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近铁布施站,沿着铁路径直向西。已经十月了,天气仍闷热难当,地面也很干燥。每当卡车疾驰而过,扬起的尘土极可能会让人又皱眉又揉眼睛。
笹垣润三的脚步说不上轻快。他今天本不必出勤。很久没休假了,还以为今天可以悠游地看点书。为了今天,他特地留着松本清张的新书没看。
公园出现在右边,大小足以容纳两场三垒棒球开打,丛林越野游戏、秋千、滑梯等常见的游乐设施一应俱。这座公园是附近最大的一座,叫真澄公园。
公园后面有一栋兴建中的七层建筑,乍看之下平淡无奇,但笹垣知道里面几乎空无一物。在调到大阪警察本部之前,他就待在管辖这一带的西布施分局。
看热闹的人动作很快,已经聚集在大楼前,停在那里的好几辆警车几乎被看客团团围住。
笹垣没有直接走向大楼,而是在公园前右转。转角数来第五家店挂着“烤乌贼饼”的招牌,店面仅一叠大小。烤乌贼饼的台子面向马路,后面坐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胖女人,正在看报。店内看来是卖零食的,但没见到小孩子的身影。
“老板娘,给我烤一片。”笹垣出声招呼。
中年妇人急忙合起报纸。“好,来了来了。”
妇人站起身,把报纸放在椅子上。笹垣衔了根和平牌香烟,擦火柴点着,瞄了一下那份报纸,看到“厚生省公布市场海鲜汞含量检查结果”的标题,旁边以小字写着“大量食用鱼类亦不致达到该含量”。
三月时,法院对熊本水俣病作出判决,与新泻水俣病、四日市哮喘病、痛痛病合称四大公害的审判,就此数结案。结果,每一桩诉讼均是原告胜诉,这使得民众莫不对公害戒慎恐惧。尤其是日常食用的鱼类遭汞或PCB(多氯联苯)污染疑虑未消,使大众人心惶惶。
乌贼不会有问题吧?笹垣看着报纸想。
烤乌贼饼的两片铁板由铰链连在一起,夹住裹了面粉和蛋汁的乌贼,再利用铁板加热。烧烤乌贼的味道激起了食欲。
充分加热后,老板娘打开铁板,又圆又扁的脆饼黏在其中一片铁板上。她涂上薄薄的酱汁,对折,再以咖啡色纸包起来,说声“好了”,把饼递给笹垣。
笹垣看了看写着“烤乌贼饼四十元”的牌子,付了钱。老板娘亲切地说:“多谢。”然后拿起报纸,坐回椅子。
笹垣正要离开,一个中年女子在店门口停下脚步,向老板娘打招呼。她手上提着购物篮,看样子是附近的家庭主妇。“那边好像很热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呀?”她指着大楼问。
“好像是啊,刚才来了好多警车,可能是小孩受伤了。”老板娘说。
“小孩?”笹垣回头问,“大楼里怎么会有小孩?”
“那栋大楼已经成了小孩的游乐场。我早就担心迟早会有人玩到受伤,结果真的出事了,不是吗?”
“哦,在那样的大楼里,能玩些什么?”
“谁知道他们的把戏!我早就觉得该把那里整顿一下,太危险了。”
笹垣吃完烤乌贼饼,走向大楼。在他身后的老板娘眼里,想必会认为他是个游手好闲、爱看热闹的中年人。
穿着制服的警察在大楼前拉起警戒线阻挡看热闹的人。笹垣钻过警戒线,一个警察用威吓的眼神看他,他指了指胸口,表明警徽在这里。那个警察明白了他的手势,向他行注目礼。
大楼有个类似玄关的地方,原本的设计也许是装设玻璃大门,但目前只用美耐板和角材挡住。美耐板有一部分被掀开了,以便进入。
向看守的警察打过招呼后,笹垣走进大楼。不出所料,里面十分幽暗,空气里飘荡着霉味与灰尘混杂的气味。他站住不动,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谈话声。
过了一会儿,逐渐可以辨识四周景象了,笹垣这才明白自己站在原本应该是等候电梯的穿堂,因为右边有两部并排的电梯,门前堆着建材和电机零件。
正面是墙,不过开了一个四方形洞口,洞的另一边暗不见物,也许是原本建筑规划中的停车场。
左边有个房间,安装了粗糙的胶合板门,感觉像是临时充数的,上面用粉笔潦草地写着“禁止进入”,大概是建筑工人所为。
门开了,走出两个男人,是同组的刑警。他们看到笹垣便停下脚步。
“哦,辛苦了。难得的休假,你真倒霉呀。”其中一个对笹垣说,他比笹垣大两岁。另一个年轻刑警调到搜查一科还不到一年。
“我早就有预感,觉得不太妙,这种第六感何必这么准呢?”说完,笹垣又压低声音道,“老大心情怎么样?”
对方皱起眉头,摇摇手。年轻刑警在一旁苦笑。
“也难怪,他才说想轻松一下,就出了这种事。现在里面在做什么?”
“松野教授刚到。”
“哦。”
“那我们去外头转转。”
“好,辛苦了。”
看来他们是奉命出去问话。笹垣目送他们离开,然后缓缓打开门。房间约有十五叠。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室内不像穿堂那般暗。
调查人员聚在窗户对面的墙边。有几张陌生面孔,多半是管区西布施分局的人,其他都是看腻了的老相识,其中与笹垣交情最深的那个率先看向这边。他是组长中冢,头发剃成五分平头,戴着金边眼镜,镜片上半部呈淡紫色。眉心那道皱纹就算笑的时候也不会消失。
中冢没有说“辛苦了”或“怎么这么晚”,只微微动了动下巴,示意他过去。笹垣走了过去。
房间内没有像样的家具,靠墙摆着一张黑色人造革长椅,挤一挤大概可以坐三个成人。
尸体就躺在上面,一个男子。
近畿医科大学的松野秀臣教授正在检查尸体,他担任大阪府法医已超过二十年。
笹垣伸长脖子,看了看尸体。
死者年约四十五到五十出头,身高不到一百七十厘米。以身高而言体形稍胖,穿咖啡色上衣,没有系领带,衣物像均为高级货。胸口有直径十厘米大小的深红色血迹。此外还有几处伤痕,但没有严重的出血现象。
就笹垣所见,并没有打斗的迹象。死者衣着整齐,没有分线、部向后梳拢的头发也几乎没有紊乱变形。
个头矮小的松野教授站起身来,面向调查人员。
“是他杀,错不了。”教授肯定地说,“有五处刺伤。胸部两处,肩部三处。致命伤应该是左胸下方的刺伤,在胸骨往左几厘米的地方。凶器应该是穿过肋骨的间隙,直达心脏。”
“当场死亡?”中冢问。
“大概一分钟之内就死了,我想是冠状动脉出血压迫心脏,引起心包膜填塞。”
“凶手身上溅到血了吗?”
“不,我想应该没有多少。”
“凶器呢?”
教授翘起下唇,略加思考之后才开口:“是细而锐利的刀刃,可能比水果刀更窄一点。反正不是菜刀或开山刀之类。”
“推定死亡时间呢?”这个问题是笹垣提出的。
“死后僵直已经遍及身,而且尸斑不再位移,角膜也相当混浊,可能已经过了十七个小时到快一整天,就看解剖可以精确到什么程度。”
笹垣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四十分,倒推时间,死者当遇害于昨天下午三点左右到晚上十点之间。
“那马上送去解剖吧。”中冢提出的这个意见,松野教授也赞成:“这样更好。”
这时,年轻刑警古贺进来了。“死者的妻子到了。”
“总算来了。那就先让她认人,带她进来。”
听到中冢的指示,古贺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笹垣小声地问身边的年轻刑警:“已经知道死者的身份了?”
对方轻轻点头。“死者身上有驾照和名片,是这附近当铺的老板。”
“当铺?被拿走什么东西?”
“不知道,但是没有找到钱包。”
有声音响起,古贺再次进来,朝后面说着“这边请”。刑警们离开[奇·书·网]尸体两三步。
古贺背后出现了一个女子。首先映入笹垣眼帘的是鲜艳的橙色,原来这名女子穿着橙黑相间的格子连衣裙,足蹬一双近十厘米高的高跟鞋。另外,长发造型完美,简直像刚从美容院出来一般。用浓妆刻意强调的大眼睛望向墙边的长椅。她将双手举到嘴边,发出了沙哑的声音,身体的动作静止了几秒。刑警们深知在这种情况下多言无益,都默默注视着现场。
终于,她开始慢慢靠近尸体,在长椅前停下脚步,俯视上面的男子。连笹垣都看得出她的下颚微微颤抖。
“是你先生吗?”中冢问。
她没有回答,双手覆住脸颊,缓缓移动,遮盖住面容,双膝像支撑不住似的一弯,蹲在地上。好像在演戏,笹垣想。
哀泣的声音从她手后传了出来。
2
被害人桐原洋介是“桐原当铺”的老板,店铺兼自宅距现场约一公里。
经死者的妻子弥生子确认身份后,尸体便被迅速移出现场。笹垣帮鉴定科的人把尸体移上担架。这时,一个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被害人是吃饱后遇害的?”
他喃喃道。
“什么?”在他身边的古贺反问。
“看这个。”笹垣指向被害人系的皮带,“你看,皮带系的孔比平常松了两扣。”
“啊,果然。”
桐原洋介系着咖啡色的瓦伦蒂诺皮带。皮带上留下的扣环痕迹和已经拉长变形的孔,显示他平常用的是自尾端数起第五个孔。然而,尸体上所扣的却是尾端数来第三个。
笹垣交代身旁一个年轻的鉴定人员对这个部分拍照。
尸体运走后,参与现场勘察的调查人员陆续离开,准备进行走访排查。留下来的人除了鉴定人员外,只剩笹垣与中冢。
中冢站在房屋中央,再次环顾室内。他左手叉腰,右手抚着脸颊,这是他站着思考时的习惯。
“笹垣,”中冢说,“你觉得呢?是什么样的凶手?”
“完看不出来。”笹垣的视线也扫了一圈,“现在顶多知道是被害人认识的人。”
衣着、头发整齐,没有打斗迹象,正面遇刺,这几点便是证据。
中冢点点头。“问题是被害人与凶手在这里做什么。”
笹垣再次一一观察房内所有物品。大楼在施工时,这个房间似乎被当作临时办公室。尸体横躺的那张黑色长椅也是那时留下来的。此外,还有一张铁制办公桌、两张铁椅和一张折叠式会议桌,都靠墙放置。每件东西都生了锈,上面积了一层灰尘,活像撒了粉似的。工程早在两年半前便中止了。
笹垣的视线停留在黑色长椅旁墙上的某一点。通风管的四方形洞穴就在天花板下方,本应覆着金属网,现在上面当然空空如也。
如果没有通风管,或许尸体会更晚才被发现,因为发现尸体的人正是从通风管来到房内。
据西布施分局调查,发现尸体的是附近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今天是星期六,学校的课只上到中午。下午,六个男孩在这栋大楼里玩。他们玩的并不是躲避球或捉迷藏,而是把大楼里四通八达的通风管当作迷宫。对男孩而言,在复杂蜿蜒的通风管里爬行或许的确是一种能够激发冒险精神的游戏。
虽然不清楚他们的游戏规则,但其中一人似乎在半途走上另一条路径。男孩与同伴走失,焦急地在通风管里四处爬行,最后来到这个房间。据说,男孩一开始并没有想到躺在长椅上的男人已经死了,还怕自己爬出通风管跳下时会吵醒他。然而,男子却一动也不动。男孩感到纳闷,便蹑手蹑脚地接近男子,才赫然发现他胸口的血迹。
男孩将近一点时回到家,把情况告诉家人。但是,他母亲花了二十分钟左右才把儿子的话当真。根据记录,向西布施分局报案的时间是下午一点三十三分。
“当铺……”中冢冒出这句,“当铺的老板,有什么事得和人约在这种地方碰面呢?”
“大概是不希望被别人看到,或是被看到了不太妥当吧。”
“就算是这样,也不必特地选这种地方啊,可以避人耳目私下密谈的地点多得是。如果真的怕被看见,应该会尽量离家远一点,不是吗?”
“的确。”笹垣点头,摸了摸下巴,手心里有胡楂的触感。今天赶着出门,连剃须的时间都没有。
“他老婆的打扮真夸张。”中冢提起另一个话题,说起了桐原洋介的妻子弥生子,“差不多三十出头吧,被害人的年龄是五十二岁,相当悬殊。”
“她应该做过那一行。”笹垣小声回应。
“嗯……”中冢缩了缩双下巴,“女人真是可怕!现场离家根本没有几步路,却还化了妆才来。不过,她看到丈夫尸体时哭的那个样子真是有意思。”
“哭法和化妆一样,太夸张了,是吗?”
“我可没这么说。”中冢坏笑了一下,立刻恢复正经,“应该差不多问完那女人了,笹垣,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送她回家吗?”
“好。”笹垣低头行礼,转身走向门口。
来到大楼外,看热闹的人少多了。但开始出现记者的身影,电视台的人好像也来了。
笹垣望向停在大楼前的警车,桐原弥生子就在从面前数第二辆警车的后座。她身旁坐着小林刑警,前座是古贺。笹垣走过去敲了敲后座的玻璃窗,小林打开车门出来。
“情况怎样?”笹垣问。
“大致问过了,刚问完。不过说实在的,情绪还是有点不太稳定。”小林以手掩口低声说。
“她确认过随身物品了吗?”
“确认过了。果然,钱包不见了,还有打火机。”
“打火机?”
“听说是高级货登喜路。”
“哦。那,她先生什么时候失去联系的?”
“她说昨天两三点出的门,去哪里不知道。到今天早上还没回来,她很担心。本想再不回来就要报警,结果就接到发现尸体的通知。”
“她丈夫是被人叫出去的吗?”
“她说不知道,她不记得他出门前有没有接到电话。”
“她丈夫出门时情况怎样?”
“说是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笹垣用食指挠挠脸颊,问到的话里完没有线索。
“照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谁可能行凶了。”
“是啊。”小林皱着眉点头。
“她知道这栋大楼吗?有没有什么线索,问过了吗?”
“问过了。她以前就知道这栋大楼,但对具体情况一无所知,今天才第一次踏进去,也从来没听她丈夫提过这栋大楼。”
笹垣不由得苦笑。“从头到尾都是否定句啊。”
“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笹垣拍了拍小兄弟的胸口,“我来送她,让古贺开车,可以吗?”
“好的,请。”
笹垣坐上车,吩咐古贺驶向桐原家。
“稍微绕一下再去,媒体那些人还没察觉被害人的家就在附近。”
“是。”古贺回答。
笹垣转身朝向一旁的弥生子,正式自我介绍。弥生子只是微微点头,看来并不想费力去记警察的姓名。
“府上现在有人在吗?”
“有,有人在看店,我儿子也从学校回来了。”她头也不抬地回答。
“你有儿子,几岁了?”
“读小学五年级。”
这么说就是十至十一岁了。笹垣在心里计算,再次看了看弥生子。虽然她以化妆来掩饰,但是皮肤状况不太好,细纹也颇明显,就算有这么大的孩子也不足为奇。
“听说你先生昨天什么都没交代就出门了,这种情况常有吗?”
“有时候,都是直接去喝酒。昨天我也以为是那样,没怎么放在心上。”
“会到天亮才回家?”
“很少。”
“这种情况下他不会打电话回家吗?”
“他很少打。我要他晚归的时候必须打电话,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他总是嘴上答应,但从来不打,我也习惯了。可是,万万没想到他……”弥生子伸手捂住嘴巴。
笹垣一行人坐的车随处绕了一阵后,停在标示了“大江三丁目”的电线杆旁。独栋住宅沿着狭窄的道路两旁林立。
“那边。”古贺隔着挡风玻璃指着前方。约二十米远处,出现了桐原当铺的招牌。媒体似乎还未获悉被害人的身份,店门口不见人影。
“我送桐原太太回家,你先回去。”笹垣吩咐古贺。
当铺的铁门拉下了一半,高度大约在笹垣面部。笹垣跟在弥生子身后钻进门去。铁门之后是商品陈列柜和入口。入口大门装了毛玻璃,用金色的书法字体写着店名。
弥生子打开门进去,笹垣跟在后面。
“啊,回来了。”待在柜台的男子出声招呼。此人约四十岁,身形细瘦,下巴很尖,乌黑的头发梳成毫厘不差的三七分。
弥生子叹了口气,在一把应该是待客用的椅子上坐下来。
“怎么样?”男子问,视线在她和笹垣之间来回移动。
弥生子把手放在脸上,说:“是他。”
“怎么会……”男子一脸沉郁,眉心出现一道深色的线条,“果然是……他?”
她轻轻点头:“嗯。”
“怎么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男子遮住嘴,视线下垂,像是在整理思绪,不断眨眼。
“我是大阪府警察笹垣。这件事真的很令人遗憾。”笹垣出示证件,自我介绍,“你是这里的……”
“我姓松浦,在这里工作。”男子打开抽屉,取出名片。
笹垣点头致意,接过名片。这时,他看到男子右手小指戴着一只白金戒指。一个大男人,这么爱漂亮,笹垣想。男子叫松浦勇,头衔是“桐原当铺店长”。
“你在这里待很久了吗?”笹垣问。
“嗯,已经是第五年了。”
笹垣想,五年不算长。以前在哪里工作?是在什么因缘之下来这里工作的?笹垣很想问这些问题,但决定先忍下来,因为还会再来这里好几次。
“听说桐原先生是昨天白天出门的。”
“是的,我记得应该是两点半左右。”
“他没有提起要去办什么事?”
“没有。我们老板有些独断,很少跟我讨论工作的事。”
“他出门时,有没有跟平常不同的地方?例如服装的感觉不太一样,或者带着没见过的东西之类的。”
“这个嘛,我没有注意。”松浦歪着头,左手搔了搔后脑勺,“不过,好像很在意时间。”
“哦,在意时间。”
“他好像看了好几次手表。不过,可能是我多心了。”
笹垣若无其事地环视店内。松浦背后有一扇紧闭的和式拉门,后面多半是客厅,柜台左边有个脱鞋处,从那边上去是住房。上去之后左边有一道门,若说那是置物间,位置很奇特。
“昨天店里营业到几点?”
“这个,”松浦看着墙上的圆形时钟,“平常六点打烊,不过,昨天拖拖拉拉的,一直开到快七点。”
“看店的只有松浦先生一人吗?”
“是的,老板不在的时候大多是这样。”
“打烊之后呢?”
“我就回家了。”
“府上在哪里?”
“寺田町。”
“寺田叮?开车上班吗?”
“不是,我搭电车。”
如果搭电车,包括换车时间,到寺田町差不多要三十分钟。如果七点多离开,最晚八点也应该到家了。
“松浦先生,你家里有些什么人?”
“没有。我六年前离婚,现在一个人住公寓。”
“这么说,昨晚你回去之后,也都是一个人了?”
“是啊。”
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不在场证明了,笹垣在内心确认。不过,他不动声色。
“桐原太太,你平常都不出来看店吗?”笹垣问坐在椅子上、手按额头的弥生子。
“因为店里的事我都不懂。”她虚弱地回答。
“昨天你出门了吗?”
“没有,我一整天都在家。”
“一步都没有出门?也没有去买东西?”
“嗯。”她点头,然后一脸疲惫地站起来,“请问,我可以去休息了吗?我累得连坐着都不舒服。”
“当然,不好意思。你请休息吧。”
弥生子脚步踉跄地脱了鞋,伸手扶着左侧拉门的把手打开门,里面是楼梯。原来如此,笹垣这才明白那扇门的用处。
待她上楼的脚步声从关上的门扉后逐渐远去后,笹垣继续问松浦:“松原先生没回家的事,你是今天早上听说的?”
“是的。我和老板娘都觉得很奇怪,也很担心。结果就接到警察的电话……”
“想必很吃惊。”
“当然!”松浦说,“怎么会呢?我还是不敢相信,老板竟然会……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那么,你完没有头绪?”
“哪来的头绪呢?”
“可是,你们是做这一行的,上门的客人也有千百种。有没有客人为了钱和老板发生争执?”
“当然,我们是有些特别的客人。明明是借钱给人反而招恨,这种事也不是没有。但是,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要杀人……”松浦回视笹垣的脸,摇摇头,“我实在很难想象。”
“也难怪,你们是做生意的,不能说客人的不是。不过,这样我们就无从调查了。如果能借看最近的客户名册,对我们会很有帮助。”
“名册啊……”松浦为难地皱眉。
“一定有吧,不然就不知道钱借给了谁,也没办法管理典当品了。”
“有倒是有的。”
“拜托,向你借一下。”笹垣伸出摊平的手掌,“我把正本带回去,复印之后马上奉还。当然,我们会非常小心,不让其他人看到。”
“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
“那好,我在这里等,可以麻烦你去征求老板娘同意吗?”
“唔。”松浦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最后点了头,“好吧。既然这样,东西可以借给你们,但是,请千万好好保管。”
“谢谢,不用先征求老板娘同意吗?”
“应该可以出借,回头我再告诉她。仔细一想,老板已经不在了。”
松浦坐在椅子上转了九十度,打开身边的文件柜,里面排列着好几份厚厚的活页夹。正当笹垣往前探看时,眼角扫到楼梯的门无声地开了,他往那边看去,心头蓦地一震。
门后站着一个男孩,十岁左右,穿着长袖运动衫、牛仔裤,身材细瘦。
笹垣心头一震,并不是因为没有听到男孩下楼的声音,而是在眼神交会的那一刹那,为男孩眼里蕴含的阴沉黑暗所冲击。
“你是桐原先生的儿子?”笹垣问。
男孩没有回答。松浦回头说:“哦,是的。”
男孩一言不发,开始穿运动鞋,脸上毫无表情。
“小亮,你要去哪儿?今天最好还是待在家里。”
男孩不加理会,径自出门。
“真可怜,他一定受到了不小的打击。”笹垣说。
“也许吧。不过,那孩子有点特别。”
“怎么说?”
“这个,我也说不好。”松浦从文件柜里取出一本活页夹,放在笹垣面前,“这是最近的客户名册。”
“那我就不客气了。”笹垣收下,开始翻阅里面一大排男男女女的名字。他眼里看着资料,心里回想起男孩阴郁的眼神。
3
尸体被发现的翌日下午,解剖报告便送到设于西布施分局的专案组。报告结果证实,被害人的死因和推定死亡时间与松野教授的看法大同小异。
只是,看了胃部化验的相关记录,笹垣不禁纳闷。记录上写的是“未消化的荞麦面、葱、鲱鱼,食用后2~2.5小时”。
“如果化验没错,那皮带的事该怎么解释?”笹垣低头看着双手抱胸而坐的中冢。
“皮带?”
“皮带孔放松了两扣,一般吃过饭后才会这么做,既然过了两个小时,应该会扣回来。”
“大概是忘了,常有的事啊。”
“可是,我检查过被害人的裤子,和他的体格比起来,裤腰的尺寸相当大。要是皮带松了两扣,裤子自会往下掉,怎么走路呢?”
“唔。”中冢含糊地点了点头。他皱着眉头,盯着摆在会议桌上的解剖报告。“如果是这样,笹垣,你觉得他为什么会松开皮带扣?”
笹垣看看四周,把脸凑到中冢身边:“我看,是被害人到了现场后,做了需要解开长裤皮带的事,在系回来的时候放了两扣。不过,系回来的是本人还是凶手就不知道了。”
“什么事需要松开皮带?”中冢抬眼看笹垣。
“这还用问吗?松开皮带,就是要脱裤子。”笹垣笑得很贼。
中冢靠在椅子上,铁椅发出嘎吱声。“好好的成年人,会特地到那种满是灰尘的肮脏地方幽会吗?”
“这个,的确有些不自然。”
听到笹垣支支吾吾的回答,中冢像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听起来挺有意思,不过在运用直觉之前,当先搜集资料才对。去查出被害人的行踪,首先是荞麦面店。”
既然负责人都这么说了,笹垣也不能唱反调,说声“知道了”,行过礼便离开了。
没多久便找到了桐原洋介用餐的荞麦面店。弥生子说他经常光顾布施车站商店街那家“嵯峨野屋”,调查人员立刻前去询问,证实星期五下午四点左右,桐原的确去过。
桐原在嵯峨野屋吃了荞麦面。照消化状态倒推,推定死亡时间为星期五下午六点到七点之间。调查不在场证明时,将时间再拉长,以下午五点到八点为重点。
然而,照松浦勇和弥生子的说法,桐原是两点半时离家。他去嵯峨野屋之前的一个多小时,又去了哪里呢?由他家到嵯峨野屋,走得再慢,用时也不会超过十分钟。
这一点在星期一便得到了答案。一个打到西布施分局的电话揭开了谜底。来电的是三协银行布施分行的女职员,她在电话中表示,上星期五营业时间结束前,桐原洋介到过银行。
笹垣和古贺立刻赶到位于近铁布施站南口对面的那家分行。
来电的是负责银行柜台业务的女职员,一张讨人喜欢的圆脸,配上一头短发,非常好看。笹垣和她面对面在用屏风隔开的会客处坐下。
“昨天在报纸上看到名字,我心里就一直在想,会不会就是那位桐原先生?所以今天早上再度确认姓名,跟上司商量以后,我就鼓起勇气打了电话。”她背脊挺得笔直。
“桐原先生是什么时候来的?”笹垣问。
“快三点的时候。”
“来办什么事?”
听到这个问题,女行员略显迟疑,可能是难以判断客户的机密可以透露到什么程度。但是,最后她还是开口了:“他提前取出了定期存款。”
“金额有多少?”
她再度犹豫,舔了舔嘴唇,瞄一眼在远处的上司后,小声说:“一百万元整。”
“哦……”笹垣翘起嘴唇。这是一笔不像会随身携带的大数目。“桐原先生没有提到要把这笔钱用在什么地方吗?”
“没有,他完没有提过。”
“那桐原先生把一百万元装在哪里?”
“我不清楚……好像是放在我们银行提供的袋子里。”她有点困惑地偏着头。
“以前,桐原先生曾经像这样突然将定期存款解约,领走几百万吗?”
“就我所知,这是第一次。不过,我自去年底起才经手桐原先生的定期存款业务。”
“桐原先生取款时看起来如何?是觉得可惜,还是很开心?”
“不清楚。”她又偏着头说,“不像是觉得可惜的样子。不过他说,过不久他会再存一笔金额相仿的款项。”
“不久……哦。”
向专案组报告这些情况后,笹垣和古贺赶往桐原当铺,想就桐原洋介提款一事询问弥生子与松浦。然而,来到桐原家附近,两人便停下脚步。当铺前聚集了穿着丧服的人。
“是啊,今天办葬礼。”
“一时忘了。现在看到才想起,早上听说过。”
笹垣和古贺一起在稍远的地方察看葬礼的情况,看样子正好赶上出殡,灵车行驶到桐原家门前。
店门敞开着,桐原弥生子第一个走出门外。她看起来脸色比上次差,人也小得多,却令人感觉多了几分妖冶,或许是来自丧服不可思议的魅力。她显然穿惯了和服,就连走路的方式也仿佛经过精心设计,好让自己看来楚楚动人。如果她想扮演一个年轻貌美、哀恸欲绝的未亡人,那么她的确将角色诠释得非常完美——笹垣略带讽刺地想。警方查出她曾经在北新地做公关小姐。
桐原洋介的儿子抱着加了框的遗照,跟在她身后出来。“亮司”这个名字已经输入笹垣脑海,尽管他们还没有交谈过。
桐原亮司(KiriharaRyouji)今天仍面无表情。阴郁深沉的眼眸没有浮现任何感情波纹。他那双有如义眼般的眼睛看向走在前方的母亲脚边。
到了晚上,笹垣与古贺再度前往桐原当铺。和上次来时一样,铁门半开着,但内侧的门却上了锁。门旁就有呼叫铃,笹垣按了铃,听到里面传来蜂鸣器的声音。
“是不是出门了?”古贺问。
“要是出门,铁门应该会拉下。”
不久,传来开锁的声音。门打开二十厘米左右,门缝中露出松浦的脸。
“啊,刑警先生。”松浦的表情略显惊讶。
“有点事想请教,现在方便吗?”
“呃……我看看。我去问问老板娘,请稍等。”松浦说完,关上了门。
笹垣和古贺对视一眼,古贺偏着头。未几,门再度打开。“老板娘说可以,请进。”
笹垣说声“打扰了”,走进店里。屋里弥漫着线香的味道。“葬礼顺利结束了?”笹垣记得松浦是抬棺人。
“嗯,还好,虽然有点累。”松浦说着抚平头发。他身上穿着参加葬礼时的衣服,却没有系领带,衬衫的第一、第二颗纽扣松开着。
柜台后的格子门开了,弥生子走出来。她已经换下丧服,穿着一件深蓝色连衣裙,盘起的头发也放了下来。
“很抱歉,您这么累还前来打扰。”笹垣点头施礼。
“哪里。”她微微摇头,“查出什么了吗?”
“我们正在搜集信息,发现了一个疑点,遂前来请教。”笹垣指着格子门,“在此之前,可以让我上炷香吗?我想先向往生者致意。”
一瞬间,弥生子脸上出现了慌张的表情。她先把目光转向松浦,再回到笹垣身上。“好的,那个,没有关系。”
“不好意思。那我就打扰了。”
笹垣在柜台旁的脱鞋处脱了鞋,正要跨过门槛,突然看到旁边藏着楼梯的门,门把手旁边挂着铁锁。看来,从楼梯那一面无法开门。
“冒昧一问,这个锁是做什么的?”
“哦,那个啊,”弥生子回答,“是为了防小偷半夜从二楼进来。”
“从二楼进来?”
“这附近住家密集,小偷从二楼潜入的可能性很高,附近的钟表行就是这样被偷的。所以我先生装了这道锁,万一真的被盗,小偷也下不来。”
“要是小偷来到下面,会损失惨重吗?”
“因为保险箱在下面,”松浦在后头回答,“客人寄放的东西也放在一楼保管。”
“这么说,晚上楼上都没有人?”
“是的,我叫儿子也睡一楼。”
“原来如此。”笹垣摩挲着下巴点头,“我明白了,可是为什么现在也上锁呢?白天也会锁吗?”
“唔,那个啊,”弥生子来到笹垣身边,打开锁,“因为锁惯了,顺手锁上而已。”
“哦。”笹垣想,也就是说上面没有人。
拉开格子门,里面是一间六叠大的和室。后面似乎还有房间,但也用格子门隔了起来,看不见。笹垣猜那里应该是夫妇俩的居室。照弥生子的说法,亮司也和他们一起睡,那么夫妇性事怎么处理呢?他不禁感到好奇。
灵位设在西面墙边,旁边一个小小的相框里框着桐原洋介身着西装微笑的照片,看上去比现在年轻一些。笹垣上了香,合掌闭目默祷了大约十秒。
弥生子泡了茶端过来。笹垣以跪坐的姿势行礼,伸手取过茶杯,古贺也照做了。
笹垣问弥生子有没有想起什么与命案有关的线索。她立刻摇头,坐在椅子上的松浦也没有开口。
笹垣沉着地说出桐原洋介从银行提出一百万元的事。对此,弥生子和松浦都显得相当吃惊。
“一百万!这件事我从未听我先生提过。”
“我也一样,”松浦也说,“老板虽然独断独行,但若是为了店里动用这么大的金额,应该会告诉我一声。”
“桐原先生有没有从事很花钱的娱乐?例如赌博。”
“他从来不赌,也没有什么特定的嗜好。”
“老板是那种把做生意当作唯一嗜好的人。”松浦从旁插嘴。
“唔,”笹垣稍微迟疑了一下才问,“那方面呢?”
“哪方面?”弥生子皱起眉头。
“就是那个——异性关系。”
“哦。”她点点头,看来并没有受到刺激的样子,“我不相信他在外面有女人,他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她说得很笃定。
“你对你先生很放心啊。”
“这算是放心吗……”弥生子句尾说得很含糊,就这么低下头。
又问了几个问题,笹垣他们便起身告辞。实在说不上有所收获。
穿鞋时,脱鞋处有双脏运动鞋映入眼帘,应该是亮[奇·书·网]司的。原来他在二楼。
看着挂着锁的门,笹垣想,不知男孩在上面做什么。
4
随着调查工作的进行,桐原洋介遇害当天的行踪逐渐明朗。
星期五下午两点半左右离开自宅后,他先到三协银行布施分行提出一百万元现金,到附近的嵯峨野屋吃了鲱鱼荞麦面,四点多离开。
问题是在那之后。店员的证词指出,桐原洋介似乎朝车站的反方向走。如果这是事实,那么桐原极可能没有搭电车,他之所以走到布施车站,完是为了提取现金。
专案组成员以布施车站周围与陈尸现场一带为中心持续调查。结果,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了桐原洋介的踪迹。
有个貌似桐原洋介的男子曾到过位于布施车站前面的商店街一家叫“和音”的连锁蛋糕店。他问店员“有没有上面有很多水果的布丁”。他指的应该是什锦水果布丁,那正是和音的招牌商品。
但很不巧,当时什锦水果布丁卖完了。他便问店员在哪里可以买到同样的东西。年轻的女店员告诉他,大道上也有一家和音,建议他到那里试试,还拿出地图,指出地点。那时,他确认了那家店的位置,说了这样的话:“闹了半天,原来这里也有一家!离我要去的地方很近嘛,早点问清楚就好了。”
女店员指引的店位于大江西六丁目。调查人员火速前往该店,证实星期五傍晚果然有个貌似桐原洋介的男子光顾过。他买了四份什锦水果布丁,但此后去了哪里就不得而知。
他不可能为了要与男性碰面而买四份布丁,调查人员一致认为,桐原要见的一定是女性。
警方不久便排查出一个名叫西本文代的女子,她的名字登记在桐原当铺的名册上,住在大江西七丁目。
笹垣与古贺遂前去拜访。
由铁板与现成木板随意拼凑、杂乱无章的密集建筑中,有一幢叫“吉田公寓”的住宅。像被烟熏过的灰色外墙沾满了深黑色的污渍,水泥涂抹的痕迹蜿蜓如蛇行般布于墙面,想必是严重龟裂的地方。
西本文代住在一0三室。由于紧邻隔壁建筑,一楼几乎无采光可言。昏暗潮湿的通道上停放着生锈的自行车。
笹垣绕过每道门前放置的洗衣机寻找着。从前面数来第三道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用记号笔写着“西本”。笹垣敲敲门。
门后传来“来了”的声音,像是女孩。但门并没有打开,而是出声问道:“请问哪位?”
看样子,是小孩在看家。
“你妈妈在不在?”笹垣隔着门问。
里面的人没有回答,而是再度问道:“请问是哪位?”
笹垣看着古贺苦笑。大概是被大人叮嘱,如果是不认识的人,绝对不能开门。当然,这并非坏事。笹垣提高声音,让门后的女孩听得到,但不致传到邻居家里。“我们是警察,有点事想问问你妈妈。”
女孩沉默了,笹垣将之解释为不知所措。依声音推测,她不是小学生就是中学生。这个年龄的孩子听到警察自然会紧张。
开锁的声音响起,门开了,但链条仍挂着。在十厘米左右的门缝中露出一张有着大眼睛的女孩的脸,雪白脸颊上的肌肤如瓷器般细致。
“我妈妈还没回来。”女孩的口气十分坚定。
“去买东西了?”
“不是,去工作了。”
“她平常什么时候回来?”笹垣看看手表,刚过五点。
“应该快了。”
“哦,那我们在这里等一下。”
听笹垣这么说,她轻轻点头,关上了门。笹垣伸手从外套内侧的口袋取出香烟,低声向古贺说:“很懂事的孩子。”
“是啊,”古贺回答,“而且……”
年轻刑警话说到一半,门又打开了。这次链条解开了。
“可以让我看看那个吗?”女孩问。
“什么?”
“证件。”
“哦。”笹垣了解她的目的后,不由得露出微笑。
“好的,请看。”他拿出证件,翻到贴有照片的身份证明那一页。
她对照过照片与笹垣的面孔后,说声“请进”,把门开得更大一些。
笹垣有点惊讶。“不了,叔叔在这里等就可以。”
她却摇摇头。“在外面等,附近的人反而会觉得奇怪。”
笹垣和古贺又对看一眼,很想苦笑,但忍住了。
笹垣说声“打扰”,走进屋里。正如从外观便可想见的,里面的隔间要让一家人住是太狭窄了。一进门是五叠左右的木质地板,有个小流理台。里面是和室,顶多有六叠。
木头地板上摆了一组粗糙的餐桌和椅子。在女孩的招呼下,两人在椅子上坐下。椅子只有两把,女孩似乎是和母亲两个人生活。餐桌上铺着粉红色与白色相间的塑料格纹桌布,边缘有香烟烧焦的痕迹。
女孩在和室背靠着壁橱坐下,开始看书。书的封底贴着标签,看来是在图书馆借的。
“你在看什么?”古贺向她搭话。
女孩默默地出示书的封面,古贺把脸凑过去看。“哦……”发出了佩服的声音,“看这么难的书啊。”
“什么书?”笹垣问古贺。
“《飘》。”
“咦?”这下换笹垣惊讶了,“我看过电影。”
“我也看过,真是部好电影。不过,我从来没想过要看原著。”
“我最近都没看书。”
“我也是。自从《小拳王》完结篇之后,我连漫画都很少看了。”
“是吗?终于连《小拳王》都结束了。”
“今年五月结束了。《巨人之星》和《小拳王》之后,就没东西可看了。”
“那不是很好吗?好好一个大人看漫画,实在不太像话。”
“这倒也是。”
笹垣他们对话的时候,女孩头也不抬地继续看书,可能认为那是愚蠢的大人在讲废话消磨时间。或许古贺也感觉到这一点,便没再开口。他双手好像闲得发慌,以指尖敲餐桌,发出笃笃的声响。女孩抬起头来,一脸不悦,他不得不停止手指的动作。
笹垣若无其事地环顾室内。只有最基本的家具和生活必需品,完没有一样算得上奢侈品的东西。既没有书桌,也没有书架。窗边虽然摆了一台电视,但型号非常老旧,必须装设室内天线。他想象得到,电视大概是黑白的,打开之后,得等上好一阵子才有画面出现,而且,出现的影像多半会有好几条碍眼的横线。
不仅是东西少,这里明明是女性的住处,却没有丝毫明亮精美的气氛。整个房间之所以令人感到昏暗,显然不光是因为天花板上的荧光灯旧了。
两个叠在一起的纸箱就摆在笹垣身边,他挑开纸箱盖,往里头看了一下。里面塞满了橡胶青蛙玩具,压下去就会跳的那种,常在庙会时的夜市售卖。看来是西本文代的家庭代工。
“妹妹,你叫什么名字?”笹垣问女孩。他一般会叫小妹妹,但觉得对她不适用。
她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书本,答道:“西本雪穗。”
“雪穗。嗯,怎么写呢?”
“下雪的雪,稻穗的穗。”
“哦,雪穗,真是个好名字,是不是?”他征求古贺的同意。
古贺点头称是,女孩没有反应。
“雪穗,你知道有一家叫‘桐原当铺’的店吗?”笹垣问。
雪穗没有立刻回答,她舔舔嘴唇,轻轻点头。“我妈妈有时候会去。”
“嗯,好像是。你见过那家店的老板吗?”
“见过。”
“他来过你家吗?”
听到这个问题,雪穗偏着头回答:“好像来过。”
“你在家的时候,有没有来过?”
“可能有吧。不过,我不记得了。”
“他来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
在这里逼问这个女孩可能并非上策。笹垣觉得,以后还会有不少问她话的机会。他再度环顾室内,并没有什么特定目的。但是,当他看到冰箱旁的垃圾筒时,不禁睁大了眼睛。已堆满的垃圾最上方,是印着“和音”商标的包装纸。
笹垣转眼看雪穗,和她的眼神撞个正着。她立刻转移视线,又回到看书的姿势。
笹垣的直觉告诉他,她也在看同样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女孩突然抬起头,合上书,望向玄关。
笹垣竖起耳朵,听见有人拖着凉鞋走路的脚步声。古贺似乎也注意到了,微微张开嘴巴。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房门前停了下来。门口传来一阵金属撞击声,好像是在拿钥匙。雪穗走到门边说:“门没锁。”
“怎么不锁呢?太危险了。”话声响起的同时,门打开了。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的女子走进来,大约三十五岁,头发扎在脑后。西本文代立刻注意到笹垣他们。她一脸惊慌,看看女儿,又看看两名陌生男子。
“他们是警察。”女孩说。
“警察……”文代脸上露出怯色。
“我是大阪府警,敝姓笹垣。这位是古贺。”笹垣站起来打招呼,古贺也起身相迎。
文代显然相当忐忑,脸色发青,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拿着纸袋愣在那里,门也忘了关。
“我们在调查一件案子,有些事想请教西本太太,便前来打扰。很抱歉,在你外出时进了屋。”
“调查案子……”
“好像是当铺那位叔叔的事。”雪穗在旁边说。
一瞬间,文代似乎倒抽了一口气。根据她俩的神情,笹垣确信她们已经知道桐原洋介的死讯,并且私下讨论过。
古贺站起来。说:“请坐。”文代惶恐不安的脸色完没有稍减,就这么坐在笹垣对面。
一个五官端正的女人,这是笹垣的第一印象。眼角已微现皱纹,但若好好打扮,一定会被归为美女,而且属于那种冰山美人。雪穗显然长得像妈妈。
中年男子应该有不少会为她倾倒,笹垣想。桐原洋介五十二岁,就算动动心也不足为奇。
“不好意思,请问您先生……”
“七年前过世了。在工地工作的时候发生意外……”
“哦,那真是令人同情。现在您在哪里高就?”
“我在今里一家乌龙面店工作。”
她说店名叫“菊屋”,工作时间从星期一到星期六,早上十一点到下午四点。
“那家店的乌龙面好吃吗?”可能是为了缓和对方的情绪,古贺笑着问。文代却只是带着僵硬的表情歪了歪头,说了声“不知道”。
“呃,桐原洋介先生不幸遇害的事,你知道吧?”笹垣切入主题。
“知道,”她小声回答,“非常令人意外。”
雪穗绕过母亲身后,走进六叠大的房间,然后和刚才一样,靠着壁橱坐下。笹垣观察她的动作后,目光再度回到文代身上。
“桐原先生很有可能是被什么事情牵连了,我们正在调查上星期五白天,他离开自宅后的动向,结果查到他好像往府上来了,所以来确认一下。”
“没有,那个,我这边……”
“当铺的叔叔来过吧,”雪穗打断文代支支吾吾的话语,插嘴说,“带和音布丁来的,就是那个叔叔,不是吗?”
笹垣非常清楚文代有多狼狈。她的嘴唇微微颤动后,总算发出了声音。“啊,是的。星期五桐原先生曾经来过。”
“大概几点?”
“我记得好像是……”文代看向笹垣的右方,那里有一台双门冰箱,上面放着一个小时钟。“我想……是快五点的时候。因为我刚到家,他就来了。”
“桐原先生是为了什么事来找你?”
“我想他没什么事。他说因为来到附近顺便过来什么的。桐原先生很清楚我们母女俩在经济上有困难,有时候会过来,很多事我也会向他请教。”
“他到附近?这就奇怪了。”笹垣指着垃圾筒里的和音蛋糕店包装纸,“这是桐原先生带来的吧?桐原先生本来打算在布施车站前的商店街买。也就是说,他在布施车站附近的时候,已经准备来这里了。这里离布施有一段距离,照理说,他应该是一开始就打算到府上拜访,这样推论比较合理。”
“话是这么说,可是桐原先生都那样讲了,我也没办法,他说他来到附近,顺便过来……”文代低着头说。
“我明白。那我们就当作是这样吧,桐原先生在这里待到几点?”
“六点……我想是快六点的时候回去的。”
“快六点的时候,你确定?”
“应该没错。”
“这么说,桐原先生在这里待了大约一个小时。你们谈了些什么?”
“谈了什么啊……就是闲话家常。”
“闲话家常也有很多种,像是天气啦,钱啦。”
“哦,那个,他提到战争……”
“战争?太平洋战争?”
桐原洋介曾在二战时入伍。笹垣以为他是谈这件事,文代却摇摇头。
“是国外的战争。桐原先生说,这次石油一定会再涨。”
“哦,中东战争。”看来是指这个月初开打的第四次中东战争。
“他说,这下日本的经济又要不稳了。不单这样,石油相关产品也会涨价,最后可能会稀缺。以后的世界,就比谁更有钱有势。”
“哦。”
看着低头垂目的文代,笹垣想,这一番话可能是真的。问题是桐原为什么要特地对她说这些?笹垣想象,桐原或许在暗示:我有钱有势,为了自己着想,你最好还是跟着我。根据桐原当铺的记录,西本文代从来没有将典当的东西赎回过。
桐原极有可能是看准了她的贫苦。
笹垣瞄了雪穗一眼。“那时令爱在哪里?”
“哦,她在图书馆……对吧?”她向雪穗确认。
雪穗嗯了一声。
“哦,那本书就是那时借回来的啊。你常去图书馆?”他直接问雪穗。
“一星期一两次。”她回答。
“放学后?”
“是的。”
“去的日子固定吗?比如周一、周五或是周二、周五之类。”
“不。”
“这样妈妈不会担心吗?女儿没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去图书馆了。”
“啊,可是,她六点多一定会回家。”文代说。
“星期五也是那时候回来的?”他再度问雪穗。
女孩没说话,点了点头。
“桐原先生走后,你一直待在家里?”
“没有,那个,我出去买东西了。去‘丸金屋’。”
丸金屋超市距离这里只有几分钟路程。
“你在超市遇到熟人了吗?”
文代略一思索后回答:“遇到了木下太太,雪穗同班同学的妈妈。”
“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应该有。”文代拿起电话旁的通讯簿,在餐桌上翻开,指着写了“木下”的地方,“就是这个。”
看着古贺抄下电话号码,笹垣继续问道:“你去买东西的时候,女儿回来了吗?”
“没有,那时候她还没有回来。”
“你买完东西回来时几点了?”
“大概刚过七点半吧。”
“那时你女儿呢?”
“嗯,已经回来了。”
“此后就没有再外出?”
“是的。”文代点头。
笹垣看看古贺,以眼神询问:是否先到此为止?古贺轻轻点头。
“不好意思,打扰了这么久。以后可能还会有问题要请教,到时还请多多帮忙。”笹垣站起来。
文代送两位刑警来到门外。趁雪穗不在,笹垣又问了一个问题:“西本太太,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冒昧,不过,可以请你别太介意吗?”
“什么问题?”文代脸上立刻浮现不安。
“桐原先生是否曾经请你吃饭,或者约你出去见面?”
笹垣的话让文代睁大了眼睛,她用力摇头:“从来没有。”
“嗯。我是在想,桐原先生为什么对你们这么好?”
“我想他是同情我们。请问警察先生,桐原先生遇害的事,警方是不是怀疑我?”
“没有没有,没这回事。我只是确认一下。”笹垣致意之后,举步离去。转了弯,看不到公寓时,他对古贺说:“很可疑。”
年轻刑警也表示同意,说:“的确。”
“我问文代桐原星期五是不是来过,一开始她好像要回答没来。但因为雪穗在旁边提醒她布丁的事,她只好说实话。雪穗也一样,本来也是想隐瞒桐原来过的事,不过,因为我注意到布丁的包装纸,她才判断说谎反而会出问题。”
“是啊,那女孩看来很机灵。”
“文代从乌龙面店下班回家,大概都是五点左右,那时桐原来了。而雪穗恰巧去了图书馆,在桐原走后才回家。我总觉得时间太过凑巧。”
“文代会不会是桐原的情妇?妈妈跟男人在一起的时候,女儿就在外面耗时间。”
“也许。不过,如果是情妇,多少可以拿到一点钱,那就没有做家庭代工的必要了。”
“也许桐原正在追求她?”
“有可能。”
两人赶回设在西布施分局的专案组。
“可能是一时冲动下的手。”向中冢报告完后,笹垣说,“桐原可能把刚从银行领出来的一百万元给文代看。”
“因此,为了那笔钱杀了他,是吗?但要是在家里动手,她没法把尸体运到大楼。”中冢说。
“所以她可能找了个借口,跟他约在那栋大楼。他们应该不会一起走过去。”
“验尸结果显示,即使是女人,也有可能造成尸体上的伤口。”
“如果是文代,桐原便不会有戒心。”
“先确认文代的不在场证明再说吧。”中冢谨慎地说。
当时,笹垣心中对文代的印象极接近黑色地带,她那种畏畏缩缩的态度也令人生疑。桐原洋介的推定死亡时间为上星期五下午五点到八点,文代那时是有机会的。
然而,调查的结果却为专案组带来完出乎意料的消息——西本文代拥有几近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5
丸金屋超市正门前有个小公园,小小的空间无法玩球,只有秋千、滑梯和沙坑,正好方便妈妈购物时留下年幼的孩子在此玩耍。这座公园也是主妇们闲话家常、交换信息的场所,有时她们会把孩子托给认识的人,自己去买东西。到丸金屋购物的主妇有不少都贪图这个好处。
桐原洋介遇害当天下午六点半左右,住在附近的木下弓枝在超市遇到西本文代。文代似乎已经买好东西,正要去结账。木下弓枝则刚进超市,篮子还是空的。她们交谈了两三句便道别了。
木下弓枝买完东西离开超市时已过了七点。她准备骑停在公园旁的自行车回家,当她跨上车时,却看到文代坐在秋千上。文代似乎在想些什么,正呆呆地荡着秋千。
当警察要她确认看到的人是否真的是西本文代时,木下弓枝笃定地保证绝对没错。
仿佛要再度证明这段证词一般,警方又找到其他看到文代坐在秋千上的人—一超市门口烤章鱼丸摊的老板。将近八点,超市快打烊时,他看到有一个女人在附近荡秋千,深感惊讶。他记忆中的主妇模样,应该就是文代。
同时,警方也获得了桐原洋介行踪的新消息。药店老板在星期五傍晚六点多时,看到桐原独自走在路上。药店老板说,他本想叫住桐原,但看桐原行色匆匆,便作罢了。他看见桐原的地点,正好在西本文代居住的吉田公寓和陈尸现场之间。
桐原的推定死亡时间为五点到八点,要是文代荡完秋千立刻赶到现场行凶,并非不可能。但是,调查人员大多认为这样的可能性极低。原本将推定死亡时间延到八点就有些牵强。以未消化食物判断的死亡时间本来就极为准确,有时甚至可以精确至几点几分。事实上,死亡时间以六点到七点之间的可能性最高。
此外,还有一项依据可以推断行凶时间最晚不会超过七点半,那便是现场的状况。陈尸的房间并无照明设备,白天还好,但一到晚上,里面便漆黑一片。对面建筑物的灯光只会为室内带来微弱的光线,亮度大约是眼睛适应后能辨识对方长相的程度,而且建筑物七点半熄灯。若文代事先准备好手电筒,也有可能行凶。只是考虑到桐原的心理,在那种情况下,很难想象他会毫无戒心。
虽然文代形迹可疑,但警方不得不承认,她下手的可能性极低。
当西本文代的嫌疑逐渐减轻的同时,其他调查人员得到了关于桐原当铺的新线索。依名册对最近上门的顾客进行调查,发现桐原洋介遇害当天傍晚,有人来到桐原当铺。
那是一名妇人,她住在巽——大江南边数公里的一个地方。这个独居的中年妇人自前年丈夫病故后便经常光顾桐原当铺。她之所以选择离家有段距离的店铺,据说是不希望进出当铺时被熟人撞见。她在命案发生的星期五当天,带着以前与丈夫一起购买的对表,于下午五点半左右来到桐原当铺。
这妇人说,当铺虽在营业中,门却上了锁。她按了呼叫铃,却无人回应。她无可奈何地离开当铺,到附近市场购买晚餐的食材,此后在回家路上,再度前往桐原当铺。当时约为六点半,但那时门依旧上锁。她没再按铃,死心回家。三天后,对表在别家当铺变现。她没有订报,直到接受调查人员访查,才知道桐原洋介遇害一事。
这些信息自然使专案组转而怀疑桐原弥生子与松浦勇,他们曾供称当天营业至晚上七点。
于是,笹垣、古贺和另外两名刑警再度前往桐原当铺。
看店的松浦双眼圆睁:“请问究竟有什么事?”
“请问老板娘在吗?”笹垣问。
“在。”
“可以麻烦你叫她一下吗?”
松浦露出惊讶的表情,将身后的格子门拉开一点:“警察来了。”
里面传出声响,格子门开得更大了,身穿白色针织上衣与牛仔裤的弥生子走出来。她皱着眉望向刑警们。“有什么事?”
“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有事想请教一下。”笹垣说。
“可以是可以……什么事呢?”
“想请你跟我们一道出去一下。”一名刑警说,“到那边的咖啡馆,不会花太多时间。”
弥生子的表情略显不悦,但仍回答“好”,随后穿上凉鞋,怯怯地瞄了松浦一眼。笹垣将这些都看在眼里。
那两名警察带着弥生子离去。他们一出门,笹垣便靠近柜台:“我也有事想请教松浦先生。”
“什么事?”松浦脸上虽然带着友善的笑容,却显得有所防备。
“命案那天的事。我们调查之后发现,有些事与你的话互相矛盾。”笹垣故意说得很慢。
“矛盾?”松浦的笑容看起来有点僵了。
笹垣说出住在巽的女顾客的证词,松浦听着听着,脸上的微笑完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贵店一直营业到七点,可是有人说五点半到六点半之间,店门上了锁。这怎么说都很奇怪,不是吗?”笹垣直视着松浦的眼睛。
“呃,那时候,”松浦双手抱胸,咕哝一声,啪的一下双手互击,“对了!
是那时候!我想起来了。我进了保险库。”
“保险库?”
“在里面的保险库。我想我曾说过,客人寄放的物品,特别贵重的我们都放在那里。等一下你们看过之后就知道,那就像座有锁的坚固仓库。我想确认一些事情,就到里面去了。在那里面有时会听不见呼叫铃。”
“像这种时候,都没有人看店吗?”
“平常有老板在,但那时只有我一个人,就把门锁了。”
“老板娘和她儿子呢?”
“他们都在客厅。”
“既然这样,他们俩一定都听到呼叫铃了吧?”
“哦,这个……”松浦半张着嘴,沉默了几秒才说,“他们是在里面的房间看电视,可能没听到。”
笹垣望着松浦颧骨凸出的脸,回头吩咐古贺:“你去按一下铃。”
“好。”古贺走到门外。蜂鸣声旋即在头顶响起,声音可以用略显刺耳来形容。
“声音很大嘛。”笹垣说,“我想,就算看电视再专注,也不可能听不到。”
松浦的表情变了,却扭曲着脸露出了苦笑。“老板娘向来不碰生意。即使有客人来,她也很少招呼,小亮也从来不看店。他们也许听到了蜂鸣声,但置之不理。”
“哦,置之不理。”
不管是那个叫弥生子的女人,还是那个叫亮司的男孩,的确都不像会帮忙照料店里生意的样子。
“请问警察先生,你们在怀疑我吗?你们好像在说是我杀了老板……”
“没事没事,”笹垣挥挥手,“一旦发现有矛盾,不管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得调查清楚,这是我们办案的基本要求。如果你们能明白这一点,我们就好办事了。”
“是吗?不过,不管警方怎么怀疑,我都无所谓。”松浦露出泛黄的牙齿,挖苦地说。
“也说不上怀疑,不过最好还是有明确的证据可以证明。那么,那天六点到七点之间,有没有什么可以证实你的确在店里?”
“六点到七点……老板娘和小亮可以当证人,这样不行吗?”
“所谓的证人,最好是完无关的人。”
“这种说法,简直是把我们当共犯!”松浦怒目圆睁。
“刑警必须考虑所有的可能性。”笹垣淡淡地回应。
“真可笑!杀了老板对我又没有什么好处。老板虽然在外面挥霍无度,可是根本没有什么财产。”
笹垣没有作答,只是微笑以对,心想让松浦一气之下多漏点口风也不错,但松浦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六点到七点?如果是通电话算不算?”
“电话?和谁?”
“公会的人,讨论下个月聚会的事。”
“电话是松浦先生打过去的?”
“嗯,不是,是他们打过来的。”
“几点?”
“第一个是六点,差不多过了三十分钟又打了一次。”
“打了两次?”
“是的。”
笹垣在脑海里整理时间轴。若松浦所言属实,那么六点到六点半左右他便有不在场证明。他以此为前提,思考松浦行凶的可能性。
很难,他得出这个结论。
笹垣问了公会来电者的姓名和联系方式,松浦拿出名片夹寻找。就在这时,楼梯的门开了。稍微打开的门缝中露出了男孩的脸。
发现笹垣的视线,亮司立刻把门关上,随后传来快步上楼的脚步声。
“桐原小弟弟在啊。”
“咦?哦,刚刚放学回来了。”
“我可以上去一下吗?”笹垣指着楼梯。
“去二楼?”
“嗯。”
“这个……我想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笹垣吩咐古贺:“抄完公会联系方式,请松浦先生带你看看保险库。”然后开始脱鞋。打开门,抬头看向楼梯,昏昏暗暗的,充满像是涂墙灰泥的气味,木制楼梯的表面多年来被袜子磨得又黑又亮。笹垣扶着墙,小心翼翼地上楼。
来到楼梯尽头,两间房间隔着狭窄的走廊相对,一边是和式拉门,一边是格子门。走廊尽头也有道门,但多半不是储藏室就是卫生间。
“亮司弟弟,我是警察,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笹垣站在走廊上问道。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笹垣吸了一口气,准备再次询问,忽听咔嗒一声从拉门那边传来。
笹垣打开拉门。亮司坐在书桌前,只看得到他的背影。
“可以打扰一下吗?”笹垣走进房间。那是间六叠大小的和室,房间应是面向西南,充足的日光从窗户洒进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亮司背对着他说。
“没关系,不知道的事说不知道就是,我只是作为参考。我可以坐这里吗?”笹垣指着榻榻米上的坐垫。
亮司回头看了一眼,回答说:“请坐。”
笹垣盘腿坐下,抬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男孩。“你爸爸……真遗憾。”
亮司没有回应,还是背对着笹垣。
笹垣观察了一下室内,房间整理得算是相当干净。就小学生的房间而言,甚至给人有点冷清的感觉。房内没有贴山口百惠或樱田淳子的海报,也没有装饰超级跑车图片。书架上没有漫画,只有百科书、《汽车的构造》、《电视的构造》等儿童科普书籍。
引起笹垣注意的是挂在墙上的画框,里面是剪成帆船形状的白纸,连细绳都一根根精巧细致地表现出来。笹垣想起在游园会上见过的剪纸工艺表演,但这个作品精致得多。“这个真棒!是你做的吗?”
亮司瞄了画框一眼,微微点头。
“哦!”笹垣发自心底地惊叹一声,“你的手真巧,这都可以拿去展售了。”
“请问你要问我什么问题?”亮司似乎没有心情与陌生中年男子闲聊。
“说到这个,”笹垣调整了坐姿,“那天你一直在家吗?”
“哪天?”
“你爸爸去世那天。”
“哦……是,我在家。”
“六点到七点你在做什么?”
“六点到七点?”
“嗯,不记得了?”
男孩歪了歪头,然后回答:“我在楼下看电视。”
“你自己一个人?”
“跟妈妈一起。”男孩的声音始终没有一丝畏惧。
“哦。”笹垣点点头,“不好意思,你可以看着我这边讲话吗?”
亮司呼了口气,慢慢把椅子转过来。笹垣想,他的眼神一定充满叛逆。然而,男孩低头看警察的目光中却没有那种味道。他的眼神甚至可以用空无一物来形容,也像是正在进行观察的科学家。他是在观察我吗?笹垣有这种感觉。
“是什么电视节目?”笹垣刻意以轻松的口吻询问。
亮司说了节目的名称,那是一出针对男孩观众的连续剧。笹垣问了当时播映的内容,亮司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开口。他的说明非常有条理,简洁易懂。即使没看过那个节目,也能理解大致的内容。
“你看到几点?”
“大概七点半。”
“然后呢?”
“跟妈妈一起吃晚饭。”
“这样啊。你爸爸没回来,你们一定很担心吧。”
“嗯……”亮司小声地回答,然后叹了一口气,看着窗户。受他的影响,笹垣也看向窗外,黄昏的天空一片红色。
“打扰你了,好好用功吧。”笹垣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笹垣与古贺回到专案组,和询问弥生子的警察两相对照,并没有在弥生子与松浦的陈述中发现重大矛盾。如同松浦所说,弥生子也声称女客人来的时候,自己在里面和亮司一起看电视。她的说法是也许曾听到呼叫铃,但她没有印象,接待客人不是她的工作,便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还说,她不知道自己看电视的时候松浦在做些什么。另外,弥生子描述的电视节目内容也和亮司所说大致相同。
如果只有弥生子和松浦两个,要事先串供并不难。但是当死者之子亮司也在内,就另当别论了。或许他们说的是实话——这种气氛在专案组内越来越浓。
这件事很快便得到证明。松浦所说的电话经过确认,的确是当天六点、六点半左右打到桐原当铺的。打电话的当铺同业公会干事证实,与他通话的人确实是松浦。
调查再度回到原点,以桐原当铺的常客为主,继续进行基本排查工作。时间无情地流逝。职棒方面,读卖巨人队达成中央联盟九连霸。江崎玲於奈因发现了半导体的穿隧效应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同时,受中东战争影响,日本原油价格逐渐高涨……日本笼罩着风雨欲来的态势。
当专案组开始感到焦躁的时候,获得了一条新线索,是由调查西本文代的刑警找出的。
6
入口装了白木条门的菊屋是一家清爽整洁的乌龙面店。店门挂着深蓝色的布条,上面用白字写着店名。生意颇为兴隆,不到中午便有客人上门,过了一点,来客依然络绎不绝。
到了一点半,一辆白色小货车停在离店门稍远处。车身以粗黑体漆了“扬羽商事”的字样。
一个男子从驾驶座下车,他身穿灰色夹克,体型矮壮,年龄看去约四十岁。夹克里穿着白衬衫,打领带。他略显匆促地走进菊屋。
“消息果然没错,真的在一点半左右现身了。”笹垣看着手表,佩服地说。他在菊屋对面的咖啡馆,从那里可以透过玻璃眺望外面。
“还有个附带消息,他正在里面吃天妇罗乌龙面。”说话的是坐在笹垣斜对面的刑警金村。
他微笑着,清楚地露出嘴里缺了一颗门牙。
“哦,亏他吃不腻。”笹垣将视线转回菊屋。提到乌龙面让他饿了起来。
西本文代虽有不在场证明,但她的嫌疑并未完排除。由于桐原洋介生前最后见到的是她,专案组始终对她存疑。若她与桐原命案有关,首先想到的便是她必然有共犯。守寡的文代是否有年轻的情夫——警察们以此推论为出发点撒下调查网,网住了寺崎忠夫。寺崎以批发贩卖化妆品、美容用品、洗发精与清洁剂等为业。不仅批发给零售店,也接受客人直接下单,并且亲自送货。公司虽叫扬羽商事,但并无其他员工。
警察之所以会盯上寺崎,出于在西本文代住的吉田公寓附近打听出的闲话。附近的主妇几度目击驾驶白色小货车的男子进入文代的住所。一个主妇说,小货车上似乎写了公司名字,只是她并未仔细端详。警察持续在吉田公寓附近监视,但传闻中的小货车一直没有出现。后来,在另外一个地方发现了疑似车辆。每天到文代工作的菊屋吃午饭的男子开的便是白色小货车。从扬羽商事这个公司名称,立刻查明了男子的身份。
“嘿,出来了。”古贺说。
寺崎踱出菊屋,但并没有立刻回到车上,而是站在店门口。这也和金村等人的报告相同。不久,围着白色围裙的文代从店里出来。两人说了几句话之后,文代返回店内,寺崎走向汽车,都没有表现出在意旁人目光的样子。
“好,走吧。”在烟灰缸中摁熄了和平牌香烟,笹垣站起身。
寺崎刚打开车门,古贺便叫住了他。寺崎惊讶得双眼圆睁,接着又看到笹垣和金村,表情都僵了。
警察提出问话的要求,寺崎相当配合。问他是不是要找家店坐,他说在车里更好。于是,四人坐进了小货车。寺崎坐驾驶座,前座是笹垣,后座是古贺与金村。
笹垣首先问他是否知道大江发生当铺老板命案,寺崎目视前方点头。“我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了。但是,这件命案跟我有什么关系?”
“遇害的桐原先生最后出现的地方便是西本太太的住处。你认识西本太太吧?”
看得出寺崎咽了一口唾沫,他正在思考应该如何回答。“西本太太……你是说,在那家乌龙面店工作的女人?对,我算是认识她。”
“我们认为,西本太太可能跟命案有关。”
“西本太太?别傻了。”寺崎露出仅有嘴角上扬的笑容。
“哦,很傻?”
“当然,她怎么可能跟那种命案有关。”
“你们的交情只不过算是认识,你却这么帮西本太太说话啊?”
“我并没有帮她说话。”
“有人经常在吉田公寓旁看到白色小货车,还说驾驶员经常进出西本太太家。寺崎先生,那就是你吧?”
笹垣的话显然让寺崎狼狈不已。他舔舔嘴唇,说:“我是为了工作才去找她的。”
“工作?”
“我是把她买的东西送过去,像化妆品和清洁剂之类的,如此而已。”
“寺崎先生,别再说谎了。这种事一查便知。目击者说,你去她那里相当频繁,不是吗?化妆品和清洁剂有必要那么常送?”
寺崎双手抱胸,闭上眼睛,大概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
“我说寺崎先生,你现在说谎,这个谎就得一直说下去。我们会继续牢牢监视你,直到你跟西本太太见面。这样你怎么处理?你一辈子不跟她见面了吗?你办得到吗?请说实话,你跟西本太太的关系怎么个不寻常?”
寺崎沉默了一段时间。笹垣不再说话,静观对方如何反应。
寺崎吐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我想这应该没什么关系,我单身,她老公也死了。”
“可以解释成男女关系?”
“我们是认真交往的。”寺崎的声音有点尖。
“从什么时候开始?”
“连这个都非说不可?”
“不好意思,作个参考。”笹垣露出和气的笑容。
“大概是半年前。”寺崎板着脸回答。
“什么机缘下开始的?”
“没什么特别的机缘。在店里常碰面,就熟了。”
“西本太太是怎么跟你说桐原先生的?”
“只说他是她经常光顾的当铺老板。”
“西本太太跟你提过他常到她家去吗?”
“她说他去过几次。”
“听到她这么说,你怎么想?”
笹垣的问题让寺崎不悦地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你不认为桐原先生别有用心吗?”
“想那些又有什么用?文代小姐又不可能理会他。”
“但是,西本太太似乎受到桐原先生不少照顾,说不定也接受他金钱方面的资助。这么一来,要是对方强行逼迫,不是很难拒绝吗?”
“这事我从来没听说过。请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依常理推论,有个男人经常出入和你交往的女子家,这女子因为经常受到他的照顾,不能随便敷衍。后来男人得寸进尺逼迫她,她的男友要是知道这种状况,一定相当生气——”
“所以我一时气昏了头,就杀人,对吗?请别胡说八道了,我没那么蠢。”寺崎扯高嗓[奇·书·网]门,震动了狭小的车内空间。
“这纯粹只是猜想,要是让你心里不爽快,我很抱歉。对了,这个月十二日星期五下午六点到七点,你在哪里?”
“调查不在场证明吗?”寺崎气得眼角都吊了起来。
“是啊。”笹垣对他笑。因为警匪片走红,“不在场证明”一词也成了一般用语。
寺崎取出小小的记事本,打开日程那一栏。“十二日傍晚在丰中那边,因为要送东西给客人。”
“几点?”
“我想,到那边差不多是六点整。”
如果这是事实,那么他便有不在场证明。这个也落空了,笹垣想。“你把货交给客户了?”
“没有,不巧跟客人错过了。”寺崎突然含糊起来,“对方不在家,我便把名片插在玄关门上就回来了。”
“对方不知道你要过去吗?”
“我以为联系好了。我事先打电话说十二日要过去,却扑了空。”
“这么说,你谁也没有见到就回来了,对吗?”
“不错,不过我留下了名片。”
笹垣一边点头,一边思索,这种事在事后怎么布置都行。向寺崎问过他拜访的客人的住址与联系方式后,笹垣放他离开。
回专案组汇报后,中冢照例问笹垣的看法。
“一半一半吧。”笹垣如实回答,“没有不在场证明,又有动机。要是和西本文代联手犯案,应该可以顺利进行。只是有一点比较奇怪:如果他们真的是凶手,那他们后来的行动也太过轻率了。一般应该会认为在命案风头过去前,尽量不要接触才对。可是寺崎却和之前一样,一到中午就到文代工作的店里去吃乌龙面。这一点我想不明白。”
中冢默默地听部下的话。两端下垂紧闭的嘴唇,证明他认同这个意见。
警方针对寺崎展开了彻底调查:他独自住在平野区的公寓,结过婚,于五年前协议离婚。客户对他的评价极佳——动作利索,任何强人所难的要求都会照办,价格还很低。对零售店老板而言,他是求之不得的供货商。当然,并不能因此就认定他不会犯下杀人案。不如说,因为他的生意只能勉强支撑,挖东墙补西墙的经营状态反而引起警方的注意。
“我想桐原缠着文代不放,固然引起他的杀机,而当时桐原身上的一百万元,也极有可能让他眼红。”调查寺崎经营状况的警察在调查会议上如此分析,获得了大多数人的同意。
经过确认,证实寺崎没有不在场证明。调查人员到他宣称留下名片的人家调查,查出该户人家当天外出拜访亲戚,直到晚上将近十一点才返回。玄关门上的确夹了一张寺崎的名片,但无法判断他何时前来。此外,该户主妇对于十二日是否与寺崎有约的问题,回答:“他说会找时间过来,可是我不记得跟他约好十二日。“她甚至还加了这么一句话:”我记得我在电话里跟寺崎先生说过,十二日我不方便。“
这一句证言具有重大意义。寺崎可能明知该户人家出门不在,却于犯案后前往该处留下名片,意欲制造不在场证明。
调查人员对寺崎的怀疑,可说是到了几近黑色的灰色地带。
然而,没有任何物证。现场采集的毛发当中,没有任何一项与寺崎一致。此外没有指纹,也没有有力的目击证人。假如西本文代与寺崎是共犯,两人应该会有所联系,却也没有发现这样的形迹。有些经验老到的警察主张先行逮捕再彻底审讯,也许凶手会招供,但这种情形下,警方实在无法申请逮捕令。
7
在毫无进展的状况下,一个月过去了。多日留宿办案的专案组成员渐渐开始回家,笹垣也泡进了久违已久的自家浴缸。他和妻子两人住在近铁八尾站前的公寓,妻子克子比他年长三岁,两人没有孩子。
睡在自家被窝里的翌日早上,笹垣被一阵声音吵醒,克子正忙着更衣,时钟的指针刚过七点。“这么早,忙什么啊?要去哪里?”笹垣在被窝里问。
“啊!抱歉,吵醒你了。我要去超市买东西。”
“买东西?这么早?”
“不这么早去排队,可能会来不及。”
“来不及?你要买什么?”
“还用问吗?
当然是手纸。”
“手纸?”
“我昨天也去了。规定一人只能买一条,其实我很想叫你跟我一起去。”
“买那么多手纸干吗?”
“现在没空跟你解释,我先出去了。”穿着开襟羊毛衫的克子拿起钱包匆匆出门。
笹垣一头雾水。最近满脑子都是办案、调查,对世上发生了什么几乎毫不关心。供油吃紧的事他是听说了,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去买手纸,还得一大早去排队。等克子回来再仔细问她好了,他心里这么想,再次闭上眼睛。
不一会儿,电话铃响了。他在被窝里翻个身,伸手探向放在枕边的黑色电话。头有点疼,眼睛也有些睁不开。“喂,笹垣家。”
过了十几秒,他整个人从被窝里弹了起来,睡意登时消失无踪。
那个电话是通知他寺崎忠夫死亡的消息。
寺崎死在阪神高速公路大阪守口线。转弯的角度不够,撞到护墙上,是典型的行驶中精神不济所致。
当时他的小货车上载有大量肥皂和清洁剂。后来笹垣才知道,继手纸之后,民众也开始抢购囤积这类商品,因为顾客想多进一点货,寺崎不眠不休地到处张罗。
笹垣等人到寺崎的住处进行搜索,试图寻找杀害桐原洋介的相关物证,但无法否认,那是一次令人备感徒劳的行动。即使有所发现,凶手也已不在人世。
不久,一名警察自小货车车厢内发现重大物证——登喜路打火机,长方形,棱角分明。所有专案组成员都记得,同样的东西从桐原洋介身边消失了。然而,这个打火机上却没有验出桐原洋介的指纹。准确地说,上面没有任何人的指纹——似乎用布或类似东西擦拭过。
警方让桐原弥生子察看那个打火机,但她迷惑地摇头,说,东西虽像,但无法肯定就是同一个。
警方心急如焚,叫来西本文代再度侦讯,想尽方法逼她承认。主审官甚至不惜说出一些话,暗示那个打火机确实为桐原所有。
“再怎么想,寺崎有这种东西实在奇怪。不是你从被害人身上偷来给寺崎,就是寺崎自己偷的,只有这两种可能。到底是哪一种?说!”主审官让西本文代看打火机,逼她招认。
但西本文代一再否认,态度没有丝毫动摇。寺崎的死讯应该让她受到不小的打击,但从她的态度中却感觉不出一点迟疑。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我们走上了一条完错误的路——旁观审讯过程的笹垣这么想。
8
看着体育新闻版,田川敏夫回想起昨晚的比赛,恶劣的情绪再度涌上心头。读卖巨人队输了也就罢了,问题是比赛的经过。
在关键时刻,长岛又失灵了。向来支撑着常胜军巨人队的四号打者,整场始终表现平平,让观众看得心头火起。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一定不负众望,这才是长岛茂雄!即使挥棒被接杀,也会挥出让球迷心满意足的一棒,这才是人称“巨人先生”的本事啊!
但这个赛季却很反常。
不,两三年前就出现了前兆,但田川不想接受残酷的事实,才一直故意视而不见,告诉自己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巨人先生”身上。然而看到现在的状况,即使自孩提时代便是长岛迷的田川,也不得不承认任谁都有老去的一天,再了不起的著名选手,总有一天也必须离开球场。
看着被三振出局的长岛皱着眉头的照片,田川想,也许就是今年了。虽然赛季刚开始,但照这种势头,不到夏天,大家应该就会开始对长岛退役一事议论纷纷。若巨人无法夺冠,事情可能会成为定局,田川有不祥的预感,今年夺冠实在难度太大。巨人队去年虽以压倒性的气势创下九连霸的辉煌纪录,但整支球队开始出现疲态已是有目共睹,长岛就是象征。
随意浏览过中日龙队赢球的报道后,他合上报纸。看看墙上的钟,下午四点多了。今天大概不会有人来了,他想。发薪日之前,不太可能有人来付房租。
打哈欠的时候,他看到贴了公寓告示的玻璃门后面有个人影。看脚就知道不是成年人。人影穿着运动鞋,田川想,大概是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为了耗时间,站在那里看告示。
但是几秒钟后,玻璃门开了。衬衫外套着开襟毛衣的女孩仰着一张怯生生的脸蛋,一双大眼睛令人联想到名贵的猫咪,给人深刻的印象,看样子是小学高年级的学生。
“你有什么事?”田川问,连自己都觉得声音很温柔。如果来人是附近常见的那种浑身肮脏又贼头贼脑的小鬼,他的声音可是冷漠得很,和现在不可同日而语。
“您好,我姓西本。”她说。
“西本?哪里的西本?”
“吉田公寓的西本。”
她口齿清晰,这在田川耳里听来也很新奇。他认识的小孩净是些说起话来使他们低劣的头脑和家教无所遁形的家伙。
“吉田公寓……哦。”田川点点头,从身边的书架上抽出档案夹。吉田公寓住了八户人家,西本家承租的一0三室位于一楼正中。田川确认西本家已经两个月没付房租,是该打电话催了。“这么说,”他的目光回到眼前的女孩身上,“你是西本太太的女儿?”
“是的。”她点头。
田川看了看入住吉田公寓的住户登记表。西本家的户主是西本文代,同住者一人,为女儿雪穗。十年前入住的时候还有丈夫秀夫,但他不久便亡故了。
“你是来付房租的?”田川问。西本雪穗垂下视线,摇摇头。田川想,我就知道。“那么,你有什么事?”
“想请您帮忙开门。”
“开门?”
“我没有钥匙,回不了家,我没有带钥匙。”
“哦。”田川总算明白她要说什么了,“你妈妈锁了门出去了吗?”
雪穗点头,低头抬眼的表情蕴含的美艳令人忘记她是个小学生,霎时间田川不禁为之心动。“你不知道妈妈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我妈妈说她今天不会出去……所以我没带钥匙就出门了。”
“嗯。”田川想,该怎么办呢?看了看钟,这个时间要关店太早了。身为店主的父亲昨天便去了亲戚家,要到晚上才会回来。但总不能把备用钥匙直接交给雪穗。使用备用钥匙时必须有田川不动产的人在场,他们与公寓所有权人的契约当中有这一条。等一下你妈妈就回来了——若在平常他会这么说,但看着雪穗一脸不安地凝视着他,要说出这种袖手旁观的话实在很困难。
“既然这样,我去帮你开门好了。你等我一下。”他站起来,走近收放出租住宅备用钥匙的保险箱。
从田川不动产的店面走到吉田公寓大约需要十分钟。田川敏夫看着西本雪穗苗条的背影走在草草铺设的小巷里。雪穗没有背小学生书包,只是提着红色塑料制手提书包。
每动一下,她身上便传出叮当作响的铃声。田川对于那是什么铃铛感到好奇,用心去看,但从外表看不出来。仔细观察她的穿着,绝非富裕家庭的孩子。运动鞋鞋底已磨损,毛衣也挂满毛球,好几个地方都开线了,格子裙也一样,布料显得相当旧。
即使如此,这女孩的身上仍散发出一种高雅的气质,是田川过去鲜有机会接触的。他感到不可思议,这是为什么?他和雪穗的母亲很熟,西本文代是个阴郁而不起眼的女人,而且和住在这一带的人一样,一双眼睛隐隐透露粗鄙的神情。和那样的母亲同吃同住,却出落得这般模样,田川不由得感到惊讶。“你念哪所小学?”田川在后面问。
“大江小学。”雪穗没有停下脚步,稍微回过头来回答。
“大江?哦。”他想,果然。本区几乎所有孩子都上大江公立小学,该校每年都会有几个学生因为顺手牵羊被逮到,几个学生因为父母连夜潜逃而失踪。下午经过时会闻到营养午餐剩菜剩饭的味道,一到放学时间,便有一些来路不明的可疑男子推着自行车出现,想拐骗小孩的零用钱。只不过,大江小学的小孩可没有天真到会上这些江湖骗子的当。
依西本雪穗的气质,田川实在不认为她会上那种小学,故而才有此一问。其实只要想一想,就知道凭她的家境,她不可能上私立学校。他想,她在学校里一定与别人格格不入。
到了吉田公寓,田川站在一0三室门前,先敲了敲门,然后叫“西本太太”,但无人回应。“你妈妈好像还没回来。”他回头对雪穗说。
她轻轻点头,身上又传出了叮当的铃声。
田川把备用钥匙插进钥匙孔,向右拧,听到咔嗒一声开锁的声音。就在这一瞬间,一种异样的感觉向他袭来,不祥的预感掠过他心头。但他不予理会,直接转动把手,打开门。
田川刚踏进房间,便看到一个女人躺在里面的和室里。女人穿着淡黄色毛衣和牛仔裤,横卧在榻榻米上。看不清楚长相,但应该就是西本文代。
搞什么,明明在家……刚想到这里,他闻到一股怪味。
“煤气!危险!”
他伸手制止身后想进门的雪穗,捂住口鼻,随后立刻转头看就在身边的流理台。煤气炉上放着锅,开关开着,炉上却没有火。
他屏息关上煤气总开关,打开流理台上方的窗户,再走进里面的房间,一边瞄着倒在矮桌旁的文代,一边打开窗户,然后把头探出窗外,大口深呼吸,脑袋深处感觉麻木。
他回头看那女人,她脸色发青,肌肤完感觉不到生气。没救了——这是他的直觉。
房间角落里有一部黑色电话,他拿起听筒,开始拨号。但是,这一刻,他犹豫了。要打一一九吗?不,还是应该打一一O吧……他脑中一片混乱。除了病死的祖父之外,他没见过尸体。拨了一、一之后,他犹豫着把食指伸进0键。就在这时——“死了吗?”从玄关传来声音。
西本雪穗还站在脱鞋处。玄关的门开着,逆光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妈妈死了吗?”她又问了一次,话里夹杂着哭声。
“现在还不知道。”田川把手指从0移到九,拨动转盘。
第二章
1
钟响过几分钟后,开始传来嘈杂的人声。
秋吉雄一右手拿着单眼相机,弯腰向外窥探。果然,女学生成群结队地走出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正门。他把相机拿到胸前,逐一审视众多少女的脸孔。
他正藏身在一辆卡车的车厢上,卡车停在距离正门约五十米的路旁。这是个绝佳位置,因为放学时分,绝大多数清华女子学园的学生都会从他眼前经过,而且车厢上还蒙了布。对雄一来说,要达成今天的目的,没有比这里更理想的藏身之处了。如果可以顺利拍到照片,也不枉费他逃了第六节课跑来这里。
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的制服是水手服,夏天的制服是白底的,只有领子是浅蓝色,细褶的学生裙也是同一颜色。不知有多少女学生晃动着浅蓝色的裙摆,从躲在布后偷看的雄一眼前经过。其中有些少女脸蛋稚嫩得令人以为是小学生,也有些已经开始步入成年女子的阶段。每当后者接近的时候,雄一都很想按下快门,但怕关键时刻底片不够,便强忍住。
以这样的姿势盯着路过的少女将近十五分钟后,他终于捕找到唐泽雪穗的身影,便急忙拿好相机,透过镜头追随她的动向。
唐泽雪穗照例和朋友并肩走在一起。她的朋友是个戴着金属框眼镜、瘦巴巴的女孩,下巴很尖,额头上有青春痘,一副皮包骨身材,雄一并不想把她当作拍摄的目标。
唐泽雪穗的头发略带棕色,发长及肩,发丝仿佛有一层薄膜包覆,绽放出耀眼的光泽。以自然的动作撩拨头发的手指非常纤细,身体也同样纤细,但胸部和腰部的曲线却女人味十足。她的仰慕者当中有不少人认为这是她最有魅力的地方。她那双令人联想到娇贵猫咪的眼睛看向身边的朋友,下唇稍厚的小嘴露出了可爱的笑容。
雄一调整好相机,等待唐泽雪穗接近。他想拍更贴近的特写镜头。他喜欢她的鼻子。
雄一的家是窄巷独栋住宅中最里边的一户。打开拉门,右手就是厨房。因为是三十多年的老房子,老旧的墙壁和柱子上吸附了大酱汤、咖喱等食物混杂而成的奇异气味。他讨厌这种气味,认为这是老街的味道。
“菊池同学来了哦。”雄一的母亲面向流理台,边准备晚餐边说。看她的手边,今晚显然又是炸马铃薯,雄一不由得感到厌烦。自从几天前妈妈的故乡送来一大堆马铃薯,餐桌上隔不到三天就一定会出现它。
上了二楼,菊池文彦正坐在五叠不到的房间正中看着电影介绍。那是雄一四天前去看的《洛基》的小册子。
“这部电影好看吗?”菊池抬起头来问雄一,介绍册正好翻到史泰龙的特写。
“很好看,挺感人的。”
“噢,每个人都这么说。”
菊池弓着背,回头盯着册子猛看。雄一知道他很想要,却默不作声,开始换衣服。那本册子不能给他,想要,自己去看电影就有了。
“可是电影票够贵的。”菊池冒出这么一句。
“嘿。”雄一从运动背包里拿出照相机放在书桌上,然后抱着椅背跨坐在椅子上。菊池是他的好朋友,但他不太喜欢和菊池提到钱的事。菊池没有爸爸,从穿着就看得出他过得清苦。自己家里至少有爸爸工作赚钱,这就该感到庆幸了。雄一的父亲是铁路公司的职员。
“又去照相了?”看到相机,菊池问道。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应该知道雄一去拍什么。
“嘿。”雄一也以别有含意的笑容回应。
“拍到好照片了吗?”
“还不知道,不过,我很有把握。”
“这下又可以赚一笔了。”
“这能卖多少钱啊,材料也要花钱,扣掉有剩就不错了。”
“可是,有这种专长真好,真令人羡慕。”
“这算不上什么专长。连这台相机的用法我都还没搞清楚,只是随便拍、随便洗而已。再怎么说,这些都是别人给的。”
雄一现在的房间以前是他叔叔住的。叔叔的兴趣是摄影,拥有不少相机,也有简单的工具,能够冲洗黑白照片。叔叔结婚搬走时,把其中一部分留给了雄一。
“真好,有人给你这些东西。”
察觉菊池又要说一些艳羡忌妒的话,雄一不禁有点郁闷。他向来避免让话题转到那个方向,但菊池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经常主动提及与贫富有关的话题。但今天不同,菊池说:“上次,你不是给我看你叔叔拍的照片吗?”
“马路上的照片?”
“嗯,那个还在吗?”
“在啊。”
雄一把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面向书桌,伸手去拿插在书架边缘的一本剪贴簿,那也是叔叔留下来的东西。里面夹着几张照片,是黑白照,看起来都是在附近拍的。上星期菊池来玩的时候聊到摄影的事,雄一就顺手拿给他看。
拿到剪贴簿,菊池便十分热切地翻看起来。
“你到底要干吗?”雄一俯视着菊池微胖的身躯问。
“嗯,也没什么。”菊池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从剪贴簿里抽出一张照片,“这张照片可不可以借我?”
“哪张?”
雄一注视菊池手上的照片。拍的是一对男女走在一条眼熟的小巷子里,电线杆上的海报随风飘动,随时会掉下来的样子,不远处的塑料水桶上蹲着一只猫。“你要这种照片干吗?”雄一问。
“嗯,我想拿去给一个人看。”
“给人看?谁?”
“到时候再告诉你。”
“哦。”
“借我,可以吧?”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也真奇怪。”雄一看着菊池,把照片递给他。菊池拿起照片,小心地放进书包。
当晚吃过饭,雄一便躲进房间冲洗白天拍的照片。要在房里冲洗照片,只要在充当暗房的壁橱里把底片放进专用容器,接下来的步骤便可以在明亮的地方进行。显像完成后,他从容器里取出底片,到一楼的洗脸台冲水。原本应当以流动的水冲泡一个晚上,但妈妈看到一定会唠叨,雄一对此再清楚不过。
冲到一半,雄一透过日光灯察看底片。确认唐泽雪穗头发的光泽呈现出清晰的阴影,他感到很满足。他有把握——没问题,顾客一定会满意。
2
就寝前写日记是川岛江利子多年来的习惯。她从升上小学五年级开始写,前后也快五年了。除此之外,她还有好几个习惯,例如上学前为院子里的树木浇水,星期日早上打扫房间等等。不需要写什么戏剧性的大事,平铺直叙也无妨,这是江利子五年来学会的写日记要领。即使是一句“今天一如往常”亦无不可。但是,今天有很多事要写。因为放学后,她去了唐泽雪穗家。
她和雪穗初三时才同班。但是,她早在初一时就知道雪穗这个人了。透着聪慧的面容,高雅而无可挑剔的举止……从她身上,江利子感觉到一些自己与周遭朋友欠缺的东西,这种感觉可以称为憧憬。她一直想着,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和她成为朋友。
“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
对此,唐泽雪穗没有丝毫惊异的模样,而是露出超乎江利子期待的笑容。“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当然。”
江利子可以清楚感受到,对一个突然和她搭话的人,唐泽尽可能地展现了善意。而一直害怕别人不搭理的江利子,对这个微笑甚至感到激动。
“我是川岛江利子。”
“我是唐泽雪穗。”她缓缓说出姓名后,轻轻点了一下头。对自己所说的话确认似的点头,是唐泽的习惯,这一点江利子稍后才知道。
唐泽雪穗是一个比江利子私下爱慕想象的更加美好的“女性”。她富于感性,江利子觉得光是和她在一起,自己对许多事物便会有新的认识。而且雪穗天生具有能让谈话非常愉快的才能。和她说话,甚至会觉得自己也变得能言会道。江利子经常忘记唐泽与自己同龄,在日记里经常以“女性”来形容她。
江利子为拥有这么出色的朋友感到骄傲,当然,想和她成为朋友的同学不在少数,她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人。每当这时,江利子总不免有些忌妒,觉得好像自己的宝贝被抢走了。
但是,最令人不愉快的,莫过于附近初中的男生注意到雪穗,简直像追逐偶像般在她身边出没。前几天上体育课时,就有男生爬到铁丝网上偷看。他们一看到雪穗,嘴里就不干不净起来。
今天也是,放学时有人躲在卡车车厢上偷拍雪穗。虽然只瞄到一眼,但看得出那是个满面痘痘、一脸邪气的男生,显然是那种满脑子下流妄想的人。一想到他可能会拿雪穗的照片来当他妄想的材料,江利子就恶心得想吐。但雪穗本人毫不介意。“不用理他们啦,反正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腻了。”然后仿佛故意要做给那个男生看似的,她做出拨头发的动作。
那个男生急忙举起相机的样子,江利子都看在眼里。
“可是,你不觉得不舒服吗?没征求你的同意就乱拍。”
“是不舒服啊,可是要是生气去抗议,还得跟他们打交道,那才更讨厌呢。”
“那倒也是。”
“所以不要理他们就好了。”
雪穗直视前方,从那辆卡车前经过。江利子紧跟在她身旁,想尽量妨碍那个男生偷拍。
江利子便是随后说好要去雪穗家玩的。因为雪穗说前几天向她借的书忘了带,问她要不要去家里。书还不还无所谓,但她不想错过造访雪穗房间的机会,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上了公交车,在第五站下车后走了一两分钟,便到了唐泽雪穗位于幽静住宅区的家。房子本身不算大,却是一栋高雅的日式房屋,有着小巧精致的庭院。
雪穗和母亲两人住在这里。进入客厅,她母亲出来了。看到她,江利子感到有些困惑。她是个长相和身段都很有气质、和这个家极为相配的人,但是年龄看起来足以当她们的祖母,而这个印象并非来自于她身上颜色素雅的和服。江利子想起最近听到的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传闻,与雪穗的身世有关。
“慢慢坐。”雪穗的母亲以安详的口吻说了这句话,便起身离开。她在江利子心中留下体弱多病的印象。
“你妈妈看起来好温柔哦。”只剩下她们俩时,江利子说。
“嗯,很温柔。”
“你家门口挂了里千家的牌子呢!你妈妈在教茶道吗?”
“嗯,教茶道,也教花道。还教日本琴呢。”
“好厉害哦!”江利子身子后仰,惊讶地说,“真是女超人!那,那些你都会喽?”
“我的确跟着妈妈学茶道和花道。”
“哇!好好哦!可以上免费的新娘学校!”
“可是,相当严格呢。”雪穗说着,在母亲泡的红茶里加了牛奶,啜饮一口。
江利子也依样而为。红茶的味道好香,她想,这一定不是茶包冲泡的。
“喏,江利子,”雪穗那双大眼睛定定地凝视她,“那件事,你听说了吗?”
“哪件事?”
“就是关于我的事,小学时的事。”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江利子慌了手脚。“啊,呃……”
雪穗微微一笑。“你果然听说了。”
“不是,其实不是那样,我只是稍微听到有人在传……”
“不用隐瞒,不用担心我。”
听她这么说,江利子垂下眼睛。在雪穗的凝视下,她无法说谎。
“是不是传得很凶?”她问。
“我想还好,应该没有多少人知道,跟我讲的那个同学也这么说。”
“可是,既然会出现这种对话,表示已经传到某种程度了。”
雪穗道出重点,让江利子无话可说。
“那么,”雪穗把手放在江利子膝上,“你听到的是什么内容?”
“内容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很无聊。”
“说我以前很穷,住在大江一栋脏兮兮的公寓里?”
江利子陷入沉默。
雪穗进一步问道:“说我生身母亲死得很不寻常?”
江利子忍不住抬起头来:“我一点都不相信!”
或许是她拼命辩解的口气很可笑,雪穗笑了。“不必这么拼命否认,再说,那些话也不是假的。”
“嗯?”江利子轻呼一声,转头看向好友,“真的吗?”
“我是养女,上初中时才搬来这里。刚才的妈妈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雪穗的语气很自然,没有故作坚强的样子,仿佛毫不在意一般。
“啊,这样啊。”
“我住过大江是真的,以前很穷也是真的,因为我爸爸很早就死了。还有一件事,我母亲死得很不寻常也是真的,那是我小学六年级时发生的事。”
“死得很不寻常……”
“煤气中毒,”雪穗说,“是意外去世。不过,曾经被怀疑是自杀,因为我家实在很穷。”
“哦。”江利子感到迷惘,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但雪穗也不像揭露重大秘密的样子。当然,这一定是她体贴的习性,不想让朋友尴尬为难。
“现在的妈妈是我爸爸的亲戚,我以前偶尔会自己来玩,她很疼我。我变成孤儿,她觉得我很可怜,立刻收养我。她自己独居好像也很寂寞。”
“哦,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还好啦,不过,我认为我很幸运,因为我本来会进孤儿院的。”
“话是这么说……”
同情的话差点脱口而出。江利子觉得,这时不管说什么,只会让雪穗瞧不起而已。她吃过的苦,一定不是无忧无虑地长大的自己所能体会的。但是,分明历经如此艰难的过去,雪穗又怎能这般优雅呢?江利子钦佩不已。或者正因为有这些体验,才让她从内而外散发出光芒。
“其他还说了我什么?”雪穗问。
“我不知道,也没问。”
“我想一定是一些没影的事。”
“没什么好在意的,那些乱传的人只是忌妒你。”
“我并不是在意,只是好奇,不知道这些话是谁传出来的。”
“不知道,反正一定是哪个长舌妇啦!”江利子故意说得很粗鲁,她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江利子听到的传闻其实还包括另一则插曲,说雪穗的生母是某人的小老婆,那个男人被杀的时候,她母亲还被警方怀疑过。传闻还绘声绘色地添油加醋,说她母亲自杀是因为警方认定她是凶手。
这些话当然不能让雪穗知道,这一定是忌妒她受欢迎的人造的谣。
之后,雪穗把她最近热衷的拼布作品拿给江利子看,有坐垫套、单肩包等用品。色彩缤纷的碎布组合展现出雪穗的绝佳品位。其中只有一个尚未完成的作品用色有所不同,那个袋子看来是用来装小杂物的,用的是黑色、蓝色等冷色系的布。“这种配色也不错呢。”江利子由衷称赞。
3
教语文的女老师目光只在课本与黑板之间来回。她在机械地上课的同时,似乎一心祈祷这地狱般的四十五分钟早点过去。她从不叫学生朗读课本,也不点学生回答问题。
大江初中三年级八班的教室内分成前后两个集团。多少还有点心想上课的人坐在教室的前半部,完不想上课的人利用教室后半部的空间为所欲为。有人玩扑克和花纸牌,有人大声聊天,有人睡觉,五花八门。
老师们曾经训斥这些妨碍上课的学生,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便什么都不再说了。当然,原因在于老师深受其害。某位英文老师没收了学生上课时看的漫画,打学生的脑袋训诫,结果几天后遭人袭击,断了两根肋骨。
这肯定是报复,但受到训斥的学生有不在场证明。还有一位年轻的数学女老师,看到一整排黑板粉笔槽里摆的东西后吓得惊声尖叫。粉笔槽里摆的是内含精液的保险套。在那之前不久,她说过一些批评不良学生的话。身怀六甲的她差点因为过度惊吓而流产。发生这件事后,她立刻办理停薪留职。大家都认为,在这届初三生毕业之前,她应该不会回来任教。
秋吉雄一坐在教室正中央的位置。在那里,他想上课时就能上课,也能够轻易加入妨碍的一方。他很喜欢这个可以视心情转换立场、有如墙头草般的位置。
牟田俊之进来的时候,语文课已经上了将近一半。他用力打开门,丝毫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大摇大摆地走向自己的座位——靠窗的最后一个。女老师似乎想说什么,目光追随着他,但看到他在椅子上坐下,还是继续上课。
牟田把两脚跷在桌子上,从书包里拿出色情杂志。“喂!牟田,你可别在这里打炮啊。”一个男生说。牟田那张狰狞丑陋的脸上露出了阴森的笑容。
语文课一结束,雄一便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走近牟田。牟田两手插在口袋里,盘腿坐在桌上。他背对着雄一,雄一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从他同伴的笑脸推测,他的心情应该不错。他们正在聊最近流行的电子游戏,他听到“打砖块”这个词。他们今天大概又打算溜出学校,直奔电子游乐场吧。
牟田对面的男生看到了雄一,随着他的目光,牟田回过头。剃掉的眉根青青的,坑坑洼洼的脸上有两处凹陷的深处,是一双小而锐利的眼睛。
“这个。”说着,雄一把信封递出去。
“什么东西?”牟田问,声音很低沉,气息里夹杂着烟味。
“昨天我去清华拍的。”
牟田似乎明白了,戒备的神色从脸上退去。他一把抢走雄一手上的信封,看了看里面。
信封里装的是唐泽雪穗的照片,今天早上天还没亮,雄一就起床冲洗的自信之作。虽然是黑白照,但拍出来的东西能够看出肌肤和头发的颜色。
牟田以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看着照片,旋又抬头看雄一,脸颊挤出一个让人发毛的笑容。“拍得不错。”
“不错吧?费了我好大一番心血。”看到顾客满意的样子,雄一松了口气。
“不过也太少了吧,只有三张?”
“我只先带你可能会喜欢的来。”
“还有几张?”
“还不错的有五六张。”
“很好,明天部带来。”说着,牟田把信封放在身边,没有要还雄一的意思。
“一张三百,三张是九百。”雄一指着信封说。
牟田皱着眉头,轻蔑地瞪着雄一,右眼下的伤疤显得更为凶悍。“钱等照片部拿到再给,这样你没话说了吧?”他的口气充满威胁意味。
雄一当然没话说。只说句“好”,便欲离去。
牟田却叫住了他:“秋吉,你知道藤村都子吗?”
“藤村?”雄一摇摇头,“不认识。”
“也是清华三年级的,跟唐泽不同班。”
“我不知道这个人。”雄一再度摇头。
“你去帮我拍她的照片,我出同样的价钱。”
“可我不认识她。”
“小提琴。”
“小提琴?”
“她放学后都会在音乐教室拉小提琴,看了就知道。”
“音乐教室里面看得到吗?”
“你自己去看不就知道了。”说着,牟田一副交代完毕的样子,把脸转向同伴。
雄一知道这时候再多嘴会让牟田发怒,默默地离开了。
牟田从上学期开始注意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的女生,那所学校的女生以家境好、气质佳闻名。看来他们那些不良分子正流行追清华的女生,只不过到底有没有人如愿以偿,就不得而知了。
拍摄他们中意女生的照片,是雄一向牟田提议的,因为雄一听说他们想要那些女生的照片。雄一有他的原因,因为零用钱不足以让他继续摄影这个兴趣。
牟田一开始要他拍唐泽雪穗。雄一感觉牟田真的很喜欢雪穗,证据是即使照片拍得有点瑕疵,他也照单收。正因如此,当他提出藤村都子这个名字的时候,雄一有点意外。也许是因为唐泽雪穗实在太高不可攀,所以转移了目标,雄一这么想。无论牟田喜欢的是谁,都与雄一无关。
午休时,雄一刚吃完饭,把空饭盒收进书包,菊池就来到他身边,手上还拿着一个大信封。
“你现在跟我一起到屋顶好不好?”
“屋顶?干吗?”
“就这个啊。”菊池打开信封口,里面放着昨天雄一借他的照片。
“哦。”雄一开始感兴趣,“好啊,我陪你去。”
“好,那走吧。”在菊池的催促下,雄一站起来。
屋顶上空无一人。不久前,这里还是不良学生聚集的地点,但校方发现这里有大量烟蒂,此后训导老师经常来巡视,便再也没人来了。
过了几分钟,楼梯间的门开了,出现的是雄一的同班男生。雄一知道他姓什么,但几乎没有和他说过话。他姓桐原,叫什么就不记得了。
其实不止雄一,他似乎和同学均不相往来。无论做什么,他都不起眼,上课时也极少发言,午休和下课时间总是一个人看书。阴沉的家伙——这是雄一对他的印象。
桐原走到雄一和菊池面前站定,一一凝视他们。他的眼神透露出以前从未显现的锐利光芒,雄一陡然一惊。
“找我干吗?”桐原语气不悦,看样子是菊池找他来的。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菊池说。
“什么?”
“就是这个。”菊池从信封里拿出照片。
桐原以提高警戒的模样靠近,接过黑白照片瞥了一眼,随即睁大眼睛。
“这是什么?”
“我想,搞不好可以拿来当参考,”菊池说,“就是四年前的案子。”
雄一看着菊池的侧脸。四年前什么案子?
“你想说什么?”桐原瞪着菊池。
“你看不出来吗?这张照片上的人是你妈。”
“咦?”发出惊呼声的是雄一。桐原狠狠瞪他一眼,再度把锐利的目光转向菊池:“不是,那不是我妈。”
“怎么不是?你看清楚,明明就是你妈,跟她走在一起的是你家以前的店员。”菊池有点光火了。
桐原又看了一次照片,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反正,照片上的人不是我妈。你少胡说八道!”他说完把照片还给菊池,转身欲走。
“这是在布施车站附近吧?离你家也很近。”菊池在桐原背后飞快地说,“而且,这张照片是四年前拍的,看电线杆上贴的海报就知道了,那是《无语问苍天》。”
桐原停下脚步,但似乎没有和菊池细谈的意思。“你真烦。”他稍稍扭过头来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好心才跟你说的。”菊池回了这句话,但桐原只瞪了他们俩一眼,便径直走向楼梯间。
“本来想说可以拿来当线索的。”桐原的身影消失后,菊池说道。
“什么线索?”雄一问,“四年前有什么案子?”
听到雄一这么问,菊池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然后点点头。“也对,你跟他读的不是同一所小学,所以不知道那件案子。”
“到底是什么案子!”雄一不耐烦了。
菊池环顾四周之后才说:“秋吉,你知道真澄公园吗?在布施车站附近。”
“真澄公园?啊……”雄一点点头,“以前去过一次。”
“那个公园旁边有栋大楼,记不记得?说是大楼,其实盖到一半就停工了。”
“不太清楚,那楼怎么了?”
“四年前桐原的爸爸就是在那栋大楼里被杀的。”
“咦……”
“钱不见了,他们说应该是劫匪干的。那时候闹得多大啊!每天都有警察四处走来走去。”
“抓到凶手了吗?”
“警察怀疑一个男的可能是凶手,可什么都没查出来。因为那人死了。”
“死了?被杀了?”
“不不不,”菊池摇头道,“出了车祸。警察查他的东西,找到一个打火机,跟桐原他爸爸丢的一模一样。”
“哦,找到打火机,那一定是他干的嘛。”
“这就很难讲了。只知道是一样的打火机,又不能确定就是桐原他爸的。所以问题就来了。”菊池朝楼梯间瞄了一眼,压低声音说,“过了不久,开始有人在传。”
“传什么?”
“说凶手或许是他太太。”
“他太太?”
“就桐原他妈。有人说,他妈跟店员有一腿,嫌他爸碍事。”菊池说,桐原家是开当铺的,店员指的就是以前在当铺做事的男子。
但是,对雄一而言,虽然是朋友的叙述,却像听电视剧剧情一般,一点真实感都没[奇·书·网]有。“跟店员有一腿”这种话,听了也没感觉。“后来怎样?”雄一要他继续说下去。
“这传了很久。可是没什么根据,后来就不了了之,我也忘了。不过,这张照片,”菊池指着刚才的照片,“你看,后面是宾馆!这两个人一定是从宾馆出来的。”
“有这张照片,会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有!这是桐原他妈和店员搞外遇的证明啊!也就是说,他们有杀他爸的动机。我就是这样想,才拿照片给桐原看。”
菊池经常借阅图书馆的书,随口便能说出“动机”之类的字眼,多半是受惠于此。
“说是这样说,可是站在桐原的立场,他怎么会怀疑自己的妈妈呢?”雄一说。
“那种心情我能理解,可是,有时候不管多么不愿意承认,还是得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不是吗?”菊池极为热切地说完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道,“算了,我会想办法证明这张照片里拍的就是桐原他妈。这样,他就不能再装了。要是把这张照片拿去给警察看,他们一定会重新调查。我认识调查这件案子的警察,我要把照片拿去给他看。”
“你干吗对这件案子这么认真?”雄一觉得很纳闷。
菊池一边收照片,一边抬眼看他。“发现尸体的是我弟弟。”
“你弟弟?真的?”
“嗯。”菊池点头。
“我弟跟我讲,我也跑去看。结果真的有尸体,我们才去告诉我妈,叫她报警。”
“是这样。”
“因为尸体是我们发现的,所以被警察问了好几次话。可是,警察问的不单单是发现尸体时的事。”
“什么意思?”
“警察想,被害人的钱不见了,照理是凶手拿的。但是,也有被第三者拿走的可能。”
“第三者……”
“听说发现尸体的人报警前先拿走值钱的东西,好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菊池嘴角露出冷笑,说,“不止这样,警察想得更多。自己杀了人,再叫儿子去发现尸体,这也有可能。”
“怎么会……”
“很扯吧,可这都是真的。就因为我们家穷,他们从一开始就用怀疑的眼光看我们。还有,因为我妈去过桐原他们店里,警察就不放过我们。”
“可是,嫌疑不都洗清了吗?”
菊池哼了一声:“这不是重点。”
听了这些话,雄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紧握着双手站在那里。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开门的声音,一个中年男老师从楼梯间走出来,眼镜后的双眼显得怒气冲冲。“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菊池冷冷地回答。
“你!那是什么?你拿着什么?”老师盯上菊池的信封,“给我!”
他似乎怀疑那是色情照片,菊池不耐烦地把信封交给老师。老师看了照片,眉间的力道霎时松开。看在雄一眼里,那反应有几分像是沮丧,也有几分出乎意料。
“这是什么照片?”老师狐疑地问菊池。
“以前在路上拍的,我向秋吉借的。”
老师转向雄一:“真的吗?”
“真的。”雄一回答。
老师看看照片,又看看雄一,过了一会儿才把照片放回信封。“和课业无关的东西不要带到学校来。”
“知道了,对不起。”雄一道歉。
男老师看看他们四周的地面,大概是在查看有没有烟蒂,所幸没有找到。
他没再说话,把信封还给菊池。
紧接着,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
放学后,雄一又来到清华女子学园。但是,他今天的目标不是唐泽雪穗。他沿着墙走了一段路。
他停下脚步,因为耳朵已经捕捉到了要找的声音——小提琴。
他观察四周,确认没人,才毫不犹豫地爬上铁丝网。灰色的校舍就在眼前,雄一的前方就是一楼的窗户。窗户紧闭,窗帘却敞开着,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太好了!雄一在心中欢呼,这里就是音乐教室。
雄一改变身体的角度,探出头去。钢琴的另一头站着一个人,身穿水手服,拉着小提琴。
那就是藤村都子啊!
她看起来比唐泽雪穗娇小。短发。他想看清楚她的长相,但教室光线很暗,玻璃窗的反射也阻碍了视线。正当他把脖子伸得更长的时候,小提琴的声音戛然而止。不仅如此,还看到她往窗边走来。
雄一面前的玻璃窗被打开了,一个一脸好强的女生直直地瞪着他。因为事出突然,他甚至来不及从铁丝网上爬下。
“虫子!”那个想必是藤村都子的女生大喊。有如被她的叫声吓坏了一般,雄一的手松开了。总算是双脚先着地,虽然一屁股跌在地上,但并未受伤。里面有人大声喊叫。糟!快逃!雄一拔腿就跑。
直到逃离险境、如释重负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那个女生喊的是“虫子”。
4
每星期二、星期五晚上,川岛江利子都和唐泽雪穗一起上英文会话补习班,她这是受到雪穗的影响。
上课时间从七点到八点半。补习班距离学校十分钟路程,但江利子习惯放学后先回家,吃过晚饭再出门。这段时间,雪穗去参加话剧社的练习。平常总是和雪穗形影不离的江利子,总不能到了初三才加入话剧社。
星期二晚上,补习结束后,两人像平常一样并肩走着。走到一半,来到学校旁时,雪穗说要打电话回家,便进了公共电话亭。江利子看了看手表,已经快九点了,这是她们在补习班教室里聊个没完的结果。
“久等了,”雪穗打完电话出来,“我妈妈叫我赶快回家。”
“那我们得加快脚步了。”
“嗯,要不要抄近路?”
“好啊。”
平常她们都会沿着有公交车行驶的大路走,现在两人转进小路。走这条路等于走三角形的第三边,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平常她们很少这么走,因为这里路灯昏暗,而且大都是仓库和停车场,少有住户。她们走到堆放着许多木材、看似木材厂仓库的建筑物前面。
“咦!”雪穗停下脚步,望向仓库的方向。
“怎么了?”
“掉在那里的,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制服?”雪穗指着某个地方。
江利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靠墙堆放的边角料旁,有一块白布般的东西掉在那里。
“咦!是吗?”她歪着头,“不就是一块布吗?”
“不对,那是我们学校的校服。”雪穗走过去捡起那块白布,“你看,果然没错。”
她说得对,虽然破了,但的确是校服。浅蓝色的衣领正是江利子所熟悉的。“怎么会有校服掉在这里呢?”江利子说。
“不知道……啊!”正在查看制服的雪穗叫了一声。
“什么?”
“这个。”雪穗让她看校服的胸口部位。
名牌被安别针别在那里,上面写着“藤村”。
江利子没来由地感到恐惧,只觉一阵战栗爬过背脊,一心只想立刻离去。
雪穗却拿着破了的校服四处张望。她发现旁边仓库有个小门半掩着,大胆地往里面看。
“我们赶快回家吧!”江利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只听到雪穗尖叫一声,用手掩住嘴,踉跄倒退。
“怎么了?”江利子颤声问道。
“有人……倒在那里……可能……已经死了。”雪穗说。
倒在地上的是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三年级二班的藤村都子,但并没有死。虽然双手双脚遭到捆绑,塞住嘴巴的布绑在脑后,而且已失去知觉,但获救之后她很快便恢复了意识。
发现她的是江利子和雪穗,救她的则另有其人。她们以为发现了尸体,报警之后不敢靠近仓库,两人握住对方的手,一个劲儿地发抖。
藤村都子上半身赤裸,下半身除了裙子,所有衣物都被脱掉,丢弃在她身旁。此外,还找到了一个黑色塑料袋。
火速赶来的救护人员将都子送上救护车,但以她的状况根本无法说话。即使看到江利子两人,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双眼空洞无物。
江利子和雪穗一同被带到附近的警察局,在那里接受了简单的问话。江利子第一次搭警车,但由于刚目睹藤村都子的惨状,实在心有余悸。
对她们提出种种问题的,是一个理着五分平头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像个寿司店的厨师,但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却截然不同。即使明知他顾虑她们的感受,已尽量表现得温和,他犀利的眼神还是让江利子有所畏惧。
警察的问题最后集中在她们发现都子的经过,以及对于事件是否有什么头绪。关于经过,江利子和雪穗不时互望对方,尽可能准确描述,警察似乎也没有发现疑点。但说到有没有头绪,她们两人却无法提供任何线索。由于夜路危险,学校向来劝导学生若因社团活动晚归,一定要结伴走公交车行经的大道,但实际上她们从未听说发生过意外。
“你们放学回家的时候,有没有见过奇怪的人,或是有谁在路边埋伏?不是你们自己遇到的也没关系,你们的朋友有没有类似的经历?”旁边的女警问道。
“我没有听说过这类事情。”江利子回答。
“不过,”雪穗说,“有人偷窥学校,或是等我们放学时偷拍,对不对?”她看着江利子,寻求赞同。
江利子点点头,她把他们忘了。
“是同一个人吗?”警察问。
“偷看的有好几个,拍照的人……我不知道。”江利子回答。
“但是,我想都是同一所学校的。”
“学校?是学生吗?”女警睁大了双眼。
“我想是大江初中的人。”雪穗说。她笃定的语气让江利子也有些惊讶地望着她。
“大江?你确定?”女警需要确认。
“我以前住在大江,认得出来。我想,那的确是大江初中的校徽。”
女警与中年警察对望一眼。“其他还记得什么?”
“如果是上次偷拍我的人,我知道他姓什么,那时候他胸前别了名牌。”
“姓什么?”中年警察眼睛发亮,一副逮到猎物的表情。
“我记得应该是秋吉。秋冬的秋,吉利的吉。”
江利子听着对话,感到很意外。之前,雪穗可说完无视于那些人的存在,但原来她连对方的名字都看得那么仔细。江利子不记得那人身上是否别有名牌。
“秋吉……对吗?”
中年警察在女警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女警站了起来。
“最后,想请你们看一下。”中年警察取出塑料袋放在她们面前,“这是掉落在现场的东西,你们有印象吗?”
塑料袋里装的东西似乎是钥匙圈的吊饰,小小的不倒翁上系着链子,但链子断了。
“没有。”江利子说,雪穗也给出相同的回答。
5
“咦,你的链子断了。”雄一看到菊池的钱包后说道。正值午休,他们在小卖部买面包。菊池站在雄一前面,手里拿着钱包,但平常挂在上面的钥匙圈吊饰不见了。雄一记得是一个小不倒翁。
“对呀,我昨天傍晚才发现。”菊池悻悻地说,“我还很喜欢那个呢。”
“掉了?”
“好像是。不过,这种链子有这么容易断吗?”
便宜货嘛!雄一把这句差点说出口的话生吞回去。对菊池严禁耍这种嘴皮子。
“对了,”菊池降低音量,“昨天,我去看了《洛基》。”
“哦,很好啊。”雄一望向他,心道,没多久之前,你明明还在为昂贵的电影票哀叹。
“我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拿到了电影院的特别优待券。”菊池仿佛看穿了雄二的疑问,“客人给我妈的。”
“哦,那真是太幸运了。”雄一知道菊池的母亲在附近的市场工作。
“可是,我一看才发现昨天到期,便匆匆忙忙赶去。还好赶上最后一场,真险。其实仔细想想,要不是快到期,别人也不会拿来送人。”
“也许吧,电影怎么样?”
“太酷了!”
他们开始热烈地讨论电影。
午休即将结束,回到教室的时候,一个同班同学叫住雄一,说级任导师找他。他们的导师是绰号叫“大熊”的理科老师,姓熊泽。
到了教师办公室,熊泽正一睑严肃地等着雄一。“天王寺分局的警察先生来了,有事要问你。”
雄一大吃一惊。“问我什么?”
“听说你偷拍清华女生。”熊泽混浊的眼珠狠狠盯着雄一。
“啊,我……”面对突然的诘问,雄一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无异于不打自招。
“嗬!”熊泽啧了一声,站起身,“人蠢还专干蠢事,真是学校之耻!”他动动下巴,示意雄一跟他走。
会客室里有三名男子正在等候。其中一个是上次在屋顶上遇到的训导老师,他隔着眼镜瞪视雄一。另外两个是陌生人,一个很年轻,另一个已届中年,两人都穿着朴素的深色西装。
看样子这两位就是警察了。
熊泽向他们介绍雄一。警察每一寸都不放过似的盯着他。
“在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附近偷拍学生照片的就是你?”中年警察问道,语气听起来很温和,却隐约透露出老师们没有的剽悍。光是他的声音便足以让雄一畏怯。
“呃,我……”舌头好像打了结。
“人家都看到你的名牌了。”刑警指着雄一胸口,“据说因为你的姓氏很特别,就记住了。”
不会吧,雄一想。
“怎么样?你最好还是老实说,你去拍了吗?”警察再次问道,他身旁的年轻警察也瞪着雄一。训导老师的表情难看到极点。
“拍了……”雄一无奈地点头,熊泽重重地叹了口气。
“做这种事你不觉得丢脸吗?”训导老师气得都快口吃了,发线退后的额头开始涨红。
“别这样,别这样。”中年警察做了安抚的手势,目光重新回到雄一身上,“拍照的对象是固定的吗?”
“是。”
“你知道她叫什么?”
“知道。”雄一的声音都哑了。
“可以帮我把名字写在这里吗?”警察拿出纸笔。
雄一写下“唐泽雪穗”,警察看了,露出会意的表情。
“其他呢?”警察问道,“还有别人吗?就只拍她?”
“是。”
“你喜欢她?”警察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不是……不是我喜欢,是我朋友喜欢。我只是帮他拍。”
“你朋友?你干吗特地帮他拍?”
雄一低着头,咬着嘴唇。看到他这个模样,警察似乎有所发现。
“哈哈!”警察饶有趣味地说,“你拿那些照片去卖,对吧?”
说中了,雄一不由得颤了一下。
“你这家伙!”熊泽爆出一句,“白痴!”
“拍照的只有你吗?还有没有别人?”中年警察问。
“我不知道,应该没有。”
“这么说,经常偷看清华操场的也是你喽?那里的学生说常有人去偷看。”
雄一抬起头。“我没有,真的,我只有拍照。”
“那偷看的是谁?你知不知道?”
多半是牟田他们,雄一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做声。要是被他们得知是他举报的,天知道下场会有多凄惨。
“看来你知道,但不想说。隐瞒不说对你可不是什么好事。好吧,没关系。现在请你告诉我昨天放学后都做了什么,越详细越好。”
“这……”
“昨天……怎么?不能讲?”
“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秋吉!”熊泽咆哮,“你只要回答就是!”
“哎,没关系。”中年警察再次安抚激动的老师,带着一丝微笑看着雄一,“有个清华的女生在学校附近差点就被欺负了。”
雄一感到自己的脸僵了。“不是我。”
“没有人说是你干的,只是那里的学生提到你。”警察的语气还是一样平静,但充满一种意味——目前就数你最有嫌疑。
“我不知道,真的……”雄一摇头。
“那你昨天在哪里、做了什么,没什么不能说的吧?”
“昨天……放学后,我去了书店和唱片行。”雄一边回想边说,“那时候是六点多,后来就一直待在家里。”
“你在家的时候,家人也在?”
“是,我妈也在家。大概九点的时候,我爸也回来了。”
“没有家人以外的人?”
“没有……”雄一回答,心想,家人的证明不算证明吗?
“好,该怎么办?”中年警察以商量的口气低声向身边的年轻警察说,“秋吉同学说,照片不是自己想要才拍的,可我们又没法证实他的话。”
“就是。”年轻警察表示同意,嘴角露出令人厌恶的浅笑。
“我真的是帮朋友拍的。”
“既然这样,就请你告诉我那个朋友的名字。”中年警察说。
“这个……”雄一很犹豫,但若再不说,只怕自己便无法洗清嫌疑。他可不愿那样。
警察审时度势,恰到好处地说:“别担心,我们不会告诉任何人是你说的。”
这句话简直说到了雄一的心坎上,让他下定了决心。他畏畏缩缩地说出牟田的名字。训导老师立刻露出厌烦至极的表情。可以想见,每次出事都少不了这个名字。
“偷看清华操场的人里面,也有这位牟田同学?”中年警察问。
“这我不知道。”雄一舔舔干涩的嘴唇。
“牟田同学只托你拍唐泽同学的照片吗?有没有要你拍其他女生?”
“其他的,嗯……”雄一踌躇片刻,但决定老实招供。到了这个地步,透露多少都没有差别了。“最近,他要我拍另一个人。”
“谁?”
“藤村都子,不过我不知道她是谁。”
话音未落,雄一感觉到房内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警察的表情也出现变化。
“你拍了她的照片?”老些的警察低声问道。
“还没有。”
警察点点头,说:“真的?”
“别再去拍了。”熊泽从旁气呼呼地说,“你就是做这种蠢事,才会被怀疑。”
雄一默默点头。
“我们还想确认一件事。”警察取出塑料袋,“你有没有见过这里面的东西?”
袋子里有个小不倒翁。雄一大吃一惊,那正是菊池的钥匙圈吊饰!
“看样子你是知道了。”警察注意到他的表情。
雄一的心又开始动摇了。如果供出菊池,会造成什么后果?菊池会被怀疑吗?可是,要是这时候说谎,或许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而且,就算自己不说,他们迟早也会查明真相……
“怎么样?”警察以手指头笃笃有声地敲着桌子催他回答。那声响如针一般,声声刺痛雄一的心。
雄一吞了一口唾沫,小声地说出不倒翁的主人。
6
因社团活动等原因留校时,最晚不得超过五点离校——学校在星期四早上发出这样的通知。班会时,级任老师再次强调。
这还用说吗?川岛江利子愤愤地想。想想前天发生的事,不要说五点,所有学生都应该一放学就回家。
然而,其他学生对这道突如其来的指令大为不满,这是因为前天的事情被隐瞒得滴水不漏。对于那天晚上学校附近的仓库里发生了什么,她们毫不知情。
当然,学生之间传出不少臆测,其中不乏接近事实的。例如,“有人在放学途中差点被变态非礼”之类。但是,这类谣传,也必然是由学校的通知推理衍生出来的。老师们不可能泄漏内情,江利子她们也保持缄默,所以她们发现被害人一事,应该没有同学知道。
江利子对此事只字不提,并不是出自校方的指示。如果她是个爱说八卦的长舌妇,谣言想必已经满天飞了。因为校方的应变速度就是这么慢。
要江利子对事情保持沉默的是唐泽雪穗。事发当晚,江利子回家之后便接到她的电话。
“遇到那种事,我想藤村同学一定受到很大的打击。如果这件事被校同学知道,她可能会自杀。所以,我们必须小心一点,什么都不要说,别让事情传出去,好不好?”
雪穗的提议合情合理。江利子说,她也打算这么做。
江利子和藤村都子初二时同班,藤村功课好、个性要强,在班上居于领导地位。只不过江利子有点不知如何与她相处,因为只要自尊受到一点伤害,她就会立刻翻脸。同时,贬低别人的话她说来却毫不在乎。当然,看她不顺眼的人也不在少数,这件事要是被这些人知道了,一定会立刻传遍学校。
这天午休,江利子和雪穗一起吃午饭。她们的座位靠窗,一前一后,附近没有别人。“现在,对外说是藤村同学出了车祸,暂时请假。”雪穗小声说。
“哦。”
“好像没有人觉得奇怪,但愿可以顺利隐瞒下去。”
“是啊。”江利子点头。
吃完饭,雪穗边拿出拼布的材料,边看窗外。“今天那些奇怪的人好像没来。”
“奇怪的人?”
“平常在铁丝网外面偷看的家伙。”
“哦。”江利子也向外看。平常像壁虎般攀在铁丝网上的男生,今天却不见踪影。“也许是这次的事件传出去,被警告了吧。”
“也许吧。”
“这次的歹徒会不会就是他们?”江利子小声问。
“不知道。”雪穗说。
“那些人上的学校,不是烂得要命吗?”江利子皱着眉头说,“要是我,绝对不会进那种学校。”
“可是,其中有些人可能是不得已。”雪穗说。
“会吗?”
“像是因为家境等等的。”
“这我可以理解啦。”江利子含糊地点头,看着雪穗的手微笑。前几天去雪穗家时看到的那个小杂物袋已经缝得差不多了。“就快完成了呢。”
“嗯,只要再做最后的修饰就好了。”
“可缩写是RK呢。”江利子看着绣在上面的字母,“唐泽雪穗(KarasawaYukiho)不应该是YK吗?”
“对呀,不过,这是要送我妈妈的礼物,我妈妈叫礼子(Reiko)。”
“哦,这样啊。嗯,你真孝顺。”江利子看着雪穗灵巧运针的手指说道。
7
菊池文彦因清华女子学园初中部学生遇袭事件遭到警方怀疑,是显而易见的事。首先,星期四早上,他在会客室接受警察问话。
警方问了什么、他如何回答,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回到教室后,仍沉着脸一言不发。当然,也没有人找他说话。警察连日造访的异常情况,使每个人都感到非比寻常。
雄一也没有和菊池说话,向警察透露钥匙圈的事让他感到内疚。
星期五早上,菊池又被传唤,离开教室。穿过桌椅走向出口时,他没有看向任何人。
“好像是清华的女生遭到袭击了,”菊池出去后,有个同学说,“所以警方怀疑他,听说他的东西掉在现场。”
“你听谁说的?”雄一问。
“有人跑去偷听老师聊天,事情好像很严重。”
“被袭击得怎样?是被强暴了吗?”有个男生问,眼里满是好奇。
“一定的嘛!听说钱也被抢了。”打开话匣子的人压低声音传播消息。
雄一察觉四周的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大概是想起菊池窘迫的家境。“可是,菊池说不是他,”雄一试探地说,“他说那时候去看电影了。”
有人说,这实在可疑。好几个人点头附和。也有人说,他当然不可能老实招认。
看到桐原也和大家围在一起,雄一感到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桐原不会凑这种热闹。莫非因为前几天照片的事,桐原对菊池产生了兴趣?
雄一脑中转着这些念头,看着桐原,不久便和他对上了眼神。桐原注视了雄一一两秒钟,便起身离开。
8
事件发生四天后的星期六,江利子和雪穗到藤村都子家去探望她。这提议出自雪穗。但是,她们在客厅等了又等,都子并没有露面,只有她母亲出来,万分抱歉地说都子还不想见任何人。
“伤势很严重吗?”江利子问。
“伤势其实也还好……只是啊,精神上的打击就很……”都子的母亲轻叹了一口气。
“找到歹徒了吗?”雪穗问,“警察问了我们好多事情。”
都子的母亲摇摇头。“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我们没关系……藤村同学没看清歹徒?”雪穗轻声说。
“因为是突然从后面被套上黑色塑料袋,什么都没看见。后来脑袋又挨打,昏了过去……”都子的母亲眼圈红了,双手掩口,“她为了准备文化祭,每天都很晚回来,我早就替她担心。这孩子是音乐社社长,放了学总是留在学校……”
看到她哭泣,江利子觉得很难过,甚至想早点离去。雪穗似乎也有同感,看了看她说:“那我们还是先回去好了。”
“好吧。”江利子准备起身。
“真的很对不起,难为你们特地来探望她。”
“哪里。希望藤村同学能够早点振作起来,也早日康复。”雪穗说着,站起身来。
“谢谢。啊!不过,”这时候,都子的母亲突然睁大了眼睛,“虽然遇到了那种事,但[奇·书·网]她只是被脱掉衣服,那个……她还是清白的。你们一定要相信。”
江利子非常清楚她想说什么,因此有点惊讶地与雪穗互望一眼。她们虽然都没有说出口,但每次提起这件事时,都以都子遭到性侵犯为前提。
“当然,我们当然相信。”雪穗回答的语气却好像从没那么想过似的。
“还有,”都子的母亲说,“之前,你们两位好像都把这起事件当作秘密,以后也拜托你们继续保守这个秘密。再怎么说,这孩子往后还有好长的路要走。这种事要是被捅出去,不知道背地里会被说成什么样子。”
“好的,我们知道。”雪穗坚定地回答,“我们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的。即使以后有什么谣言,只要我们否认就没事了。请转告藤村同学,我们一定会保密,请她放心。”
“谢谢你们。都子有这么好的朋友真是幸福,我会要她一辈子都把你们的恩情牢记在心。”都子的母亲含泪说。
9
菊池似乎是在星期六洗清嫌疑的,之所以用“似乎”,是因为雄一直到星期一才听说此事。这在同学之间已经成为话题了,他们说,今天早上换成牟田俊之接受警察盘问。
一听此事,雄一便去问菊池本人。菊池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望向黑板,冷冷地回答:“嫌疑是洗清了,那件事就算跟我无关了。”
“那不是很好吗?”雄一高兴地说,“你是怎么证明清白的?”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证明那天我真的去看了电影。”
“怎么证明的?”
“这很重要吗?”菊池双手抱胸,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然你希望我被抓进去是不是?”
“你在乱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这么想?”
“既然这样,就不要再提这事了。光是想起来,我就一肚子大便。”菊池依然望着黑板,不看雄一一眼,显然对他怀恨在心。菊池多半隐约察觉到,是谁向警方透露了不倒翁的主人。
雄一寻思着能让菊池开心的方法,便说:“那张照片,如果你想调查,我陪你。”
“你在说什么?”
“就是……拍到桐原他妈和男人在一起的那张照片啊,不挺有意思吗?”
然而,菊池对这个提议的反应却不如雄一预期。
“那个啊,”菊池歪歪嘴,“我不想弄了。”
“啊?”
“我没兴趣了。仔细想想,跟我根本没什么关系。那么久以前的事,现在也没有人记得了。”
“可那是你——”
“再说,”菊池打断了雄一,“那张照片不见了。”
“不见了?”
“好像是丢了。也可能是上次打扫家里的时候,不小心扔掉了。”
“怎么这样……”
那是我的东西!雄一很想这么说,但看到菊池如能剧面具般毫无表情的脸孔,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弄丢了别人的宝贝照片,菊池完没有抱歉的意思,像是在说“不必为了这点小事向你道歉”。
“那种照片,掉了也没事吧。”说着,菊池看了雄一一眼,眼神可以用瞪来形容。
“嗯,哦,是没什么关系。”雄一只好这么回答。
菊池起身离开,似乎表明不想再交谈下去。
雄一疑惑地目送菊池的背影。这时,他感觉到来自另一个方向的目光。他望过去,是桐原在看他。那种冰冷的、审视事物般的眼神,霎时让雄一周身掠过一阵寒意。但桐原很快便低下头,读起文库本。他的桌上放了一个布制杂物袋,以拼布做成的袋子,上面绣了“RK”。
当天放学后,雄一刚走出学校不远,右肩突然被人抓住,一回头,只见牟田俊之一脸憎恨地站在那里,身后还有两个同伴,表情也毫无二致。
“来一下。”牟田的声音低沉清晰。声音虽然不大,但隐含的威力足以让雄一心脏收缩。
雄一被带进一条窄巷。牟田的两个同伴把他夹在中间,牟田站在他对面。
牟田抓住雄一的领口,像勒住脖子般往上提,个子不高的雄一不得不踮起脚尖。
“说!”牟田恶狠狠地说,“是不是你出卖了我?”
雄一拼命摇头,害怕得脸都抽搐起来。
“骗子!”牟田圆睁双眼,龇牙咧嘴地逼来,“除了你还会有谁?”
雄一继续摇头。“我什么都没说,真的。”
“还在撒谎,白痴!”左边的男生说,“你找死啊!”
“老实说,说!”牟田用双手晃动雄一的身体。
雄一被顶在墙壁上,背上传来水泥冰冷的触感。
“真的,我没骗你,我什么都没说。”
“是吗?”
“真的。”雄一身体后仰,点了点头。
牟田瞪着他,过了一会儿,松开了手。右侧那个男生冷笑一声。
雄一按住喉咙,吞了一口口水。没事了,他想。但是,下一瞬间,牟田的脸便纠结成一团。一眨眼的工夫,雄一便被撞倒,四肢着地趴在地上。
冲撞的力道留在脸上,明白过来,雄一才发现自己挨打了。
“除了你还有谁?”随着牟田暴怒的吼叫,一个东西塞进雄一嘴里。直到他歪向一边,才知道那是鞋尖。牙齿咬破了嘴唇,血的味道扩散开来。他正想着“好像在舔十元硬币”,剧烈的疼痛便席卷而来。雄一遮住脸,缩成一团。
在他的腰腹部,牟田一伙的拳脚如雨点般落下。
第三章
1
一开门,头顶上一个大大的铃铛便叮当作响。
对方指定的咖啡馆是家狭窄的小店,除了短短的吧台,只有两张小桌,其中一张还是两人台。
园村友彦扫了店内一眼,考虑片刻后在两人台边坐下。他会犹豫,是因为四人台旁唯一的客人是张熟面孔。虽然没有交谈过,但友彦知道他是三班的,姓村下。村下身形瘦削,轮廓有点外国人的味道,想必颇受女生青睐。可能是因为玩乐团的关系,他蓄着烫卷的长发。灰衬衫配黑色皮背心,下着紧身牛仔裤,凸显出一双修长的腿。
村下正在看漫画周刊《少年Ju》。友彦进来时,他抬了一下头,又马上回到漫画上去了,大概因为来的不是他等的人。桌上放着咖啡杯和红色烟灰缸。烟灰缸上有根点着的香烟,显然是看准了高中训导老师不至于巡视到这里来。这里距离他们高中有两站地铁车程。
这里没有女服务生,有点年纪的老板从吧台里走出,把水杯放在友彦面前,默默微笑。
友彦没有伸手拿桌上的菜单,便说:“咖啡。”
老板点了点头,回到吧台。
友彦喝了口水,又瞄了村下一眼。
村下仍在看漫画,不过当吧台里的那部录音机播放的曲子从奥莉薇亚。纽顿。约翰的作品变成Godiego乐队的《银河铁道999》时,他的眉头明显地皱了一下,可能是不喜欢日本的流行乐。
难道,友彦想,他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来这里吗?如果是这样,他们等的可是同一个人。
友彦环视店内。这年头每家咖啡馆都会有的“太空侵略者”(spavaders)桌面式电动游戏,这里却没有。但是,他并不怎么感到遗憾,“太空侵略者”他已经玩腻了。要在什么时机击落飞碟才能得高分,这类攻略法他了如指掌,而且随时都有留下最高分纪录的把握。他对“太空侵略者”还有兴趣的部分只剩下计算机程序,但最近他也几乎摸透了。
为了打发时间,他翻开菜单,才知道这里只卖咖啡。菜单上列了几十种咖啡品名,他很庆幸刚才没看菜单,否则一定会不好意思只说要“咖啡”,而会点哥伦比亚或摩卡,然后多花五十元或一百元。现在的他连花这一点小钱都会心疼。如果不是和别人约好,连这种咖啡馆他都不会进来。
都是那件夹克太失算了——友彦想起上上星期的事。他和朋友在男性服饰精品店顺手牵羊,被店员发现。顺手牵羊的手法很简单,假装试穿牛仔裤,把一起带进试衣间的夹克藏在自己的纸袋里。可是,当他们把牛仔裤放回货架、准备离开时,却被年轻的男店员叫住了。那一刻,他真的差点心脏麻痹。
所幸男店员对于逮住窃贼不如增加业绩热衷,所以把他们当作“不小心把商品放进自己纸袋的客人”,没有惊动警察。家里和学校也不知情,但友彦必须支付夹克的定价——两万三千元。他付不出,店员便扣了他的学生证。友彦急忙赶回家,拿出所有的财产——一万五千元,再向朋友借了八千方才付清。
就结果而言,他得到了一件最新款的夹克,一点都不吃亏。但是,那本不是他不惜花钱也想买的衣服,只是认为有顺手牵羊的好机会,没有细看就随便挑了一件。从一开始,他进那家店就没打算买东西。
要是那两万三千元还在就好了—这不知道是友彦第几十次后悔,这样就可以随意购物,还可以看电影。可是现在,除了每天早上妈妈给的午餐费,他几乎没有半分钱,竞还欠朋友八千块。
老板端来两百元一杯的综合咖啡,友彦小口小口地啜饮。味道很好。
如果真的是“挺不错的工作”就好了,友彦看着墙上的钟寻思。所谓“挺不错的工作”,是约他到这里的桐原亮司的用词。
桐原在下午五点整准时出现。
一进店门,桐原先看到友彦,然后把视线转向村下,哼一声笑了出来。
“干吗分开坐?”
友彦明白村下果然也是被桐原叫来的。
村下合上漫画周刊,手指插进长发里搔了搔。“我想过他可能跟我一样,可万一想错了,不是尴尬吗?我就假装没事,看我的漫画。”
看样子,他对友彦并非视而不见。
“我也是。”友彦说。
“早知道就跟你们说有两个人。”桐原在村下对面坐下,朝着吧台说,“老板,我要巴西。”
老板默默点头。友彦想,桐原看来是这家店的熟客。
友彦端着咖啡杯移到四人台,在桐原示意下,坐在村下旁边。
桐原稍稍抬眼望着对面的两人,右手食指敲着桌面。那种有如在称斤论两的眼神让友彦略有不快。
“你们两个没有吃大蒜吧?”桐原问。
“大蒜?”友彦皱起眉头,“没有,干吗?”
“哎,原因很多,没吃就好。村下呢?”
“大概四天前吃过煎饺。”
“你脸凑过来一点。”
“这样?”村下探身将脸靠近桐原。
“吐一口气。”桐原说。
村下略显羞涩地吐气之后,桐原指示道:“大口一点。”
桐原嗅了嗅村下用力呼出的气,微微点头,从棉质长裤的口袋里拿出薄荷口香糖。“我想应该没问题,不过离开这里后,嚼一下这个。”
“嚼是可以,不过到底要干吗?这样太诡异了。”村下焦躁地说。
友彦发现这家伙似乎也不知道详情,和他一样。
“我不是说过了吗,就是到一个地方,陪女人说说话。就这样。”
“究竟……”
村下没有把话说完,因为老板端来了桐原的咖啡。桐原端起杯子,先细品了一番香气,才缓缓啜了一口。“老板,还是一样好喝。”
老板笑眯眯地点点头,回到吧台。
桐原再度望着友彦和村下。“一点都不难。你们两个绝对没问题,我才会找你们。”
“我就是在问你,是怎么回事?”村下问。
桐原亮司从牛仔外套胸前的口袋拿出红色纸盒的LARK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用芝宝打火机点火。
“就是讨对方欢心。”桐原薄薄的嘴唇露出笑容。
“对方……女人?”村下低声说。
“没错,不过,不用担心。没有丑到让你想吐,也不是皱巴巴的老太婆。是姿色平平的普通女人,不过年纪大一点就是了。”
“内容就是跟那个女人说话?”友彦问。
桐原朝着他吐出烟,“对,她们有三个人。”
“听不懂,你再讲详细一点。要到什么地方?跟什么女人?说什么话?”友彦稍稍提高了声音。
“到那边就知道了。更何况,要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要看情况。说你们最拿手的就是,她们一定会很高兴。”桐原扬起嘴角。
友彦困惑地看着桐原。照他的说明,根本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干了。”村下突然说。
“噢?”桐原并不怎么惊讶。
“不清不楚,乱七八糟,光听就觉得有问题。”村下作势起身。
“时薪三千三!”桐原边端起咖啡杯边说,“准确地说,是三千三百三十三——三小时一万。报酬这么优厚的工作,别的地方找得到吗?”
“可那不是什么正经事!”村下说,“我不会去碰那种事的。”
“没什么不正经。只要你不到处乱说,也不会惹上麻烦,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另外,我可以再保证一件事,结束之后你们一定会感谢我。这么好的打工机会,就算翻遍整个工读求职栏也绝对找不到。这工作谁都想做,但可不是谁想做就能做。你们能被我相中实在很走运。”
“可是……”村下露出踌躇的表情看向友彦,大概是想知道友彦如何决定。
时薪三千元,三小时一万——这对友彦来说太有吸引力了。“我可以去,”他说,“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
“告诉我是去哪里见谁,我要有心理准备。”
“根本没这个必要。”桐原在烟灰缸里摁熄了烟,“好吧,出去就告诉你。不过,只有园村一个不行,如果村下不干,这件事就当我没提过。”
友彦抬头看着半起身的村下,他维持这个不上不下的姿势,一脸不安。
“真不是什么不正当的事?”村下向桐原确认。
“放心,只要你不想,就不会变成那样。”
听了桐原意味深长的说法,村下似乎仍无法下定决心。但是,或许是感觉到抬头看他的友彦那不耐、不屑的神色,最后他点了头:“好,我就跟你们一起去!”
“真聪明。”桐原一面伸手插进棉质长裤的后口袋,一面站起来,掏出咖啡色皮夹,“老板,结账。”
老板露出询问的表情,指着他们的桌子画了一个大大的圆。
“对,三个人一起。”
老板点点头,在吧台里面写着什么,再把小纸片递给桐原。
看着桐原从皮夹里拿出千元钞,友彦暗想,早知道他要请客,就点三明治了。
2
园村友彦上的集文馆高中没有校服。在大学学运盛行的时候,这所高中的学长发起废除校服运动,而且成功地付诸实践。旧式学生服算是他们的标准服装,但会穿来上学的人不到两成。尤其在升入二年级后,几乎所有学生都改穿自己喜欢的衣服。此外,虽然禁止烫发,但遵守这条校规、忍耐着不去烫头发的可谓绝无仅有。关于女生化妆的规定也一样,所以女生一身流行杂志模特儿打扮、带着浓烈的化妆品香味坐在教室里上课的情景,在他们学校司空见惯,只要不妨碍上课,老师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穿着便服,放学后即使在闹市流连,也不必担心会惹上麻烦。万一有人问起,只要坚称是大学生便可蒙混过关。像今天天气这么好的星期五,放学后直接回家的学生少之又少。
园村友彦也一样,平常他会和几个同伴成群结队,到女生常去游荡的闹市,或是直奔引进新机种的电动游乐场。他今天没有这么做,无非是因为顺手牵羊事件让他荷包羞涩。
他正在教室一角看《花花公子》,忽觉有人站在面前,抬头一看,桐原亮司的嘴角挂着不明所以的笑容。
桐原是他的同班同学,然而升上二年级快两个月了,他们却几乎没有交谈过。友彦不算怕生,已经和大多数同学混熟了。桐原身上却有一种刻意与人保持距离的气质。
“今天有空吗?”这是桐原的第一句话。
“有啊……”友彦回答。桐原便悄声说:“有个挺不错的工作,你要不要试试?只是跟女人说说话就能赚一万元。
怎样?不错吧?”
“就只说话?”
“要是有兴趣,五点到这里。”桐原给他一张便条。
纸上的地图标示的店,就是刚才那家咖啡专卖店。
“那三位应该已经在那里等了。”桐原不动声色地对友彦和村下说。
离开咖啡馆后,他们搭上地铁。车上没什么乘客,空位很多,但桐原却选择站在门边,似乎是不想让别人听到他们对话。
“客人是谁?”友彦问。
“名字不能讲,就叫她们兰兰、好好、美树好了。”说了去年解散的三人偶像团体成员的昵称,桐原贼贼地笑了笑。
“别闹了,你答应要告诉我。”
“我可没说连名字都要说。还有,你别搞错了,两边都不说名字是为大家好。我也没讲你们的名字。我再强调一次,不管她们怎么问,绝对不能把真名和学校告诉她们。”桐原眼里射出冷酷的目光,友彦顿时畏缩了。
“要是她们问怎么办?”村下提出问题。
“跟她们说校名是秘密啊,名字随便用个假名就是。不过,我想不会有自我介绍这种事,她们不会问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友彦换个方式问。
不知为何,桐原的脸色稍显和缓。“家庭主妇。”他回答。
“家庭主妇?”
“应该说是有点无聊的少奶奶吧,没有嗜好,了无生趣,一整天难得说一句话,闷得很,老公也不理她们。为了打发时间,想和年轻人聊聊天。”
桐原的描述让友彦想起不久前相当卖座的情色片——《公寓娇妻》,他脑海里浮现出部分画面,尽管他并没有看过。
“光说话就有一万元?我总觉得奇怪。”友彦说。
“世上怪人很多,不必放在心上。人家既然要给,就不必客气,收下就是了。”
“为什么要找我和村下?”
“因为长得帅啊,这还用问吗?你自己不也这样想?”
桐原直截了当说出来,友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确认为自己凭长相要进演艺圈并不是难事,对身材也很有自信。
“我不是说了吗,这不是谁都能做的工作。”说着,桐原强调地点点头。
“你说过她们不是老太婆?”村下好像还记得桐原在咖啡馆里说过的话,再次确认。
桐原别有意味地笑了。“不是老太婆,但也不是二十几岁的少妇,三四十吧。”
“跟那种阿姨说什么好?”友彦打从心底担心。
“你用不着去想,反正只会讲些不咸不淡的。对了,出了地铁,把头发梳一梳,喷点发胶,免得弄乱了。”
“我没带那些东西。”友彦说。
闻言,桐原打开自己的运动背包给他看,里面有梳子和发胶,连吹风机都带了。
“既然要去,就打扮成超级帅哥秀一下吧,嗯?”桐原扬起了右嘴角。
他们在难波站从地铁御堂筋线换乘千日前线,在西长堀站下车。友彦来过这里好几次,因为中央图书馆就在这一站。一到夏天,想利用自习室的考生还得排队入场。他们从图书馆前面经过,又走了几分钟。桐原在一栋小小的四层公寓前停下。“就是这里。”
友彦抬头看建筑物,吞了一口口水,觉得胃有点痛。
“你那什么表情,那么僵!”听到桐原的冷笑,友彦不禁摸摸脸颊。
公寓没有电梯。他们爬楼梯到三楼,桐原按了三0四室的门铃。“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
“我。”桐原说。
开锁的声音随即响起,出现一个穿着领口敞开的黑色衬衫、灰黄格子裙的女子,手还握着门把。她个子娇小,脸也很小,留着短发。
“你好。”桐原笑着招呼。
“你好。”女子回应。她眼睛四周化了浓妆,耳垂上还挂着鲜红色的圆形耳环。虽然已尽力修饰,但看起来果然不像二十几岁,眼睛下方也已浮现小细纹。女子把视线移到友彦他们身上。友彦觉得她的目光如复印机一般,把他俩快速地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
“你朋友?”女子对桐原说。
“是,两个都是帅哥吧?”
听到他的话,女子咯咯地笑了,然后说声“请”,把门开大了一些。
友彦跟着桐原进入室内,进了玄关就是厨房。里面有餐桌和椅子,但除了一个固定的架子,连碗柜之类的东西也付之阙如,也没看到烹饪用具。一台个人用的小冰箱和放在上面的微波炉也毫无生活气息。友彦推测,这套房子平常没有人住,只是租来别有他用。
短发女子打开里面的和式拉门。屋里有两间六叠大的和室,但是隔间的拉门已经除去,形成了一个细长房间,房间尽头有一张简易铁床。
房间中央有一台电视,前面坐着另外两名女子。其中一个很瘦,棕色头发扎成马尾,但针织长裙的胸部丰满地鼓起。另一个穿着牛仔迷你裙,上身套着牛仔外套,圆脸庞,及肩的头发烫成大波浪。三人中她的五官看起来最平板,不过这可能是其他两人妆太浓的缘故。
“怎么这么慢呀。”马尾女子对桐原说,不过并不是生气的腔调。
“对不起,因为有很多事情要一步步来。”桐原笑着道歉。
“什么事情?一定是解释在等他们的是什么样的欧巴桑对不对?”
“怎么会呢?”桐原踏进房间,在榻榻米上盘腿坐下,然后以目光示意友彦他们也坐下来。友彦和村下都坐下后,桐原却立刻起身,让位给短发女子。这么一来,友彦和村下便被夹在三个女人之间。
“请问三位,喝啤酒好吗?”桐原问她们。
“好呀。”三人点头回答。
“你们两个,啤酒可以吧?”不等回答,桐原就进了厨房,随即传出开冰箱拿啤酒瓶的声音。
“你常喝酒吗?”马尾女问友彦。
“偶尔。”他回答。
“酒量好吗?”
“不太好。”他带着和善的笑容摇头。
友彦发现女人们在交换眼色。他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意思,但是看样子,她们对桐原带来的两个高中生的外表并无不满,所以暂时可以放心。
友彦觉得房间很暗,原来玻璃窗外还有防雨窗,而且照明靠一个罩了藤制灯罩的灯泡。友彦想,可能是为了掩饰女子的年纪,才把房间弄得这么暗。马尾女子的皮肤和他的女同学完不同,在身边近看时一目了然。
桐原用托盘端来三瓶啤酒、五个玻璃杯,以及盛了柿种米果和花生的盘子。他把这些东西放在众人面前,又立刻回到厨房,接着送来一个大比萨。
“你们两个饿了吧?”桐原说着看看友彦和村下。
女子和友彦他们互相斟酒,开始干杯。桐原在厨房翻找着包。友彦想,他不喝啤酒吗?
“有没有女朋友?”马尾女又问友彦。
“唔,没有。”
“真的?为什么?”
“为什么……不知道,就是没有。”
“学校里应该有很多可爱的女生吧?”
“有吗?”友彦拿着玻璃杯,歪着头。
“我知道了,一定是你眼光太高。”
“哪里,我才没有呢。”
“照我看,你要交几个女朋友都没问题,你就放手去追嘛。”
“可是,真的没几个可爱的。”
“是吗?真可惜。”说着,马尾女把右手放在友彦大腿上。
和女子的对话,正如桐原先前所说,你来我往的都是没有意义的话语。这样真的就有钱可拿吗?友彦觉得不可思议。
话多些的是短发女和马尾女,牛仔女只是喝啤酒,听大家聊天,笑容也有点不自然。
短发女和马尾女殷勤地劝酒,友彦来者不拒。半路上桐原交代过,若是对方劝烟劝酒,尽可能不要回绝。
“大家好像聊得很开心,来一点余兴节目吧。”过了三十分钟左右,桐原说。此时友彦已微有醉意。
“啊!新片?”短发女看着他,眼睛闪闪发光。
“是啊,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
友彦早就发现桐原在餐桌上组装小型投影仪,他正想问桐原要做什么。“什么片子?”
“这个嘛,看了就知道了。”桐原不怀好意地一笑,按下投影仪开关。机器发射出来的强光立刻在五人面前的墙壁上形成一个大四方形,看来是要直接将白色墙面当作屏幕。桐原对友彦说:“不好意思,帮忙关灯。”
友彦探身关掉开关。这时,桐原开始播放影片。
那是八毫米的彩色电影,没有声音。但没播多久友彦就明白了,因为径直就出现赤裸的男女,而且一般电影中绝对不能拍出来的部分也一览无余。友彦心跳加速,这并不只是喝啤酒的结果。他虽然看过类似的照片,但影像还是第一次。
“哇!好夸张!”
“哦,原来有这种做法啊。”
女人们可能是要掩饰尴尬,嬉闹着发出评语,她们并不是对彼此说,而是朝向友彦和村下。马尾女在友彦的耳边轻声说:“你做过这种事吗?”
“没有。”他这样回答的时候,声音不中用地发抖。
第一部影片大约十分钟便结束了,桐原迅速更换录像带。在这个空当,短发女说:“怎么好像变热了。”她脱下衬衫,只穿内衣。投影仪的光线把她的肌肤照得发白。
就在她脱完衣服后,牛仔女突然站起来。“那个,我……”才说了这几个字,嘴巴就闭上了,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好。
调整机器的桐原问道:“要走吗?”
女人默默点头。
“真遗憾。”
在大家注视下,牛仔女走向玄关,刻意不和任何人的目光接触。她走[奇·书·网]后,桐原锁好门回转。
短发女吃吃笑着说:“对她大概太刺激了吧。”
“一定是三对二,只有她落了单。都要怪亮没有好好招呼她啦。”马尾女说,声音里夹杂着优越感。
“我是在观望,不过,她好像没办法接受。”
“亏我还特地找她来。”短发女说。
“有什么关系。好啦,继续吧。”
“好,马上来。”桐原摆弄着机器,墙面再度出现影像。
马尾女在第二部电影放到一半时脱掉长裙。衣服一脱掉,她便把身体靠过来,往友彦身上磨蹭,小声耳语:“没关系,你可以摸。”
友彦勃起了。但是,这是因为被半裸的女人勾引,还是因为看了太过刺激的影片,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到了这一刻,他方才明白这份工作真正的内容。他感到不安,并不是因为想逃避即将发生的事情,他担心的是到底能不能做好这份工作。
他还是处男。
3
友彦家位于国铁阪和线美章园站旁,坐落在小小的商店街之后第一个转角,一栋两层木质日式住宅。
“你回来啦,真晚。晚饭呢?”看到他,母亲房子便这么问。已经将近十点了,以前晚归会被唠叨,但上高中后情况已好了很多。
“吃过了。”简短地回答后,友彦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楼一间三叠的和室是他的房间。以前是储藏室,他上高中时,重新装潢作为他的房间。
友彦一进房间在椅子上坐下,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眼前机器的电源,这是他每天的例行公事。
机器指的是个人电脑,时价将近一百万元。东西当然不是他买的,是他从事电子机械制造工作的父亲利用关系便宜买来的二手货。当初他父亲想学电脑,但才碰了两三次便束之高阁。反而是友彦对其产生了兴趣,靠着看书自学,现在已经会写一些较简单的程序了。
确认计算机开启后,友彦打开旁边录音机的电源,敲了敲键盘。不一会儿,录音机开始转动,从喇叭传出的不是音乐,而是混杂了杂音和电子音的声音。
他把录音机作为记忆装置,将长长的程序转换为电子信号,先以卡带记录,使用时再输入电脑。比起过去使用的纸带,卡带虽然方便,但有输入费时的缺点。
花了将近二十分钟,友彦再度敲键盘。十四英寸的黑白画面上显示出“WESTWORLD”的字幕,接着,提出“PLAY?YES=1NO=O”的问题。友彦按下“1”,又按下回车键。
“WESTWORLD”是他自行制作的第一个电脑游戏,一边躲避紧追不舍的敌人,一边寻找迷宫的出口,灵感来自尤伯连纳主演的同名电影。他玩这个游戏有双重乐趣,一重来自游戏本身,一重为改造之乐。他总是边玩边寻找更有趣的创意,脑海里一出现任何灵感,便暂停游戏,立刻着手改良程序。使原本单纯的游戏日渐复杂的过程,让他得到培育生物般的喜悦。
过了一会儿,他的手指连续敲击数字键,这是操作屏幕上人物的控制器。然而,今天他完无法专心玩游戏,玩到一半就腻了。即使因为一些不该犯的失误被敌人打败,他也一点都不懊悔。
他叹了一口气,双手离开键盘,身体瘫在椅子上,仰望斜前方。墙上贴着偶像明星的泳装海报,他对大胆暴露的胸口和大腿看得出神,想象抚摸沾着水滴的肌肤的触感,分明不久前才经历过那么异常的体验,却仍感觉到下身即将产生变化。
异常的体验——难道不是吗?他在脑海里回味短短数小时前发生的事,总觉得不真实。但是,那既不是梦境,也不是幻想,他非常清楚。
看完三段影片后,性事开始了。友彦,恐怕村下也一样,完由女人主导。友彦和马尾女在床上,村下和短发女在被窝里,双双互相交缠。两个高中生在各自的对象指导下,经历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性行为。在离开那儿之后,村下才说他也是第一次。
友彦两度高潮。第一次他浑浑噩噩的,第二次就稍微有点知觉了。自慰时从未体验过的快感将他完包围,有一种做梦的感觉。
其间女人们曾讨论是否要换对象,但马尾女不赞成,故并没有实行。
提出“差不多该结束了”的是桐原。友彦看看时钟,距离他们到公寓正好过了三个小时。
桐原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她们也没有要他加入,估计是一开始就说好的。但是,他也没有离开房间的意思。当友彦他们汗水淋漓地和女子相拥时,他就坐在厨房的椅子上。友彦在第一次后,呆呆地望向厨房方向。桐原在昏暗中跷着脚,面向墙壁,静静地抽着烟。
一离开公寓,他们便被桐原带到附近的咖啡馆,付了他们现金八千五百元。“明明说好一万元……”友彦和村下不约而同地抗议。
“我只是扣掉餐饮费。比萨吃了,啤酒也喝了,不是吗?这样才一千五,已经很便宜了。”
村下接受了这番说词,友彦也不能再说什么,而且刚经历了初体验,心情相当亢奋。
“要是觉得还不错,以后还要请你们帮忙。她们好像很满意,以后或许还会找你们。”桐原满意地说,但随即神色一厉,“我先警告你们,绝对不能私下跟她们见面。这种事情,当成生意的时候很少会出什么意外;要是动歪脑筋,去个人交易,马上就会变调。现在就答应我,绝对不私下跟她们见面。”
“行。”村下立刻应允。这么一来,友彦连表示为难的机会都没有了。“好,我也不会。”他回答。桐原满意地点头。
友彦回想着桐原当时的表情,伸手插进牛仔裤后口袋。里面有一张纸,他拿出来,放在书桌上。
纸上有一行数字,总共有七位,显然是电话号码。下面只写着“夕子”,那是他离开房间时马尾女迅速塞给他的。
4
有些醉了。多少年没有独自喝酒了?她找不到答案,久得让她想不起来。可悲的是没有半个男人来向她搭讪。
回到公寓,打开房间的灯,玻璃门映出自己的身影,因为她出门时没有拉上窗帘。西口奈美江走近玻璃门,心情更加沉重。牛仔短裙、牛仔外套配红色T恤,一点都不适合她。就算把以前的衣服翻出来故作年轻,也只能让自己更难堪罢了,那些高中生一定也这么想。
她拉上窗帘,随手把外衣脱掉,跌坐在梳妆台前。
镜子里有一张肌肤已失去光泽的女人的脸庞,眼中毫无神采。那张脸属于一个徒然度日、年华老去的女人。
她拉过包,取出里面的香烟和打火机,点着火,把烟吹向梳妆台。镜子里的女人面孔登时如蒙了纱一般。如果什么时候看都是这样就好了,她想,这样就看不到小细纹了。
刚才公寓里播放的淫秽影片在脑海里复苏。
“你要不要来一次试试看?一定不会后悔。每天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又有什么意义呢?放心,保证好玩。不偶尔接触一下年轻人会老得更快。”
前天,职场前辈川田和子来邀她。若是平时,她一定一口回绝,但是,有件事在她背后推了一把。那就是,如果不趁现在改变自己,可能会后悔一辈子的想法。虽然犹豫再三,她还是答应了,和子为此异常兴奋。
然而,奈美江终究逃走了,她无法置身那种异常的世界。和子们使出浑身解数色诱高中生的模样,让她产生一种反胃般的不快。
不过,她不认为那有什么不好。有些女人在那种情境下能放松身心,只是她并不是那种人。
她望着墙上的日历,明天又要工作了,为这种无聊的事情浪费了宝贵的休假。西口小姐昨天去约会吗?上司和后进一定会语带讽刺地这样问。一想到他们的表情,心情就很沉重。明天要第一个上班,然后心投入工作。这么一来,他们应该很难找她说话吧?把闹钟时间调早一点……
钟?
拿起梳子梳了两三下头发,奈美江的手停了下来,她注意到一件事。霍然一惊的她打开身旁的包,翻遍了里面的东西,就是找不到。
糟糕!奈美江咬着嘴唇。看来她忘记带回来了,而且还把它留在一个很要命的地方。
她的手表不见了。那不是什么高档货,她向来出门时都戴着,因为她认为弄丢了也不会心疼。神奇的是它始终没有丢,就这样慢慢便产生了感情——就是这样一只表。
她想起来了,一定是上厕所时掉的。她在洗手时照例不假思索地拿下来,事后便忘了。
她拿起电话听筒。只好麻烦川田和子了,不通过她无法联络上那个叫亮的年轻人。
她当然不想这么做。她临阵脱逃,和子一定不满,但这件事她不能不处理。奈美江从包里拿出电话簿,边确认号码边拨动转盘。
幸好和子已经到家。听到是奈美江,她好像颇为意外,“哎呀”一声,其中也包含几分奚落。
“刚才真对不起,”奈美江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是有点……不想参加了。”
“没关系,没关系。”和子的语气很轻松,“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太勉强了。对不起,应该是我道歉才对。”
那种小场面就落荒而逃,你真没用啊——听在奈美江耳里有此感觉。
“那个,其实……”奈美江说出手表的事。
她说应该是放在洗脸台,不知和子有没有看到。
和子予以否认:“要是有人注意到,应该会跟我说,我就会帮你收起来。”
“嗯……”
“你确定是落在那里了?不然,我请人帮你看看好了。”
“不用了,先这样吧。也不一定是落在那里,我再找找。”
“是吗?那找不到再告诉我。”
“好的,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奈美江飞快地挂上电话,长叹一声。怎么办?
如果不管那只表,事情就简单了。本来,她一直认为丢了也无所谓。这次也一样,若是掉在别的地方,她大概早就毫不犹豫地死心了。但这次情况不同,不能把那只表掉在那个地方。奈美江后悔不已,明知道要去那种地方,为什么要戴那只去呢?她有好几只手表啊。
抽了几口后,她在烟灰缸里熄掉烟,凝视着空中的某处。只有一个办法,她在脑海里反复思考会不会太过莽撞。最后,她觉得这个办法似乎可行。至少,应该不会有危险。
她看了梳妆台上的钟,刚过十点半。
十一点多,奈美江离开住处。为避人耳目,时间越晚越好,但若是太晚,会赶不上最后一班地铁。距离她公寓最近的车站是四桥线花园叮站,到西长堀站必须在难波换车。
车厢很空。一坐下来,对面车窗便映出她的身影——个戴着黑框眼镜,穿着运动衫、牛仔裤,打扮毫无女人味,显然已三十好几的女人。还是这样自在多了,她想。
到了西长堀,便沿着白天和川田和子一同走过的路线前进。那时和子非常兴奋,说她好期待,不知道来的会是什么样的男生。奈美江嘴上虽然附和,但那时心里已经打了退堂鼓。
她顺利找到那栋公寓,上了三楼,站在三。四室门前。她按下门铃,心怦怦直跳。
没人响应。她又按了一次,还是悄无声响。
奈美江松了一口气,同时心情也紧张起来,一边注意四周,一边打开位于门旁的水表盖。白天,她看到川田和子从水管后面拿出备用钥匙。
“成了常客之后,就会告诉我们备用钥匙放在哪里。”和子开心地说。
奈美江伸手到同一个地方,指尖碰到了什么。她不由得安心地呼了一口气,用备用钥匙开了锁,畏畏缩缩地推开门。室内灯开着,但玄关没有鞋,果然没有人在。即使如此,她还是小心翼翼地走进屋,不敢发出声音。
白天整理得干干净净的餐桌如今一片凌乱。奈美江虽然不太明白,但看得出那是精密的电子元件和计算器。是音响吗?她想,还是在修理投影仪?无论如何,都像有人工作尚未完成的样子。她有点着急,一定要在那个人回来前找到手表。
她到小小的洗脸台前寻找。手表却不在那里。有人发现了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没有交给川田和子?
她开始不安。难道是哪个高中生看到了,却故意隐匿不说,好偷偷据为己有?也许以为拿去当铺之类的地方,多少可以换点钱。
奈美江感到周身发热,该怎么办才好?她极力要自己镇静,先调整呼吸,回想记错的可能性。她以为忘在洗脸台,但可能是记错了。也许她把取下来的手表拿在手上,回到房间,不经意地放在某处。
她离开盥洗室,走进和室。榻榻米很干净,是那个叫亮的年轻人整理的吗?他究竟是什么人?
白天拆下来的和式拉门已经装了回去,看不到有床的那个房间。她轻轻打开拉门。
一个奇异的东西首先映入眼帘,一个电视屏幕。房间中央放着宛若电视的物品,正播放着影像。那不是一般的影像,她把脸靠过去。那是……
好几个几何图形在屏幕上移动。一开始她以为纯粹是图形变化,其实不然。仔细一看,中央有个火箭形状的东西,一边闪躲前方飞来的圆形或四方形障碍物,一边设法前进。
应该是一种电视游戏机吧,奈美江想。她玩过几次“太空侵略者”。
屏幕里的动作并没有“太空侵略者”那么流畅。但是,火箭成功躲避接二连三袭击而来的障碍物,令人看得入神。事实上,她一定是看得入了神,才没注意到细微的声响。
“看样子,你很喜欢嘛。”
突然有人从背后发话,奈美江吓得发出一声轻呼。一回头,是那个叫亮的年轻人。
“啊,对不起。那个,我东西忘了拿,所以,呃,川田小姐跟我说过备用钥匙的事……”奈美江很狼狈,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但他像没听到她的话,沉默着示意她走开,自己在屏幕前盘腿坐下,接着把摆在一旁的键盘放在膝盖上,双手敲了几个键。屏幕上的动作立刻发生变化,障碍物的速度加快,色彩也变得更丰富。他继续敲键盘,火箭一一躲开障碍物。
奈美江也看出是他在操纵火箭的动作,刚才自行移动的火箭,在他的手指掌控下,前后左右地移动。
不久,圆形障碍物与火箭撞击,火箭变成一个大大的叉,屏幕上随即出现“GAME0VER”字样。
他轻叹一声。“速度还是太慢,顶多只能这样了。”
他指的是什么,奈美江听不懂。她一心想早点离开。
“那个,我要回去了。”她说着站起身来。
听她这么说,他头也不回地问:“东西找到了?”
“哦……好像不在这里。对不起。”
“哦。”
“那,我走了,再见。”
奈美江转身准备离开,他的声音忽从背后传来:“任职十周年纪念,大都银行昭和分行……你的工作还真死板。”
她停下脚步,回头,他几乎在同一时间站起。
他把右手伸到她面前,手表就垂在手下。“你忘的就是这个吧?”
一时之间,她本想装傻,但还是收了下来。“……谢谢。”
他沉默着走向餐桌,上面放着一个超市购物袋。他坐下来,取出袋子里的东西——两罐啤酒和盒装快餐。
“晚餐?”她问。
他没有回答,好像想到什么似的,举起一罐啤酒。“喝吗?”
“啊……不了。”
“哦。”他打开拉环,白色泡沫冒出来。他像是要接住泡沫似的喝起来,显然不想再理会她。
“那个……你不生气吗?”奈江美问,“我擅自进来。”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哦,嗯。”然后打开盒饭的包装。
奈美江其实大可直接离开,却有点迟疑。部分原因是对方已知道了自己的工作场所,自己却对他一无所知。但更重要的,是如果就这么离开,她会觉得自己没出息。
“你气我半路离去吗?”她问。
“半路?哦……”他好像明白了她在说什么,“没有,那种事偶尔会有。”
“我不是害怕,本来我就不怎么想来,是被硬邀来的……”
她才说到一半,他拿着筷子的手开始挥动,“不必解释了,那些不重要。”
奈美江无话可说,沉默着看向他。
他无视她的存在,吃起猪排饭。
“我可以喝啤酒吗?”奈美江问。
随便你——他扬了扬下巴,似乎是对她这么说。她在他对面坐下,打开一罐,大口喝起来。
“你住在这里?”
他默默吃着。
“你没跟爸妈住一起吗?”她进一步问。
“一下子生这么多问题出来啊。”他轻笑一声,看来无意回答。
“你为什么要打那种工?为了钱?”
“不然呢?”
“你自己不下场?”
“必要的时候会。像今天,如果大姐你没回去,就由我来陪。”
“你很庆幸不必和我这种欧巴桑上床?”
“少了收入,失望都来不及。”
“好大的口气,根本就只是小孩子在玩。”
“你说什么?”他狠狠地瞪着她,“再说一遍看看?”
奈美江咽了一口口水。他的眼里蕴藏着意想不到的狠劲,但是,她不想让他以为他的气势压倒了她:“你只是当太太夫人的玩具当得很高兴而已。恐怕对方还没满足,自己就先忍不住了。”
亮喝着啤酒,没有回答。但是,把啤酒罐放在桌上的一刹那,他站了起来,以野兽般的敏捷扑向她。
“住手!你干什么!”
奈美江被拖到和室,一下倒在地上。她的背脊撞到榻榻米,一时间几乎无法呼吸。她想挣扎起身时,他再度扑过来,牛仔裤的拉链已经拉下。
“有本事就来啊!”他双手捧住奈美江的脸,“你以为我撑不了多久?你试试!”
奈美江双手推着他的大腿,同时头使劲后仰。
“怎么?被小孩吓倒了?”
奈美江闭上眼睛,呻吟般地说:“别这样……对不起。”
几秒后,她的身体被推开。抬头一看,他正拉起拉链走向餐桌。他坐下来,继续吃饭。从筷子的动作看得出他的烦躁。
奈美江调整呼吸,把凌乱的头发往后拢,心跳依然极为剧烈。
相邻房间的电视屏幕映入眼帘,画面上仍呈现“GAME0VER”的字样。
“为什么……”她开口问道,“你应该还有很多别的工作可以做啊。”
“我只是卖我能卖的东西。”
“能卖的东西……唉!”奈美江站起来,边走边摇头,“我不懂,我果然已经是欧巴桑了。”
正当她经过餐桌、往玄关走的时候——“大姐。”他叫住她。
奈美江正准备穿鞋的脚悬在半空,她维持这个姿势直接回头。
“有件好玩的事,要不要加入?”
“好玩的事?”
“对,”他点头,“卖能卖的东西。”
5
暑假快到了,今天是七月的第二个星期二。
听到名字上前领回英文考卷,才一瞥就让友彦想闭上眼睛。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仍万万没想到竞如此凄惨——这次期末考每一科都惨不忍睹。
不必多想,原因他心知肚明,因为他完没有准备。他虽然偶尔会顺手牵羊,算不上什么品学兼优的模范生,好歹是个考前会抱抱佛脚的普通学生,从来没有像这次毫无准备便应考。准确地说,他并不是没有准备。他也曾坐在书桌前,试图至少猜猜题。可是,他完定不下心,就连猜题都做不到。无论他如何想尽办法专心念书,脑袋似乎只会提醒他那件事,不肯接收最重要的课业内容。结果就是这种下场。
得小心别让老妈看到——他叹了口气,把考卷收进书包。
放学后,友彦来到位于心斋桥的新日空酒店咖啡厅。那里明亮宽敞,透过玻璃可以望见饭店中庭。
他一抵达便看到花冈夕子正坐在角落的老位置看着文库本,白色帽檐压得很低,戴着一副圆边太阳镜。
“怎么了?还遮着脸。”友彦边在她对面坐下边问。
她还没开口,服务生就来了。“啊,我不用了。”他回绝道。夕子却说:“点个东西吧,我想在这里说话。”
她急迫的语气让友彦有点纳闷。
“那,冰咖啡。”他对服务生说。
夕子伸手拿起还剩三分之二的金巴利苏打,喝了一大口,然后呼地舒了口气。“学校的课上到什么时候?”
“这个星期就结束了。”友彦回答。
“暑假要打工吗?”
“打工……你是说一般的打工?”
友彦这么一说,夕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是呀,这还用问吗?”
“现在还没那个打算,累得半死,却赚不了多少。”
“哦。”夕子从白色手提包中拿出盒柔和型七星,抽出了烟却只夹在指尖,也不点火。友彦觉得她似乎很焦虑。
冰咖啡送了上来,友彦一口气喝掉一半。他觉得很渴。“哎,怎么不到房间去?”他低声问道,“平常你都直接去。”
夕子点着烟,接连吸了几口,然后把抽不到一厘米的烟在玻璃烟灰缸中摁熄。“出了点问题。”
“什么?”
夕子没有立刻回答,更令友彦感到不安。“到底怎么了?”他凑近桌子问道。
夕子看看四周,才直视着他。“好像被叔叔发现了。”
“叔叔?”
“我老公。”她耸耸肩,或许想尽力让情况看来像是个玩笑。
“被他抓住把柄了?”
“他还不确定,不过也差不多了。”
“怎么会……”友彦说不出话来,血液仿佛逆流,通体发烫。
“对不起,都是我太不小心了,明知道绝对不能被他发现的。”
“他怎么发现的?”
“好像是有人看到了。”
“看到了?”
“好像是被认识的朋友看到了,那个朋友多嘴告诉他‘你太太跟一个很年轻的男人在一起聊得很开心’什么的。”
友彦环顾四周。突然之间,他开始在意起别人的目光。看到他这个动作,夕子不禁苦笑。“可是,我老公是说他看我最近的样子,早就觉得怪怪的,说我整个人的感觉都变了。他这样说也有可能。在一起后,我也觉得自己变了很多。明明应该多加小心的,却疏忽了。”她隔着帽子搔搔头,又摇摇头。
“他有没有问你什么?”
“他问我是谁,叫我把名字招出来。”
“你招了?”
“怎么可能?我才没那么傻呢。”
“这我知道……”友彦喝光冰咖啡,仍无法解渴,又大口喝起玻璃杯里的水。
“反正,那时候我装傻混过去了。他好像还没有抓到实质把柄,可是,大概只是迟早而已。照他的个性,很可能会去请私家侦探。”
“要是那样就糟了。”
“嗯,很糟。”夕子点点头,“而且,有件事我觉得怪怪的。”
“什么事?”
“通讯箍。”
“怎么了?”
“有人翻过我的通讯簿,我本来是藏在化妆台抽屉里的……如果有人翻过,一定是他。”
“你把我的名字写在上面?”
“没写名字,只有电话号码,不过可能已经被他发现了。”
“有电话就能查出姓名住址吗?”
“不知道。不过,只要有心,也许什么都查得出来。他人脉很广。”
依夕子所言想象她丈夫的形象,友彦非常害怕。被一个成年男子恨之[奇·书·网]入骨,这种事他连做梦都没想过。
“那……怎么办?”友彦问。
“我想,我们暂时最好别见面。”
他无力地点头。高二的他也能理解,照她说的话做最为妥当。
“去房间吧。”夕子喝光金巴利苏打,拿着账单站起身。
他们两人的关系已持续大约一个月。最初的相遇当然是在那间公寓,马尾女就是花冈夕子。
他并不是喜欢上她,只是无法忘记初次体验得到的快感。自那天后,友彦不知道自慰过多少次,但每次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她。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再逼真的想象都不及真实记忆刺激。
结果,友彦在首次见面后第三天打电话给她。她很高兴,提议单独见面,他答应了。
花冈夕子这个名字是她在酒店的床上告诉他的,她三十二岁。友彦也说了真名,学校和家里电话也一并告诉了她。他决定将答应桐原的事置于脑后,夕子技巧高超的操弄已使他失去了判断能力。
“我朋友说有个派对可以和年轻男生聊天,问我要不要去。喏,就是上次那个短发的。我觉得好像很有意思,就去了。她好像去过好几次,不过我是第一次,我好紧张哦!幸好来的是像你这么棒的男生。”说完,夕子便钻进友彦的臂弯。她连撒娇都很有技巧。
最令友彦吃惊的,是她付给桐原两万元。原来有一万多元被桐原私吞了,怪不得他那么勤快,友彦这才恍然大悟。
友彦每星期和夕子见两三次面。她丈夫好像是个大忙人,所以她晚归也无所谓。离开酒店时,她总会给他五千元钞票,说是零用钱。
明知不应该这么做,友彦却仍继续和有夫之妇幽会。他沉溺在性爱游戏里,即使期末考迫在眉睫,情况也没有改变,结果就如实反映在成绩上。
“真讨厌,暂时见不到你了。”友彦压在夕子身上说。
“我也不愿意呀。”
“难道没办法了?”
“我不知道,不过,现在情况有点不太好。”
“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不知道,真希望能快点见面。隔得越久,我就会变得越老了。”
友彦抱紧她细瘦的身躯,一想到下次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他便把身能量都释放在她身上,不留一丝遗憾。
异状发生在第三次结束后。
“我去上个厕所。”夕子说。有气无力的语气是这时候常有的现象。
“好。”友彦说着从她身上离开。
她撑起赤裸的上半身,突然闷哼一声,再度瘫回床上。友彦以为她大概是突然起身时头晕,以前她也经常如此。然而,她一动不动。友彦以为她睡着了,推了推,但她完没有醒转的样子。
友彦脑中浮出一个念头,不祥的念头。他滚下床,战战兢兢地戳了戳她的眼皮,她依然毫无反应。他身无法控制地发抖,不会吧,他想。怎么可能会这么可怕……
他触摸她单薄的胸膛,然而,正如他担心的那样,他感觉不到她的心跳。
6
友彦发现酒店房间钥匙还在口袋里,是在快回到家的时候。完蛋了!他咬住嘴唇。房间里要是没有钥匙,酒店的人一定会生疑。但是,该怎么办?他绝望地摇头。
当友彦明白花冈夕子已一命呜呼时,曾考虑立刻打急救电话。但是,这么一来,便必须表明自己和她在一起,他不敢这么做。何况,就算叫医生来也是枉然,她已经回天乏术。
他迅速穿上衣服,带着自己的东西冲出房间,躲闪着不让别人看见脸孔,离开了酒店。
但是,搭上地铁后,他发现这样根本于事无补。因为已经有人知道了他们俩的关系,那人偏偏是花冈夕子的丈夫,一个最要命的人。从现场的情况,他一定会推断和夕子在一起的,就是叫园村友彦的高中生,然后他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警察。警察一详细调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证实。完了,他想,一切都完了。这件事要是被公开,他的人生就毁了。
回到家时,母亲和妹妹正在客厅吃晚餐。他说在外面吃过了,便直接回了房间。坐在书桌前,他想起桐原亮司。
花冈夕子的事情一旦曝光,那间公寓的事他自然得告诉警察。这么一来,桐原势必也无法身而退,他的行为与皮条客殊无二致。必须跟他说一声,友彦想。
友彦溜出房间,来到放置电话的走廊,拿起听筒。客厅里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他暗自祈祷家人多看一会儿电视,看得专心一点。电话一接通,就传来桐原的声音。友彦报出名字,桐原似乎颇感意外。
“什么事?”也许是有所察觉,桐原的语气听来很警惕。
“出事了。”友彦艰难地说,舌头几乎打结。
“怎么?”
“这个……电话里很难解释,说来话长。”
桐原沉默片刻,随后才道:“该不会是跟老女人有关吧?”
一开口就被他言中,友彦无话可说。听筒里传来桐原的叹气声。“果然被我说中了。是上次绑马尾的女人,是不是?”
“对。”
桐原再度叹气。“怪不得那女人最近都没来,原来是跟你签了个人契约。”
“不是签约。”
“哦,那是什么?”
友彦无言以对,擦了擦嘴角。
“算了,在电话里说这些也没用。你现在在哪里?”
“家里。”
“我现在就过去,二十分钟就到,你等我。”桐原径自挂了电话。
友彦回到房间,想想能够做些什么。但是,头脑一片混乱,思绪根本无法集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桐原果真在二十分钟后准时出现。到玄关开门时,友彦才知道他会骑摩托车。问起时,他以“这不重要”一语带过。
进入狭小的房间,友彦坐在椅子上,桐原在榻榻米上盘腿而坐。桐原身旁放着一个盖着蓝布、小型电视机大小的四方形物体,那是友彦的宝贝,每一个被他请进房的人,都得听他炫耀一番,但他现在没那个心情。
“好了,说吧。”桐原说。
“嗯。可是,我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
“部,部说出来。你大概把答应我的事当放屁,就先从那里开始吧。”
因为事情正如桐原所说,友彦无法反驳。他干咳一声,一点一滴地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桐原脸上的表情几乎没变,然而,从他的动作可以明显看出他越听越生气。他不时弯曲手指发出声音,或用拳头捶打榻榻米。听到今天的事时,他终于变了脸色。“死了?你确定她真的死了?”
“嗯,我确认了好几次,错不了。”
桐原叹了一声:“那女人是个酒鬼。”
“酒鬼?”
“对。而且年纪一大把了,和你干得太猛,心脏吃不消。”
“她年纪也没多大啊,不是才三十出头吗?”
听友彦这么说,桐原的嘴角猛地上扬。“你昏头啦,她都四十好几了!”
“……不会吧?”
“错不了,我见过她多次,清楚得很。她是个喜欢处男的老太婆,你是我介绍给她的第六个小伙子。”
“怎么会!她跟我说的不是这样……”
“现在不是为这些震惊的时候。”桐原一脸不耐,皱着眉头瞪向友彦,“然后呢?那女的怎样了?”
友彦垂头丧气地迅速说明情况,还加上他的看法,认为自己大概躲不过警察的追查。
桐原嗯了一声。“我明白。既然她丈夫知道你,要瞒过去的确很难。没办法,你就硬着头皮接受警方的调查吧。”口气听起来是打算袖手旁观了。
“我准备把事情说出来,”友彦说,“在那间公寓发生的事当然也包括在内。”
桐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抓了抓鬓角。“那就麻烦了,那样事情不能光说是中年女子玩火就可了结。”
“可要是不说,怎么解释我跟她是怎么认识的?”
“那种理由要多少有多少,就说是你在心斋桥闲逛时被她找上的不就得了?”
“……要说谎骗过警察,实在没把握。搞不好他们一逼问,我就撂了。”
“真弄成那样,”桐原再度瞪向友彦,用力捶着双膝,“我背后的人就不会不管了。”
“你背后?”
“你以为光靠我一人就能做那种生意?”
“黑道?”
“随你怎么想。”桐原把头向左右弯了弯,弄得关节噼啪作响,随后他疾如闪电般劈手抓住友彦的衣领。“反正,如果你惜命,最好不要多嘴。这个世界上,比警察还要恐怖的人多得是。”他凶狠的语气让友彦不敢回嘴。可能认为这样就算已说服了友彦,桐原站起来。
“桐原……”
“什么?”
“没事……”友彦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桐原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就在这时,覆着四方形盒子的蓝布掉落下来,露出友彦心爱的个人电脑。
“嗬!”桐原睁大了眼睛,“这是你的?”
“嗯。”
“原来你有这种好东西。”桐原蹲下来查看,“你会写程序?”
“Basic大致都会。”
“Asseler呢?”
“会一点。”友彦边答边想,原来桐原对计算机很在行。Basic和Asseier.都是计算机语言的名称。
“你有没有写程序?”
“写过游戏程序。”
“给我看。”
“下次吧……现在不是看那种东西的时候。”
“照我说的做!”桐原单手抓住友彦的领口。
慑于桐原的气势,友彦从书架上取出资料夹,里面是他记载流程图和程序的纸张。他把资料夹交给桐原。
桐原认真地端详起来。不久,他合上资料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友彦想开口询问,但欲言又止,因为桐原嘴唇在动,不知在嘟嚷什么。
“园村,”桐原终于开口了,“你要我帮你吗?”
“嗯?”
桐原面向友彦。“照我的话去做,你就不会有麻烦,也不会被警察抓去。我可以让那女人的死变得跟你毫无关系。”
“你办得到?”
“你肯听我的?”
“肯,你说什么我都照做。”友彦急切地点头。
“你什么型的?”
“什么?”
“血型。”
“哦……O型。”
“O型……很好。你用套子了吧?”
“套子?你是说保险套?”
“对。”
“用了。”
“好!”桐原再度起身,朝友彦伸出手,“把酒店钥匙给我。”
7
两天后的傍晚,刑警找上了友彦。他们一行两人,一个是穿白色V字领衬衫的中年人,另一个穿着水蓝色马球衫。他们找上友彦,果然是因为夕子的丈夫发觉了她与友彦的关系。
“我们有点事想请教友彦同学。”穿白衬衫的警察说。他并没有说明有什么事。出来应门的房子光是听到来人是警察,就已惶惶不安。
他们把友彦带到附近的公园。太阳已经落山,但长凳上还留有余温。友彦和穿白衬衫的警察坐在长凳上,身着水蓝色马球衫的男子则站在他面前。
来公园的路上,友彦尽量不说话。这样看起来虽不自然,但也不必强自镇定,这是桐原的建议。“高中生在警察面前一副坦然无事的模样反而奇怪。”他说。
白衬衫警察先给友彦看一张照片,问他:“你认识这人吗?”
照片里的人正是花冈夕子,可能是旅行时拍的,身后海水湛蓝。她的笑脸朝着镜头,头发比生前要短。
“是……花冈太太吧。”友彦回答。
“你知道她的名字吧?”
“应该是夕子。”
“嗯,花冈夕子太太。”警察收起照片,“你们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友彦故意吞吞吐吐的,“没什么……认识而已。”
“我们就是要问你们怎么认识的。”白衬衫警察的语气虽然平静,却有些许不耐烦的感觉。
“你就老实说吧。”马球衫警察嘴边带着嘲讽的笑容。
“大概一个月之前,我路过心斋桥的时候被她叫住了。”
“怎么个叫法?”
“她问我,如果我有空,要不要跟她去喝个茶。”
友彦的回答让警察们互望一眼。
“然后你就跟她去了?”白衬衫问。
“她说要请客。”友彦说。
马球衫从鼻子呼出一口气。
“喝了茶,然后呢?”白衬衫进一步问。
“就只喝了茶,离开咖啡馆我就回家了。”
“哦。不过,你们不止见过一次面吧?”
“后来……又见过两次。”
“哦,怎么见的?”
“她打电话给我,说她在南那个地方,如果我有空,要不要和她一起喝茶……大概就是这样。”
“接电话的是你母亲?”
“不是,两次刚好都是我接的。”
友彦的回答似乎让发问者颇觉无趣,警察嘬起下唇。“你就去了?”
“是的。”
“去做什么?又是喝了茶就回家?怎么可能?”
“就是啊,就是那样。我喝了冰咖啡,跟她聊了一下就回家了。”
“真的只有那样?”
“真的,这样犯法吗?”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白衬衫警察搔着脖子,盯着友彦。那是一种想从年轻人的表情中找出破绽的眼神。“你们学校是男女同校吧,你应该有好几个女朋友,何必去陪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嗯?”
“我只是因为很闲才陪陪她。”
“哦。”警察点点头,脸上浮现不相信的表情,“零用钱呢?她给了吧?”
“我没收。”
“什么?她要给你钱?”
“是的。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花冈太太塞给我一张五千元的钞票,可是我没有收。”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没有收钱的理由。”
白衬衫点点头,抬头看马球衫。
“你们在哪家咖啡馆见面?”马球衫问。
“心斋桥新日空酒店的大厅。”
这个问题他诚实地回答了,因为他知道夕子丈夫的朋友曾经[..Co看到过他们。
“酒店?都已经去了那里,真的只喝个茶?你们没开房间?”马球衫粗鲁无礼,大概是从心底瞧不起陪主妇磨时间的高中生。
“我们只是边喝咖啡边聊天。”
马球衫撇了撇嘴,哼了一声。
“前天晚上,”白衬衫开口了,“放学后你去了哪里?”
“前天……”友彦舔舔嘴唇,这里是关键,“放学后,我到天王寺的旭屋逛了逛。”
“什么时候回的家?”
“七点半左右。”
“然后就一直待在家里?”
“是。”
“没有跟家人以外的人碰面?”
“啊……呃,八点左右有朋友来找我玩。是我同班同学,姓桐原。”
“桐原同学?怎么写?”
友彦说出写法,白衬衫记录下来,问道:“你那位朋友在你家待到几点?”
“九点左右。”
“九点,然后你做了些什么?”
“看看电视,跟朋友通电话……”
“电话?和谁?”
“一个姓森下的,我初中同学。”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通话?”
“他大概十一点打过来,我想我们讲完的时候已经超过十二点了。”
“打过来?是他打给你的?”
“是的。”
这件事是有玄机的,因为是友彦先打电话给森下。他知道森下去打工不在家,故意挑那个时间打电话,然后请森下的母亲转告森下回电。这当然是为了确保不在场证明所做的手脚,这一切都是依照桐原的指示进行的。
警察皱起眉头,问他如何联络森下。友彦记得电话号码,当场便说了。
“你什么血型?”白衬衫问。
“0型。”
“0型?你确定?”
“我确定,我爸妈都是0型。”
友彦感觉到警察突然对他失去了兴趣,但他不明所以。那天晚上,桐原也问过他的血型,那时也没有告诉他原因。
“请问,”友彦怯怯地问,“花冈太太怎么了?”
“你不看报纸?”白衬衫厌烦地说。
“嗯。”友彦点点头。他知道昨天晚报有小幅报道,但他决定装傻到底。
“她死了,前天晚上死在酒店。”
“啊?”友彦故作惊讶,这是他在警察面前表现得唯一像样的演技,“怎么会……”
“天知道为什么。”警察从长凳上站起,“谢谢,你的话是很好的参考,我们可能会再来问点事情,到时候再麻烦你。”
“哦,好的。”
“我们走吧。”白衬衫对同伴说,两人转身扬长而去。
为花冈夕子之死来找友彦的不止警察。
警察来过的四天后,他走出校门不远,就有人从背后拍他的肩膀。一回头,一个上了年纪、头发部往后梳的男子,露出暧昧的笑容站在那里。“你是园村友彦同学吧?”男子问道。
“是。”
听到友彦的回答,男子迅速伸出右手,拿出一张名片,上面的名字是花冈郁雄。
友彦感觉自己的脸色转成铁青,他知道必须装作若无其事,然而却控制不了身体的僵硬。
“我有事想问你,现在方便吗?”男子一口标准的东京口音,声音低沉,咬字清晰。
“方便。”
“那么在车里谈吧。”男子指着停在路旁的银灰色轿车。
友彦在他的指示下坐在副驾驶座。
“南局的警察找过你了吧?”驾驶座上的花冈开门见山。
“是的。”
“是我跟他们提起你的,因为我太太的通讯簿上有你的电话号码。或许给你带来了麻烦,但是有很多事情我实在想不通。”
友彦不认为花冈真会顾虑到他,便没做声。
“我听警察先生说,她找过你好几次,要你陪她解闷。”花冈对友彦笑着,但眼里了无笑意。
“我们只是在咖啡馆聊天。”
“嗯,这我知道。听说是她主动找你的?”
友彦默默地点头,花冈发出低沉的笑声。“她就是喜欢帅哥,而且偏爱小伙子。都一大把年纪了,看到偶像明星还会尖叫。像你,既年轻,长得又帅,正是她喜欢的类型。”
友彦放在膝头的双手握成拳头。花冈的声音黏黏腻腻的,也像是忌妒从字句间渗透出来。
“你们真的只是聊天?”他又换了一个方式问。
“是的。”
“她有没有约你去做其他事?譬如说,去旅馆开房间之类的。”花冈似乎想故作风趣,但他的口气一点也不轻松愉快。
“从来没有。”
“真的?”
“真的。”友彦重重点头。
“那么,我再问你一件事。除你之外,还有没有人像这样和她见面?”
“除我之外?不知道……”友彦微微偏着头。
“没印象?”
“没有。”
“哦。”
友彦虽然低着头,却感觉得到花冈正盯着他。那是成年男子的视线,那种带刺的感觉,让人心情跌到谷底。就在这时,友彦身旁发出敲玻璃的声响。一抬头,桐原正看向车内,友彦打开车门。
“园村,你在干吗?老师在找你。”桐原说。
“哦……”
“老师在办公室等着,你最好赶快去。”
“啊!”一看到桐原的眼神,友彦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友彦转身面向花冈,“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既然是老师找,总不能置之不理。花冈看来虽然有点心有未甘,也只好说:“好吧,没事了。”
友彦下了车,和桐原并肩走向学校。
“他问你什么?”桐原小声问。
“关于那个人。”
“你装傻了?”
“嗯。”
“很好,这样就行了。”
“桐原,现在事情到底怎样了?你是不是做了什么?”
“这你就不用管了。”
“可是……”
友彦还想说下去,桐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才那家伙可能还在看,你先进学校。回家的时候走后门。”
他们两人站定在学校正门。“知道了。”友彦回答。
“那我走了。”说着,桐原离去。友彦望了望他的背影,照他的吩咐走进学校。
从那之后,花冈夕子的丈夫便不曾出现在友彦面前,南局的警察也没有再来。
8
八月中旬的星期日,友彦被桐原带到公寓,就是他获得第一次性经验的地方。和那时不同,这次桐原自己用钥匙开了门,他的钥匙圈上挂着一大串钥匙。
“进来吧。”桐原边脱运动鞋边说。
厨房看起来没多大改变。廉价的餐桌和椅子,冰箱和微波炉,都和当时一样。不同的是当时弥漫室内的化妆品香味现在都已消散。
昨晚,桐原突然打电话来,说有东西要给他看,约他今天一起出去。问为什么,桐原便笑着说是秘密。他会发出冷笑之外的笑声,真非常难得。
当友彦知道目的地是那间公寓的时候,脸色不由得变得很难看。他对那里的回忆实在称不上美好。
“别担心!不会叫你卖身。”似乎是看穿了友彦的心思,桐原笑着说。这是可以称为冷笑的笑声。
桐原打开上次来时没有装上的拉门。当时,花冈夕子她们就坐在拉门后的和室里,今天那里没人。但是,友彦一看到里面的东西,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吓到你了吧。”桐原开心地说,大概是因为友彦的反应正如他所料。
里面设置了四部个人电脑,还连接了十几台附属机器。
“怎么会有这些?”还没从惊讶中恢复的友彦愣愣地问。
“还用说,当然是买的。”
“桐原,你会用?”
“一点点。不过,我想请你帮忙。”
“我?”
“对,所以才找你过来。”
桐原刚说完,门铃就响了。因为没想到会有人来,友彦背脊不由得紧绷起来。
“想必是奈美江。”桐原站起身来。
友彦走近堆在房间角落的纸箱,望向最上面的箱子,里面塞满了新的卡带。要这么多卡带做什么?
外面传来开门声和脚步声。他听到桐原说“园村来了”。“哦。”是女人在回答。
一个女人走进房间,看上去年过三十,其貌不扬。友彦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好久不见。”女人说。
“哦?”
看到友彦吃惊的样子,女人轻笑一声。
“就是上次先走的那位。”桐原在旁边说。
“那时候……啊!”友彦很惊讶,再次细看女人。记得她当时一身牛仔装,今天的妆很淡,看起来更老上几分。不过,这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解释起来很麻烦,她的事你就别问了。她叫奈美江,我们的会计,这样就够了。”桐原说。
“会计……”
桐原从牛仔裤口袋中取出一张折起来的纸,递给友彦。纸上用签字笔写着一行字“各式个人电脑游戏邮购无限企划”。
“无限企划?”
“我们公司的名字,卖存在卡带里的电脑游戏程序,用邮购的方式出售。”
“游戏程序,”友彦轻轻点头,“这个……也许会大卖。”
“绝对会大卖,我向你保证。”桐原说得很笃定。
“可是,我想应该要看软件吧。”
桐原走向一部电脑,把打印机刚打印出来的一长串纸拿到友彦面前。“这个就是主力商品。”
上面打印的是一连串程序,那复杂冗长的程度,几乎不是友彦所能消化的。
程序名为“Subrine”。
“哪来的?你写的?”
“谁写的还不都一样,奈美江,游戏的名字你想了没有?”
“想是想了啦,不过不知道亮满不满意。”
“说来听听。”
“MarineCrash,”奈美江没把握地说,“你觉得怎样?”
“MarineCrash……”桐原双手抱胸,想了一会儿,点点头,“OK,就用这个名字。”
见他很满意,奈美江松了口气,笑了。
桐原看看表,站起来。“我去一下印刷厂。”
“印刷厂?干吗?”
“做生意得准备很多东西。”桐原穿上运动鞋,离开公寓。
友彦在和室盘腿而坐,望着那个程序。但是,他很快就把头抬起来。奈美江坐在桌子那边,拿着计算器计算。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他朝着她的侧脸说。
她的手停止动作。“什么什么样的人?”
“他在学校里完不起眼,好像也没有走得比较近的朋友。可是,背地里却在做这些。”
奈美江把脸转过来朝着他。“学校不过是人生的一小部分。”
“话是没错,可是也没人像他这么诡异啊。”
“亮的事情你最好别打听太多。”
“我不是想打听,只是很多事让我觉得很神奇。那时候也是……”友彦含糊其辞,他不知道可以对她透露多少。
她却神色自若地说:“你是说花冈夕子的事?”
“嗯。”他点头,明白她了解内情,内心松了一口气,“所谓坠入云里雾中,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他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你想知道?”
“当然。”
听了友彦的话,奈美江皱着眉,用圆珠笔尾端搔了搔太阳穴。“就我听说的呢,花冈夕子的尸体是她住进酒店的第二天下午两点左右被发现的。因为退房的时间已经过了,她没有和前台联络,打内线电话到房间也没有人接,酒店的人有些担心,就跑去查看。房门是自动锁,他们是用总钥匙开门进去的。听说花冈夕子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
友彦点点头,他能想象那情景。
“警察马上就赶来了,看样子好像没有他杀的嫌疑。警察好像认为她是在进行性事时心脏病发作,推定死亡时间是前一天晚上十一点。”
“十一点?”友彦歪着头,“不对,怎么可能……”
“服务生见到她了。”奈美江说。
“服务生?”
“听说有女人打电话给客房服务台,说浴室没有洗发精。服务生送过去的时候,是花冈夕子来拿的。”
“不对,这太奇怪了。我离开饭店的时候……”
友彦没继续往下说,因为奈美江开始摇头:“这是服务生说的,他在十一点左右把洗发精交给女性客人。那个房间的女性客人,不就是花冈夕子吗?”
“啊!”友彦这才明白,原来是有人假扮花冈夕子。那天,夕子戴着很大的太阳镜。只要梳类似的发型,再戴上那副眼镜,要骗过服务生应该不难。
那么,是谁冒充花冈夕子?
友彦看着眼前的奈美江。“是奈美江小姐假扮的?”
奈美江笑着摇头:“不是我,这么吓人的事,我可做不来。我立刻就会露出马脚。”
“这样的话……”
“对此事,你最好别多想,”奈美江毫不客气地说,“那些只有亮才知道。有人帮了你的忙,这样不就好了吗?”
“可是……”
“还有一件事,”奈美江竖起食指,“警察听了花冈夕子丈夫的话,盯上了你,可是马上又对你失去了兴趣。你知道为什么吗?那是因为现场找到的物证是AB型的。”
“AB型?”
“精液,”奈美江眼睛眨也不眨,“从花冈夕子的身上验出了AB型的精液。”
“那……太奇怪了。”
“你大概很想说那不可能,但事实就是如此。她的阴道里的确装了AB型的精液。”
“装了”这说法很毒,友彦恍然大悟。
“桐原是什么血型?”
“AB.”说完,奈美江点点头。
友彦伸手掩住嘴,他有点想吐。分明是盛夏,他却觉得背脊发凉。
“他对尸体——”
“我不许你胡想发生了什么。”奈美江的语气冷得简直令人战栗,眼神也很严厉。友彦找不到话说,一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在抖。
这时玄关的门开了。
“广告我谈好了。”桐原进来,把手上的纸递给奈美江,“怎么样?跟当初的估价一样吧。”
奈美江接过那张纸,微笑点头,表情有点僵。
桐原似乎立刻发现气氛有所不同。他一面打量着奈美江和友彦,一面走到窗边,叼起一根烟。“怎么了?”他简短地问,用打火机点着烟。
“那个……”友彦抬头看他。
“嗯?”
“那个……我……”咽下一口唾沫,友彦说,“我什么都做,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桐原直勾勾地盯着友彦,然后,那双眼睛转向奈美江,她微微点头。
桐原的目光再度落到友彦身上,平时的冷笑已经回到他脸上。他让笑容挂在嘴边,惬意地抽烟。“那当然了。”然后,他仰望稍显混浊的蓝天。
第四章
1
雨没有大到需要撑伞,却也悄无声息地打湿了头发和衣服。秋雨绵绵,灰色的云却不时分开,让夜空露出脸来。出了四天王寺前站,中道正晴抬头望着天空,想,狐狸嫁女儿啊。这是他母亲告诉他的。
他在大学的储物柜里放了一把折伞,但直到出了大门才想起,便打消了回去拿的念头。
他有点匆忙。心爱的石英表指向七点五分,意味着他已经迟了,但他要去见的人并不会为此而不悦。他的匆忙,纯粹是因为想尽快到达目的地。
他用在车站零售摊买来的体育报挡雨,以免淋湿头发。职棒养乐多队获胜翌日购买体育报,是他自去年养成的习惯。直到初中一直住在东京的他,从养乐多燕子队还叫原子队时,便是该队的球迷。燕子队去年在广冈总教练的带领下奇迹般获得冠军。去年这时,几乎每天都看得到报道养乐多选手杰出表现的新闻。然而今年养乐多队却大失水准,情况跌到谷底。九月以来,他们的排名总是垫底,正晴买体育报的机会当然也变少了。今天身边有报纸,可说极为少见。
几分钟后,正晴抵达目的地,按了门牌“唐泽”下方的门铃。
玄关的格子门打开,唐泽礼子随即出现。她穿着紫色的连衣裙,可能是因为质地细薄,她身形显得格外孱弱,看了不觉令人心疼。正晴想,不知这位刚迈入老年的妇人何时会再穿起和服。三月他第一次造访时,她穿着深灰色捻线绸和服。而自梅雨前夕起,和服便换成了长裙。
“老师,真对不起。”一看到正晴,礼子便致歉道,“刚才,雪穗打电话回来,说为了准备文化祭无论如何脱不了身,会晚三十分钟左右。我已经要她尽快赶回来了。”
“哦。”正晴松了一口气,“听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会迟到,心里着急得很呢。”
“真的很抱歉。”礼子低头行礼。
“那么我该做什么呢?”正晴看着手表,喃喃道。
“请到里面来等吧,我来准备冷饮。”
“请不要太费心。”正晴点点头,走进室内。
他被领进一楼的客厅,这里本来是和室,但放置了藤制桌椅。他只在第一次造访时踏进这间房间,大约是在半年前。
为正晴找到这份家教工作的是他的母亲。她听说她的茶道老师想为即将升高二的女儿找数学补习老师,便推荐了儿子。那位茶道老师便是唐泽礼子。
正晴在大学就读理工科,自高中时代便对数学颇具自信。事实上,直到今年春天,他都是一个高三男生的数学和理科家教,这学生顺利考上了大学,正晴也必须去找下一份家教工作。母亲为他介绍的这个机会正是求之不得。正晴非常感谢母亲。不仅是因为这个工作确保了他每个月的收入,每周二造访唐泽家更令他期待不已。
他坐在藤椅上等候,不久礼子便用托盘端着盛有麦茶的玻璃杯回来了。看到麦茶,他松了口气。上次进这间房间时,主人径自端上抹茶,他完不懂喝抹茶的规矩,急出一身冷汗。
礼子在他对面坐下,说声“请用”,招呼他喝茶。正晴不客气地拿起玻璃杯,冷凉的茶流过于渴的喉咙,非常舒服。
“不好意思,让老师等。我倒是觉得,只不过是准备文化祭,雪穗大可找机会溜出来。”礼子再度道歉,十分过意不去。
“哪里,没关系,请不要放在心上。交朋友也很重要。”正晴故作老成。
“那孩子也是这么说。而且,她说为文化祭作的准备,并不是班上要办的活动,而是社团那边,所以三年级学姐盯得很紧,很难脱身。”
“哦,这样。”正晴想起,雪穗提过她在学校参加了英语会话社,也听她说过几句英文。不愧从初中就开始上英语会话补习班,果然不同凡响。他还记得她卷舌的发音自己都无法相比。
“如果是一般高中,一定没有高三学生还对文化祭这么热衷吧?毕竟是这样的学校,才能这么悠游。中道老师念的是以学风严谨著称的高中,高三时一定没有心思管什么文化祭。”
听了礼子的话,正晴笑着摇摇手。
“我们学校也有高三学生对文化祭很投入的。大概有不少人是在准备考试之余当消遣。我也一样,高三秋天时还是无心念书,有什么活动,马上就乐翻天。”
“哎呀,是吗?不过,那一定是因为老师成绩优秀,才能那么从容。”
“哪里,没这回事,真的。”正晴不断摇手。
唐泽雪穗就读的是清华女子学园,正晴听说她是从清华的初中部直升的。她还准备直升同一所学校的大学。若高中时期成绩优秀,只须面试便能进入清华女子大学。只不过,入学的关卡有时也可能极难通过。雪穗的志愿是竞争最激烈的英文系。为了确保获得直升的机会,她的学业成绩必须在学年绐终名列前茅。
雪穗几乎所有科目成绩都很优秀,只有数学稍弱。为此担心的礼子才想到聘请家教老师。
希望设法一直到高三上学期都维持前几名的成绩——这是最初见面时礼子提出的希望。因为推荐入学之际,至三年级上学期为止的成绩都会纳入参考。
“雪穗如果那时候上公立中学的话,明年就得准备考大学,那更辛苦了。想到这一点,我觉得当时让她进现在这所学校,真是做对了。”唐泽礼子双手捧着玻璃杯,感慨万千。
“是啊,考试真的是越少越好。”正晴说。这是他平常的想法,过去也常对他辅导的学生家长这么说。“所以,最近有越来越多家长在孩子上小学的阶段,便选择这一类私立附属中小学。”
礼子郑重地点头。“是呀,这么做是最好的安排,我对侄甥辈也这么说。孩子的考试,最好在很早的阶段一次解决。越往后,要进好学校就越难。”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正晴点点头,随即稍觉疑惑地问道,“雪穗小学上的是公立学校吧,那时候没有参加考试吗?”
礼子沉思般偏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略显迟疑。不久,她抬起头来。“如果当时她在我身边,我一定会这样建议,但是那时候我还没和她住在一起。大阪这个地方和东京比起来,会想到让孩子进私立学校的父母很少。最重要的是即使想上私立学校,当时那孩子的环境也不允许。”
“啊,哦……”正晴有些后悔,自己恐怕问了一个微妙的问题。雪穗并非唐泽礼子的亲生女儿,这事在他接下这份工作时便听说了。但是,她是在何种情况下成为养女的,根本没有人告诉他,以前也从未提及。
“雪穗的亲生父亲算是我的表弟,不过在她还小的时候便意外过世了,所以家境不是很好。他太太虽然出去工作,但一个女人要养家养孩子,实在不容易。”
“她亲生母亲怎么了?”
正晴一问,礼子的表情更加忧郁。“也是意外身亡,我记得是雪穗刚升上小六的时候。好像是……五月吧。”
“车祸吗?”
“不是,是煤气中毒。”
“煤气……”
“听说是炉子上开着火煮东西,人却打盹睡着了。后来汤汁溢出来浇熄了火苗[..Co,睡着了没发现,就这样中毒了。我想她一定是累坏了。”礼子悲伤地蹙起细细的眉毛。
正晴想,这很有可能。最近都市住户渐渐改用天然气,一般不再发生因煤气造成的一氧化碳中毒,但从前经常发生类似的意外。
“尤其可怜的,是发现她身亡的就是雪穗。一想到雪穗当时受到多大的惊吓,我就心疼不已……”礼子沉痛地摇头。
“她自己发现的吗?”
“不,听说房间上了锁,她请物业管理员来开锁,我想她是和管理员一起发现的。”
“哦。”
正晴想,那人真是遇到无妄之灾,发现尸体时,一定吓得面无人色。
“雪穗就是因为那次意外变得无依无靠了啊。”
“是啊,葬礼我也出席了,雪穗倚着棺木号啕大哭。看到她那个模样,连我们大人也跟着心碎了……”或许是心中浮现出当时的情景,礼子频频眨眼。
“所以,呃,唐泽女士便决定收养她?”
“是的。”
“是因为唐泽女士和她家往来最密切吗?”
“坦白说,我和雪穗的生母并没有怎么往来。两家虽然算是距离较近,却也不能轻松步行来回。不过,我和雪穗倒是从文代女士去世前就经常见面了。她常到我这里来玩。”
“哦……”
雪穗为什么会自己跑到和母亲并无亲密往来的亲戚家玩?正晴感到不解。也许是他的疑惑显现在脸上,礼子便接着说明:“我和雪穗第一次见面,是在她父亲七周年忌的时候。我们聊了一会儿,她对我懂得茶道似乎非常感兴趣,兴致勃勃地问了好多问题。我就说,既然这么有兴趣,就来我家玩吧,这应该是她母亲去世前一两年的事。后来,她真的很快就来找我了。我有点吃惊,因为当时只是随口说说。不过,她似乎是真心想学茶道,我也因为一个人住,相当寂寞,就以半当游戏的心态教她。她几乎每个星期都会自己坐公交车来找我,喝我泡的茶,告诉我学校里发生的事。不久,她的到访便成为我最期待的一件事。有时候她因为有事不能来,我就觉得好寂寞。”
“雪穗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学茶道的?”
“是的。不过,不久她也开始对插花产生兴趣。我插花的时候,她会在旁边兴致勃勃地观看,有时也会插手玩玩,还要我教她怎么穿和服。”
“简直就像新娘教室。”正晴笑着说。
“就是那种感觉。不过,因为她还小,应该说是扮家家酒吧,那孩子啊,还会学我说话呢。我说那多让人害臊,要她别学了,她却说在家里听妈妈讲话,连自己也言语粗俗起来,所以要在我这里改过来。”
他这才明白,雪穗那种高中女生身上难得一见的高雅举止,原来是从那时培养起来的。当然,前提是本人要有意愿。
“说到这里,雪穗说话真没什么关西口音。”
“我和中道老师一样,以前一直住在关东,几乎不会讲关西话,不过她说这样才好。”
“我也不太会说关西话。”
“是啊,雪穗说和中道老师交谈很轻松。要是和操着浓郁大阪口音的人说话,还得小心不受影响,说起话来很累人。”
“哦,可她明明是在大阪出生长大的啊。”
“她说她就是讨厌这一点。”
“真的?”
“是啊。”刚迈入老年的妇人撇嘴点头后,又微微偏头,“只不过呢,有一点让我有些担心。那孩子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我怕她会少了年轻女孩应有的活泼。要是她不规矩,我也会头疼,但是她太乖了,我甚至觉得叛逆一点也不为过。中道老师,如果您方便的话,请带她出去玩。”
“我?可以吗?”
“当然,中道老师我放心。”
“唔。那么,下次我带她出去好了。”
“请您务必这么做,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
礼子的话似乎告一段落了,正晴再度伸手拿玻璃杯。这段对话并不枯燥,因为他正想多了解雪穗。然而,他认为礼子似乎不完了解自己的养女。唐泽雪穗这个女孩,既不像礼子认为的那么守旧,也不会太过乖巧。有件事令他印象深刻。七月的时候,像平常一样上完两个小时的课后,他喝着送上来的咖啡,和雪穗闲聊。当时的话题必定与大学生活脱不了关系,因为他知道她喜欢听这个。
他们闲聊了五分钟后,有人打来电话。礼子来叫她,说是“一个英语辩论大会办事处的人要找你”。
“哦,我知道了。”雪穗点点头,下楼去了。正晴把咖啡喝完,站了起来。
他下楼的时候,雪穗正站在走廊上的电话架旁说话,表情看起来有点凝重。但当他向她打手势,表示要回家的时候,她笑容可掬地向他点头,轻轻挥手。
“雪穗真厉害,要参加英语辩论赛。”正晴对送他到玄关的礼子说。
“是吗?我完没听她提起。”礼子偏着头说。
离开唐泽家后,正晴进了四天王寺前站旁的一家拉面店,吃迟来的晚餐,这已经成为他每星期二的习惯。他一边吃着饺子和炒饭,一边看店里的电视,但不经意地透过玻璃窗向外看时,正好瞥到一个年轻女孩快步走向大街。正晴顿时睁大了眼睛,因为那不是别人,正是雪穗。
会是什么事?他从她的表情感觉到事情非比寻常。她来到大街上,匆匆拦了出租车。时钟的指针指着十点。再怎么想,都只有一个结论——定是有什么突发事件。
正晴很担心,便在拉面店打电话到唐泽家。铃声响了几次之后,礼子接起电话。
“哎呀,中道老师。有什么事吗?”听到他的声音,她意外地问,丝毫没有急切的感觉。
“请问……雪穗呢?”
“雪穗?我叫她来接。”
“咦?她现在就在旁边吗?”
“没有,在房里。她说明天社团有事,一早就要集合,要早点睡。不过她应该还醒着。”
一听到这几句话,正晴立刻有所警觉,发现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
“啊,那就不用了。下次到府上拜访时,我直接跟她说,不是什么急事。”
“啊?可是……”
“真没关系,请别打扰她,让她睡吧,打扰您了。”
“哦。那么,明天早上我再告诉她中道老师打过电话找她。”
“好,那就请您转告。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您。”正晴急忙挂断电话,腋下已经被汗水浸湿。
雪穗多半是瞒着母亲偷偷外出的,也许和刚才的电话有关。虽然对她的目的地大感好奇,但正晴不想妨碍她。但愿雪穗的谎言不会因为自己这个电话被拆穿,他想。
他的担忧第二天便解除了。雪穗打电话给他:“老师,妈妈说昨晚您打电话给我。对不起,我今天一早社团有练习,昨天很早就睡了。”
听到她这么说,正晴便知道她对礼子说的谎并没有被拆穿。
“也没有什么事,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点担心。”
“怎么?”
“我看到你一脸沉重地搭上出租车。”
一时间她没有说话,然后才低声道:“原来老师看到了。”
“我在拉面店里啊。”正晴笑着说。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老师帮我和妈妈保密了对不对?”
“因为要是被你妈妈知道,可能会不太妙。”
“嗯,没错,那就不太妙了。”她也笑了。
原来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正晴从她的反应猜想。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看和之前那个电话有关。”
“老师太厉害了,一点也没错。”说着,她把声音压低,“是我朋友自杀未遂。”
“啊?自杀?”
“好像是被男朋友甩了,一时冲动才想不开,我们几个好朋友急忙赶去她那里。可是,这种事总不能跟妈妈说。”
“那是。你朋友怎样了?”
“嗯,已经没事了。看到我们之后,她就恢复了理智。”
“那就好了。”
“她真是太傻了,不过就是男人嘛,何必这样就寻死。”
“没错。”
“所以喽,”雪穗开朗地继续说,“这件事就麻烦老师保密了。”
“好,我知道。”
“那么,下星期见。”她挂断电话。
回想起当时的对话,正晴至今仍不禁苦笑。他万万没有想到会从她嘴里听到“不过就是男人嘛”这种话。他深深体会到,年轻女孩的内心实在不是旁人能够想象的。不必担心,令千金并不像您想象的那么稚嫩——他很想对眼前老妇人这般说。
当他把茶喝完时,玄关传来格子门打开的声音。
“好像回来了。”礼子站起身。
正晴也离开座位,利用面向庭院的玻璃门反射出的影子,迅速检查头发是否凌乱。你这笨蛋,脸红心跳个什么劲儿啊!——正晴臭骂映在玻璃上的影子。
2
中道正晴隶属于北大阪大学工学院电机工程学系第六研究室,选择的毕业研究主题是利用图形理论的机器人控制。具体地说,是根据单一方向的视觉辨识,使计算机判断该物体的立体形状。
他坐在书桌前修改程序时,研究生美浓部叫他:“哎,中道,来看看这个。”美浓部坐在惠普个人电脑前,盯着屏幕。
正晴站在学长身后,看向黑白画面,那里显示出三个格眼细密的方格和一个类似潜水艇的图案。他认得这个画面,那是他们称为“Subrine”的游戏,内容是尽快击沉潜藏于海底的敌方潜水艇。从三个坐标显示的几项数据推测敌人的位置,正是这个游戏的乐趣所在。当然,如果只顾攻击,己方的位置便会遭敌人察觉,招致鱼雷反击。
这个游戏是第六研究室的大学生和研究生利用研究余暇做出来的,程序的编写与输入均以共同作业进行,可说是他们的地下毕业研究。
“有什么不对?”正晴问。
“你仔细看,这跟我们的‘Subrine’有点不同。”
“嘿!”
“像这个坐标显示的方式,以及潜水艇的形状也有点不同。”
“怪了,”正晴凝神仔细观察,“是啊。”
“很奇怪吧?”
“是啊,有人改过程序了?”
“不是。”
美浓部重新启动电脑,按下放置在身旁的录音机按键,取出磁带。这部录音机不是用来听音乐,而是个人电脑的外接储存装置。虽然IBM已经发表了使用碟形磁盘的储存方式,但个人电脑的外接储存装置大多仍使用卡带。
“我把这个放进去,启动后就是刚才那样。”美浓部把卡带递给正晴。卡带上的标签只写着“MarineCrash”,是印刷体,不是手写的。
“‘MarineCrash’?这是什么?”
“三研的永田借我的。”美浓部说。三研是第三研究室的简称。
“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因为这个。”美浓部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车票夹,抽出一张折起的纸,看来是从杂志里剪下的。他把那张纸摊开。
各式个人电脑游戏邮购——行字映入眼帘。下面还有产品名称和该游戏的简单说明,以及售价表。产品共约三十种,价钱便宜的一千多元,昂贵的大约五千元出头。
“MarineCrash”在表格中段,字体较粗,还附注“娱乐性★★★★”。用粗体标明的还有另外三种,但标示四颗星的只有这个,一看就知道卖方强力推荐。
从事售卖的是一家叫“无限企划”的公司,正晴既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这是什么?竞有人在做这种邮购业务?”
“最近有时候会看到,我没注意,不过三研的永田说他早就知道。看到这个‘MarineCrash’的游戏内容跟我们的‘Subrine’很像,他觉得奇怪。后来,他有朋友在这里下订单买东西,他去借来看。结果就像你看到的,内容一模一样。他吓了一跳,跑来告诉我。”
“嗯……”正晴一头雾水,“这是怎么回事?”
“‘Subrine’,”美浓部说着往椅背靠去,金属挤压摩擦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是我们的原创作品。没错,说得精确一点,我们是拿麻省理工学生做的游戏为基础,可是,这是靠我们自己的创意开发出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在毫不相关的地方想到同样的创意,还具体地做出来,这种偶然可以说几乎不存在,对吗?”
“这么说……”
“唯一的可能,就是我们当中有人把‘Subrine’的程序泄漏给这家‘无限企划’。”
“不会吧?”
“你想得到其他的可能吗?手上有‘Subrine’的,只有参与制作的成员,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也不随便出借。”
对于美浓部的质疑,正晴无话可说。的确,他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事实摆在眼前,酷似“Subrine”的游戏正通过邮购渠道出售。
“要集合大家吗?”正晴提议。
“有这个必要。马上就要午休了,叫大家吃过饭后到这里集合吧。问过所有人可能会有线索。当然,前提是那人没有说谎。”美浓部嘴角一撇,用指尖把金边眼镜往上推。
“我实在很难想象有人会背着大家,把东西卖给商人。”
“中道,你要相信大家是你的自由,但有人出卖我们,这是不争的事实。”
“也不一定是蓄意吧?”
听到正晴的话,美浓部扬起一道眉毛:“什么意思?”
“也可能是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别人偷走了程序。”
“你是说,嫌疑人不是成员,而是他身边的人?”
“是。”虽然对“嫌疑人”这种说法有点排斥,正晴还是点点头。
“不管怎样,都有必要询问所有人。”说着,美浓部将双手盘在胸前。
参与“Subine”研制的,包括美浓部在内共有六人,大家在午休时间部聚在第六研究室。美浓部报告了事情的经过,但所有人都坚称自己一无所知。
“先不说别的,做这种事,肯定会像现在这样露出马脚,哪有人会笨到想不到这一点。”一个四年级学生对美浓部说。
另一个人则说:“既然要卖,当然是跟大家商量后我们自己卖啊,这样赚的钱绝对更多。”
有没有人曾经把程序借给别人?美浓部提出这个问题。有三个学生回答,曾经借给朋友玩过,但都是在本人在场的情况下,每个人都确定朋友没有时间复制程序。
“这么说,可能是有人擅自把程序拿了出去。”美浓部要每一个人交代记载程序的卡带的去向。但是,没有任何人遗失。
“大家再想一想。既然不是我们,那么就是我们身边有人擅自把‘Subrine’卖给别人,而出钱买下的人,竞公然拿来兜售。”美浓部心有不甘地依次注视大家。
解散后,正晴回到座位,再度确认记忆。最后的结论是至少自己的卡带没有被人偷拿的可能。平常,他都把储存了其他数据的卡带和“Subrine”卡带收在家里书桌抽屉里。带出来的时候也随身片刻不离,甚至从未把卡带留在研究室里。换句话说,东西绝对不可能从他这里遭窃。
话虽如此,这件事却让他有了然不同的感想。他完没有想到他们的游戏之作竟然可以成为商品,或许,这将是一项新的商机……
3
正晴想起唐泽雪穗的身世,是在与礼子交谈后半个月左右,他陪朋友到位于中之岛的府立图书馆查资料的时候。这位朋友是他在冰球社的同伴,姓垣内。垣内为了写报告,正在调查以前的新闻报道。
“哈哈!对对对,就是那时候,我也常被叫去买手纸。”垣内看着摊开的报纸缩印本,小声地说。桌上放着十二册缩印本,从一九七三年七月份到一九七四年六月份,每月一册。
正晴从旁边探头去看。垣内看的是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二日的报道,内容是大阪千里新市镇的超级市场内,手纸卖场挤进了三百名消费者。
那是石油危机时的事情,垣内正在调查电力能源需求,必须阅览当时的相关报道。
“东京也有抢购囤积的情形吗?”
“好像有。不过东京那边,应该是抢清洁剂抢得比手纸凶。我表弟说,他不知道被叫去买过多少次。”
“哦,这里也写着,有主妇在多摩的超市买了市价四万元的清洁剂。这该不会就是你亲戚吧?”垣内笑着逗他。
“胡说八道。”正晴也笑着回答。
正晴心想,自己那时在做些什么呢?他当时正读高一,刚搬到大阪不久,正努力适应新环境。
他突然想不知道那时雪穗几年级,在心里算了算,应该是小学五年级。但他无法想象她小学时的模样。接着,他便想起唐泽礼子的话:“是意外身亡,我记得是雪穗刚升上小六的时候。好像是……五月吧。”她指的是雪穗的生身母亲。雪穗读小六……就是一九七四年。
正晴从缩印本中找出一九七四年五月份那一册,在桌上摊开。
那个月发生过“众议院通过修订《大气污染防治法》”、“主张女权的女性为反对《优生保护法修正案》于众议院集会”等事件。还有日本消费者联盟成立、东京都江东区7一Eleven第一家店开业的报道。
正晴翻到社会版,不久便找到一则小篇幅报道,标题是“大阪市生野区煤气炉熄火造成一人中毒身亡”,内容如下:廿二日午后五时许,大阪市生野区大江西七丁目吉田公寓一0三室房客西本文代(女,三十六岁),被公寓物业公司的员工发现倒在屋内,经紧急呼叫救护车急救,但西本女士到院前已身亡。据生野分局调查,发现尸体时屋内煤气弥漫,西本女士可能死于煤气中毒。现正针对煤气外泄的原因进行调查,据分析极有可能是煤气灶上加热的大酱汤溢出导致熄火,西本女士却未发现。
就是这个!正晴很有把握。报道与唐泽礼子告诉他的几乎完一致。目击者中并未出现雪穗的名字,这应该是报社基于新闻道德作的处理。
“你看什么那么认真?”垣内从旁边探头过来。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正晴指着报道,说是发生在家教学生身上的事。
垣内大为惊讶。“哦,竟然还上了报,真不简单。”
“又不是跟我有关。”
“可你不是在教那个小孩吗?”
“对。”
“嗯……”垣内不明所以地发出钦佩的鼻音,又看了一次报道,“生野区大江,在内藤家附近嘛。”
“内藤?真的?”
“应该没错。”
他们说的内藤是冰球社的学弟,比正晴低一届。
“下次我问问内藤好了。”正晴边说边把报纸上吉田公寓的住址抄下来。
他在两个星期后才向内藤问起这件事。因为上了大四,已经不参与冰球社的活动,也鲜有机会和学弟碰面。正晴到社团,也是因为缺乏运动开始发胖,想稍微活动一下筋骨。
内藤体格瘦小。虽然拥有高超的溜冰技巧,但体重不够,近距离接触时不耐撞,实力并不太强。但他为人细心周到,又懂得照顾别人,所以在社内担任干部。
正晴趁着在操场上做体能训练的空当找上内藤。
“哦,那件意外。我知道,那是几年前的事来着?”内藤边用毛巾擦汗边点头,“就在我家附近,虽说不是隔壁,但也没几步路。”
“当时在你们那里是不是成了话题?”正晴问。
“那应该叫话题吗?倒是有一些奇怪的流言。”
“说什么?”
“嗯,说不是意外,而是自杀之类的。”
“你是说,开煤气寻死?”
“对。”回答后,内藤看着正晴,“怎么了,学长?有什么不对?”
“唔,其实是跟我认识的人有关。”他向内藤说明缘由,内藤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原来学长在教那一家的小孩。真是很巧。”
“对我来说没什么巧不巧的。不过,你再说仔细一点,为什么会有自杀的流言?”
“不知道,我不太清楚,那时我才念高中。”内藤偏了一下头,立刻似乎想起了什么,往手上捶了一拳,“啊!对了,去问那里的大叔,他可能知道什么。”
“谁啊?”
“我租停车位的物业大叔。他曾说过,因为房客在公寓里开煤气自杀,把他害惨了。他说的大概就是那间公寓吧?”
“物业?”一个念头从正晴脑中闪过,“你说的是发现尸体的人?”
“是他。”
“可以麻烦你帮我确认一下吗?”
“可以。”
“拜托你了,我想详细了解一下。”
“好。”
体育类社团里长幼有序。学长托他这种麻烦事,内藤虽然感到困惑,也只能抓抓脑袋点点头。
第二天傍晚,正晴坐在内藤驾驶的丰田卡瑞那前座上,这是内藤以三十万元向表哥买的二手车。
“抱歉,麻烦你这种事。”
“哪里,我无所谓,反正就在我家附近。”内藤和颜悦色。
前一天答应的事,学弟立刻就办了。他打电话给为自己介绍停车位的物业中介,确认对方是否是五年前煤气中毒案的目击者。对方表示发现尸体的人不是他,而是他儿子,他儿子目前在深江桥经营另一家店。深江桥位于东成区,在生野区北边。抄写了对方电话号码并绘有简图的便条,现在就在正晴手里。
“中道学长果然很认真。是因为了解家教学生的身世,对教学有帮助对不对?我打工的时候,实在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内藤佩服地说。看他自行如此解释,正晴不置可否。
事实上,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当然,他知道自己受到雪穗强烈吸引,但他并非因此才想知道她的一切。照他的看法,他认为过去的事根本无关紧要。
他想,大概是因为无法了解她吧。即使他们的距离近得可以触碰彼此,言谈也很亲近,但有时他仍会蓦然觉得她遥不可及。他不明白为什么,并因此心生焦躁。
内藤不时和他攀谈,讲的是今年新加入的社员。“每人程度都好不到哪里去。有经验的人很少,所以今年冬天是关键。”把队伍成绩看得比自己的学分更重的内藤,脸色略带凝重。
田川不动产深江桥店位于白干道中央大道转弯的第一条路上,刚好就在阪神高速公路东大阪线高井田交流道旁。店里,一个瘦子正在书桌前填写文件,看来没有别的职员。瘦子看到他们,便道“欢迎光临,找公寓吗?”显然以为他们想找房子。
内藤向他解释,他们是来打听吉田公寓那次意外事件的。“我向生野店的大叔打听,他说遇到那件意外的是这边的店长。”
“哦,没错。”瘦子警惕的眼神在两个年轻人脸上交替,“都过了这么久,为什么还问这个?”
“发现尸体时,有一个女孩也在场吧?”正晴说,“一个名叫雪穗的女孩,那时她姓西本……没错吧?”
“对,是西本家。你是西本的亲戚?”
“雪穗同学是我的学生。”
“学生?哦,原来你是学校老师。”瘦子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再次看了看正晴,“这么年轻的老师!”
“是家教老师。”
“家教?明白了。”他眼中露出轻蔑的神色,“那孩子现在在哪里?她妈死了,不就无依无靠了吗?”
“她被亲戚收养了,一户姓唐泽的人家。”
“哦。”瘦子似乎对姓氏不感兴趣,“她好不好?后来再没见过了。”
“很好,现在念高二。”
“已经这么大了。”
瘦子从柔和型七星烟盒里抽出一根,衔在嘴里。正晴看在眼里,心想,没想到[..Co他挺赶时髦的。这种烟在两年多前推出,尽管一般风评认为味道不佳,但甚受喜新厌旧的年轻人欢迎。正晴的朋友有一大半都放弃了老七星,改抽这个。
“她是怎么跟你说这件事的?”吐了一口烟后,瘦子问道。他一看对方年纪比他小,口气变得不客气起来。
“她说受过田川先生很多帮助。”
这当然是谎话,他没跟雪穗提过这件事。他怎么忍心碰触她的痛处?
“哎,也说不上什么帮助!那时吓都吓死了。”
看来他就是田川。他往椅背一靠,双手枕在脑后,然后一五一十地说起发现西本文代尸体时的情景,可能正好闲着没事做。正晴也得以掌握整起意外的概况。
“比起发现尸体那时,后来的事更麻烦。警察跑来问东问西。”田川皱起眉头。
“都问些什么?”
“进屋时的事。我说我除了打开窗户、关掉煤气总开关外,没有碰其他地方,不知他们是哪里不满意,还问我有没有碰锅、玄关是不是真的上了锁,真服了他们。”
“锅有什么问题?”
“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什么如果是大酱汤冒出来,锅四周应该更脏才对。话是这么说,事实就是冒出来的汤浇熄了火,又有什么办法?”
听着田川的话,正晴心里想象当时的状况。他自己也曾在煮方便面时,不小心让锅里沸腾的热水冒出来过。那时锅四周的确会弄脏。
“话说回来,能够让请得起家教的家庭收养,就结果来说,对她也是好事一桩吧。
跟那种母亲生活在一起,她大概只有吃苦的份。”
“她母亲有什么不对?”
“我不知道,可是生活应该很苦。以前是在乌龙面店之类的地方工作,也是勉强才付得起房租,而且还有积欠哩!”田川朝着上空吐烟。
“这样啊。”
“可能是因为日子过得很苦吧,那个叫雪穗的女孩冷静得出奇。发现她母亲尸体的时候,连一滴眼泪也没流。这倒是吓了我一跳。”
“哦……”正晴颇感意外,回视田川。礼子对他说过,雪穗在文代的葬礼上号啕大哭。
“那时,有人认为可能是自杀,对吧?”内藤从旁插话。
“啊,没错没错。”
“那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有好几件事表明,这样比较讲得通。不过我是从一个一直跑来找我的警察那里听来的。”
“讲得通?”
“是哪些啊?很久了,我都忘了。”田川按着太阳穴,但不久便抬起头来,“啊啊,对了。西本太太吃了感冒药。”
“感冒药?这有什么?”
“吃的不是普通的量。照空药袋看,好像是一次就吃了一般用量的五倍还不止。记得他们说,尸体被送去解剖,结果证明真的吃了那么多。”
“五倍还不止……那的确很奇怪。”
“所以警察才怀疑,是不是为了助眠。不是有种自杀方法,是吃安眠药加开煤气吗?他们才会怀疑是不是因为安眠药很难买,才用感冒药代替。”
“代替安眠药……”
“好像还喝了不少酒,听说垃圾筒里有三个杯装清酒的空杯子。人家说那个太太平常几乎不喝酒,所以也是为了入睡才喝的吧?”
“唔。”
“啊,对了,还有窗户。”可能是记忆渐渐复苏的缘故,田川打开了话匣子。
“窗户?”
“有人认为房间关得死死的,太奇怪了。她们住处的厨房没有排气扇,做饭时本该把窗户打开。”
正晴闻言点头,的确如此。
“不过,”他说,“也有可能是忘了打开。”
“是啊,”田川点点头,“这不能算是自杀的有力证据。感冒药和杯装清酒也一样,别的解释也说得通。更何况,有那孩子作证。”
“那孩子是指……”
“雪穗。”
“作什么证?”
“她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只是证实说她妈妈感冒了,还有她妈妈觉得冷的时候,偶尔也会喝清酒。”
“嗯。”
“刑警他们说,就算感冒吃药,那个药量也太奇怪了,可是她吃那么多药到底想干吗,只有问死者才知道了。再说,要自杀干吗特地把锅里的大酱汤煮到冒出来呢?因为这样,后来就当作意外结案了。”
“警察对锅有疑问吗?”
“天知道。反正那也不重要吧?”田川在烟灰缸里把烟摁熄,“警察说要是早三十分钟发现,或许还有救。不管是自杀还是意外,她就是注定要死吧。”
他话音刚落,有人从正晴他们身后进来了,是一对中年男女。“欢迎光临!”田川看着客人出声招呼,脸上堆满生意人的亲切笑容。正晴明白他不会再理睬自己,便向内藤使个眼色,一同离开。
4
略带棕色的长发遮住了雪穗的侧脸。她用左手中指把发丝挽在耳后,但仍遗漏了几根。正晴非常喜欢她这个撩头发的动作,看着她雪白光滑的脸颊,便会忍不住生出一股想吻她的冲动,从第一次上课便是如此。
求空间中两个面相交时的直线方程式——雪穗正在解这一问题。解法-已经教过,她也懂了,她手里的自动铅笔几乎未曾停过。
距离正晴规定的时间还有很久,她便抬起头说:“写完了。”正晴仔细检查她写在笔记上的公式。每个数字和符号都写得很清楚,答案也正确。
“答对了,非常好,无可挑剔。”他看着雪穗。
“真的?好高兴哦。”她在胸前轻轻拍手。
“空间坐标方面你大概都懂了。只要会解这个问题,其他的都可以当作这一题的应用题。”
“可不可以休息一下?我买了新红茶呢。”
“好,你一定有点累了。”
雪穗微笑着从椅子上站起,离开房间。
正晴仍坐在书桌旁,环视房间。她去泡茶的时候,他都单独留在房里,但这段时间总是让他坐立难安至极点。坦白说,他很想探索房间的每个角落,想打开小小的抽屉,也想翻开书架上的笔记本。不,即使只知道雪穗用的化妆品品牌,一定也会得到相当的满足。但是,如果他到处乱翻,被她发现了……一想到这里,他只得安安分分地坐着。他不想被她瞧不起。
早知如此,就把杂志带上来了,他想。今天早上,他在车站零售摊买了一本男性流行杂志。但杂志在运动背包里,那被他留在了一楼的玄关。背包有些脏,又是他练习冰球时用的大包,他习惯上课时把它留在下面。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看着室内。书架前有一台粉红色的小型录音机,旁边堆着几卷卡带。
正晴稍稍起身,好看清楚卡带的标示。上面有荒井由实、OFFCOURSE等名字。
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好,从卡带联想到然无关的事——“Subrine”。他们今天再次在美浓部主导下交换消息,但对于程序从何泄漏仍无头绪。另外,美浓部打电话到出售卡带的“无限企划”公司,也一无所获。
“我问他们是怎么拿到程序的,对方坚持不肯透露。接电话的是个女人,我请她叫技术人员来听,也不得其门。他们一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勾当,我看目录上其他商品的程序一定也是偷来的。”
“直接去他们公司呢?”正晴提议。
“我想没有用,”美浓部当下便驳回,“你去指责说他们的程序是从我们这里剽窃的,他们也不会理你。”
“如果拿‘Subrine’给他们看呢?”
美浓部依然摇头。“你能证明‘Subrine’是原创作品吗?只要对方说一句你是抄袭‘MarineCrash’的,便无言以对。”
听了美浓部的话,正晴越来越懊恼。“照学长的说法,岂不是什么程序都可以偷来卖了?”
“没错。”美浓部冷冷地说,“这个领域迟早也需要著作权的保护。其实,我把事情告诉了懂法律的朋友。我问他,如果能证明他们偷了我们的程序,可以要求什么赔偿。他的回答是‘No’。换句话说,非常困难,因为没有先例可循。”
“怎么这样……”
“正因为这样,我巴不得找到罪魁祸首,找到以后,绝对要他好看。”美浓部恶狠狠地说。
就算找到剽窃者,顶多也只能揍他几拳吧。正晴甚感无力,脑海里浮现出同伴的脸。到底是谁这么粗心,让人偷走了程序?他真想数落那家伙一顿。
原来程序也是一种财产啊——正晴再次这么想,以前他鲜少意识到这一点。到目前为止,由于这程序对他而言非常重要,存放处置都很小心,却几乎从未想过会有人偷。
美浓部提议,每个人把自己曾对其展示、提及“Subrine”的名单列出来,理由是“会想到剽窃‘Subrine’的人,一定对它有所了解”。大家都把想得到的名字列了出来,人数多达数十人。研究室的人、社团伙伴、高中时代的朋友等等,什么人都有。
“这当中应该有人和‘无限企划’有所关联。”美浓部注视着抄录了名字的报告用纸,叹了口气。
正晴能够理解他叹气的原因,即使有所关联,也不见得是直接的。这数十人当中,不乏再延伸出更多分支的可能性。果真如此,要实际追踪调查谈何容易!
“每个人去问自己提过‘Subtine’的人吧,一定可以找到线索。”
同伴们纷纷对美浓部的指示颔首赞成。正晴虽然点头,心里却不禁怀疑:这么做真的能找到剽窃者吗?
他几乎没有和别人提过“subrine”,对他而言,制作游戏也是研究的一环,这种专业的话题,外行人多半感到枯燥乏味,而且游戏本身的趣味性也远不及“太空侵略者”。
不过,有一次他把“Subrine”的事告诉过一个完无关的人,那个人正是雪穗。
“老师在大学里做什么研究呀?”
听到她这么问,正晴先说起毕业研究的内容,但影像解析和图形理论对一个高二女生自然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雪穗脸上虽然没有明白表示无聊,但听到一半,显然失去了兴趣。为引起她的注意,他提起游戏。她眼睛随之一亮。
“哇!听起来好有趣哦,你们做的是什么样的游戏?”
正晴在纸上画出“Subrine”的画面,向她说明游戏内容。雪穗听得出神。
“好厉害哦,原来老师会做这么厉害的东西呀!”
“不是我一个人,是研究室的伙伴一起做的。”
“可是,整个架构老师不是都懂吗?”
“是。”
“所以还是很厉害呀!”
在雪穗的注视下,正晴感觉心头火热起来。听到她说赞美的话,是他无上的喜悦。
“我也好想玩玩看哦。”她说。
他也想实现她这个愿望,问题是他没有电脑,研究室里虽然有,但总不能带她去。说明了这一点,她露出失望的神情。
“真可惜。”
“如果有个人电脑就好了。
可我朋友也都没有,因为太贵。”
“只要有个人电脑就可以玩了?”
“对,把卡带里存的程序输进去就行。”
“卡带?什么卡带?”
“就是普通的磁带。”
正晴向雪穗解释卡带可以作为电脑的外接储存装置。不知为何,她对这件事深感兴趣。
“喏,老师,可不可以让我看看那卷卡带?”
“当然可以,可是看也没用,那就是普通的卡带,跟你的一模一样。”
“有什么关系,借我看看嘛。”
“哦,那好。”
大概雪穗以为电脑用品或多或少和普通卡带有所不同。明知她会失望,又去上课时,正晴还是从家里把卡带带了过去。
“耶,真的是普通的卡带。”她把记录了程序的卡带拿在手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不是说过了吗?”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卡带也有这种用途。谢谢老师。”雪穗把卡带还给他,“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吧?忘了带走就糟了,最好现在马上收进包里。”
“好。”正晴深以为然,便离开房间,把卡带收进放在一楼的包内。雪穗和程序的关系仅止于此。此后,她和正晴都再没提起“Subrine”。
这段经过他并没有告诉美浓部他们,因为没有必要。他确定雪穗偷窃程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开始他就完没有将她列入考虑。
当然,若雪穗有意,那天完可以从运动背包里偷偷取走卡带。她只须假装上洗手间,溜到一楼即可。
但她拿了又能怎样?光偷出来是没有用的。要瞒住他,必须在两小时内复制卡带,再把原先的卡带放回背包才行。当然,只要有设备就办得到。但她家不可能有个人电脑,复制卡带可不是翻录OFFCOURSE的录音带。
假设她是嫌疑人,的确是一个有趣的幻想题材……想着想着,正晴不觉露出笑容。门恰好在此时打开。
“老师,什么事那么好笑?笑得那么开心。”雪穗端着放有茶杯的托盘,笑道。
“啊,没什么。”正晴挥挥手,“好香!”
“这是大吉岭哦。”
她把茶杯移到书桌上,他拿起一杯,啜了一口,又放回书桌,不料一时失手,茶水洒在牛仔裤上。“嘿!我怎么这么笨!”他急忙从口袋里取出手帕,一张对折的纸随之掉落在地板上。
“还好吗?”雪穗担心地问。
“没事。”
“这个掉了。”说着,她捡起那张纸,在看到内容的一刹那,她的一双杏眼睁得更大了。
“怎么?”
雪穗把那张纸递给正晴,上面写着电话号码,画有简图,还标示出田川不动产。原来正晴把生野店店主写给内藤的便条随手塞进了口袋。
糟!他心中暗自着急。
“田川不动产?是在生野区的那家吗?”她的表情有点僵硬。
“不,不是生野区,是东成区。你看,上面写着深江桥。”正晴指着地图。
“不过,我想那里应该是生野区的田川不动产的分店或姐妹店。那家店是一对父子开的,大概是儿子在打理吧。”
雪穗说得很准确。正晴一面注意不露出狼狈的神色,一面说:“哦,这样啊。”
“老师,你怎么会去那里呢?去找房子?”
“没有,我只是陪朋友去。”
“哦……”她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我想起一些特别的事。”
“啊?”
“以前我住的公寓,就是生野区的田川不动产管理的。我曾在生野区的大江住过。”
“哦。”正晴回避开她的视线,伸手拿茶杯。
“我母亲去世的事,老师知道吗?我是说我生母。”她的声音很平静,听起来比平常低。
“不知道。”他拿着茶杯摇头。
雪穗嫣然一笑:“老师,你真不会演戏。”
“呃……”
“我知道,上次我迟到的时候,老师和妈妈聊了很久,不是吗?老师是那时听说的吧?”
“呃,嗯,听了一点点。”他放下茶杯,搔搔头。
雪穗拿起茶杯。她喝了两三口红茶,长出一口气。
“五月二十二日,”她说,“我母亲去世的日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正晴默默点头。他也只能点头。
“那天天气有点凉,我穿着妈妈为我织的开襟毛衣上学。那件毛衣我现在还留着。”她的视线望向五斗柜,那里面多半收纳了充满心酸回忆的物品。
“你一定吓坏了吧?”正晴说。他认为应该说些什么,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不该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好像在做梦,当然,是噩梦。”雪穗不自然地笑了,然后又回到原本悲伤的表情,“那天,学校放学后,我跟朋友一起玩,比较晚回家。如果我没有去玩的话,也许可以早一个小时回家。”
正晴明白她话里的含意,那一个小时意义重大。
“如果我早一个小时回家……”雪穗咬了一下嘴唇,继续说,“这样的话,妈妈可能就不会……一想到这里……”
正晴一动也不动,听着她的声音转成哽咽。他想掏手帕,却不知该何时掏。
“有时候,我觉得妈妈等于是我害死的。”
“这种想法不对,你又不是明明知道情况却故意不回家。”
“我不是这个意思。妈妈为了不让我过苦日子,吃了很多苦,那天累得筋疲力尽,才会出事。如果我更懂事一点,不让妈妈吃苦,就不会发生那事了。”
正晴屏住呼吸,看着大滴的泪水从她雪白的脸颊上滑落。他恨不得紧紧抱住她,但当然不能这么做。我这笨蛋!正晴在心里痛骂自己。事实上,从听说事件经过后,他脑海里潜藏着一个非常可怕的想象。
真相似乎不是自杀。
服用过量的感冒药空药袋,杯装清酒,窗户不合常理地紧闭,这些都应解释为自杀才合理。而与这个结论相悖的,只有浇灭煤气灶的锅。
然而警察说,汤汁虽然浇熄了炉火,锅四周却不太脏。
正晴分析,实际上是自杀,但有人把锅里的大酱汤泼了出来,把现场布置成意外。而且,此人除了雪穗不可能有别人。而她会针对感冒药和酒的疑点加以解释,也就说得通了。
她为什么要将自杀布置成意外?应该是为了世人的眼光。考虑到自己以后的人生,母亲自杀身亡只会造成负面影响。
只是,这个想象撇不开一个可怕的疑问。那便是——雪穗最初发现出事时,她母亲已经气绝,还是尚有一线生机?
田川说,听说只要早三十分钟发现,便能捡回一命。
当时,雪穗有唐泽礼子这位可以依靠的人。或许,雪穗早已在与唐泽礼子的往来中,感觉出万一亲生母亲发生意外,这位高雅的妇人可能会收养她。这么一来,当雪穗发现母亲处于濒死状态,她会采取什么行动?
这正是这个想象最可怕之处。正晴也因考虑至此,没有继续推理下去。但是,这个想法一直挥之不去。但是现在,看着她的眼泪,正晴深深感觉到自己的居心是多么卑鄙。这女孩怎么可能那么做呢?
“不能怪你,”他说,“你再说这种话,天国的妈妈也会伤心的。”
“那时候要是我带了钥匙就好了。那我就不用去找物业,就可以早点发现了。”
“运气真是不好啊。”
“所以,我现在一定会把家里的钥匙带在身上。看,就像这样。”雪穗站起来,从挂在衣架上的制服的口袋里拿出钥匙给正晴看。
“好旧的钥匙圈啊。”正晴说。
“是呀。这个,那时候也串了家里的钥匙。可是偏偏就在那一天,我放在家里忘了带。”说着,她把钥匙放回口袋。
钥匙圈上的小铃铛发出了叮当的声响。
第五章
1
喧闹声从出了电车车站检票口便没停过。
大学男生竞相散发传单。“××大学网球社,请看一看。”由于一直扯着喉咙高声说话,每个人的声音都又粗又哑。
川岛江利子没有收下半张传单,顺利走出车站,然后与同行的唐泽雪穗相视而笑。
“真夸张,”江利子说,“好像连别的大学也来拉人呢。”
“对他们来说,今天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日子呀。”雪穗回答,“不过,可别被发传单的人拉走哦,他们都是社团里最底层的。”说完,她拨了拨长发。
清华女子大学位于丰中市,校舍建于尚留有旧式豪宅的住宅区中。由于只有文学院、家政学院和体育学院,平常出入的学生人数并不多,加上都是女孩子,不会在路上喧哗。遇到今天这种日子,附近的住户肯定会认为大学旁不宜居住,江利子这么想。与清华女子大学交流最频繁的永明大学等校的男生大举出动,为自己的社团或同好会寻找新鲜感与魅力兼备的新成员。他们带着渴望的眼神,在学校必经之路徘徊,一遇到合适的新生,便不顾一切展开游说。
“当地下社员就好,只要联谊的时候参加,也不必交社费。”类似的话充斥耳际。
平常走路到正门只要五分钟,江利子她们却花了二十分钟以上。只不过,那些纠缠不清的男生的目标都是雪穗,这一点江利子十分清楚。自从初中与雪穗同班,她对此便已习以为常。
新社员争夺战在学校正门便告终止。江利子和雪穗走向体育馆,入学典礼将在那里举行。
体育馆里排列着铁椅,最前方竖立着写有系名的牌子。
她们俩在英文系的位子上并排坐下。英文系的新生约有四十人,但位子超过一半是空的。校方并没有硬性规定开学典礼必须出席,江利子猜想,大多数新生的目的大概都是参加典礼之后举行的社团介绍。
整个开学典礼只有校长和院长致辞,无聊的致辞使得抵挡睡意成为一种折磨,江利子费尽力气才忍住哈欠。
离开体育馆,校园里已经排好桌椅摊位,各社团和同好会都在高声招揽社员。其中也有男生,看样子是与清华女子大学联合举办社团活动的永明大学学生。
“怎么样?要参加什么社团?”江利子边走边问雪穗。
“这个嘛……”雪穗望着各式海报和招牌,看来并非然不感兴趣。
“好像有很多网球和滑雪的。”江利子说。事实上,光是这两种运动就占了一半。但绝大多数既不是正式的社团,也不是同好会,只是一些爱好者聚在一起的团体。
“我不参加那种。”雪穗说得很干脆。
“哦?”
“会晒黑。”
“那是一定的……”
“你知道吗?人的肌肤拥有绝佳的记忆力。听说,一个人的肌肤会记住所承受过紫外线的量。所以,晒黑的肌肤就算白了回来,等到年纪大了,伤害依然会出现,黑斑就是这样来的。有人说晒太阳要趁年轻,其实年轻时也不行。”
“哦,这样。”
“不过,也别太介意了,如果你想去滑雪或打网球的话,我不会阻止的。”
“不会啊,我也不想。”江利子连忙摇头。
看着好友人如其名,拥有雪白的肌肤,她想,的确值得细心呵护。即使她们在交谈,男生依旧如发现蛋糕的苍蝇般前仆后继。网球、滑雪、高尔夫、冲浪——偏偏都是些逃不过日晒的活动,江利子不禁莞尔。自然,雪穗不会给他们机会。
雪穗停下脚步,一双猫眼微微上扬,望着某个社团的海报。江利子也看向那边。在那个社团摆设的桌前,有两个新生模样的女生正在听社员解说。那些社员不像其他社团穿着运动服。无论是女社员,或者应该是来自永明大学的男社员,都穿着深色西装外套,每个人看起来都比其他社团的学生成熟,也显得大方出众。
社交舞社——海报上这么写着,后面用括号注明:“永明大学联合社团”。
像雪穗这样的美女一旦驻足,男社员不可能忽略,其中一人立刻走向她。
“对跳舞有兴趣吗?”这个轮廓很深、称得上好看的男生以轻快的口吻问雪穗。
“一点点。不过我没有跳过,什么都不懂。”
“每个人一开始都是初学者,放心,一个月就会了。”
“可以参观吗?”
“当然可以。”说着,这名男生把雪穗带到摊位前,把她介绍给负责接待的清华女子大学社员。接着,他回过头来问江利子:“你呢?怎么样?”
“不用了。”
“哦。”他对江利子的招呼似乎纯粹出自礼貌,一说完便立刻回到雪穗身边。他一定很着急,生怕自己好不容易取得的介绍人身份被其他人抢走。事实上,已经另有三个男生围着雪穗了。
“去参观也好啊。”有人在呆站着的江利子耳边说道。她吓了一跳,往旁边一看,一个高个子男生正低着头看她。
“啊,不了。”江利子挥手婉拒。
“为什么?”男生笑着问道。
“因为……我这种人不适合跳社交舞,要是我学跳舞,家人听到一定会笑到腿软。”
“这跟你是哪一种人无关,你朋友不是要参观吗?那你就跟她一起来看看嘛。光看又不必花钱,参观之后也不会勉强你参加。”
“呃,不过,我还是不行。”
“你不喜欢跳舞?”
“不是,我觉得会跳舞是一件很棒的事。不过,我是不可能的,我一定不行。”
“为什么呢?”高个子男生惊讶地偏着头,但眼含笑意。
“因为,我一下子就晕了。”
“晕?”
“我很容易晕车、晕船,我对会晃的东西没辙。”
她的话让他皱起眉头:“我不懂这跟跳舞有什么关系?”
“因为,”江利子悄声继续说,“跳社交舞的时候,男生不是会牵着女生让她转圈圈吗?《飘》里面,有一幕戏不就是穿丧服的郝思嘉和白瑞德一起跳舞吗?我光看就头晕了。”
江利子说得一本正经,对方却听得笑了出来。“有很多人对社交舞敬而远之,不过这种理由我倒是头一次听到。”
“我可不是开玩笑,我真的很担心会那样啊。”
“真的?”
“嗯。”
“好,那你就亲自来确认一下,是不是会头晕。”说着,他拉起江利子的手,把她带到社团的摊位前。
不知道身边那三个男生说了什么,在名单上填完名字的雪穗正在笑。她蓦地看到江利子的手被一个男生拉着,似乎有些惊讶。
“也让她来参观。”高个子男生说。
“啊,筱冢同学……”负责接待的女社员喃喃道。
“看来,她对社交舞似乎有非常大的误会。”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对江利子微笑。
2
社交舞社的社团参观活动在下午五点结束,之后,几个永大男生便约他们看上的新生去喝咖啡。为此而加入这个社团的人不在少数。
当天晚上,筱冢一成来到大阪城市饭店,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摊开笔记本,上面列着二十三个名字。一成点点头,觉得战果还算不错,虽然不是特别多,至少超过了去年。问题是会有几个人入社。
“男生比往年都来得兴奋。”床上有人说道。
仓桥香苗点起烟,吐出灰色的烟雾。她赤裸着双肩,毛毯遮住胸口。夜灯暗淡的光线在她带有异国风情的脸上形成深深的阴影。
“哦?”
“你没感觉?”
“我觉得跟平常差不多。”
香苗摇摇头,长发随之晃动。“今天特别兴奋,就为了某一个人。”
“谁?”
“那个姓唐泽的不是要入社吗?”
“唐泽?”一成的手指沿着名单上的一连串名字滑动,“唐泽雪穗……英文系的。”
“你不记得了?不会吧?”
“忘是没忘,不过长相记得不是很清楚,今天参观的人那么多。”
香苗哼了两声:“因为一成不喜欢那种类型的女生嘛。”
“哪种类型?”
“一看就是大家闺秀。你不喜欢那种,反而喜欢有点坏的女生,对不对?就像我这种。”
“哪儿呀。再说,那个唐泽有那么像大家闺秀吗?”
“人家长山还说她绝对是处女,兴奋得不得了呢。”香苗吃吃地笑了。
“那家伙真是呆瓜一个。”一成苦笑,一面大嚼起客房服务叫来的三明治,一面回忆今天来参观的新生。他真的不太记得唐泽雪穗。她的确给他留下了“漂亮女孩”的印象,但仅止于此。他无法准确地回想起她的长相。只说过一两句话,也没有仔细观察过她的言行举止,甚至连她像不像名门闺秀都无法判断。他记得同届的长山很兴奋,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她。
留在一成记忆里的,反而是像跟班似的和唐泽雪穗一起来的川岛江利子。素面朝天,衣服也中规中矩,是个与“朴素”这个字眼非常吻合的女孩。
记得应该是在唐泽雪穗填参观名单的时候,川岛江利子站在不远处等待。不管有人从她身旁经过,还是有人大喊大叫,她似乎都不放在心上,仿佛那样的等待对她而言甚至是舒适愉快的。那模样让他联想起一朵在路旁迎风摇曳、无人知其名字的小花。
像是想摘下小花一般,一成叫住了她。本来,身为社交舞社社长的他,并不需要亲自招揽新社员。
川岛江利子是个独特的女孩,对一成的话作出的反应完出乎他意料,话语和表情令他极感新鲜。
在参观会期间,他也很留意江利子。也许应该说不知不觉就会在意她,目光总是转向她。或许是因为她在所有参观者中显得最认真。而且,即使其他人都坐在铁椅上,她自始至终站着,可能是认为坐着看对学长学姐不够礼貌。
她们要离开的时候,一成追上去叫住她,问她作何感想。
“好棒。”川岛江利子说,双手在胸前握紧,“我一直以为社交舞已经落伍了,但是能跳得那么好,真是太棒了。我觉得他们一定是得天独厚。”
“你错了。”一成摇头否认。
“嗯?不是?”
“不是得天独厚的人来学社交舞,而是在必要时跳起舞来不至于出洋相的人留了下来。”
“哦……”川岛江利子有如听牧师讲道的信徒,以钦佩、崇拜交织的眼神仰望一成,“真厉害!”
“厉害?什么厉害?”
“能说出这种话啊,不是得天独厚的人来跳舞,而是会跳的人才得天独厚,真是至理名言。”
“别这样,我只是偶然想到,随口说说。”
“不,我不会忘记的。我会把这句话当作鼓励,好好努力的。”江利子坚定地说。
“这么说,你决定入社了?”
“是的,我们两个人决定一起加入,以后请学长多多关照。”说着,江利子看着身旁的朋友。
“好,那也请你们多多指教。”一成转向江利子的朋友。
“请多指教。”她朋友礼貌地低头致意,然后直视一成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正面看到唐泽雪穗,真是一张五官端正精致的面孔——他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然而,当时,他对她的猫眼还产生了另一种感觉。现在回想起来,他发现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感觉,才让他认为她不是一般的名门闺秀。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微妙得难以言喻的刺。但那并不是社交舞社社长无视她的存在,只顾和朋友讲话而自尊受伤的样子。那双眼睛里栖息的光并不属于那种类型。
那是更危险的光——这才是一成的感觉,那光中可以说隐含了卑劣与下流。他认为真正的名门闺秀,眼神里不应栖息着那种东西。
3
自开学典礼以来,已经过了两个星期。
上完英文系的第四堂课,江利子便和雪穗结伴前往永明大学。从清华女子大学出发,搭电车约三十分钟便可抵达。社交舞社的联合练习于每星期二、五举行,但清华女子大学社员并不在校内练习,所以她们今天是第四次。
“但愿今天可以学会。”江利子在电车里做出祈祷的动作。
“你不是已经会跳了吗?”雪穗说。
“不行!我的脚都不听话,我快跟不上了。”
“讲这种丧气话,筱冢学长会失望哦,他那么热心地邀请你入社。”
“这样讲,我就更难过了。”
“听说社长直接招募的社员,就只有你一个。也就是说,你是VIP.别辜负人家的期待呀。”雪穗露出取笑的眼神。
“别这么说,我会有压力。不过,为什么筱冢学长只找我呢?”
“因为看上你了,肯定。”
“那怎么可能!如果是雪穗的话,我还能理解。更何况,社长已经有仓桥学姐了。”
“仓桥学姐啊,”雪穗点头,“他们好像在一起很久了。”
“长山学长说他们从一年级就在一起了。听说是仓桥学姐主动追求,不[..Co知道是不是真的。”
“也许吧。”雪穗再次点头,显然不怎么惊讶。
筱冢一成和仓桥香苗是公认的一对,这件事江利子第一次参加练习时便知道了。香苗亲昵地直呼筱冢的名字,而且像是故意要向新社员炫耀般,跳舞时身体紧贴着筱冢。其他社员对此毫无异议,反而证明了他们的关系。
“仓桥学姐可能是想向我们示威吧。”雪穗说。
“示威?”
“向大家声明:筱冢学长是我的。”
“嗯……”江利子点点头,认为或许真是如此。她非常明白那种心情。
一想到筱冢一成,江利子便感到胸口有点发烫。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就叫恋爱。但是,当她看到他和仓桥香苗恋人般的举止时,心情的确难免失落。如果这是香苗的目的,那么她已取得了面成功。
然而,从二年级学姐那里得知筱冢一成的身份时,她认为对他有恋爱的感觉根本是笑话一桩。他出身位列日本五大制药公司之一的筱冢家族,是筱冢药品董事的长子,现任社长是他伯父。换句话说,他是地道的豪门公子。这种人物竟然近在身边,这件事对江利子而言有如天方夜谭。所以,她把他主动接近自己,解释成公子一时兴起。
两人在永明大学前的车站下车,一出车站,和煦的风便抚上脸颊。
“今天我想先走,对不起。”雪穗说。
“有约会?”
“不,有点事。”
“噢。”
不知从何时起,雪穗偶尔会像这样和江利子分头行动。江利子现在已经不再去刨根究底了。以前她一度曾穷追不舍,结果被雪穗断绝来往。她们之间闹得不愉快,只有那一次。
“好像快下雨了。”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雪穗喃喃自语。
4
可能是因为在想心事,没注意到挡风玻璃何时开始沾上细小的水滴。刚意识到下雨了,玻璃便已被雨水打湿,看不见前方了。一成赶紧用左手扳动操纵杆想启动雨刷,马上察觉不对,换手握方向盘,以便扳动右侧的操纵杆。绝大多数进口车即使方向盘位在右边,操纵杆等位置仍与日本国产车相反,上个月才买的这辆大众高尔夫也不例外。
出了学校大门、走向车站的大学生,无不以书包或纸袋代替雨伞挡在头上,匆匆赶路。
他不经意间瞥见川岛江利子走在人行道上。她似乎毫不在乎白色外套被淋湿,步伐悠闲一如往常。平时总是和她形影不离的唐泽雪穗今天却不见人影。
一成驾车驶近人行道,减速到与江利子的步速相当,但她一无所觉,以同样的步调节奏走着。可能在想什么愉快的事,她嘴角挂着浅笑。
一成轻按了两次喇叭,总算让江利子朝这边看来。他打开左侧车窗。“嗨!落汤鸡,我来替你解围吧。”
然而,江利子没有对这个玩笑露出笑容,相反,她板起面孔,加快脚步。一成急忙开车追上。“喂!你怎么了?别跑啊!”
她不但没停下,脚步反而更快了,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这才发现自己好像被误会了。
“是我!川岛!”
听到有人喊她,她总算停了下来,一脸惊讶地回头。
“要搭讪,我会找好天气,才不会乘人之危。”
“筱冢学长……”她眼睛睁得好大,伸手遮住了嘴。
川岛江利子的手帕是白色的,不是白,而是白底有小碎花图案。她用小碎花手帕擦过淋湿的手与脸,最后才轻拭头颈。湿透的外套脱下来放在膝盖上,一成说放在后座就好,她却说会沾湿坐椅,不肯放手。
“真的很对不起,太暗了,我没有看到学长。”
“没关系,那种叫人的方式,难怪会被误以为是搭讪。”一成边开车边说。他准备送她回家。
“对不起,因为有时候会有人那样跑来搭讪。”
“哦,你很红啊。”
“啊,不是的,不是我。和雪穗在一起,走在路上时常会有人搭讪……”
“说到这个,难得今天你没跟唐泽在一起。她不是来练习了吗?”
“她有事先走了。”
“所以你才落了单。不过,”一成瞄她一眼,“你为什么步行?”
“啊?”
“就刚才。”
“我得回家啊。”
“不是,我是问你为什么没有跑,却在走。其他人不都在跑吗?”
“哦,我又不赶时间。”
“不怕淋湿吗?”
“可如果跑,会觉得雨滴猛地打在脸上,就像这样。”她指着挡风玻璃。雨已经转大。打在玻璃上的雨滴飞溅开来,又被雨刷刷落。
“不过可以减少淋雨的时间啊。”
“依我的速度,顶多只能缩短三分钟吧。我不想为了缩短这么一点时间,在湿漉漉的路上跑,而且可能会摔跤。”
“摔跤?不会吧?”一成笑出声来。
“不是开玩笑,我经常摔跤。啊,说到这个,今天练习的时候我跌倒了,还踩到了山本学长的脚……山本学长虽然叫我不用放在心上,可一定很疼。”江利子伸出右手轻揉百褶裙下露出的腿。
“习惯跳舞了吗?”
“一点点。不过还是完不行。新生当中就数我学得最慢。像雪穗,感觉已经完像个淑女了。”江利子叹气。
“马上就会跳得很好的。”
“会吗?但愿如此。”
一成在红灯前停下车,看着江利子的侧脸。她依然一脸素净,但在路灯照耀下,脸颊表面几乎完美无瑕。简直像瓷器一样,他想。她的脸颊上粘了几根湿头发,他伸手过去,想把头发拨开。但她好像受到惊吓,身子一震。
“抱歉,我看到你头发粘在脸上。”
“啊!”江利子低声轻呼,把头发拨到后面。即使在昏暗中,也看得出她脸颊微微泛红。
绿灯了,一成发动汽车。“你这发型什么时候开始留的?”他看着前方问。
“哦?这个?”江利子伸手摸摸被淋湿的头,“高中毕业前。”
“想来也是,最近好像很流行,还有好几个新生也是剪这个发型。是不是叫‘圣子头’?也不管适不适合,每个人都这么剪。”
他说的是中长发、额前披着刘海、两侧头发向后拢的发型。这是去年出道的女歌手松田圣子的招牌发型,一成不太喜欢。
“不适合我吗?”江利子畏畏缩缩地问。
“嗯,”一成换挡,转弯,完成操作后才说,“老实说,是不怎么适合。”
“啊?”她频频抚摸头发。
“你很满意?”
“也不是,只是,这是雪穗建议的,说这样很适合我……”
“又是她,你什么都听唐泽的。”
“没有啊……”
一成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江利子垂下视线,突然间有了一个主意。他瞄了手表一眼,快七点了。“接下来你有什么事?要打工吗?”
“啊,没有。”
“可以陪我一下吗?”
“去哪里?”
“别担心,不会带你去什么不良场所。”说着,一成踩下油门。
他在路上找到电话亭打电话。他并没有告诉江利子要去哪里,看她略带不安的样子是一种乐趣。
车子在一栋大楼前停下,他们的目的地是位于二楼的店面。来到店门口,江利子惊得双手掩口,向后退去。“这……为什么来美容院?”
“我在这里剪了好几年头发,老板的手艺很高明,你尽管放心。”交代了这些,他便推着江利子的背,打开店门。
老板是个蓄着仁丹胡、年过三十的男子。他曾在多项比赛中获奖,技术与品位颇受好评。他向一成打招呼:“你好!
欢迎光临。”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跑来。”
“哪里哪里,既然是一成先生的朋友,几点到都不嫌晚。”
“我想请你帮她剪头发。”一成伸手朝江利子一比,“帮她修剪一个适合的发型。”
“没问题。”老板打量江利子,露出发挥想象力的眼神。江利子不由得感到羞涩。
“还有,”一成对旁边的女助手说,“可以帮她稍微化个妆吗?好衬托她的发型。”
“好的。”女助手信心十足地点头。
“对不起,筱冢学长,”江利子浑身不自在,忸怩道,“我今天没带多少钱,而且,我很少化妆……”
“这些你用不着担心,只要乖乖坐着就是。”
“可是,那个,我没跟家里说要上美容院,太晚回去家里会担心的。”
“这倒是。”一成点点头,再度看向女助手,“可以借一下电话吗?”
“好的。”助手应声把柜台上的电话拿过来。电话线很长,可能是为了剪发中的客人接听方便。一成递给江利子。“来,打电话回家,这样就不会挨骂了吧?”
或许是明白再挣扎也是白费力气,江利子忐忑着拿起了听筒。
一成在店内一角的沙发坐下等待。一个高中生模样的打工女孩端上咖啡,她留着平头般的发型。一成看了有些惊讶,但的确相当适合她,一成不禁感到佩服,同时认为这种发型以后或许会流行起来。
江利子会变身为什么模样?一成十分期待。如果自己的直觉没错,她一定会绽放出隐藏的美丽。为什么会对川岛江利子如此在意,连一成自己也不太明白。第一眼看到她,他便受到吸引,但究竟是哪一点吸引了他,他却说不清。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她不是别人为他介绍,也不是她主动接近,而是他靠自己的眼光发现的女孩。这个事实给他带来极大的满足,因为他过去交往的女孩,都不出前两种类型。
仔细想想,这种情况好像不仅止于男女交往,一成回顾过去,浮现出这种想法。无论是玩具还是衣物,是别人准备好的。没有一样东西是自己找到、渴望并设法取得的。因为所有东西都已经事先为他准备好,很多时候,他甚至没有想过那些究竟是不是他要的。
选择永明大学经济系,也很难说是出自他本身的意愿。最主要的理由是许多亲戚都毕业于同一所大学。与其说是选择,不如说“早就决定好”更贴切。
就连选择社交舞社作为社团活动,也不是一成决定的。他父亲以妨碍学业为由,反对他从事社团活动,唯有社交舞或许会在社交界有所帮助,才准许他参加。还有……
仓桥香苗也不是他选择的女人,是她选择了他。清华女子大学的社员当中,从他们还是新生时起,她便最为漂亮出众。新社员第一次发表会由谁当她的舞伴,是男社员最关心的一件事。有一天,她主动向一成提议,希望他选她作为舞伴。
她的美貌也深深吸引一成,这项提议让他得意忘形。此后他们搭档并再三练习,旋即成为恋人。但是,他想……
自己究竟爱不爱香苗,他并没有把握,反倒像是为可以和一位漂亮女孩交往、有肌肤之亲而乐不可支。证据就是遇到其他好玩的活动时,他经常牺牲与她的约会,且并不以为可惜。她经常要他每天打电话给她,他却时常对此感到厌烦。
再者,对香苗来说,她是不是真的爱自己也颇有疑问。她难道不是只想要“名分”吗?有时她会提起将来这个字眼,但一成私下推测,即使她渴望与自己结婚,也不是因为想成为他的妻子,而是想跻身筱冢家族。无论如何,他正考虑结束和香苗间的关系。今天练习时,她像是对其他社员炫耀似的把身体贴上来,这种事他实在受够了。
正当他边喝咖啡边想这些事情时,女助手出现在他眼前。“好了。”她微笑着说。
“怎样?”
“请您亲自确认。”女助手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
江利子坐在最里边的椅子里。一成慢慢走近,看到她映在镜子里的脸,顿时大为惊叹。
头发剪到肩上的部位,露出一点耳垂,但并不显得男孩子气,而是凸显出她的女性美。而且,化了妆的脸庞让一成看得出神,肌肤被衬托得更美了,细长的眼睛让他心荡神驰。“真是惊人。”他喃喃地说,声音有些沙哑。
“很怪吗?”江利子不安地问。
“一点也不。”他摇着头,转向老板,“真是手艺精湛,了不起。”
“是模特儿天生丽质。”老板笑容可掬。
“你站起来一下。”一成对江利子说。
她怯怯地起身,害羞地抬眼看他。
一成细细打量她身,开口说:“明天你有事吗?”
“明天?”
“明天星期六,你只上午有课吧?”
“啊,我星期六没有排课。”
“那正好。有没有别的事?要跟朋友出去?”
“没有,没什么事。”
“那就这么定了,你陪我出去吧,我想带你去几个地方。”
“咦?哪里?”
“明天你就知道了。”
一成再度欣赏江利子的脸庞和发型,真是超乎想象。要让这个个性十足的美女穿什么样的衣服才好呢?——他的心早已飞到明天的约会。
5
星期一早上,江利子来到阶梯教室,先就座的雪穗一看到她,便睁大了眼睛,表情顿时冻结,似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你怎么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难得有点走调。
“发生了很多事。”江利子在雪穗身边坐下。几个认得她的学生也满脸惊讶地朝她这边看。感觉真好。
“头发什么时候剪的?”
“星期五,那个雨天。”
江利子把那天的事告诉雪穗。向来冷静的雪穗一直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不久,惊讶就变成笑容。“那不是很棒吗?筱冢学长果然看上了你。”
“是吗?”江利子用指尖拨弄侧面剪短的头发。
“然后你们星期六去了哪里?”
“星期六……”
星期六下午,筱冢一成带江利子去了高级名牌的精品店。他熟门熟路地走进,和那家美容院一样,向一名看似店长的女子表示希望帮江利子找适合的衣服。着装高雅的店长闻言便铆足了劲,命年轻店员拿出一件又一件衣服,试衣间完被江利子独占了。
知道目的地是精品店时,江利子心想买一件成熟的衣服也不错,但当她看到穿在身上的衣服的标价,不禁大惊失色。她身上根本没带那么多钱,即使有,也不敢为几件衣服花上那么一大笔。
江利子悄悄将这件事告诉一成,他却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我送你。”
“那怎么可以,这么贵的东西!”
“男人说要送的时候,你不客气地收下就好。你不必担心,我不求回报,只是想让你穿得体的衣服。”
“可是,昨天美容院的钱也是学长出的……”
“因为我一时兴起,剪掉了你心爱的秀发,付钱理所当然。再说,这一切也是为了我自己。带在身边的女孩,顶着不适合的圣子头,穿得像个保险业务员,我可受不了。”
“平常的我有这么糟糕啊……”
“坦白说,的确有。”
听一成这么说,江利子感到无地自容,她向来认为自己在打扮上也颇为用心。
“你现在正要开始结茧,”筱冢一成站在试衣间旁边说,“连你也不知道自己会变得多美。而我,想为你结茧尽一点力。”
“等我破茧而出,可能没有什么改变……”
“不可能,我保证。”他把新衣服塞给她,拉上试衣间的门帘。
那天他们买了一件连衣裙。虽然一成要她多买几件,但她不能仗着他的好意占便宜。连这件裙子,她都为回家后该怎么向母亲解释而苦恼。因为前一天的美容院变身,已经让母亲大吃一惊了。
“就说是在大学里的二手拍卖会买的。”一成笑着建议,然后又加上一句,“不过,真的很好看,像女明星一样。”
“哪有!”江利子红着脸照镜子,但心里也有几分赞同……
听完,雪穗惊叹地摇摇头。“简直像真人版灰姑娘,我太惊讶了,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自己也觉得好像在做梦。忍不住会怀疑,真的可以接受学长的好意吗?”
“可是江利子,你喜欢筱冢学长吗?”
“嗯……我也不知道。”
“脸红成这样,还说不知道呢。”雪穗温柔地白了她一眼。
第二天是星期二,江利子一到永明大学,社交舞社的社员也对她的改变大为惊讶。
“真厉害!才换个发型、化个妆就变化这么大。我也来试试好了。”
“那是人家江利子天生丽质,一磨就发亮。本钱不够好,怎么弄都没救。”
“啊!真过分!”
像这样被围绕着成为话题的中心,这在江利子过去的人生中从未发生。以往遇到这种场面时;圆圈的中心都是雪穗,今天她却在不远处微笑。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永明大学的男社员也一样,一看到她便立刻靠过来。然后,对她提出种种问题。“哎,你是怎么了,变这么多?”“是有什么心境上的变化吗?”“失恋了?还是交了男朋友?”
江利子这才明白原来受人关注是这么愉快的一件事,她对于向来引人注目的雪穗再次感到羡慕。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乐意看到她的改变。
社团学姐当中,有人刻意把她当作透明人。像仓桥香苗,就不怀好意地打量江利子,对她说出“要打扮,你等下辈子吧”的话。但是,她似乎并没有发现,改变江利子的正是自己的男友。在练习开始前,江利子被二年级的学姐叫去。
“算一下社费的支出。”长发的学姐递给她一个咖啡色袋子,“账簿和上年度的收据都在里面,把日期和金额填一填,再把每个月的支出算出来。知道了吗?”
“请问,要什么时候做好?”
“今天练习结束前。”学姐向背后瞄了一眼,“是仓桥学姐交代的。”
“啊,好的,我知道了。”
等二年级的学姐走了,雪穗靠过来。“真不讲理,这样江利子不就没有时间练习了吗?我来帮忙。”‘“没关系,应该很快就可以做完。”
江利子看了看袋子,里面塞满了密密麻麻的收据。她拿出账簿打开一看,这两三年来的账目部乱作一团。
有东西掉了,捡起来一看,是一张塑料卡片。
“这不是银行卡吗?”雪穗说,“大概是社费账户的吧。真是太不小心了,竟然塞在这种地方,要是被偷还了得。”
“不知道密码就不能用啊。”江利子说。她想起父亲最近也办了银行卡,却抱怨说没有把握正确操作机器,所以从来没拿它取过钱。
“话是没错……”雪穗好像还想说什么。
江利子看看卡片正面,上面印着“三协银行”的字样。
江利子在练习场所一角开始记账,但比预期的还要耗时。中途雪穗也来帮忙,但计算完毕、部登记入簿后,练习已经结束了。
她们俩拿着账簿,走在体育馆的走廊上,要把东西交还给应该还在更衣室的仓桥香苗。其他社员几乎都已离开。
“真不知道今天是来做什么的。”雪穗懒洋洋地说。
就在她们到达女子更衣室前的时候,里面传来了说话声。“我告诉你,别瞧不起人!”
江利子立刻停下脚步,那是仓桥香苗的声音。
“我没有瞧不起你,就是因为尊重你,才会找你好好谈谈!”
“这是哪门子尊重?这就叫瞧不起人!”
门猛地被打开,仓桥香苗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她似乎没把她们两个看在眼里,不发一语地沿走廊快步离去。现场的气氛让江利子她们实在不敢出声叫她。
接着,筱冢一成走出房间,看到她们,露出苦笑。“原来你们在这里。看样子,好像让你们听到了一些难堪的话。”
“学长不追过去吗?”雪穗问。
“不用。”他简短地回答,“你们也要走了吧?我送你们。”
“啊,我有事。”雪穗立刻说,“请学长送江利子就好。”
“雪穗……”
“下次我再把账簿交还给仓桥学姐。”雪穗从江利子手里拿走袋子。
“唐泽,真不用吗?”
“是的。江利子就麻烦学长了。”低头施礼后,雪穗便朝仓桥香苗离开的方向走去。
一成叹了口气。“唐泽大概是不想当电灯泡。”
“仓桥学姐那边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一成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已经结束了。”
6
身穿黑色迷你裙的女孩在镜子里笑着。裙子很短,大腿外露,这种衣服她以前绝对不敢穿。即使如此,江利子还是转了一圈,心想,他应该会喜欢。
“觉得怎样?”女店员来了,看到她的模样,笑着说,“哇!非常好看。”
听起来不像奉承。
“就买这件。”江利子说。虽然不是名牌,但穿起来很好看。
离开服饰店,天已经黑了。江利子朝着车站加快脚步。已经进入五月中旬了。她在心里数着,这是这个月第四件新衣服。最近她经常单独去购物,因为这样心情比较轻松。到处寻找一成可能会喜欢的衣服,走到双腿僵硬,却让她感到欣喜。她当然不能要雪穗陪她,况且,她仍有些羞涩。
经过百货公司的展示橱窗时,看见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如果是两个月前,她可能会认不出现在的自己。她现在极为关心容貌,不时在意在他人眼里特别是在一成眼里的她是什么样子,对于研究化妆方法、寻找合适的时尚感也不遗余力。而且,她能够感觉到下的功夫越多,镜子里的模样便越美。这让她雀跃不已。
“江利子,你真的变漂亮了。看得出你一天比一天美,就好像从蛹羽化成蝶一样。”雪穗也这么说。
“别这样啦!你这样讲,我会害羞的。”
“可这是真的呀。”说着,雪穗点点头。
她还记得一成以茧所作的比喻,她很想早点变成真正的女人,破茧而出。
她和一成的约会已经超过十次。一成正式向她提出交往的要求,就是在他和仓桥香苗吵架的那一天。在开车送她回家的路上,他对她说:“希望你和我交往。”
“因为和仓桥学姐分手了,才和我交往吗?”当时她这么问。
一成摇摇头。“我本就打算和她分手。你出现了,让我下定决心。”
“如果知道我和学长开始交往,仓桥学姐一定会生气的。”
“暂时保密就好了,只要我们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不可能的,一定会被看出来。”
“那就到时候再说,我会想办法,不让你为难。”
“可是……”江利子只说了这两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一成把车停在路边。两分钟后,他吻了江利子。
从那一刻起,江利子便有如置身梦中,甚至担心自己不配享有如此美好的一切。
他们两人的关系在社交舞社内似乎隐瞒得很好,她只告诉了雪穗一个人,其他人都不知情。证据就是这两个星期来,有两个男社员约江利子,她自然予以拒绝。这种事也是她以前无法想象的。只是,她对仓桥香苗仍不无芥蒂。
后来,香苗只出席过两次练习。香苗自然不想与一成碰面,但江利子认为,她知道自己就是他的新女友也是原因之一。她们有时在女子大学内碰面,每次她都以能射穿人身体般锐利的眼神瞪着江利子。由于她是学姐,江利子会主动打招呼,但香苗从不回应。
这件事她并没有告诉一成,但她觉得应该找他商量一下。
总之,除了这一点,江利子很幸福,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甚至会忍不住笑出来。
提着装了衣服的纸袋,江利子回到家附近。再过五分钟,就能看到一栋两层楼的旧民宅。
抬头仰望天空,星星露脸了。知道明天也会是晴天,她放下心来。明天是星期五,可以见到一成,她打算穿新衣服。
发现自己在下意识地笑,江利子自顾自害羞起来。
7
铃声响了三下,有人接起电话。“喂,川岛家。”电话里传来江利子母亲的声音。
“喂,您好,敝姓筱冢,请问江利子在家吗?”一成说。
霎时间,对方沉默了。他有不祥的预感。
“她出去了。”她母亲说,一成也料到她会这么回答。
“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不太清楚。”
“不好意思,请问她去了哪里?不管我什么时候打,她总是不在家。”
这是本周以来的第三通电话。
“她刚好出门,到亲戚家去了。”她母亲的声音有点狼狈,这让一成感到焦躁。
“那么,可以请她回来之后给我一个电话吗?说是永明大学的筱冢,她应该就知道了。”
“筱冢同学……对吗?”
“麻烦您了。”
“那个……”
“请说。”
听到一成的回应,她母亲没有立刻回答。几秒钟后,声音总算传了过来。“真是令人难以启齿,不过,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啊?”
“承蒙你的好意,和她交往过一阵子。但是她年纪还小,请你去找别人吧,她也认为这样更好。”
“请等一下,请问您是什么意思?是她亲口说不想再和我交往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总而言之,她不能再和你交往了。对不起,我们有苦衷,请你不要追究。再见。”
“啊!等等……”
叫声来不及传达,或者应该说是对方刻意忽视,电话被挂断了。
一成离开电话亭,如在云里雾中。
和江利子失去联络已经超过一周,最后一次通电话是上星期三,她说次日要去买衣服,星期五会穿新衣服去练习。但是,星期五的练习她却突然请假。这事据说曾经与社团联络,是唐泽雪穗打电话来,说教授突然指派杂务,她和江利子都无法参加当天的练习。
那天晚上,一成打电话到江利子家。但是,就和今天一样,被告知她去了亲戚家,不会回来。星期六晚上他也打过电话,那时她仍不在家。江利子的母亲明显是在找借口搪塞,语气很不自然,给人一种窘迫的感觉,似乎认为一成的电话是种麻烦。后来他又打了好几次,均得到同样的回答。虽然他留言请对方转告,要江利子回家后打电话给他,但或许是没有顺利传达,她一次也没有回电。
此后,江利子始终没有出席社交舞社的练习。不仅江利子,连唐泽雪穗也没有来,想问也无从问起。今天是星期五,她们依旧没有现身,他便在练习途中溜出来打电话,不料却突然听到那番声明。
一成无论如何想不出江利子突然讨厌他的理由。
江利子母亲的话也没有这样的意味。她说“我们有苦衷”,究竟是指什么呢?种种思绪在脑海里盘旋的一成回到位于体育馆内的练习场地。一个女社员一看到他便跑过来。“筱冢学长,有一个奇怪的电话找你。”
“怎么?”
“说要找清华女子大学的社交舞社负责人,我说仓桥学姐请假,他就说,永明大学的社长也可以。”
“是谁?”
“他没说。”
“知道了。”
一成走到体育馆一楼的办公室,放在门卫前方的电话听筒还没有挂回去。一成征得门卫的同意后,拿起听筒。
“喂,您好。”
“永明大学的社长吗?”一个男子的声音问道,声音很低,但似乎很年轻。
“是。”
“清华有个姓仓桥的女人吧,仓桥香苗?”
“那又怎么样?”听到对方无礼的话语,一成讲起话来也不再客气。
“你去告诉她,叫她快点付钱。”
“钱?”
“剩下的钱。事情我都给她办好了,当然要跟她收剩下的报酬。讲好的,订金十二万,尾款十三万。叫她赶快付钱,反正社费是她在管吧。”
“付什么钱?什么事情办好了?”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
“既然这样,要我传话不是很奇怪吗?”
对方低声笑了。“一点都不奇怪,由你来传话最有效果。”
“什么意思?”
“你说呢?”电话挂了。
一成只好放下听筒。门卫一脸惊讶,一成立刻离开办公室。
订金十二万,尾款十三万,一共二十五万……仓桥香苗付这些钱,[..Co究竟要那个人做什么?照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那男子应非善类。他说由他传话效果最好,这句话也令人生疑。他想稍后再打电话问香苗,但总觉得百般不情愿。分手后,他们再也没交谈过,而且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江利子。
社交舞社的练习一结束,一成便开车回家。他房间的门上装了一个专用信箱。寄给他的邮件,下人会放在里面。他打开,里面有两份直邮和一份限时专送。专送没有写寄件人,收件人的住址和姓名好像是用直尺一笔一画画出来的,字迹非常奇特。他走进房间,坐在床上,怀着不祥的预感打开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看到那张照片的一刹那,一成如遭雷击,脑海里刮起狂风暴雨。
8
唐泽雪穗比约定时间晚了五分钟。一成朝她稍稍举手,她立刻看到,走了过来。“对不起,我迟到了。”
“没关系,我也刚到。”
女服务生过来招呼,雪穗点了奶茶。因为是非假日的白天,平价西餐厅里人不多。
“不好意思,还特地请你出来。”
“哪里,”雪穗轻轻摇头,“不过,我在电话里说过,如果是江利子的事,我无可奉告。”
“这我知道。我想,她一定有很大的秘密。”
雪穗闻言垂下眼睛。睫毛真长。有些社员认为她像法国洋娃娃,如果眼睛再圆一点,倒是一点都没错,一成想。
“但是,只有在我一无所知的前提下,这种做法才有意义吧。”
“哦?”她惊呼一声,抬起头来。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有人寄了一张照片给我,匿名,而且是限时专送。”
“照片?”
“那种东西我实在不想让你看,但是……”一成把手伸进上衣口袋。
“请等一下。”雪穗急忙打断他,“是那个……卡车车厢的?”
“对,地点是在卡车车厢上,拍的是……”
“江利子?”
“对。”一成点点头,省略了“裸模样”。
雪穗掩住嘴,眼里似乎随时会掉下泪来,但女服务生正好送奶茶过来,她总算忍住了。一成松了口气,要是她在这种地方哭出来可不太妙。
“你看过这张照片了?”他问。
“是的。”
“在哪里?”
“江利子家,寄到她家去的。太吓人了,那么悲惨的模样……”雪穗哽咽了。
“怎么会这样!”一成在桌上用力握拳,手心里冒出又湿又黏的汗水。为了让情绪冷静下来,他望向窗外。外面不断飘着绵绵细雨,还不到六月,但可能已经进入梅雨季了。他想起第一次带江利子上美容院的事,那时也下着雨。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就是那么一回事,江利子突然遭到袭击……”
“光是这样我不明白。在哪里?什么时候?”
“江利子家附近……上上个星期四。”
“上上个星期四?”
“没错。”
一成取出记事本,翻开日历。一如他的推测,就是江利子最后一次打电话给他的第二天,她说要去买衣服的日子。
“报警了吗?”
“没有。”
“为什么?”
“江利子的父母说,要是采取行动,让这件事公开,造成的影响反而更大……我也这么认为。”
一成捶了一下餐桌。心里虽然愤恨难平,但他能够理解她父母的心情。“歹徒把照片寄给我和江利子,可见不是突发事件。这一点你明白吗?”
“我明白。但是,谁会做这么过分的事……”
“我想到一个可能。”
“什么?”
“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做。”
“你说的难道是……”
“没错。”一成只说了这两个字,便避开雪穗的眼睛。
她也意会到了。“不会吧……女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男人做的,找了一个做得出这种下流事的男人。”
一成把上星期五接到不明男子电话一事告诉了雪穗。
“接到电话后就看到那张照片,我马上把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还有,那个男的在电话里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说社交舞社的社费是香苗在管理。”
雪穗倒吸了一口气。“你是说,她用社费付钱给歹徒?”
“虽然令人难以置信,我还是查过了。”
“直接问仓桥学姐吗?”
“不是,我有其他办法。我知道账号,请银行调查是否提过款就行。”
“可存折在仓桥学姐那里呀?”
“是,不过还是有办法。”
一成含糊其辞。事实上,一成是极力拜托出入家中的三协银行的人调查的。“结果,”他压低声音,“上上星期二,用银行卡取了十二万。今天早上再次确认,这个星期一开始也领了十三万。”
“可那未必就是仓桥学姐领的呀,也可能是其他人。”
“根据我的调查,过去这三个星期,除了她,没有人碰过那张卡片。最后碰过的是你。”说着,他往雪穗一指。
“是仓桥学姐要江利子记账那次对不对?两三天后,我就把存折和卡片交还给学姐了。”
“从那时起,卡就一直在她那里。绝对错不了,是她找人报复江利子。”
雪穗长出一口气。“我实在无法相信。”
“我也一样。”
“但这只是学长的推测,没有证据呀,就算是账户那些,也许只是刚好提领了同样的金额。”
“你说天底下有这么不自然的巧合吗?我想应该报警。只要警察彻底调查,一定查得到证据。”
雪穗的表情明显反对这个提法。他一说完,她便开了口:“就像我一开始说的,江利子家不希望事情闹大。即使像学长说的报警调查,查出是谁作恶,江利子受的伤害也不会愈合。”
“话是这么说,但事情不能就这样算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这,”雪穗凝视着一成的眼睛,“就是学长的问题了,不是吗?”
一句话登时让一成无言以对。他惊愕地屏住气息,回视雪穗端正的脸孔。
“今天我来这里,也是为了传达江利子的口信。”
“口信?”
“再见,我很快乐,谢谢你——这就是她要说的话。”雪穗公事公办地说。
“别,让我见她一面。”
“请别提无理的要求,稍微体谅一下她的处境。”雪穗站起来,奶茶几乎没有碰过,“这种事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做。但是为了她,我才勉强答应。请你也体谅我的难处。”
“唐泽……”
“失陪了。”雪穗走向出口,随即又停下脚步,“我不会退出社交舞社,要是连我都退出,她会过意不去的。”她再度迈开脚步。这次完没有停下。
等她的身影从视野里消失,一成叹了口气,转眼望向窗外。
雨依旧下个不停。
9
电视上只有无聊的八卦节目和电视新闻。江利子伸手去拿被子上的魔方,这个去年风靡一时的解谜游戏,现在完被遗忘了。这个游戏因难以破解成为话题,但一旦知道解法,连小学生也可以在转眼间完成。即使如此,江利子到现在仍与魔方苦战。这是雪穗四天前带来给她的,也教了她一些破解的诀窍,她却毫无进展。我不管做什么都做不好,她叹息。
有人敲门,是母亲的声音:“雪穗来啦。”
“啊,请她进来。”
不一会儿便听到另一个脚步声。门缓缓打开,露出雪穗白皙的脸庞。“你在睡觉?”
“没有,在玩这个。”江利子拿起魔方。
雪穗微笑着进入房间,还没坐下就说“你看”,递过盒子。是江利子最爱吃的泡芙。
“谢谢。”
“伯母说,等一下会拿红茶过来。”
“好。”点头后,江利子怯怯地问,“你去见过他了?”
“嗯,见过了。”
“那……跟他说了?”
“说了,虽然很不好受。”
“对不起,要你去做那么讨厌的事。”
“不会,我没关系。倒是你,”雪穗伸手过来,温柔地握住江利子的手,“觉得怎么样?头不痛了吧?”
“嗯,今天好多了。”
遇袭的时候,歹徒用氯仿把她迷昏,造成后遗症,一段时间头痛不止。不过医生认为心理因素的作用更大。
那天晚上,因为江利子迟迟不归而担心的母亲,在前往车站迎接的路上,发现倒在卡车车厢上的女儿。当时,江利子仍处于昏迷状态。从不适的昏睡中醒来时的惊恐,江利子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时,母亲正在她身边放声大哭。
不仅如此,还有几天后送来的那张可怕的照片。寄件人不明,也没有只字片语,歹徒的恶意似乎深不见底,让江利子惊惧不已。她决定,从今以后,绝不再引人注目,要躲在别人的影子下生活。过去她也是这么过的,这样才适合自己。
虽然发生了这起悲惨的事,但不幸中有件大幸。很奇怪,她的清白并没有被玷污。歹徒的目的似乎只是脱光她的衣服拍照。
双亲决定不报警也是基于这一点,事情若是曝光,不知道会受到什么谣言中伤。要是事情传出去,恐怕任何人都会认为她遭到了强暴。
江利子想起初中时代的一起事件,同年级的藤村都子在放学途中遇袭。发现下半身赤裸的她的人,正是江利子和雪穗。都子的母亲也曾对江利子这么说:“幸好只是衣服被脱掉,身体并没有被玷污。”那时,她曾怀疑其中的可能性,现在遇到同样的惨事,才知道这的确有可能。她认为,自己的情况一定也没人肯相信。
“你要早点好起来啊,我会帮你的。”雪穗握紧了江利子的手。
“谢谢,你是我唯一的支柱。”
“嗯,有我在你身边,什么都不用怕。”
这时,电视里传来新闻播报员的声音。“银行发生了盗领事件。存款人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户头遭到盗领。受害者是东京都内的上班族,本月十日到银行柜台提领存款时,发现应有两百万元左右的余额变成零。调查结果发现,存款是于三协银行府中分行由银行卡分七次提领,最后一次提款是四月二十二日。被害人是在银行推广下,于一九七九年办理银行卡,但卡片一直放在办公室的办公桌内,从未使用。警方分析极有可能是银行卡遭到伪造,现正展开调——”
雪穗关掉了电视。
第六章
1
悄悄做了一个深呼吸后,园村友彦穿过自动门。
他真想伸手扶住脑袋,总觉得假发快掉下来了。但桐原亮司严重警告他,绝对不准那么做。眼镜也一样,若是频频触碰,很容易被察觉是用来伪装的小道具。
三协银行玉造办事处装设了两台自动取款机,现在,其中一台前有人,正在使用的是一个身着紫色连衣裙的中年妇人。可能是不习惯操作机械,动作非常缓慢。她不时四下张望,大概是想找能帮忙的职员。但银行里悄无人影,时钟的时针刚过下午四点。
友彦生怕这位略微发福的中年妇人向自己求助,要是她那么做,今天的计划便必须中止。
四周没有其他人,友彦不能一直戳着不动。他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办,应该死心回头吗?但是,想及早进行“实验”的欲望也很强烈。
他慢慢接近那台无人使用的机器,巴望着中年妇人快些离去,但她仍朝着操作面板歪头苦想。
友彦打开包,伸手入内。指尖碰到了卡片,他捏住卡片,正准备拿出来——“请问,”中年妇人突然对他说,“我想存钱,却存不进去。”
友彦慌张地把卡片放回包内,也不敢面向那妇人,低着头轻轻摇手。
“你不会啊?他们说很简单,谁都会的。”中年妇人仍不死心。友彦的手继续摇动,他不能出声。
“好了没有?你在干吗?”入口处响起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似乎是中年妇人的朋友。“不快点要来不及了。”
“这个很奇怪,不能用。你有没有用过?”
“那个啊,不行不行,我们家不碰那个。”
“我们家也是。”
“改天再到柜台办理好了,你不急吧?”
“倒是不急,不过,我们那家银行的人说,用机器方便多了,我们才办卡的。”中年妇人似乎总算死了心,从机器前离开。
“傻瓜,那不是让客人方便,是为了银行可以少请几个人。”
“有道理,真气人,还说什么以后是卡片时代呢。”
中年妇人气呼呼地走出去。
友彦轻吁一口气,再次将手探进提包。包是借来的,是不是现在流行的款式,他不太清楚。不要说包了,从现代女性的角度来看,他现在的模样究竟算不算怪,他也深感怀疑。桐原亮司却说:“比你更怪的女人都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
他缓缓取出卡片,卡片的大小、形状和三协银行的卡一模一样,只是上面没有印任何图案,只贴了张磁条。他必须小心谨慎,尽可能不让摄像头拍到他的手。他的视线在键盘上搜寻,然后按下提款键,“请插入金融卡”字样旁的灯开始闪烁。他心跳加剧,迅速将手中的空白卡片插进机器。机器没有出现异常反应,将卡片吸了进去,接着显示出输入密码的要求。成败的关键就看这里了,他想。
他在键盘的数字键上按了4126,然后按下确认键。
接下来是一刹那的空白,这一刹那感觉非常漫长。只要机器出现一点异常反应,他就必须立刻离去。但机器一切如常,接着询问提款金额。友彦强行按捺住雀跃的心情,在键盘上按了2、0、万元。
几秒钟后,他手里有了二十张一万元纸钞和一张明细表。他取回空白卡片,快步走出银行。
长度过膝的百褶裙绊住了脚,走起路来很不方便。即使如此,他还是注意脚步,尽量若无其事地走着。银行前的大道车水马龙,人行道上却没什么人,真是谢天谢地。他不习惯化妆的脸,僵硬得像涂了糨糊一样。
在约二十米外的路边,停了一辆丰田小霸王。友彦一靠近,前座的门便从里面打开。友彦先留意一下四周,才轻轻撩起裙子坐进车里。
桐原亮司合上刚才还在看的漫画杂志,那是友彦买的。有一部《福星小子》在杂志上连载,他很喜欢里面一个叫拉姆的女孩。“情况怎么样?”转动钥匙发动引擎时,桐原亮司问道。
“喏。”友彦把装了二十万元的袋子给他看。
桐原斜眼瞄了一下,把方向盘机柱式排挡杆换成低挡,开动汽车,表情没有太大变化。
“这么说,我们成功破解了。”桐原面朝前方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兴奋,“不过,我本来就很有把握。”
“有是有,可真的成功的时候,身体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发抖。”友彦抓着小腿内侧,穿着丝袜的腿很痒。
“你注意监控摄像头了吧?”
“放心,我的头根本没有抬起过。不过……”
“怎么?”桐原侧目瞪了友彦一眼。
“有个奇怪的欧巴桑,挺险的。”
“什么?”
友彦说了自动取款机前的情况。
桐原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他紧急煞车,把车停在路边。“哎,园村,我一开始就警告过你,只要情况有一点不对劲,就要立刻撤退。”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应该没关系……”友彦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
桐原抓住友彦的领口——女性衬衫的领子。“不要依你自己的想法判断,我可是拿性命来赌。要是出事,被抓的不止你一个。”他的眼睛睁得斗大。
“没有人看到我的脸,”友彦的声音都变了调,“我也没有出声,真的,绝对没有人会认出我。”
桐原的脸扭曲了,然后他叹了一声,放开友彦。“白痴!”
“呃……”
“你以为我为什么把你扮成这种恶心的样子?”
“就是装成女人……不是吗?”
“没错。是为了瞒过谁?当然是银行和警察。要是使用伪卡被发现了,他们首先就会检查监控录像。看到里面拍的是你现在的样子,每个人都会以为是女人。在男生里你算是秀气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你长得够漂亮,高中时甚至还有后援会。”
“所以摄像头拍到的……”
“也会拍到那个啰嗦的女人!警察会找到她。那很简单,她用过旁边那台机器,会在里面留下记录。警察找到了就会问她,对那时候旁边的女人有没有印象。那个欧巴桑要是说,她觉得你男扮女装,那就白折腾了。”
“这一点真的没问题,那种欧巴桑才不会注意到那么多。”
“你怎么能保证?女人这种动物,分明毫无必要,也爱观察别人。搞不好她连你拿的包是什么牌子都记得。”
“怎么会……”
“就是有这种可能。要是她真什么都不记得,只能算你走运。但是,既然要做这种事,就不能指望有什么好运。这跟你以前在精品店偷东西可不一样。”
“……我知道了,对不起。”友彦微微点头道歉。
桐原叹了口气,再度换到低挡,缓缓开动车子。
“可是,”友彦战战兢兢地开口,“我觉得真的不需要担心那个欧巴桑,她只顾着自己的事。”
“就算你的直觉是对的,扮成女人也已经失去了意义。”
“为什么?”
“你不是说完没出声吗?哼都没哼。”
“对啊,所以——”
“所以才有问题。”桐原低声说,“天底下有谁被别人那样问却一声不吭?警察自然会推断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才不出声,这下就会有人推论可能是男扮女装。到那时候,扮女人还有什么意义?”
友彦无话可说,因为桐原说得一点也没错。他很后悔,那时还是应该立刻折返。桐原说的道理并不难,脑筋稍微转一下就能明白。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到?他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生气。
“对不起。”友彦朝着桐原的侧脸再次道歉。
“这种事我不会说第二次。”
“我知道。”友彦回答。桐原不会原谅犯同样错误的笨蛋,这一点他十分清楚。
友彦狼狈地穿过驾驶座和副驾驶座间的狭小空隙,从放在载货台上的纸袋里拿出自己的衣服,在晃动的车子中保持平衡,开始换装。脱掉丝袜时,他有种奇妙的解放感。
大尺寸的女装、女鞋、手提包、假发、眼镜和化妆品,这些女用装扮是桐原张罗的。他绝口不提是如何弄到的,友彦也不过问。友彦早已由过去相处的经验中得到惨痛的教训,知道桐原有许多领域绝不容他人越雷池一步。
换好衣服、卸完妆,车已停在地铁车站附近。友彦准备下车。
“傍晚到办公室来一趟。”桐原说。
“好,我本来就打算要去。”友彦打开车门,下了车。目送汽车离开后,他才走下地铁楼梯。墙上贴着《机动战士高达》的海报。一定要去看,他想。
2
高压电工程的课程令人昏昏欲睡。根据学生间的小道消息,这门课不但不点名,考试的时候对作弊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容纳五十人以上的教室只坐了十来个学生。友彦坐在第二排,强忍着不时会令人失去意识的睡意,将满头白发的副教授慢条斯理解说的弧电放电、辉光放电原理抄在笔记上。如果不动动手,可能随时会趴下睡着。
园村友彦在学校是个认真的学生,至少,信和大学工学院电机系的学生都这么认为。事实上,凡是他选修的课,一定会来上。他会逃课,但仅限于法学、艺术学或大众心理学等与电机无关的公共科目。他才二年级,课表里这类必修课很多。友彦之所以在专业课的课堂上认真听讲,原因可以说只有一个——桐原亮司叫他这么做,理由是为了事业。
说起来,友彦选择攻读电机系,便是受到桐原的影响。高三时,他的数理成绩很好,考虑就读工学院或理学院,但要选什么学系却难以决定。当时桐原对他说:“以后是计算机的时代,要是你能学到这方面的知识,可以帮我的忙。”
那时候,桐原继续从事计算机游戏程序的邮购,而且颇有斩获,友彦也帮他开发程序。桐原所说的“帮忙”,指的大概是发展自己的事业。
对此,友彦曾对桐原说,既然有这种想法,你不如自己去念。桐原的数理科成绩比起他毫不逊色。
那时桐原露出一个脸部纠结的笑容。“要是有闲钱去上大学,我还用得着做这种生意吗?”
友彦这才知道桐原不打算继续升学。他下定决心学会电子和计算机的知识,与其浑浑噩噩地面对将来,不如以帮助他人为目的来决定,这样升学更有意义。更何况,他还欠桐原一份人情,无论花多少年都必须偿还。高二夏天的那件事,至今仍在他心里留下深沉的创伤。
基于这样的理由,友彦决定凡是专业课,都尽可能认真上课。令人惊讶的,是他在课堂上整理的笔记,桐原看得极其认真,为了解笔记的内容,身旁还堆着专业书籍。桐原虽从未上过信和大学半堂课,但他无疑是最了解上课内容的人。
桐原最近对一样东西很感兴趣,那就是借记卡、信用卡等磁卡。
友彦甫进大学不久便开始接触磁卡。友彦在学校看到某种设备,能够读取、改写输入于磁带上的数据,叫编码器。听友彦提起编码器,桐原眼睛为之一亮,说:“那么只要用那个,就可以复制借记卡了。”
“也许可以,”友彦回答,“可是做了也没有意义,使用借记卡时,还要密码,所以卡即使丢了也不必担心,不是吗?”
“密码……”桐原似乎陷入了沉思。
过了两三个星期,桐原把一个录音机大小的纸箱搬进制作个人电脑程序的办公室,箱子里装的就是编码器,有插入磁卡的地方,也有显示磁带内容的面板。
“亏你弄得到这种东西。”听友彦这么说,桐原只是微微耸肩,笑了笑。
拿到这台二手编码器不久,桐原伪造了一张借记卡。友彦并不知道原卡的持有人是谁,因为那张卡停留在桐原手边只有几个小时。
桐原似乎用那张伪卡分两次提了二十几万元。惊人的是他竟然从磁卡记载的数据中破解了密码。
然而,这当中自有玄机。事实上,在取得编码器前,桐原便已经成功解读了磁卡的模式。
但没有特殊机器,如何破解?桐原曾经实际操演给友彦看,那真令人跌破眼镜。
他准备了颗粒极细的磁粉,撒在卡片的磁条上。不一会儿,友彦“啊”地叫出声来——磁条上浮现出细细的条纹。
“其实很像摩斯密码,”桐原说,“我在事先知道密码的卡片上重复这么做,就看出模式了。接下来就反向操作,就算不知道密码,只要让模式浮现出来,就可以破解。”
“那只要在随便捡到、偷到的借记卡上撒上磁粉……”
“就可以用了。”
“真是……”友彦想不出该说什么。
可能是他的样子很好笑,桐原难得地露出发自心底的愉快笑容。“很可笑吧!这哪里安了?银行职员常叮咛我们要把存折和印鉴分开保管,可借记卡这种东西,等于把保险箱和钥匙放在一起。”
“他们真的认为这样不会出问题?”
“应该有人知道这东西其实相当危险,可要缩手也来不及了,只好闭嘴,心里肯定在担心会出事。”桐原又发出笑声。
但是,桐原并没有立刻运用这项秘密技术。除了忙于本行,制作个人电脑程序,更重要的是要拿到别人的卡并没有那么简单,所以只在弄到那台编码器后,复制了那张来路不明的卡。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提起卡片的事。
然而,到了今年,桐原说:“仔细想想,根本不必拿到别人的借记卡。”当时,他们正在狭窄的办公室内,隔着旧餐桌面对面喝速溶咖啡。
“什么意思?”友彦问。
“简单地说,需要现在还在使用的账号,不是密码。想一想,这真是理所当然。”
“我听不懂。”
桐原往椅子上一靠,双脚抬到餐桌上,顺手拿起一张名片:“假设这是卡,把它放进机器,机器就会读出磁条上的各项数据,其中一项就是账号和密码。当然,机器不知道插入卡片的是不是本人。为判断这一点,才会叫你输入密码。只要有人按下磁条上记录的那个号码,机器就会确认,按要求把钱吐出来。你想,如果拿一张磁条上什么数据都没有的空白卡,在上面输好账号等必要数据,再随便输一组密码进去,会有什么结果?”
“啊?”
“这样做出来的卡片当然跟真的不同,因为密码不同。但是,机器对此没有判断能力,机器只会确认磁条上记录的号码和提款人输入的号码是否一致。”
“那,要是知道真正账号……”
“要做多少张假卡都没问题,虽然是假的,却真的可以取钱。”桐原扬起了嘴角。
友彦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明白,桐原所言绝非空谈。
后来,两人便开始伪造银行卡。
首先,他们重新分析卡片上记录的暗码,找出其中的排列规则,依序是起始符号、用户代码、认证代码、密码和银行代码。
其次,他们捡回许多丢弃在银行垃圾筒里的明细表,依照找出来的规则,把账号和任意选取的密码变换成七十六位的数字与罗马字母。
接下来,便是以编码器将这一串数字与代号输入磁条,贴在塑料卡片上,便大功告成。
友彦成功领出现金的空白卡片,便是他们的第一号成品。他们从捡回来的好几张明细表中,选出余额最多的一个账户。这是桐原的意见,因为这样相对不易被发现,友彦也有同感。
这无疑是违法行为,友彦却没有罪恶感。原因之一或许是制造伪卡的过程实在太像电玩了,而完看不见遭窃对象也是一个缘故。但是,他脑中深深记着桐原经常挂在嘴边的一番话,那才是最主要的因素。
“捡别人丢的东西不还,跟偷别人随意放置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差别。有错的难道不是把装了钱的包随便放的人吗?这个社会上,让别人有机可乘的人注定要吃亏。”
每次听到这番话,友彦在心惊胆战的同时,总是会感到一阵身毛发直竖的快感。
3
第四堂课一结束,友彦立刻前往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也没有招牌,只是由旧大楼的其中一户充数。对友彦而言,这地方有着种种回忆。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频繁地在此出入。
来到三。四室门前,他取出钥匙开门。一进门就是厨房,桐原面向流理台坐着。
“很早嘛。”他转身向友彦说。
“一下课就来了。”友彦边脱鞋边回答,“立食面店客满,进不去。”
流理台上放着个人电脑,是NEC的PC1,绿色画面上排列着文字:“今日晴,您好,我是山田太郎……”
“文字处理系统?”友彦站在桐原身后问。
“对,芯片和软件送到了。”
桐原双手灵巧地敲击键盘,他敲的是字母键,但画面显示的却是日文平假名。按了UMA,出现的是“ラギ”。接着,桐原按了空格键。于是,连接计算机的磁盘驱动器便发出咔嗒的声响,画面右下角出现了“马”与“午”的汉字,上面各自编有1与2的号码。桐原按下数字键1,硬盘再度发出声响,“ラギ”的平假名便变成汉字“马”。接着他输入“レガ”,以同样的方式变换成“鹿”这个汉字,这才总算完成了“马鹿”(笨蛋)这个词。前后用时将近十秒。
友彦忍不住苦笑。“用手写绝对更快。”
“这种方式是把系统输入磁盘,每次变换再调出来,当然很花时间。如果把整个系统输入内存,速度就会快上好几倍,不过,这台电脑顶多只能这样。话说回来,磁盘还是很厉害。”
“以后会是磁盘的天下吗?”
“当然。”
友彦点点头,视线转向磁盘驱动器。过去,读写程序大部分是以卡带作为媒介,但实在太费时,容量也小。若改用磁盘,速度和记忆容量都不可同日而语。
“问题在软件。”桐原冒出一句。
友彦再度点头,拿起放在桌上的五点二五英寸磁盘。桐原在想什么,他了然于心。他们经营电脑游戏程序的邮购时,得到的反响非常惊人。有一天,汇款单突然如雪片般寄到,是订购游戏软件的钱。桐原断定“绝对会大卖”的预测,果然成真。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销售状况极佳,可以说大赚了一笔。但是走到后来,便逐渐遭遇瓶颈。一方面是竞争对手增加,最大的原因在于著作权。过去,像“太空侵略者”等当红软件的盗版,都可光明正大地刊登广告售卖,但最近有迹象显示,无法再如此随心所欲了,因为政府开始针对复制软件展开取缔行动。事实上,已经有好几家公司遭到控告,友彦他们的“公司”也收到了警告函。
桐原对此的预测是:“如果打官司,他们大概会判定复制的程序违法。”最好的证明是一九八。年美国修正著作权法,明文规定:“程序为书写者个人学术思想的创造性表现,为著作物”。
若复制程序不得公开售卖,要在这条路上生存,只有自行开发程序。但是,友彦既无资金,也无技术。
“对了,这个给你。”桐原突然想起似的这么说,从口袋里拿出信封。
友彦接过信封一看,里面装了八张万元钞票。
“今天的报酬,你的那份。”
友彦丢掉信封,把钞票塞进牛仔裤口袋。“那个,以后要怎么办?”
“什么?”
“就是……”
“卡?”
“嗯。”
“这个,”桐原双手抱胸,“如果想用那一手捞一票,最好趁早。拖拖拉拉下去,他们会采取防治措施。”
“防治措施……密码实时认证系统?”
“对。”
“可是,那么做成本太高,大多数金融机构都没兴趣……”
“你以为发现借记卡缺陷的只有我们吗?要不了多久,国到处都会有人干我们今天做的事。等到那时,再小气的银行也得不计成本,马上更换。”
“唉……”友彦叹气。
所谓密码实时认证系统,是指持卡人密码不直接存入借记卡,而是记录于银行的主计算机。每当持卡人使用卡片,自动取款机便要一一向主机查询密码是否正确。因此,他们制造的伪卡便没了用武之地。
“像今天这种事要是重复做上多次也很危险。就算过得了监控摄像头那一关,也不知道会在哪里露出马脚。”桐原说。
“而且要是银行存款莫名其妙短少,谁都会去报警。”
“重点就是,最好连用伪卡都不会被发现。”
桐原正说到这里,玄关的门铃响了,两人对视一眼。
“奈美江?”友彦说。
“她今天应该不会来,再说现在她还没下班。”桐原看着时钟纳闷,“算了,你去开门。”
友彦站在门后,透过窥视孔观察外面的情况。门外站着一个身穿灰色工作服的男子,大约三十岁。
“有什么事?”
“抽风机定期检查。”男子面无表情地说。
“现在?”
男子默默点头。友彦想,这人态度真冷淡。他把门先关上,取下链条,然后再次开门。
门外突然多了两名男子——一个穿深蓝色外套的大块头和一个穿绿西装的年轻男子站在前面,穿工作服的退到后面压阵。友彦立即察觉危险,想把门关上,却被大块头挡住了。
“打扰一下。”
“你们有什么事?”
友彦开口询问,男子却不发一语,硬挤进来。那宽阔的肩膀让友彦有些害怕,他衣服上带有柑橘的味道。
继大块头之后,穿绿西装的年轻男子也进来了,此人的右眉旁有一道伤疤。
桐原仍坐在椅子上,抬头看闯入者。“哪位?”
大块头依然没有回答,穿着鞋径直走进室内四处查看,然后拉开友彦刚才坐的椅子坐了下来。
“奈美江呢?”男人问桐原。他眼里射出冷酷的光,一头乌黑的头发往后梳,贴在头皮上。
“不知道。”桐原歪了歪头,“请问您是哪位?”
“奈美江在哪里?”
“我不知道,请问找她有什么事?”
男子依然对桐原的问题置若罔闻,向绿西装男子使个眼色。年轻男子一样穿着鞋走进里面的房间。大块头的目光移到流理台上的电脑,扬起下巴,盯着画面。“这什么东西?”他问。
“日文文字处理系统。”桐原回答。
“哼,”男子仿佛立刻失去兴趣,再度环视室内,“这工作赚得了钱?”
“只要懂得取巧。”桐原回答。
男子耸耸肩,低声笑了。“看样子,小兄弟不太懂,是不是?”
桐原朝友彦看去,友彦也正看着他。
里面的年轻男子在翻找纸箱里的东西,那间是仓库。
“请问你找西口小姐有事?”桐原说出奈美江的姓氏,“能否请你星期六或星期日再来?非假日她不会来。”
“这我知道。”
男子从外套内袋中取出一盒登喜路香烟,叼了一根,用同一牌子的打火机点着。“奈美江有没有联系你?”男子吐了口烟问。
“今天还没有,有什么话要转告她?”桐原说。
“不必。”男子作势欲把烟灰抖在餐桌上,桐原迅速伸出左手,准备接住。男子扬起一道眉毛。“干什么?”
“这里有很多电子设备,请小心烟灰。”
“那就拿烟灰缸出来。”
“没有。”
“哦,”男子的嘴角歪了,“那好,就用这个。”说着,把烟灰抖在桐原的手心。
桐原丝毫未动声色,似乎令男子感到不悦。“你这烟灰缸不错。”说着,他直接把香烟在桐原手掌里摁熄。
友彦看得出来,桐原身肌肉紧绷,但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也没出声。他就这么伸着左手,瞪着男人。
“你在表示你很有种,啊?”
“不是。”
“铃木,”男子朝里面叫,“找到什么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叫作铃木的年轻男子回道。
“唔……”男子把烟盒和打火机收回口袋,拿起桌上的圆珠笔,在摊开的文字处理软件使用说明书边缘写了些什么。“要是奈美江跟你联系,打电话到这里,就说是电器行。”
“请问贵姓?”桐原问。
“知道我的名字对你也没什么屁用。”男子站起身来。
“要是我们不打给你呢?”
男子笑了,从鼻子里呼出气来。“为什么不打?这么做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西口小姐也许会让我们别跟你联系。”
“听好了,小兄弟,”男子指着桐原的胸口,“联不联系,你们都不会有好处;但若不联络,我保你吃亏,可能是让你们后悔一辈子的亏。所以应该怎么办,你很清楚。”
桐原盯着男子的脸孔看了一会儿,微微点头。“哦。”
“那就好,小兄弟不是傻瓜。”男子向铃木使个眼色,后者走出房间。男子取出皮夹,递给友彦两张万元钞票。“烫伤的治疗费。”友彦默默收下,他的指尖在发抖。男子一定是把这些看在了眼里,鄙夷地冷笑。
两人一离开,友彦便锁上门,扣上链条,回头看桐原。“你还好吗?”
桐原没有回答,走进里面的房间,拉开窗帘。
友彦也走到他身旁,从窗户往下看。公寓前的马路边停着一辆深色奔驰。过了一会儿,那三人出现了。大块头和叫铃木的年轻人坐进后座,穿工作服的男子驾车。
看到奔驰开动,桐原才说:“打电话给奈美江。”
友彦点点头,用放在厨房的电话打到西口奈美江家,但没人接。他边放下听筒边摇头。
“要是她在家,那些人也不会来这里。”桐原说。
“那也不会在银行吧?”友彦说。奈美江正式的工作地点是大都银行昭和分行。
“可能请假了。”
桐原打开小冰箱,取出制冰盒,把冰敲进水槽,左手握住一块。
“你的烫伤要不要紧?”
“没事。”
“这是些什么人?看起来像是流氓。”
“八九不离十。”
“奈美江怎么会去招惹这些人……”
“天知道。”第一块冰块在手里融化后,桐原又握住一块,“你先回家,有什么消息我再跟你联系。”
“你呢?有什么打算?”
“我今晚留在这里,奈美江可能会打电话来。”
“那我也——”
“你回家。”桐原立刻说,“这些人的同伙可能在这边监视。要是我们两个都留在这里,他们会生疑。”
的确如此。友彦打消主意,决定回家。
“会不会是银行出了什么事啊?”
“天知道。”桐原用右手摸了摸左手的烫伤,或许造成了剧痛,他的脸痛苦地扭曲。
4
园村友彦回到家时,家人已经吃完晚饭。从事电子机械制造工作的父亲正在和式客厅看职棒晚场比赛直播,读高中的妹妹躲在自己房里。
最近,友彦的父母完不干涉他的生活。他们对儿子考进名校电机系欣喜万分,对于儿子和一般大学生不同,认真上课,该拿的学分一个不缺,也感到十分满意。协助桐原的工作,友彦对双亲解释为在个人电脑店打工,他们自然没有反对。
母亲趁着洗餐具的空当,为他将烤鱼、卤蔬菜和大酱汤摆上餐桌,友彦自己盛了米饭。吃着母亲亲手做的饭菜,他想,桐原该怎么解决晚餐?
他们认识三年了,但对桐原的身世和家庭状况仍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桐原的父亲曾经营当铺,已经去世了。没有兄弟姐妹,母亲好像还在世,但是否与他同住也不甚清楚。至于好友死党,似乎一个都没有。
西口奈美江也一样。虽然他们委托她处理会计工作,但友彦几乎从未听[..Co过她提起自己的私生活。听说是在银行上班,但负责哪方面业务他也不知。竟然有流氓找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友彦心里浮现出奈美江那张小而圆的面孔。
吃完晚餐,友彦准备回房间。这时,传来播报新闻的声音,原来职棒转播结束了。
“今天上午八点左右,一名中年男子胸口流血,倒在昭和町路旁,经路人发现报警后,立即送往医院急救,但随即宣告不治。该男子为居住于此花区西九条的银行职员真壁干夫,四十六岁,胸口遭利刃刺伤。在路人发现死者前,有民众在现场附近目击一名持刀的可疑男子,警方分析该男子与本命案有关,现正追查此人行踪。遇害当时,死者正准备前往距离命案现场约一百米的大都银行昭和分行上班。接着播报下一则新闻……”
一直到新闻中段,友彦都以为不过是桩最近猛增的暴力犯罪。但听到最后,他心头一惊。大都银行昭和分行正是西口奈美江供职的地方。
友彦来到走廊,拿起放置于走廊中央的电话,心急地按下号码。但应该在办公室的桐原却没有接。响了十声后,友彦挂上听筒。思索片刻,他回到客厅,他知道父亲会看十点的新闻节目。
他和父亲看了一阵电视,友彦假装专心看电视,以免父亲找他说话。父亲有个毛病,只要一开口,无论话题为何,都会扯到儿子的将来上。
节目接近尾声时,总算播出了那起命案的相关新闻。但内容与先前听到的无异。节目主持人进行推理,认为是无特定对象的凶杀案。
接着,电话响了起来。友彦条件反射般弹起,对父母亲说声“我来接”,来到走廊。他拿起听筒:“喂,园村。”
“是我。”听筒那端传来他预期的声音。
“我刚打电话给你。”友彦降低音量。
“哦,你看到新闻了吧。”
“嗯。”
“我刚才在这边也看到了。”
“这边?”
“说来话长,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啊?”友彦回头看了客厅一眼,“现在?”
“对。”
“我可以想办法出来。”
“那好,我有事找你商量,奈美江的事。”
“她跟你联系了?”友彦握紧听筒。
“她就在我旁边。”
“怎么会?”
“见面再说,你马上过来。不过不是办公室,在酒店。”桐原把酒店的名称和房号告诉他。
听完,友彦的心情有些复杂。那家酒店就是高二时发生那件事的地方。“好,我马上过去。”友彦把房号复述一遍,挂掉电话。
友彦对母亲说打工的店里出了点问题,需要人手,便出了门。母亲没有起疑,只是体贴地说句“真是辛苦”。
友彦随即出门,还有电车可搭。他回想起和花冈夕子约会时的事,沿着当时的路径前进。无论是换车出入口、月台上等电车的位置,尽管免不了微微的苦涩,却也令人感喟。那个有夫之妇是他的第一个异性伴侣,她死后,一直到去年和联谊认识的某女子大学的学生上床为止,友彦甚至没有和女人接过吻。
友彦一抵达那令他感慨的酒店,便直接走向电梯。他对这家酒店的内部设置相当熟悉。他直奔二十楼,在走廊最里边找到了二。一五号,敲响房门。
“哪位?”是桐原的声音。
“平安京外星人。”友彦回答,那是电脑游戏的名字。
门朝里开了。脸上冒出胡楂的桐原拇指朝上,示意他进门。
这是一间有两张小床的双人房。窗边有茶几和两张椅子,一张上坐着身穿格纹连衣裙的西口奈美江。
“你好。”奈美江先出声招呼。她脸上虽带着微笑,却显得颇为憔悴。原本圆圆的脸蛋,现在连下巴都尖了。
“你好。”友彦回应,环顾室内,在没有一丝皱褶的床上坐下。“呃,那,”他看着桐原,“怎么回事?”
桐原两手插在棉质长裤口袋里,在墙边一张书桌上坐下。“你走后大概一小时,奈美江打来电话。”
“嗯。”
“她说,没办法再帮我们工作了,想把账簿等还给我们。”
“她……”
“她准备逃走。”
“嘿!为什么?”友彦朝奈美江看去,想起刚才的新闻,“跟同一家银行的人遇害有关?”
“可以这么说,”桐原说,“不过人不是她杀的。”
“哦,我没这么想。”
友彦虽然这么说,其实这个想法的确曾在脑海里闪过。
“动手的好像是傍晚来办公室的那帮人。”
桐原的话让友彦倒抽一口气。“他们为什么要……”
奈美江仍低头不语。看到她这样,桐原向友彦说:“穿深蓝色外套那个块头很大的流氓,叫梗本,奈美江在倒贴他。”
“倒贴……钱?”
“当然是钱,只不过不是自己的。”
“嗯?这么说,难道是……”
“对,”桐原缩起下巴,“银行的钱。奈美江利用在线系统,私下把钱打进梗本的户头。”
“多少?”
“总金额连奈美江也不清楚。但多的时候曾经一次转过两千万以上,持续了一年多。”
“这也办得到?”友彦问奈美江。她仍垂着头。
“可以,既然她自己都这么说了。可是,有人察觉奈美江挪用公款,就是那个真壁。”
“真壁……刚才新闻里的那个?”
桐原点点头。“真壁好像没想到就是奈美江干的,向她提起疑虑。奈美江知道大事不妙,跟梗本联络说事要败露。梗本当然不想失去这棵摇钱树,就叫他的同伙或手下杀了真壁。”
听着听着,友彦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心跳更加剧烈。“哦……”
“可奈美江一点也不感到庆幸。因为说起来,真壁算是被她害死的。”
听到桐原这么说,奈美江开始啜泣,细瘦的肩膀微微颤动。
“你也不必说得这么难听。”友彦体贴她的心情,说。
“这种事说得再好听也没有意义!”
“可是……”
“没关系。”奈美江开口了,眼皮虽然肿着,但眼里似乎已有了决心,“那是事实,亮说得没错。”
“也许吧,可是……”友彦说不下去了。他看着桐原,要他继续说。
“奈美江由此认为必须跟梗本断绝关系。”桐原指着书桌旁,那里有两个塞得鼓鼓的大旅行袋。
“怪不得他们慌了手脚,到处找奈美江。要是她不见了,杀了那个真壁就毫无意义。”
“不光是这样,梗本急需一大笔钱。本来说好昨天白天,奈美江用老办法打钱给他。”
“他做了不少事,可没有一样成功。”奈美江低声说。
“你怎么会跟那种人——”
“现在问这些有意义吗?”桐原冷冷地说。
“也是,”友彦抓抓头,“接下来怎么办?”
“只能想办法逃。”
“嗯。”
自首这个提议,在这个节骨眼不能提,友彦在心里盘算。
“可现在连去哪里藏身都还没定。一直待在饭店迟早会被找到。就算逃得过梗本这一关,警察可没那么容易糊弄。今明两天,我去找能长期藏身的地方。”
“找得到吗?”
“找不到也得找。”桐原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啤酒。
“我对不起你们。万一被警察抓到,我绝对不会说出你们帮过我。”奈美江很过意不去。
“你有钱吗?”友彦问。
“嗯,这倒还好。”她的口气有些含糊。
“不愧是奈美江,她可不是只会当梗本的傀儡。”桐原单手拿着啤酒罐说,“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开了五个秘密户头,暗中把公款转进去,真令人佩服。”
“哦。”
“别说了,又不是什么体面事。”奈美江伸手贴住额头。
“可有钱总比没钱好。”友彦说。
“没错。”说着,桐原喝干啤酒。
“那我该做些什么?”友彦的视线在奈美江和桐原之间来回,问道。
“我希望你这两天在这里陪奈美江。”
“……”
“奈美江不能随便外出,要买东西什么的只能找人帮忙,能拜托的就只有你。”
“这样啊……”
友彦拨了拨刘海,看着奈美江。她眼里带着求救的眼神。“行,包在我身上。”他坚定地说。
5
星期六中午,友彦在百货公司地下食品部买了快餐,带回酒店房间。他买的是五目饭配烤鱼、鸡块,加上用酒店附赠的茶包泡的茶,在小桌上吃午餐。
“对不起,要你陪我吃饭。”奈美江歉然道,“你可以在外面吃完再回来。”
“没关系,有人一起吃,也吃得开心些。”友彦一边用方便筷夹开烤鱼,一边说,“而且,这东西还挺好吃。”
“嗯,很好吃。”奈美江眯起眼睛微笑。
吃完饭,友彦从冰箱里拿出布丁,这是他买来当饭后甜点的。看到布丁,奈美江高兴得像个少女。“园村,你真细心,将来一定会是个好丈夫。”
“是吗?”把布丁往嘴里送的友彦害羞了。
“园村,你没有女朋友吗?”
“去年交过一个,分手了。老实说,是被甩了。”
“哦,为什么?”
“她说比较喜欢更会玩的男生,嫌我太土。”
“她们都没有看男人的眼光。”奈美江摇摇头,随后自嘲地笑了,“我也没资格说人家。”说完,用汤匙挖杯子里的布丁。
看着她的动作,友彦本想问一个问题,但没说出口,觉得问了也没有意义。
奈美江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你想问梗本的事对不对?”她说,“想问我为什么会跟那种人扯上关系,为什么会倒贴他一年多?”
“呃,没有……”
“没关系,你问吧。因为不管是谁都会觉得我很傻。”奈美江把还没吃完的布丁杯放在桌上,“有烟吗?”
“是柔和型七星。”
“嗯,可以。”
用友彦的打火机点着烟,奈美江深深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烟优雅地在空中飞舞。“大概一年半前,我开车出了一场小车祸,”她看着窗外说道,“跟一辆车发生剐蹭。其实只擦到一点点,我也不认为我有错。可倒霉的是遇到了难缠的人。”
友彦立刻明白:“流氓?”
奈美江点点头。“他们把我围住,一时间我以为完了。就在这时,梗本从一辆车里下来,他好像认识那个流氓。就这样,他帮我把事情谈到付修理费即可。”
“他们跟你索取高额赔偿了?”
奈美江摇摇头。“我记得好像是十万元左右。不过,梗本还是向我道歉,说他没把事情谈好,觉得很过意不去。你一定很难相信,不过那时候他真的很绅士。”
“是很难相信。”
“他的穿着打扮也很得体,说他不是混黑道的,手上有好几桩事业,还给我名片。”
“哦。”
“现在丢了。”她补充道。
“所以,你喜欢上了他?”
奈美江没有立刻回答,抽了一会儿烟,视线随着烟流转。“说起来很像借口,但那时他真的对我很好,让我相信他是真心爱我。我快四十岁了,才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所以,你也想为他做些什么。”
“其实应该说,我怕梗本对我不再有兴趣,想表示我是个有用的女人。”
“就给他钱?”
“很傻吧?他说新事业需要钱,我一点都没怀疑。”
“可是,你早就发现梗本其实也是流氓?”
“是啊,不过,那时候已经无所谓了。”
“什么?”
“我的意思是不管他是不是流氓,都无所谓了。”
“哦……”友彦注视着桌上的烟灰缸,不知该如何回答。
奈美江在烟灰缸里摁熄香烟。“我总是遇到不三不四的男人,这叫男人运不好吗?”
“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是啊。可以再给我一根吗?”她从友彦递过的烟盒里又抽出一根,“我以前的男朋友是个酒保,但从不好好工作。他爱赌,把从我身上搜刮到的钱通通拿去赌。把我的存款用得一分不剩之后,也不管我死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什么时候?”
“嗯……三年前。”
“三年前……”
“对,和你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那时候。因为遇到那种事,觉得活着很没意思,才会想去那种地方。”
“哦。”
那种地方——和小伙子乱来的地方。
“这件事我很久以前跟亮说过。我想,这次他一定很烦我。”奈美江拿起放在桌上的打火机,点着香烟。
“为什么?”
“因为我重蹈覆辙,亮最恨别人这样,不是吗?”
“哦。”的确,友彦想。“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
“要盗领银行的钱这么简单?”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奈美江跷起脚,继续抽烟,似乎是在想该如何说明。香烟短了两厘米之后,她开口了:“想来想去,算是很简单吧,不过,这就是陷阱所在。”
“怎么说?”
“简单地说,只要伪造汇票就行。”奈美江用两只夹着香烟的手指摁太阳穴,“在上面填好金额和对方的户头,盖上集中作业科的主任和科长的印章就可以了。科长经常不在位子上,要偷盖他的章并不难。主任的公章我是伪造的。”
“这样不会被发现吗?没有人会检查?”
“我们有一张日报表,是用来算资金余额的。会计部的人负责验算,不过,只要有他们的印章,就可以伪造通过验算的文件,也就可以暂时蒙混过去。”
“暂时?”
“用这个方法,结算金额会突然减少,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我只能盗用垫付金。”
“那是什么?”
“金融机构间的汇款,原理是这样:承办汇款的银行先替客户代垫,事后再跟钱汇进去的银行结算。先垫的那笔钱就叫垫付金,无论哪家金融机构都会另外提存起来。我就是看上了那笔钱。”
“听起来很复杂。”
“操作垫付金需要专业知识,只有具备多年实务经验的职员才能掌握整个局面。在大都银行昭和分行,就是我在负责。所以,本来应该要经过会计部、查核部二重、三重的检查,实际上却由我一手包办。”
“反正就是没有按照规矩检查?”
“简单来说就是那样。像我们银行规定,汇款金额超过一百万元时,要在管核簿上填写收款人与金额,经科长许可,借用钥匙,才能操作电脑终端机。而且,这笔转账的结果,必须在第二天打印成报表,交给科长检查。可是,几乎没有一家银行检查得这么严格,所以只要把盗领的传票和那天的日报表藏起来,只让上司看正常处理的传票和日报表,谁也不会发现哪里不对劲。”
“哦。听起来好像很难,都是上司太马虎了。”
“是啊,不过……”奈美江歪着头,长叹一声,“总有一天会有人发现的,就像真壁先生。”
“明知道会有人发现,还是没办法收手啊。”
“嗯,就像……吸毒上瘾吧。”奈美江在烟灰缸里抖落烟灰,“稍微在键盘上敲几个键,就可以把一大笔钱从这边移到那边,让人觉得自己好像有一双会施魔法的手。可是,那完是陷阱。”
“要骗电脑,最好适可而止。”最后奈美江对友彦说。
友彦对家人谎称要暂时住在打工的地方,借用了酒店房间里并排的两张床之一。他先冲了澡,穿上浴衣,爬到床上。随后,奈美江进了浴室。这时除了夜灯,所有灯都关了。
奈美江走出浴室,上了床。友彦听见背后的声音,还闻到香皂的气味。
黑暗中,友彦一动不动。他一点都不想睡,情绪很亢奋,也许是必须设法让奈美江平安逃脱的意识使然。然而,今天一整天,桐原都没有消息。
“园村,”背后传来奈美江的声音,“你睡着了吗?”
“没。”他闭着眼睛回答。
“睡不着?”
“嗯。”友彦想,难怪奈美江睡不着。她得逃命,前途未卜。
“喏,”她再度出声叫他,“你会想起那人吗?”
“谁?”
“花冈夕子。”
“啊……”听到这个名字,友彦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他小心不让她察觉自己的情绪波动,答道:“有时候会。”
“哦,果然。”看来他的回答一如她所料。“你喜欢她?”
“我不知道,那时还太年轻。”
听到友彦的回答,她呵呵笑了。“现在也还很年轻啊。”
“也是。”
“那时,”她说,“我跑掉了。”
“是啊。”
“你一定觉得我这女人很奇怪吧?都已经去了,还临阵脱逃。”
“没……”
“有时我会后悔。”
“后悔?”
“嗯。我会想,那时是不是留下更好。待在那里,让一切顺其自然,也许就会重生。”
友彦闭上双唇。他明白她这番低语里包含的沉重意味,他不敢贸然回答。
在沉闷的气氛中,她又说:“会不会已经太迟了?”
她问这句话的意思,友彦很清楚。其实他也逐渐被同样的想法支配。
“奈美江,”终于,他下定决心,开口叫她,“做吗?”
她陷入沉默,友彦还以为自己失言了。但不久她便问道:“像我这种欧巴桑你也愿意?”
“你跟三年前一样,没有变。”
“你是说,我三年前就是欧巴桑了?”
“不是那个意思。”
他感觉到奈美江下了床。
几秒钟之后,“但愿能够重生”,她在友彦耳边说。
6
星期一早上,桐原来接他们。他首先向奈美江道歉,说没有找到合适的藏身处,因而希望她在名古屋的商务酒店暂时避一避。
“你昨天明明不是这么说的。”友彦说。昨晚桐原打来电话,说找到了合适的地方,要奈美江准备一早出发。
“今早情况突变,不会拖太久,你忍耐一下。”
“好的。”奈美江说,“我以前住过名古屋一阵子,地方也熟。”
“我就是听你提过,才选名古屋的。”
饭店的地下停车场停着一辆陌生的白色汽车。桐原说是租来的,平日使用的车可能已被梗本他们盯上。
“新干线车票和酒店的地图。”上车后,桐原把一个信封和一张白色复印纸交给奈美江。
“谢谢你帮我这么多。”她道谢。
“这个你最好带着。”桐原拿出一个纸袋。
“干吗?”看过纸袋内的东西,奈美江苦笑。
友彦也从旁边探头去看,袋子里是卷度很夸张的女用假发、太阳镜和口罩。
“你那些假户头里的钱,一定得用卡提取吧?”桐原边发动引擎边说,“领钱的时候,最好伪装一下。就算多少有点不自然,也不能被摄像头拍到脸。”
“考虑得真周到。谢谢,那我就收下了。”奈美江把纸袋塞进已经满到极限的旅行袋。
“到了那边要联系啊。”友彦说。
“嗯。”奈美江笑着点头。
桐原发动汽车。
送奈美江坐上新干线后,友彦和桐原一起回到办公室。
“但愿她能顺利逃脱。”友彦道。
桐原没有任何回应,反而问他:“梗本的事你听说了吗?”
“嗯。”
“那女人真傻。”
“什么……”
“梗本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接近奈美江,想必是打算利用她在银行里的职位骗钱。她出车祸被流氓找麻烦,肯定是梗本一手设计的。连这么简单的手法都没发现,她脑袋有病啊。那女人以前就是这样,一遇到男人就栽进去,半点判断力都不剩。”
友彦无可反驳,只有猛吞口水,但胃好像吞了铅块般沉重。他心里完没有桐原这种想法。
此后,友彦提早回家,等着奈美江的电话。
他没有等到。
奈美江走后的第四天,她被发现陈尸于名古屋的商务酒店,胸部和腹部遭利刃刺击。据分析死亡已超过七十二小时。
奈美江向任职的银行请了两天假,第三天起便无故旷工,银行也在找她。她的随身物品中有五本存折,里面的存款总额在星期一还远超二千万元,但发现尸体时,几乎已经为零。
据银行调查,她盗取公款已有多年,那五本存折,似乎便是为此而设。
警方自西口奈美江转账的户头,循线查出某公司董事梗本宏,以盗取资财嫌疑将他逮捕,同时也以梗本为主要对象,着手调查西口奈美江命案。但从奈美江的五个户头提出的钱,目前仍无线索。款项确实是奈美江本人用卡领取的,因为自动取款机的监控设备拍到一个乔装过的女人,提款时使用的假发、太阳镜和口罩已于她的行李中找到。
看了报道,园村友彦冲进卫生间呕吐,直到胃部掏空。
第七章
1
申请书上的标题是“涡电流探伤线圈的形状”,这份专利申请书与寻找汽车水箱排水管缺损的器具有关。通过电话与撰写申请书的技术人员讨论后,高宫诚站起身,向并排摆着四部电脑终端机的墙望去。每部终端机各有一名负责人,此时都背对着他。这四人都是女性,只有最右边一个穿着东西电装的制服,其他三人穿着便服,因为她们是派遣公司的员工。
这家公司的专利数据以往均以微胶卷记录,但为了方便电脑搜索,计划改用磁盘记录,她们便是为此中的数据移转而受雇的。最近,以这种方式雇用派遣人员的企业呈越来越多的趋势。严格说来,人才派遣业违反《职业安定法》的色彩相当浓厚,但不久前国会已立法予以承认,但同时也通过了以保护派遣工作者为目的的《劳动者派遣事业法》。
高宫诚走近她们,不,准确地说,是向最左边的那个背影走去。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是为了避免影响键盘操作,此前他们稍事闲聊时,他听她提起过。
三泽千都留交互看着终端机的画面与一旁的纸张,以令人眩晕的速度敲着键盘。因为实在太快,听起来有如生产线机器运作的声响。其他三人也。是如此。
“三泽小姐。”诚从斜后方叫她。
有如机器被关掉开关一般,千都留的双手停止动作。停了一拍,她转向诚。她戴着大大的黑框眼镜,镜片之后的眼睛可能是因为一直盯着屏幕,有点严肃刻板,但一看到诚,顿时放松,变得颇为柔和。
“是。”她回答。这时她的嘴角露出笑容,乳白色的细致肌肤与明亮的粉红色口红非常相衬。圆脸让她看起来有点稚气,其实她只比诚小一岁,这一点他也在之前的对话中不着痕迹地打听出来了。
“我想查一下涡电流探伤这个项目以前提过哪些申请。”
“涡电流?”
“是这样写的。”诚把拿在手上的文件标题给她看。
千都留迅速抄下标题。“好。我搜索一下,找到之后打印出来,再送给您,这样可以吗?”她口齿清晰地说。
“不好意思,这么忙还麻烦你。”
“哪里,这也是我分内的工作。”千都留微笑着回答。“分内的工作”是她的口头禅,或许也是派遣员工的口头禅,但诚几乎没和其他派遣员工说过话,所以并不清楚。
诚回到座位上,一个男同事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下。这家公司除了高层主管和会客室等特殊场所,严禁女同事在工作场合端茶倒水。员工休息时都会到自动售货机购买杯装饮料。
“不了,我等一下再去。”那人便独自离开了办公室。
高宫诚被分配到东西电装东京总公司专利部快三年了。东西电装是制造马达与火花塞等汽车电器零件的公司,专利部管理与公司产品相关的所有工业专利权。具体说便是协助技术人员申请其发明技术的专利,或是在公司与其他公司发生专利纠纷时提出对策。
不久,三泽千都留便将打印出来的资料拿了过来。“这样可以吗?”
“多亏你了,谢谢。”诚边看文件边说,“三泽小姐,你休息过了吗?”
“还没有。”
“我请你喝杯茶吧。”说着,诚起身走向出口,走到一半时向后看了一眼,确认千都留还跟着。
自动售货机在走廊上。诚站在离它有点距离的窗边,喝着咖啡。千都留双手捧着装了柠檬茶的纸杯过来。
“每次看你们工作都觉得很辛苦,一直敲键盘,肩膀不酸吗?”诚问。
“肩膀还好,眼睛更累,因为整天盯着屏幕。”
“是,对眼睛不太好。”
“自从我开始做这份工作,视力就变差了。以前我可不戴眼镜。”
“哦,这也算一种职业病吧。”
不在电脑前工作时,千都留会把眼镜取下来。这样她的眼睛就显得更大了。
“在不同的公司之间来去,对体力和精神想必都是很大的负担吧。”
“是啊。不过,和被派去设计相关公司的男同事比起来,我们轻松多了。
他们为了赶交货,加班、熬通宵是家常便饭。白天公司的人要用电脑执行一般业务,检查和修正都只能在晚上进行,我还知道有人一个月加班一百七十个小时呢。“
“那真太厉害了。”
“有些系统光是打印程序就要两三个小时。听说他们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带睡袋在电脑前打地铺。神奇的是打印机的声音一停,他们就会醒来。”
“真惨,”诚摇摇头,“不过,待遇相对也更好吧?”
对此千都留一脸苦笑。“就是为了削减开支,才会出现派遣员工的情况,说穿了,就像用过即扔的免洗碗筷一样。”
“条件这么苛刻,亏你们能忍耐。”
“没办法,为了养活自己嘛。”说着,千都留啜了一口柠檬茶。诚偷望着她嘴唇微微撅起的模样。
“我们公司怎么样?有没有亏待你们?”
“公司算是非常好的,既干净又舒服。”说着,千都留微微皱起眉头,“不过,能在这里工作的日子也不多了。”
“哦?”诚心下一惊,他第一次听说。
“下个星期分派的工作就差不多结束了。当初签的就是半年约,再加上最后的检查工作,我想,顶多下下个星期就结束了。”
“哦……”诚把空纸杯捏扁,心想应该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话可说。
“不知道下次会被派去什么样的公司。”
千都留唇边挂着笑,望着窗外喃喃道。
2
高宫诚请喝柠檬茶那天,三泽千都留下班后和同一家派遣公司的上野朱美一同前往一家位于青山的意大利餐厅吃晚餐。她们两人同年,而且都独居,所以经常结伴用餐。
“终于要跟东西电装说再见了。一想到数量巨大的专利竟然[..Co整理好了,虽然都是力气活,还是忍不住要佩服一下自己。”上野朱美把章鱼芹菜色拉送进嘴里,让装了白葡萄酒的杯子斜向一边,冷冷地说。她的化妆和穿着分明很有女人味,言行举止有时却非常粗鲁。据她本人的说法,这归咎于她出生时的老街。
“不过条件还不错,”千都留说,“以前那家钢铁公司真是糟糕。”
“是啊,那边根本不列入讨论。”朱美撇撇嘴,“高层是白痴,狗屁不懂,把派遣的人当奴隶,只会在那里放屁,给的钱又他妈的奇少。”
千都留点点头,喝下葡萄酒。听朱美讲话有消除压力的效果。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朱美的话告一段落时,千都留问道,“继续工作吗?”
“对啊,继续做。”朱美用叉子又住炸栉瓜,另一只手撑住脸颊,“不过,可能会辞。”
“啊,这样啊。”
“他家那边啰嗦得要命。”朱美皱起眉头,“倒是也说我可以工作,不过看样子只是说说罢了。因为他说什么不希望一天到晚见不到面,让我听了很烦。不过,他们家想赶快生孩子,要生当然就不能工作了,跟现在辞掉也没什么两样。”
朱美的话说到一半,千都留点点头。“我觉得这样更好。反正这又不是可以一直做下去的工作。”
“是啊。”朱美把栉瓜塞进嘴里。
朱美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对象是大她五岁的上班族。本来对婚后是否要维持双薪家庭有些争议,看来结论已经出炉。
意大利面送到两人面前。千都留点了梅胆奶油面,朱美的是大蒜辣椒面。怕大蒜味就无法享受美食—这是朱美一贯的理论。
“你呢?打算继续做这个工作?”
“嗯……我犹豫了很久,”千都留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却没有立刻送进口中,“我想先回老家再说。”
“哦,这样也不错。”
千都留的老家在札幌。因为考上东京的大学来到东京,但自大学时代到现在成为上班族,从来没有回去过。
“什么时候?”
“还没定。不过,我想等东西电装的工作一结束就走。”
“那就是下星期六或星期日喽。”朱美把一口面送进嘴里,咽下去,说,“没记错的话,高宫先生好像就是那个星期日结婚。”
“咦?真的?”
“应该没错,上次我听别人讲的。”
“哦……跟公司的同事吗?”
“好像不是,听说是学生时代就在一起了。”
“哦。”千都留吃了口面,却完尝不出滋味。
“不知是何方神圣,不过运气真好,那么好的男人可不多啊。”
“你也快结婚了,有什么好说的?还是说,你其实喜欢他那种类型的?”千都留故意逗她。
“哪一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条件好——他可是地主的儿子呢,你知道吗?”
“完不知道。”
他们几乎没有谈过私事,当然没有机会知道。
“很夸张,听说他家住成城,在那一带有很多土地,听说还有好几栋公寓大楼。爸爸好像已经死了,不过光靠房租就可以过得很舒服。有这么好的条件,那个准媳妇心里一定暗爽,他爸爸死得好啊!”
“你消息真灵通。”千都留佩服地看着朱美。
“专利部的人都知道,所以,打高宫先生主意的女人也很多。不过最后还是没有人能赢他学生时代的女朋友。”朱美的口气听起来很痛快,可能是她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个资格。
“高宫先生的话,”千都留大着胆子说,“就算没有财产,还是会有很多人喜欢吧,他长得帅,又有气质,对我们又很绅士。”
听到这话,朱美轻轻摇摇手。“你怎么这么呆,就是因为家里有钱,才绅士得起来,外表也才会显得有气质。同一个人要是生在穷人家,肯定没品位没气质!”
“也许吧。”千都留轻轻一笑。
主菜鲜鱼料理上桌了。两人聊了很多,话题中不再出现高宫诚。
千都留回到位于早稻田的公寓时,已经过了十点。朱美还想再去喝点酒,她很累,便拒绝了。
开了门,摁下墙上的开关,惨白的日光灯照亮了一房一厅的套间。随即映入眼帘的是杂乱的衣物和日用品,让她倍感疲累。她大学二年级便住进这里,从那时起的种种苦恼与挫折,似乎沉积在房间各个角落。她连衣服都没换,直接倒在角落的床上。床下传来挤压的声音,所有东西都旧了。
脑海里蓦地浮现高宫诚的脸孔。
其实,对于他已经有恋人这事,她并非一无所知,她曾无意中听见专利部女职员说起。但是,他们交往到什么程度,她就不得而知了。她无法追问。更何况,即使知道了,也莫可奈何。
身为派遣人员,唯一称得上乐趣的,便是有机会认识形形色色的男人。千都留每到一个新工作地点,都会暗自期待:不知道会不会遇到合适的人?
但到目前为止,期待都落空了。绝大多数工作场所几乎没有认识异性的机会,甚至令人怀疑公司是否为了保障自家的女职员,帮她们杜绝了可能的情敌。
东西电装却不同,派遣上工的第一天,她便发现了理想的人,那就是高宫诚。
首先吸引她的是他的外表。不只因为他五官端正,她感觉得到他发自内在的教养、品格。这一点,和只看重外表的其他男职员截然不同。
工作上和他接触后,千都留更加确信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他为人体贴,懂得为派遣人员设身处地着想,也很诚实,对上司不说谎,不敷衍。
结婚就应该找这样的人,千都留叹息。
可是,她有点会错了意,以为高宫诚对她也有意思。他从没说过类似的话,但是,他的一些小动作、看她的眼神、和她说话的方式,让她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看来那是她的错觉。想起白天的事,千都留自嘲地苦笑,差一点就自讨没趣。当高宫诚说要请她喝茶时,她满心期待,以为他终于要提出邀约了。他却没有开口的样子,她才若无其事地提起待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她想,若得知此事,也许他会感到着急。然而他似乎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到了新公司,也要好好努力啊——他只是这样说。
反复咀嚼朱美的话,千都留深切感到他的反应乃是理所当然。一个两周后就要结婚的人,自然不会留意一个派遣人员。他自始至终不变的温柔,纯粹出于善良的本性。
千都留决心不再想他。她起身,伸手拿枕边的电话,准备打回札幌老家。突然说要回家,故乡的父母会有什么反应?对连过年都不回家的女儿,他们说不定至今仍余怒未消。
3
从凸窗吹进来的风充满秋天的味道。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还飘着梅雨时常见的绵绵细雨。高宫诚想起短短三个月前的事。
“真是个适合搬家的好天气。”原本在擦拭地板的高宫赖子停下手边的动作,“本来担心天气不好,像现在这样,搬家的人好做事多了。”
“搬家公司是专业的,天气对他们没什么影响。”
“哎哟,那可不见得。山下家上个月不是帮媳妇搬家吗?他们说遇到台风,差点搬不成。”
“台风是例外,现在都十月了。”
“十月也有可能下大雨呀。”
赖子再度动手的时候,对讲机的铃响了。
“会是谁呢?”
“应该是雪穗吧?”
“她有钥匙。”说着,诚拿起装设在客厅墙上的对讲机听筒。
“喂。”
“是我,雪穗。”
“是你,忘了带钥匙?”
“不是……”
“嗯,我先开门。”
诚按下开门钮,走到玄关,开了锁,打开门等着。
听到电梯停止的声音,有脚步声接近。不久,唐泽雪穗的身影出现在走廊转角,她穿着浅绿色线衫和白色棉质长裤。可能是因为今天特别暖和,她把外套拿在手上。
“嗨!”诚笑着招呼。
“对不起,我买了好多东西,来晚了。”雪穗把手上的超市袋子拿给他看,里面有清洁剂、百洁布和塑料手套等物品。
“上星期不是打扫过了吗?”
“已经过了一个星期,而且等家具搬进来以后,一定到处都脏兮兮的。”
她的话让诚大摇其头。“原来女人都会说一样的话,妈也这么说,还带了一套扫除用具过来。”
“啊!那我得赶快帮忙。”雪穗急忙脱掉运动鞋。看到她穿运动鞋,诚感到意外,她总是穿着很高的高跟鞋。想到这里,他才发现自己第一次看到雪穗穿长裤。
他说出这件事,她脸上露出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搬家的日子穿裙子、高跟鞋,不就什么事都做不了了吗?”
“一点不错。”里面传来声音,赖子卷起袖子笑着走出来,“你好呀,雪穗。”
“您好。”雪穗低头行礼。
“这孩子一直就是这样,从没打扫过自己的房间,完不知道又擦又扫的有多累人。以后雪穗可辛苦了,你要多担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