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上

 嘉靖末,外有倭患猖獗,内有国库亏空,唯有拓展海外贸易才能化解困局,于是,朝廷在浙江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以促成与西洋的50万匹丝绸贸易。为了打通海上贸易通道,胡宗宪、戚继光东南剿倭,浴血奋战;为了趁机兼并土地,宦官、严党毁堤淹田,涂炭生灵;为了扳倒严嵩,裕王起用海瑞查案……小说以“倒严”为主要线索,全面展现了这一时期的历史画卷——朝廷、官府惊心动魄的政治斗争,官场、商场波谲云诡的尔虞我诈,官兵、风起云涌的抗倭之战,小说既是明代政治的原型,又是当代官场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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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已经腊月二十九了,嘉靖三十九年入冬以来京师地面和邻近数省便没有下过一场雪。一冬无雪,明岁准定是虫蝗大作,饥馑临头,老天爷要收人了。人心于是惶惶,民间传言如风:大明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历经十帝,从来就没有遭过这样的天谴!天怒者谁?今年国库亏空到连北京各部衙的京官都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发俸禄银子了,民间疾苦可知。掌枢内阁近二十年的首辅严嵩和他那个被公然称作小阁老的儿子严世蕃以及众多严党立刻成了民怨沸腾的渊薮。农历十一月,西苑一场大火又突然将嘉靖帝日夜练道修玄的万寿宫烧了。于是朝野的浮言又悄悄漫向了皇上。一场由天象引起的政潮已经暗流汹涌。

    明日便是除夕,京师是冬日高照。而邻近数省的最后一批奏报在今天辰时急递进宫更让人绝望:依然还是山东无雪,山西无雪,北直隶无雪!

    作了好几坛罗天大醮祈雪的嘉靖帝终于坐不住了,从来只信方士而不听钦天监天象分析的他,在巳时将钦天监监正周云逸急召进了西苑玉熙宫。他想要钦天监找出一个三代以来盛世无雪的例证来证明今冬无雪与人事无关。可君臣一番天象问对,周云逸的回话让嘉靖帝震怒得将手中那根和阗玉杵摔得粉碎。周云逸立刻被东厂提刑太监押到了午门,冠带都被夺了。正当午时,他兀立在午门中轴的跸道上仰首望着天空那颗“异象”的太阳,等着受使有明一代所有官员都闻之心寒的廷杖。

    “奉旨,最后问你一次。”一个声音从周云逸身后午门方向传来,“今年入冬以来为什么不下雪?”

    “我已经说了。宫内开支无度,阁衙上下贪墨,国库空虚,民不聊生,这是上天示警!”周云逸的眼仍然只望着天空那颗“异象”的太阳。

    “唉!”他身后问话那太监失望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声虽不大,却透着恐怖。周云逸身边四名东厂行刑太监的四根廷杖立刻动了,前两根从他的腋下穿过架起上身,后两根同时向后腿弯处击去。周云逸跪下了。前两根架他的廷杖往后又一抽,他的身躯便趴在了午门的砖地上,四只脚立刻踩在他的两只手背和两个后脚踝上,周云逸呈大字形被紧紧地踩住了。接着,四个东厂太监的目光都望向了午门方向那个问话的太监。

    奉旨问话的是东厂提督太监冯保,他犹疑了片刻,还是没有下命行刑,踱到周云逸的身边,慢慢蹲了下去,贴在他的耳边,声音透着悲悯:“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你的家人都在等你过年哪。你就不能改个说法?”

    周云逸的头紧贴着砖石地面,闭上了两眼,也闭上了嘴,只有两滴泪珠从眼角冒了出来。冯保失望了,倏地站了起来:“我再问你一句,这些话是谁教你对皇上说的?”周云逸仍然闭着眼:“我是大明朝观天象的官员,传天意于天子,除了上天,没有谁能教我!”冯保退后了一步,不再看他,两只呈外八字站着的脚尖突然向内一转,站成了内八字:“廷杖吧。”

    这是死杖的信号!四个太监的目光一碰,然后四双眼睛都闭上了,四根廷杖轮番猛击向周云逸后背腰间肾脏的部位。

    每一杖下去都没有声音,也没有血渍从袍服上渗出来,击碎的都是内脏,鲜血立刻从周云逸的嘴鼻间喷了出来。

    二十杖片刻便打完了,前两根廷杖贴着地面从周云逸的两腋下穿了过去,把他的上半身往上一抬。周云逸的头软软地垂着,上半身也软软地垂着。冯保又蹲了下去,捧起了他的头,扯下他的一根头发伸到他的鼻孔前。那根头发纹丝未动。

    冯保叹了一声,站了起来:“通知他的家人收尸吧。”

    太阳依然白白地悬在紫禁城瓦蓝的上空,冷冷地普照着从嘉靖二十一年来就已经没有皇上居住的这九千余间宫室的每个屋顶。

被大火烧了万寿宫而迁居到玉熙宫的嘉靖帝,把自己关在宫内那间自名为谨身精舍的丹房里,只好向天下臣民颁罪已诏了。大意是:皆因朕躬敬天不诚,上天才不降瑞雪,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从嘉靖四十年正月初一至正月十五朕将独自在西苑玉熙宫斋戒祈雪。上天念朕一点诚心,自当降瑞雪佑我大明,佑我臣民。

    内阁自首辅严嵩以降,司礼监自掌印太监吕芳以降随之纷纷表态,天不降雪,罪在内阁,罪在司礼监,罪在臣工。所有在京官员年节间概不许升烟食荤,以分君父之忧。内阁和司礼监联署的告示就贴在午门的墙上。至于各人的深宅后院内是否依然在偷偷地传杯递盏浅斟低唱,这个年过得毕竟太过尴尬,有些忐忑,担心的是正月十五前皇上还祈不下雪来,天子一怒,大火烧到谁的头上,实在风向难测。

    竟这般快,转眼就到了正月十五的寅时。这几日天上倒是有了阴云,此时西苑上空虽黑沉沉地不见星光,却仍然看不出有降雪的迹象。而天明后,大明朝最让人头疼的今年年度财务会议照例要在御前召开。斋戒了十五天的嘉靖帝到这时竟还是未能祈下一片雪来。天颜如何面对,与会的内阁五大阁员和司礼监五大秉笔太监这一关先就过不去。一场谁该承担罪责的御前争吵很可能立刻引发严党和清流派的短兵相接。而这场短兵相接不知又要牵涉到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除夕的爆竹、元宵的灯火。雪没下,灯笼照旧要点。宫里的规矩比民间早一天点灯,这天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要在丑时末起床,寅时初点灯。人影幢幢,西苑各处殿宇的屋檐下一盏盏灯笼次第点亮了,渐渐粘连成一片片的红。远远看去,那一片片的红映衬着天空无边的黑,一座座巨大的殿宇檐顶就像漂浮在下红上黑的半空中。

    一个太监抱起另一个太监的双腿在点又一盏灯笼,被抱的太监大约是由于手冻得有些麻木,那火绒擦了几下仍没点燃:“鬼老天,又不下雪,还贼冷贼冷的。”抱他的太监一惊:“闭上你的臭嘴。让人听见了,今天再不下雪,招打的人里少不了你我。”

    点灯的太监终于擦燃了火绒,点亮了这盏灯笼,刚要把红纱罩套上去,突然,他的手僵住了,眼也僵住了,死死地盯住灯笼的纱罩。

    红红的灯笼纱罩的左上方赫然粘着一片鹅毛般的雪!

    接着又是一片!

    接着又是一片!

    “雪!”太监的嗓子本来就尖,他这一声又是扯着喊出来的,立刻便传遍了大内空荡荡的夜空。

    无边的黑空、悄然无迹的雪花在与灯笼红光交汇时才显出了纷纷扬扬,一片片白又映着一点点红!

    “下雪了!”几声惊喜的尖音在不同的几处几乎同时响起。

    “谁在叫!”一个严厉的声音立刻使四处又都寂静了下来。一盏大红灯笼的偏殿宫檐下,站着冯保,站着几个他的东厂随从太监。

    冯保一边伸出一只手掌接着纷纷飘下的雪花,望着上空,两眼闪着光:“降祥瑞了,老天终于降祥瑞了!我这就给皇上去报喜,然后去司礼监。你们把刚才瞎叫的几个人拉到敬事房去。在我报祥瑞之前,有谁敢再吭一声,立马打死!”

    “是。”那几个精壮的东厂随从太监立刻四散奔了开去。

    冯保立刻大步向玉熙宫方向奔去。

    与此同时,玉熙宫相反方向的司礼监值房里,被堆满了寸长银炭的两个白云铜大火盆烧得红彤彤的,与屋梁上吊下来的几盏红灯笼上下辉映,暖红成一片。可挨着北墙一溜五把黄花梨木圈椅上坐着的五大太监心情既不红也不暖,一个个都沉默着,跪在脚前的小太监们也都屏着呼吸在给他们脱下暖鞋换上上朝的靴子,站在身后的小太监们在给他们的脖子上轻轻围上白狐皮围脖。

    突然厚厚的门帘掀进来一阵寒风,一个在外院当值的太监喘着气兴奋得满脸通红几乎是跌撞着闯了进来。

    那太监一进屋,就对坐在正中的那个大太监扑通跪了下来:“恭喜老祖宗!恭喜各位祖宗!下雪了,老天爷下瑞雪了!好大的瑞雪!”

    几乎是同时,五大太监同时站了起来。

    两边的四大太监都是急着想出门看雪的样子,却都没举步,把目光全望向正中那个太监。

    站在正中的便是被外朝称为内相、内廷称为老祖宗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目光中掠过的喜色显出他也十分兴奋,但沉着气,像是有意不急着出去,只是把目光望向门帘,那双深邃的眼好像透过帘子也能看见屋外的大雪。

    “皇上有德呀!”在任何时候,吕芳说出来的话都透着大内十万总管的身份,“看看去。”说完这两句话他才率先向门帘走去。

    屋外,在一片灯笼的红光中雪下得比刚才还大了,好一番祥瑞!

    “皇上这时应该正在精舍打坐吧?”吕芳向右侧的秉笔太监黄锦问道。

    “应该是。”黄锦接道。

    吕芳点了点头,对几个秉笔太监说道:“议事的时辰也快到了,我们几个一起去给万岁爷报祥瑞吧。”

“老祖宗。”刚才那个前来报喜的当值太监凑到吕芳的身后,“奴婢听说冯公公压着大家伙儿不许吭声,自己已抢先给皇上报祥瑞去了!”

    “有这回事?”吕芳长长的眉毛不经意地抖动了一下。

    “好嘛。”站在吕芳左侧的首席秉笔太监陈洪声音又细又冷,“抢着报了这个喜,皇上一高兴,不准就让他冯保取代咱们几个了。”

    吕芳接道:“那咱们就再等等,等他给皇上报了喜,也该上咱们这儿来装装样子了。”

    话刚落音,大雪中一个小太监打着灯笼领着冯保从院子的月门里进来了。

    “呦!干爹和各位师兄都知道了!”冯保说着就在吕芳面前的台阶下冒着雪跪了下来,“儿子给干爹贺喜了,给各位师兄贺喜了。有了这场雪,皇上高兴,干爹和师兄们的差事便办得更好了。”磕了个头,他便站了起来,满脸恭顺地望着吕芳。

    吕芳脸上堆着笑:“降瑞雪的事皇上都知道了?”

    冯保连忙答道:“回干爹的话,儿子已经替干爹向皇上报了祥瑞了。”

    吕芳又追问了一句:“皇上听了喜讯说什么了?”

    冯保默了一下,答道:“儿子是跪在殿门外报的喜,皇上的面也没见着。只听见里边的铜磬响了一声,这也就是说皇上他老人家已经知道……”

    “我还以为皇上一高兴就赏你进了司礼监呢。”吕芳打断了他的话,脸上仍然笑着。

    一直没有吭声的司礼监四大秉笔太监的目光一下子全望向了冯保。

    冯保一愣,僵在那里。

    原来就说冯保坏话的那个陈洪紧接着说道:“是呀,我们这些人也是该挪挪位置了。”

    冯保脸色陡变,对着吕芳和四大秉笔太监扑通跪了下去,扬起两只手掌在自己的两边脸颊上狠劲地抽了起来:“儿子该死!儿子该死!儿子原只想替干爹和各位师兄早点向皇上报个喜兴,死了也没有别的心思。”

    吕芳不再看他,对站在两侧的四个秉笔太监说:“内阁那几个人也该快到了,我们走吧。”

    披风和白狐皮袖筒是早就拿在手里的,他们身后的几个太监立刻给五个人披的披系上披风,套的套上狐皮袖筒。紧接着院子里五顶盖着油布的抬舆上的油布也掀开了。吕芳和四大秉笔太监走下台阶坐上抬舆,各自的太监又把一块出锋的皮毡盖在他们的膝上。

    二人一抬的抬舆冒着大雪抬出了司礼监的院门。

    本应仍在这里当值的太监们都不敢在这里待了,全都一个个走了出去。司礼监值房空荡荡的大院内,只剩下冯保一个人跪在雪地上。

    一行舆从走出司礼监院门天已经蒙蒙亮了,到处张挂着的灯笼仍然点着,由于雪大,不到半个时辰,地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本来是“天大”的喜事,因冯保打了招呼,到处都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是有些太监已经在各条通道上扫雪了。

    望着司礼监五乘抬舆迤逦而来,最近的那条路上几个扫雪的太监立刻在雪地上跪了下来,紧接着远远近近正在当差的所有的太监和宫女都跪了下来。

    雪地上,台阶上,走廊上,黑压压地到处都跪满了太监宫女。

    抬舆上的吕芳扫视了一眼远近到处跪着的那些人,对身边扶着轿杆的一名太监说道:“看冯保把这些孩子吓得……告诉他们,这雪是我大明朝的祥瑞,叫他们不要扫了。让大家伙儿都起来,报祥瑞,声音越大越好。”

    “是。”那名太监扯开了嗓子,“老祖宗有话,这雪是我大明朝的祥瑞,不许扫。大家伙儿都起来,报祥瑞,声音越大越好!”

    开始还是瞬间的寂静,紧接着就有个太监发泄般地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竹帚一扔,扯开了嗓子:“下雪了!”

    “下雪了!”立刻便是许多人的欢呼。

    “老天爷降瑞雪了!”

    “老天爷给咱大明朝降瑞雪了!”

    欢呼声中,吕芳满脸漾着慈爱的笑,一行的抬舆就在这些欢呼的太监宫女中前行,玉熙宫就在前方了。吕芳突然叫停了自己的抬舆。一行抬舆也都随着停住了,循着吕芳的目光,众人隐隐约约望见对面月门中一乘抬舆和几个穿着披风的人影也向着玉熙宫宫门方向来了。

    “他们到了。迎一迎吧。”吕芳下了抬舆,另外四个秉笔太监也下了抬舆。

    吕芳带头,四个秉笔太监随后,徒步向迎面的那乘抬舆走去。

    虽然在飘着大雪,天仍是渐渐亮了。对面的那行人也能渐渐看清了,头上的毛皮暖耳冬帽虽是白的,身上的官服连同肩背上的披风却一色的大红,这可是一二品大员才能用的服色——吕芳指的“他们”,便是大明朝内阁当时的全体阁员,首辅严嵩,次辅徐阶,阁员严世蕃李春芳,还有在去年腊月突然被皇上指名列席内阁事务的户部堂官高拱和兵部堂官张居正。皇上在天象示警民怨沸腾的时候叫严党这两个异己做了内阁的准阁员,今天他们又名正言顺地来参加大明朝最重要的年度财务会议,天心难测。严嵩一直没有流露任何态度,倒是严世蕃心里早

有了提防,自己兼着工部和吏部两个堂官的差使,去年的亏空多数是在自己手里花出去的。皇上或许是叫这两个人来制衡自己父子,抑或是有意测一测代表清流的这两个人是不是几个月来暗中非议朝廷那些人的代表?好在有了这场雪,这两个人如果敢在今天的会议上发难,他便会立刻亮出那把屡试屡验的刀,将他们定为周云逸的后台,定为暗中攻击皇上的主谋,将他们“立斩”御前。

    严嵩独自乘坐的那乘抬舆停下了,须眉皆白的严嵩已看清了迎过来的是吕芳等人,连忙吩咐紧跟在抬舆旁的严世蕃:“快,扶我下来。”严世蕃立刻搀着父亲下了抬舆。严氏父子在前,几个阁员和高拱张居正若即若离地跟在后面,一行人也向迎面走来的吕芳等人迎去。

    “大喜呀!”远远地,吕芳就拱起了手。

    “大喜!大喜!”对面的严嵩见吕芳时永远是满脸菊花般的笑。

    “阁老!阁老!”吕芳自然也是满脸堆笑地迎上去搀住了严嵩的另一条手臂,“这场雪下来后,你老去年八十,今年该是七十九了。”

    “吕公公这是嫌我老喽。”严嵩故意收了笑,提高了那一口永远带着江西乡音的声调,“雪是好雪,要是下的都是银子,我也就不再操这份心,可以向皇上告老还乡了。”

    “可别。”吕芳搀着他向玉熙宫台阶走去,“皇上万岁,阁老百岁。您老还得伺候皇上二十年呢。”

    “真还干二十年,有些人就会恨死我们了。”搀着严嵩左臂的严世蕃冷冷地摔出了这句话。虽然也五十出头了,但在京里待了二十多年,他已改掉了江西老家的乡音,京腔已说得十分地道。

    “不会吧?”吕芳笑望向跟在严嵩身后的那几个阁员。

    那几个人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各自把目光望向了地面。

    “同舟共济,同舟共济。”吕芳仍然笑着。

    说话间一行人都登上了台阶,“玉熙宫”几个苍劲浑圆的楷书大字和匾额左侧下方“臣严嵩敬书”五个恭楷的小字都能看清楚了,一行人都噤声不语了。殿门外当值的太监纷纷替司礼监几大太监和阁员们解披风,扫落雪,动作不只是快捷,而且十分的轻敏,似乎都怕弄出了声响。

    这时的吕芳也已换上了一副肃穆谨敬的面容,慢慢扫望向大家:“腊月二十九周云逸的事大家都知道。从初一到今儿,皇上一直就在这里清修祈雪。今天虽然降了祥瑞,可皇上的心情也不准能好到哪儿去。亏空上的事,能过去我们就尽量过去,今年再想别的办法。我还是那句话,天大的事情,端赖我们同舟共济。”

    严嵩当然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严世蕃却把目光望向身后几个阁员,那几个阁员却依然以目视地。

    两个太监去开门了,不是推,而是先用双手各自使着暗劲将各自的那扇门慢慢抬起一点儿,然后慢慢往里移——两扇门一点儿声响都没有被慢慢移开了。

    左边是司礼监的几大太监,右边是内阁的几名阁员、准阁员,雁行般进了殿门。

    这里面大确实大,却不像“殿”。

    房子的正中设的不是须弥座,而是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木座椅。

    座椅后摆着一尊偌大的三足加盖的铜香炉,炉盖上按八卦图像镂着空,这时镂空处不断向外氤氲出淡淡的香烟。铜香炉正上方的北墙中央挂着一幅装裱得十分素白的中堂,上面写着几行瘦金楷书大字:“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中堂的左下方落款是“嘉靖四十年正月元日朱厚敬录太上道君老子真言”;落款的底下是一方大红朱印,上镌“忠孝帝君”四个篆字。

    两侧的四根大柱呈正方等距约有两丈,左边两柱间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右边两柱间也摆着一条紫檀木长案。两案上都堆满了账册文书、八行空笺和笔砚。奇怪的是两条长案后都没有座椅,唯有右边长案的上首有一个绣墩。

    还有一点不同,左边长案上铜砚盒内是朱墨,右边长案上铜砚盒内是黑墨。

    四根大柱稍靠后一点还有四尊大白云铜的炉子,每座铜炉前竟然都站着一名木偶般的太监,各人的眼睛都盯着炉子,因为那炉子里面烧的不是香,而是寸长的银炭,那火红里透着青,没有一丝烟,所以温暖如春。那时宫里用的这种法子虽然简单却十分管用。

    吕芳引着四大太监排成一行在左边站定,严嵩引着几大阁员和高拱张居正排成一行在右边站定,两行人面对正中那把空着的座椅跪了下去。三拜以后,吕芳引着四大太监走向左边的长案后站定,次辅徐阶引着与会的阁员四人走到右边的长案后站定。严嵩一人这才慢慢走到靠近御座右侧绣墩上坐下。

    ——大明朝嘉靖四十年的御前财政会议在空着皇上的御座前召开了。

    所有人屏息着,先是吕芳将目光望向了大殿东侧挽着重重纱幔的那条通道,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那条通道。

    通道南面便是玉熙宫外墙,窗都开着,北面便是嘉靖帝幽闭自己的那间谨身精舍,精舍正中的门这时也大开着,宫外的风时或挟着几片雪花穿

过窗又穿过门飘进精舍。蛰伏在里面的嘉靖帝显然不畏寒冷,也显然喜欢这片片飘进的雪花。又过了少顷,精舍里传来了一记清脆悠扬的铜磬声。

    这便是开始议事的信号,吕芳立刻宣布:“议事吧。”

    刚才还木偶般站在白云铜火炉边的四个太监立刻轻轻地把搁在炉边的四个镂空铜盖各自盖在火炉上,接着行步如猫般轻轻地从两侧的小门退了出去。

    “还是老规矩。”照例是吕芳主持会议,“内阁把去年各项开支按各部和两京一十三省的实际用度报上来,哪些该结,哪些不该结,今天都得有个说法。今年有哪几宗大的开支,各部提出来,户部综算一下,内阁拟了票,我们能批红的就把红给批了。阁老,您说呢?”

    “仰赖皇上如天之德,和大家实心用事,最艰难的日子总算过去了。”严嵩不紧不慢地开始给会议定调子,“去年两个省的大旱,三个省的大水,北边和东南几次大的战事,再加上宫里一场大火。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皇上宵衣旰食,大家累点全都应该。凑巧,去年入冬好几个省又没有下雪,有人就借着这个攻讦朝廷。要是今天再没下雪,我们这些人恐怕都得请罪辞职了。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大明朝今年的年成。可今天下雪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大家都知道,从初一到现在,皇上就一个人在这里斋戒敬天。这场雪是皇上敬下来的,是皇上一片诚心感动了上天。上天庇佑,只要我们做臣子的实心用事,我大明朝依然如日中天!”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等的并不是与会众人的认同,而是隔壁精舍里皇上的咀嚼。

    明知严嵩说的是谀词,认可不认可,两条案前所有的人都是一片肃穆的表情。

    如果穿过东边那条通道,走进北面那间精舍,第一眼便能看到正墙神坛上供着的三清牌位,三清牌位下是一座铺有明黄蒲团座垫的八卦形坐台。这时坐台上并没有人,因此坐台旁紫檀木架子上那只铜磬和斜搁在铜磬里的那根铜磬杵便十分显眼,让人立刻联想到刚才那一记清脆的铜磬声便是从这里敲响的。

    紧连大殿的那面墙前,显出整面墙一排高大的紫檀木书橱。书橱前兀然徜徉着一个身形高瘦穿着轻绸宽袍束着道髻乌须飘飘五十开外的人。要不是在这里,谁也看不出他就是大明朝当今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自去年十一月搬来,这里便布置成了他平时炼道修玄的丹房,兼作他览阅奏章起居下旨的住室,非常之处,需有非常之名,为示自省,他将这里名为“谨身精舍”。“谨身”二字,其实警示的是外面大殿那些人,还有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数万官员。

    由于这场大雪,嘉靖帝这时显然已轻松了下来。十五天的斋戒打坐,他依然不见疲惫,慢慢徜徉到贴着“户部”标签的那架书橱前站了下来,抽出一摞账册,却不翻开,仍然微侧着头——原来被抽出账册的那格书橱背面竟是空的,站在这里比坐在蒲团上更能听清大殿那边所有人的说话。严嵩刚才那段话他听进去了,现在在等着听他下面的话语。

    二十年的君臣默契,大殿里的严嵩甚至知道里面的嘉靖现在站在哪个方位等听他接下来的话,把握好了节奏,这才又接着说道:“这一个多月来大家都很辛苦,总算把去年各项开支都算清楚了。内阁这几天把票也都拟好了,司礼监批了红,去年的账也就算结了。然后我们再议今年的开支。徐阁老。”说到这里严嵩望向了他身边的次辅徐阶,“你和肃卿管户部,内阁的票拟在你们那儿,你们说一下,然后呈交吕公公他们批红吧。”

    “内阁的票拟是昨天由世蕃兄交给我们户部的。”内阁次辅兼户部尚书徐阶说话也和严嵩一般的慢,只是没有严嵩那种笼盖四野的气势,他看了严世蕃下首的准内阁阁员兼户部侍郎高拱一眼,“我和肃卿昨夜核对了一个晚上,核完了之后,有些票拟我们签了字,有些票拟我们没敢签字。”

    “什么?”首先立刻作出反应的是严世蕃,“有些票拟你们没签字?哪些票拟没签?”

    吕芳和司礼监几个太监也有些吃惊,把目光都望向了徐阶。

    徐阶仍然慢声答道:“兵部的开支账单我们签了字,吏部和工部的开支账单超支太大,我们没有敢签字。”

    “我们吏部和工部的账单你们户部没签字?”严世蕃虽有些心理准备,但这番话从一向谨慎顺从的徐阶嘴里说出来,还是使他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所有的人都有些吃惊,整个大殿的空气一下凝固了。

    谨身精舍里,嘉靖帝的头也猛地抬起了,两眼望着上方。

    一个声音,是周云逸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内廷开支无度……这是上天示警……上天示警……”

    他的目光阴沉地落在了手中那本账册的封面上。

    ——账册的封面上赫然标着“户部大明嘉靖三十九年总账册”!

    大殿里,徐阶说完了那几句话已习惯地闭上了双眼。严世蕃的目光转而紧盯向高拱,声音虽然压着,但仍然近乎吼叫。“各部的开支内阁拟票的时候你们都在场,现在却签一个部不签一个部,你们户部到底要干什么?”

    严世蕃这一声低吼把个本来十分安静的大殿震得回声四起。

    高拱不得不说话了,他将面前案几上的一堆账本往前推了推,先是咳了一声,声音不大却也毫不掩饰他的气盛:“小阁老,户部是大明的户部,不是什么‘我们’的户部;吏部工部也是大明的吏部工部,而不是你们的吏部工部。如果你分管的吏部工部所有一切户部都要照办,那干脆户部这个差事都让你兼起来,我们当然也就不用前来议这个事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越发紧张起来,望向了高拱,接着又望向严世蕃。

    果然发难了!严世蕃开始也被高拱的话说得一愣,但很快反应了过来,更加激怒:“你们一个是户部尚书,一个是户部侍郎,待在这个位子上称你们户部有什么错?吏部和工部当然不是我严世蕃的衙门,但两部的开支都是内阁拟的票!干不了或是不愿意干可以说,这样子以不签字要挟朝廷,耽误朝廷的大事,你们知道是什么后果!”

    “无非是罢官撤职。”高拱今天竟然毫不相让,“昨天看了你送来的票拟,我和徐阁老都已经有了这个念头,户部这个差事我们干不了了,你小阁老认为谁干合适,就让谁来干得了。”

    “高肃卿!”严世蕃抬起了手竟欲向条案上拍去。

    “严世蕃。”没等他的手掌拍到条案,严嵩一声轻喝,“这是御前会议。”

    精舍里,嘉靖翻着账册的手又停住了,两眼斜望着书橱那边。

    “爹!”外面传来严世蕃带着委屈的声音。

    “这里没有什么‘爹’,只有我大明的臣子。”接着传来的是严嵩的声音,“御前议事,要让人说话。肃卿,户部为什么不在内阁的票拟上签字,你们有什么难处,都说出来。”

    嘉靖继续关注地听着。

    “我也提个醒。”接着是吕芳的声音,“议事就议事,不要动不动就扯到什么罢官撤职。谁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这杆秤在皇上的手里。希望大家心里明白。”

    嘉靖还在听着。

    “好。那我就说数字吧。”这是高拱的声音。

    嘉靖的目光回到了账册上,翻开了第一页。

    大殿里,高拱也捧起了一本账册。那本账册竟和内室中嘉靖帝拿着的账册一模一样,封面上写着“户部大明嘉靖三十九年总账册”。

    高拱翻开了账册:“去年两京一十三省全年的税银共为四千五百三十六万七千两,去年年初各项开支预算为三千九百八十万两。可是,昨天各部报来的账单共耗银五千三百八十万两。收支两抵,去年一年亏空竟达八百四十三万三千两!”

    精舍书橱前,嘉靖帝眼睛望着账册,耳朵却在听着外面的声音。

    高拱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如果和去年年初的开支预算核对,去年一年的超支则在一千四百万两以上!”

    嘉靖帝把手中的账册合上了,轻轻往面前那张紫檀木案几上一扔,然后走到香炉前的蒲团上盘腿坐下,轻轻闭上了双眼。

    大殿里的高拱接着说道:“这些超支里面,兵部占了三百万两。其余一千一百万两都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可我们为什么在兵部的账单上签了字?原因是兵部超支的这三百万两,也是让工部用了。一句话,去年超支的一千四百万两,全是工部和吏部的超支!”说到这里,高拱抽出了一张内阁票拟的账单:“先说记在兵部头上这三百万亏空吧!这三百万兵部并未开支,却拟了票叫我们签字,小阁老,你说这个字叫我们怎么签!”

    听到外殿高拱这番话,坐在蒲团上的嘉靖帝长长的眉毛又抖了一下,两眼依然闭着。

    大殿里所有人的目光这时都望向了严世蕃。严世蕃有些气急败坏了:“拟票的时候你们户部两个堂官都在,当时你们都见过这张票拟,那个时候有话不说,现在却把账记在工部头上!老徐,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他不再和高拱正面交锋,转而盯向了徐阶。

    徐阶接道:“看过不等于核实过。昨天晚间,我们找兵部一核实,才发现这笔开支有出入。这个事,太岳,”他望向了站在末位最年轻的内阁准阁员张居正,“你来说吧。”

    “是。”张居正应声答道,“兵部去年的开支在腊月二十七就核实完毕送交了户部。当时我们的开支完全是按年初的预算,并未超支。但昨天户部通知我去核实票拟,称兵部超支了三百万。我去看了,这三百万是记在兵部造战船三十艘的账上。而且明确记载是造来让戚继光、俞大猷在东南海面同倭寇作战用的。实际我兵部从未见到过一艘战船。”

    张居正一口气说完这番话,许多双不知内情的目光开始互相碰撞打量了。

    精舍里,嘉靖帝这时似乎完全入定了,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从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他搬离了紫禁城迁居西苑到今年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来他不再上朝,也不再集体召见甚至是内阁的阁员,每日更多的时间都在练道修玄,美其名曰“无为而治”。有几人知道,他已经悟到了太极政治的真谛—

—政不由己出,都交给下面的人去办、去争。做对了,他便认可;做错了,责任永远是下面的。万允万当,不如一默。任何一句话,你不说出来便是那句话的主人,你说了出来,便是那句话的奴隶。让内阁说去,让司礼监说去,让他们揣摩着自己的圣意去说。因此,像这样的年度财务会议,自己必须清楚,每一条决定最后还得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施行。亏他能想,也不出面,只在隔壁用敲磬声来默认哪一项能够批红,哪一项不能批红——过后即使错了,也是内阁的错,司礼监的错。

    这时更是这样,外面争吵得越厉害,他入定得越沉静。让他们吵,听他们吵。

    凡这时,嘉靖不显身,纷争陷入僵局,每次代隔壁皇上问话的照例都是吕芳:“这个事怎么说?”他问的这句话显然是接着张居正刚才那个话题,但问话时目光没有看任何人,而是望向面前案几上的朱墨盒。

    “这件事你们发不了难!”严世蕃先盯了一眼高拱和张居正,然后面对吕芳,“回司礼监的话,去年确实有三十艘战船,耗资也是三百万,是在浙江和福建两个工场同时建造的。本来这三十艘船当时是为兵部造了以备海上作战用的。后来为修宫中几个大殿运送木料调用了十艘,其余二十艘暂时让宫里管的市舶司借用了。这件事市舶司应该向宫里有禀报。”

    “有这回事吗?”吕芳把目光望向了下首的几个司礼监秉笔太监。

    这当然是明知故问。几个秉笔太监碰了一下目光。

    “是有这么回事。”吕芳下首的陈洪答道,“当时市舶司是为了运送丝绸、茶叶和瓷器出往波斯、印度等地,换来白银,由于船只不够,借用了二十艘船。后来因为海面上倭寇闹大了,也没有足够的兵船护运,这批货就转道京杭运河运到京里来了。”

    吕芳吁了口气,说道:“这就说清楚了。十艘船是为了修宫里的大殿运送木料,二十艘船是市舶司为了给朝廷调运货物,账虽然算在兵部头上,钱却还是用在正途。现在宫里遭火灾的大殿已修好了几处,另几处可以慢慢修。严大人,你们工部把那十艘船还给兵部。市舶司这边我也打个招呼,缺船可以另造,不要占用兵部的战船。三十艘船都还给了兵部,这三百万两的开支记在兵部账上也就名正言顺了。”

    所有的人都不吭声了。

    高拱手里拿着那张三百万两的票拟也僵在那里。

    大家都在等着,等隔壁精舍里的击磬声。磬声一响,这三百万两就可以报销了。

    精舍里,坐在蒲团上的嘉靖仍然闭着眼睛,双手依然搁在膝上捏着法指,又过了好一阵子,他的手终于慢慢抬起了,伸向了铜磬,握住了铜磬中那根磬杵,又犹豫了片刻,终于拿起磬杵向铜磬敲去。

    清脆的铜磬声向大殿这边响亮地传来!

    “这三百万的票拟户部可以签字了。”吕芳提高声调大声宣布。

    首先是严世蕃,长长吐了口气,然后把目光斜瞟了一眼高拱。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回合高拱他们是输了。

    高拱显然心气不平,拿着那张票拟仍僵在那里。

    “签字吧。”徐阶主动从高拱手里拿过那张票拟,恭恭敬敬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高拱,在高拱接那张票拟的时候,徐阶的手有意停了一下。

    高拱知道这是在提醒自己,因此竭力调匀心态,可签字时手仍有些颤抖,以致“拱”字的最后一点还是点得有些过于粗黑。

    吕芳提高了声调大声宣布:“批红!”

    站在司礼监这张大案末尾的那个秉笔太监立刻走到高拱案前,拿着那张票拟踅了回来,双手递给吕芳。

    吕芳拿起案上的朱笔在票拟上工整地批了“照准”两个朱红大字。

    “还有哪几张票拟你们户部没签字?”吕芳批了红再问这句话时,声音里已经透出一丝肃冷。

    “一笔是应天浙江的修河公款。”高拱丝毫不掩饰他心中的不平,“修应天的白茆河吴淞江工部年初报的是二百万两,这回结账是三百五十万两。修浙江的新安江工部年初报的是一百万两,这回结账是二百万两。超支的亏空共达二百五十万两。”

    严世蕃:“江浙是朝廷赋税重地,修河多出的公款,河道衙门详细账目可查,而且河道监管都是宫里派去的中官,你们不签字,不只是对着我们工部来的吧!”

    “还有哪些没签字?”吕芳不再容高拱回话,接着问道。

    高拱:“还有宫里修殿宇的木料货款。年初工部的预算是三百万两,这次结账高达七百万两。亏空四百万两!”

    “我就知道你们算来算去就为算到皇上头上!”严世蕃说这话时已经亮出了手里那把无形的刀。

    果然,精舍里坐在蒲团上的嘉靖眼睛虽仍闭着,握着磬杵的手却是一紧。

    大殿里,高拱知道不能不奋起反击了:“我说的是工部亏空了四百万两,没说不该给宫里修殿宇。小阁老,你要杀人,干脆直接动手就是,用不着这样子欲加之罪!”

    “高肃卿!”这回是徐阶严厉地打断了高拱的话,“这是公议,谁也没给你加罪,皇上更没给你加罪。户部提出疑问,工部能说清楚就行,何罪之有?小阁老,照例结算的账单和预算的单子不合,户部可以提出,用不着生气。”

    徐阶就这些地方厉害,几句话既轻轻地化解了严世蕃的杀气,又不落痕迹地保护了高拱。而这几句话确实不容驳回,严世蕃想不出适当回击的话,只好忍着气望向了严嵩。

    严嵩一直就微微闭着眼睛,这时依然毫无表情。严世蕃只好把目光又望向了吕芳。

    吕芳竟并没明里向着他,而是顺着徐阶的话说道:“徐阁老说得对。严大人就把这笔开支说说吧。”

    严世蕃忍着气只好答道:“都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可说的?年初的开支是说到云贵山里运木料,一勘察,山高林密,没有路,大料运不下来,这才改成从南洋海面运来木料。一年的工期,突然增加这么大的难处,工部日夜赶办,大船都翻了几艘,还是抢在年底前将宫里的几处殿宇修好了。为了皇上,什么样的苦我们都可以受,多花的这些钱,你们为什么总要揪住不放!”

    “如果是这样,这几笔开支,户部似乎应该签字。”吕芳替严世蕃定调子了。

    所有的目光又望向了徐阶高拱。徐阶沉默着。高拱也沉默着。

    精舍里的嘉靖帝已经不在蒲团上了,而是在那里来回踱着步,大袖飘飘。他喜欢大殿外的争吵,也喜欢大殿外这样的沉默,阴极而阳动,沉默之后,该打的雷便会打出来,该下的雨也会下下来。

    “徐阁老和高大人不好说,我来说几句吧。”打破沉默的竟是站在末位的张居正。

    吕芳立刻说道:“可以。”

    “我只说兵部。”张居正的嗓音清亮简洁,“去年一年的军费多数用在北边的防务上,由于增加了兵力和开支,俺答的几次进犯都挡住了。据宣府的军报,俺答部今年还将有更大的进犯,兵员要增,而连接西北和东北一带多处的长城今年也必须重修。仅这一项开支就得比去年增加二百万以上。还有是东南沿海的防务,如闽浙两地,去年全靠戚继光、俞大猷两部不足两万的兵力抵御倭寇在陆上的骚乱,可是我们的商船,我们的丝绸茶叶瓷器竟不能出海,光这一项损失一年至少在千万以上。要保证东南海面货船畅通,闽浙和广东募兵今年也势在必行,这一项又得比去年增加开支二百万以上。要是都像去年那样,一年就把户部库存的银子全用光了,今年朝廷就得给百姓加征赋税。来之前听说有些省份已经把赋税征到了嘉靖四十五年!这样下去,户部这个家怎么当?我以为这不是徐阁老和高大人所能承担的事。”

    “你的意思叫谁承担?”严世蕃立刻盯住张居正。

    “我没有说叫谁承担。”张居正还是朗朗而言,“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还像去年那样不按预算开支,寅吃卯粮,则卯粮吃完以后,真不知道我大明朝还有什么可吃!”

    严世蕃立刻顶了过去:“你的意思是去年为江浙修河堤、为皇上修宫室已经把我大明修得山穷水尽了!”

    张居正一凛:“我没有这样说。”

    严世蕃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那你刚才话中的意思是什么?”

    “那小阁老的意思,是不是今年还要像去年那样亏空!”高拱接言了。

    “吕公公,奸臣自己跳出来了!”严世蕃感觉到今天的争议已经要你死我活才能解决了,“高拱是一个!还有张居正!”

    雷终于响了,嘉靖回到了蒲团前,却不坐下,而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大殿那边的暴雨下来。

    生死已悬于一线,高拱这时不但显示出了硬气,也显示出了智慧,居然说道:“‘’字怎么写?是三个‘女’字。我高拱现在还是一个糟糠之妻,小阁老,就在昨天你才娶了第九房姨太太。这个‘’字,恐怕加不到我高拱身上。”

    “不要东拉西扯!”严世蕃再也忍不住了,一掌拍在案上,“我看你,还有一些人就是去年腊月二十九周云逸诽谤朝廷的后台!周云逸一个钦天监管天象的官员,在诽谤朝廷时,为什么把朝廷去年的用度说得那么清楚?当时我们就纳闷。现在明白了,就是我们在座的有些人把详情事先都告诉了他!是谁教唆他的?怎么,敢做不敢认!”

    这就是要置人死地了!

    高拱没有接言。张居正没有接言。

    其他的人也都沉默着,就连吕芳,这回也不能代皇上问话说话了,将目光望向大殿东侧纱幔间那条通道,许多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望向了那条通道。大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了。

    终于,重重纱幔的通道里传出了声音,是嘉靖吟诗的声音:“练得身形似鹤形……”在通道连接大殿的第二重纱幔间,嘉靖帝大袖飘飘地显身了。

    所有的人都立刻静静地跪了下来,没有即刻山呼万岁,在等着嘉靖将后面的几句诗吟完。

    嘉靖向中间的御座走去,接着吟道:“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念完,他已经走到了御座边,没有坐下,只是用一只手扶着御座一侧的一个扶手,漠漠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

    知道他念完了,严嵩这时才带头山呼:“臣等恭祝皇上——”

    “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的人整齐地跟着磕头。

    嘉靖的目光望向了严嵩:“严阁老,严世蕃说诽谤朝廷的那个周云逸有后台,而且后台就在你的内阁里。你说谁是周云逸的后台?”

    严嵩答道:“回皇上,这里没有周云逸的后台。”

    嘉靖又问:“那周云逸为什么能把去年朝廷的用度说得那么清楚?”

    严嵩答道:“朝廷无私账。比方去年应天修白茆河吴淞江,浙江修新安江,河南陕西大旱,都是明发上谕拨的银子。”

    嘉靖提高了问话的声调:“宫里修几座殿宇的费用他怎么也知道?”

    严嵩答得仍然十分从容:“这说明工部用的钱都是走的明账。”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严嵩会在一场政潮即将发生的时候如此回话,理解不理解,许多人紧张的面容都慢慢松弛了下来,有些人跪在那里开始偷偷地看嘉靖的脸色。

    嘉靖的脸也舒展了,坐了下去,露出了笑:“起来,都起来,接着把架吵完。”

    所有的人又都磕了个头,接着站了起来。只有严世蕃有些怅然若失,委屈地望向了严嵩。

    “不要这样看着你爹。”嘉靖的目光转望向严世蕃,“要好好学着。”

    “是。”严世蕃一凛,连忙垂下了双眼。

    嘉靖笑道:“朕刚才念的是唐朝李翱的《问道诗》。朕最喜欢就是最后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你们这些人有些是云,有些是水,所做的事情不同而已。都是忠臣,没有奸臣。”

    严世蕃似乎鼓起了勇气,望向嘉靖:“回皇上,高拱和张居正刚才的言论和腊月二十九周云逸的言论如出一辙,叫臣等不得不怀疑。”

    “如出一辙也没有什么不好。”嘉靖这句话又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嘉靖轻叹了口气:“周云逸被打死的事,朕现在想起来也有些惋惜。他也没有私念,只是他的话有扰朝政。朕也就叫打他二十廷杖,没想到他就……吕芳。”

    “奴才在。”吕芳连忙答道。

    嘉靖声调转冷:“东厂的人你也该管管了。查一下,腊月二十九打死周云逸是谁掌的刑。”

    吕芳露出应有的惶恐,低声答道:“是。奴才下去就查。”

    嘉靖声转轻柔:“周云逸的家里听说一大堆孩子,还有老母在,要安抚,拨点银子,从大内拿。”

    吕芳立刻应道:“是。奴才下去就办。”

    “国难当,家也难当,国和家是一个道理。”嘉靖感叹着,突然又把目光转向了严世蕃,“严世蕃,刚才高拱说你昨天娶了第九房夫人是怎么回事?”

    严世蕃有些失惊了,跪了下去:“臣回去后就将几房小妻送回娘家。”

    “好汉才娶九妻嘛!”嘉靖一笑,“送回去人家怎么办?还是留下,只要多把心思用在朝廷的事上就行。起来吧。”

    “是。”严世蕃的声音小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去年过去了,今年怎么办?该吵还得吵。阁老,你是首揆,内阁的当家人,有什么打算?”一番乱石铺街以后,嘉靖把话引入了正题。

    “当家无非是节流开源两途。”严嵩说得十分诚恳,“比方说去年,哪一笔开支都是正当的,可非要用这么多吗?张居正刚才说得对,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比方工部为宫里修殿宇,为什么不在云贵取木材,非要通过海面那么远从南洋运木材来?是因为云贵山里的木材运不出来。记得嘉靖三十六年朝廷就议过,叫云贵修路,既便于官府管理山里的土司,也便于山民把山货能运下来。这件事当时若是落实了,去年宫里多花的三百多万木料钱就能省下来。”

    嘉靖由衷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望向严世蕃。

    “这件事工部有责任,臣有责任。”严世蕃不得不接言引咎。

    嘉靖的面色更好看了,又点了点头。

    严嵩接着上面的话题说道:“今年所有的开支都要从这些上面着眼,接下来内阁要好好议。”

    “张居正。”嘉靖突然点张居正的名。

    张居正立刻应答:“臣在。”

    嘉靖紧问:“你刚才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是阁老说的这个意思吗?”

    张居正肃颜答道:“是这个意思,但阁老说得更透彻些。”

    嘉靖立刻显出赏识的神态:“朕刚才在里面听你算账也算得很透彻嘛。你说只要海面的商路畅通,我大明的商船能把货物运到波斯印度一带,每年就可以开源一千万两以上的白银。朕想听你说说这个思路。”

    “是。”张居正显然有些激动,但尽力平静心态,“其实这也不是臣的思路。大明永乐三年开始,成祖文皇帝就命郑和率船队远下西洋,前后七次,商货远通。直至嘉靖十几年,海上通商依然频繁。后来因为倭寇骚乱,海面不靖,商运受阻。臣在兵部,也是从兵部着眼,想着似乎应该给闽浙增加军饷,让戚继光俞大猷部募充军队,建造战船,然后主动出击,剿灭倭寇,重新打通海面货商之路。”

    “这个想法张居正和臣商议过。”严嵩立刻把话接了过去。

    徐阶高拱也立刻下意识地望向了张居正。张居正开始是一愕,接着像是向徐阶高拱表白般轻轻摇了摇头,以示自己并未和严嵩有过什么商议。

    严嵩轻轻使了一枪,徐徐接道:“只要海面货商之路畅通,接下来就是运什么。比方江浙的丝绸。一匹上等的丝绸,在内地能卖到六两白银,如果销到西洋诸国则能卖到十两白银以上。现在应天是一万张织机,浙江是八千张织机,能不能增加织机,多产丝绸?”

    “当然能。”这回轮到嘉靖抢着说话了,“关键是蚕丝。如何增加桑田,多产蚕丝。”

    严嵩立刻接道:“皇上圣明。历来就是应天的丝绸也多靠浙江供应蚕丝,气候使然,浙江适合栽桑产蚕。内阁的意思,干脆让浙江现有的农田再拨一半改为桑田,一年便可多产蚕丝一千万两以上,也就是说可以多产丝绸二十万匹。”

    嘉靖又问:“农田都改了桑田,浙江百姓吃粮呢?”

    严嵩紧答:“从外省调拨。以往每年外省就要给浙江调拨一百多万石粮食,增加了桑田再增调粮食就是。”

    嘉靖接着问:“外省调来的粮一定比自己产的贵,浙江的桑农是否愿意?”

    严嵩接着答:“每亩桑田产的丝比每亩农田产的粮收成要高。”

    嘉靖不再问了,终于说出了下面这句应该由自己说的话:“再加一条,改的桑田仍按农田征税,不许增加税赋。”

    “圣明天纵无过皇上!”这回是严世蕃抢着颂圣了,“这样一来,浙江的百姓定然会踊跃种桑。有了丝源,浙江和应天各增几千张织机不成问题。”

    “好!好!”嘉靖竟然从座位上下来了,一边轻轻鼓着掌,一边顾自踱了起来,“吵架好。一吵就吵出了好办法。这件事就让司礼监和工部去办,当然还有户部,多赚的钱都要在户部入账。如何入手,内阁这就回去详细议个方略出来,然后给胡宗宪下急递。这事还得靠胡宗宪去办。”

    严嵩和吕芳几乎同时大声答道:“是。”

    嘉靖似乎十分兴奋,踱到了殿门边竟自己伸手要去开殿门,司礼监两个太监慌忙奔了过去,将殿门打开。

    一阵雪风吹了进来,嘉靖的宽袍大袖立刻向后飘了起来。

    “哎哟!我的主子,当心着凉!”吕芳连忙奔过去,就要关门。

    “朕不像你们,没有那么娇嫩。”嘉靖手一扬,阻住了吕芳。

    殿门外大雪飘飘,而满挂的灯笼又在雪幕里点点红亮,一片祥瑞景象。

    突然,嘉靖发现就在玉熙宫台阶前面的雪地里跪着几个太监。

    大雪飘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最前面那个太监手里高举着一个托盘,虽然飘了雪,还能看出托盘里金黄色的缎面上摆着一只大大的玉璋!

    嘉靖的眼睛一亮:“是裕王妃诞子了吗?”

    那个举着托盘的太监大声回道:“皇上大喜!老天爷给我大明朝喜降了皇孙!”

    吕芳大步走了过去,接过那个托盘,又大步回到嘉靖面前跪了下来,高举着托盘:“主子大喜!”

    另外四个司礼监大太监紧接着跪了下来:“主子大喜!”

    严嵩和所有的内阁阁员们也相继跪了下来:“臣等恭贺皇上!”

    无论是真心欢喜还是装出欢喜,毕竟这是嘉靖帝添的第一个孙子,是大明朝第一大喜事,平时不敢正视嘉靖目光的所有的眼睛这时都迎望向嘉靖,此名之为“迎喜”。

    嘉靖的脸上也报之以喜,不是那种惊喜,好像早已胜算在心的那种得意之喜:“吕芳,把托盘举高些。”

    “是呢。”吕芳将跪捧的托盘双手高举。

    嘉靖的右手伸进了左手的袍袖中,竟从袍袖里抓出一把数个婴儿拳头般大的冬枣放在托盘上,所有的目光都露出惊异之色!

    嘉靖又把左手伸进了右手的袍袖中,从袍袖里抓出一把数个也有婴儿拳头般大的栗子又放在托盘上。所有的目光更露出惊异之色!

    嘉靖望着那一双双惊异的眼,笑着问道:“朕预备的这两样东西,民间是怎么个说法?”

    吕芳双手高举着托盘见不着托盘里的东西,这就该首席秉笔太监陈洪回话了:“回主子,百姓家称作‘早立子’。奴才们服了,主子万岁爷怎么就知道今天会有这么个天大的喜事。”

    所有跪着的人都知道在这个时候须接着这个话茬颂圣了,却又知道这时候任何语言都不足以颂圣,包括耄耋之年的严嵩,全露出又惊又喜的目光只是望着嘉靖。

    嘉靖淡淡笑着:“家事国事天下事,朕不敢不知啊。”

    所有的人全趴了下去:“皇上天纵圣明!”

    嘉靖过了这把神出鬼没的瘾,收了笑容,望向跪在面前的吕芳

“吕芳。”

    吕芳答道:“奴才在。”

    嘉靖答:“这冬枣栗子是上天赐给朕,朕赐给孙子的。照祖制,添了皇孙宫里该怎么赏赐?”

    吕芳回道:“回主子,这是主子第一个皇孙,宫里除了照例要赏赐喜庆宝物之外,还要调派二十名太监二十名宫女过去伺候。”

    嘉靖道:“那就立刻去办。”

    “是!”吕芳这一声应得十分响亮!

    嘉靖转望向徐阶、高拱、张居正:“徐阶、高拱、张居正。”

    徐阶、高拱、张居正:“微臣在。”

    嘉靖的声音这时透着慈祥:“你们都是裕王的师傅和侍读,有了这个喜事,朕就不留你们吃元宵了。你们都去裕王那儿贺个喜吧。”

    “是。”徐阶、高拱和张居正这一声回得也十分响亮。

    两拨人都叩了头,起身分别奔了出去。

    这里只剩下了严嵩和严世蕃还跪在那里。

    嘉靖望着大雪中逐渐消失的徐阶高拱张居正的背影,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严嵩和严世蕃:“家事国事天下事,朕也不是全知呀……严阁老,现在就剩你们父子在了,你们说,周云逸到底有没有后台?”

    严世蕃倏地抬起了头,严嵩制止的目光立刻望向了他。

    嘉靖慢慢转过头,望向跪在地上的严氏父子:“今天是元宵节,你们就在这里陪朕吃个元宵吧。”

    “是!”严世蕃这一声回答中充满了激动,似乎又透着些许委屈。

    离开的两拨人,裕王府远,司礼监近,吕芳在前,四大太监在后,随侍太监随着,这一大帮子很快回到了司礼监值房。

    值房门外两个当值的太监立刻跪了下来。

    还没走到值房的台阶,吕芳站住了。

    后面的人都跟着停住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台阶下面雪地上一个跪着的“雪人”。

    “谁?”吕芳问那两个当值太监。

    跪在台阶左边的当值太监:“回老祖宗的话,是冯公公。”

    吕芳眼中掠过一道复杂的光,又望向了跪在地上成了雪人的冯保。

    四大秉笔太监的目光也互相碰了一下。

    吕芳转对四大秉笔太监:“今儿元宵,你们也各自回去过个节吧。”

    陈洪显然明白了吕芳的用意,知他是想支开众人,暗中从轻发落冯保,心有不甘,可也不敢明里说出来,绕着问道:“那当值呢?”

    吕芳:“我来吧。”

    其他三大秉笔太监也看出了些端倪,望着吕芳:“干爹……”

    吕芳手一扬:“去吧。”

    “是。”四大秉笔太监只好回转身,慢慢走出了月门。

    还有一帮随侍太监站在院中。

    吕芳对他们说道:“两个当值的留在这里,你们都吃元宵去。”

    “是!”一大帮人都退了出去。

    院子里只剩下了吕芳、冯保和那两个跪在门外的当值太监。

    吕芳对着冯保:“起来吧。”

    没有反应。

    吕芳又说了一句:“起来。”

    还是没有反应。

    吕芳知道有些不对了,对那两个当值太监吩咐道:“看看。”

    两个当值太监连忙站起奔到冯保身边,弯下身来:“冯公公,冯公公,老祖宗叫你起来呢。”

    一边说,一边就去搀他——竟然搀不起来。

    “冯公公冻僵了!”一个太监失惊地叫了出来。

    吕芳没有任何表情:“抬进去。”

    两个当值太监使劲将冻僵的冯保抬起,费力地抬进值房,安置在一把圈椅上,脱下冯保的衣服,立马转身出去用铜盆盛了两盆雪进来。

    大云铜盆的火旺旺地烧着,过了这一阵子,冯保的眼睛虽仍是闭着,牙齿却已经在上下打颤。

    一个太监捞起一把雪在轻轻地擦着他的手臂,一个太监拿起一把雪在擦着他的腿脚。

    吕芳坐在靠窗的那把椅子前微闭着眼睛。

    “哎哟。”冯保终于发出了一声呻吟。

    吕芳的眼睛睁开了,望向冯保:“抬到炕上去,给他喂姜汤。”

    两个太监一个抱上身,一个抱下身,把他抬到炕上。几口姜汤灌下去,冯保咳嗽了两声,缓了过来。虽然十分虚弱,但他还是挣扎着在枕上叩了个头,“干爹……儿子错了……”说着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吕芳站在炕前:“你们都出去。”

    两个当值太监:“是。”接着退了出去。

    吕芳在炕边坐了下来:“跟了我这么多年,天天教着,牛教三遍也会撇绳了。瞧你那嚣张气,为了急着往上爬,二十九打死了周云逸,今天又抢着去报祥瑞。我不计较你,宫里这么多人不记恨?还有周云逸那么多同僚,还有裕王!要找死,也不是你这个找法。”

    冯保一连声地答道:“孩儿知错了,孩儿往后改。”

    吕芳也不说话了,只是柔和地盯着冯保看。这目光让冯保心里一阵发毛。

    “要改,要好好改。”良久,吕芳开口了,“明天起,你就到裕王府上去当差。”

    冯保先是愕然了一会儿,咂摸明白吕芳的话后,哭喊着挣扎从炕上滚了下来,跪在地上抱住吕芳的腿:“干爹!干爹!你老就在这儿把儿子杀了吧!儿子死也不到裕王府去。”

    “起来。”吕芳又露出了威严。

    “干爹……”冯保哆嗦着攀着炕沿爬了起来。

    吕芳道:“我再教你两句话,你记住!”

    冯保怔怔地望着吕芳。

    吕芳说道:“一句是文官们说的,‘做官要三思’!什么叫‘三思’?‘三思’就是‘思危、思退、思变’!知道了危险就能躲开危险,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这就叫‘思退’;退了下来就有机会,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儿错了,往后该怎么做,这就叫‘思变’!”

    冯保声调发着颤音:“干爹教导得对……可叫儿子到裕王府去当差,那还不是把儿子往绝路上送吗?”

    吕芳正颜说道:“我再教你武官们说的那句话——‘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打死了周云逸,不只是裕王,还有很多人都恨你,这不错。可你要怎样让他们明白周云逸不是你打死的。留在宫中你就没有这个机会。看我大明的气数,这皇位迟早会是裕王的,到了那一天,你才真是个死呢!听我的,我现在以皇上的名义派你到裕王府做皇孙的大伴,你要夹着尾巴,真正让裕王和他府里的人重新看待你。如果真有裕王入主大内的那一天,干爹这条老命还要靠你。”

    说道这里,吕芳的眼中竟然闪出了泪花。

    冯保一下跪趴了下去,号啕大哭起来,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明白吕芳的一番用心。

    从寅时到现在,短短的几个时辰,裕王朱载垕却像过了几十年般漫长。玉熙宫御前会议的抗争,在前一天晚上高拱和张居正就告诉了他。偏就在寅时末侧妃李氏突然临产了,近两个时辰只听见李妃难产的嚎叫。寝宫外殿的裕王由王府詹事谭纶陪着,绕室彷徨。一面忧急李妃的生产,一面忐忑着徐阶、高拱、张居正他们的安危。现在,世子平安诞生,待看到徐阶、高拱、张居正冒着雪也安然来到,而且是奉旨前来贺喜,裕王那颗极度紧张的心一放下来,身子也仿佛一下子虚脱了,坐在寝宫外殿正中的椅子上想站起来给师傅们还个半礼,竟没能站起来,只好欠了欠身子,虚伸着手:“请起,师傅们都请起,能回来就好……”

    几把椅子圈成一个圆圈,围着中间一个白云铜的火盆,徐阶、高拱起身在裕王的右边坐下了,张居正还有谭纶在裕王的左边坐下了,君臣围炉向火,互相望着,几许感慨此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徐阁老和肃卿兄、太岳兄不知道,这几个时辰王爷是怎样过来的。”谭纶挑起话头时眼睛已经有些湿润,“王妃在寅时便开始临产,两个时辰接生嬷嬷都没能接下来,是突然想起府里有李时珍去年留下的催生丹,取了来给王妃灌服下才保住了母子平安。”

    徐阶、高拱、张居正这才关注地打量面色依然苍白乏力地坐在中间圈椅上的裕王。

    谭纶接道:“这边王妃难产,王爷还要惦记着你们,冒着雪到大门外看了几次。真怕这次你们有谁回不来呀。”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无非像周云逸那样,把这条命献给大明就是。”高拱说这话时一股豪气,“王爷喜诞了世子,我大明朝就中兴有期。我们这些人,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坐在这个位子上,此时还不争,倒不如死了好。”

    “可大明朝也就你们这些元气了。”裕王似乎恢复了些力气,伸手拿起铜盆上那把铜火钳拨弄了一下炭火,声音由于疲惫仍然细弱,“要是朝廷连你们几个都没有了,我真不知道还有谁能辅佐皇上匡正时弊。”

    “皇上还是圣明的。”徐阶接言了,“不至于会出现那样的后果。”

    高拱道:“可今天这个结果也没好到哪里去。王爷,说出来让人灰心,去年那些烂账全都报了。”

    “今年总算有了一个好的开头。”徐阶又接着说道,“开支控制了,没有再给百姓加赋税。但愿浙江改农田为桑田的事能办好。”

    “办不好的。”张居正一开口便十分明确。

    裕王和谭纶都望向了他。

    张居正向裕王解释:“在御前,严嵩提了个方略,要将浙江百姓一半的农田改成桑田,说是只要今年江浙能多产二十万匹丝绸,就能弥补国库的亏空。当时我们就想到,他们这是又想出了一个名头借机兼并浙农的田地。利令智昏,全不想一个省一半的百姓失去田地,又是倭寇闹事的地方,不出数月大乱将至。”

    “你们当时为何不向皇上陈奏?”裕王一听便又急了。

    高拱答道:“严嵩的话一落音,皇上立刻便准了旨。同时恩旨农田改成桑田以后不得加征赋税。皇上怎么也就不想一想,这个方略一旦推行,严党在浙江的那些心腹立刻便会勾结富商巨贾不要命地争买百姓的田地。”

    “高大人张大人所虑极是。”谭纶接话了,“农田改成桑田以后且不加税,一亩桑田比一亩农田的收成便要高出五成以上。这些桑田如果都在浙江那些官商手里,从种桑养蚕到织成绸缎中间便又能省去了买丝的环节,利润可想而知。”

    张居正:“子理说得透彻,严嵩提这个方略一多半是为了弥补他们造成的国库亏空,不一定有这些算计。可严世蕃他们怂恿严嵩提这个方略前事先准定已有了详细的图谋。”

    “不能让他们得逞!”高拱站了起来,“当时没能奏阻,下边我们也得想法子补救,不能让这个弊政在浙江施行。”

    “怎么能阻止他们?从朝廷到浙江都是他们的人。徐师傅,你老怎么想?”裕王望向了一直没有吭声的徐阶。

    徐阶只向裕王欠了欠身子,却将目光望向了张居正:“太岳有没有具细的想法?”

    张居正没有立刻接言,而是想了想才答道:“浙江也不是铁板一块,严党的人里也不是没有心存良知的人。要撕开一个口子,有个人我看可以争取。

“谁?”高拱立刻问道。

张居正接道:“当然得是能担大局的人。”

“你说的是胡宗宪?”高拱紧接着又问道。

“正是此人。”张居正笃定地答道,“他是浙直总督,又兼着浙江巡抚,不只严嵩,皇上也十分信任他。我们要是有人能说动他,让他向严嵩和皇上剖陈利害,这个弊政就有可能无疾而终。”

“太岳,书生之见。”高拱立刻不以为然了,“他这个浙直总督可是从知府任上在严嵩手里一步一步拔擢上来的。不是说哪棵树都不能挪,胡宗宪这棵树的根可是深埋在严嵩府里,你想挪他也挪不过来。”

裕王这时竟将目光望向了谭纶。

“我看太岳的这个想法可以深谈。”谭纶接道,“王爷知道,几位大人都知道,胡宗宪曾经和我有深交,他这个人在大事上还是有见解的。从他当浙直总督这几年来看,虽然台面上都顺着严嵩和严世蕃,但牵涉到朝廷大局他总能稳住。”

高拱不以为然:“就算这样,谁去争取他?疏不间亲,他会听我们的?”

张居正接道:“当然不能直接让他听我们的,但可以派个人到他身边让他明白利害得失。”

“派哪个人去?”裕王本是望着张居正,见张居正的目光一直望着谭纶,立刻便明白了,也转望向了谭纶。

谭纶只好接言了:“这就不用问了。要去当然是我去。可总得有个职分,让我名正言顺地待在胡宗宪身边,才有机会向他进言。”

所有的人都一振,互相交换着目光。

“我看这步棋可以一试,有谭子理在胡宗宪身边,争一分是一分。”话说到这样的实处徐阶谨慎表态了。

“那就让子理先到胡宗宪身边去。”裕王撑着圈椅的扶手站了起来,“只要能唤起胡宗宪心中那点良知,大局或不至于不可收拾。”

“不能够只为了收拾破局。”张居正激昂起来,望向谭纶,“子理,你这一去,还想不想回来?”

谭纶一怔,反问道:“什么叫想不想回来?”

张居正回道:“想回来就一定要在浙江烧起一把大火,然后将这把火从浙江烧到京师,烧到严嵩、严世蕃他们身上来。如若不能,你也无颜回来见王爷,或者自己就倒在了浙江。想清楚了,你去还是不去?”

“太岳这话问得好!”高拱立刻拍膝站了起来,“要么不去,要去就不是什么争一分是一分!”

裕王被二人的话说得立时紧张起来,又望向了徐阶。徐阶倒不在意两个后进在裕王面前否定了自己,但毕竟自己才是这几个人甚至全大明朝清流的定盘星,远忧近虑自己都得把着:“切记住,浙江管丝绸的可是司礼监下辖的江南织造局。”

“师傅虑的是。”裕王立刻被提醒了,目光虚望着前方,“倘若牵涉到织造局,便牵涉到宫里,牵涉到皇上。谭子理还是不要去了。”

张居正、高拱二人的激将,谭纶在意料中,虽事关自己的生死,他倒也并不看重,大丈夫要真能如此轰轰烈烈干他一场,马革裹尸本是应有的归宿。但徐阁老一句江南织造局引出裕王的惊怯,却使谭纶从心底处冒出一丝酸楚——裕王说这话时显然不是担心自己的生死,而是深惧司礼监,深惧皇上。

这一点剜心的酸楚反倒激起了谭纶的去志,他目光深望着裕王:“王爷放心,臣这一去决不会牵涉到宫里,更不会牵连到王爷和诸位。只要吏部能给我一纸浙直总督署参军的任命,明天我就启程。”

裕王本是极敏感的人,徐阶、高拱、张居正又何尝听不出看不出谭纶说这番话时心底的潮涌。一时,大家都有些尴尬,全黯在那里。

谭纶反而笑了一声:“王爷,今天可是正月十五,赏我一碗元宵吧。”

这就有些“今日别燕丹”的味道了。不只裕王,徐阶、高拱、张居正都不禁心中五味杂陈,一齐望着谭纶。

恰在这时,一个宫女从里间出来了:“王爷,王妃说,都午时末了,是不是该给各位大人上元宵了?”

“上元宵……立刻上元宵……”裕王的声音有些沙哑,沙哑中难掩几分哽咽。

“再上坛酒吧。”高拱大声说道,“我们陪谭子理喝!”

——他竟忘了,自己一行是奉旨来恭贺世子喜诞的。

在浙江,经过一个冬季的枯水季节,桃花汛也过了,农历四月,新安江水便到了水量最为充沛,慷慨地从它流经的各个堰口浇灌两岸无边稻田青苗的时节。江水而且是如此澄澈平静,不禁使人联想到《道德经》上那句“上善若水”的箴言,顿生无穷的感恩之思。

可今年所有的堰口都被堵住了,上天恩赐的新安江水被两岸的大堤夹着白白地向下奔流。张居正等人的预见全被言中,朝廷改稻田为桑田的国策一开始推行,就给浙江的百姓带来了灾难。淳安县境内的新安江大堤上,这时竟站满了挎刀执枪的士兵和衙役,杭州知府马宁远带着属下的淳安知县常伯熙、建德知县张知良正在强制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

大堤上,一眼望不到头跪着的全是百姓,个个脸上全是绝望。大堤下的稻田旁,是一列整齐的战马,马上都是身穿嵌钉铠甲的士兵。

“踏苗!”马宁远一声吼声。

马队驱动了,无数只翻盏般的马蹄排山倒海般掠去。不是战场,也没有敌兵,马蹄下是干裂的农田,是已经长有数寸高的青苗。杂沓的马蹄声中,无数人的哭声接踵而起。马队踏过一丘苗田,又排山倒海般踏向另一丘苗田。

“插牌!”这一句吼声是马宁远身边的常伯熙和张知良发出的。

几个衙役扛着木牌奔向已被踏过的苗田。木牌被一个衙役向苗田的正中一戳,另一个衙役抡起铁锤把木牌钉了进去。木牌上赫然写着“桑田”两个大字!

哭声更大了,马队仍在排山倒海般向前面的苗田踏去!

“爹!”突然,一个女人惊恐的叫声在众多的哭声中响起!

许多人惊恐的目光中,一个老人拼命地跑向苗田,跑向马队即将踏来的那丘苗田!

马队仍在向前奔进。那个老人跑到苗田正中扑地趴了下来,脸紧紧地贴在几株青苗之间的田地上,张开的两条手臂微微向内围成一个圆形,像是要护住自己的孩子,护着那些已经有些枯黄的禾苗。马队离那老人越来越近了。

“反正是死!”一个青壮汉子一声怒吼,“拼了吧!”吼着,他腾身一跃,飞也似的奔向老人趴着的那丘苗田。紧接着,一群青壮的农民跃身跟着奔向了苗田。

马队仍在向前奔进,他们的前面,趴在地上那老汉的身前列起了一道人墙。马上的士兵们都紧张了,许多目光都望向马队正中那个军官。那军官开始下意识地往回拉手里的缰绳,许多兵士也开始拉手里的缰绳。可奔马的惯性仍在向人墙奔去。马队中那军官脸上流汗了,手里的缰绳开始紧往后拉。所有的兵士都把缰绳拼命往后紧拉。相距也就不到一丈,马队愣生生地停下了!许多马在狂躁地喷着马鼻,许多只马蹄在狂躁地刨着地面。

“刁民!”建德知县张知良跺了一下脚,接着望向他身边的马宁远。

“是反民!”淳安知县常伯熙厉声接道,“刚才就有人公然说‘反了’!”

“是谁说反了?”马宁远的脸青了。

“卑职看清楚了。”常伯熙将手一指,“是那个人!”

“抓起来!”马宁远一声低吼。

一群衙役拿着铁链和戒尺奔了过去。不一会,那个带头挡马的汉子已经被铁链拉了过来,还有十几个汉子也被铁链拉了过来。

原来都还跪着的百姓都站起了,开始骚动,骑兵和步兵军士的刀和枪组成了阵势,挡住了那些哭喊着的人群。

几个汉子被铁链套着,拉到了那几个官员面前。一直面色铁青的马宁远:“刚才说‘反了’的人是谁!”

“是我。”带头的那个汉子竟然立刻答道。常伯熙和张知良都是一怔,接着对望了一眼。

“好!敢说敢认就好。”马宁远望了一眼那汉子,又把眼望向了一边,接着问道:“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齐大柱。”

马宁远:“干什么营生?”

那汉子:“本地桑农。”

“桑农?”马宁远又转过头来审视那汉子,“桑农为什么要来带着稻农闹事?”

那汉子默了一下,答道:“心里不平。”

“好,好。是条汉子!”马宁远一边点着头,突然加重了语气,“你在王直那儿当什么头目?”

“王直?”那个带头汉子一愣,“哪个王直?”

马宁远:“倭寇头子王直!”

那带头汉子一怔,紧接着大声答道:“不认识。”

“到时候你就会说认识了。”马宁远的脸又铁青了。说完这句,他面对黑压压的百姓,大声说道:“改稻田为桑田,上利国家,下利你们!这么天大的好事,就是推行不下去!今天居然还聚众对抗!现在明白了,原来是有倭寇在煽动造反!”

这可是天大的罪名。马宁远几句话一说,刚才还骚乱哭喊的人群一下子死一般的沉寂了。

马宁远接着大声令道:“继续踏苗!敢阻挠的有一个抓一个,和这几个一同押往杭州!”

常伯熙和张知良又同声向苗田的骑军大声吼道:“踏!”

马队又向前面的苗田踏去,马蹄过处是一片片倒伏零乱的青苗!

突然,骑军中那个领头的军官目光中露出了惊色,开始勒身下的坐骑。他望见大堤上一行五骑向大堤这边飞驰而来。渐驰渐近,许多人都看清了领头的骑者头盔上斗大的红缨和肩背后那袭外黑内红的披风在急驰中向后翻飞。

“是总镇大人!”那军官失口叫道,勒住了缰绳。他认出了这个身着三品铠甲的人便是自己这群官军的顶头上司,现任浙江台州镇总兵戚继光。

苗田里的马队都齐刷刷地停下了。

五骑奔马越来越近了。堤上的步军士兵立刻向前跑去,在大堤上列成了整齐的两行。

马上的戚继光却在离那两行步军还有数丈远的地方猛地一勒缰绳,五骑马倏地整齐地停住了。

戚继光的目光望向了苗田中的骑军,那队骑军这时已驱着马跑向大堤。很快,骑军马队都登上了大堤,在步军的前面都下了马,也分成两行排成队列。

戚继光这才策着马慢慢走到两行骑军的中间,目光先是望了望堤上的人群,接着又望向堤下干裂和青苗杂沓的农田。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冷,冷得列在那里的步骑官军一片沉寂,连马都一动不动。

军队的突然躁动,直到这时才让马宁远和常伯熙、张知良明白是戚继光来了!

常伯熙:“他来干什么?”

张知良:“不会是来把兵调走的吧?”

“兵是部院调给我的,他调不走。”马宁远说着,大步向戚继光走去。常伯熙和张知良也紧跟着走去。

“调兵的时候你恰好不在。”马宁远大声地走近戚继光,“部院的调兵令我可给你留下了。”

戚继光这时竟不理他,而是把目光狠狠地盯向他面前那个骑军军官:“这些青苗是你带人踏的?”

那军官一凛:“是属下……”

“啪”的一声,戚继光手里的马鞭闪电般在那军官的脸上闪过,那军官的脸上立刻显出一条鲜红的血印!那军官被重重地抽了一鞭之后反而站得更直了。

戚继光紧接着厉声问道:“还有谁踏了青苗,都站出来!”

那些踏过青苗的兵士从马侧向马头跨了一步,依然是整齐的两行。戚继光策着马从站着的这两行兵士中间行去,手上的马鞭左右飞舞,一鞭一道血印,每个被抽的士兵都反而挺直了身子。马还在穿行,鞭还在飞舞。

常伯熙和张知良懵了,衙役们懵了,远远的那些百姓也懵了,马宁远的脸却越来越青了。

戚继光手中的马鞭停了,接着向那些官兵大声说道:“又是断水,又是踏苗!当兵吃粮,你们吃的谁的粮!”

“当然是皇粮!”马宁远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当下大声接道。

戚继光这时也不能不理他了,望向了马宁远:“皇粮又是哪来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马宁远声音更大了,“皇粮当然是皇上的!”

“说得好!”戚继光的目光犀望着马宁远,“那你们断的就是皇上的水!踏的就是皇上的苗!”

这话立时把马宁远顶在那里,那张脸憋得铁青。

戚继光又不再理他了,坐直了身子,望向他的那些士兵:“知道断皇上的水,踏皇上的苗是什么罪吗?”

“死罪!”所有的士兵居然都大声回答,显然他们都知道自己将军问话的用意。

“明白就好!”戚继光大声令道,“集队!回兵营!”

所有的兵士都开始跑向他的面前集队。

百姓们明白过来了,开始有人喊叫:“他们还抓了人,戚将军,叫他们放了我们的人吧!”

“放人!”

“放人!”

许多声音响了起来!

戚继光却不再看百姓一眼,继续望着自己的士兵集队。

“这、这到底是和我们对着干,还是和朝廷对着干!”常伯熙气急败坏。

“府台大人,不能让戚继光把官兵带走。”张知良也慌了,急忙向马宁远说道。

马宁远冲向戚继光大声嚷道:“戚继光,你的官兵可是部院调给我的,你没有权利带走!”

戚继光声音冷冷的,却十分坚定:“我的兵要去打倭寇。”

马宁远:“有调令吗!”

戚继光:“当然有。”

马宁远:“谁的调令?”

“有调令也用不着给你看。”戚继光冷笑道,“想知道,去上面问。”

“我知道你的来头。”马宁远瞪圆了眼睛,“是不是那个谭纶下的调令?”

戚继光默了一下,不再理他,继续看着官兵集队。

马宁远站到了戚继光的马头前:“戚继光,你是部堂的人,我也是部堂的人,想反水,没有好下场!”

戚继光望着他这张脸,冷冷一笑,将头低了下来,低声道:“你既是部堂的人,我就劝你一句。把抓的这些人都放了。要不然我的兵马一走,他们不准就会把你扔到河里去。”说完这句,他猛的一勒缰绳,大声命令道:“走!”

那匹马扬蹄奔去。

整齐的蹄声和步声,所有的官兵掠过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的马宁远,紧跟着戚继光的那匹马奔去。

百姓人群开始涌动了,黑压压地向大堤上马宁远他们的三乘轿子和十几个衙役锁住的那几个人涌来。

“放人!”

“把人放了!”

百姓中又起了吼声。

常伯熙和张知良首先恐慌了,同时靠向马宁远。常伯熙神色慌张地请示道:“府台大人,放人吧。回到杭州……”马宁远凶狠的目光瞪向了常伯熙和张知良:“怕死了?怕死就把纱帽留下,你们走。”

常伯熙和张知良怔在那里。

马宁远转对那些也已经惊慌的衙役:“不许放人!”紧接着他一个人向那些涌来的百姓人群迎了过去。

百姓们站住了。马宁远厉声地说道:“本府台现在就一个人站在这里!敢造反的就过来,把我扔到这河里去!”

涌动的人群竟然被他的气势镇住了,整个大堤上是死一般的沉寂。

马宁远依然面对百姓:“改稻田为桑田是朝廷的国策,你们要么自己改,要么卖给别人改,死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全浙江的人死绝了也得改!戚继光把兵带走了,朝廷还有百万官兵!聚众对抗,本府台这条命陪着你们!”说到这里,他大声吼道:“先把这几个倭贼押回杭州!”

常伯熙缓过神来了,大声对衙役们说道:“押着人,走!”常伯熙、张知良和衙役们押着那几个人开始向前走了。

这时的马宁远才慢慢转过身,向前走去。

百姓们竟是如此的善良,又是如此没有退路,所有的人都不再骚乱,也没有散去,都跟着马宁远一行走去。

“这么多人,真跟到杭州,事情就闹大了。”常伯熙脸上流着汗,跟到马宁远身边说道。

“事情已经大了!”马宁远大步走去,“到了杭州,见到部堂大人再说!”

新安江水还是那样平静地流着,就像它身旁大堤上平静蠕动的人群。

被马宁远他们称为部堂大人的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这时正无奈地被江南织造局兼浙江市舶司总管太监杨金水拉着在织造局大厅里和一群西洋商人看丝绸花样。

一记一记的堂鼓,不是一声一声敲动人的耳鼓,而是一下一下在敲动人的心旌!这样的堂鼓声只有到了大明朝的嘉靖年间才能达到这种不带烟火气的境地。伴着堂鼓声而起的是那种也只有到了大明朝的嘉靖年间才有的曲笛声,这笛声明明就是眼前坐在那儿的笛师吹出的,却让人感觉到它是从偌大的厅堂上方那遥远的天空传来。

这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形式之一——昆曲刚刚成熟的时候,这时在这里演奏的是从苏州请来的天下昆曲第一班。

伴着昆曲的演奏,像是一片云,又像是一溪流水,一匹偌长的丝绸拂着大堂正中那条扶手栏杆中间长长的楼梯向上流去。拂过楼梯的丝绸像是有颜色,又像是没有颜色;有图案,又像是没有图案;一丈,两丈,三丈,四丈、五丈。长长的丝绸的那端是披在一个苗条女子的肩上。堂鼓声和曲笛声所演奏的这只曲牌拿捏得竟是如此天衣无缝,那披着丝绸的女子刚走到了二楼梯级的尽头,回眸一笑,曲牌也终了。

地面大厅堂的北边,也就是那一座长长的楼梯的对面响起了拊掌声。

坐在一长排椅子上的人都含笑站起了。正中间那人便是胡宗宪,紧挨在他左侧的是今天掌盘子的杨金水,站在他右边的是浙江布政使郑泌昌和浙江按察使何茂才。再两边便是五个衣着华丽的富商。这几个富商一眼就能看出“非我族类”,其中两个高鼻深目,另三个皮肤特别黝黑,刚才的掌声就是他们拍出来的。

“掌烛!”杨金水带着笑尖声命道。

立刻便有两行随从一人手里擎着一个点燃的烛台从大厅两侧的两道门中走了过来。杨金水和郑泌昌、何茂才还有那几个异域富商每人从一个随从手里接过一支烛火。唯有胡宗宪的手没有伸向烛台,郑泌昌、何茂才立刻向他询望过去。

胡宗宪清癯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杨公公和你们领着看吧。”

杨金水笑着接道:“部堂大人这一向也着实累了,可我们也不敢让您走。您还得在这儿坐着歇歇,待会儿能卖出多少丝绸运往西洋,派多少兵船护送,都得您拍板呢。”

说到这里,他笑对着身旁的郑泌昌、何茂才和那几个异域商人:“来,来,咱们去看货。”

说着,他擎着烛台在前,向仍然拂在楼梯上的那匹丝绸走去,一边走一边又尖声说道:“灭灯!”

灯是早就准备好的,原来高挂在二楼回廊上的每盏灯笼旁站着的人立刻挑灭了那些灯笼。高大的厅堂立刻暗了下来,只有那几个人手里擎着的烛火在厅堂中央浮出一团光圈。

在手中烛光的照射下,杨金水的面容更明晰了,那是一张典型的太监的脸。他擎着烛率先向正中的楼梯走去。商人们便跟在他们的后面,一行人举着烛火走近了楼梯,走近了那匹丝绸。

胡宗宪一个人在那一排空椅子中间又坐下了,慢慢闭上了眼睛。站在大厅门口的总督署亲兵队长手臂上挽着一件披风立刻轻步走了过来,将那件披风轻轻地盖在胡宗宪身上,又轻步退了回去。

杨金水、郑泌昌、何茂才领着那几个商人沿着丝绸两侧登上了前几级楼梯,立刻便有两个随从在楼梯的下端一人一角扯起了丝绸,那匹丝绸前端一丈多被抻离了梯级。

“请看。”杨金水把手中的烛光照了过去,其他几个人也把手中烛光照了过去:

——蝴蝶的翅,蜜蜂的翼,都像是能从翼翅的这边透看见翼翅的那边,更难得的是每只蝴蝶,每只蜜蜂身上的花纹颜色细看都有不同,而且每一片翅、每一片翼飞张的幅度都不一样,却又都是实实在在在飞,绕着一朵朵尚未绽开的花蕾在飞!

几个商人报以回笑,但仍保留着矜持。

“请往上看。”杨金水领着一行又登上了第二段梯级。

楼下的两个随从扯着丝绸的两角往后退了一步,丝绸的第二段又被抻离了梯级。

几盏烛光同时照了过去:

——还是那些蝴蝶,还是那些蜜蜂,还是那些花,蝴蝶和蜜蜂也还是在绕着一朵朵花飞。

几个商人互望了一眼,虽然仍带着笑,却露出了些不以为然。

杨金水却不笑了,将女人般白皙柔软的手指向了中间的一朵花:“先看这朵花,仔细看看。”

烛光和人头都凑近了丝绸。

须细看,还须是行家,才能看出这朵花较前一段的花蕾确实有些不同——花瓣已经微微张开!

“开了!”这是那个面色黝黑的商人脱口说出的,显然这个人经常到大明朝来做生意,会说中国话,但带着拗口的吴音。

“在行!”杨金水笑着夸了一句,“前面那一段按你们西洋钟的说法是早上七点穿的,花还是朵子,因此蝴蝶蜜蜂只是绕着飞。”说到这里杨金水望着那个说中国话的商人。那个商人立刻用另一种语言向其他几个商人翻译杨金水刚才那段话。那几个商人立刻会意地点头。

杨金水接着说道:“这一段呢,是你们西洋钟上午十点穿的,花刚刚开,蝴蝶和蜜蜂准备吃花粉儿了。”

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商人立刻翻译了过去。

“哦!”几个商人这时忘了矜持,同声发出惊叹。

郑泌昌和何茂才脸上都浮起了得意的笑容,对望了一眼,又望向杨金水。

“请再往上看!”杨金水这时才又笑了,不只是得意,更多是矜持,举着烛台领着一行又往上面登去。都是软底靴,又踩在厚厚的毡毯上,大厅里这时突然间只能听见胡宗宪发出的轻微鼾声。

织造局的门口却被一阵急促传来的马蹄声惊动了。

这里本来就是江浙最高的宦官衙门所在,平时规制就十分森严,今天由于一省最高的几个官员都在里面,总督、布政使、按察使的亲兵队都在外面戒备着,就显得更加森严。这时居然有马队往这条街面闯,一队亲兵立刻向马蹄声方向跑去。

几匹马出现了,那队亲兵认出了最前方马上坐着的是马宁远,拦是不拦还在犹豫间,马宁远驰着马已然直奔到了织造局衙门大门口才勒缰停下。

总督署那亲兵队长也看出了是马宁远,显然极熟,从大门的台阶上迎了下去。

马宁远翻身下马,将马鞭向身后的人一扔,便迎着那亲兵队长大声问道:“部堂大人在里面吗?”

“在。”那亲兵队长接道,“这么急,怎么回事?”

马宁远:“造反了!有倭贼煽动上千的刁民,都闹到总督衙门了!”一边说一边向大门走去。

那亲兵队长急忙领着他走进大门。

从大门往里面走才知道织造局这座衙门堂庑有多深,马宁远由亲兵队长领着,也不知穿过了多少道由重兵把守的门,才望见了大厅堂那道门。这里反而没有兵了,只有两个太监站在大厅堂的门外。

马宁远这时已将亲兵队长甩在了身后,径直走向厅堂大门便要进去。

“哎!我说马大人,什么时候?你就愣往里闯?”两个把门的太监身子一并,把他挡住了,声音虽然很低,口气却是很硬。

一路气盛的马宁远到了这里也不得不伏小了,强赔着笑:“有急事,我得立刻见部堂大人和另外几个大人。”

“再急的事现在也不能进去。你看看。”其中一个太监低声向厅堂里一指。

马宁远向里面望去——偌大的厅堂四周都影影绰绰,只有楼梯上一片烛光,杨金水和郑泌昌、何茂才就像浮在半空中正陪那几个商人笑看着绸缎。

马宁远咽了一口唾沫,也压低了声音:“是造反了!得立刻禀报。”

“造反了?”两个太监对望了一眼,立刻露出了紧张。

一个太监:“在哪儿?有多少人马?”

马宁远:“人马现在还扯不上,上千的刁民他妈都涌到总督衙门门口了。”

两个太监刚才还提在嗓子眼儿里那口气立刻又松了,对望了一眼。

其中一个太监:“我们还以为有兵马打到这儿了呢。那就还是等等,也就一会儿。”

那亲兵队长接言了:“二位公公,部堂大人这会儿没看丝绸,我先领他去见部堂吧。”

马宁远连忙接道:“对。我也不打扰杨公公他们看花样,只去禀报一下部堂大人。”

两个太监犹豫了一下,又对望了一眼。

显然是不好阻挡胡宗宪的亲兵队长,一个太监望着他:“有事可是你的?”

亲兵队长:“放心,不会有事。”

另一个太监:“那就悄悄儿的,杨公公的脾气你们知道。”

马宁远急忙答道:“知道。”

一个太监:“去吧。”

亲兵队长领着马宁远轻步走向胡宗宪,离他还有数步,亲兵队长又伸手拦住了马宁远。

烛的余光中,他们看见胡宗宪盖着那件披风坐在那里,身子依然保持着正坐的姿态,但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那亲兵队长望着胡宗宪瘦削的脸犹豫了,望向了马宁远。马宁远也犹豫了,停站在那里,从他的神态可以看出,不是不敢,而是不忍叫他,只好把焦急的目光转望向楼梯上照着杨金水他们的那片烛光。

楼梯上,杨金水已经领着一行登到了接近那女子的梯级。

站在楼梯下的两个随从又向后退了一步,五丈长的这匹长绸整个被绷直了。

几盏烛光同时照向最后那一段绸面:

——像是还有蝴蝶,像是还有蜜蜂,却已经不是蝴蝶和蜜蜂,而是纷纷飘零的花瓣!

杨金水:“这是晚上穿的,照你们西洋的习惯,也就是晚会穿的。”

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商人把他这句话又翻译了过去。所有的商人这时都由衷地面露激赏,其中一人叽里咕噜地问了几句。

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商人立刻向杨金水翻译道:“他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花纹图案要设计出这种变化。”

杨金水笑得更矜持了:“真正的贵人换了衣服是不愿意让人家一眼看出的。仔细看才知道一天换了四次衣服,这才是贵人。”

这句话刚被翻译过去,几个商人纷纷向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商人说了起来。

那个商人立刻对杨金水笑道:“他们说,这样的丝绸,他们那里的贵人一定喜欢。他们,还有我,这次都各要十万匹。问天朝有没有这么多货。”

杨金水稍犹疑了一下,接着说:“有!有!要多少都有。”说到这里,他提高了声调:“照天光!”

大厅渐渐亮堂了——原来二楼的每个窗户上都被盖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慢慢被拉开了,窗外的日光这时照了进来,居然带着彩色!

原来每个窗户上都还挂着一翼各种颜色图案的丝绸,日光是透过这些丝绸照进来的!

这时堂鼓声,曲笛声,又加上了琴、瑟和云锣都轻轻地响了起来。

胡宗宪的眼睛倏地睁开了,他看见杨金水一行兴奋地笑着从梯级上下来了。

那亲兵队长连忙轻轻揭开了他身上的披风,胡宗宪慢慢站起的时候,发现了旁边的马宁远。马宁远和胡宗宪的关系显然已到了“不拘礼”的程度,这时也来不及行礼,立刻贴近他的耳边急忙说着。

也不知道是官做到这个位置,“静气”二字已是必然的功夫,还是早已预见到了这种事情迟早要来,胡宗宪这时耳听着马宁远的禀报并无任何反应,眼睛依然露出疲惫的笑,望着渐渐走近的杨金水一行。

说笑着,杨金水一行走近了胡宗宪。

“这一次他们一共就要五十万匹!”杨金水笑对胡宗宪大声说道,“五十万匹就是七百五十万两白银!部堂大人,全看你的了。”

郑泌昌和何茂才虽然也笑着,但望着胡宗宪的目光中却不敢显出杨金水那种兴奋。因为胡宗宪眼中虽勉强带着疲惫的笑,嘴角却紧紧地闭着。

几个异域商人叽里咕噜地又说了几句。那个会说中国话的商人又对杨金水说道:“萨哈里先生他们说,那个披丝绸那样的女人你们这里有多少,能不能连同丝绸一起卖给他们几个。”

杨金水一笑:“这个不归我管,要问他们。”说着笑望向胡宗宪和郑泌昌、何茂才。

郑泌昌、何茂才也只是笑着,都望向胡宗宪。

胡宗宪此时眼中那点笑容都收了:“我天朝有的是丝绸、茶叶、瓷器。但不卖人。”

不用翻译,那些商人从他的脸色已经看出了意思,都跟着收敛了笑容。

“先送几位客商到驿馆歇息吧。”胡宗宪不再说这个话题,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和郑泌昌、何茂才这时才发现了站在胡宗宪身旁一脸急迫的马宁远。马宁远急迫的目光这时也正望着他们。杨金水和郑泌昌当然明白一定出了什么事了,目光碰了一下。

杨金水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不快,但立刻又转对那几个商人哈哈一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个班子可是特意为几位从苏州请来的。已经安排了大船,让几位今天游西湖,听昆曲。生意明天谈。”

这句话一经翻译,那几个商人立刻大喜。

杨金水拍了一下手掌。

立刻有几个太监走了过来,笑领着几个商人走了出去。

“去总督衙门吧。”胡宗宪对杨金水和郑泌昌、何茂才只说了这句话,便率先向大厅门口走去。

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几乎同时盯了一眼马宁远,跟着向大厅门口走去。马宁远这才紧跟着走去。

总督衙门外的大坪按规制有四亩见方,暗合“朝廷统领四方”之意。平时大坪正中也就高矗着一杆三丈长的带斗旗杆,遥对着大门和石阶两边那两只巨大的石狮,以空阔见威严。

而现在的大坪内连同那条通往大门的铺石官路上都黑压压地跪满了从淳安跟来的百姓,全都是静静地跪着,只有东南风把那杆斗上的旗吹得猎猎发响。

大门石狮两旁的那两面八字墙,每面墙前都站着一排挎刀的亲兵。

穿着参军服饰的谭纶此时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大门前的石阶上。

跪着的人群仍然沉寂着,挎刀的亲兵也紧张的沉寂着。

远远地,亲兵队护送着胡宗宪一行的轿马来了。隔街便是衙门大坪黑压压的人群,马和轿都进不了大坪了,便在那里停住了。胡宗宪、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都走出了轿门,所有的目光都阴沉地望着那座进不去的总督署,望向了那座大门,望向了站在那儿的谭纶。

谭纶的目光却只望向一双目光——望向胡宗宪的目光,胡宗宪的目光这时也正望向他。两双目光都透着忧郁、沉重,但谭纶的目光中显然充满了期盼,而胡宗宪的目光中只有忧郁、沉重。

其他人都循着谭纶的目光转望向了胡宗宪。胡宗宪这时已将目光移望向衙门屋檐上方的天空。

马宁远疾步凑了过来,伸手一指大门前的谭纶:“大人们都看清楚了,就是这个人伙同戚继光干的好事!”

“他们的账后算。”管理一省刑名的按察使何茂才立刻表态了,“先抓人。抓了人再一个一个查。该处置的处置,该上奏朝廷的今天就要上奏疏。”

几个人都等着胡宗宪表态。

胡宗宪:“这么多人,抓谁?”

何茂才:“这可是总督衙门……”

“拆不了。”胡宗宪打断了他的话,“真拆了,我就革职回乡。从后门进去吧。”说完这句,他不再上轿,转身徒步向街的那边走去。

所有人先都是一怔。郑泌昌和何茂才见他走了,只好跟着走去。

杨金水却不愿意走路,阴沉着脸走向轿门。一个太监连忙打起了轿帘让杨金水钻了进去,这乘轿子也跟着胡宗宪他们的方向走去。

只有马宁远还僵在那里出神,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大步跟去时又回头向远处的谭纶瞪去。

谭纶依然兀自静静地站在那里。

从后门进到浙直总督署后堂,所有的人都坐定了,所有的人都沉默着,在等着,等胡宗宪的亲兵队长把谭纶叫来。

谭纶在大门口出现了,也是沉默着,走到大堂右边那张大案下首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啪”的一声,谭纶刚刚坐下,坐在他对面的马宁远便把纱帽往面前的案几上一摔:“我们在前面卖命,别人在后面拆台!干脆说,朝廷改稻田为桑田的国策还要不要人干?要这样干,我们可干不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胡宗宪。胡宗宪却两眼望着门外,紧闭着嘴。

除了胡宗宪,就属实际管理浙江一省政务的布政使郑泌昌职务最高了,大家便又都望向他。

“怎么会闹出今天这个事来,我也不明白。”郑泌昌当然得说话了,“四个月过去了,朝廷叫我们改种的桑田还不到一成。内阁几天一个急递责问我们,这才叫马知府他们赶着去干。今天织造局谈生意我们都在场,五十万匹丝绸年底前要交齐,我们浙江却产不出这么多丝。这样子闹,到时候恐怕就不会只是内阁责问了。杨公公他们在吕公公那里交不了差,吕公公在皇上那里也交不了差。账一路算下来,我们这些人只怕不是撤差就能了事。”

说到这里郑泌昌望了一眼杨金水。杨金水这时却像是局外人,只带耳朵不带嘴巴,闭着眼坐在那里养神。

“我看是有些人在和朝廷对着干!”何茂才一开口干脆拍着桌子站了起来,目光斜望着坐在他下首的谭纶,“省里调兵给马知府去改桑田,就是为了防着刁民闹事,现在好了,刁民闹到总督衙门了!到底是谁下调令叫戚继光把兵带走的?当着部堂大人,还有杨公公在,自己说清楚!”

这摆明了就是在逼谭纶说话了,几双眼睛都望向了谭纶。

“是我叫戚继光把兵带走的。”接这句话的竟是胡宗宪。

这句话胡宗宪说出来是那样的低沉,可在那些人耳里却不啻一声雷,响得郑泌昌、何茂才和马宁远都睁大了眼睛。杨金水闭着的眼睛也倏地睁了一下,又闭上了,还像局外人那样坐在那里。

其他人还只是惊愕,可何茂才已是僵在那里,坐不下去了。

谭纶显然没有想到胡宗宪会在这个时候这么干脆地把担子担了过去。他心中一阵激动,想去看一眼胡宗宪,还是忍住了,把目光望向了桌面。

“以官府的名义向米市上的米行借贷一百万石粮,现在借贷了多少?”胡宗宪话锋一转,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开始怔了一下,接着答道:“很少。都说缺粮。”

“外省调的粮呢?”胡宗宪接着问道。

郑泌昌:“和往年一样,一粒也不愿意多给。”

“这就清楚了。”说完这句,胡宗宪才瞥了一眼何茂才,“你先坐下。”

何茂才这才坐了下去。

胡宗宪提高了声调,但透着些嘶哑,“我是浙直总督,又兼着浙江巡抚,朝廷要降罪,都是我的罪。百姓要骂娘,该骂我的娘。改稻田为桑田是国策,必须办。可桑苗至少要长到秋后才有些嫩叶,一茬中秋蚕,一茬晚秋蚕,产的那点丝当年也换不回口粮。官府不借贷粮食,只叫稻农把稻田改了,秋后便没有饭吃,就要出反民!每年要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一匹不能少。可如果为了多产三十万匹丝绸,在我浙江出了三十万个反民,我胡宗宪一颗人头只怕交代不下来!”

话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后堂上一片沉寂。

胡宗宪的目光望向了马宁远:“抓的人立刻放了。新安江各个堰口立刻放水灌溉秧苗。你带着各县知县亲自去办。”

马宁远站了起来,却仍想说什么。

胡宗宪:“去。”

“是。”马宁远答的这声也有些嘶哑,拿起桌上那顶纱帽走了出去。

一直闭着眼睛的杨金水这时终于把眼睁开了,望着胡宗宪:“部堂大人,你们浙江的事我过问不了,可织造局的差使是我顶着,今天这笔生意我可是替朝廷做的。眼下江南织造局管的杭州织造坊加上南京、苏州那边的织造坊所有库存一共也就十几万匹。照两省现有的桑田赶着织,就算一年内分期付货,到时候还要短二十多万匹。那时候内阁不问你们,宫里可要问我。”

胡宗宪:“所有的事我今天就给朝廷上奏疏,请朝廷督促邻省给我们调粮。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现在立刻去向各米行催贷粮食,担心官府不还,我胡宗宪可以在所有的借据上加盖总督衙门的印章!运河上每天都是运粮的船,有借有还,为什么不借?再有睁着眼说没有粮不愿借贷的以囤积居奇问罪!逼他们,总比逼百姓造反好!”

杨金水又闭上了眼睛,众人也不说话了。

连驿急递,胡宗宪的奏疏七天后就到了京,而且一反规制,没有先送通政使司,而是直接送到了西苑的内阁值房。当日在内阁值房当值的是徐阶,他接到奏疏只看了一眼封面便立刻看出了这份奏疏的分量,也看出了这份奏疏可能引起的巨大波动。他不露声色,只是命书办立刻送严府。

自嘉靖三十五年以来,也就是严嵩过了七十五岁以后,他除了每日卯时到玉熙宫觐见嘉靖约半个时辰便都是直接回府,几乎不到内阁值房,内阁的公文便从此都送到严府去,军国大事都由严嵩在家里议好了再以内阁的名义送司礼监呈奏皇上。正如当时外边的传言:内阁不在宫里,而在严府。

到了严府,所有的公文又几乎都是严世蕃先看,看完后再告诉严嵩。这天胡宗宪这道奏疏照例是严世蕃拆看的,看后便咆哮如雷,先是立刻派人去把严嵩也是自己视为第一心腹,又是把持各路奏章的通政使罗龙文叫来,然后才拿着奏疏一同去见严嵩。

严嵩听他们念完了胡宗宪的奏疏也颇感意外,躺在靠椅上一动不动,却看得出是在出神地想着。

“什么‘无田则失民,失民则危国’!冠冕堂皇,危言耸听!”严世蕃却耐不住老父这种沉默了,拿着那封奏疏在父亲面前直晃,“我看是他胡宗宪怕失了自己的前程,想给自己留退路!”

“我看也是。”相貌儒雅的通政司通政使罗龙文接言了,“那个谭纶去浙江,我就提过醒。谭纶和胡汝贞有交情,现在又是裕王的心腹。他胡汝贞打量着裕王会接位,阁老又老了,留退路是意料中事。这样的奏疏不送通政使司,却直接送内阁值房,这摆明了就是向徐阶他们示好。”

“直接送内阁徐阶也不敢擅自拆看。胡汝贞这样做只是想摆开你们,直接向我向皇上进谏言罢了。”严嵩还是一动没动,但眼睛已经从远处移望向二人,“别人我不敢说,胡汝贞决不是忘恩的人,只不过有时和你们的想法不同罢了。看人,看事,都得设身处地。换上你,或是你,处在胡宗宪的地步会怎么做?”

两人原以为一把火便能把老爷子烧恼胡宗宪,没想到老爷子一眼就把两面都看穿了,严世蕃和罗龙文同时一愣,竟被他问住了,两双眼对望着,眼神里都是一个意思:都八十一了,怎么一点也不糊涂?

该装糊涂还得装点糊涂,严嵩就像没有看见他们此时的反应,徐徐说道:“换上你们,也只能这样做。谭纶不去,他好干;谭纶去了,背后就是裕王,裕王背后就是皇上,替我想,他也不能毫无顾忌。”

“可改稻为桑本身就是皇上的旨意!”严世蕃实在咽不下父亲这种亲疏不分的气,直接顶他了。

严嵩:“胡宗宪也没说不改。关口是有个谭纶在,他要照你们那种改法就会给人口实。”

“爹!”严世蕃走到躺椅前,将那封奏疏往严嵩旁边的茶几上一摆,“胡宗宪这封奏疏摆明了是讨裕王他们的好,东西都摆到您老眼前了,您老还护他的短?还说他这只是跟我过不去。我是谁?我不是你老的儿子吗?你老都八十一了,怎么就不想想,哪一天你老致仕了,或是百年了,除了你儿子没退路,谁都有退路。”

“那我问你。”严嵩望向了他,“裕王又是谁的儿子?”

严世蕃又被问得一怔。

说完这句,严嵩望向了门外:“你们知不知道皇上今天下午要去哪里?”

严世蕃和罗龙文神情都凝重了,一齐望向严嵩。

严嵩在躺椅上坐了起来:“去裕王府,看孙子。”

严世蕃和罗龙文都是一愕。

“遇事总无静气。”严嵩瞥了两人一眼,又躺了下去:“站在我面前也晃够了,都坐下吧。”

严世蕃和罗龙文只好在他两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严嵩:“因谭纶在浙江,事情他都知道,这封奏疏胡宗宪就是先递给通政使司,你们也瞒不住,到头还得送内阁,送司礼监,呈到皇上手里。皇上看了会怎么想?刚才我一边听就在一边想,觉得胡汝贞奏疏里的话还是老成谋国之言。那么多田,那么多百姓,又是倭寇闹事的地方,真若激起了民变,不是国家之福。要是皇上也这样想,丝绸又还是要增加三十万匹,问起我们,我们应该怎么回话?好好想想胡宗宪奏疏里的话,除了你们说的让丝绸大户买农户的稻田改种桑田的法子,还有没有别的两全之策?”

“除了我们这个改法,我不知道还有哪个改法?”严世蕃一听又急了,“改稻田为桑田是为了多产丝绸,产了丝绸是为了变成银子。丝绸不好,西洋那边就不要。让那些百姓自己去改,产的丝都卖给了小作坊,织的绸便卖不起价。爹,当时就是因为国库空了,宫里的用度又那么大,我们才想的这个法子。这个时候要是不咬牙挺住,国库还是空的,不用人家来倒我们,我们自己已经倒了。”

“胡汝贞怎么想的我们可以不猜疑他。”罗龙文知道这时必须顺着严嵩说话了,先荡开了胡宗宪,但必须让严嵩明白他们也是站在他的角度说话,“可小阁老说的是理也是势。治重病用猛药。当初定这个国策就是为了苏解危局。浙江的桑田只能让那些丝绸大户改,才能一年多有几百万银子的进项,去年的亏空,今年的开支也才能对付得过去。改桑的田,百姓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不然,就连织造局那边今年的五十万匹生意也做不成。那时候吕公公不会担担子,责任全在内阁,全在阁老。”

这话确实戳到了严嵩的疼处,严嵩又沉默了,怔怔地望着门外。严世蕃和罗龙文定定地望着他。

“这个雷我们不能再顶着。”严嵩终于开口了,拿起几上那封奏疏晃了晃,“世蕃,你这就拿着这封奏疏去司礼监,在皇上去裕王府前想办法递给吕公公。请吕公公到了裕王府再把奏疏当面给皇上,让皇上当时就给旨意。”

严世蕃接过了那道奏疏,却仍然没有十分明白意思,便还是望着严嵩。

罗龙文:“阁老这个主意高。当着裕王,皇上无论给什么旨意,我们今后都没有隐患,此其一。裕王要是有其他念头,想让徐阶、高拱、张居正他们掣肘,这时没说,往后便也不敢再说,此其二。阁老,不知属下猜得可对。”

严嵩给了罗龙文一个赏识的眼神:“知微知彰者,罗龙文也。”

严世蕃对老父赏识罗龙文倒是一点也没醋意,立刻大声应道:“明白了,我这就去司礼监。”

胡宗宪的奏疏急递进京的消息裕王府当然知道了,而且奏疏里的内容也知道了大略,因为谭纶的信在这一刻也到了。

“谭纶是国士!”张居正看完谭纶写来的信,毫不掩饰兴奋地在那信上一拍,“居然能从铁板一块的浙江说动胡宗宪上这道奏疏,大事尚可为!”

“我看未必。”一向容易激动的高拱这时反而没有他那种兴奋,“胡宗宪这次上的奏疏有好几道。现在到底是几道也只有严家的人知道,严家要是只把另几道无关紧要的奏疏呈给皇上,却将他这道奏疏淹了,然后去信叫胡宗宪说并没有这道奏疏,胡宗宪总不会再上一道奏疏来戳穿他的老师。”

高拱的话就像一瓢冷水,立刻把几个人的兴奋情绪浇下去不小,大家都沉默了。

高拱的眼瞟向了徐阶,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满:“当时奏疏都送到了内阁,送到了徐阁老的手里,徐阁老要是直接拿着去见严嵩,严嵩也不能不给徐阁老看。他们也就做不了手脚。徐阁老,不是晚生冒犯,‘诸葛一生唯谨慎’,可多少事就坏在‘谨慎’二字上。”

徐阶的脸腾地红了,裕王和张居正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去望他。沉默一时变成了尴尬。就在这时一阵孩子响亮的哭声从内室传来,裕王大声地对内:“怎么回事?这么多人连个孩子也哄不好!”

一个宫女从内门急忙出来了,低头答道:“皇上下午来,这时正给世子试着戴礼冠,一戴上就哭。”

裕王:“哭就不戴了吗?还有一个时辰皇上就到了,告诉李妃立刻让世子穿好礼服。府里府外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替我分点愁!”

“是。奴婢这就去禀告王妃。”那个宫女慌忙又走了进去。

坐在这里的三个师傅当然听出了裕王话中的弦外之音,尤其是徐阶,也不知裕王这话是不是接着高拱刚才那个意思说的,只好站了起来引咎自责了:“肃卿刚才责备的是,王爷要是也这样想,臣这就去严府,问一问胡宗宪的奏疏到底说的什么。”

“我并无责怪师傅们的意思。”裕王也感觉到自己刚才那句话说重了,“我只是心烦。说来让人伤情。身为皇子,我还不如你们。记得上次见皇上已是两年前的事了。今天皇上来,我也是沾的孩子的光。江山社稷,我替父皇分不了忧,还有什么理由责怪你们。圣驾快到了,师傅们都回去吧。浙江的事可为不可为都改日再说吧。”说着站了起来。

高拱和张居正也都站了起来。

三人本是想抢在皇上圣驾到来之前商议如何进言的,现在却弄得裕王和徐阁老都心情灰暗,不欢而散,高拱也有些后悔,说道:“王爷也不要心烦,阁老也不要见怪,我只是担心而已。严嵩、严世蕃他们会不会把胡宗宪那道奏疏淹了,下午皇上一来,王爷也许就能知道。”

里边,世子的哭声更加响亮了。裕王把三个人送到了门边。

目送着三人的背影远去,裕王转过了身,刚要向内室走去,李妃已经抱着还在大哭的世子走出来了。

一个宫女手里捧着一顶细小的镶珠礼冠跟在后面,满脸的汗。还有一个奶妈,几个宫女都跟了出来,脸上也都流着汗。

裕王望了一眼抱到面前的孩子,又忧急地望了一眼门外的天色:“皇上说话就要到了,一顶帽子也戴不好!你们都是干什么的?”

孩子的哭声在李妃的摇哄下小些了,可等那宫女战战兢兢想把帽子给他戴上时,哭声又大了起来,那宫女吓得又把手缩了回来。

李妃望着裕王:“这孩子平时就冯大伴哄得住,我想只有叫他来了。”

裕王显然一听这个名字便有些厌恶,想了想,将手一扬:“反正下午他也得在场。叫他来吧。”

不一会儿,宫女领着冯保从院中疾步来了。也就几个月,冯保明显像变了个人,一身灰色的粗布长衫,腰间系着一根蓝色的粗布带子,一脸的风尘,一脸的恭谨。

还在门外,冯保就跪下了,重重地磕了个头:“奴婢冯保给王爷、王妃磕头了。”

裕王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捧着一本书,这时坐在书案前看着,没有理他。

李妃接过话来:“快进来吧,哄哄世子,让他把礼冠戴上。”说着她把孩子递给奶妈,示意奶妈抱过去。

“是。”冯保又磕了个头,这才轻步走了进来。

奶妈抱着世子走近冯保,冯保却又低下了头,对李妃:“奴才身上脏,怕……”

李妃:“都什么时候了?快抱着哄吧。”

“是。”冯保这才伸出手接过世子,双手捧着,让孩子的脸看向自己的脸,“世子爷,世子爷,是奴婢大伴来了。”

说来也怪,那孩子看见冯保那张笑脸竟立刻收住了哭声,两只小眼睁得大大的,直望着他。

奶妈和宫女们都立刻舒了一口长气,露出了些疲倦的笑容。

李妃脸上也露出了些笑容,不经意地望向裕王。裕王却头也没抬,仍在看他的书。

李妃又望向冯保:“想法子让世子戴上礼冠。”

冯保:“是。”

那个宫女立刻捧着那顶镶珠礼冠递了过去。

那孩子像是吓怕了,刚才还好好的,见到那顶礼冠又大声哭了起来。

裕王这时把书往案桌上一摆,十分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口一个太监跪下了:“禀王爷王妃,皇上御驾已经离宫了。前站的仪仗都到王府门口了。”

孩子还在大声哭着,所有的人都更急了。

裕王甩了一下袖子,大步走了出去。

“快!一定想法子让世子戴上礼冠。”李妃真的急了。

“那奴才就失礼了。”冯保捧着孩子慢慢蹲了下去,然后两腿跪在地上,“喵喵”两声,学着猫叫,接着弯腰把孩子背朝地脸朝天地抱着,一边跪走着,一边叫着。

孩子很快就不哭了,慢慢还露出了笑脸。

冯保对那宫女道:“把礼冠给我,想法子戴在我的头上。”

那宫女有些犹豫了,望向李妃。

李妃:“去,照着做。”

那宫女这才走了过去,将那顶小礼冠顶在冯保的头顶上。

孩子的礼冠当然小,在他头顶上也就占了小小的一块,好在系带还长,那宫女把系带在冯保的下颚上系紧。

冯保又弯下了腰,还是那样抱着孩子,跪走着学着猫叫,又学着狗叫,有意将头顶那顶礼冠摇得刷刷直响。

孩子这时看见那顶礼冠不哭了,被冯保逗得还在笑着。

冯保在看着孩子的眼睛,发现孩子的眼睛一动不动直盯着他头上的礼冠。

冯保弯着腰说道:“可以给小王爷戴礼冠了。让奶妈来戴。”

李妃使了个眼色,奶妈走了过去,取下冯保头上的礼冠。

冯保一边轻轻摇着世子,一边拉长了声学着猫叫。

奶妈小心翼翼地把礼冠戴到世子头上,一个宫女连忙过去轻轻将系带系上。

冯保还在学着猫叫,世子还在笑着。

“真要命。”李妃出了一口长气,这才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去,“赶紧准备,迎驾吧。”

从中门到寝宫六进十二道门都敞开着,纵深看去,一直能看到六进一十二道门外都站满了仪仗人众!

嘉靖还是那个嘉靖,离了宫依然穿着一件宽袍大袖的便服,头上只系着一根道巾,这时已坐在寝宫正中的椅子上,面上浮出难得一见的慈笑。

吕芳也笑着,就站在嘉靖身后的左边。

三跪九拜毕,裕王含笑低着头站在嘉靖身前的左边,李妃也含笑低着头站在嘉靖身前的右边。

寝宫正中跪着冯保,他双手捧着世子面朝着嘉靖。

这世上也许真有“福至心灵”,也就那么几个月大的孩子,这时望着前面那个陌生的老人,不但不哭不闹,而且紧盯着嘉靖的脸直笑。

也就是这么一笑,唤起了嘉靖因修道而淡漠了多年的亲情,这时他居然也拍了一下掌,伸开了双臂。

裕王连忙从冯保手里接过世子,捧给嘉靖。冯保立刻爬起,躬着腰望着地退了出去。

嘉靖笑望着那孩子,那孩子在他手里也还是笑着。

李妃一直低着头,这时也不知道情形如何,一颗颗汗珠便从额间渗了出来。

嘉靖把孩子抱在腿上坐下,这时望向李妃:“你有功。朕要赏你。”

李妃也不知嘉靖是在对自己说话,依然低着头。裕王连忙提醒:“王妃,父皇是在跟你说话。”

李妃这才连忙跪了下去:“这都是列祖列宗之德,是父皇敬天爱民的福报,儿臣妾何敢言功。”

嘉靖的面色更好看了:“有功就是有功。朕也不赏你别的,你娘家出身贫寒,朕就给你父亲封个侯吧。”

李妃竟愣在那里。

裕王这时挨着她也跪了下来:“儿臣代李妃一门磕谢父皇天恩!”说着磕下头去。

李妃这时也才省过神来,跟着匍匐下去。

裕王磕了头欲站起时见李妃仍然磕在那里,便挽着她站了起来。

嘉靖这才发现,李妃竟在哽咽,满脸是泪。

嘉靖:“好事嘛,不要哭。”

李妃强力想收回哽咽:“儿臣、儿臣妾失礼了……”

嘉靖这时慈心大发,对身后的吕芳道:“今年江浙的丝绸多了,赏十万匹给李妃的家里。”

吕芳立刻答道:“是。奴婢回宫就给江南织造局传旨。”

李妃这时又要跪下谢恩,嘉靖连忙说道:“不用谢恩了,替朕把皇孙好好带着。”说着抱起了身上的孩子,裕王连忙过去,接过了孩子,递给李妃。

吕芳这时抓住时机在嘉靖耳边说道:“大喜的日子奴才再给主子报个小喜,江南织造局这回跟西洋的商人一次就谈好了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

嘉靖听后神情果然一振:“五十万匹卖到西洋是多少钱?”

吕芳:“在我大明各省卖是六两银子一匹,运往西洋能卖到十五两银子一匹。每匹多赚九两,五十万匹便能赚四百五十万两。”

嘉靖:“好事。浙江那边产的丝能跟上吗?”

吕芳故意沉吟。

嘉靖:“嗯?”

吕芳:“胡宗宪有个奏疏,说的就是改稻为桑的事,今早送到内阁,严嵩是刚才离宫时送到奴婢手里的,本想回宫再给主子看。”

嘉靖是何等精明的人,一听便知话中有意:“是不是改稻为桑遇到了难处,向朕诉苦?”

吕芳:“圣明无过主子。”

嘉靖:“诉苦的话朕就不看了。有苦向内阁、向严嵩诉去。”

“是。”吕芳大声答着,有意无意看了一眼裕王。

裕王这时面容动了一下,却依然低头站在那里。

嘉靖站了起来:“今天的晚膳朕就不回宫吃了,在这里讨一顿斋饭吃吧。”

裕王立刻躬身答道:“儿臣等叨天之恩,谨陪父皇进斋。”

胡宗宪的奏疏原封不动又退回了严府,皇上居然看都不看,严嵩试图让皇上当着裕王表态的谋算落空了,但毕竟这道奏疏向皇上呈过,既有旨意让自己办,也只好交给严世蕃,让他们谨慎去办。有了这个来回,严世蕃便甩开膀子干了,哪里还理会什么谨慎不谨慎,连夜将罗龙文又召到了府中。一见面,也不说话,只是兴奋地来回踱步,罗龙文也闹不清胡宗宪奏疏这一趟来回的过程,只好坐在书案前,满脸期待地望着严世蕃。

“你这就再给郑泌昌、何茂才他们去封信。”严世蕃一边走一边说道,“告诉他们不要理胡宗宪,按我们原来议的那个方案放开手去干。死活也就端午汛这一个机会了,决掉新安江那些闸口,先把那九个县淹了,然后让那些丝绸大户准备好粮食买田。买完田立刻给我种上桑苗,我今年就要见蚕丝。”

罗龙文:“明白。胡宗宪那道奏疏皇上是怎么回批的?”

“胡宗宪的奏疏皇上没有看,这就叫原疏掷回!正好,内阁给他写个驳回的公文,我亲自来拟。老子得让他明白,他头上只有一片云,这片云就是我们严家!”严世蕃停止了踱步,“咳”的一声,哈出了喉间那口浓痰,一口吐去,好大的劲道,直吐到了一丈多远门外的院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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