于忌惮什么,反而越是瞒他,倒越象心里有鬼似的。”

  “确是这个道理,”蒙挚也赞同道,“接着靖王顺着这个话题就谈起了你,说只因收了你击败百里奇的三个稚子当亲兵,这才有了些来往,结果这次连累你无辜遭难,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所以陛下才拿了这柄如意,命我送来安抚你。”

  梅长苏看了看摆在几案上的那柄绿玉如意,淡淡笑了笑,不以为意。

  “你觉得没什么吗,”蒙挚瞧出他的意思,凑近了一点,“可是他们的对谈还没完呢。”

  “哦?靖王还说了别的什么?”

  “是陛下先说的。陛下问他,听说梅长苏其实是誉王地谋士,你知道吗?”蒙挚一句一句重复着原话,“靖王答道,誉王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想苏先生应无此意。我曾与他深谈过,此人经世学问深不可测,令人佩服。若只以谋士待之,只怕难得其用。”

  听到此处,梅长苏的神情渐渐凝重了起来,微微蹙眉。

  “陛下于是笑着说,梅长苏确是人才,朕本就有意让你多跟他亲近亲近,又怕你排斥他曾为誉王效力,既然你对他也有礼敬之心,这次又有这个机缘,那也该去他府里探看探看。此人学问是尽够地,洞悉时事也甚是明达,你远离朝堂十年之久,朕也想让你快些进益。”蒙挚说到这里,浓眉一扬,“对陛下的这些吩咐,靖王本来只需要应承着就是,可他接下来地应答,实在让我大是意外。”

  “他驳回了么?”梅长苏也露出讶异之色。

  “这倒不是,”蒙挚用手揉了揉两颊地肌肉,放松了一下,“当时在场的除了我以外,还有另外两人,你猜是谁?”

  “谁?”

  “户部尚书沈追和刑部尚书蔡荃,他们是来禀报私炮坊结案之事地。”

  “靖王的回答,与他们两人相关吗?”

  蒙挚一拍大腿,“正是!靖王当时回头看着沈追和蔡荃,说多与饱学之士交谈,确有进益,不仅是我,朝臣们也不该固步自封。既然要去,沈卿和蔡卿也一起去好了,大家都是青年才俊,多切磋自然有好处。陛下一听就笑了,说你这傻孩子,还是没明白朕让你去请教梅长苏什么,把他们两个也叫上,不就是纯粹对谈学问了吗?算了,由着你吧。”

  梅长苏慢慢起身,若有所思地在室内踱了几步,脸上神情变幻不定。蒙挚心中不安,忙问道:“靖王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吗?”

  “不……也没什么……景琰的好意我明白,”梅长苏幽幽长叹一声,“但其实他不必如此费心的……”

  “好、好意“沈追和蔡荃这些人,都是靖王将要倚重的栋梁之臣。他带这些人来见我,不过是准备为我的未来铺一条路,”梅长苏慢慢游目看了看四周。语声低微,“这里所发生地一切以后是没有痕迹的。就好比那条密道,一旦用不着了,就一定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使以后靖王大业得成,我也没什么可以拿出来说的功劳,景琰是重情地人。他不想以后亏负我,所以才会如此急切地抓住机会让他的重臣们来结识我,大概以后除了沈、蔡二人之外,他还会想办法拉更多地人来吧……”

  “好啊,好啊!”蒙挚欢喜地拍着桌子,“这才是靖王嘛!这才不枉你为了他耗尽心血嘛。”

  梅长苏凝住目光,缓缓摇头,“我耗尽心血,并不单单只为靖王。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他不必觉得对我有所亏欠。”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到底为靖王做了这么多事,他不亏负是应该的。你也不愿意让他凉薄到完全置你于不顾吧?”

  梅长苏不禁一笑。回位坐下,颔首道:“说的也是。人的期盼越多。就越是矛盾。景琰有这份心意,自然要领。不过现在风浪未定,我还是得找个机会劝说他不要急躁,象是如何安置我这种小事情,能缓就缓吧。”

  蒙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些话刚涌到唇边又被他咽了回去。所谓当局者迷,聪慧剔透地梅长苏此时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刚才的说法完全不象一个谋士,至少,不象一个以建功立业、博得名利为目标的常规谋士。

  不过察觉到这一点的禁军大统领,却好象丝毫也不想去提醒他。

  大约两天后,靖王果然带着沈追和蔡荃前来拜会。梅长苏的身体已基本恢复,裹着厚厚的白裘,在炉火四围暖意融融的前厅接待贵客。结果就是没到一刻钟,客人们全都热得脱去了大衣裳。

  在没来之前,沈追和蔡荃在心里对这位专门挑在京城养病的麒麟才子还是有一点反感和抵触的,可真正一见面,才惊觉他竟是真地有病。而等靖王打开话题,几个人越聊越深入后,偏见就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靖王现在倚重的人才其实大多数都是由梅长苏推荐给他的,所以对于沈追和蔡荃,梅长苏非常了解也非常欣赏,在理念相同地前提下,越是有小观点上的不同越是谈得投机,尤其是蔡荃,谈到后来,竟谈到修订刑律地具体条款上去了,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只是一个无职地白衣。

  就这样从一早谈到中午,黎纲安排了酒菜,客人们毫不推辞就坐上了桌,吃完饭继续聊,一直聊到天色渐暗时,靖王才忍不住提醒道:“苏先生身体不好,这样也太劳累了,他住在这里又不走,改天再来请教吧。”

  两个尚书怔怔地抬头,这才恍然发现日色西移,忙起身致歉。梅长苏笑道:“两位大人青年才俊,苏某也难得有机会可以亲近。今天如此畅谈实在是愉快,又何必讲虚礼呢。”

  蔡荃性情更为爽快,既然已经认同了梅长苏的才学,有些话便说得分外直接,“苏先生有国士之才,我深为敬服。只是才德须要相配,方合圣人之道。当今之世,天下思治,还望先生善加珍重,不要误入歧途才好。”

  梅长苏明白他地意思,看了靖王一眼,微笑不语。沈追见靖王站在一边看着,竟没有顺势上前发表两句重才揽才的宣言,顿时皇帝不急太监急,忙忙地就插言道:“先生如此聪慧之人,眼光当然也应有独到之处,如今谁能重振朝局颓势,谁能为江山百姓谋利,想必先生已经心中有数了吧?”

  “是,”梅长苏不禁莞尔,“苏某来到帝京已有一年多,该看的已经看清楚了,请两位大人放心。”

  大家都是聪明人,话到此处当是宾主尽欢,沈追和蔡荃十分满意地告辞而出,刚一出门就抓住靖王提出建议,要他务必捉住梅长苏这个良才。这个结果本就是萧景琰想要的,他也没必要装模作样,很爽快地就应允了。

天牢天字号房,是戒备最为森严的一间牢房,但戒备森严,并不代表着这里的环境就最为恶劣,相反的,它还算宽敞干净,只是墙体比别的牢房更厚,铁栅要多个两层而已。

  夏江靠在牢房的一角蹲坐着,闭着眼睛回想自己失败的整个过程。他浸淫官场数十年,凭着思虑周全行事狠辣横行到如今,从未遇到过如此惨境。从表面上看,他似乎只是意外遭到了徒弟的背叛,但现在被人背叛后还无法让梁帝相信这种背叛的存在,却绝对是高人设计的结果。

  梁帝对于悬镜司的信任此时已降至冰点,怒气难平的他甚至不愿意当面见到夏江,只指派蒙挚定期奉旨过来,问这位曾经的首尊大人是否愿意认罪。

  话虽然每次都是这么问的,但实际上就算夏江愿意认罪也没办法认,因为他根本交不出卫峥来。何况构陷皇子的罪名,认了也是死路一条。

  一旦涉及到皇权威严,梁帝的处置手段之狠,别人不清楚,夏江可是明明白白的。

  牢房时潮湿发霉的空气穿梭在鼻息之间,夏江咬着牙,想着那个明明脆弱得一捏就碎,却又强悍得令人胆寒的年轻人。当苏哲之名首次传到他耳中时,他并不是太在意,以为那不过是又一个希望从江湖转战到庙堂的野心之辈,未必能有多大能量。更重要的是,他那时对于夺嫡之争确实没多大兴趣,太子和誉王谁赢都无所谓,悬镜司永远是悬镜司,根本无须担忧。

  可是后来局面急变。靖王横空出世,上升之势越来越猛,夏江有了危机感。这才开始认真应对这个变局。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只因为轻视了一个隐于幕后的江湖人。他居然一招落败,断送掉原本掌握在手心里的胜局,沦落到了如此地步。

  夏江现在已经不再思考如何扳倒靖王地事了,他在考虑如何活命,尤其是在两道折子递上去后半点回音也没有的情况下。

  这时牢房外的铁锁声响起。门被打开,随意地敞着。不过夏江半点也没有动过乘机逃脱地念头,因为敢这么大大咧咧开门的人,一定是蒙挚。

  琅琊高手榜排名第二,大梁第一勇者,蒙挚。

  禁军大统领拿来了新地笔墨纸砚,很显然这代表着皇帝对于疑犯最新的供状并不满意。

  “夏江,陛下的耐心是有限的,你如果到现在还不如实认罪的话。陛下就只能从重处罚了。”蒙挚双手抱胸,冷冷地道。

  “已是死罪,还能重到哪里去?”夏江扶着石壁站了起来。“蒙大统领,我折中所陈俱是实情。陛下为何不信?”

  蒙挚面无表情地道:“你指认梅长苏是祁王旧人。可有依据?”

  “他自己承认地……”

  “如果你是祁王旧人,你会自己承认吗?再说无缘无故的。他为什么要主动在你面前表明自己是祁王旧人?梅长苏象是笨得会找死的人吗?”蒙挚冷笑道,“想让陛下相信,就不要随意攀咬,说点实在的吧,比如把卫峥交出来。”

  “卫峥不在我手中,让我如何交出来?”

  “不交,就是不认罪了?”

  讯问同前几次一样陷入怪圈,夏江觉得快要抓狂,勉力吸几口气,镇定了一下,道:“蒙大人,我承认将卫铮移到大理寺关押,并且故意把劫匪放入悬镜司是有些居心不良,但夏冬说我指使她的种种全是诬陷,陛下不能偏听偏信啊!”

  蒙挚定定地看了他很久,眸色冰冷,“夏江,亏了夏冬还一直在为你开脱……事到如今,你敢做不敢当倒也罢了,竟然还要把罪责推给自己的徒儿。陛下给了你机会上折辩解,怎么能说是偏听偏信,夏冬明明是你自己的爱徒,她为什么要诬陷你?”

  夏江脸上的肌肉不自禁的抽动了一下。蒙挚所问地话,正是他最不好解释的一部分,夏冬与他的关系众人皆知,以前也没有传出过师徒不和地消息,出了事之后再说两人之间已翻脸,换了谁也不免要心生疑问,更何况关于翻脸的原因,那还真不好说。

  “你死不认罪,想要多拖点时间也无所谓,”蒙挚继续道,“你地两名少掌使也已招认,你曾授意他们放劫匪进入悬镜司内,不必认真抵抗。”

  “我那是为了一举灭之!我曾在地牢设置火药,就是为了剿杀这批劫匪,他们难道没有说吗?”

  “从口供上看,没有。”蒙挚毫无起伏地声音听起来尤其令人绝望,“我查封悬镜司后,在地牢里也没有发现火药的痕迹。夏春和夏秋地口供里也没有提到这个,你还有其他声明无罪的凭据吗?”

  夏江面色一阵发白。事发当天为了鼓励靖王大胆出手,他有意让夏春和夏秋被引了出去,不需要他们配合行动,当然也就没有把设计火药陷阱的事告知他们,毕竟火药一引爆后,连夏冬也会一起炸进去,夏秋就不说了,即使是和夏冬没有血缘关系的夏春,毕竟也是跟她从小一起学艺的,不告诉他们,也是怕节外生枝,谁知因为这个,弄到现在连个人证也没有……可是那两个少掌使……

  “请蒙大人回禀陛下,两个少掌使的口供有问题,他们是最清楚火药之事的,他们知道我是绝对准备要剿杀那批劫匪的……”

  “晚了,”蒙挚冰冷无情地浇灭了夏江最后的希望,“这两个少掌使只知有你首尊之命,而忘了他们任的是朝廷的官职,受审时还口口声声说他们只是奉命,所以无罪。豫王殿下将此狂悖之状呈报了陛下,陛下自然盛怒。下令内监重杖四十,他们没抗过去,已经死了。”

  “死了……”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从夏江的额前滚下。他茫然向前走了两步,问道。“怎么会是豫王殿下在审案?”

  “此案特殊,陛下不愿让有司参与,豫王殿下虽有残疾不理朝事,但毕竟是皇子,指派他有什么稀奇地?”

  夏江闭上了眼睛。感觉到四肢好象被铐住了一般,根本无法挣动。豫王前不久因争小妾之事,很受了誉王的欺压,他如果想要挑这个时候来出出气,那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世间地事也许就是这样,在你得势之时根本不放在眼里的那个人,也许某一天会给你最沉重地一击,想也想不到,躲也躲不开。

  蒙挚目光闪亮地看着这个已被逼至绝境的人。表情未有丝毫的软化,“夏江,你有今日。实在是自己种因,自己尝果。一个失去了信任的悬镜使对陛下来说算是什么东西。你自己最清楚。他现在已经越来越不想听到关于你的事了,以后连我也可能不会再来。你死是死定了。但什么时候死倒还没定,不过再迟也逃不过秋决。在那之前,这天牢你要住上一阵子了,我想你身上应该不止这一桩债吧,趁着死前没事,这里有纸墨,你慢慢回想慢慢写,没必要带到棺材里去,成为下一世地罪孽。”

  说完这番话,禁军大统领就再也没看夏江一眼,一转身出了牢房,重新锁好大门,留给里面的人一片安静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黑暗空间。

  离开了天字号房,蒙挚并没有立即出去,而是转过长廊,来到了女牢探望夏冬。女牢设在最上面一层,空气流通和光线都要好很多。蒙挚进去的时候,夏冬正站在囚室正中,仰头看着从高窗上透入的一缕苍白的阳光,听到牢门声响也没有回头。

  “夏大人,有人拜托我来看看你。你还好吧?”

  夏冬没有答言。阳光照在她脸上,肌肤如同透明,丝丝皱纹清晰,她眯着眼睛,仿佛在数着光线里的灰尘。那种纯然平静的状态,实际上也是另外一种绝望。

  蒙挚突然觉得无话可说。他能安慰这个女子什么呢?说有人会为她求情,说她性命无碍?在经历了人生种种碎心裂肺的痛苦后,夏冬又怎么可能还会在意她自己地生死……

  沉默了半天,蒙挚也只能无奈地问了一句:“夏大人,你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带给什么人的?”。

  夏冬终于慢慢地转过了视线,晶亮的眼珠微微一动,“春兄和秋兄现在怎样?”

  “哦,事发当天他们两个都不在,不能认定他们也是同谋,所以大概是免职吧,还会有些其他惩处,应该都不算重……”

  “那……他呢?”

  “他是主犯,断无生理。”蒙挚觉得没有必要委婉,“这是他罪有应得,夏大人不必挂

  夏冬低头惨笑,“不会挂心地,心早就没有了,又能挂在哪里?”

  “夏大人,聂锋将军死未瞑目,在真相未雪之前,请你善自珍重。”

  提到聂锋,夏冬的眸中闪过一抹痛楚,不由自主地抬起一只手,慢慢抚弄着额边地白发。就这么垮掉也许是最轻松地事,悲泣、逃避、麻木,甚至死亡,全都要比咬牙坚持更加的轻松。但是她知道自己永远也不能选择那种轻松。

  因为她是聂锋地妻子,纵然生无可恋,也希望死者安魂。她必须要得到那惨烈的真相,去告祭于亡夫坟前。

  “蒙大人,请转告先生,夏冬相信他不是汲汲营营之徒,夏冬也相信他能够还亡者公道。在那之前,纵然是到了流放地,我也仍然可以支撑,请他不必为我分心。”

  蒙挚郑重地向她躬身行礼,口中也已改了称呼,“聂夫人此言,我一定带给先生。当年旧案,不仅先生不会让它就此湮没,靖王殿下也已发誓要追查到底。虽然聂将军身上没有污名,但他毕竟是赤焰案的起因,若不能明明白白地在天下人面前昭雪所有的真相,聂将军的英灵也会不安。只是什么时候能完成这个心愿,实在很难讲,还请聂夫人多多忍耐。”

  夏冬转过了身,光线从她颊边掠过,在鼻翼一侧留下了剪影。她没有直接开口回答,但眸中的沉静和坚忍已说明了一切。蒙挚也不再絮言多语,拱手一礼,退出了牢房。幽冥道外,一个老狱卒还躲在暗处偷偷地朝这边张望着,或者说,他以为自己是躲着的。

  寒字号房依然空着,冷清而寂寞。蒙挚只向那边投去匆匆的一眼,便大步离去。

  那边留着祁王最后的足迹,那边曾是许多人希望的终止,但是禁军统领明白,此时,还远远不是可以哀祭的时间。

此年二月,适逢每三年一次的春闱,依制由礼部主持,皇帝指派主考官一名,副主考十八名,选拔天下学子。全//本//小//说//网往年每到此时,太子和誉王为了帮自己的人争夺新科座师之位,全都会使出浑身解数,明里暗里闹得不可开交,而借着朋党之势上位的考官们自然第一要略是考虑到各自主子们的利益,私底下流弊之风盛行。一些忠直的御史朝臣谏了无数次,不仅没有多大效用,下场还都不好看。选士之弊基本上已成为朝政的一大宿疾,稍有见识的人心里都明白。

  不过大家更明白的是,今年的情况一定会变,至于怎么变,很多人都在观望。

  除了世袭贵勋家的长子以外,科举是大多数人开辟文官仕途的唯一途径,其间牵涉到的方方面面甚为复杂,地域、出身、姻亲、故旧、师门……很多因素可以影响到最终的结果,并非单单只涉及党争,要想不屈从于这些,杜绝所有的关说之风,就必须要承受来自各方人脉的压力,同时自身还要保证绝对的清正公允,以免被人挑出错失。

  此时太子出局,誉王幽闭,能影响皇帝确定今年考官人选的似乎只有靖王。如果他有意要施行这种影响力的话,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去跟他争。

  一月底,礼部宣布了今年春闱的星测吉日,梁帝在朝堂之上就考官人选一事询问靖王的意见,得到的回答是“兹事体大,不敢擅答,请容儿臣慎思数日”,虽然没有明确答复。但很明显他并不打算置身事外。可是扭转流弊决非一件轻松的事,弄不好就会事与愿违,所以大家在等待最后名单出来的时候。实际上就是在等着看这位亲王地最终决策,是不怕得罪人。努力把他所赏识的那类耿介之士推荐上去,还是屈从于历年惯例,弄个圆融晓事的主考官,为某些特殊地人留下一道晋身的缝隙。

  二月四日,中书诏令终于签发。由司礼官当众宣读。如果人地下巴真的可以掉下来的话,那天的朝堂之上一定可以遍地拣到下巴。副主考们全都是六部侍郎中最年轻气盛的官员,可主考官却是高龄七十三地原凤阁阁老程知忌。虽然程老大人已恩养在家多年未踏入朝堂,虽然阁老是个众所周知的名誉官位,但在制度上他仍然有着正一品朝职,属于可以被选任为主考官的范围内。

  只是以前,还从来没有象他这样的人被重新起用过,众人在推测可能人选时也没有一个人想到了他。

  不过靖王所建议的这种老少配是为了达到什么效果,大家很快就体会了出来。程知忌并不是一个特别强硬的老臣。他温良、柔和,从不拒客,不抹人家面子。非常的识时务,只是时务不太认得他。因为他实在是太多年没有上过朝堂了。对朝中的人脉关系根本弄不清楚,跟其他人只须提点一下大家便心知肚明的事。到他这里非得把来龙去脉交待个丝毫不爽才行。关键是人要是没有特别铁地关系,谁敢贸然把殉私的话说的那么清楚,尤其是对着一个被人遗忘了好多年,根本摸不清他深浅地老臣。毕竟风险还是首先要考虑的事情,总不能路子还不熟呢,就不管不顾地抬着一大箱金银珠宝上门去求人办事,新上任地几个御史又不是吃素地。

  但是从定下考官人选到入闱开试,只有十来天的时间。通向程知忌那里地门路还没来得及查清打开,这位老大人就收拾包袱进了考场。没有了外界的影响和各自的私心,那么既使是争论和异议也会变得单纯。其实老少搭配最大的缺陷就是年长的因循守旧,不接受新的观点,年轻的自负气盛,不尊重前辈的经验。靖王在“慎思数日”决定人选时,首要考虑避免的就是这个。虽然最后的名单里并不全是他所建议的,梁帝自己也改了几个,但大的格局总算没变,最终也达到了靖王想要的效果。这主要归功于程知忌这个人确实选的合适。他虽然年迈,但性情并不固执,乐意听人辩论,同时他身为前代大学士,凤阁阁老,厚重的底子摆在哪里,十八位副主考第一天阅卷下来,对这老先生已是信服,无人敢不尊重他。一旦主考官不反感年轻人的不拘一格和鲁莽冒进,副主考们又承认主考官的权威裁断,那么相互制肘自然可以变成相互补益,不至于产生大的矛盾。

  其实这一年的春闱还远远做不到不遗漏任何的人材,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但最起码,这绝对是多年来最干净公平的一次科考。靖王的目标是“无功无过”,他不指望一下子就清理完所有的积弊,也没有采取更强硬冷酷、更容易招致不满和反对的方式来保证廉洁,他首先要改变的就是“无弊不成科场”的旧有观念,切断许多延续了多年的所谓惯例,从而迈出整肃吏选的第一步。

  春闱顺利结束,没有起大的风波,这让梁帝很高兴。他原本最担心的就是靖王不晓时务,一味按自己的想法把朝政折腾的不得安宁,现在看他也渐渐和顺起来,心里自然欢喜。

  转眼间草长莺飞,三月来到,内廷司开始忙碌准备皇族春猎、驾幸九安山离宫的事。众皇子中除了誉王还在幽闭不得随驾外,其余的当然都要去,再加上宗室、重臣扈从的近两百人,每个都带着一群随行者,规模算是历年最大的一次。仍象往年一样奉诏留守,但妃嫔中随驾的已不是曾经宠冠六宫的越贵妃,而变成了静妃。

  在预定仪驾出京的前两天,穆青再次乘坐着他的八抬王轿前往苏宅,并且一直抬到后院才落轿,而从轿子里出来的除了这位小王爷本人以外,还有另一个仿若大病初愈的青年。

  黎纲无声地过来行了个礼。转身引导两人进了梅长苏地正房。穆青乐呵呵的,一进门就往主位方向拱手道:“人我带来了,路上一切平安。没什么事。”说完将身子一侧,将背后的青年亮了出来。

  “多谢穆王爷。”梅长苏笑着还礼。同时看了那青年一眼,“在下梅长苏,有幸得见卫将军,请问伤势大好了吧?”

  卫峥按捺住心里地激动,颤声道:“苏先生相救之恩。在下莫齿难忘……”说着便想要屈膝参拜,却被对方柔和的视线止住,只得深深作了一个揖。

  穆青觉得任务完成,轻松地甩了甩手,问道:“飞流呢?”“他不在。”梅长苏明白这个小王爷地意思,只不过现在密室里有人等着,当然要想办法先逐客了,“改天我带他到府上去。不过今天恐怕不能相陪了,我要先安置一下卫将军。”

  “要记得来哦。”穆青是个爽快人。也不觉得什么,叮嘱了一句后便转身,干干脆脆地走了。他的身影刚消失。卫峥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含泪道:“少帅……都怪卫峥一时不察……”

  “好了。你我之间用得着说这个吗?”梅长苏也不扶他。反而自己也蹲了下去,握着他的肩头道。“你静一静,别太激动,我要带你去见靖王,在他面前,对我的称呼不要失口。”

  “是……”

  “起来吧。”

  卫峥吸了吸气,伸手扶着梅长苏一起站直,两人并肩来到内室,开启了密门,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靖王殿下,卫将军到了。”简单地说了这一句后,梅长苏也如同穆青般闪开,静静地退到了角落之中。

  “卫峥……参见靖王殿下……”

  看着本以为已是永别的故人,萧景琰觉得自己比预想中地还要心潮难平,忙稳了稳心神,上前扶起卫峥。站在他身后的列战英也忍不住抢上前一步,盯着卫峥上上下下细细地瞧,瞧到后来,眼圈儿就红了。

  “殿下,大家都坐下来谈吧。我想今夜要谈的话,应该不会短吧。”蒙挚因为早就见过卫峥多次,情绪最稳得住,过来安排座椅。列战英坚持按军中规矩侍立在一旁,卫峥则悄悄看了梅长苏一眼,显然也非常想站到他身后去,可惜后者正靠在炕桌旁拨弄火炉,没有抬眼。

  “卫峥,暗室相见,你不要拘礼,我有很多话想问你,你先坐下来。”靖王指了指离他最近的一个座位,“许多疑惑,我藏在心里多年,本以为已再无解答,喜得上天护佑,可以再见旧人,还望你一一为我解惑。”“是。”卫峥深施一礼,这才缓缓落座,“殿下请问吧,卫峥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靖王凝视着他的眼睛,第一句话就问:“还有别的幸存者吗?”

  这个问题卫峥做过准备,所以立即答道:“有。只是不多,有职份的就更少了。因为被宣布为叛军,要服苦役,所以即使是士兵也不敢还乡,只能流落异地。”

  “我认识的还有哪些?”

  “校尉以下,只怕殿下不熟,再往上,只有聂铎……”

  靖王禁不住目光一跳:“聂铎还活着?”

  “是。但他现在何处,我不太清楚。总之都是匿名躲藏吧。”

  “聂铎也是主营的人……那北谷呢?北谷就真地一个也没活下来?”

  卫铮低下头,不知是不忍回答,还是不愿回答。

  “怎么会这样……”靖王努力稳住发颤的嗓音,“别人不知道,我最清楚,赤羽营是最强的战队,单凭谢玉和夏江带着从西境调来地十万兵马,怎么可能会打成这样?”

  卫铮霍然抬头,目光如火,“难道连殿下,也以为我们是跟谢玉厮杀成这样的吗?难道我们赤焰军真地是叛军,会跟朝廷指派地军队拼成那样的惨局吗?”

  靖王一把抓住卫峥地胳膊,用力到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你的意思是,你们没有反抗,谢玉依然下了毒手?可是,以小殊的性情,纵然一开始他没有想到,可屠刀一旦举了起来,他绝对不会坐以待毙的!”

  “殿下说的对,可是……”卫峥两颊咬肌紧绷,绷出铁一般的线条,“当屠刀举起来时候,我们刚刚经历了恶战,已经没有力气了……”

“恶战……”靖王对当年北境的情势还算是比较了解的,略一思忖,心头大是惊悚,“难道,谢玉所报的击退大渝二十万大军,力保北境防线不失的功劳,其实是你们……他、他这还算是一个军人吗?贪功冒领得来的侯位帅印,他真的不觉得脸红吗?”

  “击退?”卫峥冷笑道,“大渝以军武立国,如果只是击退,这十多年来它会这么安静?如果不是我们赤焰上下军将,用血肉忠魂灭掉了他们二十万的皇属主力,大梁的北境,能有这十三年的太平吗?”

  “但是大渝那边从来没有……”靖王只颤声说了半句,心中已然明了。大渝被灭了二十万主力大军,当然不会主动向梁廷报告“我们不是被谢玉击退的,我们其实已经被赤焰给灭了”,只怕大渝皇帝知道赤焰军在梅岭的结局后,只会欢喜雀跃,煽风点火。若不是主力已失,这个好战的皇帝趁机再点兵南侵都是极有可能的。而对于远在帝都金陵的梁帝来说,他哪里知道北境的真实情况,只看看邸书和悬镜司的报告,再加上心中早已深深烙下的猜疑与忌惮,就这样做出了自毁长城的决断。

  “看来当年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最后,我们知道的多半都是假的,”列战英愤然道,“卫峥,你从开始慢慢讲给殿下听,只要真相犹在,公道总有一天可以夺回来!”

  卫峥点点头,平静了一下情绪,道,“最初,我们驻军在甘州北线。这时接到皇帝敕书,要求赤焰全军束甲不动,没想到敕书刚到一天。前方战报跟着就传了过来,大渝出动二十万皇属军。已夺肃台,直逼梅岭。如果我们奉敕不动,一旦大渝军突破梅岭,接下来的近十州都是平原之地,无险可守。赤焰素来以保境安民为责。焉能坐视百万子民面临灭顶之灾,何况军情紧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林帅一面派急使奏报,一面下令拔营迎敌。后来,这一举动也是一大罪状之

  “林帅的奏报根本没有抵京,一定是途中被截了。”靖王郁愤难捺,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你继续。”

  “我们夙夜行军。与大渝军几乎同到达梅岭。殿下知道,因为年初被裁减,我们当时只有七万兵力。不能硬拼,所以林帅命聂锋将军绕行近北的绝魂谷为侧翼接应。赤羽营为前锋强攻北谷。主力截断敌军,分而击之。当夜风雪大作,聂真大人随行赤羽营,冒雪行油毡火攻之计……那一场恶战,我们七万男儿浴血三日三夜,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终将大渝最引以为傲的皇属军斩落马下,只逃出些残兵败将。”卫峥地脸上迸出自豪的光采,但只一瞬,又黯淡了下来,“可那时我们自己,也是伤亡惨重,军力危殆,到了筋疲力尽的状态,不得不原地休整。这时少帅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因为接应地聂锋部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绝魂谷与北谷只有一面峭壁之隔,虽然地势艰险,但以聂锋疾风将军之名,如无意外,当不至于如此缓慢失期.于是少帅命我前往南谷联络主营,查问缘由。谁知我刚刚到达,还未进帅帐,谢玉和夏江的十万兵马,就赶到了……”靖王“啪”地一声,竟将坚硬的梨木炕桌掰下了一角,木屑簌簌而落。蒙挚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细节,心中激荡,咬着牙回头看了梅长苏一眼,却只见他面无表情地坐在角落,微微仰着头,纹丝不动,似乎已凝固成了一道无生命的剪影。

  “最开初看到他们的时候,我们还以为……我们居然以为……他们是援军……”卫峥声音里的悲愤与苍凉,足以绞碎世上最坚硬地心肠,他抬起头,直直地望向靖王,“结局……殿下已经知道了,南谷沦为修罗地狱,而北谷……更是被焚烧成一片焦土。在与大渝最剽悍的皇属军厮杀时都挺过来的兄弟们,最终却倒在了自己友军的手中。很多人到临死的那一刻,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拼死赶到林帅的身边,可是他早已伤重垂危。他最后的一句话是让我们逃,能活下来一个算一个,我想那时他的心里,不知有多么冷,多么疼。万幸的是,他没有看到北谷那边升起来地浓烟就走了……他的部将,他的亲兵们没有一个离开他,哪怕最后他们守护地已经是一具尸体。可是我不行,我的主将是林殊,我想要赶回北谷去,但斩杀下来地屠刀实在太多,我只冲到半途就倒下了。醒来时,已被我义父素谷主所救……”

  靖王牙根紧咬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将双手埋进了掌中,蒙挚也转过头去用手指拭去眼角地热泪,列战英更是早已泪如雨下。只有梅长苏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眸色幽幽地看着粗糙地石制墙面。

  “素谷主……当时怎么会在那里?”良久之后,靖王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又问道。

  “梅岭有种稀世药材,十分罕见的,当时义父和他的一位老朋友前来采药,遇到了如此惨局。大乱之时他们做不了什么,只能在谢玉最后清理战场时乔装混了进去,想办法救了些人出来。”

  “那聂铎……”

  “聂铎当时被林帅派去探看聂锋的情况,后来在途中发觉有异,拼力逃出来的。”

  靖王垂下头,沉默了许久许久,最后再次提出一个他已经问过的问题:“卫峥,北谷……真的没有幸存者了吗?”

  卫峥躲开了他的视线,低声道:“我没有听说过……”

  虽然心里早已明白希望渺茫,但听到卫峥的这句回答后,萧景琰依然禁不住心痛如绞。他的朋友,那个从小和他一起滚打,一起习文练武的朋友。那个总是趾高气扬风头出尽,实际上却最是细心体贴的朋友,那个奋马持枪。与他在战场上相互以性命交托地朋友,那个临走时还笑闹着要他带珍珠回来的朋友。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南海亲采地那颗明珠,还在床头衣箱的深处清冷孤寂地躺着。可是原本预定要成为它主人地那位少年将军,却连尸骨也不知散于何处。十三年过去,亡魂未安,污名未雪。纵然现在自己已七珠加身,荣耀万丈,到底有何意趣?!

  “殿下,请切勿急躁。”梅长苏的声音,在此时轻缓地传来,“此案是陛下所定,牵连甚广,不是那么容易想翻就翻的。殿下唯今之计,只能暂压悲愤。徐缓图之。只要目标坚定,矢志不移,一步一步稳固自己的实力。但愁何事不成?”

  “是啊,”蒙挚现在也稍稍稳了稳。低声劝道。“要翻案,首先得让陛下认错。但这个错实在太大。陛下就是信了,也未必肯认。何况卫峥现在是逆犯之身,他说的话有没有效力,他有没有机会将这些话公布于朝堂之上,全都是未知之数。殿下现在切不可冒进啊。”

  “可是……可是……”列战英哭道,“这么大地冤屈,难道就忍着?我们血战沙场的将士们,就只能有这样的结局吗?”

  “这个案子,不是赤焰军一家的案子,”梅长苏静静地道,“更重要的是,还有皇长子的血在里面。要想让陛下翻案,就等于是让他同意在后世的史书上,留下冤杀功臣和亲子的污名。切莫说君王帝皇,只要是男儿,谁不在乎身后之名?靖王殿下如要达到最后的目地,此时万万不可提出重审赤焰之案。”

  “苏先生之言,我明白。”靖王抬起头,双眸通红,苍颜似雪,“但我也想提醒苏先生,我最后的目的,就是平雪此案,其他地,暂时可以靠后。”

  梅长苏回视了他良久,淡淡一笑,“是,苏某谨记。”

  “卫峥以后就住在先生这儿吗?”

  “现在搜捕他的风声虽然已经松了,但冒险送他回药王谷还是怕途中出意外。我这里人口清净,住着很安全,殿下放

  “如此就劳烦先生了。”靖王又回身对卫峥道,“此次能救你出来,全靠先生地奇谋妙算,你住在此处,还须一切听从先生地指令。”

  卫峥立即抱拳道:“是!卫峥一定唯先生之命是从。”

  他回答得太快太干脆,靖王反而有些吃惊。虽说梅长苏对他有救命之恩,但一个性情刚烈的武将,也不是那么容易?*党鑫┟谴拥鼗袄础?br>

  “我们府里又没什么规矩,卫将军客气了,”梅长苏微笑着岔开道,“要说有谁是惹不得的,那就是晏大夫,你的伤势还未痊愈,他多半要来调养你,到时候可千万不要得罪他,免得把我也一起连累了。”

  “这位老大夫我见过,确实有气势,”蒙挚也接口道,“难得苏先生也有怕的人呢。”

  列战英靠上前,拧着眉悄声游说卫峥道:“要不你住到靖王府来吧,老朋友多,也很安全……”

  梅长苏淡淡瞟过来一眼,只稍微皱了皱眉,列战英便意识到自己的建议不对,忙垂首退了两步。不过这样一来,靖王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低声斥道:“战英,苏先生的安排,你不要随意置言。”

  “是。”列战英身为高阶将军,也不是一味的莽勇,心胸和见识自然是有的,当下立即躬身致歉,“战英多言,请先生见谅。”

  “列将军贴身卫护殿下,以后还请多思多虑,以保周全。”梅长苏倒也没客气,淡淡补了一句,又侧转身子,对靖王道,“殿下已安排好春猎时留京的人手了吗?”

  “已调配妥当了。春猎整整半个月,京城里以诏命为尊,誉王也留了下来,确实不能大意。”梅长苏轻叹一声,喃喃道:“其实我现在的心思倒跟夏江一样,希望他们能动一动。可惜就情势而言,誉王未必敢这么冒险。殿下小心留人监看就是了。”

  靖王点着头,神情开始有些恍惚。今夜所披露出来的真相细节使得他既愤怒又哀伤,好象有块巨石压在胸口般,带来一种沉甸甸的痛楚。他本来想强自支撑一下,仍象往常那样跟梅长苏商讨事务,但刚刚只说了那么几句,他就发现不行,至少今夜,他不能思考任何其他的事,因为他整个头都滚烫得如岩浆一般,根本无法平息,无法回到正常的状态。

  “请殿下回去休息吧。”梅长苏的声音里有种淡淡的倦意,他将视线从靖王身上移开,同时后退了一步。室内随即一片沉寂萧景琰慢慢站了起来,眼帘低垂着,掩藏着眸底所有的情绪。他拍了拍卫峥的肩膀,似乎想要再跟他说两句什么,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说,默默无声地转过身去,带着列战英走向了自己那边的石门。蒙挚原本想再留一会儿的,可看了看梅长苏的脸色,也只好跟在靖王身后一起离开。

  石门缓缓合拢,隔绝开一切的声音。梅长苏的身体轻微地摇晃了一下,卫峥立即抢前一步,紧紧扶住了他。

  “谢谢。”昔日的少帅将自己的一部分重量移到副将扶持的手臂上,可是疲累感却越来越浓,几乎难以抵抗,“走,我们也走吧。”

  卫峥吹灭了密室的灯,过道里的光线洒了进来,幽幽暗暗的,带着一种陈旧而悠远的感觉。梅长苏走到光与影的分界处时停了下来,目光定定地不知在想什么。

  卫峥静静地在一旁看着他的侧脸,突然道:“少帅,我觉得其实可以告诉……”

  赤羽副将的后半句话被自己吞了回去,因为他的少帅转头扫了他一眼。

  那一眼的意思,非常明确。

  “刚才那种话,以后不要再提了……”说完这句话后,梅长苏又收回了凌厉的视线,重新回到疲倦而又迷惘的状态之中,就好象刚才那个灼烈的眼神,只是卫峥一瞬间的错觉而已。

皇族春猎,实际上是一种猎祭,其意为谢天命神赐之勇悍,故而年年必办,逢国丧亦不禁。春猎的场所一向是九安山,此处距京城五百里,有密林有草场,还有猎宫一座,十分齐备。不过按例,春猎前三天连皇帝也不能入住猎宫,必须在野外扎营敬天。

  三月二十七,天子旌旗摇摇出城,率留守众臣于城门拜送。靖王虽然奉旨要“把苏先生带着”,但他的位置必须是同行在梁帝龙辇旁侧,以便随时候命,而这位“苏先生”却只能带着他的几个随从,跟靖王府的人一起走在后面的队列中。

  不过也恰好因为靖王一早就被召入宫,绊在了梁帝身边,所以他才没有看到那个必然会令人惊疑不定的场面,梅长苏为此感到甚是庆幸。上午有点招摇地进入苏宅大门来接梅长苏的人是列战英,大家预定一起到靖王府会合,一共三十人,作为靖王的随从人员编入春猎队伍中同行。由于出发的吉时测定在中午,时间还早,所以一进靖王府的大门,列战英便请梅长苏到厅上小坐休息,自己在一旁陪坐,两人随口聊一些军务上的事打发时间。

  一杯茶还没喝完,梅长苏突然听到厅外传来一阵“呜——呜——”的叫声。在一瞬间的怔忡之后,他突然意识到了那个是谁的声音。

  列战英这时已跑到了厅口,大叫道:“你们这么早拴它干什么?快放开,等会出发时再上车好了。”

  梅长苏的脸色略有些发白,忙举杯遮掩,心思急转。片刻后列战英重新回到座位上。他便用随意的口气问道:“外面是什么在叫?”

  “是佛牙,我们殿下养的一只狼。”

  “殿下养狼?”

  “先生不常到我们府里来,所以不知道。佛牙一般也不到前头来。它是我们殿下从吃奶时就捡回来的小狼崽,不过现在也有十五岁了。谁也不知道它还能活多久……佛牙很高傲地,除了殿下,谁它都不亲近,在我们王府,殿下是老大。它就是老二!”列战英因为说得夸张,所以自己先哈哈笑了起来。

  “哦?”梅长苏随他笑了一下,又问道,“这次要带着它吗?”

  “佛牙喜欢在外头玩,它现在日子也不多了,殿下当然是能带它出去就带着。”

  “可它虽是家养的,总也是只狼,你刚才怎么叫人放开了?”

  “苏先生别怕,佛牙虽然不爱理人。但只要殿下没有下令,它是不会咬人的。”

  梅长苏转动了一下眼珠,笑道:“我倒不是怕它咬我。是怕他咬别人。跟你说吧,我有一项异能。无论再狂暴地动物。都乐意跟我亲近,绝不会咬我的。

  “世上还有这种异能?”列战英大奇。“我从没听说过呢。”

  他正说着,一个浅灰色毛茸茸地影子已无声地出现在厅口,那昂首高傲的样子,仿若一个王者正在耐心地巡视它的领地。

  “佛牙长的可真漂亮。”梅长苏夸道。

  “可不是,”列战英得意的样子倒象这狼是他养地,“它的体型壮,毛皮又厚又密,前几年还要更漂亮的,现在老了些,不过毛色仍然很好的。”

  佛牙将头转了过来,深褐色的眼珠仿佛有灵气似的,晶亮莹润。它在厅口只停留了片刻,突然仰首一声长嚎,后背一弓,疾如离弦之箭般直扑梅长苏而来,那气势仿佛是准备将他整个儿吞下去。

  列战英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吓得脸都白了,慌忙跳起身来阻拦。这个苏先生现在可是靖王最要紧的一个人,要是自己守在旁边还让他被佛牙给弄伤,那还不如先找块豆腐撞死算了。可是尽管列战英的反应已是极快,但狼的动作总是要压倒人类一筹,何况从厅口到梅长苏并不是一段很长地距离。当他刚刚跃起想要抓住佛牙时,灰狼已掠过他的身边,一头扑进了梅长苏的怀里,几乎没把他连人带座椅一起撞倒。

  “呃……”接下来地一幕让列战英半张着嘴,很失风度地呆呆站着,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见佛牙的两只前爪搭在梅长苏肩上,湿湿地尖鼻子亲密地在他脖颈间嗅着,时不时还蹭上一下,那撒娇地样子跟它巴在靖王身上时一模一样。

  “怎么样,列将军,”梅长苏好不容易躲开佛牙的口水,笑道,“我这个异能没骗你吧?”

  “居、居然真地是这样……”列战英怔怔地道,“这也太神了……”

  “以前还曾经有一匹谁也无法降伏的烈马,只肯在我手上吃草呢。”梅长苏拍拍佛牙的肩,让它伏在自己膝上,“佛牙大约是太寂寞了,靖王殿下那么忙,很少时间陪它吧?”

  “是啊,尤、尤其这半年,殿下忙……忙得那是脚不沾地……”列战英最初的震惊还没有过去,说话结结巴巴的。梅长苏也不着急,挑了几个他感兴趣的话题,徐徐地引他多说话。列战英毕竟不是心思复杂之人,谈兴渐起后,注意力终于离开佛牙身上,开始顺着梅长苏的引导走,聊到后来,他越说越高兴,大部分的话都变成是他在说了,梅长苏只是微笑着倾听,时不时插上半句以示鼓励。佛牙在旁边时而绕着座椅转圈儿,时而用大尾巴拍打梅长苏的膝盖,倒是自娱自乐,时间一久,列战英渐渐也就看习惯了。

  就这样很快过了半个时辰,外面的一应准备已然就绪。曾因梅长苏一句话被降为百夫长的戚猛这次也是随行人员,大步进来通知出发时间已到,梅长苏看他服色,已然升回了校尉,不禁微微笑了笑。问道:“你那只怪兽捉到了吗?”

  戚猛闷闷地道:“还没有……那东西狡猾得很……”

  飞流在这时飘了进来,看见佛牙,咦了一声。伸手想摸,被灰狼不屑地闪开了。当下大奇,追过去再摸,佛牙又闪,可这次没闪过,被在脖子上狠狠摸了一把。登时大怒,回身反击,一人一狼在大厅中闹腾了起来。而梅长苏就笑眯眯在一旁看着,完全没有去管束一下的意思。

  “苏、苏先生,”列战英有些全身无力,“时间快到了……”

  “哦,那我们走吧。”

  “他……他们……”

  “我们走了,他们就会跟过来了。”梅长苏说着,当先走出。列战英对那一人一狼都没办法,只好跟在他后面。不过幸好正如梅长苏所言,他们一出来。飞流和佛牙就停止了打闹,以同样的速度奔出厅外。

  靖王府的小小队伍里大多都是武者。只有梅长苏是坐马车地。佛牙坚持要跟他一起挤到车上去,于是从来不坐马车的飞流也破天荒跳入车厢。一人一狼对坐着,继续玩着你摸我躲,你咬我闪的游戏,整个旅途倒也因此不那么无聊了。

  晚间到达预定驻跸地小镇,整个随驾队伍扎营安顿了下来,靖王请安完毕,退回到列战英已准备好的王帐中休息。刚到帐前,就看到两条影子一闪,绕过栅门木桩便消失了,不由有些惊诧。

  “这一路上,佛牙已经跟我和飞流玩熟了。”梅长苏从里面出来,笑着迎上前道,“列将军还说佛牙不喜欢亲近人呢,其实它性子不错啊,我本来就很会跟动物相处,还没什么,可是飞流那样独来独往地人,佛牙也跟他相处的很好呢。”

  “是吗?佛牙确实不喜欢跟人亲近,看来你和飞流还真是与众不同。”靖王虽然也很讶异,但因为没有看到佛牙一头扎进梅长苏怀里不肯出来的样子,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而是朝四周看了看,问道:“战英呢?”

  “我的琴弦断了,请他去帮我挑两根上好的马鬓。”梅长苏指了指后方,“看,他已经瞧见殿下,跑过来了。”

  话音刚落,列战英已奔至近前,抱拳行礼道:“殿下,营帐均已安排完毕,敬请安歇。”

  “苏先生地帐蓬,要围在你们中间,知道吗?”“正是这样安排的。”

  “好。”靖王颔首赞许,转向梅长苏道,“现在时辰还早,先生到我帐中坐坐?”

  梅长苏担心佛牙回来,淡淡一笑道:“本当从命的,只是赶了一天路,觉得有些困乏了,还是想早些安睡。”

  萧景琰知他身体不好,倒也不介意被拒,温言道:“那就不耽搁你了,明天还要赶一天路,确实该早些歇息。”

  梅长苏躬身微微一礼,退回到自己帐中。列战英因为负责王帐周边的所有事务,神经有些紧绷,当然不会想到要跟靖王闲聊佛牙初见梅长苏的事儿,等候靖王进帐后,他便又四处巡视去了。

  次日一早,靖王又匆匆赶往梁帝处请安,由于被赐膳,所以就再也没回来过,一直伴驾左右。梅长苏刻意比他晚起片刻,两人也就没有碰面。

  这一天的速度比头一天要快些,黄昏时便赶到了九安山,在猎宫之外连绵扎下一大片的帐蓬。居中便是金顶云龙的皇帐,高五丈,幅宽十丈,虽是临时搭成,但内里摆设铺陈已极精美,中间垂下绒绣帘纬,将整个皇帐分为外面起坐、里内安寝两个部分。静妃的帐篷仳邻皇帐,规制要小些,但因为要侍奉梁帝,她在夜间基本上是居于皇帐之中地,等男人们出去打猎的时候,才会回到自己帐中。

  随蒙挚而来的三千禁军分班守卫,如铁桶般绕护在这两顶大帐周边,戒备之森严恐怕连只土拨鼠也不会放进来。

  其他皇族和重臣们地帐篷自然更小一圈,按着地位高低层层围在皇帐四周,直如众星捧月一般。

  休整一晚后,春猎于翌日正式开始。梅长苏虽然也换了劲装跟在靖王旁侧,但连半枝箭也没带,显然是不打算跟这个“猎”字沾任何关系。随同伴驾的人大部分都听过他地名头,不免要过来招呼,所以这一路都是在回礼中走过地。到了猎台前,梁帝命高湛召他和靖王一起上台,笑着闲谈了几句,虽然没说什么实在的内容,但至少表明了一个爱重地态度,给周边的皇室亲贵们看看。

  春季由于是万物繁衍的季节,本不宜杀生,所以春猎与秋猎不同,是以祭仪为主,没有竞技,大家进林子里转来转去,不过是做做样子,除了偶尔射两只野兔野鸡什么的,一般不会射杀鹿、獐等常规猎品。

  梁帝一早主持了开猎祭典,又在随身侍卫的重重保护下进密林中转了一个时辰,最后带着两只野鸡回帐。他毕竟年迈,午膳后便倦意难当,在静妃的轻柔捶打下昏昏入睡,不多时便睡得鼻息沉沉了。

  静妃得了这个空闲,忙命高湛细心守着,自己脱身出来。一面朝旁侧的妃帐中走,一面吩咐贴身的侍女道:“快去靖王处,叫他请苏先生来见我

靖王是陪同梁帝一起从猎场返回的,送父亲回帐后他便告退了。不过他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前往皇三子豫王和皇五子淮王的营地拜访。这两位王爷与靖王的关系虽然不算很亲近,但总体来说也还不错。以前每年春猎时,太子誉王高高在上,只围着梁帝打转儿,这三兄弟位份相近,反而常在一处。不过今年靖王的地位已非昔日可比,那两人也没敢象往年一样随随便便上门来,所以靖王有了空闲,便自己主动找了过去。豫王淮王的帐篷挨在一处,为了接待靖王,大家聚在中间的空地上,铺席烤肉佐酒,倒也其乐融融。

  正当大家酒足饭饱,开始喝茶消食时,静妃的侍女在列战英的陪同下找了过来,远处还有一个梅长苏站着等候。一听说是静贵妃相召,豫王和淮王哪里敢耽搁他,急忙起身送客。

  从皇子们的营地到皇帐并不远,只是中间要过禁军的守护区。蒙挚站在高大的木栅门前行礼相送,眸色深深地看了梅长苏一眼,后者淡淡地回他一笑,神色平静。

  到了静妃营帐前,侍女略加通报,两人便一前一后走了进去。整个营帐内陈设简单清爽,仅有一案一榻双几,还有四五张圈背矮椅,静妃穿着一件灰貂皮褂,配素色长裙,因服孝的缘故,头上只戴了银饰,整个人看起来雍容素净,柔和温婉。见到儿子跪下行礼,她笑着伸手相搀。

  “母亲,这位就是苏先生。”靖王抬一抬手,介绍道。

  梅长苏上前,躬身施礼。“苏某见过静妃娘娘。他本就站在靖王身后不过一步之遥的地方,静妃早已瞥见他的身影,只是心情复杂。未敢细看,此时面对面相向而立。看着那单薄的体态,听着那陌生的声音,突觉心中幽凉,喉间发紧,半天也未能说出一个字来。

  “母亲。您身体不适吗?”靖王察觉有异,轻轻扶住了静妃地手臂。

  静妃勉强一笑,稳了稳心神,道:“……苏先生一路辛苦了,请坐。”

  梅长苏谢了座,在客位坐下,静妃这时已稍稍平定了一下情绪,命人上茶,客气地问道:“苏先生在京城已经住了一年多了吧?还住得惯吗?”

  “只是冬天冷些。其他的还好。”

  “先生怕冷?”

  “是。”

  静妃便回头对靖王道:“你最不会照顾人的,有没有注意到先生帐篷里炭火可够?这野外扎营,可要比屋子里更冷些。”

  梅长苏笑道:“谢娘娘关心。殿下照应得很是周全,现在大家都不愿意进我地帐了。觉得里面热呢。”

  静妃摇头道:“这几日不比家居。你时常要帐内帐外地走动,如果里面极暖。外面极冷,只怕更易成病,帐内还是多通气,确保温度适宜的好。”

  “娘娘果然深谙保养医道,”梅长苏欠了欠身,“我家里也有一位大夫,只是这几日没有随行,我只好一味地保暖,多谢娘娘指点。

  “先生冒风而来,不宜饮此茶。”静妃随即扬声召来侍女,吩咐道,“去取紫姜茶来。”

  侍女领命而去,不多时便捧来一个紫砂茶壶和一只小杯。梅长苏见静妃起身亲自斟茶,忙谦谢道:“怎敢劳动娘娘,请这位姐姐斟吧。”

  静妃浅浅一笑,命侍女退下,端起茶杯道:“先生为景琰如此尽力,我礼敬一杯清茶也是应该地。”说着便将手中小杯递了过去,谁知一失手,杯身滑落,姜茶水飞溅而出,全都洒在梅长苏的袖上。

  “哎呀,先生烫到没有?”静妃忙摸出手巾为他擦拭,靖王也赶了过来。

  梅长苏知道静妃之意,心中有些酸楚,于是没有闪躲,由着她趁势将自己的衣袖卷起。

  静妃看到那光滑无痕的手臂时,表情与霓凰郡主一模一样,只是她的情绪更加内敛些,怔怔地后退一步,便没有了更多地动作。“苏某并未受伤,娘娘不必在意。”梅长苏将视线移开,低声说了一句。靖王扶着母亲回到原位,神色有些疑惑,想要问,又不知该问什么,犹豫了一下方道:“母亲今天好似神思困倦,不如休息一下,我与苏先生改日再来可好?”

  静妃若有所思,竟没有理会儿子的话,沉默了片刻,突然又对梅长苏道:“苏先生那本《翔地记》,我很喜欢。上面提到涂州一处飞瀑,我看先生的批注,应该是去过那个地方的吧?”

  “是。”

  “听书中描述,此瀑飞流直下,气势壮观,恨我不能亲见。不过我一时记不太清,这飞瀑到底是在涂州的哪个县府啊?”

  梅长苏的视线微微一颤,抿紧了嘴角。涂州溱潆府,十分简单的答案,却是亡母的闺名。他虽然知道静妃此问何意,却又终究不能坦然出口,所以迟疑了片刻后,还是无奈地摇头,“苏某也不太记得了。”

  静妃静静地凝望着他,不知因为什么,眸色变得澄澈而又忧伤。靖王有些不安地看看母妃,问道:“母亲很想去看这个瀑布吗?孩儿倒还记得,那个地方是……”

  “你不必说,”静妃快速地截断了他,“我问问罢了,哪里出得去?”

  “娘娘现在身份贵重,确实不能随意出行,只能委屈些,留作遗憾了。”梅长苏垂下眼帘,劝了一句。

  “身份贵重……”静妃郁郁一笑,容色有些黯淡,“不说这个了。我看先生气促不均,面色透白,病势应已缠绵了许久。平常都吃什么药?”“是些调补的药吧,我也不太懂,都听大夫地。”

  “我倒还略通医道。先生不介意的话,可否让我切一切脉?”

  她当着靖王的面这样说。梅长苏当然不能介意,反而是萧景琰从旁劝道:“母亲,苏先生身边已有名医,您不必……”

  “我只是切切脉,又不扎针行药。有什么打紧地?”静妃柔柔地一笑,“你不知道但凡医者,都想多见识几个病例吗?”

  靖王知道母亲性情虽温婉,可一旦开始坚持什么,就很难改变,只得起身,将她的座椅移至梅长苏身边,又取来一只小小地枕包。

  梅长苏地双手,在袖中微微捏紧。他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当然清楚,可是他却不知道静妃地医道已修到了什么程度,自然也就拿不准这只手一伸出去。秘密是否还保得住。

  不过此刻的局面,已由不得他选择。静妃幽深哀凉的目光。也让他无法拒绝,所以最后。他还是缓缓地将左手手腕平放在了枕包之上。

  静妃宁神调息,慢慢将两根手指按在了梅长苏的腕间,垂目诊了半日,一直久到让人觉得异样的地步,手指方缓缓放松。

  靖王躬下身子,正要开口询问情形如何,谁知定晴一看,不由大惊失色。只见静妃将手收回后,回腕便掩住了朱唇,翻卷地长睫下,泪水如同走珠一般跌落下来,止也不止住。萧景琰已有多年未曾见自己这位淡泊宁静的母亲落泪,心头自然大骇,立即屈膝跪下,急急问道:“母亲怎么了?如有什么不舒心的事,尽可以吩咐儿子去料理……”

  静妃深吸着气,却仍是止不住地抽咽。越是平日里安稳持重的人,一旦情绪决堤,越是难以平息。她扶着儿子的肩,凭他怎么问,也只是落泪摇头,哭了好一阵,才轻声道:“景……景琰,你今日……可有去向父皇请安?”

  她哭成这样,却问出如此一句话来,靖王一时更加无措,“我与父皇……上午一直在一起啊……”

  “那下午呢?”

  “还没有去过。”

  “你……去向父皇请安吧……”

  靖王呆了呆,道:“父皇不是在午睡吗?”

  “午睡也该去,”静妃断断续续地道,“至少等、等他醒了,如果听内侍说……你来过,心里一定……会高兴的……”

  萧景琰怔怔地看了母亲半天,突然明白了她的用意,迅即转头看向梅长苏,却见这位谋士已站了起来,静静地避让在一边,整张脸如同戴了面具一般,瞧不出丝毫端倪。

  “快去吧,去吧……”静妃拍着儿子的胸口,缓慢但坚决地将他推了出去,但等他走后,她却又没有立即跟梅长苏说话,反而是跌坐回椅上,仍是珠泪不干。梅长苏无奈地凝视了她片刻,最终还是悄然长叹一声,缓步上前,蹲在她膝前,摸出袖中软巾为她拭泪,轻声道:“娘娘,您别再哭了,再哭,又有什么益处呢?”

  “我知道……只是忍了这些年,突然忍不住了……”静妃似乎也在拼力地平息自己,拉着梅长苏让他坐在身边,泪眼迷蒙地看着他,看一阵,又低头拿手巾擦擦双眼。“我现在很好,”梅长苏柔声安慰道,“只是比常人稍稍多病些,也不觉得什么。”

  静妃哽咽道:“火寒之毒,为天下奇毒之首,要清理它,又何止脱一层皮那么简单?为你拔毒的那位医者,可有说什么吗?”

  “他说……我底子好,没事地。”

  “怎么可能没事?挫骨削皮拔的毒,第一要紧的就是静养,”静妃一把抓住梅长苏地手,恳切地道,“你别管景琰了,好好养着,京里的事,我来办,你相信我,我一定办得成……”

  梅长苏用温暖而又坚定地目光回视着她,缓缓摇头,“不行地,宫里和宫外,毕竟不一样……我走到这一步,已经越过了多少阻碍,娘娘,您也要来阻碍我吗?”

  静妃心头如同被扎了一刀般,更是止不住的泪如泉涌,仿佛压抑了十几年地悲苦之情,全选在此刻迸发了出来。

  “您若要帮我,就什么也别跟景琰说。”梅长苏的眼圈儿也渐渐地红了,但唇角却依然噙着淡淡的笑,“景琰很好,我也没有您想的那么累。您放心,我有分寸的……您以后还是继续给景琰做榛子酥吧,就算他不小心拿错了,我也不会糊里糊涂随便吃的。”

  “小殊……小殊……”静妃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轻轻抚摸梅长苏的脸,“你以前,长得那么象你父亲……”

  “娘娘,我们不说这个了。”梅长苏继续给她拭泪,“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您会帮我的,是不是?”

  静妃透过一片模糊的水色凝视了他许久,最后终于一闭双眼,缓慢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见她允诺,梅长苏的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明明是宽慰的表情,却又显得那么悲凉。静妃不忍再看,低下头,用手巾捂住了脸。

  “娘娘,”梅长苏缓缓站起身,轻声道,“时辰不早,我也该走了。您一个人能静下来吗?”

  静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印干脸上的水迹,抬起了头,“你放心。景琰那边,我知道该怎么办。”

  梅长苏点点头,退后一步,屈膝跪下行了个大礼,定一定神,转身掀开帐帘,头也不回地离去。

  时已午后,帐外是一片淡淡的冬末暖阳,但空气依然清冷。萧景琰静静负手,站在皇帐辕门之下,迄然不动的样子竟象是已经凝固。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靖王立即回过头,投来两道审视的目光,语调不高却很有力度地问道:“母亲把我支出来,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面对靖王的逼问,梅长苏却没有直接回答,视线略略一转,转向东侧的那顶皇帐:“殿下不是过去请安了吗?”

  “父皇在午睡,能请多久?”

  “那殿下为什么不进来呢?”

  “母亲很明显是想要把我支走,我又何必这么快进去,让她烦

  “可是殿下你……还是很想知道我们在谈什么?”当然。”萧景琰被他闲适的态度弄得有点沉不住气了,“母亲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失态过了,我必须要知道此中缘由。”

  “那殿下为什么不在帐口偷听呢?娘娘和我都不是什么高手,您小心一点儿,我们是发现不了的。”

  靖王瞪着他,脸上掠过薄薄一层怒色,“我并非从来不做这样的事,但是,不会对母亲做“既然殿下刚才没有过来偷听,现在又何必要盘问我?”梅长苏冷冷道,“这两者之间没多大区别吧?如果殿下真的那么想知道我们谈话的内容,最好还是去问静妃娘娘,问我,总归不太好。”

  靖王一时语塞,目光游动间,有些迟疑。

  “其实……”梅长苏放缓了语调,徐徐道,“以苏某的拙见,殿下只要知道静妃娘娘是个好母亲,会一心一意为你好就行了,何必追究太深?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不欲人知的部分,不问也算是一种孝道,如果实在忍不住,那就当面问。总之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请殿下宽谅。”

  靖王大踏步地来回走了几遍。又停住:“母亲不让你说么?”

  “娘娘没有这样吩咐。可她支你出去,自然也就是不想让你知道的意思。”

  “不想让我知道,那为什么你可以知道?”

  梅长苏无奈地垮下双肩。“看来殿下实在是忍不住,那去问娘娘吧。我先回去了。”说完拱拱手。竟真的施施然走了。

  靖王一时气结,可事关母亲他又没有办法,踌躇了一阵子,到底不放心,还是重新掀帘进帐。

  静妃正在用湿巾净面。脸上除了眼皮略红肿外,已没有了其他杂乱地痕迹。见到儿子进来,她放下手巾,浅浅笑道:“你回来了,苏先生没有等你,已经告辞离去了。”

  “孩儿知道。我们……在外面遇到……”萧景琰走过来,扶母亲在椅上落座,自己拽了个垫子过来,也靠坐在她膝前。仰起头,慢慢地问道,“母亲。你真的没有什么话,要跟孩儿说的吗?”

  静妃将一只手放在儿子头上。轻轻揉了揉。长叹一声:“景琰,你能不问吗?”

  “可我很久没有见过母亲如此哀伤了.也许把话说明白,我可以做点什么……”

  “你地孝心我明白,”静妃向他露出一丝凄楚的笑容,声音依然那么温柔慈和,“可是景琰,母亲也有母亲地过去,很多事情发生在你出生之前,其实跟你没有多大关系,何必一定要问呢?”

  “我出、出生前?”靖王怔了怔。对于每一个孺慕母亲的儿子来说,确实很难会想到自己出生前她也有过往。

  “我如此哀伤是因为太久远,久远到已经忘了,没有防备,所以突然之间想起时,才会觉得那么难以自控,”静妃喃喃地说着,语意却很虚缈,“其实跟苏先生没有直接关系的,只是那些记忆……是被他勾起来的而已……他是一个很周全很体贴的人,虽然我没有要求他什么都不说,但他却一定不会说地,所以你不要逼问他,等母亲觉得想跟你讲明的时候,自然会讲的。”

  没有商量过的静妃和梅长苏很默契地采用了同样的方法,刚刚那一幕现在已被转为是静妃的秘密而非梅长苏的秘密,可是靖王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出于对母亲的关心与爱,他纵然是满腹疑云,也要强行按下去,无法再继续追问。

  尽管他的心中,此刻并没有信服,已经百折千回转了无数个念头,猜测着所有地可能性,可是最后,他还是不得不低下了头,轻声道:“那请母亲多保重吧,孩儿告退了。”

  静妃默然颔首,并无挽留,等儿子退出帐外后,方从袖中拿出一盒药膏,对镜细细抹在眼上,可抹着抹着,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场会面就如此这般匆匆结束,没有波澜,没有意外,但是后果却好象有些诡异,至少靖王府的中郎将列战英就是这么觉得的。两个一起出去地人各自先后回来,一个若无其事,另一个则是皱着眉头沉思。说他们失和了吧,每天还依旧相互问候见礼,说一切如常吧,却又突然变得疏远,好久没有坐在一起用餐交谈了,反而是那个只爱读书的淮王,近来因为频频过来借书,跟梅长苏地交往要更加密切些。

  这种诡异地局面一直延续了七八天,最后是被一个意外到来的访客给打破地。

  “据卫士传报,那人说是来找苏先生的,本当一概逐出,恰好我身边一个卫队长路过,他知道我素来礼敬苏先生,所以命人先看押,过来通知了我。”蒙挚坐在靖王的主帐中,全身束着软甲,显然是挤时间跑过来的,“不过那人不肯说出他的名姓,苏先生要见吗?”

  梅长苏沉吟了一下,道:“不麻烦的话,还是见见的好。”

  “那我叫人带他过来。”蒙挚走到帐口对外吩咐了一声,又回到原位坐下,看看对面的两人,“殿下和苏先生怎么了?”

  “嗯?”那两人同时抬头,“什么怎么了?”

  “苏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事……惹殿下生气了?”

  “没有,”靖王快速地道,“其它的事,与苏先生无关。”

  “哦……”蒙挚其实很想知道见静妃的结果是什么。可是梅长苏什么都不肯说,他也不敢追问,不过看靖王的样子。也判断不准是不是又被蒙混了过去。

  大约一盅茶的功夫,两名禁军卫士押了个披发褴衣之人进来。将他朝帐中一推,行礼后又退了出去。那披发人踣跪于地,膝行两步,朝着梅长苏一拜,用嘶哑哽咽地嗓音叫了一声:“宗主……”

  梅长苏心头微惊。欲待伸手去拨他的头发,蒙挚已抢在前面,将那人的下巴朝上一抬,两边散发随即向后垂落,露出一张青肿脏污,勉强才能辨别出真容地脸来。

  “童路?”江左盟宗主的视线一跳,“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宗主!”童路伏地大哭,几乎泣不成声,“属、属下对……对不起您……”

  梅长苏凝目看他。半晌后取过一杯水放在他面前,用平稳地语调道:“你先喝点水,静一静。”

  童路抹了抹脸。抓起水杯汩汩全都喝了下去,再喘一口气。道:“多谢宗主。”

  “童路。十三先生说你叛了,你认吗?”梅长苏静静地问道。

  童路抽泣着。伏地不言。

  “你既然已认了叛盟的罪名,又何必要来?在誉王翼护下,不是很好吗?”

  “宗主……属下是做错了,但属下绝不是有心叛盟,”童路咬着牙,面色青白,“招出妙音坊,是因为……因为……”

  “我知道,十三先生已经查过了,是因为一个叫隽娘的女子吧?”是……”童路低着头,脸上涌出羞愧之色,“我可以舍了自己的命,可我舍不下隽娘的命,所以……所以……”

  “别说了,我明白。”梅长苏淡淡道,“你确实没有把你知道地所有事情都招出来,所以我们也猜测你是被迫叛盟,而非自愿。不过叛盟就是叛盟,没什么说的。十三先生曾细查过你的下落,不过没有找到,你怎么会自己跑出来了?”

  童路以额触地,原本发白的脸又涨得通红,低声道:“一开始,他们拿隽娘威胁我,可是后来,又囚禁住我来威胁隽娘。有一天……隽娘偷偷来找到我,我才知道,原来隽娘就是他们派来……派来……”

  “隽娘是秦般若的师姐,这也是后来才查出的。”“隽娘这样骗我,我本来不应该再相信她,可是她说……她也想斩断过去,跟我一起归隐田园,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宗主,她也有她的无奈之处,她跟秦般若是不一样的……”

  “我不想评论隽娘,你直接说你为什么来见我?”

  “三天前,隽娘带我一起逃了出来,可是刚出城,灭口地人就追上了我们,最后虽然拼死逃过了,可是隽娘也受了重伤,当天晚上……她就……就咽了气……”童路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眼睛鲜红似血,却又没有泪水,“我们本来只是打算找个山村悄悄过日子的……,……宗主,隽娘她真地跟秦般若不一样,真的……”

  梅长苏地眸中忍不住现出一丝怜意,但他随即按捺住了这种情绪,仍是语声平缓,“追杀就追杀,刚才你为什么说灭口?难道你们知道了什么机密?这也是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地原因吧?”

  “是,”童路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让自己更痛更清醒一点,“誉王要谋反……”

  此言一出,不仅是蒙挚,连萧景琰也跳了起来,“不可能,誉王手里才多少人?他凭什么谋反?”

  “我……我知道的也不多……”童路一边思索一边道,“听隽娘说,圣驾刚出城,誉王就去天牢暗中探望了夏江,他们具体计划了什么不知道,但可以肯定地是,誉王已经想办法把留守京城的禁军给控制住了……”

  “什么?”蒙挚面色大变,“留守禁军有近七千,哪有那么容易被控制住的?”

  “据说统率留守禁军的那两个副统领已经效忠于誉王了。”面对靖王询问的目光,蒙挚有些难堪,“这两个副统领不是我带出来的人,内监被杀案才调来的,确实把握不住,可是……我相信我的兵,谋上作乱的命令,他们是不会听的。”

  “童路只是说他们被控制住了,并非完全掌握。”梅长苏摇了摇头道,“禁军训练有素,历来服从上命。现在京城以诏命为尊,如果把他们一队一队的分开,逐批收缴武器,再集中到一处看管起来,是可以做到的。毕竟外面还没有打起来,禁军虽不能理解上峰的命令,可无缘无故的,也不会强行反抗。”

  “就算禁军被废了,誉王也只有两千府兵,够干什么的?顶多跟巡防营拼一拼,还未必拼得过……”

  “不止,还有……”童路急急地道,“隽娘从她师叔那里得知,誉王在京西有强助……叫什么徐……徐……”

  “徐安谟!”靖王眉尖一跳,放在桌案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庆历军都督徐安谟?”蒙挚瞳孔微缩,看向靖王,“就是那个……曾因临阵无故失期,差点被殿下您军法从事的徐安谟?可他是太子的表弟啊,我记得当年为了保这个人,太子与殿下闹得很僵,他怎么会跟誉王搅在一块儿?。

  “现在哪里还有太子?”梅长苏冷笑一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象徐安谟这样的人,只需一个舌辩之士,就能说服他了。”

  “这么说,你是相信童路的话了?”

  梅长苏轻叹一声,“与其说我是相信童路的话,不如说我是相信誉王有理由选择铤而走险。他现在被陛下打回原点,东山再起困难重重,更重要的是,已经没有下一个十年的时间,让他象扳倒太子那样扳倒靖王殿下了。失去夏江、失去朝上的朋党、失去陛下的恩宠,誉王这一向被逼得太紧,当他的意志不足以承受这一切时,他要么颓废,要么疯狂,不会有第三条路。”

  “苏先生觉得,誉王一定会选择疯狂?”萧景琰半信半疑地问道。

  “若是他一直在府里倒也罢了,如果他真的忍不住去看了夏江,那位首尊大人有的是办法可以逼疯他。毕竟完全没有活路的人是夏江,他当然希望誉王破釜沉舟。”梅长苏将视线转向童路,冷冷地道,“童路,你想给隽娘报仇,是不是?”

  童路重重一个头叩下去,额前滴出血来。

  “可是你叛过我一次,让我怎么相信你?如果这一次你又是被誉王胁迫而来,殿下听了你的话去告誉王谋反。最后却发现他根本没有,那殿下岂不也成了构陷之人?”

  童路满颈青筋涨起,却又无言可答。突然一跃扑向帐壁上悬挂的军刀,拔出来就朝颈间抹。被蒙挚一把夺了过来。

  “以死明志也没有用。”梅长苏的声音依然冷酷,“万一你真的那么看重隽娘,宁愿自己死也不愿她死呢?”

  “隽娘已经死了……”童路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她、她地尸首还埋在五凤坡……宗主可以……派人去看……”

  梅长苏静静地看了自己昔日的下属片刻。方缓步上前扶他,温言道:“好了,你所说的这个消息我们会查证,但你还是必须被监禁起来,不能跟其他人接触,也不要乱说话,明白吗?”

  “童路明白,只要能给隽娘报仇,童路什么都不在乎……”童路跪着不肯起。仍是伏在梅长苏脚下,泣不成声。

  靖王接到梅长苏递出来地眼神,立即召来两名心腹亲兵。命他们童路带了下去换衣进食,小心监看。等帐门重新关闭后。蒙挚左右看看。问道:“接下来怎么办?我们信还是不信?”

  “我认为,要按照相信他的话来防备。”靖王简洁地道。

  “我赞同殿下地意见。”梅长苏颔首道,“这既是意外,也是时机,怎么应对,怎么利用,都应该好好考虑考虑。”

  “难道对先生来说,誉王的举动也是意外?”靖王挑了挑眉。

  “殿下当我真的会未卜先知么?我虽然想到誉王可能会想办法去见见夏江,但却没有料到禁军会被控制,也没有料到徐安谟搅了进来。”梅长苏面色有些凝重,“如果童路所言是真的,那这一次我还真是有点低估誉王。”

  “人在绝境之中,所迸发的力量总是比较可怕地。”蒙挚拧着眉,“看来誉王是打算孤注一掷了……”

  梅长苏正要说话,突又停住,看向靖王道:“殿下有什么想法吗?”

  “我们先分析一下局势,”靖王拔出腰刀,在砂地上画着,“这是京城,这是九安山,庆历营驻扎在西边,距京城三日路程,距九安山需五日。但有一点,庆历不是行台军,不在战时,都督没有专擅之权,十骑以上兵马,不见兵符不出,徐安谟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调得动这五万人?”

  梅长苏看着地上的画痕,眉尖微蹙:“大概也只能伪诏或伪兵符了……验符之人是徐安谟,他可以动手脚。

  “但庆历五大统领也有权复验,如果徐安谟拒绝复验,那么统领就有权拒绝出兵。我不相信这五大统领也全都反了。”蒙挚提出异议。

  “反上两三个就够了,不听话的可以杀。”梅长苏看了靖王一眼,“军中的情形,殿下更清楚吧?”

  靖王面沉似水,默然还刀入鞘。他知道梅长苏所言不虚,如今军中确实不比当年,除了四境前线的行台军还保留着一点硬骨外,各地养的屯田军因军饷克扣、军纪败坏,早已不复军人的忠诚。若以重利相诱,也不是不可能收买几个军官的。

  “殿下安排在京里的人手,对誉王地异动不会毫无所察,大概明后天,也会有消息送来,我们可以跟童路所言印证一下。”梅长苏的双眼慢慢眯成了缝,手指轻轻摸着下巴,“可是……这一切也可能只是誉王的诈招。一旦我们轻举妄动,而最后却没有逼驾谋反地事实发生,殿下刚刚从皇上那里得到的信任就会烟消云散,降到和誉王一样地处境。”

  “那这样一来,即使我们事先得到了消息,即使我们能相信童路说地是真的,那也跟没得到一样啊,”蒙挚失声道,“反正我们又不敢现在去跟陛下说……”

  “不一样。我们可以事先预测,制定多套预案进行防备,总比到时候措手不及地好。”梅长苏因为正在急速思考,不知不觉间也顺手将靖王的腰刀一把抽了出来在地上画着,动作之熟练自然,让旁观的蒙挚滴下冷汗,靖王也不禁呆了一呆。

  “你们看。”梅长苏毫无察觉地继续道,“圣驾出行,四方都设有警哨。京城与九安山之间有两个警哨,一个离京城较近。定会被誉王拔掉,一个离九安山近,随驾的禁军不定期地要去查看,誉王没办法动。而庆历军这次袭驾,必经几个大镇。难以久掩行藏,要地就是一个快字,为了抢到时间,他们是不可能绕过这个警哨走其他路的。”

  “你的意思是,一旦此哨地警讯传来时,自然就能完全确定誉王是真的要谋反,而非诈行虚招了?”蒙挚稍稍计算了一下,“可是这时候已经晚了啊!此哨离九安山脚,不过五十里之遥。等我们接讯后再护驾下山,肯定会迎头撞上!”

  梅长苏没有回答,而是又看了靖王一眼。

  “九安山易守难攻。真到警讯传来时就宁可守山不能再下山了。”萧景琰此时已领会了梅长苏地意思,也在凝眉计算。“假定徐安谟能把全部五万庆历军带来。禁军守卫是三千,据险以抗。大约抗得过两三天吧?”

  “你小看我们禁军,”蒙大统领不满地道,“既然现在已知道他们要来,事先肯定要有所准备,撑个五天没问题。只是……三天五天的,有什么用啊?”

  “九安山通路有限,庆历军来了五万还是三万区别不大。不过五天确是极限中极限了。”梅长苏深深地看着靖王,“殿下回得来吗?”

  萧景琰唇边挑起坚定的笑,“母亲和你们都在山上,我死也会回来的。”

  蒙挚瞪着地上的简略图示看了半天,渐渐也反应过来,“殿下要去调北边地纪城军?”

  “我之所以要等警讯传来,这也是一个原因。”梅长苏叹一口气,“陛下多疑寡断,就算我们冒着风险现在去禀报他,他也未必会全信,只有在确认反军逼近,情况确凿无疑之际,他才会把兵符交给殿下去调兵。说起来我们在这里静静坐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蒙挚总觉得这个应对之策有什么地方不对,想了好久才想出来,忙问道:“苏先生,你只问殿下五天时间回不回得来,怎么也不想想他出不出得去啊?等警讯传来,报给陛下,再请旨拿到兵符,多少都要费一点时间的。叛军采用的是奇袭战术,速度一定不慢,一旦被他们围住了下山的主路,要冲出去只怕不容易啊!”

  梅长苏被他问得有些无言,倒不是他答不出来,而是根本不可能答,只好道:“这个是我的疏忽。要冲出重围去求援,也许只能靠殿下的悍勇之气了。”

  蒙挚赶紧道:“靖王殿下沙场冲杀,往来无敌,这个我知道。可是……到底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可以冲出去吧?调援兵是我们最后的解决之道,万一殿下被挡了回来,大家岂不是要坐以待毙了?”

  梅长苏低下头,似乎在思考,但眼尾却悄悄扫着靖王。

  幸好,靖王很快就主动回答了蒙挚地提问:“大统领不必担心,我可以从北坡下去。”

  “北坡是悬崖啊,没有路的!”

  “有,有一条很险很陡,完全被杂草盖住的小路,当年我和小殊在九安山上乱跑时发现地,除了我们两个,没有其他人知道。”

  “真的?”蒙挚大喜,“这简直就是上天之助!”

  “那就这么定了,”靖王也笑了笑,做出最后地决断,“先不要禀告陛下,蒙卿重新整饬九安山地防卫,务必做到临危不乱。无论将来局势如何艰险,陛下和贵妃,一定不能有事。”

  “是!”蒙挚沉声应诺,但随即又忍不住看了梅长苏一眼。后者此时并没注意到自己未能被包括进“一定不能有事”的人中间,因为他刚刚发现靖王地腰刀握在自个儿手里,表情有些尴尬。

  靖王顺着蒙挚的视线看了一下,发觉有失,忙补充道:“苏先生虽有随从护卫,你也还是要当心他的安全。”

  “是!”“请殿下见谅,刚才一时没注意……”梅长苏讪讪地将腰刀双手递上,躬身致谦。

  “没关系,大家在商量要紧事情。用不着在意这些虚礼。”靖王淡淡地说了一句,将腰刀接过来插回鞘中。

  蒙挚记挂着防务,立即起身告辞。梅长苏不想跟靖王单独留在帐中,怕他又想办法盘问自己。所以便跟着一起告退。

  佛牙刚好在帐外,一见面就朝他身上扑,想要舔两口,蒙挚吃吃笑了起来,梅长苏也有些无奈。好在后面帐门关得严实,靖王未能看见。

  “听战英说你深居简出,我还以为你又不舒服了呢,原来是在躲佛牙。”蒙挚凑过来道,“不如干脆把佛牙杀了灭口吧?”

  佛牙虽然听不懂人言,却立即嗷叫了一声以示抗议,梅长苏担心靖王听到它的叫声被引出来,也顾不得再理蒙挚,赶紧拖着灰狼躲进自己的帐中。

  第二日靖王果然接到京中密报。上面虽无童路所说的那些内幕,但还是报告了禁军过于安静、排班异常,以及誉王多次进天牢看夏江地事。据密报说。他每次都是奉懿令,一呆就是半天。连刑部尚书蔡荃也无法阻止。不过除此以外京城还算平静。巡防营仍守着四门,没有发现大的波动。

  因为真正的波动。并不是发生在京城里地。

  皇帝早已搬入猎宫,不过除亲王与皇子外,其余宗室和随驾臣子依然扎营在外,保留着猎祭应有的场面。蒙挚是这两天最忙最紧张地人,他一方面要调整九安山的防卫,一方面又不能让人觉得他的调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整个神经随时都是绷紧了的。

  好在这种危机渐渐逼近地日子只过了四天,惊天讯息就已然传到。

  报警而来的士兵全身浴血,被带到梁帝面前时干哑难言,从他的狼狈形迹就可以看出,叛军的马蹄声应已逼近。

  整个九安山震动了起来,蒙挚按早已计划好的方案将禁军戒护范围缩小,快速沿山道、沟堑布置下数道外围防线。幸好此处本是皇家猎场,山道以外可行人的小径全被封死,猎宫周围草场外有天然山溪围绕,坡度适宜,山木甚多,采石也便利,叛军如果想从无路的崖坡爬上来攻击,一些擂木滚石他们都受不了,因此可以将防线缩得又紧又密,抵除掉一部分敌众我寡的劣势。

  “什么?这些叛贼叫嚣的是什么?”听着警使地奏报,梁帝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全身一直不停地在抖动,“你……你再说一遍!”

  靖王镇定地站在父亲身边,道:“叛军打地旗号是说,儿臣作乱胁持了父皇,所以他们是来勤王保驾的。”

  “你什么时候胁持了朕?”

  “叛军谋逆,总要有个由头。将来他们可以说,来救驾之时场面混乱,虽剿灭了儿臣,但父皇也被儿臣所杀。那时无有太子,自然是按诏命立新嗣。”

  “妄想!”梁帝怒吼一声,又强自稳住心神,看向身边这个儿子,“景琰,叛军逼近,你有什么办法?”

  “儿臣以为,此时移驾离开九安山无异于自杀,只能趁叛军还未能合围之前,一面准备坚守,一面派人去调援兵。”

  “好!好!朕这就写诏书给你……”

  “父皇,没有兵符调不动纪城军地。”

  “为什么要调纪城军?最近地援军应该是帝都的禁军啊!”

  “父皇,叛军就是从西边过来地,难道您到现在还以为,去帝都求援有效果吗?”

  梁帝用手按住冷汗涔涔的额头,无力地瘫坐在椅中。一直坐在他身旁的静妃适时插言道:“纪城军与帝都两处都求援,看谁来的快些不更好?”

  “说的也是。”靖王点头道,“为了避嫌,儿臣不能去帝都。请父皇赐兵符,儿臣会在五日内率兵前来护持父皇母妃。至于帝都那边,请父皇自派心腹之臣前去求援,如果有援兵到来,算儿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果没有,父皇也可以把真相看得更清楚。”

  情况危急,此时已容不得丝毫犹豫,何况静妃在身边,梁帝倒不担心靖王不以最快速度赶回,所以只沉吟了一下,他便亲自进内帐取来半块兵符,郑重交于靖王:“景琰,江山社稷现在你一人身上,途中切记不可有失啊!”

  “是!儿臣定不辱命。”靖王跪下行了大礼,起身抓过侍从手里的披风,迎风一抖,一边系上肩头,一边大步向殿外走去。

  此时宫外已是惶然一片,许多人不知所措地跑来跑去,似乎是逃也无法逃,躲也不会躲的样子。靖王面如寒铁,步行如风,丝毫不为这种惶然的情绪所动,等他笔直坚定的身影穿过之后,两边看着他的人们莫名地安定了些。

  绕过猎宫前的巨大平台,一眼便看见梅长苏和蒙挚并肩站在山道边,一个指着前方的地势似乎正在说什么,另一个频频颔首赞同。察觉到有人接近后,蒙挚先回头,梅长苏接着也转过头来,一看是靖王,两人忙行礼。

  “我立即就要出发,”靖王神色凝重地道,“山上就拜托大统领了。”

  “殿下放心!”蒙挚一抱拳,这四个字答得格外干脆。

  靖王又深深地看了梅长苏一眼,道:“虽然苏先生说自己所了解的兵事之法是习自除役的老兵,但我看你刚才指点布兵防卫,连大统领都那般顺从,想来一定另有名师。等我回来后再好好请教,先生也请多保重吧。”

  “我们刚才不是……”梅长苏本想否认,可一来靖王是猜中了的,二来如此危局,改说两人站在山道边聊任何话题都不合适,只好闭口不言。

  幸而靖王心中有事,此刻不欲多想,一转头便大步流星地奔向北坡。山脚下早已备好了马匹食水,五名精悍的随行骑士头天就下了山,正在路口等候,大家一碰面连半个字都无须多讲,齐齐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也许是讽刺,当血腥的气息逼近时,天气却异常的明媚,冒出新绿嫩牙的树隙间,点点金色阳光轻俏地跳跃着,带来一种闲适温煦的感觉。

  蒙挚仗剑站在禁军防线的最前方,不动如山。战场上出身的他知道,当十几倍于己方的敌人黑压压一片蜂拥而上时,那种压迫感是惊人的,一旦士兵们承受不住产生了怯战情绪,一溃千里的局面随时都会出现,所以他必须要一身当先,激起大家的血勇之气,不能输在最开始那一瞬间的接触。

  由于山高林密,道路狭窄弯曲,禁军又是装备精良,铠精盾坚,庆历军既不能用骑兵,也无法用箭弩开道,因此冲在最前面的,是手握长枪的步兵,枪尖雪亮森森,如林一片,在冲天的喊杀声中直扑而上。冲得近了,还能听见有军官在高声叫嚣:“冲啊!一个人头赏黄金三两!”

  山上的禁军只有三千,九千两黄金便想拔掉这道屏障,誉王很会做买卖。但对于士兵们来说却不是这样,很多人这辈子只用过铜钱,连银子都没拿过,得了这份赏钱寄回家就可以买两亩薄田了,至于现在是不是在叛乱造反谁也不会多想,反正上峰下了令,又有重赏在前,岂有不死命前冲的道理。

  面对如巨浪般袭来的攻势,禁军却如同海边的礁石般巍然安定。最前面一排是厚实的坚盾,掩住第二排的强弩手,叛军刚冲进射程范围,羽矢之声便“嗖嗖”响起,不密集却极狠准。瞬间倒了一片,后面的朝前一涌,不停地有人翻身倒地。使得进攻者挟众而来的气势陡然被折了好几分。

  “冲啊!冲上去,近身攻击!”一个参将打扮地人嘶声高叫。指挥的倒也对,只要仗着人多不怕死,冲过箭矢的射程距离就可以打接触战,发挥兵力地优势,不过他喊完这句话后就再也没有指挥的机会了。因为一条玄灰色地人影随即掠起,如展翅大鹏般疾冲直下,踏过重重叛军的头顶直扑此人,只是简洁的一劈一收的动作,人头已飞起,鲜血涌出的同时,玄灰人影已纵跃回到了原处,横剑当胸,傲然直立。

  大梁第一高手地气势瞬间镇住了全场。在禁军如雷的采声中,庆历军的阵脚有些松动,未能再向前推近。

  不过只有一刻的时间。新的指挥者已经递补到位,这次他站的比较远。在后方努力驱动士兵。不停地加大赏格。同时,全副铁甲的重装兵被替换了上来。以此应对箭雨,这一招果然有效,能射中铁甲缝隙的的神箭手毕竟不多,前半程几乎没有人倒下,后半程才陆陆续续倒了一小部分,但大部分地人还是冲到了盾阵之前。这时执盾者突然收盾后退,弩手一侧身,现出一排剑手,这些都是武艺超群的精良战力,轻甲劲装,薄剑如冰,对付笨重的铁甲兵就如同砍瓜切菜般,专朝人家未被裹住地关节处攻击,偶尔遭遇到的反击都是慢半拍地,轻易就能闪避。

  陷入被屠杀状态中地铁甲兵后面还跟着行动更轻捷的步兵,原本就是预备冲散箭阵后作为进攻主力用地。虽然前方的血腥杀戮令人胆寒,但箭阵毕竟已收,他们开始猛力前冲。谁知就在此时,死神的弓弦之声再次拉响,原来蒙挚竟在周边的大树上布置了弩手隐藏,这一轮急射后,庆历军的死伤比刚才那一波还要惨重。

  正当叛军开始惊慌后退时,又有人大喊:“不要怕!冲啊!他们带的箭不多!”

  蒙挚眉头一皱,游目四看,那人喊完后又缩回人群中,有密林掩护,不知所踪。这时铁甲兵除了向后撤逃的以外,基本上已被解决完,禁军后退数丈,重新布下箭阵。

  这样的拉锯战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庆历军的指挥者终于决定停攻,等待夜色降临时,箭阵不能发挥功效。禁军也趁机小小地休整进食,双方僵持。

  当视线被黑色的羽翼所阻断后,杀声再起。禁军的防线果然不似白天那么牢固,且战且退,庆历军军威大震,几乎可以说是压倒性地战胜,到后来除了蒙挚和几个猛将还在后面勉力拼杀外,其余的人差不多算是在奔逃。对于叛军来说,他们追的就是会行走的黄金,怎肯放过,在后面紧紧咬着那些影子,眼看越过山脊,追在最前面的人突觉脚下一空,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跌入深堑,后面急忙想要停脚,又被更后面的一冲,一拔儿接一拔儿地滚了下去,惨叫声不断。等到好不容易稳了下来,只见前方墨黑一片,刚点起火把打算看看,可光亮才起,又变成埋伏在周边的箭手的活靶子,不得不整队原路后退一箭之地,停止不动。

  天色一亮,庆历军的指挥者不由气结,只见那道深堑虽然不算窄,可也绝对不宽,普通的精壮男子助点儿跑就可以一跃而过,而真正的山道在这里有一个急弯,只是路上被堆满了树枝野草,暗夜间谁也没有发现路原来拐到了这边。

  于是白天的鏖战又开始重复。庆历军这次被调动了三万人,兵力上有压倒性的优势,可以一批一批地投入战场,而禁军却不得不连续疲劳作战,有时连喝水吃饭的时间也没有,就算再勇猛,也不得不一段一段地后退,全靠事先布置好的陷阱和多变的战术来维持抵抗。

  第三天一早,禁军几乎已快退出密林边缘。然而就在这时,本来疲惫不堪的他们突然发起反击,庆历军乍惊之下,急忙收缩兵力,暂时后退,谁知这边刚一退,那边就以极快地速度后撤,不多时便从密林里撤得干干净净,断后的一队弩手射出火箭,点燃了早已布置在林间各处的引火之物。山风疾猛,不多时便烧成一道火线,并渐渐有快速蔓延之势。

  密林之外。便是一道山溪,宽约五丈。水量丰沛,天然一道分火墙,根本不怕火势被引向更高处的猎宫。

  梅长苏站在猎宫外的高台上,凝目望着密林方向升起地滚滚浓烟和愈来愈烈的火势,素白的脸上却平静无波。没有丝毫地表情。

  “苏先生,”列战英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满脸黑灰,“禁军现在还有战力的共计一千三百人,再加上各府地护卫,可以凑足两千人,大统领建议全部退守进猎宫,叫我来问先生的意思。”

  梅长苏点点头,“这样做很对。猎宫四周是开阔草坡,无险可守,不必设防。直接退守猎宫是最好的选择。“是。”列战英一面应答,一面也伸着脖子看了看远处的火光。笑道。“虽说是春天,可看这这火势。只要不下雨,也能烧个一天两夜的,可惜这是皇家园林,素来清理地干净,没什么积叶,不能把整片林子都点着了,只够烧断好走的那些地方。不过那群叛军崽子就算撤得快,没被烧成黑炭,现成的路也没了。北面南面都是陡坡,滚两根擂木就能砸死一片,东边又连着主山头,他们也只能等火势小些还是从这边绕着爬过来,估计爬到溪边时,怎么也得明天晚上了。”

  “只怕明天殿下回不来……”梅长苏淡淡道,“禁军已经太累,而庆历军战力起码还有一万,继续密林战是不可能的了,趁着这一夜消停,除了岗哨,大家都抓紧时间休息吧。”

  “大统领已经在安排换休,”列战英说着突然想起一事,“对了,我刚才过来时,看见静妃娘娘的侍女端着调补的药汤,说是补气的,送到先生的房间里去了。”

  梅长苏轻轻嗯了一声,裹紧披风,转身下了高台。这时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已移入猎宫,一时拥挤非常,不过这种情况下,根本无人有闲心抱怨条件恶劣,每个人地脸都绷得紧紧的,面黄如土。

  静妃在此时显示出了她的镇定和条理性。猎宫内到现在还没有出现混乱地状况,全靠她的安排和调停。亲王和皇子们被召进皇帝寝殿伴驾,一来腾出空间给其他宗室及随驾文臣们栖身,二来这些人跟梁帝说说话,也对老皇帝地情绪安定有些好处。由于靖王不在,靖王府地其他人都在战队中,静妃跟梁帝请过旨后,也把梅长苏召了进来,陪着他的还有佛牙,而飞流已经被派到蒙挚那里去了。

  安静地几乎让人窒息的一天一夜过去之后,叛军的身影于第四日的傍晚再次出现在猎宫守军的视线之中。此时的激战与前几天更有不同,因为它太近了,近到宫内的大人物们几乎可以闻到血腥的气息。在叛军一波接一波的冲袭之下,箭矢用尽的禁军收紧战线,开始一道门一道门,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守卫。由于这是大梁第一高手训练出来的最精锐战队的最精锐部分,也由于背水一战的血勇之气,一直战至深夜,叛军也只打进了最外围的一个偏阁。

  “帝都的援军还没有到吗?”听着外面的喊杀声,寝殿中的梁帝喃喃说着,不知是在人,还是在自语。

  其实这个时候他已经明白,尽管派去帝都搬兵的是他最信任的一个贴身御前待卫,尽管已接到侍卫的信鸽回复说他已顺利潜出重围,但期盼中的援军,还是不会从西边过来了。

  “陛下请宽心,景琰会及时赶回来的。”静妃柔声安慰着,握住老皇颤抖的手。由于怕成为目标,室内只点着几盏昏黄的灯,黯淡的光线愈发显得殿中人面如土色。生性最是胆小的淮王早已忍不住蜷成了一团,颤声道:“如果被他们攻进来,他们真敢对我们……动手吗?”

  “住口!”梁帝怒喝一声,竭力维持着自己的帝王风度,不想在其他人面前露出怯色,“这群叛军怎么可能攻得进来?朕信得过蒙挚,也信得过景琰!”

  随着这声怒斥,室内沉寂一片,使得外面传来的喊杀声更加刺耳,血腥气更加浓厚。

  佛牙突然昂起了头,“嗷——”的一声长啸,把殿中早已神经紧绷的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这是什么畜生?怎么进来的?”梁帝暴怒地叫道。

  梅长苏轻轻抚着佛牙的背脊,安抚它被血气激发出的野性,而静妃则微笑道:“陛下稍安。这是景琰的战狼,他人虽不在此处,留下此狼,也算是代他护卫陛下吧。”

  “哦?”梁帝立即转怒为喜,“这头狼,可以杀敌的?”

  “是,有它守在陛下前面,谁能靠近陛下一步?”静妃恬淡的笑容,适时地缓解了殿内的紧张气氛。佛牙在梅长苏的抚摸下,也渐渐回复了平静,只是两只耳朵,依然警觉地直立着。

  然而黑夜,已经越来越不平静了。禁军退守的步子虽慢,但毕竟是一步一步在退,这一点,殿中人都有感觉。

  “援军还没到吗?”这次是纪王忍不住开口道,“猎宫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了啊!”

  “当然不是,”梅长苏冷静得如坚冰般的声音在此时响起,“攻破了宫门,还有这道殿门,攻破了殿门,还有我们自己的身体。只要一息尚存,就不算失守。”

  他的这种说法,冷酷得令纪王胆寒,梁帝的视线也不禁急速地一跳。

  梅长苏转过身来,直直地面对坐在正中的君主:“陛下身边也有宝剑,不是吗?”

  梁帝被他沉沉的目光激起了年轻时的风云情怀,手指一紧,抓起了御座旁的宝剑,但凝视良久后都未能拔剑出鞘。静妃缓缓起身,一伸手,剑锋已然闪过眉睫,一汪寒意映照秋水。

  “请陛下将此剑赐予臣妾,臣妾愿为陛下的最后一道防线。”

 “请陛下将此剑赐予臣妾,臣妾愿为陛下的最后一道防线。全/本\小/说\网”

  此言一出,梁帝心头巨颤,感动之余,往日的豪气也突然涌上,一把抓住了静妃握剑的手,大声道:“朕在你就在,谁敢伤你?”

  余音未落,一支流矢象是专门要破坏他说这句话的气势似的,破窗而入,嗖得一声钉在柱子上,虽然偏离得很远,但已足以在殿中掀起恐慌,惊喘和低叫声中,甚至有人开始在黑暗中啜泣起来。

  此时东方已然见白,但局势却在急剧地恶化。不停地有其他宗室和文臣们挤进寝殿,狼狈地向梁帝禀报某某殿又失守,殿门也因此开了又关,每开一次,都将众人的情绪朝崩溃方向再推一步。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梁帝花白的头发散乱了几缕在颊边,被冷汗浸得粘在一起,他依然坐得笔直,不愿失了气势,只是咬得发酸的齿间,仍是不自觉地狠狠挤出咒骂。

  佛牙不停地弓背竖毛,屡屡想朝外扑,梅长苏现在力气不济,一个没抱住,被它挣开,直奔殿门而去,谁知就在此时,殿门砰得一声再次被撞开,一股寒风吹进来,吹得大家心惊肉跳。

  这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个俊秀阴冷的少年,周身上下寒气袭人,不过却穿着粉蓝色的衣服,系着漂亮的粉蓝发带,手中握着一把轻薄的短剑,剑锋如水,并无血痕。他撞开门的动作虽鲁莽粗暴,可是自身的行动却飘魅如鬼,一进来就板着脸。**冷冰冰地道:“来了!”

  在一片僵直的目光中,梅长苏柔声问道:“飞流,是靖王殿下赶回来了吗?”

  “嗯!”飞流重重地应了一声。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报讯地任务,蹲下身开始去玩佛牙的尾巴。

  不过没人去计较他无礼的行为。殿中满是长舒一口气地声音,梁帝喜不自胜地搂着静妃的肩膀,不停地说:“好孩子……好孩子……”

  大约半个时辰后,外面地杀声渐息,晨光也已照亮室内。随着静妃轻轻吹熄摇曳的烛火。血腥而恐怖的一夜终于过去。

  寝殿外传来整齐稳定的脚步声,似乎是在重新布防。紧接着,靖王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儿臣奉旨平叛已毕,请见陛下!”

  “快,快开门,”梁帝急急地叫着高湛,“让景琰进来。”

  不等高湛行动,离殿门较近地几个文臣已拥过去落闩开门。靖王大步迈进,虽然精神饱满。但却仍是鬓发散乱,满面尘土,天青色的战袍上溅满血迹。他的佩剑已在入殿前细心地解下。撩衣下拜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将手中兵符高高递起:“纪城军已奉诏前来护驾。一路看儿臣缴还兵符!”

  “好、好。”梁帝亲自走下来扶住他,一手握了兵符。一手抚摸着他的头发,颤声道,“辛苦你了,可有受伤?”

  “一点轻伤,不碍事。”

  “返京之前,纪城军仍由你随意调派。此次作乱的叛军,务必全力搜捕,绝不姑息!”

  “儿臣领旨。”

  “来来来,快坐下来休息一会儿,这几天一定是昼夜不休地赶路吧?”梁帝握着靖王的手,将他带到自己身边坐下,又对静妃道,“快给儿子弄些吃的来,他一定饿坏了。”

  “儿臣护驾来迟,让父皇母妃受惊了。”萧景琰抱拳道,“外面还有许多善后之事。昨夜不是所有人都逃入了寝殿,宗室和众臣有所死难,禁军苦战近五天,损伤也极为惨重,儿臣还要帮着蒙大统领料理一下。等一切安排妥当后,再来向父皇母妃请安。”

  “是啊,”梁帝闻言也不禁黯然,“此次遇害之人,还有这些护驾尽忠的兵士,朕会重重抚恤地。现在确实余波未平,朕不耽搁你了,该怎么料理,全由你作主。”

  靖王起身再拜,快速地退了出去。静妃随即遣散了殿中的其他人,让他们各自回去处理各自的事务。梅长苏趁机也离开了寝殿,谁知刚走到外殿天井处,恰好撞见靖王和蒙挚正站在那里,急忙回头看,幸好,飞流已经强行将佛牙拖走,不知消失到哪里玩耍去了。

  “刚才在父皇那里,不方便打招呼,”靖王上下打量了梅长苏一下,“先生还好吧?”

  “我一直远离前线,怎么会不好?”梅长苏游目四周,只见阶前廊下,血迹犹存,不由长叹一声,“禁军只怕损伤了大半吧?”

  蒙挚黯然道:“只有七百多人活下来,其中还有两百重伤地,几乎无一人完好。”

  “连大统领都受了伤,这次实在是险,”梅长苏眸中闪过寒芒,“不过……这绝对是誉王最后的挣扎了。”

  此时陆续有人过来禀报善后地情况,三人便停止了交谈。靖王使用兵符共调动纪城军五万人,三万先期赶到,其余两万携带全部人马所需地物资随后,当下应该还在中途。平叛后清理战场,尸体全部移到了山脚,已方的逐一包裹停放,造册记录,而敌方地只清点出人数后便统一掩埋。俘虏的士兵被圈在一处大帐中,将官们则分别关押等待审讯。猎宫外专门划出一片区域将息伤者,纪城军暂时顶替禁军之责,拨出三千人在猎宫值守,其余的兵力也全部退到了山脚,扎营候命。

  按照梁帝的旨意,在整个九安山附近开始搜捕逃逸的叛军,同时宣布将对勤王护驾者进行赏赐。纪城军得了这个救驾露脸的机会,上上下下士气高涨,象筛子一样地在各个山头上梳理着,力求多多立功。

  大事情安排稳妥后,蒙挚来不及换衣服。便跟着靖王再次入寝殿向梁帝复命。老皇现在的情绪已平定了下来,眸中闪动的更多的不再是惊喜和宽心,而是狠辣。

  “景琰。蒙卿,帝都那边。你们觉得该如何处置?”

  靖王看了蒙挚一眼,示意他先说。禁军大统领本就已按捺不住,立即抱拳道:“帝都有留守禁军七千,臣不相信他们会背叛陛下,绝对是被人控制住了。只要臣亲自前去。就一定能为陛下把人带回来!”

  “朕也这么想。”梁帝面色阴寒,冷冷道,“蒙卿,你休息一晚,明日带上一万兵马,起程前往帝都,第一,羁押誉王和他地同党,第二。收绶印,移宫幽闭,待朕回銮后处置。记住。帝都局势,一定要稳。大局平定后。立即回报给朕。朕要等到你的消息再回京。”

  “臣领旨。”蒙挚叩首后,起身正要朝外走。梁帝却又叫住了他:“你急什么?这一次,你奉的不是口谕,也不是密旨,朕,要发明诏给你!”

  “明诏?”蒙挚微微有些意外,“可是明诏一发,再无更改余地了……”

  “朕还改什么?!”梁帝猛地一拍龙案,两眼射出怒火,“这次要是真顺了某人地意,就这样晏驾在九安山,那才是再无余地!掌令官已经在拟旨了,等朕用了印,你尽管放开手脚,那些乱臣贼子,还要朕再维护他们么?”

  蒙挚立即大声道:“臣领旨!”

  这时掌令官捧着拟好的新旨躬身进来,梁帝略略看了一遍,亲自扶印盖好,封卷起来,递给蒙挚道:“旨意未尽之处,朕许你便宜行事。”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好,你退下吧。”梁帝吁一口气,招手将靖王叫至身边,道,“景琰,这次你救驾立了大功,想要什么封赏?”

  萧景琰微微一哂,道:“波乱未平,圣驾尚未回銮,此时纵然父皇有心恩赏,儿臣也不敢受。猎宫中如有库存地金帛之物,倒不妨先拿出来恩赏一下将士们才好。”

  梁帝仰天大笑,道:“你呀,这一点和你母亲真象,她也是这么说的。好,你派人去分等造册,先赏一批,回帝都后,再另行重赏。”

  “儿臣遵旨。”靖王刚行完礼,静妃便带着几个手捧餐盘的侍女自侧殿进来,笑着请父子两个过来用膳。这一餐饭吃得甚是和乐,梁帝频频给靖王挟菜,对他似乎是说不出的欢喜和疼爱。

  晚膳后梁帝在静妃的服侍下去休息,靖王自然告退出来。他是皇子,又是七珠亲王,在猎宫中分到了一所独立地院落,供他和靖王府的人居住。此次跟着萧景琰来九安山的都是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悍将勇兵,所以尽管五日恶战,损伤也不大,只有两人阵亡,三人重伤,其余诸人情况还好,戚猛尤其生龙活虎,只歇了一会儿,就带着人一道上山去参加搜捕叛军。列战英手臂受了刀伤,用绷带吊着,仍坚持在院门外等待靖王,不过靖王回来后只看了他一眼,便将他踢回屋子里养息去了。

  梅长苏作为靖王的随行者,也住在同一个院子里。靖王为表示对他的尊重,还单独为他和飞流安排了房间。此时天色已黑,他的房间里却没有亮灯,靖王站在院中凝视着那黑洞洞的窗口,犹豫了半晌,还是上前敲了敲门。

  门很快就打开了,飞流飘了出来,“睡了!”

  “这么早就睡?先生不舒服么?”

  “累了!”少年大声道。

  “哦。”靖王点点头,转身慢慢走下台阶,却又不想立即回到自己的主屋里去,便又走至院中站定,仰首让孟春地风吹拂自己有些燥热的脸庞。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想找梅长苏说什么,只是心中莫名的烦乱。自从发现连相依为命十几年地母亲也有她自己的秘密后,他地孤寂感就愈来愈深。此时站在他自己地院子中,四周都是他的心腹手下,可是茫然环顾,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倾心交谈。

  走得越高,越孤独,萧景琰对此并非没有准备。只是夙夜奔波,身心俱疲之际,他仍然免不了会感到沉重,感到寂寞,会忍不住闭上眼睛,假想自己回到了过去地岁月。

  那些快乐、温暖,有兄长也有朋友的日子,那些因为失去而显得完美的日子……

  但假想终究只是假想,梅岭的雪是他心头的火,再苦再累,这把火也永远不会熄灭。

  胜局已在眼前,最后的步子决不能踏错。萧景琰抿紧嘴唇,重新睁开的双眼在夜色中闪烁如星。死去的人在天上看着他,并不是想看到他在这里放纵回忆,放纵脆弱。

  “来人!”

  “在!”

  “夜间加紧戒护,一旦抓住逃逸的徐安谟,无论何时,立即前来报我!”

  “是!”

  发出这个命令后,萧景琰深吸一口气,甩开象蛛丝一般粘在心头的烦乱情绪,步履坚定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此次作乱的庆历军都督徐安谟是在第三天被追捕到的。消息传来时,梅长苏正跟靖王面对面坐着,讨论回京后的逐项后续事宜,闻讯后两个人都很开心。

  “徐安谟要单独关押,不要打骂,要让他好好活着回京城。”靖王随即吩咐道。

  “是!”列战英一条手臂吊着,不能抱拳,躬了躬身道,“轮班监守他的,都是我们靖王府的人,殿下放心。”

  “他说什么了吗?”梅长苏问道。

  “他一路都在叫,辩称自己是受了誉王的骗。”

  “看来他不打算牺牲自己拯救誉王了,”梅长苏不禁一笑,“誉王与夏江自己走上绝路,实在怪不得旁人。不过那边,还要劳烦贵妃娘娘替她求个情。好歹,国母不宜处死,她又是言侯的妹妹。”

  “母妃已经表露过这个意思了,我想她会尽力的。”靖王似被他勾起什么想法,闪过来的目光有些深意,“今天进去请安时,父皇又对我大骂了夏江一阵子,还把夏江的口供拿给我看。”

  “这很好啊,拿给殿下看,就代表陛下不信。”

  “没错。夏江的口供父皇一个字也不信,不过你我心里明白,他所说的大部分应该还是实话,不算随意攀咬。”靖王深深地盯住谋士的眼睛,“可我想不通的是,既然他拼命在说实话,那为什么又非要说你是祁王旧人?无凭无据的,这种说法反而会让人觉得他在狗急跳墙,夏江应该不是那么傻的人吧?”

  “他不傻。”梅长苏呵呵一笑,“是我跟他说的。”

  “哦?”

  “祁王是夏江心里的一根刺,他对殿下你地忌惮全由祁王而起。我自称祁王旧人比较容易让他的情绪不稳,有助于推动我后面的计划。”

  “原来是这样……”靖王地身子向后靠了靠。面色淡淡的,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不过却没有再继续追问。

  梅长苏顺手整理了一下摊放在桌上地文书,正想另找个话题聊聊,屋外突然传来哗闹之声。

  “去看看怎么了。”靖王眉头一皱。向列战英扬了扬下巴,后者立即奔了出去,未几便带着戚猛一起进来。

  “殿下!我们抓到了!”戚猛满面兴奋之色,居中一跪,大声道。

  “知道你们抓到了,战英刚才已经来回禀过了。”

  列战英忙道:“不是不是,戚猛说的不是徐安谟。”

  “不是徐安谟是什么?值得你这么兴奋……”

  “怪兽啊殿下,真是太巧了,它居然也跑到了九安山附近。我们去搜叛军,歪打正着把它给围住了,呵呵呵。呵呵呵呵。”戚猛说着说着,就是一阵傻乐。

  靖王对什么怪兽没他那种执念。想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哦。就是京兆衙门来求援,你抓了一年多都没抓到的那只怪兽啊。”

  “抓到了殿下。我们抓到了,就在外边,铁笼子关着,殿下要不要看看?”

  靖王没兴趣地摆摆手,梅长苏趁机站了起来,道:“我倒想看看,殿下可准我告退?”

  “先生请便吧。梅长苏微微欠身行礼,跟戚猛一起退了出去。靖王拿起放在桌案最上面的一份文书,打开还没看到半页,室外突然响起了一片惨叫声。

  “苏先生!”

  “危险啊……快、快……”

  “苏先生,不行……”

  萧景琰翻身而起,和列战英前后脚冲了出去,扫视第一眼时,他的心脏几乎漏跳了一拍宽敞地院落一角,摆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铁笼,笼中蜷坐着一个毛茸茸深褐色的东西,正在剧烈挣动着。梅长苏的身子被几个惊惶失措围在四周的靖王府亲兵挡住了看不见,可那一双苍白的手臂很明显已经被拉进了笼子,两个手掌都陷在怪兽的褐毛之中。

  “怎么搞的?”靖王的脸色瞬间发青,一边冲上前一边叫道,“别愣着,快救人啊!”

  可是等他冲到近前看得更清楚后,他也跟自己地属下一样惊呆住了。原来不是怪兽强行拉着梅长苏的胳膊,相反,它在躲,只是笼子太小,它不管怎么躲,梅长苏都抓着它的腕部不放。

  “你别怕……别怕……没关系了,会好地,没事没事……”完全不理会身边的这一片混乱,梅长苏专心地安抚着笼中地怪兽,“我不会伤害你,我会帮你地,你别动,让我摸一摸……”

  怪兽安静了片刻,呆呆地让梅长苏摸索着他的左腕,但没过多久,它又重新开始躁动,并不停地喷着热气。

  “红了,红了,眼睛红了,”戚猛大叫一声,“苏先生快闪开,它眼睛一红就要吸血地,路上差点就吸了一个人的血!”靖王心头一惊,一把抓住梅长苏的胳膊就往外扯。

  “你放手!”梅长苏刚被扯开就又扑了过去,“你们都没看见他在忍吗?他是想吸血没错,尤其是人血,吸了才会减轻他的痛苦,可是他一直在忍,他努力在控制自己不要伤人,你们没看见吗?”

  象是要配合他这句话,怪兽突然一声嘶吼,痛苦地在笼中挣扎。梅长苏扶着铁笼的栏杆深深地凝视着它,突然叫了一声:“戚猛!”

  “呃?在……”

  “把你的刀给我。”

  “什么?”

  “把刀拿来!”梅长苏一声厉喝,戚猛仿佛反射般地惊跳了一下,呆呆地抽出腰刀递过去。可是梅长苏却没有伸手接住刀柄,而是将手腕在刀锋上一拉,拉出一道两分长的口子。血珠顿时涌了上来,吓的戚猛失手将腰刀跌落于地。

  “没关系,来。先吸两口。”梅长苏将带血的手腕从铁栏之间伸了进去,递到怪兽的嘴边。柔声道,“我地血里有药,你会好过些,来,别怕。你吸不干我,我不会有事……你不吸,血也会白流的……”

  怪兽喘息着抗拒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抵抗不住那殷红的血珠,一口叼住了梅长苏地手腕,四周顿时惊呼声一片,靖王也忍不住前冲了两步。

  然而一切正如梅长苏所言,这个怪兽是不愿意伤人的,它只吸了不到十口。稍稍纾解了一下自己地痛苦,就主动放开了嘴里的手腕,随便怎么劝也不肯再吸。

  “钥匙拿来。”梅长苏简简单单用手巾扎紧腕上的伤口。起身朝戚猛伸出手,“铁笼的钥匙。”

  早已被刚才那一幕惊呆的戚猛木偶般地交出了钥匙。梅长苏快速打开铁笼。将里面地怪兽扶了出来。

  “殿下,这个人我来照料。他可以跟我住一个房间吗?”

  “这个……人?”

  “是,也许不太象,但这是个人。”梅长苏一向素淡清冷的眼眸此时却显得十分灼热,“如果这里不方便,我带他在外面扎营帐,只是要请殿下派人帮我。”

  萧景琰怔怔地看着他,有点晕头转向,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梅长苏也没有催他,扶着身边那个“人”,静静地等候。

  好半天后,靖王总算有些回神,看了看西屋的门,又看了看梅长苏坚定的表情,咳了一声道:“先生既然这么有把握,住这里也无妨,只是请小心些。”

  “多谢殿下。”梅长苏脸上露出一丝黯淡的微笑,躬身一礼,拖着手中的“人”进了自己的西屋。靖王皱一皱眉,示意列战英跟了进去。

  过了片刻,列战英出来吩咐准备热水和浴桶,然后进主屋对靖王道:“苏先生没跟那个……那个人说什么,就是不停地安慰他,还找了些药给他吃。现在那人很安静,苏先生又要给他洗澡。”

  靖王拧着眉头,用左手轻轻摩挲着右手的手腕,自言自语道:“可是单单只因为那是个人,一般都不会做到拿自己地血给他吸的地步吧?”

  列战英眨眨眼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无言地站着。半晌后,戚猛也进来,一抱拳,没头没脑地道:“启禀殿下,原来是个白的。”

  “什么白地?”

  “那个怪兽……呃,那个人,洗出来才知道,他身上的毛是白地,只是滚得太脏,才一直以为是褐毛。”

  “戚猛!”列战英斥道,“你说这些无关紧要地事情给殿下听做什么?”

  “殿下不是想知道……”“殿下想知道的不是这个,快下去吧。”列战英见靖王沉闷不语,忙将戚猛赶了出去。

  院外,两个兵士将洗得脏脏地水抬出去,又有人拿来了干净的毛巾。戚猛辛辛苦苦抓了一年的怪兽突然上升为“人”的规格,这让他很不习惯,于是在西屋门外站了片刻,又蹭进去想再看看。

  白毛人此刻已躺在了梅长苏的床上,蜷成一团,脸上的长毛遮住了五官。梅长苏检查他身上任何地方他都不反抗,但只要一碰到他的左腕,他便会本能似的悸动一下,将手腕藏进怀里。

  戚猛呆呆地站在后面瞧了半天,梅长苏也没有分神理他,这让他觉得很无趣,自己讪讪地出去了。但他刚走,梅长苏就立即将门窗掩上,回到床前,试图将白毛人的手腕拉出来,但这一次他依然遭到了拒绝。

  “你没必要藏起来,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梅长苏静静地道,“那是赤焰军的手环,刻着每个人自已的名字,一旦阵亡了,即使身体受损,也可以通过手环辨认骸骨,对不对?”

  白毛人全身剧烈颤动起来,喉间因激动而发出“呼呼”的声音,牙齿也格格作响。“我只想看看你的名字,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可以帮你的,”梅长苏温和地拍抚着他的背脊,在他耳边低声道,“来,让我看一下,看一下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还会更糟吗?”

  白毛人似被他说动,僵直的身体慢慢放软。梅长苏轻柔小心地拉起他的手腕,缓缓拨开那长长的毛发。由于手臂肿涨变粗,一指宽的银环已深深地嵌入了肉中,环面也有些发黑模糊,但赤焰军独有的双云焰纹,以及被焰纹所围绕着的那个名字,依然可以被辩识出来。

  梅长苏面色如雪地看着那个名字,视线渐渐模糊,眨一下眼,泪珠滚落,可是眼前也只清晰了片刻,便又重新模糊起来。

  白毛人喘着粗气坐起来,双眼在长毛后窥视着这个在自己面前毫无顾忌落泪的男子,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刺耳的“嗬嗬”声。

  不知过了多久,梅长苏终于抬起了手,用衣袖印去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绽出一抹笑容。

  “聂锋大哥,你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说完这句话,林殊终于忍不住心头的激动,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住了他昔日的战友。

当西屋门窗全部关上时,靖王的心头实在忍不住涌上了一阵冲动,想要趁着飞流在外面玩耍的机会,派个人去偷听一下里面在说什么。不过最后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这种冲动,什么也没做。

  梅长苏隐瞒着一个什么秘密,这一点现在已勿庸置疑,但是要不要不择手段地去把这个秘密挖掘出来,靖王还在犹豫。一年多的合作,使他对这位自己投奔过来的谋士已经从一开始的反感和怀疑,渐渐变成了现在的信任与尊重。他不想破坏这种信任,也不愿意降低这份尊重。

  所以面对门窗紧闭的西屋,萧景琰极力按捺住自己心头翻滚的疑团,仍然保持着沉默。

  主动开门走出来的人反而是梅长苏。

  谋士的脸色很苍白,眼皮上有一层淡淡的红晕,不过他的神情很平静,走进主屋时整个人的感觉似乎跟平常也没什么两样。

  可是靖王刚抬起头来,他就突然跪了下去。

  “苏先生怎么了?”靖王吃了一惊,忙上前搀扶,“好端端的,为何行此大礼?”

  “苏某有一个不情之请,望殿下允准。”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好了,能办的,我尽量给你办。”

  “苏某斗胆,请殿下到内殿……为我请来贵妃娘娘……诊治一个病人……”

  “病人?”靖王目光一跳,“你房里那个……病人?”

  “是。”

  靖王微微皱了皱眉,神色略有不悦,“虽说同在猎宫中,母妃过来我这里不难。但说到诊治病人……不是该找太医么?”

  “这个病人,太医是不行的。”梅长苏抬起头,眼睛里闪动着恳切的光芒。“我知道这个要求不近情理,但却不得不向殿下开口。请殿下看在我竭心尽力这一年的份上。代我恳请贵妃娘娘,若她不肯来,我也无话可说。”

  靖王抿了抿唇角,踌躇了一下。梅长苏自开始辅佐他起,功劳无数。却从未提过什么要求,此时他跪着不起,实在让人无法拒绝。

  “……好吧。我进去说一说,但来不来要由母妃自己决定。”

  “多谢殿下。”

  靖王既然答应了,倒也没有耽搁,略整了整衣冠,便进了内殿。说来也巧,梁帝自从那血腥五日,一紧一松后。时常夜梦咳喘,晚上睡不安稳,白天却恹恹不醒。静妃刚服侍他用药安睡完毕。正坐在殿外廊下看鹦鹉,恰好无事。见靖王过来。甚是欢喜。

  “怎么又进来了?你在外面事情多,倒不必一趟趟地来请安。”静妃拉了儿子的手。正想带他进殿,一看他神色,又停住了脚步,“有什么事吗?”

  “孩儿……确实有事”靖王想了想道,“确切地说,是苏先生的事。”

  静妃微微一震,忙问道:“苏先生怎么了?”

  “他倒没什么,只是他房里收留了个全身长着白毛的古怪病人,想请母妃去诊看一

  “全身长着……”静妃眼波轻闪,突然一凛,“我知道了,你等一下。”

  靖王本来以为静妃至少会问一句为何不请太医”,却没想到她根本二话不说,亲自进去拿了个小药箱,便决定要跟他出去,不由心头更是起疑,眼睛都眯了起来。

  静妃走在前面,无心注意儿子地表情。她的步伐很快,靖王地小院又不远,少时便到了。梅长苏在院外迎候,先见了礼,便引她进了西屋,靖王自然而然紧跟在后面。

  聂锋裹在厚被之中,只露出半个头来,不过却很安静。靖王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一只小碗中,碗中还余了两滴未饮尽的血,再看向梅长苏的手腕,果然重新包扎过,心中突然一紧。

  梅长苏地身体不好他很清楚,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血,差不多就跟拼命一样。如果只是为了一个陌生的病人,他何至于做到如此程度?娘娘,他的情况如何?”梅长苏此刻根本顾不上靖王,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静妃把脉的两根手指上,“毒性有几层?”

  “还好。”静妃长舒一口气,“毒性不深,未到三层,我为他行一次针,可以压制一两个月不发作。但火寒之毒是天下第一奇毒,我的医道还解不了,何况他中毒时日实在太久,解起来也很麻烦。”“哦,”梅长苏沉吟了一下,“那请娘娘行针吧。”

  静妃深深地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打开药箱取出一扎银针,用酒焰消过毒,便开始凝神为病人行针。这一套针法似乎十分复杂,足足扎了近半个时辰,才一一收针,病人还没什么反应,静妃已是汗水淋淋。

  “多谢娘娘厚德,苏某……”好了,医者应有仁人之心,何必言谢。”静妃微笑着接过他递来的手巾拭汗,又试探着问道,“你……应该认识能解此毒的人吧?”

  “嗯。”梅长苏坦然点头,“我会尽快请他过来,不过路途有点儿远,要等些日子。”

  “若是那位医者未来之前病人有什么反复,尽管找我好了。”

  梅长苏低低应了一声,这时才想起看了看靖王。

  “母亲跟苏先生倒象是认识了好久似的,”靖王见这两人终于想起自己,不由挑了挑眉,“不过苏先生看起来比我年轻,应该不是我出生前认识母亲地吧?”

  静妃慢慢收好银针,轻叹道:“你总归还是想知道……”

  “但母亲还是不想说吗?”

  静妃看了梅长苏一眼,后者将脸转向一边,轻微的摇了摇头。

  “苏先生是故人之子,我以前甚至不知道有他的存在。大家能够见面相识,实在是机缘巧合。”

  “故人?”

  “对,故人……”静妃地眸中流露出怀念与哀伤交织地复杂表情。“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跟随师父行医。却被当地地医霸百般欺凌,若不是有这位故人路过相救,只怕早就死于沟壑之中了……”

  靖王倒从没听说过母亲地这段过往,立时动容,“苏先生跟母亲有这样地渊源。怎么以前没提起过?”

  “见到娘娘之前,我也不知道。”梅长苏低下头。

  “可是……这段过往也没什么,母亲为何不愿告诉我?”

  静妃似乎知道他会这么问,凄然一笑,“不是不愿说,而是不想说。故人毕竟已逝,再提起旧事,实在让人伤心……”

  靖王见母亲容色黯淡,虽觉得她言之不尽。也不忍再问,转向梅长苏道:“那这位病人……又跟先生有什么关系?”

  “朋友。”梅长苏简洁地答道,“很好地朋友。”

  萧景琰怔了怔。知道再问下去,无异于挖人**。何况梅长苏只是一年多前才来投靠他地谋士而已。有几个他不知道的朋友。那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景琰,陛下也该醒了。我们走吧。”静妃缓缓起身,略向梅长苏点点头,便当先走出室外。靖王无奈之下,也只能拿起药箱随后跟上。

  梅长苏只送他们到门口,又返身回来,笑着安慰聂锋道:“幸好毒性不深,你别担心,好好养着,一切都有我呢,你当然是信得过我的,对不对?”

  聂锋伸出长满白毛的手,一把抓住他,口中呜呜两声。

  “我知道……”梅长苏地笑容里荡着淡淡的哀凉,“你历经千辛万苦,从梅岭走到帝都,一路上躲避着驱逐和围捕,就是为了要见夏冬姐姐……对不起,这次她没有随驾到九安山……不过她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不知会有多高兴……等一回到京里,我就尽快安排你们见面,好吗?”

  聂锋双肩颤抖,呆了片刻,突然激烈地摇起头来。

  “没事没事,”梅长苏抱着他,轻轻拍抚他的背,“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夏冬姐姐不会在乎的,只要你活着就好,活着……就是对她最大的安慰。”

  聂锋的头,颓然地垂在梅长苏的肩上,滚烫的液体自毛发间滴落,浸湿了他的衣裳。

  “你地这条命,也是弟兄们拼死夺下来的吧?他们宁愿自己死也想让你活,你就得好好活下去。绝魂谷的前锋营仅有你一人幸存,赤羽营只剩下我和卫峥……主营十六名大将,好容易侥幸逃出一个聂铎,父帅,聂叔叔,齐叔叔,季叔叔……还有七万赤焰冤魂,他们每一个人地命,都活在我们身上,再怎么痛苦,我们也必须背负幸存者的责任……”梅长苏轻轻将聂锋扶到枕上躺好,为他抚平被角,“聂大哥,我背得很累,你一定要来帮我,知道吗?”

  聂锋重重地喘气,将他地手握进掌中,紧紧攥住。

  “这样就对了……睡吧,我陪着你,好好地睡一觉。”梅长苏脸上露出温柔地微笑,而聂锋却只看了一眼,便猛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那不是林殊的笑容,那不是记忆中充满了勃勃青春气息地,世上最张扬的笑容。

  聂锋在赤焰少帅如同地狱还魂般的变化上,看到了自己的将来。

  这使他感到痛苦,不仅是为自己,更是为了夏冬……出去玩耍的飞流大约一刻钟之后回来了,进门时看到苏哥哥正在把一张写了字的纸细细折成小条,立即很懂事地出去抱了一只从京城带的信鸽来,并且帮着将装纸条的小圆筒系在鸽子的脚上。

  “放了吧,黎大叔他们收到信,就会立即想办法通知蔺晨哥哥过来了。”

  飞流正松开手,一听到后半句话,本能般地伸手一抓,将刚刚展翅的信鸽又给抓了回来,紧紧抱住。

  “飞流,把它放了。”梅长苏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不要!”

  “叫蔺晨哥哥来是有很重要的事,他不会有时间逗你的,别担

  少年眨动着大大的眼睛,似乎不太相信。

  “快把它放了,再不听话苏哥哥要生气了。少年扁了扁嘴,万般不情愿地松开了手,悻悻地看那信鸽振翅冲向天际,很快就越飞越高,不见了踪影。

  “他的毒只有三层,应该可以比我好得多……”梅长苏的视线,轻柔地落在床上安睡的人身上,用手巾掩住嘴,压抑着低低的咳嗽,一路走到外间。飞流奔过来为他拍背,一眼看见他腕间包扎的白巾,大怒地指着,问道:“谁?”

  “我自己不小心。”梅长苏不停地咳着,胸口越来越闷,脑子也渐渐开始发晕。他心知不妙,立即用颤抖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瓶,倒了粒殷红的药丸出来吞下,将身子伏在了桌上。

  飞流记得,每次苏哥哥吃这种药时情况都是最糟的,顿时惊惶失措,绕着他转了好几圈儿,突然冲到屋外,大声叫道:“水牛!水牛!”

 听到飞流的声音时,萧景琰刚刚送了静妃回来,正准备坐下审定第一批获赏的名单。一开始他以为听错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忙奔了出去。

  院中守卫的亲兵们都呆呆地看着飞流,显然不知道他在喊什么,飞流也根本把这些人当成摆设,直到看见靖王时,才向身后一指,道:“苏哥哥!”

  靖王心知不好,赶紧抢进去一看,果见梅长苏靠在桌上动也不动,扶住在灯下细瞧,人已晕迷不醒,身上的体温低得吓人,忙将他抱了起来,可室内卧床上已经有人,飞流的床又差不多算是地铺,犹豫了一下,抱进了自己的主屋,命人立即去请太医。

  靖亲王见召,太医自然跑得飞快,可给病人诊完脉后,却又半天说不出话来。“殿下等着呢,到底诊完没有?”随侍在旁的列战英着急地催问。

  “回禀殿下,”太医为难地躬身道,“从病人外感表症来看,似是寒症,可细究脉象,却火燥旺盛,这表本迥然大异……卑职以前从未见过,不敢轻易下药,请求会诊。”

  “会诊?”靖王转向列战英,“你去,随驾的太医,全都召来。列战英答应一声,正要朝外走,床上却传来虚弱的阻止声:“不必了……”

  靖王忙伸手相扶,帮着梅长苏坐起来了一点,靠在床头仰枕上。

  “多谢殿下费心。这只是多年的老毛病,我已吃了药,歇一晚就没事了。”梅长苏游目四周。发现不是自己的卧室,挣扎着想要起来,“打扰殿下了。我还是回去的好,房里还有病人……”

  “你现在自己就是病人!”靖王没好气地按住他。“放心吧,我已经派了人去照顾你房里的病人,他看起来比你好得多,先操心自个儿吧。你可是我母妃地故人之子,要出点什么事。叫我怎么跟母妃交待?”

  梅长苏只挣动了这一下,已觉心跳汗出,自知现在的状况不容乐观,未敢再动,害怕病情再恶化下去,无人照管聂锋,可是这个病午夜后必然转沉,会怎么发作事先拿不准,睡在靖王房里。他又实在忐忑不安。

  毕竟他的心中埋藏着秘密,那是连蒙挚也未能全部知晓地秘密……

  “苏先生不必介意,”列战英因为相救卫峥之事本就感激梅长苏。再经过这连日来的相处,对他更是敬重有加。忙安慰道。“我们殿下就是这样地,以前打仗的时候遇到困境。别说一张床,就连衣袍口粮也要分给身边的人。您安心休息一晚,明天我就派人再去搬一张床来放在西屋,到时您再挪过去也不迟啊。”

  本来连夜去给梅长苏搬一张床来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但靖王总觉得梅长苏急着要走有其他的原因,心中起疑。他也不是没见过这位多病的麒麟才子卧床不起地样子,可以前无论如何虚弱,那也只是身体上的,但这次,很明显看得出来梅长苏在情绪上也十分不安定,如果说这份不安仅仅是因为顾忌上下臣属的身份,靖王是不信的。

  “先生快躺下吧,我外间本就有长榻,有时处理公务晚了也常常睡在那里,你在这里休养不妨碍什么。”以决定的口气说完这句话后,靖王又转向列战英,“就算太医不开药,饭还是要吃一点,我刚才从内殿带回来的食盒里有粥,给先生送进来。

  “是。”

  靖王的视线又转回床上,只是梅长苏低下了头,使他看不清谋士脸上的表情,“先生好好休息,我还有些公文没看完,就不相陪了。”梅长苏巴不得他快走,忙欠身相送。未几静妃准备的膳食送了进来,都是各色精致地粥品和小菜。梅长苏大略吃了几口,心里记挂聂锋,派飞流去看了几次,说是一直在睡,这才稍稍宽

  靖王在外间核定军功册,不知不觉已到深夜,双眼有些倦涩,正打算伸个懒腰起身,列战英有些紧张地从里间奔出,道:“殿下,苏先生的情况不好呢。”

  “不好?”靖王不及多问,三步并做两步抢到床前一看,梅长苏满脸通红地在枕上辗转着,好象吸不进气的样子,再一摸四肢,却是冰凉僵直,顿时也有些慌乱,忙道:“快去叫太医,全都叫来,叫他们会诊。”

  “是!”

  列战英奔出后,靖王又俯身细细察看了一下梅长苏地状况,越看越是心惊。可他于医道半点不通,除了给病人拉拉被角,试试额头温度外,根本是束手无策,只能在床头椅子上坐下,默默地看着,看了好一阵,才突然发现趴在床边的飞流睁大了眼睛很期盼地凝望着他,似乎正在等待他想办法,心中不由有些伤感。

  “对不起,飞流。”萧景琰伸手拍了拍少年地肩膀,后者居然没有躲开,“我会尽力,但我真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可以!”飞流坚定无比地继续他的期盼,“你可以!”

  床上地梅长苏无意识地睁开了眼睛,在一片光斑和色影的跳动中,他想要抓住其中的某一点,那一点渐渐清晰,最后化成一张脸。

  “父帅……”

  萧景琰没有听清,侧过身来向他靠近,“你要什么?”

  梅长苏的身体震了震,苍白的嘴唇努力闭了起来,摇了摇头。

  “起来!”飞流伸手去拉他,“苏哥哥,起来!”

  靖王赶紧拦阻道:“你别乱动,他在生病啊。”

  “每次!”飞流比划着一个动作,“都起来!”

  “你是说……”靖王心头一动,将梅长苏的上半身扶坐起来靠在自己身上,果然见他呼吸的状况好了一些。不由微喜,忙叫道:“来人!”

  “在!”

  “多拿些靠枕来!”

  “是!”

  靠枕很快拿来,靖王扶稳梅长苏的身体。命两个亲兵将靠枕牢牢地垫成圈状,让病人保持半坐半躺的姿势。刚忙活完,太医就到了。

  不过这次会诊地结论并不比第一个太医更有建设性,几个老头子聚在一起商量了半天,好容易弄出个方子来,还只敢说“吃吃看”。

  靖王虽然知道宫里御医一般都偏于保守。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对这类疑难杂症多半也没什么办法,但此刻心焦,还是不免骂了两句“无用”,把他们骂得更加惶惶然,不敢说话。

  幸好梅长苏坐起来了之后,不似开始那般难受,偶尔还有神智清楚的时候,睁开眼跟靖王说“没事”。可说完之后又昏沉沉的,让人怎么看都不觉得他没事。

  “算了算了,你们都退下吧。”靖王烦躁地遣退了太医。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床上地梅长苏又开始呓语,守在旁边的列战英凑过去听了听。脸色顿时一僵。

  “怎么了。他说什么?”

  “说地不清楚,我大概听错了。”列战英抓了抓头。

  “你听成什么了?”

  “我听成他说……景琰。别怕……”

  靖王愣了一下,“叫我别怕?”

  “所以才说听错了,”列战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苏先生也从来不会叫殿下的名字。”

  “是啊,”靖王怔怔地在床边坐下,怔怔地看着床上的人,“他怎么会叫我的名字……”

  “飞流……”梅长苏又出了声音,这次说的异常清晰,倒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少年扑过去抓住他地手,大声道:“这里!”

  “去看看大哥哥……”

  靖王和列战英还没有反应过来大哥哥是谁,飞流已经闪身出屋,片刻后又飘了回来,报告道:“很好!在睡!”

  梅长苏轻轻吁了一口气,咳嗽了几下,好象又清醒了过来,看着旁边的靖王,有些过意不去地道:“有劳殿下夙夜守候,苏某真是担当不起……”

  靖王不由轻轻松一口气,“会说客套话了,看来是有所好转。我本来想,如果到天明你的状况还不缓解,我就又要去请母妃了。”

  列战英到窗边看了看天色,熬到这时,东方已有隐隐的白光,差不多也算黎明时分,想着靖王一夜未睡,忙过来劝道:“殿下,既然先生醒了,您也该休息一下。这里我守着,不会出事的。”

  靖王见梅长苏又晕沉睡去,气息明显平稳了好些,心中略安,起身回到外间,直接和衣倒在榻上小睡,但只睡至辰时,又匆匆起来梳洗,进入内殿请安。

  梁帝的精神仍然不好,这时还未起身,靖王向他禀报行赏之事,他听到一半就直接道:“你作主就好了,不必回朕。”说着便翻过身去,继续安眠。

  静妃悄悄向儿子打着手势,示意他跟自己出来,到了廊下方道:“陛下夜间睡不好,你以后不要这么早进来请安,午时即可。”

  “是。母亲休息的可好?”

  “你放心,陛下虽然夜间浅眠,但并不清醒,宫女们轮流服侍就行,我不用亲自守候,累不着。”静妃笑着看看儿子,“倒是你,昨夜没睡好么?”

  靖王摇摇头,没跟她说昨夜梅长苏发病之事,反而问了一个好似不相干的问题:“母亲,昨日你说苏先生是您的故人之子,那这位故人叫什么名字?”静妃没料到他有此问,一时怔住。她不知道靖王是先问了梅长苏同样地问题后再过来问她的,还是打算问过她之后立即到梅长苏那里去核对,可无论是哪种情况,事先没有商量过的两个人随口编出同一个名字地机率也实在太小了……

  “母亲,您不至于连恩人的名姓都忘了吧?”靖王语调平谈地追问了一句,“他叫什么静妃犹豫了片刻,视线掠过院中地石楠树,低声道:“他叫梅石楠。”

  “梅石楠……”靖王念了一遍,又再次确认道,“哪个石,哪个楠?”

  静妃定定地看着他,平生第一次发觉有点掌握不住这个儿子,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母亲?”

  “呃……是……石头地石,楠木的楠……”“孩儿知道了。”靖王快速躬身行礼,“如果母亲没有其他吩咐地话,孩儿先告退了。”

  静妃心中微急,一把拉住靖王道:“你等等。”

  靖王依言停下脚步,轻声道:“母亲有什么话想跟孩儿说吗?”

  静妃凝望他良久,眸中渐渐有些湿润,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凄然道:“你去吧……去问他吧……靖王默默躬身,退出了内殿。回去的路上他没有丝毫耽搁,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奔进了自己的院中,急匆匆的样子倒把迎面而来的部将们吓了一跳。

  “殿下,您回来了……”众人匆匆行礼,靖王却谁也不理会,直接冲进了主屋。

  梅长苏的气色好了很多,刚喝完一碗粥,将空碗递给旁边的飞流,见靖王这样急冲进来,神色微带讶异。

  “殿下怎么了?”

  “有个问题想问问先生,”靖王在床前站定,毫不绕***地直奔目的地,“请问令尊大人的名讳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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