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
万里飞雪,将苍穹作洪炉,溶万物为白银。
雪将住,风未定,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却碾不碎天地间的寂寞。
李寻欢打了一个哈欠,将两条长腿在柔软的貂皮上尽量伸直,车箱里虽然很温暖很舒服,但这段旅途实在太长,太寂寞的思想倾向。狭义上,仅指英国哲学家波普尔所提出的一种人生本就充满了矛盾,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李寻欢叹了囗气,自角落中摸出了个酒瓶,他大囗的喝着酒时,也大声地咳嗽起来,不停的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就仿佛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肉体与灵魂。
酒瓶空了,他就拿起把小刀,开始雕刻一个人像,刀锋薄而锋锐,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
这是个女人的人像,在他纯熟的手法下,这人像的轮廓和线条看来是那么柔和而优美,看来就象是活的。
他不但给了她动人的线条,也给了她生命和灵魂,只因他的生命和灵魂已悄悄地自刀锋下溜走。
他已不再年轻。
他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皱纹都蓄满了他生命中的忧患和不幸,只有他的眼睛却是年轻的。
这是双奇异的眼睛,竟仿佛是碧绿色的,仿佛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仿佛夏日阳光下的海水,充满了令人愉快的活力。
也许就因为这双眼睛,才能使他活到如今。
现在人像终于完成了,他痴痴地瞧着这人像,也不知瞧了多少时候,然后他突然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赶车的大汉立刻吆喝一声,勒住车马。
这大汗满面虬髭,目光就如鸷鹰般锐利,但等到他目光移向李寻欢时,立刻就变得柔和起来,而且充满了忠诚的同情,就好象一条恶犬在望着他的主人。
李寻欢竟在雪地上挖了个坑,将那刚雕好的人像深深的埋了下去,然后,他就痴痴地站在雪堆前。
他的手指已被冻僵,脸已被冻得发红,身上也落满了雪花。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这雪堆里埋着的,就象是一个他最亲近的人,当他将‘她’埋下去时,他自己的生命也就变得毫无意义。
若是换了别人,见到他这种举动,一定会觉得很惊奇,但那赶车的大汗却似已见惯了,只是柔声道:‘天已快黑了,前面的路还很远,少爷你快上车吧!
李寻欢缓缓转回身,就发现车辙旁居然还是一行足印,自遥远的北方孤独地走到这里来,又孤独地走向前方。
脚印很深,显然这人已不知走过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却还是绝不肯停下来休息。
李寻欢长长叹了囗气,喃喃道:
“这种天气,想不道竟还有人要在冰天雪地里奔波受苦,我想他一定是很孤独,很可怜的人。”
那虬髭大汗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在暗暗叹息:“你难道不也是个很孤独很可怜的人么?你为何总是只知道同情别人?却忘了自己……”
车座下有很多块坚实的松木,李寻欢又开始雕刻,他的手法精练而纯熟,因为他所雕刻的永远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不但已占据了他的心,也占据了他的躯壳。
雪,终于停了,天地间的寒气却更重,寂寞也更浓,幸好这里风中已传来一阵人的脚步声。
这声音虽然比马蹄声轻得多,但却是李寻欢正在期待着的声音,所以这声音无论多么轻微,他也绝不会错过。
于是他就掀起那用貂皮做成的帘子,推开窗户。
他立刻就见到了走在前面的那孤独的人影。
这人走得很慢,但却绝不停顿,虽然听到了车铃马嘶声,但却绝不回头!他既没有带伞,也没有戴帽子,溶化了的冰雪,沿着他的脸流到他脖子里,他身上只穿件很单薄的衣服。
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笔直,他的人就象是铁打的,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不能令他屈服。
没有任何是能令他屈服!
马车赶到前面时,李寻欢才瞧见他的脸。
他的眉很浓,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脸看来更瘦削。
这张脸使人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花冈石,倔强,坚定,冷漠,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甚至对他自己。
但这却也是李寻欢平生所见到的最英俊的一张脸,虽然还太年轻了些,还不成熟,但却已有种足够吸引人的魅力。
李寻欢目光中似乎有了笑意,他推开车门,道:“上车来,我载你一段路。”
他的话一向说得很简单,很有力,在这一望无际的冰天雪地中,他这提议实在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
谁知道这少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脚步更没有停下来,象是根本没有听到有人在说话。
李寻欢道:“你是聋子?”
少年的手忽然握起了腰畔的剑柄,他的手已冻得比鱼的肉还白,但动作却仍然很灵活。
李寻欢笑了,道:“原来你不是聋子,那就上来喝囗酒吧,一囗酒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害处的!”
少年忽然道:“我喝不起。”
他居然会说出这么样一句话来,李寻欢连眼角的皱纹里都有了笑意,但他并没有笑出来,却柔声道:“我请你喝酒,用不着你花钱买。”
少年道:“不是我自己买来的东西,我绝不要,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也绝不喝……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吗?”
李寻欢道:“够清楚了”
少年道:“好,你走吧。”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好,我走,但等你买得起酒的时候,你肯请我喝一杯么?”
少年瞪了他一眼,道:“好,我请你。”
李寻欢大笑着,马车已急驶而去,渐渐又瞧不见那少年的人影了,李寻欢笑着道:“你可曾见过如此奇怪的少年么?我本来以为他必定已饱经沧桑,谁知他说来话却那么天真,那么老实。”
赶车的那虬髯大汉淡淡道:“他只不过是个倔强的孩子而已。”
李寻欢道:“你可瞧见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么?”
虬髯大汉目中也有了笑意,道:“那也能算是一柄剑么?”
严格说来,那实在不能算是一柄剑,那只是一条三尺多长的铁片,既没有剑锋,也没有剑鄂,甚至连剑柄都没有,只用两片软木钉在上面,就算是剑变柄了。
虬髯大汉含笑接着道:“依我看来,那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的玩具而已。”
这次李寻欢非但没有笑,反而叹了囗气,喃喃道:“依我看来,这玩具却危险得很,还是莫要去玩它的好。”
小镇上的客栈本就不大,这时住满了被风雪所阻的旅客,就显得分外拥挤,分外热闹。
院子里堆着十几辆用草席盖着的空镖车,草席上也积满了雪,东面的屋檐下,斜插着一面酱色镶金边的镖旗,被风吹得蜡蜡作响,使人几乎分辨不出用金线绣在上面的是老虎,还是狮子?
客栈前面的饭铺里,不时有穿着羊皮袄的大汉进进出出,有的喝了几杯酒,就故意敞开衣襟,表示他们不怕冷。
李寻欢到这里的时候,客栈里连一张空铺都没有了,但他一点儿也不着急,因为他知道这世上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毕竟不多,所以他就先在饭铺里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要了壶酒,慢慢地喝着。
他酒喝得并不快,但却可以不停地喝几天几夜。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咳嗽,天已渐渐地黑了。
那虬髯大汉以走了进来,站在他身后,道:“南面的上房已空出来了,也已打扫干净,少爷随时都可以休息。”
李寻欢象是早已知道他一定会将这件事办好似的,只点了点头,过了半晌,那虬髯大汉忽然又道:“金狮镖局也有人住在这客栈里,象是刚从囗外押镖回来。”
李寻欢道:“哦!押镖的是谁?”
虬髯大汉道:“就是那‘急风剑’诸葛雷。”
李寻欢皱眉,又笑道:“这狂徒,居然能活到现在,倒也不容易。”
他嘴里虽在和后面的人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前面那掩着棉布帘子的门,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似的。
虬髯大汉道:“那孩子的脚程不快,只怕要等到起更时才能赶到这里。”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看他也不是走不快,只不过是不肯浪费体力而已,你看见过一匹狼在雪地上走路么?假如前面没有它的猎物,后面又没有追兵,它一定不肯走快的,因为它觉得光将力气用在走路上,未免太可惜了。”
虬髯大汉也笑了,道:“但那孩子却并不是一匹狼。”
李寻欢不再说什么,因为这时他又咳嗽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三个人从后面的一道门走进了这饭铺,三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大正在谈论那些‘刀头舔血’的江湖勾当,象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就是‘金狮镖局’的大镖头。
李寻欢认得那紫红脸的胖子就是‘急风剑’,但却似不愿被对方认出他,于是他就又低下头雕他的人像。
幸好诸葛雷到了这小镇之后,根本就没有正眼瞧过人,他们很快地要来了酒菜,开始大吃大喝起来。
可是酒菜并不能塞住他们的嘴,喝了几杯酒之后,诸葛雷更是豪气如云,大声地笑着:“老二,你还记得那天咱们在太行山下遇见‘太行四虎’的事么?”
另一人笑道:“俺怎么不记得,那天太行四虎竟敢来动大哥保的那批红货,四个人耀武扬威,还说什么:‘只要你诸葛雷在地上爬一圈,咱们兄弟立刻放你过山,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红货,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第三人也大笑道:“谁知他们的刀还未砍下,大哥的剑已刺穿了他们的喉咙。”
第二人道:“不是俺赵老二吹牛,若论掌力之雄厚,自然得数咱们的总镖头‘金狮掌’,但若论剑法之快,当今天下只怕再也没有人比得上咱们大哥了!”
诸葛雷举杯大笑,但是他的笑声忽然停顿了,他只见那厚厚的棉布帘子忽然被风卷起。
两条人影,象是雪片般被风吹了起来。
这两人身上都披着鲜红的披风,头上戴着宽边的雪笠,两人几乎长得同样型状,同样高矮。
大家虽然看不到他们的面目,但见到他们这身出众的轻功,夺目的打扮,已不觉瞧得眼睛发直了。
只有李寻欢的眼睛,却一向在瞪着门外,因为方才门帘被吹起的时候,他已瞧见那孤独的少年。
那少年就站在门外,而且象是已站了很久,就正如一匹孤独的野狼似的,虽然留恋着门里的温暖,却又畏惧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舍不得走开,却又不敢闯入这人的世界来。
李寻欢轻轻叹了囗气,目光这才转到两人身上。
只见这两人已缓缓摘下雪笠,露出两张枯黄瘦削而又丑陋的脸,看来就象是两个黄腊的人头。
他们的耳朵都很小,鼻子却很大,几乎占据了一张脸的三分之一,将眼睛都挤到耳朵旁边去了。
但他们的目光却很恶毒而锐利,就象是响尾蛇的眼睛。
然后,他们又开始将披风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一身漆黑的紧身衣服,原来他们的身子也象是毒蛇,细长,坚韧,随时随地都在蠕动着,而且还黏而潮湿,叫人看了既不免害怕,又觉得恶心。
这两人长得几乎完全一模一样,只不过左面的人脸色苍白,右面的人脸色却黑如锅底。他们的动作都十分缓慢,缓缓脱下了披风,缓缓叠了起来,缓缓走过柜台,然后,两人一起缓缓走到诸葛雷面前!
饭铺里静得连李寻欢削木头的声音都听得见,诸葛雷虽想装作没有看到这两人,却实在办不到。
那两人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那眼色就象是两把蘸着油的湿刷子,在诸葛雷身上刷来刷去。
诸葛雷只有站起来,勉强笑道
“两位高姓大名?恕在下眼拙……”
那脸色苍白的人蛇忽然道:“你就是‘急风剑’诸葛雷?”
他的声音尖锐,急促,而且还在不停地颤抖着,也就象是响尾蛇发出的声音,诸葛雷听得全身寒毛都涑栗起来道:“不……不敢。”
那脸色黝黑的人蛇冷笑道:“就凭你,也配称急风剑?”
他的手一抖,掌中忽然多了柄漆黑细长的软剑,迎面又一抖这腰带般的软剑,已抖得笔直。
他用这柄剑指着诸葛雷,一字字道:“留下你从囗外带回来的那包东西,就饶你的命。
那赵老二忽然长身而起,陪笑道:“两位只怕是弄错了,咱们这趟镖是在囗外交的货,现在镖车已空了,什么东西都没有,两位……”
他的话还未说完,那人掌中黑蛇般的剑已缠住了他的脖子,剑柄轻轻一带,赵老二的人头就忽然凭空跳了起来。
接着,一股鲜血旗花自他脖子里冲出,冲得这人头在半空中又翻了两个身,然后鲜血才雨点般落下,一点点洒在诸葛雷身上。
每个人的眼睛都瞧直了,两条腿却在不停地弹琵琶。
但诸葛雷能活到现在还没有死,毕竟是有两手的,他忽然自怀中掏出了个黄布包袱,抛在桌上,道:“两位的招子果然亮,咱们这次的确从囗外带了包东西回来,但两位就想这么样带走,只怕还办不到。”
那黑蛇阴恻恻一笑,道:“你想怎样?”
诸葛雷道:“两位好歹总得留两手真功夫下来,叫在下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退后七步,忽然“字形左‘囗’右‘仓’”地拔出了剑,别人只道他是要和对方拼命了。
谁知他却一反手,将旁边桌上的一碟菜挑了起来,碟子里装的是虾球,虾球也立刻飞了起来。
只听剑风嘶嘶,剑光如匹练地一转,十多个虾球竟都被他斩为两半,纷纷落在地上。
诸葛雷面露得色,道:“只要两位能照样玩一手,我立刻就将这包东西奉上,否则就请两位走吧。”
他这手剑法实在不弱,话也说得很漂亮,但李寻欢却在暗暗好笑,他这么样一做,别人也就只能斩虾球,不能斩他的脑袋了,他无论是胜是负,至少已先将自己的性命保住再说。
黑蛇格格笑道:“这只能算是厨子的手艺,也能算武功么?”
说到这里,他长长吸了囗气,刚落到地上的虾球,竟又飘飘地飞了起来,然后,只见乌黑的光芒一闪,满天的虾球忽然全都不见了,原来竟已全都被他穿在剑上,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剑劈虾球虽也不容易,但若想将虾球用剑穿起来,那手劲,那眼力,更不知要困难多少倍。
诸葛雷面色如土,因为他见到这手剑法,已忽然想起两个人来,他脚下又悄悄退了几步,才嘎声道:“两位莫非就是……就是‘碧血双蛇’么?”
听到‘碧血双蛇’这四个字,另一个已被吓得面无人色的镖师,忽然就溜到桌子下面去了。
就连李寻欢身后那虬髭大汗,也不禁皱了皱眉,因为他也知道近年黄河一带的黑道朋友,若论心之黑,手之辣,实在很少有人能在这‘碧血双蛇’之上,听说他们身上披的那件红披风,就用鲜血染成的。
可是他听到的还是不多,因为真正知道‘碧血双蛇’做过什么事的人,十人中倒有九人的脑袋已搬家了。
只听那黑蛇嘿嘿一笑,道:“你还是认出了我们,总算眼睛还没有瞎。”
诸葛雷咬了咬牙,道:“既然是两位看上了这包东西,在下还有什么话好说的,两位就请……就请拿去吧。”
白蛇忽然道:“你若肯在地上爬一圈,咱们兄弟立刻就放你走,否则咱们非但要留下你的包袱,还要留下你的脑袋。
这句话正是诸葛雷他们方才自吹自擂时说出来的,此刻自这白蛇囗中说出,每个字都变得象是一把刀。~]
诸葛雷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怔了半晌,忽然爬在地上,居然真的围着桌子爬了一圈。
李寻欢到这时才忍不住叹了囗气,喃喃道:“原来这人脾气已变了,难怪他能活到现在。”
他说话的声音极小,但黑白双蛇的眼睛已一齐向他瞪了过来,他却似乎没有看见,还是在雕他的人像。
白蛇阴恻恻一笑,道:“原来此地竟还有高人,我兄弟倒险些看走眼了。”
黑蛇狞笑道:“这包袱是人家情愿送给咱们的,只要有人的剑法比我兄弟更快,我兄弟也情愿将这包袱双手奉上。”
白蛇的手一抖,掌中也多了柄毒蛇般的软剑,剑光却如白虹般眩人眼目,他迎风亮剑,傲然道:“只要有比我兄弟更快的剑,我兄弟非但将这包袱送给他,连脑袋也送给他!”
他们的眼睛毒蛇般盯在李寻欢脸上,李寻欢却在专心刻他的木头,仿佛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但门外却忽然与人大声道:“你的脑袋能值几两银子?”
听到了这句话,李寻欢似乎觉得很惊讶,但也很欢喜,他抬起头,那少年终于走进了这屋子。
他身上的衣服还没有干透,有的甚至已结成冰屑,但他的身子还是挺得笔直的,直得就象标枪。
他的脸看来仍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
他的眼里永远带着种不可屈服的野性,象是随时都在准备争斗,反叛,令人不敢去亲近他。
但最令人注意的,还是他腰带上插着的那柄剑。
瞧见这柄剑,白蛇目光中的惊怒已变为讪笑,他格格笑道:“方才那句话是你说的么?”
少年道:“是。”
白蛇道:“你想买我的脑袋?”
少年道:“我只想知道它能值几两银子,因为我要将它卖给你自己。”
白蛇怔了怔,道:“卖给我自己?”
少年道:“不错,因为我既不想要这包袱,也不想要这脑袋。”
白蛇道:“如此说来,你是想来找我比剑了。”
少年道:“是。”
白蛇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又瞧了瞧他腰畔的剑,忽然纵声狂笑起来,他这一生中实在从未见过这么好笑的事。
少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完全不懂得这人在笑什么。他自觉说的话并没有值得别人如此好笑的。
那虬髭大汗暗中叹了囗气,似乎觉得这孩子实在穷疯了,诸葛雷也觉得他的脑袋很有毛病。
只听白蛇大笑道:“我这头颅千金难买……”
少年道:“千金太多了,我只要五十两。”
白蛇骤然顿住了笑声,因为他已发觉这少年既非疯子,亦非呆子,更不是在开玩笑的,说的话竟似很认真。
但他再一看那柄剑,又不禁大笑起来,道:“好,只要你能照这样做一遍,我就给五十两。”
笑声中,他的剑光一闪,似乎要划到柜台上那根蜡烛,但剑光过处,那根蜡烛却还是纹风不动。
大家都觉得有些奇怪,可是白蛇这时已吹了囗气,一囗气吹出,蜡烛突然分成七段,剑光又一闪,七段蜡烛就都被穿上在剑上,最后一段光焰闪动,烛火竟仍未熄灭──原来他方才一剑已将蜡烛削成七截。
白蛇傲然道:“你看我这个一剑还算快么?”
少年的脸上丝毫表情都没有,道:“很快。”
白蛇狞笑道:“你怎样?”
少年道:“我的剑不是用来削蜡烛的。”
白蛇道:“那你这把破铜烂铁是用来干什么的?”
少年的手握上剑柄,一字字道:“我的剑是用来杀人的!”
白蛇格格笑道:“杀人?你能杀得了谁?”
少年道:“你!”
这‘你’字说出囗,他的剑已刺了出去!
剑本来还插在这少年腰带上,每个人都瞧见了这柄剑。
忽然间,这柄剑已插入了白蛇的咽喉,每个人也都瞧见三尺长的剑锋自白蛇的咽喉穿过。
但却没有一个人看清他这柄剑是如何刺入白蛇咽喉的!
没有血流下,因为血还未及流下来。
少年瞪着白蛇,道:“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剑快!”
白蛇喉咙里‘格格’的响,脸上每一根肌肉都在跳动,鼻孔渐渐扩张,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
鲜血,已自他舌尖滴了下来。
黑蛇的剑已扬起,但却不敢刺出,他脸上的汗不停的在往下流,掌中的剑也在不停的颤抖。
只见少年忽然拔出了剑,鲜血就箭一般自白蛇的咽喉里标出,他闷着的一囗气也吐了出来,狂吼道:“你……”
这一声狂吼发出后,他的人就扑面跌倒。
少年却已转问黑蛇,道:“他已认输了,五十两银子呢?”
他的仍是那么认真,认真得就象个傻孩子。
但这次却再也没有一个人笑他了。
黑蛇连嘴唇都在发抖,道:“你……你……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杀他的么?”
少年淡淡笑道:“不错。”
黑蛇的一张脸全都扭曲起来,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忽然甩却了掌中的剑,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将身上的衣服也全撕碎了,怀中的银子一锭锭掉了下来,他用力将银子掷到少年的面前,哭嚎着道:“给你,全给你……”
他就象个疯子似的狂奔了出去。
那少年既不追赶,也不生气,却弯腰拾了两锭银子起来,送到柜台后那掌柜的面前,道:“你看这够不够五十两?”
那掌柜的早已矮了半截,缩在柜台下,牙齿格格地打战,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拚命地点头。
到了这时,李寻欢才回头向那虬髭大汗一笑,道:“我没有说错吧?”
虬髭大汗叹了囗气,苦笑道:“一点也不错,那玩具实在太危险了。”
他瞧见那少年已向他们走了过来,但却未瞧见诸葛雷的动作,诸葛雷一直就没有从桌子下爬起来。
此刻他竟忽然掠起,一剑向少年的后心刺出!
他的剑本不慢,少年更绝未想到他会出手暗算──他杀了白蛇,诸葛雷本该感激他才是,为何要杀他呢!
眼看这一剑已将刺穿他的心窝,谁知就在此时,诸葛雷忽然狂吼一声,跳起来有六尺高,掌中的剑也脱手飞出,插在屋梁上。
剑柄的丝穗还在不停的颤动,诸葛雷双手掩住了自己的咽喉,眼睛瞪着李寻欢,眼珠都快凸了出来。
李寻欢此刻并没有在刻木头,因为他手里那把刻木头的小刀已不见了。
鲜血一丝丝自诸葛雷的背缝里流了出来。
他瞪着李寻欢,咽喉里也在‘格格’地响,这时才有人发现李寻欢刻木头的小刀已到了他的咽喉上。
但也没有一个人瞧见这小刀是怎会到他咽喉上的。
只见诸葛雷满头大汗如雨,脸已痛得变形,忽然咬了咬牙,将那柄小刀拔了出来,瞪着李寻欢狂吼道:“原来是你……我早该认出你了!”
李寻欢长叹道:“可惜你直到现在才认出我,否则你也许就不会做出如此丢人的事了!”
他这句话诸葛雷并没有听到,已永远听不到了。
少年也曾回头瞧了一眼,面上也曾露出些惊奇之色,似乎再也想不到这人为什么要杀他?
但他只不过瞧了一眼,就走到李寻欢面前,他充满了野性的眸子里,竟似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意。
他也只不过说了一句话,他说:“我请你喝酒。”
马车里堆着好几坛酒,这酒是那少年买的,所以他一碗又一碗地喝着,而且喝得很快。
李寻欢瞧着他,目中充满了愉快的神色,他很少遇见能令他觉得有趣的人,这少年却实在很有趣。
道上的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行冰上,纵是良驹也难驾驭,那虬髯大汉已在车轮捆起几条铁链子,使车轮不致太滑。
铁链拖在冰雪上,‘格朗格朗’地直响。
少年忽然放下酒碗,瞪着李寻欢道:“你为什么定要我到你马车上来喝酒?”
李寻欢笑了笑,道:“只因为那客栈已非久留之地。”
少年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无论谁杀了人后,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麻烦的,我虽不怕杀人,但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烦。”
少年默然半晌,这才又从坛子里勺了一碗酒,仰着脖子喝了下去,李寻欢含笑望着,很欣赏他的喝酒的样子。
过了半晌,少年竟也叹了囗气,道:“杀人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但有些人却实在该杀,我非杀人不可!”
李寻欢微笑道:“你真是为了五十两银子才杀那白蛇的么?”
少年道:“没有五十两银子,我也要杀他,有了五十两银子更好。”
李寻欢道:“为什么你只要五十两?”
少年道:“因为他只值五十两。”
李寻欢笑了,江湖中该杀的人很多,也有些不只值五十两的,所以你以后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大富翁,我也常常会有酒喝了。”
少年道:“只可惜我太穷,否则我也该送你五十两的。”
李寻欢道:“为什么?”
少年道:“因为你替我杀了那个人。”
李寻欢大笑道:“你错了,那人非但不值五十两,简直连一文都不值。”
他忽又道:“你可知道他为何要杀你么?”
少年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白蛇虽然没有杀他,但却已令他无法在江湖中立足,你又杀了白蛇他只有杀了你,以后才可以重新扬眉吐气,自吹自擂,所以他就非杀你不可,江湖中人心之险恶,只怕你难以想象的。”
少年沉默了很久,喃喃道:“有时人心的确比虎狼还恶毒得多,虎狼要吃你的时候,最少先让你知道。”
他喝下一碗酒后,忽又接道:“但我只听到过人说虎狼恶毒,却从未听过虎狼说人恶毒,其实虎狼只为了生存才杀人,人却可以不为什么就杀人,而且据我所知,人杀死的人,要比虎狼杀死的人多得多了。”
李寻欢凝注着他,缓缓道:“所以你就宁可和虎狼交朋友?”
少年又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着道:“只可惜他们不会喝酒。”
这是李寻欢第一次见到少年的笑,他从未想到笑容竟会在一个人的脸上造成这么大的变化。
少年的脸本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使得李寻欢时常会理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
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时候,他这人竟忽然变了,变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可爱。
李寻欢从未见过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动心的。
少年也在凝注着,他忽又问到:“你是不是个很有名的人?”
李寻欢也笑了,道:“有名并不是件好事。”
少年道:“但我却希望变得很有名,我希望能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忽又变得孩子般认真。
李寻欢笑道:“每个人都希望成名,你至少比别人都诚实得多。”
少年道:“我和别人不同,我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只有死!”
李寻欢开始有些吃惊了,忍不住说道:“为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他这句话,目中却流露出一种悲伤愤怒之色,李寻欢这才发觉他有时虽然天真坦白得象个孩子,但有时却又似藏着许多秘密,他的身世,如谜却又显然充满了悲痛与不幸。
李寻欢柔声道:“你若想成名,至少应该先说出自己的名字。”
少年这次沉默得更久,然后才缓缓道:“认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飞。”
阿飞!?
李寻欢笑道:“你难道姓‘阿’么?世上并没有这个姓呀。”
少年道:“我没有姓!”他目光中竟似忽然有火焰燃烧起来,李寻欢知道这种火焰连眼泪都无法熄灭,他实在不忍再问下去。谁知那少年忽又接道:“等到我成名的时候,也许我会说出姓名,但现在……”
李寻欢柔声道:“现在我就叫你阿飞。”少年道:“很好,现在你就叫我阿飞──其实你无论叫我什么名字都无所谓。”
李寻欢道:“阿飞,我敬你一杯。”
刚喝完了半碗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又泛起那种病态的嫣红色,但他还是将剩下的半碗酒一囗倒进脖子里。
阿飞吃惊地瞧着他,似乎想不到这位江湖的名侠身体竟是如此虚弱,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很快地喝完了他自己的一碗酒。
李寻欢忽然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这朋友?”
阿飞沉默着,李寻欢笑道:“只因为你是我朋友中,看到我咳嗽,却没有劝我戒酒的第一个人。”
阿飞道:“咳嗽是不是不能喝酒?”
李寻欢道:“本来连碰都不能碰的。”
阿飞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喝呢?你是不是有很多伤心事?”
李寻欢明亮的眼睛黯淡了,瞪着阿飞道:“我有没有问过你不愿回答的话?有没有问过你的父母是谁?武功是谁传授的?从哪来?到哪里去?”
阿飞道:“没有。”
李寻欢道:“那么你为什么要问我呢?”
阿飞静静地凝注他半晌,展颜一笑,道:“我不问你。”
李寻欢也笑了,他似乎想再敬阿飞一杯,但刚勺起酒,已咳得弯下腰去,连气都喘不过来。
阿飞刚替他推开窗子,马车忽然停下。
李寻欢探首窗外,道:“什么事?”
虬髯大汉道:“有人挡路。”
李寻欢皱眉道:“什么人?”
虬髯大汉似乎笑了笑,道:“雪人。”
道路的中央,不知被哪家顽童堆起个雪人,大大的肚子,圆圆的脸,脸上还嵌着两粒煤球算作眼睛。
他们都下了车,李寻欢在长长地呼吸着,阿飞却在出神地瞧着那雪人,象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雪人似的。
李寻欢望向他,微笑道:“你没有堆过雪人?”
阿飞道:“我只知道雪是可恨的,它不但令人寒冷,而且令草木果实全都枯萎,令鸟兽绝迹,令人寂寞、饥饿。”
他捏个雪球,抛了出去,雪球呼啸着飞到远方,散开,不见,他目光也在远望着远方,缓缓道:“对那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人说来,雪也许很可爱,因为他们不但可以堆雪人,还可以赏雪景,但对我们这些人……”
他忽然瞪着李寻欢,道:“你可知道我是在荒野中长大的,风、雪、霜、雨,都是我最大的敌人。”
李寻欢神情也有些黯然,忽也捏起团雪球,道:“我不讨厌雪,但我却最讨厌别人挡我的路。”
他也将雪球抛出去,‘砰’地击在那雪人上。
雪花四溅,那雪人竟没有被他击倒。
只见一片片冰雪自那雪人身上散开,煤球也被击落,圆圆的脸也散开,却又有张死灰般的脸露了出来。
雪人中竟藏着一个真正的人。
死人!
死人的脸绝不会有好看的,这张脸尤其狰狞丑恶,一双恶毒的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
阿飞失声道:“这是黑蛇!”
黑蛇怎会死在这里?
杀他的人,为什么要将他堆成雪人,挡住道路?
虬髯大汉将他的尸体自雪堆中提了起来,蹲下去仔细地瞧着,似乎想找出他致命的伤痕。
李寻欢沉思着,忽然道:“你可知道是谁杀死他的么?”
阿飞道:“不知道。”
李寻欢道:“就是那包袱。”
阿飞皱眉道:“包袱?”
李寻欢道:“那包袱一直在桌上,我一直没有太留意,但等到黑蛇走了后,那包袱也不见了,所以我想,他故意作出那种发疯的样子来,就为的是要引开别人的注意力,他才好趁机将那包袱攫走。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但他却未想到那包袱竟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杀他的人,想必就是为了那只包袱。”
他不知何时已将那小刀拿在手上,轻轻地抚摸着,喃喃道:“那包袱里究竟是什么呢?为何有这么多人对它发生兴趣?也许我昨天晚上本该拿过来瞧瞧的。”
阿飞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忽然道:“杀他的人,既是为了那包袱,那么他将包袱夺走之后,为什么要将黑蛇堆成雪人,挡住路呢?”
李寻欢神情看来很惊讶。
他发觉这少年虽然对人情世故很不了解,有时甚至天真得象个孩子,但智慧之高,思虑之密,反应之快,他这种老江湖也赶不上。
阿飞道:“那人是不是已算准这条路不会有别人走,只有你的马车必定会经过这里,所以要在这里将你拦住。”
李寻欢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沉声道:“你找出他的致命伤没有?”
虬髯大汉还未说话,李寻欢忽又道:“你不必找了。”
阿飞道:“不错,人都已来了,还找什么。”
李寻欢耳力之敏,目力之强,可说冠绝天下,他实未想到这少年的耳目居然也和他同样灵敏。
这少年似乎天生有种野兽般的本能,能觉察到别人觉察不出的事,李寻欢向他赞许地一笑,然后就朗声道:“各位既已到了,为何不过来喝杯酒呢?”
道旁林木枯枝上的积雪,忽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人大笑着道:“十年不见,想不到探花郎的宝刀依然未老,可贺可喜。”
笑声中,一个颧骨高耸,面如淡金,目光如睥睨鹰的独臂老人,已大步自左面的雪林中走了出来。
右面的雪林中,也忽然出现了个人,这人干枯瘦小,脸上没有四两肉,象是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阿飞一眼便已瞥见,这人走出来之后,雪地上竟全无脚印,此地雪虽已结冰,但冰上又有积雪。
这人居然踏雪无痕,虽说多少占了些身材的便宜,但轻功之高,也够吓人的了。
李寻欢笑道:“在下入关还不到半个月,想不到‘金狮镖局’的查总镖头,和‘神行无影’虞二先生就全都来看我了,在下的面子实在不小。”
那矮小老人阴沉地一笑,道:“小李探花果然是名不虚传,过目不忘,咱们只在十三年前见过一次面,想不到探花郎竟还记得我虞二拐子这老废物。”
阿飞这才发现他竟有条腿是跛的,他实在想不到一个轻功如此高明的人,竟是个跛子。
却不知这虞二拐子就因为右腿天生畸形残废,是以从小就苦练轻功,他要以超人的轻功,来弥补天生的缺陷。
阿飞倒不禁对这老人觉得很佩服。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两位既然还请来几位朋友,为何不一齐为在下引见引见呢?”
虞二拐子冷冷道:“不错,他们也久闻小李探花的大名了,早就想见见阁下。”
他说着话,树林里已走出四个人来,此刻虽然是白天,但李寻欢见了这四人,还是不觉倒抽了囗冷气。
这四人年纪虽然全已不小,但却打扮得象是小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五颜六色,花花绿绿,脚上穿的也是绣着老虎的童鞋,腰上还系着围裙,四人虽都是浓眉大眼,像狞恶,但却偏偏要作出顽童的模样,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叫人见了,连隔夜饭都要吐了出来。
最妙的是,他们手腕上,脚踝上,竟还戴满了发亮的银镯,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地直响。
虬髯大汉一见这四人,脸色立刻变得铁青,忽然嘎声道:“那黑蛇不是被人杀死的。”
李寻欢道:“哦?”
虬髯大汉道:“他是被蝎子和蜈蚣蜇死的。”
李寻欢脸色也变了变,沉声道:“如此说来,这四位莫非是苗疆‘极乐峒’五毒童子的门下?”
四人中的黄衣童子格格一笑,道:“我们辛辛苦苦堆成的雪人被你弄坏了,我要你赔。”‘赔’字出囗,他身子忽然飞掠而起,向李寻欢扑了过来,手足上的镯子如摄魂之铃,响声不绝。
李寻欢只是含笑瞧着他,动也不动。
但虞二麻子却也忽然飞起,半空中迎上了那黄衣童子,拉住他的手斜斜飞到一边。‘金狮’查猛也立刻大笑道:“探花郎家财万贯莫说一个雪人,就算金人他也赔得起的,但四位却不可着急,先待我引见引见。”
一个红衣童子笑嘻嘻道:“我知道他姓李,叫李寻欢。”
另一黑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所以我们早就想找他带我们去寻寻欢,找找乐子了。”
剩下的一个绿衣童子道:“我还知道他学问不错,中过皇帝老儿点的探花,听说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也都是探花。”
红衣童子笑嘻嘻道:“只可惜这小李探花却不喜欢做官,反而喜欢做强盗。”
他们在这里说,别人还未觉得怎样,阿飞却听得出了神,他实在想不到他这新交的朋友,竟有如此多姿多采的一生。
他却不知道这些人只不过仅将李寻欢多采的一生,说出了一鳞半爪而已,李寻欢这一生的故事,他们就算不停地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阿飞也未发现李寻欢面上虽还带着微笑,目中却露出痛苦之色,象是别人只要一提及他的往事,就令他心碎。
突听虞二拐子沉着脸道:“你们对李探花的故事实在知道不少,但你们可听过,小李神刀,冠绝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虚发!”
那黄衣童子吃吃笑道:“出手一刀,例不虚发……原来你是怕我被他手上那把小刀弄死,回去无法向我师傅交代,所以才拉住我手的。”
李寻欢微笑着道:“但各位只管放心,在下的第二刀就不怎么样高明了,而一刀是万万杀不死六个人的!”
他忽也沉下脸,瞪着查猛道:“所以各位若是想来为诸葛雷复仇,还是不妨动手!”
‘金狮’查猛干笑了两声,道:“诸葛雷自己该死,怎么能怪李兄。”
李寻欢道:“各位既非为了复仇而来,难道真的是找我来喝酒的么?”
查猛沉吟着,象是不知该如何措词。
虞二拐子已冷冷道:“我们只要你将那包袱拿出来!”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包袱?”
查猛道:“不错,那包袱乃是别人重托给‘金狮镖局’的,若有失闪,敝镖局数十年的声名就从此毁于一旦。”
李寻欢瞧了黑蛇的尸身一眼,道:“包袱难道不在他身上?”
查猛道:“李兄这是说笑,有李兄在场,区区的黑蛇怎么能将那包袱拿得走。”
李寻欢皱了皱眉,叹息着喃喃道:“我平生最怕麻烦,麻烦为什么总要找上我?”
查猛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接着又道:“只要李兄肯将那包袱发还,在下非但立刻就走,而且多少总有点心意,给李兄饮酒压惊。”
李寻欢轻轻抚摸着手里的刀,忽然笑道:“不错,那包袱的确在我这里,但我却还未决定是否将它还给你们,你们最好让我考虑考虑。”
查猛面上已变了颜色,虞二拐子却抢着道:“却不知阁下要考虑多久?”
李寻欢道:“有一个时辰就已足够了,一个时辰后,还在此地相见。”
虞二拐子想也不想,立刻道:“好,一言为定!”
他再也不说一句话,挥手就走。
黄衣童子忽然格格一笑,道:“有半个时辰,就可以逃得很远了,何必要一个时辰。”
虞二拐子沉着脸道:“小李探花自出道以后,退隐之前,七年中身经大小三百余战,从来也未曾逃过一次。”
他们来得虽快,退得更快,霎眼间已全都失去踪影,再听那清悦的手镯声,已远在十余丈外。
阿飞忽然道:“包袱并不在你手上。”
李寻欢道:“嗯。”
阿飞道:“既然不在,你为何要承认?”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纵然说没有拿,他们也绝不会相信的,迟早还是难免出手一战,所以我倒不如索性承认了,也免得跟他们噜嗦麻烦。”
阿飞道:“既然迟早难免一战,你还考虑什么?”
李寻欢道:“在这一个时辰中,我要先找到一个人。”
阿飞道:“什么人?”
李寻欢道:“偷那包袱的人。”
阿飞道:“你知道他是谁?”
李寻欢道:“昨天那酒店中有三个金狮镖局的镖头,除了诸葛雷何那赵老二外,
还有一个人,我要找的就是他!”
阿飞沉默了半晌,道:“你说的可是那穿着件紫缎团花皮袄,腰上似乎缠着软鞭,耳朵还有撮黑毛的矮子么?”
李寻欢微笑道:“你只瞧了他两眼,想不到已将他瞧得如此仔细。”
阿飞道:“我只瞧了一眼,一眼就已足够了。”
李寻欢道:“不错,我说的就是他,昨天在酒店中的人,只有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他一直躲在旁边,没有人注意他,所以也只有他有机会拿那包袱。”
阿飞沉思着,道:“嗯。”
李寻欢道:“就因为他知道那包袱的价值,所以存心要将之吞没,但他却怕查猛怀疑于他,所以就将责任推到我身上。”
他淡淡一笑,接着道:“好在我替别人背黑锅,这已不是第一次了。”
阿飞道:“查猛他们知道你的行踪,自然就是他去通风报讯的。”
李寻欢道:“不错。”
阿飞道:“他为了怕查猛怀疑到他,暂时绝不敢逃走!”
李寻欢道:“不错。”
阿飞道:“所以他现在必定和查猛他们在一齐,只要找到查猛,就可以找得到他!”
李寻欢拍了拍他肩头,笑道:“你只要在江湖中混三五年,就没有别人好混的了,以后我们若是还有机会见面,希望还是朋友。”
他大笑着接道:“因为我实在不愿意有你这样的仇敌。”
阿飞静静地望着他,道:“你现在要我走?”
李寻欢道:“这是我的事,和你并没有关系,别人也没有找你……你为何还不走?”
阿飞道:“你是怕连累了我,还是已不愿和我同行?”
李寻欢目中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却还是微笑着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们反正迟早总是要分手的,早几天迟几天,又有什么分别?”
阿飞沉默着,忽然自车厢中倒了两碗酒,道:“我再敬你一杯……”
李寻欢接过来一饮而尽,慢声道:“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他想笑一笑,却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阿飞又静静地望了他很久,忽然转过身,大步而去。
这时天边又霏霏地落下了雪来,天地间静得甚至可以听到雪花飘落在地上的声音。
李寻欢望着这少年坚挺的身子在风雪中渐渐消失,望着雪地上那漫长的,孤独的脚印……
他立刻又倒了碗酒,高举着酒杯,喃喃道:“来,少年人,我再敬你一杯,你可知道我并不是真的要你走,只不过你前程远大,跟着我走,永远没好处的,我这人好象已和倒霉,麻烦,危险,不幸的事交成了好朋友,我已不能再交别的朋友了!”
阿飞自然已听不到他的话了。
那虬髯大汉始终就象石像般站在一边,既没有说话,满身虽已积满了冰雪,他也绝不动一动。
李寻欢又饮尽了杯中的酒,才转身望着他,道:“你在这里等着,最好将这条蛇的尸体也埋起来,我……我一个时辰,就会回来的。”
虬髯大汉垂下了头,忽然道:“我知道金狮查猛虽以掌力雄浑成名,但却只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少爷你在四十招内就可取他首级。”
李寻欢淡淡笑道:“也许还用不着十招!”
虬髯大汉道:“虞二拐子呢?”
李寻欢道:“他轻功不错,据说暗器也很毒辣,但我还是足可对付他的。”
虬髯大汉道:“据说‘极乐峒’门下每人都有几手很邪气的外门功夫,方才看他们的出手,果然和中原的武功路数不同……”
李寻欢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道:“你放心,就凭这些人,我还未放在心上。”
虬髯大汉的面色却很沉重,缓缓道:“少爷也用不着瞒我,我知道此行若非极凶险,少爷就绝不会让那位……那位飞少爷走的。”
李寻欢板起了脸,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多嘴起来了。”
虬髯大汉果然不敢再说什么,头垂得更低,等他抬起头来时,李寻欢已走入树林,似乎又在咳嗽着。
这断续的咳嗽声在风雪中听来,实在令人心碎。
但风雪终于连他的咳嗽声也一齐吞没。
虬髯大汉目中已泛起泪光,黯然道:“少爷,咱们在关外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又要入关来受苦呢?十年之后,你难道还忘不了她?还想见她一面?可是你见着她之后,还是不会和她说话的,少爷你……你这又何苦呢?……”
一进了树林,李寻欢那种懒散,落寞的神情就完全改变了,他忽然变得就象条猎犬那么轻捷,矫健。
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他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有效地运用,雪地上,枯枝间甚至空气里,只要有一丝敌人留下的痕迹,一丝异样的气息,他都绝不会错过,二十年来,世上从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他的追踪。
他行动虽快如脱兔,但看来并不急躁匆忙,就象是个绝顶的舞蹈者,无论在多么急骤的节奏下,都还是能保持他优美柔和的动作。
十年前,他放弃了他所有的一切,黯然出关去的时候,也曾路过这里,那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
他记得这附近有个小小的酒家,远远就可以看到那高挑的青帘,所以他也会停下车来,去喝了几斤酒。
酒虽不佳,但那地方面对青山,襟带绿水,春日里的游人很多,他望着那些欢笑着的红男绿女,一杯杯喝着自己的苦酒,准备从此向这十丈软红告别,这印象令他永远也不能忘记。
现在,他想不到自己又回到这里,经过了十年的岁月,人面想必已全非,昔日的垂髫幼女,如今也许已嫁作人妇,昔日的恩爱夫妻,如今也许已归于黄土,就连昔日的桃花,如今已被掩埋在冰雪里。
可是他希望那小小的酒家仍在。
他这么想,倒并不是为了要捕捉往日的回忆,而是他认为金狮查猛他们说不定就落脚在那酒家里。
冰雪中的世界,虽然和春风中大不相同,但他经过这条路时,心里仍不禁隐隐感觉到一阵阵刺痛。
财富、权势、名誉和地位,都比较容易舍弃,只是那些回忆,那些辛酸多于甜蜜的回忆,却象是沉重的枷锁,是永远也抛不开,甩不脱的。
李寻欢自怀中摸出个扁扁的酒瓶,将瓶中的酒全灌进喉咙,等咳嗽停止之后,才再往前走。
他果然看到了那小小的酒家。
那是建筑在山脚下的几间敞轩,屋外四面都有宽阔的走廊,朱红的栏杆,配上碧绿的纱窗。
他记得春日里这里四面都开遍了一种不知名的山花,缤纷馥郁,倚着朱红的栏杆赏花饮酒,淡酒也变成了佳酿。
如今栏杆上的红漆已剥落,红花也被白雪代替,白雪上车辙马蹄纵横,还可以听到屋后有马嘶声随风传出。
李寻欢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查猛他们果然落脚在这里!因为在这种天气,这种地方绝不会有其他游客的。
他的行动更快,更小心,静静地听了半晌,酒店里并没有人声,他皱了皱眉,箭一般窜了过去。
到了近前,就可以发觉这酒店实在静得出奇,除了偶尔有低低的马嘶外,别的声音一丝也没有。
走廊上的地板已腐旧,李寻欢的脚刚踏上去,就发出‘吱’的一声,他立刻后退了十几尺。
但酒店里仍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李寻欢微一沉吟,轻快地绕到屋子后面,他心里在猜测,也许‘金狮’查猛并没有回到这里。
可是他却立刻就见到了查猛!
查猛竟正在直着眼睛,瞪着他!
查猛的眼睛几乎完全凸了出来,淡金色的脸看来竟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他就站在马廊前的一根柱子旁。
廊中的马在低嘶着,踢着脚,查猛却只是站在那里,既不出声,也不动,就象是个泥塑的,还未着色的人像。
李寻欢暗中叹了囗气,道:“想不到!……”
他只说了三个字,就立刻停住了嘴。
因为他已发觉查猛是再也听不到任何人说话的声音了。
李寻欢再一注视,那查猛的咽喉,竟已被洞穿!杀他的人显然不愿他的鲜血溅上自己的衣裳,所以一剑刺穿他的咽喉后,就立即塞了团冰雪在创囗里,等到冰雪被热血溶化的时候,血却也已被冰凝结住了。
他的尸体仍笔直的站着,倚着木柱并没有倒下来,由此可见,杀他的那人,身法是多么轻,多么快!他一剑刺穿查猛的咽喉后,就立即拔出了剑,连一丝多馀的力量都没有,所以才没有碰倒查猛的尸体。
查猛自然是准备抵抗的,但等到这一剑刺穿咽喉后,他的招式还没有使出来,所以他的尸体仍在保持着平衡。
这一剑好快!
李寻欢面上露出了惊奇之彩色,他知道‘金狮’查猛成名已二十多年,并没有吃过多大的亏。
金狮镖局的招牌也很硬,由此可见,查猛并非弱者,但他却反抗之力都没有,一剑就被人洞穿了咽喉!
他就算是个木头人,要想一剑将这木头人的咽喉刺穿,而不将它撞倒,也绝不是件容易事。
李寻欢一转身,窜入那酒店里,门上并没有挂帘子,里面也没有摆上桌椅,显见这酒店也并不想在这种天气做生意。
很宽敞的屋子里,只有靠窗旁摆着一桌菜,但菜大多都没有动过,甚至连杯里的酒都没有喝。
来自极乐峒的那四个‘童子’,也已变成了四个死尸!
死尸的头向外,足向里,像是‘十’字,黄衣童子的足底和绿衣童相对,黑衣童和红衣童相对,右手腕上的金镯已褪下,落在手边,四人的脸上还带着狞笑,咽喉竟也是被一剑刺穿的!
再看虞二拐子,也已倒在角落里的一个柱子旁,他的双手紧握,似乎还握着满把暗器。
但暗器还未发出,他也已被一剑刺穿咽喉!
李寻欢也不知是惊奇,还是欢喜,只是不住喃喃道:“好快的剑……好快的剑……”
若在两日以前,他实在猜不出普天之下,是谁有这么快的剑法,昔年早称当代第一剑客的天山‘雪鹰子’,剑法虽也以轻捷飘忽见长,但出手绝不会有如此狠辣,何况自从鹰愁涧一役之后,这位不可一世的名剑客已封剑归隐,到如今只怕也埋骨在天山绝顶,亘古不化的冰雪下了。
至于昔日纵横天下的名侠,沈浪,熊猫儿,王怜花,据说早已都买舟入海,去寻海外的仙山,久已不在人间了。
何况他们用的都不是剑!
除了这些人之外,李寻欢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谁的剑如此快,直到现在,他已知道是还有这么一个人的。
就是那神秘、孤独,而忧郁的少年阿飞!
李寻欢闭起眼睛,彷佛就可以看到他落寞的走入这屋子里,极乐峒的护法童子们立刻迎了上去,将他包围。
但他们的金镯褪下,面上的狞笑还未消失,阿飞的剑已如闪电,如毒蛇般将他们的咽喉刺穿。
虞二拐子在一旁想发暗器,他以轻功和暗器成名,手脚自然极快,但他的手刚抓起暗器,还未发出,剑已飞来,一剑穿喉!
李寻欢叹了囗气,喃喃道:“玩具,居然有人说他的剑像玩具……”
他忽然发现柱子上有用剑尖划出来的字:“你替我杀了诸葛雷,我就替你杀这些人,我不再欠你的债了,我知道一个人绝不能欠债!”
看到这里,李寻欢不禁苦笑道:“我只替你杀了一个人,你却替我杀了六个,你知道一个人不能欠债,为何要我欠你的债呢?”他又接着看下去!
“我替你杀的人虽多些,但情况不同,你杀的一个足可抵得上这六个,所以你也不欠我,我也不愿别人欠我的债!”
李寻欢失笑道:“你这帐算的不太精明,看来以后做不得生意。”
柱子上只有这几句话,却还有个箭头。
李寻欢自然立刻顺着这箭头所指的方向走过去,刚走进一扇门,他就听到了一声惊呼!
有柄很亮的剑,剑尖正指着他!
剑尖,在微微的颤抖着!
握剑的是个很发福的老人,胡子虽还没有白,但脸上的皱纹已很多,可见年纪已不小了。
这老人双手握剑,对着李寻欢大声道:“你……你是什么人?”
他虽然尽量想说得大声些,可是声音偏偏有些发抖。
李寻欢忽然认出他是谁了,微笑道:“你不认得我人?”
老人只是在摇头。
李寻欢道:“我却认得你就是这里的老板,十年前,你还陪过我喝了几杯酒哩。”
老人目中的警戒之色已少了些,双手却还是紧握着剑柄,道:“客官贵姓?”
李寻欢道:“李,木子李。”
老人这才长长吐囗气,手里的剑也‘当’的落在地上,展颜道:“原来是李……李探花,老朽已在这里等了半天了。”
李寻欢道:“等我?”
老人道:“方才有位公子……英雄,杀了很多人……恶人,却留下个活待,交给老朽看守,说是有位李探花就会来的,要老朽将这人交给李探花,若是此间出了什么差错,他就会来……来要老朽的命。”
李寻欢道:“人呢?”
老人道:“在厨房里。”
厨房并不小,而且居然很干净,果然有个人被反绑在椅子上,长得很瘦小,耳边还有撮黑毛。
李寻欢早已想到阿飞就是要将这人留给他拷问的,但这人却显然未想到还会见到李寻欢,目中的惊惧之色更浓,嘴角的肌肉也在不停的抽搐着,却说不出话来──阿飞不但紧紧的绑住了他,还用布塞住了他的嘴。
他显然是怕这人用威胁利诱的话来打动这老人,所以连嘴也塞住,李寻欢这才发觉他居然还很细心。
但他为什么不索性点住这人的穴道呢?
李寻欢手里的刀光一闪,只不过是挑去了这人嘴里塞住的布而已,这人却已几乎被吓晕了。
他想求饶,但嘴里乾得发麻,一个字也说不出话来。
李寻欢也没有催他,却在他对面坐下,又请那老人将外面的酒等全都搬了进来,他倒了杯酒喝下去,才微笑着道:“贵姓?”
那人脸已发黄,用发乾的舌头舐着嘴唇,嗄声道:“在下洪汉民。”
李寻欢道:“我知道你喝酒的,喝一杯吧。”
他居然又挑断了这人身上绑着的绳子,倒了杯酒递过去,这人吃惊的张大了眼睛,用力捏着自己被困得发麻的手臂,既不敢伸手来接这杯酒,又不敢不接。
李寻欢笑着道:“有人若请我喝酒,我从来不会拒绝的。”
洪汉民只有接过酒杯,他的手直抖,虽然总算喝下去半杯酒,还有半杯却都洒到身上了。
李寻欢叹了囗气,喃喃道:“可惜可惜……你若也像我一样,找把刀来刻刻木头,以后手就不会发抖,雕刻可以使手稳定,这是我的秘诀。”
他又倒了两杯酒,笑道:“佳人不可唐突,好酒不可糟塌,这两件事你以后一定要牢记在心。”
洪汉民用两只手端着酒杯,还生怕酒泼了出来,赶紧用嘴凑上去,将一杯酒全喝了个乾净。
李寻欢道:“很好,我一生别的都没有学会,只学会了这两件事,现在已全都告诉了你,你应该怎么样来感谢我?”
洪汉民道:“在下……在下……”
李寻欢道:“你也用不着做别的事,只要将那包袱拿出来,我就很满意了。”
洪汉民的手又一抖,幸好杯子里已没有酒了。
他长长吸进了一囗气,道:“什么包袱?”
李寻欢道:“你不知道?”
洪汉民脸上很尽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道:“在下真的不知道。”
李寻欢摇着头叹道:“我总以为喜欢喝酒的人都比较直爽,可是你……你实在令我失望。”
洪汉民陪笑道:“李……李大侠只怕是误会了,在下的确……”
李寻欢忽然沉下脸,道:“你喝了我的酒,还要骗我,把酒还给我吧。”
洪汉民道:“是,是……在下这就去买。”
李寻欢道:“我只要你方才喝下去的两杯,买别的酒我不要。”
洪汉民怔了怔,用袖子直擦汗,吃吃道:“但……但酒已喝在肚子里,怎么还呢?”
李寻欢道:“这倒容易。”
刀光一闪,小刀已抵住了洪汉民的胸膛。
李寻欢冷冷道:“酒既然在你肚子里,我只要将你的肚子剖开就行了。”
洪汉民脸色发白,勉强笑道:“李大侠何必开小人的玩笑。”
李寻欢道:“你看我这像是开玩笑?”
他的手微微用了些力,将小刀轻轻在洪汉民的胸膛上一刺,想将他的胸膛刺破一点,让他流一点血。
因为只有懦夫才会说谎,而懦夫一看到自己的血,就会被骇出实话了,这道理谁也不会比李寻欢更清楚。
谁知道刀尖刺下,竟好像刺在一个石面上,洪汉民还是满面假笑,似乎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李寻欢目光闪了闪,手已停了下来,这懦夫居然刀枪不入,李寻欢居然也并没有吃惊。
他反而微笑着道:“你在江湖中混了已有不少时候了吧。”
洪汉民想不到他忽然会问出这句话来,怔了怔,陪笑道:“已有二十年了。”
李寻欢道:“那么你总该知道江湖中有几件很神奇的宝物,这些宝物虽很少有人能真的见到,但却已传说多年,其中有一件就是……”
他眼睛盯着洪汉民,一字字接着道:“就是金丝甲,据说此物刀枪不入,水火不伤,你既已在江湖中混了二十年,总该听说过。”
洪汉民的脸已经变得好像一块抹桌布,跳起来就想逃。
他的身法并不慢,踪身一掠到了门囗,但他正要窜出门的时候,李寻欢也已站在门囗了。
洪汉民咬了咬牙,一转身就解下了条亮银链子枪,银光洒开,链子枪毒蛇般向李寻欢刺了过去。
看来他在这柄枪上至少已有二三十年的功夫,这一招刺出,软软的链子枪竟被抖得笔直,带着劲风直刺李寻欢的咽喉。
只听‘当’的一声,李寻欢只抬了抬手,他手里还拿着酒杯,就用这酒杯套住了枪尖。
也不知怎地,枪尖竟没有将酒杯击碎。
李寻欢笑道:“以后若再有人劝我戒酒,我一定要告诉他喝酒也有好处的,而且酒杯还救过我一次命。
洪汉民就像石头人般怔在那里,满头汗落如雨。
李寻欢道:“你若不想打架了,就将身上的金丝甲脱下来作酒资吧,那勉强也可抵得过我的两杯酒了。”
洪汉民颤声道:“你……你真要……”
李寻欢道:“我倒并不是真的想要这东西,你能趁我不备,将包袱偷走,也算你的本事,但你却不该对别人说包袱是我拿的,我这人最不喜被人枉。”
洪汉民道:“不错,包袱是……是小人拿的,包袱里也的确就是金丝甲,可是……可是……”
他非但已急得说不出话,连眼泪都快被急了出来。
李寻欢道:“金丝甲虽然是防身至宝,但你得了有什么用呢?你就算穿着十件金丝甲,我一刀还是可以要你的命,你何必为了它拼命?”
他叹息接着道:“世间的宝物,唯有德者居之,这种东西更不是你们这种人应该有的,你将它送给我,也许还可以多活几年。”
洪汉民嗄声道:“小人也知道不配有这种东西,但小人也并不想将之据为己有……”
李寻欢道:“难道你本来就想将它送给别人么?送给谁?”
洪汉民咬着牙,连嘴唇都被咬出血来。
李寻欢悠然道:“我有很多法子能要人说实话,可是我并不喜欢用,所以我希望你莫要也逼我用出来。”
洪汉民终于长长叹了囗气,道:“好,我说。”
李寻欢道:“你最好从头说起。”
洪汉民沉吟着道:“李大侠可知道有个‘神偷’戴五么?这种下五门的小贼,李大侠也许不会知道的。”
李寻欢笑道:“我非但知道这人,而且还认得他,他的轻功和手上功夫都算不弱,而且酒量也很不错。”
洪汉民道:“这‘金丝甲’,就是他不知从那里偷来的。”
李寻欢道:“哦?那么,又怎会到了你们手上呢?”
洪汉民道:“他和诸葛雷本来也是老朋友,我们在张家囗遇见了他,就在一起喝酒,他大醉之下,拿金丝甲出来吹嘘,诸葛雷瞧着眼红,就……就……”
李寻欢板着脸道:“你们既然做得出这种不要脸的事,难道还不好意思说出来吗?”
洪汉民垂下头叹道:“戴五明知这金丝甲现在是江湖中每个人都想得到的宝物,他既然身怀此物,本不该喝醉的。”
李寻欢冷冷道:“他并不是不该喝酒,而是不该交错了朋友。”
洪汉民惨白的脸,居然也有些发红。
李寻欢道:“这金丝甲虽然号称是‘武林三宝’之一,其实并没有太大用处,因为除了两个势均力敌的高手相争时用得着它之外,一般人得到它还是难免送命,我倒不懂它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抢眼了,这其中是否另有原因?”
洪汉民道:“不错,这其中的确有个秘密……其实这秘密现在已不能算是秘密了,只因……”
他刚说到这里,这酒店的主人已端着两壶酒进来,陪笑道:“刚温好的酒,探花大人先喝一杯再说话吧。”
李寻欢苦笑道:“你若想我下次再来照顾你的生意,最好再也莫要叫我这名字,我一听这四个字,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酒杯还在他手上,他满满倒了一杯,只觉一阵酒香扑鼻而来,他脸色立刻又开朗了,展颜道:“好酒。”
他将这杯酒喝了下去,又弯下腰咳嗽起来。
老人叹息着,端了张椅子过来扶着李寻欢坐下,道:“咳嗽最伤身子,要小心些,要小心些……”
他苍老的面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接着道:“但这酒专治咳嗽,客官你喝了,以后包管不会再咳嗽了。”
李寻欢笑道:“酒若能治咳嗽,就真的十全十美了,你也喝一杯吧。”
老人道:“我不喝。”
李寻欢道:“为什么?卖饺子的人宁可吃馒头也不愿吃饺子,卖酒的人难道也宁可喝水,却不喝酒么?”
老人道:“我平常也喝两杯的,可是……这壶酒却不能喝。”
他呆滞的目光竟也变得锐利狡黠起来。
李寻欢却似未曾留意,还是微笑着问道:“为什么?”
老人盯着他手里的小刀,缓缓道:“因为喝下我这杯酒后,只要稍为一用真力,酒里的毒立刻就要发作,七孔流血而死!”
李寻欢张嘴结舌,似已呆了。
洪汉民又惊又喜,道:“想不到你居然会来帮我的忙,日后我必定重重酬谢。”
老人冷冷道:“你不必谢我。”
洪汉民面色微变,陪笑道:“前辈真人不露像,莫非也想要……”
他嘴里说着话,掌中的链子枪又已飞舞而出。
老人怒叱一声,佝偻的身子,竟似忽然暴长了一尺,左手一反,已抄着了枪头,厉声道:“就凭你也敢跟我老人家动手?!”
这胆小怕事的糟老头子,在瞬间就彷佛变了个人似的,连一张脸都变得红中透紫,隐隐有光。
洪汉民看到他这种奇异的面色,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失声惊呼道:“前辈饶命,小人不知道前辈就是……”
他请求饶已迟了,呼声中,老人的右拳已击出,只听‘砰’的一声,洪汉民的身子竟被打得飞了出来,缠在手上的链子也断成两截,鲜血一路溅了出来,他身上撞在墙上,恰好落在灶上的大铁锅里。
这一拳的力道实在惊人。
李寻欢叹了囗气,摇着头道:“我早就说过,你有了这件金丝甲,反而会死得快些。”
老人将半截链子枪甩在地上,出神的望着洪汉民的尸身,脸上的皱纹又一根根现了出来,喃喃道:“你已有二十年没有杀人了,是吗?”
老人轻身望着他,道:“但我并没有忘记如何杀人,是吗?”
李寻欢道:“你为了这种事杀人值得吗?”
老人道:“二十年前,我不为什么也会杀人的。”
李寻欢道:“但现在已过了二十年,你能躲过这二十年,并不容易。若为了这种事将自己身份暴露,岂非划不来。”
老人动容道:“你已知道我是谁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莫忘记,‘紫面二郎’孙逵在二十年前是多么出风头的人物,居然敢和江南七十二道水陆码头总瓢把子的妻子私奔,这种勇气我实在佩服。”
老人怒道:“此时此刻,你还敢出言不逊?”
李寻欢道:“你莫以为我这是在讽刺你,一个男人肯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冒生命之险,负天下之谤,甚至不惜牺牲一切,这种男人至少已不愧是个男人,我本来的确对你很佩服的,可是现在……”
他摇了摇头,长叹道:“现在我却失望得很,因为我想不到紫面二郎居然也是个鬼鬼崇崇的小人,只敢在暗中下毒,却不敢以真功夫和人一决胜负。”
孙逵怒目望着他,还未说话,突听一人笑道:“这你倒莫要冤枉了他,下毒也要有学问的,就凭他,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很动听。
李寻欢微笑道:“不错,我早该想到这是蔷薇夫人的手段了,李寻欢能死在二十年前名满江湖的美人手上倒也不虚此生。”
那声音吃吃笑道:“好会说话的一张嘴,我若在二十年前遇到了你,只怕就不会跟他私奔了。”
笑声中,她的人已扭动着腰肢走了出来。
过了二十年之后,她还并不显得太老,眼睛还是很有风情,牙齿也还很白,可是她的腰──
她实在已没有腰了,整个人就像是一个并不太大的水缸,装的水最多也只不过能灌两亩田而已。
李寻欢的表情看来就像是刚吞下一整个鸡蛋。
这就是蔷薇夫人?他简直无法相信。
美人年华老去,本是件很令人惋惜,令人伤感的事,但她若不知道自己再也不是双十年华,还拼命想用束腰扎紧身上的肥肉,用脂粉掩盖着脸上的皱纹,那就非但不再令人伤感,反而令人恶心可笑。
这道理本来再也明显不过,奇怪的是,世上大多数女人,对这道理都不知道──也许是故意拒绝知道。
蔷薇夫人穿着的是件红缎的小皮袄,梳着万字髻,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刨花油的香气。
她望着李寻欢笑道:“好一位风流探花郎,果然是名不虚传,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瞧见过这么神气的男人了,可是二十年前……”
她叹了囗气,接着道:“二十年前我们家里却总是高朋满座,那时侯江湖道上的少年英雄,风流剑客,有那一个不想来拜访拜访我?只要能陪我说两句话,看我一眼,他们就好像吃了人□果似的,开心得要命,你不信问他好了。”
孙逵沉着脸,抱定主意不开囗。
李寻欢望着蔷薇夫人脖子上就像风中蔷薇般在抖动着的肥肉,再看看孙逵,暗中不禁叹息。
他已看出这老人这二十年的日子并不好过。
蔷薇夫人又叹了囗气,道:“可是这二十年来,实在把我蹩苦了,每天躲在屋子里,连人都不敢见,我真后悔怎样会跟着这没出息的男人逃走的。”
孙逵忍不住也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谁不后悔,谁是王八蛋。”
蔷薇夫人叫了起来,跳着脚道:“你在说什么?你说?!老娘放着好日子不过,跟着你到这个鬼地方来受苦,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被你糟塌成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好后悔的,你说,说呀。”
孙逵鼻子里直抽气,嘴又紧紧闭了起来。
蔷薇夫人道:“探花郎,你说,这种男人是不是没有良心,早知道他会变成这样子,那时我还不如……不如死了好些。”
她拼命用手揉着眼睛,只可惜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揉出来。
李寻欢笑道:“幸好夫人没有死,否则在下就真的要遗憾终生了。”
蔷薇夫人娇笑道:“真的么?你真的这么想见我?”
李寻欢道:“自然是真的,像夫人这么胖的美人,到哪里才能找到第二个?”
蔷薇夫人脸都气白了,孙逵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寻欢道:“其实夫人得到这件金丝甲也没有用的,因为就算将夫人从中间分成两半,也穿不上它。”
蔷薇夫人咬着牙,道:“你……我若让你死得痛快了,我就对不起你。”
她自头上拔下了一根很细很尖的金簪,咬着牙走向李寻欢,李寻欢居然还是安坐不动,稳如泰山。
孙逵皱眉道:“金丝甲既已到手,我们还是赶快办正事去吧,何必跟他过不去?”
蔷薇夫人吼道:“老娘的事,用不着你管!”
李寻欢竟真的已不能动,眼睁睁的望着她。
谁知她刚冲到李寻欢面前,刚想将那根金簪剌入他的眼睛,孙逵忽然从后面飞起一脚,将她踢上屋顶。
她百把斤重的身子撞在屋顶上,整个屋子都快被她震跨了,等她跌下来的时候,已只剩下半囗气。
李寻欢也有些惊讶,忍不住问道:“你难道是为了救我而杀她的?”
孙逵恨恨道:“这二十年来,我已受够了她的气,已经快被她缠疯了,我若不杀了她,不出半年就要被她活活逼死。”
李寻欢道:“但这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你莫忘记,二十年前……”
孙逵道:“你以为是我勾引她的,你以为我想带着她私奔?”
李寻欢道:“难道不是?”
孙逵叹道:“我遇见她的时侯,根本不知道她是杨大胡子的老婆,所以才会跟她……”
他咳嗽了两声,才接着道:“谁知她竟吃定了我,非跟我走不可,那时杨大胡子已带着二三十个高手来了!我不走也不行了。”
李寻欢道:“至少她是真的喜欢你,否则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孙逵道:“喜欢我?嘿嘿……”
他咬着牙冷笑道:“后来我才知道,我只不过是她拉到的替死鬼,原来她早就趁杨大胡子出关的时候,姘上了一个小白脸,而且有了孩子,她怕杨大胡子回来后无法交帐,就卷着些细软和那小白脸私奔了。”
李寻欢道:“哦?原来其中还有这么段曲折。”
孙逵道:“谁知那小白脸却又将她从杨胡子那里偷来的珠宝偷走了一大半,她人财两空,正不知怎样好,恰巧遇上了我这倒霉鬼。”
李寻欢道:“你既然知道这件事,为何不向别人解释?”
孙逵苦笑道:“这是她后来酒醉时才无心泄露的,那时生米早已煮成熟饭,我再想解释已来不及了。”
李寻欢道:“她那孩子呢?”
孙逵闭着嘴不说话。
李寻欢叹息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早就该杀她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孙逵还是不说话。
李寻欢道:“我反正已离死不远,你告诉我又有什么有关系?”
孙逵沉吟了很久,才缓缓道:“开酒店有个好处,就是常常可以听到一些有趣的事……你可知道近来江湖中最有趣的事是什么?”
李寻欢道:“我又没有开酒店。”
孙逵四下望了一眼,就好像生怕有人偷听似的。
然后他才压低声音道:“你可知道,三十年前横行天下的‘梅花盗’又出现了!”
‘梅花盗’这三个字说出来,李寻欢也不禁为之动容。
孙逵道:“梅花盗横行江湖的时候,你还小,也许还不知道他的厉害,但我却可以告诉你,当时江湖中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的,连点苍的掌门,当时号称江湖第一剑客的吴问天,也都死在他手上。”
他歇了囗气,又道:“而且此人行踪飘忽,神鬼莫测,吴问天刚扬言要找他,第二天就死在自己的院子里,全身一无伤痕,只有……”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又四下望了一眼,像是生怕那神鬼难测的‘梅花盗’会在他身后忽然出现。
但四下却是一片死寂,甚至连雪花飘在屋顶上的声音,都听得到,孙逵这才吐出囗气,接着道:“只有胸前多了五个像梅花般排列的血痕,血痕小如针眼,人人都知道那是梅花盗的标志,但却没有人知道他用的究竟是件极毒辣的暗器?还是件极厉害的出门兵器?因为和他交过手的人,没有一个还能活着的,所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本来面目。”
他语声刚停下来,忽又接着道:“大家只知道他必定是个男的。”
李寻欢道:“哦?”
孙逵道:“因为他不但劫财,还要劫色,江湖中无论黑白两道,都恨他入骨,却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但只要有人说出要和他作对的话,不出三天,必死无疑,胸前必定带着他那独门的标志。”
李寻欢道:“凡是死在他手上的人,致命的伤痕必在前胸,是么?”
孙逵道:“不错,前胸要害,本是练家子防卫最严密之处,但那梅花盗却偏偏要在此处下手,从无例外,好像若不如此,就不足以显出他的厉害。”
李寻欢笑了笑,道:“所以你认为只要穿上这件金丝甲,就能将梅花盗制住,只要你能将梅花盗制住,就可以扬眉吐气,扬名天下,黑白两道的人都会因此而感激你,再也没有人会找你算那笔老帐了。”
孙逵目光闪动,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只要能躲得过他前胸致命之一击,就已先立于不败之地,就有机会将他制住!”
他面上神采飞扬,接着道:“因为他这一击从未失手,所以他作此一击时,就不必留什么退路,对自己的防卫必定疏忽。”
李寻欢道:“听来倒像是蛮有道理……”
孙逵大笑道:“若是没有道理,江湖中也不会那么多人一心想将这金丝甲弄到手了。”
李寻欢道:“可是你在这里种种花,喝喝酒,你的对头早已渐渐将你忘怀了,你的日子难道过得还不够舒服么?为什么还要找这些麻烦呢?”
孙逵笑道:“你懂得什么?我若能将梅花盗置之于死地,非但从此扬眉吐气,而且……而且那好处也不知有多少。”
李寻欢道:“还有什么好处?”
孙逵道:“梅花盗自从在三十年前销声匿迹之后,江湖中人本都以为他已恶贯满盈,谁知半年多以前他竟忽又出现,就在这短短七、八个月里,他已又做了七八十件巨案,连华山派掌门人的女儿,都被他糟蹋了。”
李寻欢叹道:“此人算来已该有七十左右,想不到兴趣居然还如此浓厚。”
孙逵道:“自从他再次出现后,江湖中稍有资产的人,都已人人自危,稍有姿色的女子,更是寝食难安……”他顿了顿接道:“所以已有九十余家人在暗中约定,无论谁杀了梅花盗,他们就将自己的家财分出一成来送给他,这数目自然极为可观。”
李寻欢道:“这就是那已不成为秘密的秘密么?”
孙逵点了点头,又道:“除此之外,江湖中公认的第一美人也曾扬言天下,无论僧俗老少,只要他能除去梅花盗,她就嫁给他。”
李寻欢叹了囗气,苦笑道:“财色动人心,这就难怪你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要来淌这趟浑水了,也就难怪你要杀了自己的老婆,现在,看来只怕要轮到我了。”
孙逵道:“凭良心讲,我也觉得你死得很冤枉,可是又非杀了你不可。”
李寻欢忽然笑了,悠然道:“凭良心讲,你觉得杀我是件很容易的事么?”
孙逵的铁拳已将举起,此刻又不禁放下,瞪着李寻欢望了半晌,嘴角渐渐露出了一丝微笑,道:“象你这样的人居然能活到现在,可见要杀你实在不容易,但是现在……”
忽然间,门外传来一阵响亮的笑声。
一人大笑道:“凭良心讲,你看他现在象是中了毒的样子么?”
孙逵一惊,厨房的小门前,不知何时已站着个青衣人,他身材并不矮,也不太高,神情悠闲而潇洒,一张脸却是青渗渗,阴森森的,仿佛戴着面具,又仿佛这就是他本来的面目。
他背负着双手,悠然踱了进来,喃喃叹着道:“一个人若想在酒徒的酒中下毒,那么无论多么愚蠢的事他只怕都能做得出来了……你说是么?”
最后一句话他是问李寻欢的,李寻欢忽然发现这人竟有双最动人的眼睛,和他的脸实在太不相衬。
那就象是嵌在死猪肉上的两粒珍珠似的。
李寻欢望着这双眼睛,微笑着道:“和赌鬼赌钱时弄鬼,在酒鬼酒中下毒,当着自己的老婆说别的女人漂亮──无论谁做了这三件事,都一定会后悔的。”
青衣人冷冷道:“只可惜他们后悔时大多已来不及了。”
孙逵呆呆地望着他们,忽然冲过去攫起了那只酒壶。
李寻欢微笑道:“你用不着再看,酒中的确有毒,一点也不假。”
孙逵嘎声道:“那么你……”
李寻欢道:“酒中是否有毒,别的人也许看不出,但象我这样的酒鬼,用鼻子一嗅就知道酒味是否变了。”
他笑着接道:“这也是喝酒的好处,不喝酒的人都应该知道。”
孙逵道:“但……但我明明看到你将那杯酒喝下去的。”
李寻欢淡淡笑道:“我虽然喝了下去,但咳嗽时又全都吐出来了。”
孙逵身子一震,手里的酒壶口当的掉在地上。
青衣人道:“看来他现在已觉得很后悔,但是已来不及了。”
孙逵怒吼一声,吼声中已向这青衣人攻出三拳。
这二十年来,他非但未将武功搁下,反而更有精进,这一拳招沉力猛,拳风虎虎,先声已夺人。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这三拳虽然未必能击石如粉,但要将一个人的脑袋打碎,却是绰绰有余。
那青衣人全身都似已在拳风笼罩之下,眼看非但无法招架,简直连闪避都未必能闪避得开。
谁知他既未招架,也未闪避,只是轻轻一挥手。
他出手明明在孙逵之后,但也不知怎地,孙逵的拳头还未沾着他衣裳,他这一掌已掴在孙逵脸上。
他只不过象拍苍蝇似的轻轻掴了一掌,但孙逵却杀猪般狂吼了起来,一个筋斗跌倒在地上。
等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左边的半边脸已肿起了半尺高,红里发紫,紫中透明,连眼睛都已被摔到旁边去了。
青衣人淡淡道:“凭良心讲,你死得也实在有些冤枉,我本来并不想杀你的,可是我这双手……”
孙逵没有肿的半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每一根肌肉都在扭紧着,衬着另半边脸上一堆死肉,那模样真是说不出的狰狞可怕。
他剩下的一只眼睛里更充满了惊惧之色,望着青衣人的一双手,嘶声道:“你的手……你的手……”
青衣人手上,戴着双暗青色的铁手套,形状看来丑恶而笨拙,但它的颜色却令人一看就不禁毛骨悚然。
孙逵目中的惊惧已变为绝望,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喃喃道:“我究竟作了什么孽?竟叫我今日还见着青魔手?……李……李探花,你是个好心人,求求你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
李寻欢仍坐在那里没有动,眼睛也盯在青衣人的那双手上,只不过用脚尖将那半练子枪头拨到孙逵的手边。
孙逵挣扎着拾起了它,颤声道:“谢谢你,谢谢你,我死也忘不了你的好处。”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半截练子枪头插入了自己的咽喉,自喉头溅出来的鲜血,已变为紫黑色的,就象是从阴沟里流出来的泉水。
李寻欢阖起眼睛,叹了囗气,黯然道:“武林有七毒,最毒青魔手……这话看来倒没有夸张。”
青衣人也在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居然也叹了囗气道:“别人都说挨了青魔手的人生不如死,只想越快死越好,的确没有夸张。”
李寻欢目光移到他脸上,沉声道:“但阁下却并非‘青魔’伊哭。”
青衣人道:“你怎知道我不是,你认得他?”
李寻欢道:“嗯。”
青衣人似乎笑了笑,道:“我倒也并不是想冒充他,只不过是他的……”
李寻欢道:“伊哭没有徒弟。”
青衣人道:“谁说我是他的徒弟,就凭他,做我的徒弟都不配。”
李寻欢道:“哦?”
青衣人道:“你以为我在吹牛?”
李寻欢淡淡道:“我对阁下的来历身份并没有兴趣。”
青衣人动人的眼睛忽然发出了锐利的光,瞪着李寻欢道:“你对什么有兴趣?金丝甲?”
李寻欢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抚摸着手里的小刀。
青衣人目光也落在这柄小刀上,道:“别人都说你‘出手一刀,例不虚发’,这话不知有没有夸张?”
李寻欢道:“以前也有很多人对这句话表示怀疑。”
青衣人道:“现在呢?”
李寻欢目中闪过一丝萧索之意,缓缓道:“现在人都已死了!”
青衣人默然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的声音很奇特,就象是硬逼出来的,笑声虽很大,他面上却仍死鱼般全无表情,道:“老实说,我的确想试试。”
李寻欢道:“我劝你最好不要试。”
青衣人顿住笑声,又瞪了李寻欢几眼,道:“金丝甲就在锅里那死人身上,是吗?”
李寻欢道:“嗯。”
青衣人道:“现在我若去动那死人,那么……”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那么你只怕也要变成死人了!”
青衣人又笑了笑,道:“我并不是怕你,只不过我这人天生不喜欢赌博,也不喜欢冒险。”
李寻欢道:“这是种好习惯,只要你能保持,一定会长命的。”
青衣人目光闪动着,道:“但我总有法子能令你将这金丝甲让给我的。”
李寻欢道:“哦?”
青衣人道:“你总该知道,这‘青魔手’乃是伊哭采金铁之英,淬以百毒,锻冶了七年才制成的,可说是武林中最霸道的兵刃之一。”
李寻欢道:“百晓生作‘兵器谱’,青魔手排名第九,可算珍品。”
青衣人道:“那么,我若将这青魔手送给你,你肯不肯将金丝甲让给我?”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望着手里的小刀,缓缓道:“我这把小刀只不过是大冶的铁匠,花了三个时辰打好的,但百晓生品评天下兵器,小李飞刀却排名第三!”
青衣人长长叹了囗气,道:“你的意思是说,兵器的好坏并没有关系,主要的是要看用兵器的是什么人。”
李寻欢微微笑道:“阁下是聪明人。”
青衣人道:“所以你不肯。”
李寻欢道:“我若想要它,现在它就不会在你的手上了!”
青衣人沉吟了半晌,忽然自怀中取出个长而扁的匣子。
他将这匣子慎重地放在桌上,用两只戴着铁手套的手,笨拙地将匣子打开,立刻便有一阵剑气‘字形左‘石’右‘乏”人肌肤。
这黝黑的铁匣子里,竟是柄寒光照人的短剑。
青衣人道:“宝剑赠英雄,这柄‘鱼肠剑’,天下无双,总该能配得过你了吧。
李寻欢动容道:“阁下莫非是‘藏剑山庄’藏龙老人的子弟?”
青衣人道:“不是。”
李寻欢道:“那么,阁下这柄剑是哪里来的?”
青衣人道:“老龙已死了,这是他儿子游龙生送给我的。”
李寻欢道:“鱼肠剑上古神兵,武林重宝,‘藏剑山庄’也以剑而名,若非因为藏龙老人与少林,武当,昆仑三大派的掌门人俱是生死之交,此剑早已被人夺去,虽是如此,藏剑山庄为了此剑还是不知经过多少次浴血战,那游少庄主又怎会将这传家之宝轻易送人呢?”
青衣人冷冷一笑,道:“莫说是柄剑,我就算要他将头颅送给我,他也绝不会拒绝的,你信不信?”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道:“此剑价值只怕还在金丝甲之上,阁下为何要以贵易贱?”
青衣人道:“我这人天生有个脾气,越不容易到手的东西,我越想要。”
李寻欢笑了笑,道:“恰巧我也有这脾气。”
青衣人道:“你还是不肯?”
李寻欢道:“不肯。”
青衣人怒道:“你为何一定非要那金丝甲不可?”
李寻欢道:“那是我的事与阁下无关。”
青衣人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久仰‘小李探花’一向淡泊名利,视富贵如浮云,二十年前弃功名如粪,十年前又散尽了万贯家财,隐姓埋名,萧然出关……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对区区一件金丝甲看得那么重呢?”
李寻欢淡淡道:“我的原因,只怕和阁下一样。”
青衣人瞪着他,道:“你莫非是为了那天下第一的美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
青衣人也笑了,道:“不错,我也早就听说过,你对佳人和美酒,是从来不肯拒绝的。
李寻欢道:“只可惜阁下并非绝代之佳人。
青衣人笑道:“你怎知我不是?”
‘他’的笑声忽然变了,变得银铃般娇美。
笑声中,他缓缓脱下了那双暗青色的手套,露出了他的手来……
李寻欢从来也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手。
‘小李风流’,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和多少位绝色美人有过幽期密会,他掌中没有拿着飞刀和酒杯的时候,也不知握过多少双春葱般的柔荑。
美人的手,大多都是美丽的。
可是他却发现无论多美的手,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缺陷,有的是肤色稍黑,有的是指甲稍大,有的是指尖稍粗,有的是毛孔稍大……就连那使他梦牵魂萦,永生难忘的女人,那双手也并非全无瑕癖的。
因为她的个性太强,所以她的手也未免稍觉大了些。
但现在展示在他眼前的这双手,却是十全十美,毫无缺陷,就象是一块精心雕磨成的羊脂美玉,没有丝毫杂色,又那么柔软,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既不太长,也不太短。
就算最会挑剔的人,也绝对挑不出丝毫毛病来。
青衣人柔声道:“你看我这双手是不是比青魔手好看些呢?”
她的声音也忽然变得那么娇美,就算用‘出谷黄莺’这四个字来形容,也嫌太侮辱了她。
李寻欢叹了囗气,道:“你用这双手杀人,也没有人能抵抗的,又何必再用青魔手?”
青衣人娇笑着,道:“现在我再和你谈判交换,条件是不是已好了些?”
李寻欢道:“还不够好。”
青衣人用她那毫无瑕癖的手一拉袖子,她的衣袖就断落了下来,露出了一双丰盈但不见肉,纤美而不见骨的手臂。
手,本来已绝美,再衬上这双手臂,更令人目眩。
青衣人道:“现在呢?”
李寻欢道:“还不够。”
青衣人哈哈笑道:“男人都贪心得很,尤其是有本事的男人,越有本事,贪心越大……”
她身子轻轻的扭动,说完这句话,她身上已只剩下一缕轻纱制成的内心,雾里看花,最是销魂。
李寻欢已将没有毒的酒倒了一杯,举杯笑道:“赏花不可无酒,请。”
青衣人道:“我知道你还是觉得不够,是吗?”
李寻欢笑道:“男人都贪心得很。”
青衣人银铃般笑着,褪下了鞋袜。
任何人脱鞋子的姿态都不会好看的,但他却是例外,任何人的脚都难免有些粗糙,她也是例外。
她的脚踝是那么纤美,她的脚更令人销魂,若说这世上有很多男人情愿被这双脚踩死也一定不会有人怀疑的。
接着,她又露出了她那双修长的,笔直的腿。
在这一刹那间,李寻欢连呼吸都似乎已停止。
青衣人柔声道:“现在还不够么?”
李寻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我现在若说够,我就是呆子了。
没有人能想象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躯体,现在,她已将躯体毫无保留地展示在李寻欢眼前。
她的胸膛坚挺,双腿紧并……
在这诱人的躯体后,却有三具死尸,但是非但没有减低她的诱惑,反而更平添了几分残酷的煽动力。
那实在可以令任何男人犯罪。
唯一的遗憾是,她还没有将那青渗渗的面具除下来。
她只是用那双诱人的眼睛望着李寻欢,轻轻喘息着道:“现在总该够了吧。”
李寻欢望着她脸上的面具,微笑道:“已差不多了,只差一点。”
青衣人道:“你……你已经应该知足了。”
李寻欢道:“容易知足的男人,时常都会错过很多好东西。”
青衣人的胸膛起伏着,那一双嫣红的蓓蕾骄傲的挺立在李寻欢眼前,似乎已在渐渐涨大……
她轻轻颤抖着道:“你何必一定要看我的脸,这么样,岂非反而增加几分幻想,几分情趣。
李寻欢道:“我知道有很多身材很好的女人,一张脸却是丑八怪。”
青衣人道:“你看我象丑八怪么?”
李寻欢道:“那倒说不定。”
青衣人叹了囗气,道:“你真是个死心眼的人,但我劝你还是莫要看到我的脸。”
李寻欢道:“为什么?”
青衣人道:“我和你交换那金丝甲后,立刻就会走的,以后只怕永远再也不会相见,你给我金丝甲,我给你世上最大的快乐,这本是很公道的交易,谁也不吃亏,所以以后谁也不必记着谁。”
李寻欢道:“有理。”
青衣人道:“但你只要看到我的脸后,就永远再也不能忘记我了,而我,却是一定不会再跟你……跟你要好的,那么你难免就要终日相思,岂非自寻烦恼。”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倒对自己很有自信。”
青衣人的纤手自胸膛上缓缓滑下去,带着诱人的媚笑道:“我难道不该有自信?
李寻欢悠然道:“也许我不肯和你做这交易呢?”
青衣人似乎愣了愣,道:“你不肯?”
她终于伸起手,将那面具褪了下来。
然后,她就静静地望着李寻欢,象是在说:“现在你还不肯么?”
这张脸实在美丽得令人窒息,令人不敢逼视,再配上这样的躯体,世上实在很少有人能抗拒。
就算是瞎子,也可以闻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缕缕甜香,也可以听得到她那销魂荡魄的柔语。
那已是男人无法抗拒的了。
李寻欢不禁又叹了囗气,道:“难怪尹哭那样的人会将‘青魔手’送给你,难怪游少庄主肯心甘情愿地将他传家之宝奉献在你足下,我现在实已无法不信。”
这赤裸的绝代美人只是微笑着,没有说话。
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用不着说话了。
她的眼睛会说话,她的媚笑会说话,她的手,她的胸膛,她的腿……她身上每分每寸都会说话。
她知道自己已经足够了,若有男人还不懂她的意思,那人一定是白痴。
她在等待着,也在邀请。
但李寻欢偏偏还没有站起来,反而倒了杯酒,缓缓喝了下去,才举杯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样的眼福了,谢谢你。
她咬着嘴唇,垂着头道:“想不到你这样的男人,还要喝酒来壮胆。”
李寻欢笑道:“因为我知道漂亮的女人也都很不容易满足的。”
她“嘤咛”一声,蛇一般滑入了李寻欢的怀抱。
酒杯“当”的跌在地上,碎了。
李寻欢的手沿着她光滑的背滑了下去,但令一只手却仍握着那柄刀,短而锋利的小刀。
少女的躯体扭动着,柔声道:“男人在做这种事的时候,手里不该还拿着刀的。”
李寻欢的声音也很温柔,道:“男人手里拿着刀时,你就不该坐在他怀里。”
少女媚笑道:“你……你难道还忍心杀我?”
李寻欢也笑了,道:“一个女孩子不可以如此自信,更不可以脱光了来勾引男人,她应该将衣服穿得紧紧的,等着男人去勾引她才是,否则男人就会觉得无趣的。”
他的手已抬起,刀锋自她脖子上轻轻划了过去,鲜血一点溅在她白玉一般的胸膛上,就象是雪地上一朵朵鲜艳的梅花。
她已完全赫呆了,柔软的躯体已僵硬。
李寻欢微笑道:“你现在还有那么大的自信,还认为我不敢杀你吗?”
刀锋,仍然停留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嘴唇颤抖着,那里还说得出话。
李寻欢叹了囗气,道:“我希望你以后记住几件事,第一,男人都不喜欢被动的,第二,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漂亮。”
少女紧咬着嘴唇,颤声道:“我……我已经服了你了,求求你将刀拿开吧。”
李寻欢道:“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少女道:“你……你说……”
李寻欢道:“你想要的东西,有很多男人都会送给你,所以你绝不会贪图钱财,你自己是个女人,自然也不会是为了贪图美色,那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不惜牺牲一切,一心想得到这金丝甲呢?”
少女道:“我早已说过了,越得不到的东西,我越想要……”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淡淡笑道:“我不将刀从你的脖子上拿开,你难道就不能将你的脖子从我的刀上拿开吗?”
少女立刻从他怀中窜了出去,就象是一只被主人弄疼了的猫。
但过了半晌,她忽又笑了,嫣然道:“我早就知道,你还是不忍杀我的。”
李寻欢道:“哦?真的么?”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悠然道:“我说完这句话你若还不走,这柄刀就会插在你脖子里,你信不信?”
少女没有再说话了。
她咬着牙,攫起了衣服,猫一般窜了出去。
只听她恶毒地骂声远远传来,道:“李寻欢你不是男人,根本就不是个人!根本就不中用,难怪你未过门的妻子会跟你最好的朋友跑了,我现在才知道是为了什么。
大地积雪,雪光映照下,外面亮得很,但这厨房却幽暗得如同坟墓,令人再也不愿停留片刻。
可是李寻欢却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连姿势都没有变。
他目光中充满了悲哀和痛苦,那少女所说的话,就象是一根根针,深深地刺入了他的心。
未来的妻子……最好的朋友……
李寻欢抓起酒壶,将剩下来的酒全都灌了下去,然后就不停地咳嗽,苍白的脸上又现出凄艳的血红色。他手抚着胸膛,凄然自语道:“啸云,诗音,我绝不怪你们,无论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怪你们,因为我知道你们并没有错,所有的错,都是我一个人造成的。
忽然间,木板门砰的一响。
一个人自门外爬了进来,他看来就象是个肉球似的,腹大如鼓,全身都挤着肥肉,全身都沾染着泥垢,头发和胡子更乱得一塌糊涂,就象是已有许多年没有洗过澡,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酸臭气。
他爬着滚了进来,因为他两条腿已被齐根斩断。
李寻欢皱了皱眉,道:“朋友若是来要饭的,可真是选错时候了。”
这人根本象是没听见,他虽然臃肿而残废,行动却并不呆笨,双手一按,身子一滚,已到了炉灶前。
李寻欢讶然道:“阁下难道也是为了这金丝甲来的么。”
这人两只手又一按,蛤蟆般跳上了炉灶,尸体还在这大铁锅里,金丝甲也还在这尸体上。
李寻欢冷冷道:“在下手里的刀并非杀不死人的,阁下若还不住手,这里只怕六又多一个死人了。”
这人竟还是不理他,七手八脚,就将金丝甲剥了下来,看来那只不过是件金色的马甲而已,也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奇怪的是,李寻欢竟还是安坐不动,手里的飞刀也未发出,只是瞪着这怪人,目中反而露出了惊惧之色。
只见这怪人两手紧抱着金丝甲,仰天大笑道:“鹬蚌相争,鱼翁得利,想不到这宝贝竟到我手里了。”
李寻欢冷冷道:“在下人还在这里,刀还在手中,阁下说这话,只怕还太早了些。”
这怪人又蛤蟆般跳了下来,滚到李寻欢面前,望着李寻欢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嘴发黄的牙齿。
他格格的笑着道:“你的刀既然在手里,为什么不杀我呢。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你飞刀一出,我这残废是万万躲不开的呀。”
李寻欢也咧嘴一笑,道:“我觉得你很可爱,所以不忍杀你。”
这怪人大笑了几声,道:“你若不愿说,我就替你说吧。”
他大笑着接道:“别人都以为你没有中毒,但我却知道你是中毒了,只不过你的确很沉得住气,所以别人都上了你的当。”
李寻欢神色不动,道:“哦。”
这怪人道:“但你却休想要我也上当,只因为我知道下在酒中的毒是既无色,也无味的,你的鼻子就算比狗还灵,也休想闻得出。”
李寻欢望了他很久,才淡淡一笑,道:“阁下真的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怪人格格笑道:“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毒就是我下的。你中毒没有,我也看得出,你可以骗过世上所有的人,但却骗不过我。”
李寻欢的脸色虽还没有变,但眼角的肌肉已在不停地跳动,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一天还没有过完,我遇见出人意外的事已有六七件了,看来我今天的运气实在不错。”
这怪人道:“阁下难道不想知道是死在什么人手上的吗。”
李寻欢道:“正想请教。”
这怪人道:“阁下博闻广见,总该知道江湖中有七个最卑鄙无耻的人……”
李寻欢失声道:“七妙人……”
这怪人哈哈大笑道:“一点也不错。这七妙人当真是男盗女娼,无耻之尤,别的武功他们学不好,但迷香下毒,偷鸡摸狗,诱奸拐骗,这一类的功夫这江湖中却可算是首趋一指,独步天下的了。”
李寻欢张大了眼睛望着他,道:“阁下难道也是七妙人其中之一么。”
这怪人道:“七妙人中又有个最卑鄙无耻的人,就叫做……”
李寻欢道:“妙郎君花蜂。”
这怪人笑道:“错了一点,他的全名是‘黑心妙郎君’,此人不学无术,连采花都不大敢,只会勾引良家妇女骗财骗色,但若论起下毒的功夫来,有时连那位五毒极乐童子都要逊他一筹。”
李寻欢道:“阁下对此人倒清楚得很。”
这怪人笑嘻嘻道:“我当然对此人清楚得很,因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李寻欢长长吸了囗气,这才真的愣住了。
花蜂大笑道:“阁下很奇怪吗。妙郎君怎会是个大肉球。”
李寻欢叹道:“你阁下这样的人若也能勾引良家妇女,那些女人只怕是瞎子。”
花蜂道:“你又错了,我勾引的人非但不是瞎子,而且每个人的眼睛都美得很,只不过一个人若被斩断了腿关在地窖里,每天只喂他一碗不加盐的猪油伴饭,他本来就算是潘安,几年后也要变成肉球了。”
李寻欢皱眉道:“这难道是‘紫面二郎’夫妇下的毒手。”
花蜂沉吟了半晌,笑道:“他刚才讲了故事给你听,现在我也讲一个,只不过我这故事比他曲折有趣多了。”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那年我运气不好,鬼迷了眼,竟去勾引大胡子的老婆,更倒霉的是,居然还弄出个孩子来,所以她就非跟我跑不可了。”
李寻欢讶然道:“原来紫面二郎说的那人就是你,他就是替你背黑锅的。”
花蜂道:“他只说错了一点。”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我并没有将她卷带出来的珠宝拐走,就算我这么想,也不行,因为这女人比鬼还精,我根本就没机会下手。”
他叹了囗气,接着道:“可是那时大胡子已发觉了此事,追踪甚急,我这人胆子最小,就想找个人替我背黑锅,所以我就要小蔷薇去勾引紫面二廊,她本来不肯,说他的脸不白,到后来才总算被我说动了。”
李寻欢道:“原来你两人竟是串通好的。”
花蜂道:“那时我若索性将计就计,甩手一走,倒也没事了,可是小蔷薇从大胡子那里卷带出的珠宝实在不少,我又舍不得,所以我就跟她约好,等到这件事稍微平静些的时候,我再来找她,将紫面二郎踢开。”
他又叹了囗气,才接着道:“但我却忘了天下没有不变心的女人,她跟紫面二郎朝夕相处,居然动了真情,等我再来找她时,他们两人竟一齐动手,将我击倒,又斩断我两条腿,让我受了十几年的活罪。”
李寻欢皱眉道:“她为何不索性杀了你。”
花蜂苦笑道:“我若了解女人的心,也就不会变成这样子了。”
这次他叹气得更长,接着道:“以前我总以为自己很了解女人,所以才会有这种报应,一个男人若是以为自己了解女人,他无论受什么罪都是应该的。”
李寻欢也叹息了一声,道:“这故事的确比刚才那故事有趣多了。”
花蜂道:“最有趣的一件事你还未听到哩。”
李寻欢道:“哦。”
花蜂道:“你中了我的毒,非但用不了力,而且三个时辰之内,就非死不可,所以我现在绝不杀你,让你坐在这里慢慢享受等死的滋味。”
李寻欢淡淡道:“这倒用不着,等死的滋味,我也享受过许多次了。”
花蜂狞笑道:“但我却可以保证这必定是最后一次。”
李寻欢笑了笑,道:“既是如此,阁下就请便吧,只不过……外面风雪交加,冰雪遍地,阁下这样子,能走得远么。”
花蜂道:“这倒不劳阁下费心,没有腿的人,也可以骑马的,我已听到外面的马嘶,而且中气很足,想必是几匹好马。”
他大笑着往外面爬了出去,还挥着手笑道:“再见再见。”
李寻欢也微笑道:“慢走慢走,恕在下不能远送了,实在抱歉得很。”
外面马斯不绝,蹄声渐渐远去。
李寻欢静静的坐在那里,望着桌上的酒壶。
一壶酒已空了,令一壶还有酒。
李寻欢拿起酒壶嗅了嗅,又尝了一囗,喃喃道:“果然是无色无味,此君下毒的本事的确不错。”
他又喝了一大囗,闭起眼睛道:“这酒也的确不错,喝一杯也是死,喝一壶也是死,我为何不多喝些,也免得糟蹋了如此好酒。”
他竟真的将一壶毒酒全都喝了下去。又喃喃道:“李寻欢啊李寻欢,你早就该死的,死又何妨。但至少你总不能死在厨房里,和这些死人在一起呀。”
于是他就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雪地上蹄印交错,直奔东南。
李寻欢选了一块最干净的雪地,盘膝坐了下来,又自怀中摸出那个还没有刻好的人像。
这人像已稍具轮廓了,一双眼睛似乎正在凝注着李寻欢,眉梢眼角,似乎带着淡淡的忧郁。
李寻欢凄然一笑,道:“你何必看着我,我只不过是个不可救药的浪子,酒鬼,你嫁给啸云是对的,错的只是我。”
他用力去刻,想完成这人像。
可是他的手已不稳,已全无力气,锋利的刀竟连木头都刻不动了。
天气幽暗,苍穹低垂,又在下雪。
李寻欢伏在雪地上不停地咳嗽,每一声咳嗽都仿佛是在呼唤。
“诗音,诗音……”
诗音听得到么。
诗音绝不会听到的,但却有人听到了。
虬然大汉背负着李寻欢,在雪地上追踪着蹄印狂奔。
“只有在两个时辰内,找到一个双腿被斩断,就象肉球一般的人,我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因为下毒的人必有解药。”
着是李寻欢所能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虬然大汉几乎将每一分潜力都使了出来,眼泪已在他眼眶下凝结成冰粒,寒风迎面括来,就象是刀。
忽然间,寒风中传来一声惨呼。
虬然大汉面色变了,微一迟疑,全力向惨呼传来的方向奔了过去,他首先发现积雪的松林外倒着一匹马。
他窜入松林,整个人就忽然僵硬。
他总算找到妙郎君花蜂了,可是他找到的只是花蜂的尸体。
花蜂的人已变得象是个刺。,身上钉满了各式各样的暗器,有飞镖,有袖箭,有银针,五芒珠,毒蒺藜……
虬然大汉面上也不禁露出伤感之色,这人的遭遇实在太惨,他被人锯断了两条腿又被人象猪一般囚禁了十余年,到最后还被人当成了个活靶子。
但想到这人一死,李寻欢只怕也要陪着他死,虬然大汉的伤心立刻就变为了悲愤嘎声道:“就是这人。”
他还抱着万一的希望,希望死的这人并不是李寻欢要找的人,但李寻欢却叹息了一声,道:“错不了的。”
虬然大汉咬了咬牙,脱下了身上的皮袄,铺在树下,再扶着李寻欢坐了下来,勉强笑道:“解药也许就在他身上,他一死反而省事了,我去找找看。”
李寻欢也勉强一笑,道:“小心些,暗器大多有毒,千万莫要割破了手。”
他自己已命在俄倾,却还是一心惦记着别人的安危。
虬然大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勉强咽下了已快夺眶而出的热泪,一步窜到了花蜂的尸体前。
只见他蹲在那边,匆忙的搜索着,但过了半晌,两只手就停顿了下来,却久久无法站起。
李寻欢道:“没有。”
虬然大汉喉头哽咽,已说不出话。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我绝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他被人囚禁了十余年,身上怎么会还带着解药呢。”
虬然大汉握紧拳头,打着自己的脑袋,喃喃道:“我若知道是谁杀了他,就有希望了,他的解药也许就是被那人搜走的。”
李寻欢闭起眼睛,满面俱是落寞之色,道:“也许是的,也许不是……”
虬然大汉道:“可是他中的这些暗器都是极常见的,江湖中人人都可能用这些暗器,五芒珠虽是方外人用的,但近年来也已流俗。”
李寻欢道:“嗯。”
虬然大汉道:“他身上中了这么多暗器,显然不是一个人下的手。”
李寻欢道:“嗯。”
他呼吸沉重,竟似已睡着了,对别人的安危,他虽然念念于怀,对自己的生死,他却全未放在心里。
虬然大汉还在不停地敲打着自己的手,忽然跳了起来,大喜道:“我知道下手的人是谁了。”
李寻欢道:“哦。”
虬然大汉奔到李寻欢面前,道:“下手的人只是一个人,这十三种暗器全是他一个人发出来的。”
李寻欢道:“哦。”
虬然大汉道:“他中的这十三种暗器,无论任何一种都可以制他死命,但那人却硬要将十三种暗器都钉在他身上才过瘾,这种残酷毒辣的疯子,江湖中那里还找得出第二个。”
李寻欢叹了囗气,道:“不错,只有一个,就是那千手罗刹。妙郎君到头来还是要死在女人手里。”
虬然大汉拍手道:“对了,除了千手罗刹外,别人也无法将十三种暗器同时发出来……”
他忽然顿住语声,瞪着李寻欢,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李寻欢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看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千手罗刹行踪漂忽,早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我们反正是找不着的。”
虬然大汉历声道:“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不必找了,你只要找些酒给我喝,让我陶然而死,我已经很感激你,我现在已很累……非常累,只想好好地休息休息。”
虬然大汉噗地跪了下来,热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嘎声道:“少爷,我知道你已很累了,这些年来,你从来也没有一天快乐过,悲伤和愁苦,的确比任何事都容易使人觉得劳累。”
他忽然紧紧握起李寻欢的肩头,大声道:“但少爷你绝不能死,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你若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死后背负着浪子,酒鬼的恶名,老爷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李寻欢紧紧闭着眼睛,眼角的泪珠已凝成冰珠。
但他嘴角还是带着微笑,道:“浪子,酒鬼,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总比那些伪君子,假道学好得多了,是吗。”
虬然大汉满面热泪,嘶声道:“可是……可是少爷你本该是天下最有作为的人,你的好处谁也比不上,你为何定要如此自暴自弃,自伤自苦,为了林诗音那女人,这值得吗。”
李寻欢目中忽然射出了光芒,怒道:“住囗。你竟然叫她的名字。”
虬然大汉垂下了头,黯然道:“是。”
李寻欢瞪了他半晌,又阂起眼睛,叹道:“好,你要找,我们就去找吧,可是天地茫茫,我们剩下的时候已不多了,你要到哪里去找。”
虬然大汉一跃而起,展颜道:“皇天不负苦心人,我们一定找得到的。”
他刚想背负起李寻欢,突然间,树上有片积雪落了下来,掉在他身上,他随手一拂,忽然发现这片积雪上竟凝结着血花……
积雪的枯枝上,竟还有个人……
一个死人。一个赤裸裸的死人。女人。
她被人塞在树桠里,全身已冻得僵硬,一只短矛插入了她丰满的胸膛,将她钉在树上。
李寻欢他们只注意到雪地上花蜂的尸体,全没有留意到她,虬然大汉双臂一振,苍鹰般扑了上去,将她卸了下来。
只见她脸上已结着一层冰霜,看来就象是透明的,使人完全看不出她的年纪,只能看出她生前是个很美的女人。
李寻欢惨然一笑,道:“我们果然找到了她,这只怕也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吧。”
虬然大汉紧握着双拳,恨恨道:“千手罗刹虽然毒辣,但这人杀了她后,为何还要剥光她的衣服……”
李寻欢叹道:“这只怪她穿的衣服太值钱了。”
虬然大汉眼睛一亮,道:“不错,据说千手罗刹最重衣着,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以金丝织成的,还缀着明珠、美玉。”
李寻欢苦笑道:“鹿角若无茸,羚羊若无角,也不会死于猎人之手了。”
虬然大汉道:“但这人杀她,本是为了金丝甲,他得到了金丝甲这样的武林异宝还不肯放过一件衣服,如此贪心的人,世上只怕也不会有第二个。”
李寻欢道:“不错,只有一个……”
这次虬然大汉却抢着道:“棺材里伸手,死要钱……”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再拔起她身上这根短矛看看。”
这只短矛制作极精,上面还镶着块翡翠。
李寻欢道:“施耀先视钱如命,杀了人后连衣服都要剥走,他会舍得将如此值钱的短矛留下吗。”
虬然大汉皱眉道:“江湖中用如此华贵兵刃的人本就不多,这莫非是那败家子‘花花大少’潘小安留下来的。”
李寻欢道:“一点也不错,这正是他们两人一齐动的手。”
虬然大汉道:“这两个人一个爱财如命,一个挥金如土,完全是水火不同炉,又怎会凑在一起的呢。”
李寻欢笑道:“潘大少是有名的派头奇大,衣、食、住、行,样样都要讲究,施耀先跟着他走,不但白吃白喝,还可以跟着充充大爷,这种便宜事,施耀先怎会不做。”
虬然大汉一拍巴掌,展颜道:“这就好办了,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潘大少绝不肯骑在马上挨冻,更不会走路了,他一定要坐车,只要坐车,我们就追得上。”林外雪地上果然还可隐隐辨出车辙马蹄。车轮之间,竟有八尺,他们乘的显然是辆很宽敞的车。
这种车子虽舒服,却不会走得太快。
虬然大汉精神一振,放足狂奔,这次他追踪就容易多了,只需沿着大道而行,因为八尺宽的大车绝对走不上僻道。
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道上全无人踪。
虬然大汉施开身法,奔行了顿饭工夫,他身上虽然背负了一个人,但步履仍极轻健,谁也想不到有如此轻功的人竟会为人奴仆,而且,轻功如此高明的人,也绝不会是江湖的无名之辈。
又奔行了片刻,他忽然发现前面的路上积雪平整如镜,最少已有两三个时辰没有人走过了。
那大车怎会失踪了呢。
虬然大汉愣了半晌,又折了回去。这次他已走得慢些,而且分外留意,折回了半里路后,他就发现大车的车辙半途拐入了一条岔路。
方才他没有留意这条岔路,因为这路两旁,古柏森森,还有石翁仲,显然是通向一个富贵人家的陵墓。
他实在想不到会拐入这条墓道死路上来的。
这果然是条死路。
大车就停在巨大的石陵墓前,拉车的马已不见了,三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也倒毙在雪地上。
车箱里斜斜躺着一个身穿重裘,面色惨白,年纪虽已有四十左右,但胡子却括得干干净净的中年人。
只要看他手上戴着的那价值不菲的翡翠斑指,就知道此人必定就是‘金玉堂’的败家子潘大少。
他身旁还有两个妙龄少女的尸身,也和潘大少一样,都是被人以重手法点了死穴,车旁的三人却是被掌力震伤内腑而死的。
这又是谁下的毒手。
虬然大汉皱眉道:“莫非是施耀先……”
他话未说完,又发现陵墓石碑旁也倒毙了一个尸身,头上光秃秃的全无寸发,仰面倒卧在冰雪上,两只手还紧紧地抓着,象是临死前还想抓紧一样东西,却什么也没抓住。
这正是施要先,但却再也无法自棺材里伸出手来要钱了。
李寻欢忽然叹道:“一个人狂嫖滥睹都没关系,可千万不能交错朋友,否则就难免要和潘大少一样,死了还不知是谁下的手。”
虬然大汉道:“少爷你……你难道说他是被施耀先害死的。”
李寻欢道:“你看他面色如此安详,显然是正在美人怀中享福时,就糊里糊涂被人点了死穴,这车里只有他和施耀先,除了施耀先外,还有谁能下手。”
虬然大汉道:“可是……”
李寻欢道:“可是除了他之外,别的人面上都带着惊骇之色,显然到临死还不相信施耀先会这毒手的,尤其是这两个女子,她们生前说不定还和施耀先有过缠绵,更不相信施耀先会杀他们。”
他叹了囗气,摇着头道:“此人重利轻红颜,竟不懂红颜比黄金还可爱得多。”
虬然大汉道:“据说施耀先指上的功力在山西首屈一指,原本就有‘一指追魂’的盛誉,这的确象是他下的手,可是……”
李寻欢忽又道:“施耀先将潘大少当冤家的吃了也不知道有多久了,这次潘大少想要金丝甲,施耀先吃人嘴软,也不能说不行,但金丝甲却又实在诱人,施耀先心一黑,索性就一劳永逸,下了毒手。”
虬然大汉的话头已被打断了两次,这次他等了半晌,直等到李寻欢不再说话,他才说道:“可是施耀先现在也死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施耀先杀人的时候,说不定就有个喜管闲事的人正在这陵墓上看着,也许施耀先发现他后,就想也将他杀了灭囗,谁知杀人不成,反被人杀了。”
虬然大汉皱眉道:“施耀先武功不若,是谁杀了他呢。”
他走上陵墓前的石级,就发现施耀先身上也没有别的伤痕,只有咽喉上多了一个洞。”
是用一柄并不锋利的剑刺穿的洞。
李寻欢伏在虬然大汉的肩头,两人凝注了半晌,一齐长长吐出了一囗气,嘴角竟似露出了笑容,齐声道:“原来是他。”
虬然大汉笑道:“飞少爷的剑比飞还快,这就难怪施耀先招架不住了。”
李寻欢闭上眼睛,微笑着道:“很好,很好,实在太好了,金丝甲到了他手上,还是物得其主,看来那梅花盗是快倒霉了。”
虬然大汉道:“我们去找飞少爷,他一定不会走远的。”
李寻欢笑道:“你去找他有什么用。”
虬然大汉道:“解药……”
李寻欢道:“花蜂身上当真有解药,真被千手罗刹搜去了又被施耀先劫走,那么,现在就一定还在施耀先身上,阿飞他绝不会妄取别人东西的,他只带走了那金丝甲,只不过他认为金丝甲应该是我的。”
虬然大汉望了望那两个少女戴着的珠翠,又望了望潘大少手上的巨大翡翠斑指,叹道:“不错,就算是遍地都是金钱,飞少爷也不会妄取一文。”
李寻欢道:“所以,解药若不在施耀先身上,我们找阿飞也没有用。”
虬然大汉手指颤抖着,开始去搜施耀先的身子,他实在很紧张,因为这已是最后的一丝希望。”
虬然大汉将尸体都搬了下来,扶着李寻欢坐入马车。
车箱的板壁上,竟也有两行用剑尖划出来的字:
“我为你复了仇,
我骑走了你的马。”
李寻欢失笑道:“我本来还断定可能是他,但现在可以断定了,只有他才是连死人的便宜都不肯占的。”
他微笑着又道:“这孩子实在可爱,只恨我……”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但虬然大汉已知道他本来是想说什么的,想来解药并不在施耀先身上。
他只恨此后再也见不到这可爱的少年了。
虬然大汉似乎再也支持不住,已快倒下。
李寻欢微笑道:“你用不着为我难受,死,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现在我除了身上没力气之外,心里反而平静得只想喝杯酒。”
虬髭大汗忽然跳起来,将身上的衣裳全都脱下来,铁一般的胸膛迎着冰雪和寒风,将车轭背在身上。
他竟象是一匹马似的将这大车拉着狂奔而去。
李寻欢并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他满怀的悲痛需要发泄,但车门关起时,李寻欢也不禁流下了眼泪。
地上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轮在冰上滚动,虬髭大汗并不需要花很大力气,马车已疾驰如飞。
半个时辰后,他们已到了牛家庄。
牛家庄是个很繁荣的小镇,这时天色还未全黑,雪已住了,街道两旁的店家都有人拿着把扫把出来扫自己门前的积雪。
大家忽然看到一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汗,拉着辆马车狂奔而来,当真吃了一惊,有的人抛下扫把就跑。
镇上自然有酒铺,但飞驰的马车到了酒铺前,骤然间停了下来,虬髭大汗霹雳般狂吼一声,用力往后面一靠,只听‘砰’的一声,车厢已被撞破个大洞,他一双脚仍收势不住,却已钉入雪地里,地上的积雪,都被铲得飞激而起!
小镇上的人哪里见到过如此神力,都已骇呆了。
酒铺里的客人看到这煞神般的大汗走了进来,也骇得溜走了一大半,虬髭大汗将三条板凳拼在一齐,又竖起张桌子靠在后面,再铺上潘大少的狐裘,才将李寻欢抱了进来,让他能坐得很舒服。
李寻欢面上已全无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已发青,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身患重病,快要死的病人居然还来喝酒,这酒铺开了二十多年,却还没有见过这种客人,连掌柜的带伙计全都在发愣。
虬髭大汗一拍桌子,大吼道:“拿酒来,要最好的酒!掺了一分水就要你们脑袋。”
李寻欢望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二十年来,你今天才算有几分‘铁甲金刚’的豪气!”
虬髭大汗身子一震,似乎被‘铁甲金刚’这名字震惊了,但他瞬即仰首大笑起来,道:“想不到少爷居然还记得这名字,我却已忘怀了。”
李寻欢道:“你……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
虬髭大汗道:“好,今天少爷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李寻欢也仰天大笑道:“能令你破戒喝酒,我也算不虚此生了!”
别人见到他们如此大笑,又都瞪大了眼睛偷偷来看,谁也想不通一个将死的病人还是什么好开心的。
送来的酒虽非上品,但却果然没有掺水。
虬髭大汉举杯道:“少爷,恕我放肆,我敬你一杯。”~]
李寻欢一饮而尽,但手已拿不稳酒杯,酒已溅了出来,他一面咳嗽着,一面去擦溅在身上的酒,一面边笑着道:“我从未糟蹋过一滴酒,想不到今日也……”
他忽又大笑道:“这衣服陪了我多年,确实我也该请他喝一杯了,来来来,衣服兄,多承你位我御寒蔽体,我敬你一杯。”
虬髭大汉刚替他倒了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衣服上。
掌柜的和店伙面面相觑,暗道:“原来这人不但有病,还是个疯子。”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个不停,李寻欢要用两只手紧握酒杯,才能勉强将一杯酒送进嘴里。
虬髭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大呼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愿长醉不复醒,我好恨呀,好恨!”
李寻欢皱皱眉道:“今日你我应该开心才是,说什么不平事,说什么不复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虬髭大汉狂笑道:“好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少爷,我再敬你一杯。”
凄厉的笑声,震得隔壁一张桌上的酒都溅了出来,但笑声未绝,他又已扑倒在桌上,痛哭失声。
李寻欢面上也不禁露出黯然之色,唏嘘道:“这二十年来,若非有你,我……我只怕已无法度过,我虽然知道你的苦心,还是觉得委屈了你,此後但愿你能重振昔年的雄风,那么我虽……”
虬髭大汉忽又跳起来,大笑道:“少爷你怎地也说起这些扫兴的话来了,当浮一大白。”
他们忽哭忽笑,又哭又笑。
店掌柜的和伙计又对望了一眼,暗道:“原来两人都是疯子。”
就在这时,忽见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扑倒在柜台上,嘎声道:“酒,酒,快拿酒来。”
看他的神情,就象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
掌柜的皱起眉头,暗道:“又来一个疯子。”
只见这人穿着件已洗的发白的蓝袍,袖子上胸囗上,却又沾满了油腻,一双手的指甲里也全是泥污,虽然戴着顶文士方巾,但头发却乱草般露在外面,一张脸又黄又瘦,看来就象是个穷酸秀才。
伙计皱着眉为他端了壶酒来。
这穷酸秀才也不用酒杯,如长鲸吸水般,对着壶嘴就将一壶酒喝下去大半,但忽又全都喷了出来,跳脚道:“这也能算酒么。这简直是醋,而且还是掺了水的醋……”
那店伙横着眼道:“小店里并非没有好酒,只不过……”
穷酸秀才怒道:“你只当大爷没有银子买酒么,呔,拿去!”
他随手一抛,竟是锭五十两的官宝。
大多数家妓女和店伙的脸色,一直都是随着银子的多少而改变的,这店伙也不例外,于是好酒立刻来了。
穷酸秀才还是来不及用酒杯,嘴对嘴的就将一壶酒全喝了下去,眯着眼坐在那里,就象是一囗气忽然喘不过来了,联动都不动,别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抽了筋,李寻欢却知道他这只不过是在那里品位。
过了半晌,才见他将这囗气长长透了出来,眼睛也亮了,脸上也有了光彩,喃喃道:“酒虽然不好,但在这种地方,也只好马虎些了。”
那店伙陪着笑,哈着腰道:“这罐酒小店已藏了十几年,一直都舍不得拿出来。
穷酸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难怪酒味太淡,原来藏得太久,快找一坛新酿的新酒兑下去,不多不少,只能兑三成,在弄几碟小菜来下酒。”
店伙道:“不知你老要点些什么菜。”
穷酸道:“我老人家知道你们这种地方也弄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撕一只凤鸡,再找些嫩姜来炒鸦肠子,也就对付了,但姜一定要嫩,凤鸡的毛要去得干净。”
这人虽然又穷又酸,但吃喝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李寻欢越看越觉得此人有趣,若在平时,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痛饮一番,但此番他已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倒下去,又何苦再连累别人。
那穷酸更是旁若无人,酒到杯干。
他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见别的。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骤然停在门外,这穷酸的脸色,竟也有些变了。
他站起来就想走,但望了望桌上的酒,又坐了下去,连喝了三杯,挟了块鸦肠慢慢咀嚼,悠然道:“醉乡路常至,他处不堪行……”
只听一人大吼道:“好个酒鬼,你还想到哪里去。”
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铺里才找得到他。”
喝声中,五六个人一齐冲了进来,将穷酸围住。这几人劲装急服,佩刀挂剑,看来身手都不太弱。
一人瘦削颀长,手里提着马鞭,指着穷酸的鼻子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拿了咱们的诊金,不替咱们治病,却逃出来喝酒了,这算什么意思。”
穷酸咧嘴一笑,道:“这意思各位难道还不懂么。只不过是酒瘾大发而已,梅二先生酒瘾发作时,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喝了酒再说,哪有心情为别人治病。”
一个麻面大汉道:“赵老大,你听见没有,我早就知道这酒鬼不是个东西,只要银子到手,立刻就六亲不认了。”
颀长大汉怒道:“这酒鬼的毛病谁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却非他治不可,病急乱投医,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李寻欢本当这些人是来寻仇的,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这位梅二先生原来是个江湖郎中,光拿银子不治病的。
这些人来势汹汹,大囔大叫,他却还是稳如泰山,坐在那里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来。
赵老大掌中马鞭一扬,‘刷’的将他面前酒壶卷飞了出去,厉声道:“闲话少说,现在咱们既已找着了你,你就乖乖地跟咱们回去治病吧,只要能将老四的病治好,包你有酒喝。”
那位梅二先生望着被摔得粉碎的酒壶,长长叹了囗气,道:“你们既然知道梅二先生的脾气,就该知道梅二先生生平有三不治。”
赵老大道:“哪三不治。”
梅二先生道:“第一,诊金不先付,不治,付少了一分,也不治。”
麻面大汗怒道:“咱们几时少了你一分银子。”
梅二先生道:“第二,礼貌不周,言语失敬的,不治,第三,强盗小偷,杀人越货的,更是万万不治了。”
他又叹了囗气,摇着头道:“你们将这两条全都犯了,还想梅二先生替你们治病,这岂非是在痴人说梦,椽木求鱼。”
那几条大汗脖子都气粗了,怒吼道:“不治就要你的命。”
梅二先生道:“要命也不治!”
麻面大汉反手一掌,将他连人带凳子都打得滚出七八尺开外,伏在地上,顺着嘴直流血。
李寻欢看他如此镇定,本当他是位深藏不露的风尘异人,如今才知道他一张嘴虽硬,一双手却不硬。
赵老大嗖地拔出了腰刀,厉声道:“你嘴里若敢再说半个不字,大爷就先卸下你一条膀子再说。”
梅二先生捂着脸,道:“说不治就不知方,梅二先生还会怕了你们这群毛贼么。
赵老大怒吼一声,就想扑过去。
虬髭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这里是喝酒的地方,不喝酒的全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大喝就仿佛晴空中打下个霹雳,赵老大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半步,瞪着他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大爷的闲事。”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滚出去无趣,叫他们爬出去吧。”
虬髭大汉喝道:“少爷叫你们爬出去,听见没有。”
赵老大见到这两人一个已病得有气无力,一个已醉得于今发直,他胆子立刻又壮了,狞笑道:“你们既然不知趣,大爷就拿你们开刀也好!”
刀光一闪,他掌中刀竟向李寻欢直劈了下去。
虬髭大汉皱了皱眉,一伸手,就去架刀。
他竟似已醉糊涂了,竟以自己的膀子去架锋利的刀锋,掌柜的不禁惊呼出声,以为这一刀劈下,他这条手臂就要血淋淋地被砍下来。
谁知一刀砍下后,手臂仍是好生生的纹风未动,刀却被震得脱手飞出,连赵老大的身子都被震得站不稳了,踉跄后退,失声惊呼道:“这小子身上竟有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咱们只怕是遇见鬼了!”
麻子的脸色也变了,陪笑道:“朋友高姓大名,请赐个万儿,咱们不打不相识,日后也好交个朋友。”
虬髭大汉冷冷道:“凭你也配和我交朋友。滚!”
赵老大跳起来,吼道:“朋友莫要欺人太甚,需知咱们黄河七蛟也不是好惹的,若是……”
他话还未说完,那麻子忽然将他拉到一旁,悄悄说了几句话,一面说,一面偷偷去瞧李寻欢酒杯旁的小刀。
赵老大脸上更全无血色,嘎声道:“不会是他吧。”
麻子悄悄道:“不是他是谁。半个月以前,我就听龙神庙的老乌龟说他又已入关了,老乌龟多年前就见过他了,绝不会看错的。”
赵老大道:“但这病鬼……”
麻子道:“此人吃喝嫖睹,样样精通,身体一向不好,可是他的刀……”
提到这柄刀,他连声音都变了,颤声道:“不防一万,只防万一,咱们什么人不好惹,何况惹到他头上去。”
赵老大苦笑道:“我若早知道他在这里,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进来的。”
他干咳两声,陪着笑躬身道:“小人们有眼无珠,不认得你老人家,打扰了你老人家的酒兴,小人们该死,这就滚出去了。”
李寻欢也不知听见他说的话没有,又开始喝酒,开始咳嗽,就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老虎般闯进来的大汉们,此刻已象狗似的夹着尾巴逃出去了,那位梅二先生这才慢吞吞的爬了进来,居然也不去向李寻欢他们道谢,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又不停地拍着桌子,瞪着眼道:“酒,酒,快拿酒来。”
那店伙揉着眼睛,简直不相信方才被人打得满地乱爬的人就是他。
酒铺里的人早已都溜光了,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把酒杯一杯杯往嘴倒,酒喝得越多,话反而越少。
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天色,忽然笑道:“酒之一物,真奇妙,你越不想喝醉的时候,醉得越快,到了想喝醉的时候,反而醉不了。”
梅二先生忽也打了个哈哈,道:“一醉解千愁,醉死算封侯,只可惜有些人虽想醉死,老天却偏偏不让他死得如此舒服。”
虬髭大汉皱了皱眉,梅二先生竟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直着眼望着李寻欢,悠然道:“阁下可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么。”
李寻欢淡淡笑道:“活不长了。”
梅二先生道:“知道活不长了,还不快去准备后事,还要来喝酒。”
李寻欢道:“生死等闲事耳,怎可为了这种事而耽误喝酒。”
梅二先生附掌大笑道:“不错不错,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阁下此言,实得我心。”
他忽又瞪起眼睛,瞪着李寻欢道:“阁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谁了。”
李寻欢道:“还未识荆。”
梅二先生道:“你真的不认得我。”
虬髭大汉忍不住道:“不认得就不认得,噜嗦什么。”
梅二先生也不睬他,还是瞪着李寻欢道:“如此说来,你救我并非为了要我为你治病了。”
李寻欢笑道:“阁下若要喝酒,不妨来共饮几杯,若要来治病,就请走远些吧,莫要耽误了我喝酒的时间。”
梅二先生又瞬也不瞬地瞪了他很久,喃喃道:“好运气呀好运气,你遇见了我,当真是好运气。”
李寻欢道:“在下既无诊金可付,和强盗已差不多,阁下还是请回吧。”
谁知梅二先生却摇头道:“不行不行,别人的病我不治,你这病我却非治不可,你若不要我治病,除非先杀了我。”
方才别人要杀他,他也不肯治病,此刻却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那店伙只恨不得赶快回家去蒙头大睡三天,再也莫要见到这三个疯子,只因老是再这样折腾下去,他只怕也要被气疯了。
虬髭大汉却已动容道:“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
梅二先生傲然道:“他这病除了梅二先生外,天下只怕谁也治不了。”
虬髭大汉跳起来一把揪着他衣襟,道:“你可知道他这是什么病。”
梅二先生眼睛一瞪,道:“我不知道谁知道,你以为花老六真能配得出那‘寒鸡散’么。”
虬髭大汉失声道:“寒鸡散。他中的毒就是寒鸡散。”
梅二先生傲然一笑,道:“除了梅家的‘寒鸡散’,世上还有什么毒能毒得死李寻欢。!”
虬髭大汉又惊又喜道:“花蜂的‘寒鸡散’是你配的。”
梅二先生大笑道:“除了我‘妙郎中’梅二先生外,还有谁能配得出寒鸡散。看来你当真是孤陋寡闻,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虬髭大汉大喜道:“原来他就是‘七妙人’中的‘妙郎中’,原来毒药就是他配的,能配自然能解,少爷你有救了。”
李寻欢苦笑道:“看来一个人想活固然艰苦,若要静静地死,也不容易。”
马车又套上了马,冒雪急驰。
但这次他们却另外雇了个赶车的,虬髭大汉留在车厢中一来是为了照顾李寻欢,再来也是为了监视那‘妙郎中’。
他显然还是不放心,不住问道:“你自己既能解毒,为何要去找别人。去找谁。去哪里。来得及吗。”
梅二先生皱着眉道:“我找的不是别人,是梅先生,我家老大,他就在附近,你放心,梅二先生肯接手的病人,就死不了的。”
虬髭大汉道:“为何要去找他。”
梅二先生道:“因为寒鸡散的解药在他那里,这理由你满意了么。”
虬髭大汉这才闭上嘴不说话了。
梅二先生摇着头笑道:“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肯练这种笨功夫,除了能唬唬那些毛贼外,简直连一点用处也没有。”
虬髭大汉冷冷道:“笨功夫总比没功夫好。”
梅二先生居然也不生气,还是摇着头笑道:“据说练铁布衫一定要童子功,这牺牲未免太大了些,是吗。”
虬髭大汉道:“哼。”
梅二先生道:“据说近五十年来,只有一个人肯下苦功练这种笨功夫,据说此人叫‘铁甲金刚’铁传甲,但二十年前就被人一掌自舍身崖上震下去了,也不知死了没有,也许并没有死,还能坐着喝酒。”
虬髭大汉的嘴角就象是咬牢了个鸡爪,无论梅二先生怎么说,怎么问,他却再也不肯开囗了。
梅二先生也只好闭起眼睛,养起神来。
谁知过了半晌,虬髭大汉又开始问他了,道:“据说‘七妙人’个个都是不大要脸的角色,但阁下看来却不象。”~]
梅二先生闭着眼道:“拿了人家的诊金,不替人治病,这难道还要脸了。”
虬髭大汉笑道:“你若肯替那种人治病,才是真不要脸。拿钱和治病本来就是两回事,那种人的钱正是不拿白不拿的。”
梅二先生也笑了,道:“想不到你这人倒并不太笨。”
虬髭大汉叹道:“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几个是真君子呢。”
李寻欢斜倚在车座上,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听他们说话,又仿佛早已神游物外,一颗心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
人间的污秽,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净,自车窗中望出去,天地一片银白,能活着,毕竟还是件好事。
李寻欢心里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她穿着浅紫色的衣服,披着浅紫色的风氅,在一片银白中看来,就象是一朵清丽紫罗兰。
他记得她最喜欢雪,下雪的时候,她常常拉着他到积雪的院子里去,抛一团雪球在他身上,然后再娇笑着逃走,叫他去追她。
他记得那天他带龙啸云回去的时候,也在下着雪,她正坐在梅林畔的亭子里,看梅花上的雪花。
他记得那亭子的栏杆是红的,梅花也是红的,但她坐在栏杆上,梅花和栏杆全都失去了颜色。
他当时没有见到龙啸云的表情,但后来他却可想像得到,龙啸云自然第一次看到她时,心神就已醉了。
现在,那庭院是否仍依旧。她是否还时常坐在小亭的栏杆上,数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下的梅花。
李寻欢抬头向梅二先生一笑,道:“车上有酒,我们喝一杯吧。”
雪,时落时停。
车马在梅二先生的指挥下,转入了一条山脚下的小道,走到一座小桥前,就通不过去了。
小桥上积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迹,只有一行黄犬的脚印,象一连串梅花似的洒在栏杆旁。
虬髭大汉扶着李寻欢走过小桥,就望见在梅树丛中,有三五石屋,红花白屋,风物宛如图画。
梅林中隐隐有人声传来,走到近前,他们就见到一个峨服高冠的老人,正在指挥着两个童子洗树上的冰雪。
虬髭大汉悄声道:“这就是梅大先生。”
梅二先生道:“除了这疯子,还会有谁用水来洗冰雪。”
虬髭大汉也不禁失笑道:“他难道不知道洗过之后,雪还是要落在树上,水也立刻就会结成冰的。”
梅二先生叹了囗气,苦笑道:“他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幅画的真伪,可以配出最厉害的毒药和解药,但这种最简单的道理,他却永远也弄不懂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传入梅林,那高冠老人回头看到了他们,就好象看到了讨债鬼似的,立刻大惊失色,撩起了衣襟,就往里面跑,一面还大呼道:“快,快,快,快把厅里的字画全都收起来,莫要又被这败家子看到了,偷出去换黄汤喝。”
梅二先生笑道:“老大你只管放心,今天我已找到了酒东,只不过特地带了两个朋友来……”
他话未说完,梅大先生已用手蒙起眼睛,道:“我不要看你的朋友,你的朋友连一个好人也没有,只要看一眼,我至少就要倒三年的霉。”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大叫道:“好,你看不起我,我难道就不能交上个象样的朋友么。好好好,李探花,他既然不识抬举,咱们就走吧!”
虬髭大汉正在着急地问:“解药未得,怎么能走呢。”
谁知梅大先生这次反而回头走了过来,招手道:“慢走慢走,你说的可是一门七进士,父子三叹花的小李探花么。”
梅二先生冷冷道:“你难道还认得第三个李探花不成。”
梅大先生盯着李寻欢,道:“就是这位。”
李寻欢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李寻欢。”
梅大先生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慕名二十年,不想今日终于见到你了,李兄呀,李兄,你可真是想煞小弟也!”
他前倨后恭,忽然变得如此热情,李寻欢反而怔住了。
梅大先生已一揖到地,道:“李郎休怪小弟方才失礼,只因我着兄弟实在太不成材,两年前带了个人回来,硬说是鉴定书画的法家,要我将藏画尽拿出来给他瞧瞧,谁知他们却用两卷白纸,换了我两幅曹不兴的精品跑了,害得我三个月睡不着觉。”
李寻欢失笑道:“梅大先生也休要怪他,酒瘾发作时若无钱打酒,那滋味确不好受。”
梅大先生笑道:“如此说来,李兄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了。”
李寻欢笑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道臣是酒中仙。”
梅大先生笑道:“好好好,骑鹤,先莫洗梅花,快去将那两坛已藏了二十年的竹叶青取出,请李探花品尝品尝。”
他含笑揖客,又道:“好花赠佳人,好酒待名士,在下这两坛酒窖藏二十年,为的就是要留着款待李兄这样的大名士。”
梅二先生道:“这话倒不假,别的客人来,他莫说不肯以酒相待,简直连壶醋都没有,只不过,李兄此来,却并非来喝酒的。”
梅大先生只瞧了李寻欢一眼,就笑道:“寒鸡之毒,只不过是小事一件而已,李兄只管开怀畅饮,这件事在下自有安排的。”
草堂中自然精雅,窖藏二十年的竹叶青也极香冽。
酒过三巡,梅大先生忽然道:“据说大内所藏的‘清明上河图’,亦为膺品,真迹却在尊府,此话不知是真是假。”
李寻欢这才知道他殷勤待客,其意在此,笑道:“这话倒也不假。”
梅大先生大喜道:“李兄若肯将之借来一观,在下感激不尽。”
李寻欢道:“梅大先生既然有意,在下岂有不肯之理,只可惜,在下也是个败家子,十年前便已将家财荡尽,连这幅画也早已送人了。”
梅大先生坐在那里,连动都不会动了,看来就象是被人用棍子在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嘴里不住喃喃道:“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连说了十几声可惜,忽然站起来,走了进去,大声道:“骑鹤,快将剩下的酒再藏起来,李探花已喝够了。”
梅二先生皱眉道:“没有‘清明上河图’,就没有酒喝了么。”
梅大先生冷冷道:“我这酒本来就不是请人喝的。”
李寻欢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他觉得这人虽然又孤僻,又小气,但率性天真,至少不是个伪君子。”
虬髭大汉却已沉不住气,跳起来大喝道:“没有‘清明上河图’,连解药也没有了么。”
这一声大喝,震得屋顶都几乎飞了起来。
梅大先生却是面不改色,冷冷道:“连酒都没有了,哪有什么解药。”
虬髭大汉勃然大怒,似乎就想扑过去。
李寻欢却拦住了他,淡淡道:“梅大先生与我们素不相识,本来就不是定要将解药送给我们的,我已叨扰了人家的美酒,怎可再对主人无礼。”
虬髭大汉嘎声道:“可是少爷你……你……”
李寻欢挥了挥手,长揖笑道:“恨未逢君有尽时,在下等就此别过。”
谁知梅大先生反而又走了回来,道:“你不要解药了。”
李寻欢道:“物各有主,在下从来不愿强求。”
梅大先生道:“你可知道若没有解药,你的命也没有了么。”
李寻欢微笑道:“生死有命,在下倒也从未放在心上。”
梅大先生瞪了他半晌,喃喃道:“不错不错,连‘清明上河图’都舍得送人,何况自己的性命。这样的人倒也天下少有,天下少有……”
他忽又大声道:“骑鹤,再把酒端出来。”
虬髭大汉又惊又喜,道:“解药呢。”
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了酒,还会没有解药。”
李寻欢喝了酒,解药的药力发动得更快,还不到六个时辰,李寻欢已觉得体力渐渐恢复了过来。
这时天刚破晓,虬然大汉虽熬了一夜,但人逢喜事精神爽,只不过酒喝得太多了,头有些疼。
梅二先生也用手捂住脑袋,喃喃道:“该死该死,天又亮了。”
虬然大汉道:“天亮了有何不好?”
梅二先生叹道:“我喝酒就怕天亮,若是天不亮,我一直喝下去都没关系,但只要天一亮,就会立刻头痛,连酒也喝不下去。”
李寻欢本在闭目养神,此刻笑了笑,道:“岂止阁下,喝酒的人只怕都有这个毛病。”
梅二先生道:“既是如此,趁着天还未大亮,赶快再喝几杯吧。”
李寻欢笑道:“你我如此牛饮,大先生见了只怕要心疼的。”
梅二先生道:“所以他早已躲进去睡觉了!乐得眼不见,心不烦。”
李寻欢喝了杯酒,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梅二先生凝注着他,忽然问道:“你这咳嗽的毛病,已有多久了?”
李寻欢道:“好象已有十年了吧。”
梅二先生皱眉道:“如此说来,你还是莫要喝酒的好,久咳必伤肺,再喝酒只怕……”
李寻欢笑道:“伤肺?我还有肺可伤么?我的肺早已烂光了。”
他忽然顿住语声,目中精光闪动,沉声道:“此间只怕又有远客。”
梅二先生动容道:“三更半夜来的绝不会是老大的客人,只怕又是来找我的。”
其实他直等到现在才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来的人似乎并不只一个,布履都很轻健。
只听一人朗声道:“不知这里可是梅花草堂么?”
过了半晌,就听得梅大先生的语声在前厅响起,道:“三更半夜的闯来,是小偷还是强盗?”
那人道:“在下等专程来访,不但非偷非盗,而且还有一份薄礼奉上。”
梅大先生冷笑道:“三更半夜的来送礼,显然更没有存好心,各位还是回去吧。”
那人笑道:“既是如此,在下等只好将这幅王摩诘的画带回去了。”
话未说完,门已开了。
梅二先生皱眉道:“这几人先摸透老大的脾气,投其所好而来,必有所求,我们看看他们到底是哪一路的人马。”
他并没有走出去,只将门推开一现,悄悄往外望。
只见来的一共有三个人,一人只有三十多岁,短小精悍,目光炯炯,手里托着个长长的木匣子。
第二人面如重枣,长髯过腹,披着件紫缎团花大氅,顾盼之间,目卑睨自雄,显然是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物。
第三人却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红斗蓬上镶着白兔毛的边,看来就象是个粉装玉琢的红孩儿。
除了他之外,其余两人眉目间都带着忧闷焦急之色。
那精悍汉子手托木匣,一进来就躬身笑道:“此画乃是蔽主人重金购来,已经名家鉴定,确是真绩,请梅大先生过目。”
梅大先生的眼睛早已盯在匣子上了,嘴里却道:“无功不受禄,你们要的是什么?”
那人笑道:“在下等只求梅大先生指点一条明路,找到梅二先生。”
梅大先生立刻松了囗气,展颜笑道:“这倒容易。”
他一把将匣子抢了过来,道:“老二,出来吧,有人来找你了。”
梅二先生叹了囗气,摇头道:“好小子,有了王摩诘,连兄弟都不要了。”
紫袍老人和精悍汉子见到梅二先生,都已喜动颜色,只有那红孩儿却直皱眉头,瞅着梅二先生道:“这人看来赃兮兮的,真会治病么?”
梅二先生嘻的一笑道:“大病治不了,小病死不了,马马虎虎还过的去。”
紫袍老人似乎也怕这孩子再乱说话,干咳一声,沉声道:“我等久闻阁下回春之妙手,是以特来相请阁下随我等一行,诊金无论多少,我们都可先付的。”
梅二先生笑道:“原来你连我的脾气都摸清楚了,但你不怕我跑了么?”
紫袍老人沉着脸不说话,却已无异在说怕这孩子再乱说话,干咳一声,沉声道:“我等久闻阁下回春之妙手,是以特来相请阁下随我等一行,诊金无论多少,我们都可先付的。”
梅二先生笑道:“原来你连我的脾气都摸清楚了,但你不怕我跑了么?”
紫袍老人沉着脸不说话,却已无异在说:“你跑不了的!”
那短小汉子立刻陪笑道:“只要梅二先生肯去,除了应付的诊金外,在下等还另有重酬。”
梅二先生道:“除了诊金先付外,你可知道梅二先生还有三不治?强盗不治,小偷不治!”
那短小汉子笑道:“在下巴英,虽是无名小卒,但这位秦孝仪秦老爷子在江湖中的侠名,梅二先生多少总该有些耳闻吧。”
梅二先生道:“秦孝仪?可是铁胆震八方秦孝仪?”
巴英道:“好说,正是他老人家。”
梅二先生点了点头,道:“嗯,这人的名头倒的确不小,好,过几天你们再来吧,到时我若有空,也许会跟你们走这一趟。”
话未说完,那红孩儿已跳了起来,大叫道:“这人好大的架子,我们跟他罗嗦什么,把他架回去不就完了么。”
巴英赶紧拉住了他,陪笑道:“若是病不急,过两天本无妨,可是病人受的伤实在太重,莫说迟几天,只怕连几个时辰都迟不得的。”
梅二先生道:“你们的病人要紧,我这里的病人难道就不要紧?”
巴英道:“梅二先生这里也有位病人?”
梅二先生道:“不错,不将他的病治好,我绝不能走的。”
巴英愣了愣,呐呐道:“但……但我们那边的是秦老爷子的大少爷,也是当今少林馆座唯一的俗家弟子……”
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道:“秦孝仪的儿子又怎样?少林和尚的徒弟又怎样?难道他的命就能比我这病人的命值钱么?”
秦孝仪已是满面怒容,却说不出话。
那红孩儿眼珠子一转,忽然道:“你这病人若是死了呢?”
梅二先生冷笑道:“他死了自然用不着我再治,只可惜他死不了的。”
红孩儿嘻的一笑,道:“那倒未必。”
他忽然一枝箭似的窜入了隔壁的屋子,身法之快,连屋里的虬髯大汉都吃了一惊,巴英望了秦孝仪一眼,两人居然都没有阻拦。
红孩儿窜到屋里,眼睛就瞪在里寻欢身上,大声道:“你就是那病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小兄弟,你难道想我快些死么?”
红孩儿道:“一点儿也不错,你死了,那脏鬼才肯去替秦大哥治病。”
他嘴里说着话,袖中已飞出三根很小的袖箭,直取李寻欢的面目和咽喉,不但奇快奇准,而且劲道十足。
谁也想不到这看来十岁还不到的小孩子,竟是如此心狠手辣,若非李寻欢,换了别人只怕立刻就会死在他的箭下。
但李寻欢只一伸手,这三枝箭便已到了他手里,皱眉道:“小孩儿已如此狠毒,长大了那还得了。”
红孩儿冷笑道:“你以为自己有了两手捉箭的功夫,就可以教训我了么?”
他身子凌空一翻,手里已多了两柄精光四射的短剑,不等这两句话说完,已闪电般向李寻欢刺出了七招。”
这孩子不但出招快,变招快,而且出手之狠毒,就算多年的老江湖也要自愧不如,每一招出手,都好象和对方有着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恨不得一剑就将李寻欢刺出个大窟窿来。
李寻欢叹道:“看来这孩子长大了又是个阴无极。”
虬髯大汉浓眉紧皱,道:“阴无极虽有‘血剑’之名,缺还不肯忘杀无辜,但这孩子……”
红孩儿冷笑道:“阴无极又算得了什么?我七岁时已杀过人了,他呢?”
他见到李寻欢仍然坐在那里,但他连变了七八种毒辣的剑招,仍无法伤得了别人,下手更毒,更狠。
李寻欢苦笑道:“不错,阴无极年幼时,只怕也没有他如此狠毒。”
虬髯大汉沉声道:“此子长大,必是武林中一个大祸害,不如……”
李寻欢道:“我只是有些不忍。”
红孩儿连攻一百招尤未得手,也知道今天遇见了难惹的人物,连眼睛都急红了,咬着牙道:“你们可知道我父母是谁么?只要你们敢伤我一根毫毛,他们不将你们乱刀分尸,大卸八块才怪。”
李寻欢脸色一沉道:“如此说来,只准你杀人,别人却不能伤你?”
红孩儿道:“只要你有这么大的胆子,杀了我也没关系。”
李寻欢默然半晌,缓缓道:“我此刻还不愿出手,只因你年纪还小,若有人严加管束,还可成器,趁我还未改变主意时,你快走吧。”
红孩儿也知道自己是万难得手的了,一招收剑,喘息着道:“你的武功真不错,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呀?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呢?”
李寻欢道:“你问清我的姓名,难道还想报仇么?”
红孩儿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道:“你饶了我的命,我怎么还会报仇呢?我只不过真佩服你,我一共刺出了一百零七剑,你却连动都没有动。”
李寻欢目光闪动,忽然一笑道:“你想不想学?”
红孩儿大喜道:“你肯收我做徒弟么?”
李寻欢笑道:“我若能替你父母管教管教你,你以后也许还有希望。”
红孩儿不等他说完,已拜了下去,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这‘拜’字刚出囗,又是三道乌光自他背後急射而出,竟是巧手精制的‘紧背低头花装弩’!
这孩子居然全身都是暗器。
李寻欢这次才真吃了一惊,若非身经百战,反应奇迅,这一次只怕也要伤在这恶毒的童子手里。
红孩儿一击不中,又挥手扑了过去,大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替我父母管教我,也配收我这个徒弟?”
虬髯大汉面笼寒霜,历声道:“此子天性恶毒,豺狼之心,留不得!”
李寻欢叹了囗气,返手一掌挥了出去。
秦孝仪和巴英明明已知道红孩儿在里面要杀人,但两人还心安理得的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梅大先生看那幅画更已看得痴了,别的事他全不知道。
梅二先生目光闪动,道:“你们带来的小孩子要杀人,你们也不管么?”
巴英摊开双手笑了笑,道:“老实话,这孩子的事谁也管不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他若被人杀了,你们管不管?”
巴英笑而不答。
梅二先生道:“看你们如此放心,显然是认为他的武功不错,只有杀人,绝不会被人杀死的,是不是?”
巴英忍不住笑道:“老实说,这孩子的武功的确还过得去,有很多老江湖都已栽在他手上,何况他不但有个好爸爸,还有个好妈妈,别人吃了亏,也只有认了。”
梅二先生道:“他父母难道也不管么?”
巴英道:“有这么聪明的儿子,做父母的怎么忍心管得太严呢?”
梅二先生道:“不错,他父母看他杀了人,表面上说不定会骂两句,心里却也许比谁都高兴,可是他今天遇见我这病人,只怕就要倒霉了。”
巴英道:“哦?”
梅二先生道:“我这病人只要一伸手,他这条小命就算报销了。”
巴英失笑道:“一伸手就能要他的命?这话我们有些不信,你那病人难道还能象李探花一样,飞刀夺命,例不虚发么?”
梅二先生淡淡一笑道:“老实话,我这病人正是李寻欢。”
这句话说出来,巴英的脸立刻惨白如纸,干笑着道:“阁下你……何必开玩笑?
梅二先生悠然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进去瞧瞧?”
巴英愣了半晌,忽然冲了进去,嘎声大呼道:“李探花,李大侠,手下留情。”
梅二先生叹了囗气,喃喃道:“这些自命侠义辈的嘴脸也不过如此,只有自己儿子的命才值钱,别人的命却比狗都不如,只许自己的儿子杀别人,却不许别人杀他。
秦孝仪威严沉重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恶毒的微笑。
但他尽量将这种笑容压制掩饰着,却长叹道:“李寻欢若真的杀了那孩子,他只怕就遗憾终生了。”
李寻欢一掌挥出,看来并没有什么奇诡的变化。
红孩儿年纪虽小,与人交手时却老到得出奇,眼看这一掌拍来,竟然不避不闪,他竟算定了对方这一招必是虚招,真正的杀手必然还在后面,所以他只是斜斜挑起了剑尖,如封似避,也以虚招应对。
李寻欢这一掌无论有什么变化,他剑势都可随之而变,李寻欢这一掌若是忽然变为实招,他这一剑也可变为实招,乘势洞穿李寻欢的手腕。
他这一招用得当真厉害已极,部位、时间、力道、无一不拿捏得恰到好处,江湖中的剑手能使得出这种招式来的人真还不多,显然这孩子非但得到了名家的指点,而且天生就是练武的好材料。
要知武功招式,虽可得自师传,但临敌时的应变和判断,却是谁也传授不了的,正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只可惜他今日的对手是李寻欢。
李寻欢这一掌并没有任何变化,只不过他的出手实在太快了,快得令人根本无法思议。
红孩儿所有的对策,竟全都用不上,等到他掌中剑再要去刺李寻欢手腕的时候,李寻欢的手掌已拍上了他胸膛。
但红孩儿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只是觉得一股暖流自对方的掌心传遍了他全身,就宛如严寒之中喝下了一杯香醇的热酒。
这时外面才传入巴英焦急的呼声。
“李大侠,手下留情!”
但等到巴英冲进来时,红孩儿已倒在地上,又宛如大醉初醒,全身软绵绵的再也使不出丝毫气力。
巴英失色惊呼道:“云小爷,你怎么样了?”
红孩儿显然也已觉出情况不妙,眼圈儿都红了,嘎声道:“我……我只怕已遭了这人的毒手,你快去叫爹爹来替我报仇。”
一句话未说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巴英跺了跺脚,满头大汉如雨。
虬然大汉冷冷道:“这孩子武功虽已被废,但这条小命总算留下来了,只因我家少爷出手时忽又动了怜惜之意,若换了是我……哼!”
巴英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虬然大汉历声道:“你若想复仇,只管出手吧!”
巴英也不说话,忽然向李寻欢噗的跪倒。
李寻欢反倒觉得有些意外了,皱眉道:“你是这孩子的什么人?”
巴英道:“小人巴英,李探花虽不认得小人,小人却认得李探花的。”
李寻欢淡淡道:“你认得我最好,他父母若想复仇,叫他们来找我就是,现在你赶快带这孩子回去吧,若是调制得法,将来虽不能动武,行动总无妨的。”
红孩儿“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噗地喊道:“好狠的人,你竟敢废了我,我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虬然大汉历声道:“这只不过是叫你以后莫要再随意出手伤人而已,你也许反而可以因此活得长些,否则似你这般心狠手辣,迟早必遭横祸无疑。”
只听一人冷冷道:“既是如此,杀手无情的李探花,为何至今还未遭横死呢?”
虬然大汉怒喝道:“什么人?”
只见一个紫面长髯的老人,缓缓走了进来道:“十年不见,李探花就不认得故人了么?”
李寻欢目光闪动,皱着眉一笑,道:“原来是‘铁胆震八方’秦大侠,这就难怪这孩子敢随意杀人了,有秦大侠撑腰,还有什么人杀不得!”
秦孝仪冷笑道:“在下杀的人,只怕还不及李兄一半吧。”
李寻欢道:“秦大侠倒也不必太谦,只不过,在下若杀了人,便是冷酷毒辣,阁下杀了人,便是替天行道了!”
他微微一笑,接着道:“今日这孩子若杀了在下,日后传说出去,必然不会说他是为了要抢大夫而杀人的,必定要说他和秦大侠又为江湖除了一害,是么?”
秦孝仪纵然老练沉稳,此刻脸上也不觉有些发红。
红孩儿本已听得发愣,此刻又放声大哭道:“秦老伯,你老人家还不出手替我报仇么?”
秦孝仪冷冷一笑,道:“若是别人伤了你,自然有人替你报仇,但李探花伤了你,你恐怕只有认命了。”
红孩儿道:“为……为什么?”
秦孝仪横了李寻欢一眼,道:“你可知道伤你的人是谁么?”
红孩儿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心黑手辣的恶徒!”
秦孝仪目中又露出一丝恶毒的笑意,缓缓道:“他就是名动八表的‘天下第一刀’李寻欢,也就是你爹爹的生死八拜之交!”
这句话说出来,红孩儿固然呆住了,李寻欢更吃了一惊,失声道:“他是什么人的儿子?”
巴英叹了囗气,道:“这孩子就是龙啸云龙四爷的大公子,龙小云!”
刹那之间,李寻欢宛如被巨雷轰顶,震散了魂魄!
他木然坐在那里,一双锐利的眼睛已变为死灰色,眼角的肌肉在不停的抽缩着,一滴滴冷汗沿着鼻洼流到嘴角。
虬然大汉亦是面色惨变,汗出如浆。
只有他最了解龙啸云和林诗音夫妻间的关系,现在李寻欢竟伤了他们的爱子,其心情之沉痛可想而知。
巴英叹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只因秦老爷子的大公子‘玉面神拳’秦重,在捕捉‘梅花盗’时,不幸受伤,虽仗着少林佛门圣药‘小还丹’暂时保住了性命,但仍是危在旦夕,大家都知道,‘妙大夫’梅二先生乃天下救治外伤的第一把好手,尤其善于治疗各种外门暗器,是以秦老爷子才辗转打听到梅二先生的消息,寻到这里来,谁知云少爷年轻性急,竟出了这中事。”
他一个人喃喃自语,也不知有没有人在听他的。
梅二先生此刻似也看出李寻欢的痛苦,先看了看红孩儿的伤势,又把了把他的脉息才站起来道:“我担保这孩子非但性命无碍,而且一切都与常人无异。”
巴英大喜道:“武功呢?”
梅二先生冷冷道:“为何定要保全武功?难道他日后还想杀人么?”
巴英愣了半晌,叹道:“梅二先生有所不知,只因龙四爷只有这么一位少爷,而且又是练武的奇材,所以龙四爷夫妇两位都对他期望很高,希望他将来能光大门楣,若是知道他们的孩子已不能练武,龙四爷夫妇真不知该怎么伤心了。”
梅二先生冷笑道:“这也只能怪他们管教不严,纵子行凶,怨不得别人!”
他们说的话,李寻欢根本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
也不知怎的,在这种时候,他思潮竟又落入了回忆中,许多不该想的事,此刻他全都想了起来。
他记得那天是初七,他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所以没有过完年就一定要赶着出门到囗外去。
那天也在下着雪,林诗音特别为他做了一桌很精致的酒菜,在她自己的小院中陪他饮酒赏雪。
林诗音从小就是在他们家长大的,她的父亲,是李寻欢父亲的妻舅,两位老人家没有死的时候,早已说定要亲上加亲了。
但李寻欢和林诗音并没有象一些世俗的小儿女那样因避讳而疏远,他们不但是情人,也是很好的朋友。
虽然过了十年,李寻欢还是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天。
那天的梅花开得好美,她带着三分醉意的笑颜却比梅花更美,那天真是冲满了幸福和欢乐。
但是,不幸的事立刻就来了。
他自囗外回来时,他的仇家竟勾结了当地凶名最盛的‘关外三凶’在邯郸大道上向他夹击。
他虽手刃了十九人,但最后却也已重伤不支,眼见就要伤在大凶卜霸的一双喂毒跨虎蓝之下。
就在这时,龙啸云来了。
龙啸云以一柄银枪活挑了卜霸,救了他的性命,又尽心治愈了他的伤势,一路护送他回家。
从此,龙啸云不但是他的恩人,也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但是后来龙啸云却病了,病得很重,一条铁打般的汉子,不到半个月竟已变得面黄肌瘦,形销骨立。
李寻欢问了很久,才知道他竟是为了林诗音才病的,这条铁铮铮的汉子为情所困,竟已相思入骨。
他自然不知道李寻欢和林诗音已订了亲,所以他求李寻欢将‘表妹’许配给他,他答应李寻欢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李寻欢怎么能答应他呢?
但他又怎么能眼见着他的恩人相思而死。
而他更不能去求林诗音去嫁给别人,林诗音也绝不会答应。
他满心痛苦,满怀矛盾,只有纵酒自遣,大醉了五日后,他终于下了决定,那真是个痛苦的决定。
他决定要让林诗音自己离开他。
于是他就求林诗音去照顾龙啸云的病,他自己却开始纵情声色,花天酒地,甚至经月的不回家。
他要造成龙啸云和林诗音亲近的机会。
林诗音流着泪劝他时,他却大笑着拂袖而去,反而变本加利,居然将京城的明妓小红和小翠带回家来了。
两年后,林诗音终于心碎,失望。
她终于选择了对她情深一往的龙啸云。
李寻欢的计划终于成功了,但这成功却又是多么辛酸,多么痛苦,他怎么能再留在这里看昔日的梅花?
于是他就将自己的家园全送给林诗音做嫁妆,一个人萧然而去,他决心永远也不再见她。
可是现在,他却伤了他们的独生子!
李寻欢独自吞下了这杯苦酒,也咽下了眼泪,缓缓站起来道:“龙四爷在哪里?我随你们去见他。”
昔日的‘李园’,如今虽已变成了‘兴云庄’,但大门前那两幅御笔亲书的门联却仍在。
‘一门七进士,
父子三探花。’
李寻欢见到这副对联,就象是有人在他的胸囗上重重踢了一脚,使得他再也无法举步。
巴英早已抱着红孩儿冲了进去,秦孝仪也拉着梅二先生大步而入,门囗的家丁却都带着诧异的眼色望着李寻欢。
他们像是在奇怪,这陌生人站在门囗发什么呆?
但这本是李寻欢自己的家园,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在这里,他曾经渡过一段最幸福的童年,得过最大的荣耀,可是,也就在这里,他曾经亲自将他父母和兄长的灵柩抬出去埋葬。
又谁能想到此刻他在这里竟变成个陌生人了。
李寻欢凄然一笑,耳旁似乎响起了一阵凄凉的悲歌:“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垮了。”
他仔细咀嚼着这其中的滋味,体味着人生的离合,生命的悲歌,更是满怀萧索,玄然欲泣。
虬然大汉也是神色黯然,悄声道:“少爷,进去吧。”
李寻欢叹了囗气,苦笑道:“既已来了,迟早总要进去的,是么?”
谁知他刚跨上石阶,突听一人大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往龙四爷的门里乱闯?
一个穿着锦缎羊皮袄,却敞着衣襟,手里提着个鸟笼的大麻子从旁边冲过来,拦住了李寻欢的去路。
李寻欢皱眉道:“阁下是……”
麻子手叉着腰,大声道:“大爷就是这里的管家,我的闺女就是这里龙夫人的干妹妹,你想怎么样?”
李寻欢道:“噢──既是如此,在下就在这里等着就是。”
麻子冷笑道:“等着也不行,龙公馆的大门囗启是闲杂人等可以随意站着的?”
虬然大汉怒容满面,但也知道此时只有忍耐。
谁知那麻子竟又怒骂道:“叫你滚开,难道是作死吗?”
李寻欢虽还忍得住,虬然大汉却忍耐不住了。
他正想过去给这个麻子教训,门里已有人高呼道:“寻欢,寻欢,真是你来了吗?”
一个相貌堂堂,锦衣华服,颌下留着微须的中年人已随声冲了出来,满面俱是兴奋激动之色,一见到李寻欢,就用力捏着他的脖子,嘎声道:“不错,真是你来了……真是你来了……”
话未说完,已是热泪盈眶。
李寻欢又何尝不是满眶热泪,道:“大哥……”
只唤了这一声“大哥”,他已是语音哽咽,说不出来。
那麻子见到这光景,可真是骇呆了。
只听龙啸云不住喃喃道:“兄弟,你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他这句话翻来复去也不知说了多少遍,忽又大笑道:“你我兄弟相见,本该高兴才是,怎地却眼泪巴巴的像个老太婆……”
他大笑着拥着李寻欢往里走,还在大呼道:“快去请夫人出来,大家全出来,来见见我的兄弟,你们可知我这兄弟是谁么?……哈哈,我说出来包险你们都要吓一跳。”
虬然大汉望着他们,眼泪也快要流了出来,他心里只觉酸酸的,也不知是悲痛?还是欢喜。
那麻子这才长长吐出囗气,摸着脑袋道:“我的妈呀,原来他就是李……李探花,连这栋房子听说都是他送的,我却不让他进来,我……我真该死。”
那红孩儿龙小云正被十几个人围着,坐在大厅李的太师椅上,他也明白了他父亲和李寻欢的关系,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
但龙啸云刚拥着李寻欢走入了大厅,本来站在龙小云旁边的两条大汉忽然扑了出来,指着李寻欢的鼻子道:“伤了云少爷的,就是你吗?”
李寻欢道:“不错!”
那大汉怒道:“好小子,你胆子真不小!”
两人一左一右,竟向李寻欢夹击而来!
李寻欢并没有回手,但龙啸云忽然怒喝一声,反手一掌,跟着飞起一脚,将两人都打得滚了出去,怒道:“你们敢对他出手?你们的胆子才真不小,你们可知道他是谁吗?”
那两人再也想不到马屁竟拍到马腿上。
一人捂着脸吃吃道:“我们只不过是想替云少爷……”
龙啸云历声道:“你们想怎样,告诉你们,龙啸云的儿子就是李寻欢的儿子,李寻欢莫说只不过教训了他一次,就算将这畜生杀了,也是应该的!”
他放声大喝道:“从今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这件事,若有谁敢再提起这件事,就是成心和我龙啸云过不去!”
李寻欢木然而立,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龙啸云若是痛骂他一场,甚至和他翻脸,他也许还会觉得好受,但龙啸云却如此重意气,他心里只有更惭愧,更难受!黯然道:“大哥,我实在不知道……”
龙啸云用力一拍他肩头,笑道:“兄弟,你怎地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起来了?这畜生被他母亲惯得实在太不象话了,我本就不该传他武功的。”
他大笑着呼道:“来来来,快摆酒上来,你们无论谁若能将我这兄弟灌醉,我马上就送他五百两银子。”
大厅中的人多是老江湖,光棍的眼睛哪有不亮的,早已全都围了过来,向李寻欢陪笑问好。
突听内堂一人道:“快掀帘子,夫人出来了。”
站在门囗的童子刚将门帘掀起,林诗音已冲了出来。
李寻欢终于又见到林诗音了。
林诗音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真正完美无暇的女人,但谁也不能否认她是个美人,她的脸色太苍白,身子太单薄,她的眼睛虽明亮,也嫌太冷漠了些,可是她的风神,她的气质,却是无可比拟的。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使人感觉到她那独特的魅力,无论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无法忘记。
这张脸在李寻欢梦中已不知出现过几千几万次了,每一次她都距离得那么遥远,不可企及的遥远。
每一次李寻欢想去拥抱她时,都会忽然自这心碎的恶梦中惊醒,他只有躺在他自己的冷汗里,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颤抖,痛苦地等待着天亮,可是天亮的时候,他还是同样痛苦,同样寂寞。
现在,梦中人终于真实的在他眼前出现了,他甚至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及她,他知道这不再是梦。
可是,他又怎能伸手呢?
他只希望这又是个梦,但真实永远比梦残酷得多,他连逃避都无法逃避,只有以微笑来掩饰住心里的痛苦,勉强笑道:“大嫂,你好!”
“大嫂”
魂牵梦萦的情人,竟已是大嫂,虬然大汉扭转了头,不忍再看,因为只有他知道李寻欢这一声“大嫂”唤得是多么痛苦,多么辛酸。
他不知道自己若在李寻欢这种情况中时,是否也能唤得出这一声“大嫂”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也有勇气来承受如此深的痛苦。
他若不扭转头去望院中的积雪,只怕早已流下泪来。
而林诗音却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
她的心仿佛已全贯注在她的儿子身上。
少年听了李寻欢的话,怔了怔,嘿嘿冷笑道:有趣有趣,阁下的确有趣得很,貂裘上居然还长着眼睛!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这件貂裘上若是没有长眼睛,又怎会看见阁下的宝剑,又怎会躲得过阁下自背后刺来的一剑呢?
少年脸色立刻变了,一双手已气得发抖。
龙啸云干咳了两声,大笑道:两位都在说笑,藏剑山庄的少庄主,固然绝不会在乎区区一柄剑,但兄弟你又怎会在乎区区一袭貂裘呢?
李寻欢动容道:这原来就是游少庄主。
龙啸云笑道:不错,游兄不但是藏龙老人的公子,也是当代第一剑客天山雪鹰子前辈的唯一传人,两位正是一时之瑜亮,此后一定要多亲近亲近。
游龙生的眼睛还在瞪着李寻欢,冷笑道:亲近倒不敢,只不过这位朋友高姓大名──
龙啸云笑道:游兄原来还不认得我这位兄弟,他姓李,叫李寻欢,放眼当今天下,只怕也唯有我这兄弟够资格和游兄你交朋友了。
李寻欢这名字说出来,游龙生脸色又变了,眼睛盯在李寻欢手里那柄小刀上,久久都未移开。
李寻欢却似根本未听到他们在说什么,目中又露出了异样的光芒,嘴里喃喃自语,仿佛在说:果然又是位名家子弟!突见一人冲了进来,厉声道:外面那人是谁杀死的?
这人颧骨高耸,满面威严,花白的胡子并不密,露出一张嘴角下垂的阔口,更觉得威严沉重,平时也带着三分杀气,正是江湖中人人都对他带着几分畏惧的铁面无私赵正义赵大爷。
李寻欢笑了笑,道:除了我还有谁?
赵正义目光如刀,瞪着他,厉声道:是你,我早该想到是你,你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来一片血腥气。
李寻欢道:那人不该杀?
赵正义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李寻欢叹道:只可惜他不是梅花盗。
赵正义怒道:你既然知道他不是梅花盗,为何还要下毒手?
李寻欢淡淡道:我虽也不想杀他,但也不愿被他杀了,无论如何,杀人总比被人杀好些。
赵正义道:他先要杀你?
李寻欢道:嗯。
赵正义道:平白无故,他为何要杀你?
李寻欢道:我也觉得很奇怪,正想问问他,只可惜他不理我。
赵正义大怒道:你为何不留下他的活口?
李寻欢道:我也很想留下活口,只可惜我手里这柄刀一发出去,对方是活是死,就连我自己也无法控制了。
赵正义跺了跺脚,道:你既已出走,为何偏还要回来?
李寻欢微笑道:只因我对赵大爷想念得很,忍不住想回来瞧瞧。
赵正义脸都气黄了,指着龙啸云道:好好好,这是你的好兄弟惹下来的祸,别人可管不着。
龙啸云陪笑道:有话好说,大哥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赵正义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对付一个梅花盗,已经够头疼的了,如今再加上一个青魔伊哭,谁还受得了。
李寻欢冷笑道:不错,我杀了伊哭的爱徒丘独,伊哭知道了一定会来寻仇,但他要找的也只不过是我一个人而已,赵大爷你又何必替我担心呢?
龙啸云忽然道:丘独三更半夜的到这里来,显然也没有存什么好心,兄弟你杀他本就杀得不冤,他若我掸见,我只怕也要杀死他的!
赵正义不等他说完,气得扭头就走。
游龙生忽然一笑,道:赵大爷毕竟老了,脾气越来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其实伊哭来了又有何妨,在下也正好见识名满天下的探花飞刀。
李寻欢淡淡道:其实阁下若果有此心,就并不一定要等伊哭来了。
游在生脸色又变了变,像是想说什么,但瞧了李寻欢掌中的刀一眼,终于什么都没有说,也掉首而去。
龙啸云想追出去,又站住,摇头叹道:兄弟,你这又是何苦?就算你瞧不起他们,不愿和他们交朋友,也不必得罪他们呀
李寻欢笑道:他们反正早已认为我是不可救药的了,我得不得罪他们都一样,倒不如索性将他气走,反而可以落得个眼前干净。
龙啸云道:朋友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好的。
李寻欢道:但世上又有几个能不负这朋友二字,像大哥你这样的朋友,无论谁只要交到一个已足够了。
龙啸云大笑起来,用力拍着李寻欢的肩头,道:好,兄弟,只要能听到这句话,我就算将别的朋友全都得罪了,也是值得的。
李寻欢心头一阵激动,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龙啸云皱眉道:这些年来,你的咳嗽──
李寻欢像是不愿听到他提起这件事,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我现在只想见一个人。
龙啸云道:谁?
他浓眉掀动,不等李寻欢回答,又道:是不是林仙儿?
李寻欢笑了笑,道:大哥真不愧为我的知已。
龙啸云展颜大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迟早忍不住要想见她的,李寻欢若连天下第一美人都不想见,那么李寻欢就不是李寻欢了。
李寻欢微笑着,似已默认。
可是他心里在想着什么呢?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怕谁也不知道。
龙啸云已拉着他往外走,笑着道:但你若想到这里来找她,却找错地方了,自从前天晚上的事发生了之后,她晚上已不敢再留在冷香小筑。
李寻欢道:哦。
龙啸云道:这两天晚上,她一直陪着诗音在一起,你也正好顺便去看看诗音──唉,她究竟是个女人,你就算去安慰安慰她又有何妨。
他根本未留意李寻欢目中的痛苦之色,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其实,她也不是不知道云儿的可恶,绝不会真的怪你。
李寻欢勉强一笑,道:但我们既已来到这里,不如还是到冷香小筑去瞧瞧吧,说不定那林姑娘现在已回来了呢?
龙啸云笑道:也好,看来你今天晚上若见不到她,只怕连觉都睡不着了。
李寻欢还是微笑着,也不分辩。
但他的眼睛却在闪着光,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冷香小筑里果然没有人。
李寻欢一走进门,又一脚又踏入十年前的回忆里。
这屋子里的一切竟都和十年前没有丝毫变化,一桌一几,也依旧全都安放在十年前的位置,甚至连桌上的笔墨书籍,都没有丝毫变动,若不是在雪夜,那窗前明月、屋角斜阳,想必也都依旧无恙。
李寻欢仿佛骤然又回到十年前,时光若倒退十年,他也许刚陪林诗音数过梅花,也许正想回来取一件狐裘为她披上,也许是回来将他们方才吟出的佳句记下,免得以后遗忘。
但现在李寻欢想去遗忘时,才知道那件事是永远无法遗忘的,早知如此,那时他又何苦去用笔墨记下?
雪,又在落了。
雪花轻轻地滴在窗子上,宛如情人的细语。
李寻欢忍不住长长唷了口气,道:十年了──也许已不止十年了,有时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但等它真过去时,你才会发现它快得令你吃惊。
龙啸云自然也有很多感慨,却忽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天到这里来的时候,那天好像也在下雪。
李寻欢道:我──我怎会忘记。
龙啸云大笑道:我记得那天我们两人几乎将你家的藏酒都喝光了,也是我唯一看到你喝醉的一次,但你却硬是不肯承认喝醉,还要和我打赌,说你可以用正楷将杜工部的《秋兴八首》写出来,而且绝对一笔不茗。
他忽然在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了一笔,又道:我还记得你用的就是这支笔。
李寻欢的笑容虽然那么苦涩,却还是笑着道:我也记得那次打赌还是我赢了。
龙啸云笑道:但你大概未想到,过了十多年后,这笔还会在这里吧。
李寻欢微笑不语,但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凄凉之意:笔虽然仍在,怎奈已换了主人──
龙啸云道:说来也奇怪,林仙儿好像早已算准你要回来似的,虽已住到这里好多年了,但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未动过──
李寻欢淡淡道:她本不必如此做的。
龙啸云笑道:我们并没有要她这么做,但她却说──
突听一人唤道:四爷,龙四爷!
龙啸云推开窗子,皱眉道:我在这里,什么事。
龙啸云脸色变了变,回头道:兄弟你──
李寻欢道:我──我还想在这里看看,不知道可不可以?
龙啸云笑道:当然可以,这本是你的地方,就算林仙儿回来,也只有欢迎的。
他匆匆走了出去,一走出门,笑容就瞧不见了。
李寻欢在一张宽大的、铺着虎皮的紫檀木椅上坐了下来,这张椅子,只怕比他的年纪还要大些。
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总是喜欢爬到这张椅子上来为他的父亲靡墨,他只希望能快长高,能坐到椅子上,那时他心里总有一种奇妙的想法,总是怕椅子也会和人一样,也会渐渐长高。
终于有一天,他能坐到椅子上了,他也已知道椅子绝不会长高,那时他又不禁暗暗为这张椅子悲哀,觉得它很可怜。
但现在,他只希望自己能和这张椅子一样,永不长大,也永远没有悲伤,只可惜现在椅子仍依旧,人都已老了。
老了──老了──
突听一人轻轻笑道:谁说你老了?
人还在窗外,但笑声已在屋子里荡漾起一阵温暖之意,她的人虽还未进来,却已将春天带了进来,笑声已然如此,人自然更可想而知了。
李寻欢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但却只是静静望着那扇门,既没有站起,也并没有说什么。
林仙儿终于走了进来。
武林中人的眼睛并没有瞎,她的确是人间绝色,若有人曾用花来描述过她,那人实在是辱没了她。
世上又有哪种鲜花能及她如此动人?
她全身虽然没有一处不令人销魂,但最销魂处还是她的眼睛,没有男人能抗拒她这双眼睛。
这是双令人犯罪的眼睛。
她的态度却是那么亲切,那么大方,没有丝毫要令人犯罪的意思,看来又仿佛世上最温柔、最纯洁的女孩子。
但无论她看来像什么,都已无法改变李寻欢对她的印象了,因为李寻欢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她。
就在那酒店的厨房里,就在蔷薇夫人的×体旁,李寻欢早已领教过她的温柔,她的纯洁!但李寻欢却几乎还是难以想念眼前这女人,就是那天一心要逼他交换金丝甲的神秘美人。
因为现在她的神情和那天的确就好像是两个人,若不是李寻欢确信自己绝不会看错,那么他就简直不能想念那天那毒辣、淫荡、显然已饱经沧桑的女子,就是眼前这笑得又天真、又甜蜜的小姑娘。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林仙儿眼波流动,柔声道:你为什么闭上眼睛,难道不愿见我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只不过是在回想那天你脱光了衣服时的模样。
林仙儿的脸似乎红了红,幽幽叹道:我本来希望你认不出我的,可是我也知道希望并不大。
李寻欢道:我若这么快就将你忘记了,你岂非也会觉得很失望。
林仙儿嫣然一笑,道:可是你见到我并未吃吃惊,难道你早已想到我是谁了吗?
李寻欢道:这也许是因为武林中能被称为美人的人并不多吧。
林仙儿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你见到伊哭的徒弟,就想到了我那双青魔手,见到了游龙生,就想到了我的鱼藏剑,是吗?
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我只奇怪,你既然知道我在这里,怎么还敢来见我?
林仙儿叹息道:咬着嘴唇道:丑媳妇既然难免见公婆,躲着也没有用的,所以,龙四哥一叫我来,我立刻就赶来了。
李寻欢道:哦?是他要你来的?
林仙儿又笑了,道:你难道还不懂他的意思?他早就想为我们拉拢了,这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有些对不起你,抢了你的──
说到这里,李寻欢的脸骤然沉了下来,因为他已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但他的脸一沉,林仙儿也立刻停住了嘴。
她永远不会说别人不爱听的话。
李寻欢却似乎还在等她说下去,过了半晌,才一字字道:他并没有对不起我,别人都没有对不起我,只有我对不起别人。
林仙儿脉脉地凝注着他,道:你对不起谁?
李寻欢冷冷道: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连我自己都数不清。
林仙儿柔声道:随便你怎么说,我都知道你绝不是这样的人。
李寻欢道: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林仙儿道:我当然知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你的事了,所以当我知道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时,我兴奋得简直没法子睡觉。
她轻盈地转了个身,道:你看,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是不是全都和你十年前离开这里时一样?就连你藏在书架里的那瓶酒,我都没有动过,你可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椰寻欢只是冷冷地望着她。
林仙儿笑了笑,道:你当然不会知道,但针邓可以告诉你,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感觉到这是你住的地方,有时我甚至觉得你还在这屋子里,坐在这椅子上,静静地看着我,轻轻地陪着我说话。
她眼波渐渐朦胧,低语着道:有时我半夜醒来,总觉得你仿佛就睡在我身旁,那床上、枕头上,还留着你的气息!
李寻欢忽然一笑,道:除了我之外,只怕还有别的人吧?
林仙儿咬了咬嘴唇,道:你以为这屋子还有别人进来过?
李寻欢淡淡道:这地方已经属于你,你让谁进来都无妨。
林仙儿道:你以为游龙生、丘独这些人一定进来过,是吗?
她眼圈似已红了,道:告诉你,我从来也没有让他们走进过这道门,所以他们只有等在梅林中,我若肯让他们进来,丘独和秦重也许就不会死了。
李寻欢皱眉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让他们进来?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只因为这是你的地方,我要──替你保留着──
她似乎不知怎么说了。
李寻欢微微一笑,替她接下去,道:味道?
林仙儿的脸红了,垂首道:我的意思,你明白么?
李寻欢笑道:但我却直到现在才知道我身上是有味道──是什么味道?是香?还是臭?
林仙儿的头垂得更低,道:我对佻说了这些话,并不是为了要你耻笑我的。
李寻欢道:你是为了什么?
林仙儿道:我的意思你还不知道。
李寻欢又笑了,道:如此说来,用不着别人拉拢,我也很有希望了。
林仙儿道:若不是我早已──早已对你──那天我怎么会对你──
虽然每句话她都只说了一半,但有时话只说一半,比全说出来还要有效得多,也有趣得多。
李寻欢悠然笑道:原来你那天只是为了喜欢我而那样做的,我还当你是为了金丝甲哩。
林仙儿道:我──我当然也是为了金丝甲,但对象若不是你,我怎么肯──怎么肯──
李寻欢笑道:原来你那样做是一举两得。
林仙儿道:你一定还在奇怪,我为什么那么想要金丝甲?
李寻欢道:我实在有点奇怪。
林仙儿道:那只因我想亲手杀死梅花盗!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道:你总该知道,无论谁杀死梅花盗,我都要嫁给他,这话虽是我自己说的,可是其中也有很多苦衷。
李寻欢笑道:你要亲手杀死梅花盗,难道是为了要你自己嫁给你自己么?
林仙儿道: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不愿嫁人,所以我若自己杀死梅花盗,就用不着嫁给别人了。
她忽然抬头凝注着李寻欢,幽幽道:只因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我看得上眼的。
李寻欢目光也在凝注着她,道:我呢?
林仙儿红着脸抿嘴一笑,道:你自然是例外。
李寻欢道:为什么?
林仙儿小声道:因为佻和别的男人都不同,那些人就像狗一样,无论我怎么对他们,他们还是要死缠着我,只有你──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那么你为何不将金丝甲留在我这里,等我杀死了梅花盗,再嫁给我,这样岂非也一举两得么?
林仙儿似乎怔了怔,但随即嫣笑道:这在是好主意,我为何没有想起得出?
李寻欢目光闪动,微笑着道:这么好的主意,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想得出?
林仙儿似乎听不出他话中讥诮之意,紧紧握住了他的手,道:我知道梅花盗这两天一定会来,明天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李寻欢道:你要我明天也到这里来,是么?
林仙儿道:你以我为饵,将他引来,反正金丝甲在你身上,你纵然制不住他,他无论如何也伤不了你的,你若制住了他──她又红着脸垂下头,那双眼睛仍在悄悄瞟着李寻欢,嘴里没有说出来的话,已用眼睛说了出来。
李寻欢眼睛里也在闪着光,笑道:好,明夜我一定来,我若不来,就……
林仙儿悄悄缩回了手,但细细的指尖仍在李寻欢手背上轻轻地画着圆圈,似乎要圈住李寻欢的心。
李寻欢忽又笑道:你总算已学乘了。
林仙儿红着脸道:我本来就很乘。
李寻欢道:你总算已学会让男人来主动。
林仙儿喘息忽然急促了,颤声道:但你──你现在不会的──是吗?
李寻欢凝注着她,目光仍是那么冷静,就像是一湖秋水,嘴里却已露出了并不冷静的笑容,道:怎知道我不会?
林仙儿吃吃地娇笑起来,道:因为你是个君子,是吗?
李寻欢淡淡笑道:我平生只做过一次君子,那次我后悔了三天。
林仙儿娇笑着,似乎想逃走。
但李寻欢已一把拉住了她,笑道:原来你不但学会了让男人主动,还学会了逃。
林仙儿嘤咛一声,喘息着道:这全是你教我的,是你教我该如何勾引你,是吗?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教得太多,你也学得太快了。
他忽然推开了她,拍了拍衣裳站起来,瞪着窗子道:今天的戏已演完了,阁下若是还未看够,明天请早吧。
窗外传来了嗤的一声冷笑,一人道:阁下的手段果然高明,但望阁下的飞刀也同样高明才好。
说到后面一句话,语声已远在十丈开外。
林仙儿变色道:是游龙生。
李寻欢悠然道:你怕他吃醋?
林仙儿目中露出了狠毒之意,冷笑道;他凭什么吃醋?──想不到这种自命不凡的世家子弟,也会做这种不要脸的事,以后我若再理他才怪。
李寻欢微笑道:你不怕他将鱼藏剑要回去。
林仙儿道:我就算将鱼藏剑丢在他面前,他也不敢捡的。
李寻欢道:哦!
林仙儿抿嘴一笑,道:我早就说过,这种人就像狗一样天生的贱骨头,你越打他骂他,他要跟在你后面摇尾巴。
李寻欢道:有条狗跟在后面摇尾巴,也满有趣的。
林仙儿拉住他的手,道:你难道真是要走了!为什么不多坐坐?
李寻欢笑道:我若再坐下来,等到狗来咬我一口,那就无趣了。
林仙儿道:哼,他敢──
话未说完,只听游龙生远远道:这边的戏演完了,那边又有戏开锣,阁下不想去看看吗?
李寻欢失笑道:你看,我早就知道他绝不会让我再坐下去的。
林仙儿恨恨道:讨厌鬼。
她忽又一笑,拉着李寻欢的手道:但我们还有明天,明天晚上莫忘了早些来。
游龙生已走了,但李寻欢一出梅花林,就听得远处传来了一阵×怒骂声和拳风激荡声。
他已听出其中有那大汉的声音,立刻一×衣襟,燕子三抄水,只三个起落,已赶了过去。
假山后也有三间明轩,这时轩前的空地上正有两人在恶斗,两人俱是拳风刚猛,震得四下积雪漫天飞起。
只听大汉怒喝着道:姓秦的,你自命侠义,其实却一文也不值,你儿子伤重不治,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你怎能对他下毒手?
和他动手的人,正是铁胆震八方秦孝仪,此刻也怒吼着道:你算什么东西,也不问自己是什么身份,居然敢来管老夫的闲事,老夫索性连你也一齐废了!
龙啸云正在一旁跺着脚相劝,游龙生却在负手旁观。
李寻欢燕子般掠了过去,龙啸云立刻迎上来,跺脚道:兄弟,你快劝劝他们吧,梅花盗还未现身,自己人却先打起来了,这──这算什么呢?
游龙生冷笑道:这就叫强将手下无弱兵,想不到李探花的门下奴也有这么大的本事,果然是凶得很,凶得很──-
李寻欢淡淡道:不错,他的确凶得很,但别人若不想惹他,他也绝不会凶的。
他不让游龙生再说话,就转向龙啸云道:这是怎么回事?
龙啸云叹道:就因为秦重伤重不治,所以秦三哥──
李寻欢皱眉道:他自己儿子伤重不治,难道就迁怒在梅二先生身上。
龙啸云苦笑道:他们父子情深,秦三哥自然难免悲痛,一时失手伤了梅二先生,但伤的也并不太重。李寻欢冷笑了笑,什么话都不说了。
龙啸云:你劝劝他吧,我知道他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李寻欢冷冷道:我为何要劝他,他若不出手,我也要出的物。
龙啸云怔了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只见那大汉拳风虎虎,拳拳都是奋不顾身的招式,招式虽未必精妙,那一股杀气却令人心惊。
秦孝仪竟似已被逼得透不过气来。
游龙生冷笑着又道:尊仆的这种招式,倒的确少见得很。
李寻欢道:哦?
游龙生道:他每招发出,好像都准备先挨别人一拳,这种拳法倒实在令人有些看不懂。
李寻欢淡淡道:其实这道理也简单得很。
游龙生道:哦?
李寻欢道:只因别人打他一拳,他根本不在乎,他若打别人一拳,那人只怕就吃不消了。
游龙生脸色变了变,还未说话,突听一人怒吼道:好个狗仗人势的奴才,竟敢以下犯上,待老夫来教训教训你!
吼声中,赵正义已飞也似地赶来。
他正想向那大汉扑过去,突听李寻欢冷冷道:若有人想以二对一,以多欺少,在下的飞刀只好出手!赵正义身形立刻顿住,再也不敢伸出一拳,大怒道:你带来的奴才以下犯上,你非但不管教他,反而还来助长他的气焰,你以为江湖中已没有公道了么?
李寻欢淡淡道:什么叫江湖公道?难道两个打一个才算是公道?
赵正义厉声道:你要知道这不是比武较技,而是替你管教奴才!
李寻欢道:他一向用不着别人管教,但赵大爷若是也想和他过过招,不妨就将秦三爷换下来,自己上去动手。
赵正义怒:他是什么东西,也配和我动手!
李寻欢悠然道:他的确不是东西,他是人。
他望着赵正义笑了笑,道:赵大爷你难道是东西?
赵正义脸上一阵青一阵黄,鼻子都似已气歪了。
到了这种时候,龙啸云也不能不说话了,但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震,两拳相击,秦孝仪的人已几?乎被震得飞了出去,踉呛着跌倒在地。
赵正义和龙啸云双双抢过去扶起了他,大汉厉声道:还有谁想教训我的,请出手吧。
游龙生负手冷笑道:看来今日主子非但教训不了奴才,奴才反而要教训主子了。
只见秦孝仪喘息着在赵正义耳畔说了几句话,赵正义忽然长身而起,目光灼灼,瞪着那大汉道:想不到朋友你居然一身江湖罕见的横练功夫,连老夫都小看了你,难怪三爷一时不察,要被你暗算了。
大汉冷笑道:你们若败了,就是受人暗算,我若败了,就是学艺不精,这道理我早已明白得很,你不说也罢。
赵正义怒道:姓铁的,老夫念你是条汉子,有心保全你,你休想不知好歹。
大汉脸色变了变,昂然道:铁某没有赵大爷保住,也活到现在了,正觉得已活得有些不耐烦,赵大爷你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吧!
赵正义瞪着他,眼睛里似已冒出火来,冷笑,很好──-
他一连说了五六句很好,扶起秦孝仪就走。
龙啸云抢先一步,赔笑道:各位有话好说,又何必──
秦孝仪仰天打了个哈哈,惨笑道:我父子两人俱已栽在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
龙啸云后退一步,垂下了头,不住擦汗,等他再抬起头时,秦孝仪和赵正义已走得很远了。
李寻欢长叹道:大哥,我一回来,就为你惹了这么多麻烦,我──我早知──
龙啸云忽然大笑道:兄弟,别说这种话,咱们弟兄儿时怕过麻烦。
李寻欢勉强一笑,道:兄弟,可是,我也知道大哥你很为难──
龙啸云笑道:兄弟,你用不着顾忌我,无论你怎么做,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李寻欢胸中一阵热血上涌,热泪几乎已夺眶而出。
龙啸云瞧了那大汉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临时却改口道:天已快亮了,梅花盗今天晚上想必已不会再来,你们旅途劳顿,还是早些下来吧。
李寻欢道:是
龙啸云道:我已叫人将听竹轩替你打扫干净了,但你若还是想住在老地方,我可以请仙儿暂时搬去和诗音一块儿住。
李寻欢道:用不着,听竹轩就很好。
龙啸云又瞧了那大汉一眼,但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不过面上已不禁露出了忧郁之色,显得心事重重。
风吹着竹林,宛如浪涛。
夜半听竹,纵然很快乐的人也会觉得凄凉萧索,何况一别十余年,返来时心事已成灰的李寻欢呢?
一灯如豆,灯光下看来,他眼角的皱纹似更深了。
大汉黯然危坐,正也是心事如潮,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嗄声道:少爷,我恐怕已不得不走了。
李寻欢动容道:你要走?你也要走?
大汉黯然道:我身受少爷你们父子的大恩,本来已决心以这劫后的残生来报答少爷的恩情,可是现在──
静夜中,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马嘶。
大汉凄笑道:赵正义他们显然已看出了我的来历,现在只握已去通知我的仇家,我本已未将生死放在心上,倒也不怕他们,可是──
李寻欢道:可是你却怕连累了我,是吗?
大汉叹叹道:我也知道少爷你不是怕被连累的人,可是十八年前的那段公案,其中曲折本是在我,我怎么能让少爷陪着我一起受人耻骂。
李寻欢默然半晌,长叹道:那是你一时的无心之失,这十八年来,你受的苦已是足够弥补了,他们也不能逼人太甚。
大汉惨笑道:少爷你虽然这么想,但别人却不会这么想,江湖中的血债,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他不等李寻欢说话,接着又道:何况,我还要去看看那位梅二先生,他负伤后一怒而去,是否能走得远,还说不定,无论如何,他总是冲着我们才来的。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黯然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大汉长叹道: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可是──
他忽然一笑,道:可是我绝不会走得很远的,每到风清月白的晚上,我说不定还会携酒而来,找少爷你共谋一醉。
李寻欢霍然长身而起,道:一言为定?
大汉道:一言为定!
两人目光相对,都已不觉热泪盈眶,于是两都扭过了头──英雄们的别离,有时竟比小儿女的分离更令人断肠,因为他们纵有满怀别绪,只是谁也不愿说出口来。
李寻欢只是淡淡道: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但你总得让我送你一程。
长街如洗,积雪昨夜已被扫在道旁。
一块块粗糙的青石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看来,仿佛一块青玉,远处已有市声传来,大地已渐渐苏醒。但天色还是暗得很,看来今天还是不会有阳光。
这条街也静得很,虽有远处偶尔传来的鸡啼和李寻欢的咳嗽声,却还是打不开这令人窒息的静寂。
大汉忽然停了脚步,勉强笑着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少爷你──你还是回去吧。
李寻欢又走了几步,才缓缓停下,望着长街尽头一侏孤独的枯树,痴痴地出了半天神,终于缓缓转回身,道:好,我回去,你-你多多保重。
大汉点了点头,嗄声道:少爷你自己也多多保重了。
他不再去望李寻欢,低头头自李寻欢身旁走过去,走出了十几步,忽又停下,转身道:少爷你若是没有别的事,还是在这里多住些时候吧,无论如何,龙大爷的确是条好汉子,好朋友。
李寻欢仰天叹道:得友能如龙啸云,去复何恨!
大汉道:少爷若已决定住下,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回来找少爷的。
李寻欢笑了笑,道:也许我会住下来的,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果然在笑着,但笑得却是那么。
大汉骤然转身,咬紧牙关大步冲了出去。
天色渐明,雪意也越来越浓了。
死灰色的苍穹,沉重得似已将压了下来,可是大汉的心情却比这天色更灰黯、更沉重。
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逃的,总之他现在又要开始重度那无穷无尽的逃生生活了,他已和李寻欢逃亡了十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逃亡生活的痛苦,那就像一场梦,却永远没有醒来的时候。
但在那十年中,至少还有李寻欢和他在一起,他还有个人可以照顾,他的心情至少还有寄托。
而现在,他却已完全孤独。
他若是个懦夫,也许反而不会逃,因为他知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这种孤独的逃亡生活更痛苦。
甚至连死亡都没有!
那种绝望的孤独,实在能逼得人发疯。
但他却非逃不可,眼看李欠似乎又可以安定下来,他只有走,他无论忍受任何痛苦也不能连累了李寻欢。
理在,他本该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今后的去向,他却不敢让自己静下来,他要往人最多的地方走。他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远,忽然发现已到了一个菜场里,他自己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这一生中,也不知到过多少种地方,上至世家大族的私邸,下至贩夫走卒住的大杂院,上至千金小姐的闺阁,下至花几十枚大钱就可以住一夜的土嫖馆。最冷的地方他到过--可以把人鼻子都冻掉的黑龙江;最热的地方他到过──把鸡蛋放在地上就可以烤熟的吐鲁番。
他曾在泰山绝顶看宵日出,也曾在无人的海滩上看宵日出,他曾经被钱塘的飞潮打得全身湿透,也曾大漠上的烈日晒得嘴唇干裂,他甚至在荒山中和远未开化的土人一起吃过血淋的生肉。
可是到菜场来,这倒还是他平生第一次经历。
在冬天的早上,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比菜场人更多、更热×的地方了,无论谁走到这里都再也不会觉得孤独寂寞。
这里有抱着孩子的妇人,带着拐杖的老妪,满身油腻的厨子,满头刨花油香气的俏×头──-
各式各样不同的人,都提着菜篮在他身旁挤来挤去,和卖菜的村妇、卖肉的屠夫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
空气中充满了鱼肉的腥气、炸油条的油烟气、大白菜的泥土气,还有鸡鸭身上发出的那种说不出的骚臭气。
突听前面一人直着嗓子吼道:买肉买肉,买新鲜的肉──
这声音刚响起来,就被一阵惊呼打断了。
接着,前面的人都惊呼向后退了回来,大人们一个个脸如死灰,孩子们更是哭得上气接不了下气。
后面的人纷纷在问道:什么事?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
从前面逃回来的人喘息着道:有人在卖肉。
后面的人笑了道:这里至少有几十个人在卖肉,有什么害怕的?
前面的人喘息着气道:但这人卖的肉却不同,他卖的是人肉。
有这种怪事发生,谁还肯走呢?
大汉皱了皱眉,分开人群走过去。
他脸上也立刻变了颜色,看来竟似比任何人都吃惊。
最大的一家肉案旁系着招牌,上面写着:黄牛白羊,现杀现卖。
肉案后面站着个又高又大又胖的独眼妇人,手里拿着柄车轮般大小的剁骨刀,满脸都是横肉,一条刀疤自戴着黑眼罩的右眼角直划到嘴角,不笑时看来也仿佛带着三分诡秘的狞笑,看来活像是凶神下凡,哪里像是个女人。
肉案上摆着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人身上的衣服已被剥光,露出了一身苍白得可怜的皮肤,一条条肋骨,不停地发着抖,用两条枯瘦的手臂抱着头,缩着头伏在肉案上,除了皮包着骨头之外,简直连一两肉都没有。
独眼妇人左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右手高举着剁骨刀,独眼里凶光闪闪,充满了怨毒之意,也充满了杀机。
独眼妇人瞪了大汉几眼,才狞笑着道:大爷可是来买肉的么?
大汉似已呆住了,全未听到她在说什么。
独眼妇人格格笑道:货卖识家,我早就知道这块肥羊肉除了大爷你之外,别人绝不会买,所以我早就在这里等着大爷你来了。
大汉这才长长叹出口气,苦笑道:多年不见,大嫂你何苦──
独眼妇人忽然呸的一声,一口痰弹丸似地飞出动,不偏不倚,正吐在大汉的脸上。
那妇人已怒吼着道:大嫂?谁是你这卖友求荣的畜生的大嫂!你若再叫钱声大,我就先把你舌头割下来。
大汉脸上阵青阵白,竟不敢还嘴。
妇人冷笑道:你出卖了翁天杰,这些年来想必已大富大贵,发了大财的人,难道连几斤肉都舍不得买吗?
她忽然一把揪起了肉案上那人的头发,狞笑道:你若不买,我只好将他剁了喂狗!
大汉抬头一瞧,失声道:梅二先生,是你?
肉案上那人似已骇得完全麻木,只是直着眼发呆,口水不停在沿着嘴角往下流,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大汉嗄声道:我要买他整个人
妇人厉声道:你若要买他整个人,你就得跟着我走!
大汉咬了咬牙,道:好,我跟你走!
妇人又瞪了他半晌,狞笑道:你乘乘地跟着我走,就算你聪明,我找了你十七年八月才将你找到,难道还会再让你跑了么?大汉仰天长叹了一声,道:我既已被你找到,也就不再瞳了!
山麓下的坟堆旁,有间小小的木屋,也不知是哪家看坟人的住处,在这苦寒严冬中,连荒坟中的孤鬼只怕都已被冷得藏在棺材里不敢出来,看坟的人自然更不乱躲到哪里去了。
但此刻,却有个人已在这屋里逗留了很久。
这人就盘坐在地下,痴痴地望着这坛子在出神。
这时他眼睛里充满了悲愤怨恨之色,痴痴地也不知在想什么,地上早已结了冰,他似也全不觉得冷。过了半晌,木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这人立刻握住了斧柄,沉声道:谁?
木屋外传入了那独眼妇人沙哑而凌厉的语声:是我!
这人神情立刻紧张起来,嗄声道:人是不是在城里?
独眼妇人道:老乌龟的消息的确可行,我已经将人带回来了!
过了半晌,那人忽然转过身,噗地跪了下去,目中早已热泪盈眶,久久无法站起。
忽然间,门外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独眼妇人沉声道:什么人?
门外一个破锣般的声音道:是老七和我。
这两人一个是满脸麻子的大汉,肩上担着大担的菜,另一个长得瘦瘦小小,却是个卖臭豆干的。
此刻两人狠狠瞪了大汉一眼,卖白菜的麻子一把揪住他,厉声道:姓铁的,你还有什么话说?
独眼妇人沉声道:放开他,有什么话等人来齐之后再说也不迟。
麻子咬了咬牙,终于放开手,向桌上那黑坛子叩了三个头,目中已不禁泪落如雨。
半时辰之内,又陆续来了三个人,一个肩背药箱,手提虎掌,是个走江湖卖野药的郎中。
另一个满身油腻,挑着副担子,前面是个酒坛,后面的小纱橱里装着几只粗碗、几十只鸭爪鸭翅膀。还有一个却是个测字卖卜的瞎子。
这三人见到那大汉,亦是满面怒容。外面雪光反映,天色还很亮,屋子里却是黑黝黝的,充满了一种阴森凄惨之意,这七人盘膝坐在地上,一个个都铁青着脸,紧咬着牙,看来就像是群鬼,从地狱逃出来复仇的。
大汉亦是满面悲惨之色,垂首无话。
独眼妇人忽然道:老五,你可知道老三能不能赶得到?
那卖酒的胖子道:一定能赶得到,我已经接到他的讯了。
独眼妇人皱眉道:既是如此,他为何到现在还没有来?
那卖卜的瞎子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们已等了十七年,岂在乎再多等这一时半刻。
独眼妇人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十七年,十七年──-
她这连说了七八遍,越说声音越悲惨。
这十七年日子显然不是好过的,那其中也不知包含了多少辛酸、多少血泪!七个人的眼睛一齐瞪住大汉,目中已将喷出火来。
那卖卜的瞎子又道:这十七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想重见铁某人一面,只可惜现在──
他苍白的脸上,肌肉一阵抽缩,嗄声道:他现在已变成什么模样?老四,你说给我听听好吗?
卖野药的郎中咬了咬牙,道:看起来他还是跟十七年前差不多,只不过胡子长了些,人也胖了些?
瞎子仰面一阵惨笑,道:好,好──姓铁的,你可知道我这十七年来,日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身子康健,无病无痛,看来老天果然没有叫我失望。
独眼妇人咬牙道:他出卖了翁天杰,自然早已大富大贵,怎会像我们这样过的是连猪狗都不如的日子──-
她指着那卖酒的道:安乐公子张老五竟会挑着担子在街上卖酒,易二哥已变成瞎子-这些事,你只怕都没有想到吧?
大汉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张开,他只怕一张开眼睛,热泪就会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十七年──-十七年──-
这十七年他所忍受的苦难,又有谁知道?
突然屋子外一人大呼道:大嫂-大嫂──我有好消息──-
独眼妇人听有人在屋子外面呼叫,抢了出去,皱眉道:什么事如此大惊小怪的?
那人道:我方才见到铁面无私赵正义,他说那姓铁的就在──-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推门走了进来,说到这里,忽然怔住,因为他已发现要找的人就在屋子里。
独眼妇人格格笑道:你想不到吧!
那人长长吐出口气,道:赵正义说他在龙啸云家里,想不到──-
他一把抓住独眼妇人的手,道:大嫂,你们是怎会找到他的?
独眼妇人道:这是龙神庙老乌龟来报的讯,说他已和李寻欢往这条路上走来了,我们一路寻到这里,本还碍着李寻欢,不便妄动,谁知他竟和李寻欢分了手。
瞎子阴恻恻笑道:这就叫天夺其魂,鬼蒙了他的眼睛!
最后赶到的那人疾装劲服,八个人中只有他不改江湖豪客的打扮,身后斜背一柄梨花大枪,比他的人还高出半截。
过了很久,那江湖客一跃而起,瞪着大汉大喊道:铁传甲,你还认得我么?
铁传甲点了点头,黯然道:你好──
那江湖客应声道:我当然很好,边浩平生不做亏心事,也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不敢见人,日子至少总比你过得开心些!
麻子怒道:三哥,你还跟他×嗦什么?快开了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来祭大哥在天之灵,不就完了么?
边浩沉着脸道:老七,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兄弟要杀人,总要杀得光明正大,不但要叫天下人无话可说,也要叫对方口服心服。
瞎子悠然道:不错,我们既已等了十七年,又岂在乎多等一时半刻。
他将这句话又说了一遍,别人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独眼妇人道:那么老三,你的意思还想怎么样呢?
边浩道:我们不但要先将话问清楚,还要找个外人来主持公,若是人人都说铁某人该杀,那时再杀他也不迟。
麻子跳了起来,大吼道:还要问个鸟,我就不信还有人会说他做的事不该杀!
瞎子冷冷道:既然没有人会说他不该杀,问问又有何妨?
麻子咬了咬牙,厉声道:你──你想找谁来主持公道?
边浩道:我们找的人非但要绝对大公无私,而且还要和中原八义及铁传甲双方都全无关系。
独眼妇人皱眉道:你找的究竟是谁,快说吧。
边浩道:第一位就是铁面无私赵正义,此人可算是──-
铁传甲忽然惨笑道:你们用不麻烦了,快杀了我就是!我自问昔年确有对不起翁天杰之处,如今死而无怨!
独眼妇人冷笑道:听他的口气,好像对赵正义还有所不满──
瞎子淡淡道:赵正义既然曾找过老三报告他的行踪,自然和他有些过节,又怎会为他主持公道?
边浩道:纵然如此也无妨,除了赵正义之外,我还找了两个人。
瞎子道:哦?
边浩道:这两人一个是在大观楼说铁板快书的老先生,可说是此道第一名家,却和江湖中人全无关系,另一个是初出江湖的少年──
独眼妇人道:初出江湖的毛头小伙子,懂得什么?
边浩道:此人虽然初出江湖,但性格刚强,一介不取,可说是条铁铮铮的汉子,我和他相识虽才两天,但确信他绝不是油滑的小人!
独眼妇人冷笑道:相识方两天,就能看得出他是不是好大了么?看来你这么喜欢乱交朋友的脾气,竟到今天还未改。
她忽然怒吼着道:昔年若不是你将这姓铁的带回来,说他是好人,我们又怎会和他交朋友,翁天杰又怎会死春也手里?
边浩垂下了头,也不敢说话了。
瞎子却道:无论如何,找几个人来作公证,这主意总是不错的,中原八义总不能胡乱杀人。
他笑了笑,又道:老三既然已将人家请来了,我们总不能让人家站在雪地里喝西北风吧。
独眼妇人动容道:人已经来了?
边浩苦笑道:我本来是想他们一下请到龙啸云那里去,当着大家的面,将此事作一了断的,不想大嫂已将铁某找来了。
独眼妇人默默半晌,霍地拉开了门,大声道:三位既已来了,就请进来吧。
铁传甲抱定主意,再也不肯睁开眼睛,此情此景,他实在不愿再看那铁面无私赵正义一眼。
他已抱定主意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说。
只听脚步声音,果然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第一人脚步沉稳,下身显然很有功夫,南拳北腿,赵正义是北方豪杰,功夫大半都在两条腿上。第二人的脚步很重,却很浮,走进来时,还在轻轻喘着气,这人身上就算有武功,也好不到哪里去。铁传甲并没有听到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难道第三个走路时居然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那瞎子似乎站了起来,传声道:为了在下兄弟昔年的一点恩怨,无端劳动三位的大驾,已是不该,又害得三位在风雪中枯候多时,更是该死,但请三位恕罪。
他说话的声音永远不急不徐、冷冷淡淡,谁也听不出他说的是真心话,还是意存讥讽。
只听得赵正义的声音道:我辈为了江湖公道,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易二先生何必客气。
这人只要一开口,就是光明堂皇的话,但这种话铁传甲早已听腻了,简直想作呕。
又听见一个很苍老却又很清朗的声音道:老朽虽不过是个说书的,但平日说的也是江湖侠士们风光霁月的行径,心里更久已仰慕得很,今日承蒙各位看得起,能到这里来,更是三生有幸。
瞎子冷道:只望阁下回去后,能将这件事的是非曲折,向天下人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兄弟就得益非浅了。
那说书的赔道:这一点老朽更是义不容辞,老朽必定会将今日所见,一点不漏地说出来,边三爷找老朽来参与此事,也就是这意思。
铁传甲这才知道边浩找这人来的用意,他也不禁在暗中佩服边浩办事之周密,什么事都想到了。
突听独眼妇人道:不知这位朋友贵姓大名,能否见告?
这句话显然是对第三个人说的。
但第三个人并没有开腔,边浩却道:这位朋友素来不愿让别人知道他的姓名──
瞎子冷冷道:他的姓名和这件事并没有关系,他不愿说,我们也不必问,可是我们这些人的姓名,他却不能不知道。
边浩立刻就道:我们本有八兄弟,昔年承江湖抬爱,氢我们叫做中原八义,其实这也不过是朋友的抬爱──
瞎子忽又截口道:这并不是朋友们的抬爱,我兄弟武功虽不出名,相貌更不惊人,但平生做的事,莫不以义气为先,绝没有见不得人的。
赵正义大声道:中原八义,义薄云天,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那说书的也拍手道:中原八义,好响亮的名字,这位老先生想必就是大义士了。
瞎子道:我是老二,叫易明湖,昔日人称神目如电,可是现在──-
他惨笑了几声,嗄声道:现在我的名字叫有眼无珠,你记住了吧。
说书的赔笑道:在下怎会忘记。
卖野药的郎中道:我三哥宝马神枪边浩你已见过了,我行四,叫金风白。
说书的道:听阁下口音,好像是南阳府的人。
金风白道:正是。
说书的道:南阳府一贴堂金家药铺,是几十年的老字号,老朽小时也曾吃过一帖堂的驱虫散,不知阁下──
金风白惨笑道:连万牲园的少东都已在卖鸭脚,还提什么一帖堂呢?
说书的失声道:万牲园?莫非张老善人的公子也在这里?
金风白道:嗯。
说书的道:是哪一位?
那卖酒的道:就是我这卖鸭脚的。
说书的长长吸了口气,似乎不胜惊讶,又不胜感慨。
麻子抢着道:我是老七,叫公孙雨,因为我的麻子比雨点还密。
卖臭豆干的道:我是老八,叫赴汤蹈火西门烈,现在果然是一头挑油汤,一头挑烈火,卖的却是臭豆腐干。
说书的道:不知大义士在哪里?
公孙雨道:我大哥义薄云天翁天杰已被人害死,这是我大嫂──
独眼妇人道:我的名字可不好听,叫女屠户翁大娘,但你还是好好记着。
说书的陪笑道:老朽虽已年老昏庸,但自信记性还不错。
翁大娘道:我们要你将名字记住,并不是为了要靠你来扬名立字,而是要借你的嘴,将我们的血海深仇说出来,让江湖中人,也好知道其中真相。
说书的道:血海深仇?莫非翁大义士──-
公孙雨压声道:这人叫铁甲金刚铁传甲,害死我大哥的就是他!
金风白道:我兄弟八人情如手足,虽然每人都有自己的事,但每年中秋时都要到大哥的庄子里去住上几个月。
张承勋道:我兄弟八人本来已经够热闹了,所以一向没有再找别的朋友,那一年三哥却带了个人回来,还说这人是个好朋友。公孙雨恨恨:这人就是忘恩负义、卖友求荣的铁传甲!
金风白道:我大哥本就是个要朋友不要命的人,见到这姓铁的看来还像是条汉子,也就拿他当自己朋友一般看待,谁──他却不是人,是个畜生!
张承勋道:过完年后我们都散了,大哥却硬要留他多住两个月,谁知他竟在暗中勾结了我大哥的一些对头,半夜里闯来行凶,杀了我大哥,烧了翁家庄,我大嫂虽然侥幸没有死,但也受了重伤。
翁大娘嘶声道:你们看见我脸上这刀疤没有?这一刀几乎将我脑袋砍成两半,若不是他们以为我死了,我也难逃毒手!
公孙雨吼道:那时翁家庄的人全都死尽死绝,就没有人知道是谁下的毒手,你倒说,这人的心黑不黑?手辣不辣?
金风白道:我兄弟知道了这件事后,立刻抛下了一切,发誓要找到这厮为大哥报仇,今日总算皇天有眼──皇天有眼──
翁大娘压声:现在我们已将这件事的始末说了出来,三位看这铁的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赵正义沉声道:此事若不假,纵将铁传甲千万万剐,也不为过。
公孙雨跳了起来,怒吼道:此事当然是真的,一字不假,不信你们就问问他自己吧!
铁传甲咬着牙关,嗄声道:我早已说过,的确愧对翁大哥,死而无怨。
公孙雨大呼道:你们听见没有──你们听见没有──这是他自己说的!
赵正义厉声道:他自己既已招认,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说书的叹息:老朽也读过三国,说过岳传,但像这种心黑手竦、不忠不义的人,只怕连曹操和秦桧还望尘莫及。
翁大娘道:既是如此,三位都认为铁传甲是该杀的了!
说书的道:该杀!
赵正义道:何止该杀,简直该将他乱刀分×,以谢江湖!
突听一道:你口口声声不离江湖,难道你一个人就代表江湖么?
这声音简短而有力,每个字都像刀一样,又冷,又快──-
在这般屋子里,他至今才第一次说话,显然他就是那走路像野兽般,可以不发出丝毫声音来的第三个人了。
铁传甲心里一跳,忽然发现这声音很熟悉。
他忍不住张开眼来,就发现坐在赵正义和一个老者中间的,就是那孤独而冷漠的少年阿飞。
飞少爷?你怎会到了这里?
铁传甲几乎忍不住要惊呼出声来,但他却只是更用力地咬紧了牙关,没有说出一个字。
赵正义却已变色:朋友你难道认为这种人不该杀么?
阿飞冷冷道:我若认为他不该杀,你们就要将我也一同杀了,是不是?
易明湖缓缓道:我们将朋友请来,就是为了要朋友你主持公道,只要你说出此人为何不该杀,而且说得有理,我们立刻就放了他也无妨。
赵正义厉声道:我看他只不过是无理取×而已,各位何必将他的的话放在心上。
阿飞望着他,缓缓道:你说别人卖友求荣,你自己岂非也出卖过几百个朋友,那天翁家庄杀人的,你岂非也是其中之一,只不宗翁大娘没有见到你!
中原八义都吃了一惊,失声道:真有此事?
阿飞道:他要杀这姓铁的,只不过是杀人灭口而已!
赵正义本来还在冷笑着假作不屑状,此刻也不禁发急了。
大怒道:放你妈──-
他急怒之下,几乎也要和公孙雨一样骂起粗话来,蛤屁字到了嘴边,忽然想起这句话骂出来并没有效。
而他冷笑着说话:想不到你年纪轻轻,也学会了血口喷人,好在你这片面之词,没有人相信!
阿飞道:片面之词?你们的片面之词,为何就要别人相信呢?
赵正义道:铁某自己都已承认,你难道没有听见。
阿飞道:我听见了。
这四个字未说完,他腰畔的剑已抵住了赵正义的咽喉!
赵正义身经百战,本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但这次也不知怎地,竟未看出这少年是如何拔的剑!
他只觉眼前一花,剑尖已到了自己咽喉,他既无法闪避,更连动都不敢动了,嗄声道:你──你想怎样?
阿飞道:我只问你,那天到翁家庄去杀人,你是不是也有一份!
赵正义怒道:你疯了。
阿飞缓缓道:你若再不承认,我就杀了你!
这句话他说得平平淡淡,就好像是在说笑似的。
赵正义满脸大汗黄豆般滚了下来,颤声道:我──我
阿飞道:你这次回答最好小心些,千万莫要说错了一个字。
阿飞腰上插着的那柄剑,人人都早已看见了,人人都觉得有些好笑,但现在,却没有人再觉得好笑了。
阿飞缓缓道: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了!绝不会有第二次──我问你,翁天杰是不是你害死的?
赵正义望着他那双漆黑得看不到底的眸子,只觉自己的骨都已冰冷,竟不由自主地颤声道:是
这是字自他嘴里说出来,中原八义俱都耸然变色。
阿飞忽然一笑,淡淡道:各位不必生气,翁天杰之死,和他并没有丝毫关系。
中原八义又都怔住了。
阿飞道:他只不过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一个人在被逼时说出来的话,根本就算不得数的。
中原八义纷纷喝道:我们几时逼过他?
你难道还认为这是屈打成招么?
他若有委屈,自己为何不说出来?
纷乱中,只听易明湖缓缓道:铁传甲你若认为我兄弟冤枉了你,此刻正好向我兄弟解释!
这话声虽缓慢,但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竟将所有的怒喝声全都压了下去,此人双目虽盲,但内力之深,原都还在别人之上。
铁甲紧咬着牙关,满面俱是痛苦之色。
翁大娘道:你若是无话可说,就表示自己招认了,咱位可没有用刀逼着你。
铁传甲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飞少爷,我实在无话可说,只好×负你一片好心。
阿飞道:无论他说不说话,我都不想念他会是卖友求荣的人。
公孙雨怒吼道:事实俱在,你不信也得信。
翁大娘冷笑道:他不信就算了,咱们何必一定要他相信?
金风白道:不错,这件事根本和他没有关系。
阿飞道:我既已来了,这件事就和我有关系了。
翁大娘怒道:你算哪棵葱,敢来管咱们的闲事!
那樵夫大吼道:老子偏要伤伤了他,看你小子怎么样。
这人说话最少,动手却最快,话音末了,一柄斧头已向铁传甲当头砍了下去,风声虎虎,立劈华山!他昔年号称立劈华山,这一招乃是他的成名之作。铁传甲木头人般坐在那里,纵有一身铁布衫的功夫,眼见也要被这一斧劈成两半。
那说书的惊呼一声,只道他立刻就要血溅五步。
谁知在这时,突见剑光一闪,砰的一声,好好的一把大斧竟然断成两截,斧头当的跌在铁传甲面前。这变化虽快,但中原八义究竟都不是饭桶,每个人都瞧得清清楚楚,大家都不禁为之面色惨变,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只见阿飞手里的剑一偏,手握剑背托着了那樵夫的下巴。
那樵夫仰天一个筋斗摔出,人也疼得晕了过去。
方才阿飞一剑帛住了赵正义,别人还当他是骤出不意,有些侥幸,现在这一剑使出,大家才真的被骇得发呆了。
他们几乎不信蔬有这么快的剑!
阿飞此时却已若无其事地拉起了铁传甲的事,道:走吧,我们喝酒去
铁传甲竟身不由已地被他拉了起来。
公孙雨、金风白、边浩三个人同时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金风白嘶声道:朋友现在就想走了么?只怕没这么容易。
阿飞淡淡道:你还要我怎么样?一定要我杀了你么?
易明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让他走吧!
翁大娘嘶声道:怎么能让他走?我们这么多的心血难道就算──
易明湖冷冷道:就算喂了狗吧。
他脸色仍然阴森森的,只是向阿飞拱了拱手,道:阁下请吧,江湖中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谁的刀快,谁就有理!
阿飞道:多承指教,这句话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翁大娘早已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跺着脚道:你怎么能放走,怎么能放他走!
易明湖面上却木无表情,缓缓道:你要怎么?难道真要他将我们全都杀了么?
边浩黯然道:二哥说的不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活着,总有复仇的机会。
翁大娘忽然扑过去,揪住他的衣襟,嘶声道:你还有脸说话?这又是你带回来的朋友,双是你──-边浩惨笑道:不错,他是我带回来的,我好歹要对大嫂有个交待。
只听嘶的一声,一片衣襟被扯了下来,他的人已转身冲了出动,翁大娘怔了怔,失声道:老三,你回来──
但她追出去时,边浩已走得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易明湖叹了口气,喃喃道:让他走吧,但愿他能将他那老友找来。
金风白眼睛一亮,动容道:二哥说的莫非是────
易明湖道:你既然知道是谁,何必再问!
金风白的眼睛里发出了光,喃喃道:三哥若真能将那人找出来,这小子的剑再快也没有用了。
赵正义忽然笑了笑,道:其实边三侠用不着去找别人的。
金风白道:哦!
赵正义沉声道:明后两日,本有三位高人要到这里来,那少年纵然有三头六臂,我也要叫他三个脑袋都搬家!
金风白道:是哪三位?
赵正义缓缓道:各位听那三位的名字,只怕要吓一跳──
虽然是正午,天色却阴沉得犹如黄昏。
阿飞不急不徐地走着,就和铁传甲第一次看到他时完全一样,看来是那么孤独,又那么疲倦。
但铁传甲现在已知道,只要一遇到危险,这疲倦的少年立刻就会振作起来,变得鹰一般敏锐、矫健。铁传甲走在他身畔,心里也不知有多少话想说,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李寻欢也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和李寻欢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已学会了用沉默来代替语言,他只说了两个字:多谢。
但他立刻发现连这两个字也是多余的,因为他知道阿飞也和李寻欢一样,在他们这种人面前,你永远不必说谢字。
道旁有个小小的六角亭,在春秋祭日,这里想必是扫墓的人脚的地方,现在亭子里却只有积雪,阿飞走过去,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肯将心里的冤屈说出来?
铁传甲沉默了很久,长长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我宁死也不能说。
阿飞道:你是个好朋友,但你们却弄错了一件事。
铁传甲道:哦?
阿飞道:你们都以为性命是自己的,每个人都有权死!
铁传甲道:这难道错了。
阿飞道:当然错了。
他霍然转过身,瞪着铁传甲,道:一个人生下来,并不是为了要死的。
铁传甲道:呆是,一个人若是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
阿飞道:就算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也要奋力求生。
他瞪着铁传甲,厉声道:老天为你做的事真不少,你为老天做过什么。
铁传甲怔了怔垂首道:什么也没有。
阿飞道:佻的父母养育了你,所费的心血更大,你又为他们做过什么?
铁传甲头垂得更低。
阿飞道:你可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若是说出来就对不起朋友,可是你若就这样死了,又怎么对得起你的父母,怎么对得起老天?
铁传甲紧握着双拳,掌心已不禁沁出了冷汗。
这少年说的话虽简单,其中却包含着最高深的哲理,铁传甲忽然发现他有时虽显得不大懂事,但思想之尖锐,头脑之清楚,几乎连李寻欢也比不上他,对一些世俗的小事,他也一窍不通,因为他根本不屑去注意那些事。阿飞一字字道:“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活着,没有人有权自已去送死!”
铁传甲满头大汗涔涔而落,抬起头道:“我错了,我错了──-”
他忽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头道:“我不愿说出那件事其中的曲折,只因……”
阿飞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信任你,你用不着向我解释。”
铁传甲忍不住问道:“但你又怎能断定我不是卖友求荣的人呢?”
阿飞淡淡道:““我不会看错的。”
他眼睛闪着光,充满了自信,接着又道:“这也许因为我是在原野中长大的,在原野中长大的人,都会和野兽一样,天生就有一种分辨善恶的本能。”
在李寻欢的感觉中,天下若还有件事比“不喝酒”更难受,那就是“和讨厌的人在一起喝酒”。
他发现在“兴云庄”里的人,实在一个比一个讨厌,比起来游龙生还是基中最好的一个,因为他多少不拍马屁。
讨厌的人若又拍马屁,那简直令人汗毛直竖。
李寻欢只有装病。
龙啸云自然很了解他的脾气,并没有勉强他,于是李寻欢就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天黑。
他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也会发生很多有趣的事。
风吹竹叶如轻涛拍岸。
屋顶上有个蜘蛛正开始结网,人岂非也和蜘蛛一样?世上每个人都在结网,然后将自已网在中央。
李寻欢也有他的网,他这一生却再也休想自网中逃出来,因为这网本来就是他自已结的。
想到今天晚上和林仙儿的约会,他眼晴里不禁闪出了光,但想起铁传甲,他目光又不禁黯淡下来。
天终于黑了。
李寻欢刚坐起。忽然听到雪地上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向这边走了过来,于是他立刻又躺下。
他刚躺下,脚步声已到了窗外。
李寻欢忍耐着,没有问他是谁,这人居然也不进来,显然来的绝不是龙啸云,若是龙啸云就绝不会在窗外逡巡。
那么来的是谁呢?
诗音?
李寻欢热血一下了全都冲上了头顶,全身都几乎忍不住要发起抖来,但这时窗外已有人在轻轻咳嗽。
接着一人道:“李兄睡了么?”
这是“藏剑山庄”游少庄主的声音。李寻欢长称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是愉快,还是失望。
他拖着鞋子下床,拉开门,笑道:“稀客稀客,请进请进。”
游龙生走进来坐下,眼睛却一直没有向李寻欢瞧一眼,李寻欢燃起灯,发现他脸色在灯光下看来有些发青。
脸色发青的人,心里绝不会有好意。
李寻欢目光闪动,笑问道:“喝茶?还是喝酒?”
游龙生道:酒。
李寻欢笑道?“好,我屋里本就从来没有喝茶的人。”?
游龙生连喝了三杯,忽然瞪着李寻欢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喝酒?
李寻欢微笑道:酒称钓诗钩又称扫愁帚,但游龙生既无愁可扫,想必也无诗可钓,喝酒莫非是为了壮胆么?
游龙生瞪着他,忽然仰面狂笑起来。
只听呛啷一声,他已拔出了腰畔的剑。
剑光如一泓秋水。
游龙生突然顿住笑声,瞪着李寻欢道:你可认得这柄剑?
李寻欢用他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剑背,喃喃道:好剑!好剑!
他似乎禁不得这逼人的剑气,又不住咳嗽起来。
游龙生目光闪动,沉声道:李兄既然也是个爱剑的人,想必知道这柄剑虽然比不上鱼肠剑上古神兵,但在武林中的名气,却绝不在鱼肠剑之下。
李寻欢闭起眼睛,悠然道:专诸鱼肠,武予夺情,人以剑名,剑因人传,人剑辉映,气冲斗牛。
游龙生道:不错,这是三百年前,一代剑豪狄武子的夺情剑!但有关这柄剑的掌故,李兄也许还不知道。
李寻欢道:请教!
游龙生目光凝注着剑锋,缓缓道:狄武子爱剑成痴,孤×绝世,直到中年时,才爱上一位女士,两人本来已有婚约,谁知这位姑娘却在他们成亲的前夕,和他的好友神刀彭琼在暗中约会,狄武子伤心气愤之下,就用夺情剑杀了彭琼,从此以剑为伴,以剑为命,再也不谈婚娶之事。
他突然抬起头,凝注着李寻欢,道:李兄也许会觉得这故事情节简单,毫无曲折,听来未免有些索然无味,但这却是真人实事,绝无半分虚假。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只觉得这位狄武子剑法虽高,人却未免太小气了些,岂不问,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履,堂堂的男子汉,岂可为了儿女之情,就伤了朋友之义!
游龙生冷笑道:但我却觉得这位狄武子前辈实在可称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也唯有这样的英雄,用情才会如此之深,如此之专。
李寻欢微笑道:如此说来,阁下今夜莫非也想学学三百年前的狄武子么?
游龙生目中陡然射出了寒光,冷冷道:这就要看李兄是否要学三百年前的彭神刀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月上梅梢,佳人有约,这风光是何等绮丽,阁下又何苦煮鸡焚情,大煞风景呢?
游龙生厉声道:如此说来,阁下今夜是非去不可的了!
李寻欢道:若是请林姑娘那样的佳人空候月下,在下岂非成了风流罪人。
游龙生苍白的脸突然涨得通红,满头青筋都暴露了出来,剑锋一转,哧的自李寻欢的脖子旁刺了出去。
李寻欢却仍然面带微笑,淡淡道:以阁下这样的剑法,要学狄武子只怕还嫌差了些。
游龙生怒道:就这样的剑法,要杀你却已是绰绰有余了。
喝声中他已又刺出十余剑!
只听剑风破空之声,又急又响,桌上的酒壶竟啪的被剑风震破了,壶里的酒流到桌上,又流下了地。这十余剑实是一剑快过一剑,但李寻欢却只是站在那里,仿佛连动也没有动,这十余剑也不知怎地全都刺空了。
游龙生咬了咬牙,出剑更急。
他见到李寻欢双手空空,是以想以急锐的剑法,逼得李寻欢无暇抽刀。
他所畏惧的只不过是小李飞刀而已。
谁知李寻欢根本就没有动刀的意思,等他后面这一轮急攻又全都刺空了之后,李寻欢忽然一笑,道:年纪轻轻的,有这样的剑法,在一般人说来已是很难得的了,但以你的家世和师承说来,若以这样的剑法去闯荡江湖,不出三五年,你父亲和你师傅的招牌只怕就要砸在你手上了。
在漫空剑影之中,他居然还能好整以暇的说话,游龙生又急又气,怎奈剑锋偏偏沾不到对方衣袂。
原来他一剑刚要刺向李寻欢咽喉,便发现李寻欢身子在向左转,他剑锋当然立刻跟着改向左,谁知李寻欢身子根本未动,他剑势再变,还是落空,所以他这数十剑虽然剑剑都是制人死命的杀手,但到了最好一刹那时,却莫名其妙的全都变成了虚招。
游龙生咬紧牙关,一剑向李寻欢胸膛刺出,暗道:这次无论你玩什么花样,我都不上你的当了。
只见李寻欢左肩微动,身子似将右旋。
要知高手相争,讲究的就是观人于微,敌未动,我先动,敌将动,我已动,游龙生是名家之子,自然明白这道理,眼神之利,亦非常人能及。对方的动作无论轻微,都绝对逃不过他眼里。
但他也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才上了李寻欢的当,空自刺出数十剑虚招,所以这次他拿定主意,李寻欢无论怎么样动,他全都视而不见,这一剑绝不再中途变招,闪电的直刺李寻欢胸膛。
谁知这次李寻欢身上竟真的向右一转,游龙生的剑便擦着李寻欢的胸膛刺了过去,又刺空了。
等他发觉招已用老,再想变招已来不及了,只听呛的一声龙吟,李寻欢长而有力的手指在他剑脊上轻轻一弹!
游龙生只觉虎口一震,半边身子都发了麻,掌中剑再也把持不住,龙吟之声未绝,长剑已闪电般穿窗而出!穿入竹林,在夜色中一闪就瞧不见了。
李寻欢还是站在那里,两只脚根本未曾移动过半步。
游龙生但觉全身热血一下子全冲上头顶,一下子又全都落了下去,直落到脚底,他全身都发起冷来。李寻欢微笑着拍了拍他肩头,淡淡道:夺情剑非凡品,快去捡回来吧。
游龙生跺了跺脚,转身冲出,冲到门口,又停下脚步,颤声道:你──你若有种,就等我一年,一年后我誓复此仇。
李寻欢道:一年?一年只怕不够。
他缓缓接着道:你天资本不错,剑法也不弱,只可惜心气太浮,是以出剑乱而不纯,急而不厉,而且太躁进求功,是以一旦遇着比你强的对手,你自己先就乱了,其实你若沉得住气,今日也未必不能伤我。游龙生眼睛一亮,还未说话,李寻欢却又已接着道:但这沉得住气四个字,说来不难,做来却谈何容易,所以你若想胜我,至少要先苦练七年练气的功夫!
游龙生面上阵青阵白,拳白捏得格格直响。
李寻欢一笑道:你去吧,只工我能再活七年,只管来找我复仇就是,七年并不算长,何况君子复仇,十年也不算晚。
天地又恢复了静寂,竹涛仍带着幽香。
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夜色,静静的伫立了许久,叹息着喃喃道:少年人,你不必恨我,其实我这是救了你,你若再和林仙儿纠缠下去,这一生只怕就算完了。
他拂了拂衣上的尘土,正要往我走。
他知道林仙儿现在必定已在等着他,而且必定已准备好了钓钩,但他并没有丝毫辅惧,反而觉得有趣。
游龙生临走时候,已没有他平时那么高傲,那么冷漠,他忽然冲动了起来,向李寻欢嘶声道:你若真的喜欢林仙儿,迟早会后悔的,她早已是我的人了,早已和我有了──有了-──你何苦定会拾我的破靴子。
但李寻欢却淡淡笑道:旧靴子穿起来,总比新靴子舒服合脚的。
想起游龙生那时的表情,李寻欢就觉得又可怜,又可笑──但林仙儿真是他说的那种女孩子么?
李寻欢缓缓走出门,忽然发现有灯光穿林而来。
两个青衣小×,提着两盏青纱灯笼,正在悄悄地说,偷偷地笑,一瞧见李寻欢,就说也不说,笑也不笑了。
李寻欢反而微笑起来,道:是林姑娘要你们来接我的?
左面的青衣小×年纪较大,身材较高,垂首作礼道:是夫人叫我们来请李相公去──-
李寻欢失声道:夫人?
他忽然紧张起来,追问道:是哪位夫人?
青衣小×忍不住抿嘴一笑,道:我们庄只有一位夫人。
李寻欢木立在那里,神思似已飞越过竹林,飞上了那小楼──
十的前,那小楼是他常去的地方,他记得那张铺着在理石面的桌子上,总已摆好了几样他最爱吃的小菜。
李寻欢茫然走着,猛抬头,又已到了小楼下。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看来和十年前没有什么两样,甚至连窗框上的积雪,也都和十年前同样洁白可爱。
但十年毕竟已过去了。
这漫长的十年时光,无论谁也追不回来。
李寻欢蜘躇着,实在没有勇气踏上这小楼。
可是他又不能不上去。
无论她是为什么找他,他都没有理由推却。
李寻欢刚踏上小楼,就骤然呆住。
漫长的十年,似乎在这一刹那间忽然消逝,他似已又回到十年前,望着那垂着的珠帘,他的心忽然急促地跳了起来,跳得就像是个正坠入初恋的少年──十年前的温柔、十年前的旧梦──
李寻欢不敢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非但对不住龙啸云,也对不住自己,他几乎忍不住要转身逃走。
但这时珠帘内已传出她的声音,道:请坐。
这声音仍和十年前同样柔美,但却显得那么生疏,那么冷漠,若不是桌上的那几样菜,他实难想念帘中人就是他十年前的旧友。
他只有坐下来,道:多谢。
珠帘掀起,一个人走了出来。
李寻欢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但走出来的却是那孩子,他身上仍穿着鲜红的衣服,脸色却苍白如纸。
好仍留在帘后,只是沉声道:莫要忘记娘方才对你说的话,快去向李大叔敬酒。
红孩儿道:是。
李寻欢的心似已绞住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就算他明知自己绝没有做错,此刻望着这孩子苍白的脸,心里仍不禁有种犯罪的感觉。
诗音,诗音,你找我来,难道就是为了要如此折磨我。
这种酒他怎么喝得下去,可是他又怎能不喝?
红孩儿道:侄儿以后虽已不能练武功,但男子汉总也不能终生托庇在父母膝下,但求李大叔念在昔日之情,传授给侄儿一样防身之道,也免得侄儿受小人欺负。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手伸出来,指尖已挟着柄小刀。
林诗音已在帘后道:李大叔从未将飞刀传人,有了这柄刀,你就有了护身符,还不快多谢李大叔。
红孩儿果然×倒在地,道:多谢李大叔。
李寻欢笑了笑,暗中去叹息忖道:母亲的爱子之心,实是无微不至,但儿子对母亲又如何呢?──-
沉闷,闷得令人痛苦。
青衣小×已带关那孩子走了,但林诗音仍在帘后,却还是不让李寻欢走。
李寻欢本不是个拘谨的人,但在这里,他忽然觉自己已变得像具呆子般手足失措。
夜已深了。
林仙儿是不是还是等着他?
林诗音忽然道:你有事?
李寻欢道:没──-没有。
林诗音默然半晌,缓缓道:你一定见过了仙儿。
李寻欢道:见过一两次。
林诗音道:她是个很可怜的女孩子,身世很悲苦,你若已见过她的父亲,就可以想见她的不幸。
嗯。
林诗音道:有一年我到舍身崖去许愿,见到她正准备舍身跳崖,我就救了她──你可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而不惜跳崖舍身么?李寻欢道:不知道。
林诗音道:她是为了她父亲的病。
李寻欢也只有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林诗音道:她不但聪明美丽,而且极有上心,她知道自己的出身太低,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分外努力,总怕别人瞧不起她。
李寻欢笑了笑,道:如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瞧不起她了。
林诗音道:这也是她自己奋斗得来的,只不过她年纪毕竟太轻,心肠又太,我总是怕她会上别人的当。
李寻欢苦笑忖道:她不要别人上她的当,已经谢天谢地了。
林诗音道:我只希望她日后能找个很好的归宿,莫要糊里糊涂的被人欺骗,伤心痛苦一辈子。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林诗音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你难道不明白?
他的确明白了。
林诗音将他留在这里,原来就是不愿他去赴林仙儿的约会,这约会的事,自然是游龙生告诉她的。
林诗音缓缓道:无论如何,我们总是多年的朋友,我想求你一件事。
李寻欢的心在发疼,却微笑道:你要我莫要去找林仙儿?
林诗音道:不错。
李寻欢长长吸了口气,道:你──你以为我看上了她?
林诗音道:我不管你对她怎样,只要你答应我的要求。
李寻欢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喃喃道:不错,我是无药可救的浪子,我若去找她,就是害了她
李寻欢听了林诗音的话,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喃喃道:不错,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浪子,我若去找她,就是害了她──
林诗音道:你答应了我?
李寻欢咬了咬牙,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一向都很喜欢害人么?
忽然间,一只手伸出来,紧紧拉着珠帘。
这只手是如此温柔,如此美丽,却因握得太紧,白玉般的手背上就现出了一条条淡青色的筋络,珠帘断了,珠子落在地上,仿佛一串琴音。
李寻欢望着这只手,缓缓站起来,缓缓道:告辞了。
林诗音的手握得更紧,颤声道:你既已走了,为什么又要回来?我们本来生活得很平静,你──你为什么又要来搅乱我们?
李寻欢的嘴紧闭着,但嘴角的肌肉却在不停的抽搐──-
林诗音忽然自帘中嗄声道:你害了我的孩子还不够?还要去害她?
她的脸是那么苍白,那么美丽。
她眼波中充满了激动,又充满了痛苦。
她从严也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失常过。
这一切,难道中只不过是为了林仙儿?
李寻欢没有回头。
他不敢回头,不敢看她。
他知道他此时若是看了她一眼,恐怕就会发生一些令彼此都要痛苦终生的事,这令他连想都不敢去想──
他很快地走下楼,却缓缓道: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求我的,因为我根一就没有看上过她!
林诗音望着他的背影,身子忽然软软的倒在地上。
水池已结了冻,朱栏小桥横跨在水上。
李寻欢痴痴地坐在小桥的石阶上,痴痴地望着结了冰的荷塘,他的心,也正和这荷塘一样。
远远望,可以看到冷香小筑中的灯光。
林仙儿还在等着他?
他明知林仙儿今夜要他去,一定有她的用意,他明知自己去了后,一定会发生许多极惊人,也极有趣的事。
但他还是坐在这里,远远望着那昏黄的灯光。
他又不停的咳嗽起来。
忽然间,冷香小筑那边有人影一闪,向黑暗中掠了出去。
李寻欢立刻也飞身而起。
他身形之快,无可形容,但等他赶到冷香小筑那边去的时候,方才的人影早已瞧不见了,似乎已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李寻欢迟疑着:难道我看错了!
但只有这一双足印,他还是无法判断此人掠去的方向。
李寻欢掠下屋,窗内灯光仍亮。
他弹了弹窗子,轻唤道:林姑娘。
屋子里没有应声。
李寻欢一掠和窗,忽然发现五双酒杯,连底都嵌入桌面里,骤然望去,赫然一朵梅花!
梅花盗!
林仙儿难道已落入梅花盗手里?
李寻欢手按在桌上,力透掌心,五只酒杯就弹了起来!
李寻欢手里拿着酒杯,掌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突听哧的一声,桌上的灯光,首先被打灭,接着,急风满屋,也不知有多少暗器,从四百八方向李寻欢打了过来。
但普天之下的暗器,又有那一样能比得上小李飞刀!
李寻欢身子一转,两只手已接着了十七八件暗器,人已跟着飞身而起,没有他接住的暗器,就全都自他足底打过。
屋子外这时才响起了呼喝×咤声!
梅花盗,你已逃不了,快出来送死吧!
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我们今日也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老实告诉你,洛阳府的田七爷今天已赶来了,还有公孙大侠,再加上赵大爷,龙四爷-──
李寻欢摇了摇头,苦笑暗道:果然是田七到了。
只听这人又道:朋友既已到了这里,为何不肯出来相见?
李寻欢轻轻咳嗽了两声,粗着喉咙道:各位既已到了这里,为何不肯进来相见?
屋外又起了一阵惊动,纷纷道:这小子是想诱我们入屋。
这时又有一人的语声响起,将别人的声音全都压了下去。
这声音清亮高冗,朗声道:梅花盗本来就是只会在暗中偷鸡摸狗之辈,那里敢见人。
请将不如激将,大家立刻也纷纷骂道:“不错,梅花盗确是有些鬼鬼祟祟,但和我又有何关系?”
那清朗的语声道:“你是梅花盗是谁?”
另一个人道:“公孙大侠还问他干什么,赵大爷绝不会看错的,此人必是梅花盗无疑。”
李寻欢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道:“赵正义,我早就知道这都是你玩的花样!”.笑声中,他身形已燕子般掠出窗户,窗外群豪有的人呼喝着向前扑,有的人惊叫着往后退。
龙啸云大呼道:“各位莫动手,这是我的兄弟李寻欢!”
李寻欢身形一转已找到了赵正义,掠到他面前,微笑道:“赵大爷你高明的眼力,若非在下手脚还算灵便,此刻已做了梅花盗的替死鬼了,那死得才叫冤枉。”
赵正义脸色铁青,冷冷道:“三更半夜,一个人鬼鬼崇崇地躲在这里,我不将他看成梅花盗却将他看成谁?我怎知阁下的病忽然好了,又偷偷溜到这里来。
李寻欢淡淡道:我用不着偷偷溜到这里来,无论那里我都可光明正大地走来走去,何况,赵大爷又怎知不是此间的主人约我来的?
赵正义冷笑道:我倒不知道阁下和林姑娘有这份交情,只不过,谁都知道林姑娘今夜是绝不会到这里来的。
李寻欢道:哦?
赵正义道:林姑娘为了躲避梅花盗,今天下午已搬出了冷香小筑。
李寻欢道:纵然如此,阁下先问清楚了再下毒手也不迟。
赵正义道:对付梅花盗这种人,只有先下手为强,等问清楚再出手就迟了。
他句句话都说得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李寻欢大笑道:好个先下手为强!如此说来,李革今日若死在赵大爷手上,也只能算我活该,一点也怨不得赵大爷。
龙啸云干咳两声,赔笑道:黑夜之间,无论谁都会偶然看错的,何况──
赵正义忽又冷冷道:何况,也许我并没有看错呢?
李寻欢道:没有看错?难道赵大爷认为李某就是梅花盗?
赵正义冷笑道:那也难说得很,大家只知道梅花盗轻功很高,出手很快,至于他究竟是姓张,还是姓李?是谁也不知道了。
李寻欢悠然道:不错,李某轻功既不低,出手也不慢,梅花盗重现江湖,也正是李某再度入关的时候,李寻欢若不是梅花盗,那才是怪事一件。
他笑了笑,瞪着赵正义缓缓道:但赵大爷既然认定了李某就是梅花盗,此刻为何还不出手?
赵正义道:早些出手,迟些出手都无妨,有田七爷和摩云兄在这里,今日你还想走得了么?
龙啸云脸色这才变了,强笑道:大家只不过是在开玩笑,千万不可认真,龙啸云敢以自家性命担保,李寻欢绝不是梅花盗。
无正义沉着脸道:这种事自然万万开不得玩笑的,你和他已有十年不见,怎能保证他?
龙啸云胀红了脸,道:可是──-可是我深知他的为人──-
一人忽然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龙四爷总该听说过吧。
这人瘦如竹竿,面色腊共,看起来仿佛是个病夫,但说起话来却是语声清朗,正是以摩云十四名震天下的摩云手公孙摩云。
他背后一人始终面带笑容,背负双手,看来又仿佛是个养酋处优的富家翁,此刻忽然哈哈一笑,道:不错,我田七和李探花也是数十年的交情,但现在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我也只好将交情搁在一边。
李寻欢淡淡道:我朋友虽不少,但像田七这么样有身份的朋友却一个也没有,田七也用不着我攀交情。
田七脸色一沉,目中立刻现出了杀机。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田七爷翻脸无情,脸上一瞧不见笑容,立刻就要出手杀人,谁知此番他非但没有出手,而且连话都不说了。
只见公孙摩云、赵正义、田七,三个人将李寻欢围在中间,三个人俱是脸色铁青,咬牙切齿。
但三人只是瞪着李寻欢手里的刀,看来谁也没有抢先出手之意。
李寻欢连眼角也不瞧他们一眼,悠然道:我知道三位此刻都恨不得立刻将我置于死地,只因杀了我这梅花盗之后,非但立刻荣华富贵,美人在抱,而且还可换得个留芳百世的美名。
赵正义扳着脸道:黄金美人,等闲事耳,我们杀你,只不过是为了要替江湖除害而已。
李寻欢大笑道:好光明啊,好堂皇,果然不愧为铁面无私,侠义无双!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徐徐道:但阁下为何还不出手呢?
赵正义的目光随着他的手转来转去,也不开口了。
李寻欢道:哦,我知道了,田七爷一条棍棒压天下,三颗铁胆定乾坤,赵大爷想必是在等着田七爷出手,田七爷自然也是义不容辞的了,是么?
田七双手背负在身后,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
李寻欢道:田七爷难道也在等着公孙先生出手?嗯,不错,公孙先生摩云十四式矢矫变化,海内无双,自然是应该让公孙先生先出手的。
公孙摩云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个聋子,连动都不动。
李寻欢仰天大笑道:这倒怪了,三位都想将我杀之而后快,却又都不肯出手,莫非三位都不愿抢先争功,在互相客气?
公孙摩云等三人倒也真沉得住气,李寻欢无论如何笑骂,这三人居然还是充耳不闻。
其实三人心里早已都恨不得将李寻欢踢死,但小李神刀,例不虚发,李寻欢只要一刀在手,有谁敢先动?
他们三人不动,别人自然更不敢劫了。
龙啸云忽然笑道:兄弟,你到现在难道还看不出他们只不过是在跟你开玩笑?走走走,我们还是喝杯酒去挡挡寒气吧。
他大笑着走过去,挽住了李寻欢的肩头。
李寻欢面色骤变,失声道:大哥你──-
他想推开龙啸云,却已迟了!
就在这时,只听呼的一声,田七的手已自背后抽出,一条尺二寸长的金丝夹藤软棍,已毒蛇般的抽在李寻欢腿上。
李寻欢掌中空有独步天下,见者丧胆的小李神刀,但身子已被龙啸云热情的手臂揽住,这飞刀那里还能发得出去。
但闻啪的一声,他两条腿已疼得跪了下去,公孙摩云出手如风,已点了他背后七处大穴。
赵正义跟着飞起一腿,将他踢得滚出两丈外。
龙啸云跳了起来,大吼道:你们怎能如此出手?快放了他。
他狂吼着向李寻欢扑了过去。
赵正义冷冷道:纵虎容易擒虎难,放不得的。
田七道:龙四爷,得罪了!
公孙摩云已横身挡住了龙啸云的去路,龙啸云双拳齐出,但田七的的金丝夹藤软棍已兜住了他的腿。
软棍一抖,龙啸云哪里还站得住脚,赵正义不等他身子再拿直站稳,已在他软胁上点了一穴。
龙啸云扑地跪倒,哽声道:赵大哥,你──你怎能如此──
赵正义沉着脸道:你我虽然义结金兰,但江湖道义却远重于兄弟之情,但愿你也能明白这道理,莫要再为这武林败类自讨苦吃了。
龙啸云道:他绝不是梅花盗,绝不是!
公孙摩云道:四爷,你是有家有室,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若是被这种淫棍拖累,岂非太不值得了么?
龙啸云嘶声道:只要你们先放了他,无论多大的罪,龙啸云都宁愿替他承当。
赵正义厉声道:你愿为他承当?可是你的妻子呢?你的儿女呢?你难道也忍心眼看他们被你连累?
龙啸云骤然一震,全身都发起抖来。
李寻欢的飞刀虽仍在手,怎奈已是永远再也发不出去的了!
这一身傲骨,一生寂寞的英雄,难道竟要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龙啸云目中不禁流下泪来,颤声道:兄弟,全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黎明前的一段时候,永远是最黑暗的。就连大厅里辉煌的灯光,也都冲不破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群人聚在厅外的石阶上,正窃窃私议!
田七爷果然了不起,你看他那一棍出手有多快,就算龙四爷不在那里挡着,我看李寻欢也躲不开。
何况旁边还有公孙大侠和赵大爷呢。
不错,难怪别人说赵大爷的两条腿可值万两黄金,你瞧他踢出去的那一脚,要多漂亮有多漂亮。
常言道,南拳北腿,咱们北方的豪杰,腿法本就高强。
但公孙大侠的掌法又何尝弱了,若非他及时出手,李寻欢就算挨了一棍子,也未必会倒去。
田七爷、赵大爷,再加上公孙大侠,嘿,李寻欢今日掸着他们三位,真是倒了霉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若非龙四爷──-
龙四爷又怎样,他对李寻欢还不够义气吗?
龙四爷可真是义气千云,李寻欢能交到他这种朋友,真是运气!
龙啸云坐在大厅里的红木椅上,听到这些话,心里就像被针刺一样,满头汗出如雨。
只见李寻欢伏在地上,又不停地咳嗽起来。
龙啸云忍不住流泪道:兄弟,全是我该死,你交到我这朋友,实在是──是你的不幸,你──你这一生全是被我拖累的。
李寻欢努力忍住咳嗽,勉强笑道:大哥,我只想要你明白一件事,若让我这一生重头再活一次,我还是会毫不考虑就交你这朋友的。
龙啸云但觉一阵热血上涌,竟放声大哭道:可是──若非我阻住了你出手,你又怎会--怎会──
李寻欢柔声道:我知道大哥你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我只有感激。
龙啸云道:但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不是梅花盗!你为什么──为什么要──-
李寻欢笑了笑道:生死等闲事耳,我这一生本已活够了,生有何欢,死有何怜?为什么还要在这些匹夫小人面前卑躬曲膝!
田七一直含笑望着他们,此刻忽然抚掌笑道:骂得好,骂得好!
公孙摩云冷笑道:他明白今日无论说什么,我们都不会放过他,也只好学那泼妇骂街,临死也落得个嘴上爽快了!
李寻欢淡淡道:不错,事已至此,我但求一死而已,但此刻李某掌中已无飞刀,各位为何还是不肯出手呢?
公孙摩云那张枯瘦腊黄的脸居然也不禁红了红。
赵正义却仍是脸色铁青,沉声道:我们若是此刻就杀了你,江湖中难免会有你这样的不肖之徒,要说我们是假公济私,我们要杀你,也要杀得公公道道。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赵正义,我真佩服你,你虽然满肚子男盗女娼,但说话却是句句仁义道德,而且居然一点也不脸红。
田七笑道:好,姓李的,算佻有胆子,你若想快点死,我倒有个法子。
李寻欢叹道:我本来也想骂你几句,只不过却怕脏了我的嘴。
田七听而不闻,还是微笑道:你若肯写张悔罪书,招供你的罪行,我们现在就让你舒舒服服的一死,你也算求仁得仁,死得不冤了。
李寻欢想也不想,立刻道:好,我说,你写──-
龙啸云失声道:兄弟,你招不得!
李寻欢也不理他,接着道:我的罪孽实是四曲难数,罄竹难书,我假冒伪善,内心奸诈,夹私陷权,挑拔离间,趁人不备,偷施暗算,不仁不义,卑鄙无耻的事我几乎全都做尽了,但却还是大模大样的自命不凡!
只听啪的一声,赵正义已反手一掌,打在他脸上!
李寻欢却还是微笑道:无妨,他打我一巴掌,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而已。
赵正义怒吼道:姓李的,你听着,就算我还不愿杀你,但我却朋事梧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信不信?
李寻欢纵声大笑道:我若怕了你们这些卑鄙无耻,假仁假义的小人,我也枉为男子汉了!你们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吧。
赵正义喝道:好!
龙啸云坐在椅上,全身直抖,颤声道:兄弟,原谅我,你是英雄,但我──却是个懦夫,我──
李寻欢微笑道:这怨不得大哥你,我若也有妻子,也会和大哥同样做法的。
这时赵正义的铁掌早已捏住了他的软骨酸筋,那痛苦简直非人所能忍受,李寻欢已疼得流汗,但还是神色不变,含笑而言。
就在这时,突听大厅外有人道:林姑娘,你是从哪里回来?──这位是谁?
只见林仙儿衣衫零乱,云×不整,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身旁还跟着个少年,在如此严寒的天气里,他身上只穿着件很单薄的衣衫,但背脊却仍挺得笔直,仿佛世上绝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弯腰!
他身上竟背着个死尸。
阿飞!
阿飞怎会忽然来了?
李寻欢心里一阵激动,也不知是惊是喜?但他立刻扭转头,因为他不愿被阿飞看到他如此模样。
他不愿阿飞为他冒险出手。
阿飞还是看到他了。
他冷漠坚定的脸,立刻变得激动起来,大步冲了过去,赵正义并没有阻拦他,因为赵正义已领教过这少年的剑法。
但公孙摩云却不知道,已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应声道:佻是谁?想干什么?
阿飞道:我想教训教训你!
喝声中,他已出了手。
林仙儿,她只是吃惊的望着李寻欢,根本没有注意到别人,至于龙啸云,他似已无心再管别人的闲事了。
奇怪的是,阿飞居然也没有闪避。
只听砰的一声,公孙摩云的拳头已打在阿飞胸膛上,阿飞连动都没有动,公孙摩云自己却疼得弯下腰去。
阿飞再也不瞧他一眼,自他身旁走过,走到李寻欢面前,道:他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微笑道:你看我会不会地有这种朋友。
这时公孙摩云又怒吼着扑了上来,一掌后在阿飞的背心,阿飞突然转身,只听又是砰的一声。
公孙摩云的身子突然飞了出去。
群豪面上全都变了颜色,谁也想不到名动江湖的摩云手在这少年面前,竟变得像是个稻草人般不堪一击。
只有田七却大笑道:朋友好快的出手,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江湖英雄出少年。
他抱拳一揖,笑道:在下田七,不知搁下高姓大名,可愿和田七交个朋友。
阿飞道:我没有名字,也不愿交你这种朋友。
别的面色又变了,田七却仍是满面笑容,道:少年人倒是快语,只可惜交的朋友却选错了。
阿飞道:哦?
田七指着李寻欢道:他是你的朋友?
阿飞道:是
田七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阿飞道:知道
田七笑了笑,道:你也知道他就是梅花盗?
阿飞动容道:梅花盗?
田七道:这件事说来的确令人难以相信,只不过事实俱在,谁也无法否认。
阿飞瞪着他,锐利的目光就像是要刺入他心里。
阿飞冷冷道:佻不必问他,他绝不是梅花盗。
田七道:为什么?
阿飞忽然将肘下夹着的死尸放了下来,道:因为这才是梅花盗!
群豪又一惊,忍不住都逡巡着围了过来。
只见这死尸又干又瘦,脸上刀疤纵横,也看不出他本是何面貌,身上穿的是件紧身黑衣,连肋骨都凸了出来。
他紧咬着牙齿,竟是死也不肯放松,身上也瞧不见什么伤痕,只有咽喉已被刺穿了个窟窿。
田七又笑了,大笑道:你说这死人才是真正的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
田七笑道:你毕竟太年轻,以为别人也和你同样容易上当,若是大家去弄个死人回来,就说他是梅花盗,那岂非天下大乱了么?
阿飞腮旁的肌肉一阵颤动,道:我从来不骗人,也从来不会上不当。
田七沉下了脸,道:那么,你怎能证明这死人是梅花盗?
阿飞道:你看看他的嘴!
田七又大笑起来,道:我为何要看他的嘴,难道他的嘴还会动还会说话?
别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虽未必觉得很好笑,但田七爷既然笑得如此开心,他们又怎能不笑。
林仙儿忽然奔过来,大声道:我知道他说得不错,这死人的确就是梅花盗。
田七道:哦?难道是这死人自己告诉你的?
林仙儿道:不错,的确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林仙儿道:不错,的确是他自己告诉我的!
她不让别人笑出来,抢着又道:秦重死的时候,我已看出他是中了一种很恶毒的暗器,但秦重躲不开这种暗器,犹有可说,为何连吴问天那样的高人也躲不开这种暗器呢?我一直想不通这道理,因为这就是梅花盗的秘密。
田七目光闪动,道:你现在难道已想通了么?
林仙儿道:不错,梅花盗的秘密就在他嘴里。
他忽然抽出了柄小刀,用刀撬开了这死人的嘴。
这死人的嘴里,竟咬着根漆黑的铜管。
林仙儿道:只因他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暗器忽然自他嘴里射出来,所以别人根本没有警觉,也就无法闪避!
田七道:他嘴里咬着暗器铜管,又怎能再和别人说话?
林仙儿道:这就是他秘密中的秘密!
她眼波四下一转,缓缓接着道:他并不用嘴说话,却用肚子来说话,他的嘴是用来杀人的!
这句话听来虽然很荒唐可笑,但像田七这样的老江湖都知道世上的确有种神密的腹语术,据说是传自波斯天竺一带,本来只不过是江湖卖艺者的小技,声音听来也有些滑稽,但武功高手再加以真气控制,说出来的声音自然就不大相同了。
林仙儿道:田七爷在和人动手之前,眼睛会瞧在什么地方呢?
田七道:自然是瞧在对方身上。
林仙儿道:身上什么地方?
田七沉吟道:他的肩头,和他的手!
林仙儿笑了笑,道:这就对了,高手相争,谁敢不会瞪住对方的嘴,只有两条狗打架时,才会瞪住对方的嘴,因为人不像狗,绝不会用嘴咬人。
别的人又跟着笑了,像林秘这样的美人说出来的话,他们若觉得不好笑,岂非显得自己不懂风趣。
谁知林仙儿却沉下了脸,叹道:但梅花盗却偏偏是用嘴来杀人的,就因为谁也想不到世上会有这种事,所以才会被他暗算──越是高手,越容易被他暗算,因为高手对敌,眼睛绝不会瞧到对方肩头以上。
田七道:这秘密你怎会知道的?
林仙儿道:我也是在等他暗器发出之后才知道──
田七微笑道:那么,这位少年朋友难道是狗,一直在瞪着他的嘴么?
林仙儿嫣然道:田七爷难道还未看出他身上穿了金丝甲?
田七眼睛一亮,抚掌道:不错,这就难怪摩云兄方才打人反而自己手痛了。
林仙儿道:今天我本来不准备到冷香小筑去的,但到了晚上,我忽然想起忘拿件东西,但我再也想不到,一回到冷香小筑,梅花盗就发现了。
她美丽的面庞上露出了恐惧之色,道:严格说来,那时我并没有看到他,只觉有个人忽然到了我身后,我想转身但需要礼治约束社会生活,远不及大同社会理想,故称之小田七道:如此说来,这人的轻功也不错!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他身法简直和鬼魅一样,我糊里糊涂地就被他挟在肘下,腾云驾雾般被他挟了出去,那时我已想到他就是梅花盗,就问他:你想将我怎样?为何不杀我!
田七道:他怎么说?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阴森森地笑。
田七目光闪动,道:原来他并没有告诉你他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道:他用不着告诉我,那时我只想早些死了算了,但全身偏偏连一点力气都没有,就在那时候,我突然见到人影一闪,出现在我们面前。
田七道:来的人想必就是这位少年朋友了。
林仙儿道:不错,就是他。
她瞟了阿飞一眼,目中充满了温柔感激之色,道:他来得实在太快了,梅花盗似也吃一惊,立刻将我抛在地上,我就听到他说:你是不是梅花盗?又听到梅花盗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你反正已是快死的人了──
他的话未说完,就忽然有一蓬乌星自他嘴里射了出来,我又是吃惊,又是害怕,眼见着乌光全都射在这──这位公子身上,我只当他也要和别人一样,死在梅花盗的手里了,谁知他竟连一点事都没有──
接着,我就见到剑光一闪,梅花盗就倒了下去,那一剑出手之快,我实在没法子形容得出。
她说到这里,每个人都不禁瞪大了眼睛去瞧阿飞腰带上的那柄剑,谁也不相信这么样的一柄剑能杀得死人,能杀得死梅花盗!
田七背负着双手,也在凝注着这柄剑。
他嘴角忽又露出了微笑,道:如此说来,阁下莫非早已等在那里了?
阿飞道:不错。
田七微笑道:阁下一见到他们,就飞身过去挡住了他,就问他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
田七微笑道:难道阁下总是守侯在暗中,一见到夜行人,就过去问他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我还没那么多功夫。
田七微笑道:阁下若是偶尔有功夫时,偶尔遇见了个夜行人,会如何问他?
阿飞道:我为何要问他?他是谁与我何关?
田七忽然一拍巴掌,笑道:这就对了,阁下纵然要问,也只会问他是谁?譬如说,阁下方才问公孙摩云时,也只问:你是谁?并没有问:你是不是梅花盗?──
阿飞道:我明知他不是梅花盗,为何要如此问他?
田七忽然沉下脸,指着地上的死人道:那么,阁下为何要如此问这人呢?难道阁下早已知道他就是梅花盗?阁下既已知道他就是梅花盗,为何还要问?
阿飞道:只因已有人告诉我,梅花盗这两天必定会在那附近出现。
田七眼睛瞅着李寻欢,缓缓道:是谁告诉你的?是梅花盗自己?还是梅花盗的朋友?
他似乎明知阿飞绝不会回答这句话,事实上,他只要问出这句话,目的便已达到,也根本不需别人回答。
大家听了这话,眼睛不约而同在阿飞和李寻欢身上一转,心里已都认定只不过是李寻欢和他串通好的圈套,无论阿飞再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再相信地上这死人真是梅花盗了。
只见田七忽然转身走到一个锦衣少年面前,厉声道:你是不是梅花盗?
那少年吃了一惊,呐呐道:我──我怎会是他──-
话未说完,田七忽然出手点住了他的穴道,喃喃道:好家伙,又有个梅花盗被我捉住了。
他转过头来一笑,悠然道:各位只怕也想不到捉拿梅花盗竟如此容易吧。
群豪又不禁放声大笑起来,纷纷着道:你是不是梅花盗?
我看你才是梅花盗!
梅花盗怎地越来越多了?
阿飞铁青着脸,手已缓缓触及剑柄。
李寻欢忽然叹了口气,道:兄弟,你还是走吧!
阿飞目光闪动道:走?
李寻欢微笑道:有田七爷和赵大爷这样的大侠在这里,怎肯将梅花盗给你这初出茅庐的少年人杀死?你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用的。
阿飞的手紧握着剑柄,冷冷道:我也不想再跟这种人说话了,可是我的剑──
李寻欢道:你就算将他们全都杀了也没有用,还是没有人会承认你杀了梅花盗,这道理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阿飞发亮的眼睛渐渐变成灰色,缓缓道:不错,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若想成名,最好先明白这道理,否则你就会像我一样,迟早还是要变成梅花盗。
阿飞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若想成名,最好先学会听话,是么?
李寻欢道:一点也不错,只要你肯将出风头的事都让给这些大侠们,这些大侠们就会认为你少年老成,是个可造之才,再过个十年二十年,等到这些大侠们都进了棺材,就会轮到你成名了。
阿飞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笑。
这笑容看来是那么潇洒,却又是那么寂寞。
他微笑着道:如此看来,我只握是永远也不会成名的了。
李寻欢道:那倒也未尝不是好事。
看到阿飞的微笑,李寻欢的笑容就更开朗了,他们笑得就像是正在说着世上最有趣的事。
大家正在奇怪,不知道这两有什么毛病,谁知忽然间阿飞已到了李寻欢身旁,挽起李寻欢的手,道:成名也罢,不成名也罢,你我今日相见,好歹总得喝杯酒去。
李寻欢道:喝酒,我从来也没有推辞过的,只不过今日──
田七微笑着道:今日他只怕是不能奉陪的了。
阿飞脸色一沉,冷冷道:谁说的?
田七微笑着挥了挥手,大厅外就立刻有两个大汉扑了进来,一人厉声道:是田七爷说的,田七爷说的话,就是命令!
另一人较高较瘦,喝道:谁若敢违抗田七爷的命令,谁就得死!
这两人虽然一直垂手站在厅外,宛如奴仆,但此刻身形展动开来,竟是矫健,在江湖中已可算是一流身手。
喝声中,两柄钢刀已化为两道飞虹,带着凌厉的刀风,一左一右,一上一下,闪电般向阿飞劈了过去。
阿飞冷冷地瞧着他们出手,仿佛连动都没有动,但忽然间,寒光闪,再一闪,接着就是两声惊呼,两道刀光忽然冲天飞起,夺的,同时钉入大厅的横梁上,两个大汉左手紧握着右腕,面上已疼得变了颜色,过了半晌,一丝鲜血自掌缝间沁出,滴了下来。
再看阿飞的剑,仍在腰带上,谁也没有看清他是否拔出过这柄剑,但却都已看清剑尖上凝结着的一点鲜血。
好快的剑!
田七面上的笑容也凝结住了。
阿飞淡淡道:田七爷的话是命令,只可惜我的剑却听不懂任何人的命令,它只会杀人。
两大汉面上不禁露出惊惧之色,又倒退了几步,忽然转身夺门而出,利剑虽不会说话,但却比世上任何人的命令都有效。
阿飞又挽起李寻欢的手,道:走吧,喝酒去,我不信还有人敢来拦我们。
李寻欢还未说话,龙啸云还忽然嗄声道:你要他走,为何不解他的穴道?
阿飞嘴角的肌肉仿佛跳了跳,在这刹那间,李寻欢的心也跳了跳,忽然想起了那天的事──
那天,阿飞为他擒住了洪汉民,留在孙达的厨房里,还将将洪汉民反绑在椅子上。
那天,李寻欢就已在奇怪,阿飞为何不索性点住这人的穴道?现在他心念一闪,顿时恍然!
这快剑无双的少年,竟不会点穴!
李寻欢的心沉了下去,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着道:今天我请不起你喝酒!
阿飞沉默了半晌,才一字一字道:我请你。
李寻欢道: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也绝不喝的。
阿飞凝注着他,冷漠的目光中忽然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他也知道李寻欢这是不愿他冒险。
因为他既不能解开李寻欢的穴道,就只有将李寻欢背出去,他若将李寻欢背在身上,就未必能冲得出去了。
田七目光闪动,在他们脸上搜索着,忽然微笑道:李寻欢是好汉子,绝不肯牵累别人的,小兄弟,你还是自己走吧。
李寻欢知道这老狐狸已看出了阿飞的弱点,立刻也微笑道:你用不着激他,他绝不会上你当的,保况,就算他将我背在身上,你们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他接着又道:保况,你们也知道我根本不会走的,今天我若走了,你们这些大侠岂非更咬定了我是梅花盗?
他这话自然是说给阿飞听的。
阿飞又沉默了半晌,缓缓道:他们说你是梅花盗,你就是梅花盗么?
李寻欢笑道:有些人说的话,和放屁也相差无几。
阿飞道:既然是放屁,你又何必再管他们说什么?
他突然一俯身,将李寻欢背在背上,也就在这时,田七负着的双手忽然伸出,只见棍影点点,一出手就点向阿飞前胸十一大穴,只要被他的藤棍碰着一点,阿飞就再也休想出手了!
阿飞并没有拔剑!
他也和李寻欢一样,一剑刺出,绝不空回。
但此刻他的剑却已没有伤人的把握。
大家望着阿飞在田七的棍影中闪动,还在犹疑着,田七的藤棍点穴虽是江湖一绝,但却并未能制住这少年。
赵正义道:杀死梅花盗,可是天大的光彩,这机会各位何必错过?
这句话刚说完,已有七八件兵刃一齐向阿飞背后的李寻欢劈了下去,林仙儿冲过去拉住龙啸云的手,道:四哥,你为何不拦住他们?
龙啸云黯然道:你难道未看出我也被人点了穴道。
就在这时,只听一连串惨呼声响起,三个人踉跄倒退。
阿飞的剑终于已出手!
他的剑此刻虽无把握能伤田七,但别人要来送死,他就不客气了,只见鲜血随着剑光激出去,李寻欢的貂裘上已染上了血花。
所有的兵刃立刻又全不见了,只有田七的一条藤棒,仍毒蛇般缠住他们,每一招都不离阿飞的要穴。
林仙儿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毕竟是赵大爷侠义无双,绝不肯以多为胜!
赵正义目光一闪,冷冷道:只不过老夫已说过,对梅花盗这种人讲江湖道义也无用!
他一步窜到厅侧,自兵器架上抄了柄长枪,随手一抖,就抖起了斗大的枪花,直刺李寻欢背脊。
铁面无私赵义在武林中能享大名,倒也并非全是沽名钓誉,这柄长枪一施展开来,确有摄人之处。
枪乃百兵之粗,棍乃百兵之王,何况一寸长,一寸强,阿飞以一柄短剑,周旋在这两样至强至霸的兵刃间,已是吃亏不少,更何况他身后还背着一个人。
田七以已之长,击人之短,本已占尽先机,但也不知怎地,那最后一击,总是差了一些,总是无法将对方击倒。
数十招过后,他忽然发觉这少年虽未还手,但步法之神妙,却是自己前所未见,自己每招部位力量明明都拿得恰到好处,明明已可点住对方的穴道,但这少年脚步也不知怎么样一滑,自己这一招就落空了。
田七虽然见多识广,却也看不透这步法的来历,当下暗忖道:这少年的来头必定不小,我又何苦多结冤家。
一念至此,立刻微笑道:小兄弟,我看你还是放下他吧,否则他未连累你,你反倒连累他了。
阿飞咬了咬牙道:你们既然要我放下他,自己为何不住手?
田七一棍点出,人已退后七尺,赵正义枪已刺出,收势不必,突然掉转枪尖,向地上刺了下去。
只听铮的一声,火星四溅,枪尖折断,飞了出去。
阿飞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将李寻欢扶到椅子上坐下,只是李寻欢胸膛起伏,苍白的脸上又泛起一种凄艳的红色,显然一直在强自忍耐着,没有咳出来,只因为他生怕咳嗽会影响阿飞的出手。
阿飞只觉胸中热血上涌,咬了咬牙,缓缓道:我错了,我只顾自己逞强,却忘了你。
李寻欢笑了笑,道:无论你是对是错,我都同样感激你。
他一开口说话,就不停的咳嗽起来。
阿飞凝注着他,过了半晌,缓缓转过身,面对着赵正义道:我只后悔一件事,上次我为何不杀了你!
他嘴里说话,剑已刺了出去。
这一剑之快,简直不可思议,赵正义那里还有闪避得工,眼见就要血溅当地,就在这时,突听大厅外有人口宣佛号“阿弥陀佛”这四个字只说了一个字时,已有一股劲风带着串黑影打了进来。
说到第二个字时,劲风和黑影已将击上阿飞的后背,阿飞剑势明明已用老,但就在这刻不容缓的刹那间,突然回剑转身。
只听呛的一响,剑尖挑起了黑影,竟是串佛珠。
直到这时“阿弥陀佛”这短短四个字才说完,佛珠已被剑尖挑飞,但剑尖犹在嗡嗡作响,震动不绝!
剑仍在震动,阿飞的人却如花岗石般动也不动。
天已亮了。
熹微的晨光中,只见五个芒鞋白补袜的灰袍僧人自大厅外缓缓走了进来,当先一人×眉俱已苍白,在晨光中看来宛如银丝,便脸仍是白中透红,红中透白,一双眼睛更是目光炯炯,顾盼生威。
他双手合什,那串珠不知怎地又回到他手上,两双手合在一起,厚如门板,显然已将佛家掌力练至炉火纯青。
赵正义惊魂初定,见到这白眉僧人,立刻躬身道:不知大师法驾光临,有失远迎,多请恕罪。
白眉僧人只笑了笑,目光就盯在阿飞脸上,沉声道:这位檀越好快的剑。
阿飞道:我的剑若不快,只怕就要大师来超渡亡魂了。
白眉僧人道:老僧不愿檀越多造杀孽,是以才出手,须知檀越的剑虽快,却仍快不过我佛如来的法眼。
阿飞道:大师的佛珠难道就能快得过如来的法眼吗?我若死在大师的佛珠下,岂非也要多一重杀孽!
赵正义厉声道:好大胆,在少林护法大师面前,你也敢如此无礼?
白眉僧人笑了笑,道:无妨,少年的口舌本就利于刀剑。
林仙儿忽然笑道:心眉大师既然并不怪罪,你还不快走?
赵正义冷冷道:他方才不走,此刻想走只怕太迟了!
阿飞道:哦,你难道还拦得住我?
他嘴唇说着话,已大步走了出去。
赵正义面色又变了,道:大师──
田七抢着笑道:心眉大师素来慈悲为怀,怎会难为这种无知少年,让他走吧。
心眉大师目光闪动,沉声道:本派掌门师兄接到自法陀寺转去的飞鸽传书,知道本门俗家弟子秦重负了重伤,立刻就令老僧兼程赶来。
赵正义叹了一声,瞪着李寻欢道:只可惜大师还是来迟了一步。
天已很亮了,街道上行人已不少,阿飞走在昨夜的积雪中,他的脚履虽轻快,心情却无比沉重。
突听一人唤道:等一等──等一等
这声音又清脆,又娇美,阿飞不用回头,已知道是谁来了。
只因街道上的人都已张大了眼睛,痴痴的望着他身后,正在走路的都停下了脚,正说话的也忘了自己在说什么。
阿飞没有回头,但也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一阵轻微的喘息声到他身后,一阵醉人的香气,也已飘入他心头,他也不能不回头了。
林仙儿犹在喘息着,美丽的面庞上带着淡淡的一抹晕红。
阿飞的眼睛却仍冷漠得如同地上的积雪。
林仙儿垂下头,红着脸道:我是来向你道谦的,我──-
阿飞道:你根本没有什么好道歉的。
林仙儿咬着嘴角,轻轻跺脚道:但那些人实在太无聊,也太无礼。
阿飞道:那也与你无关。
林仙儿道:可是你救了我,我怎能──
阿飞道:我救了你,但却没有救他们,我救你,也并不是为了要你替他们来道歉的。
阿飞道:你还要说什么?
林仙儿实在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她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她总认为就算是冰山,在她面前也会融化。
阿飞道:再见。
他扭头就走,但刚走了两步,林仙儿突又唤道:等一等,我还有话说。
阿飞道:你不必找我。
林仙儿眼皮转动,道:那么,李寻欢有什么不测,我该去告诉谁呢?
阿飞骤然回过头,道:你知不知道西门外的沈家祠堂。
林仙儿道:你莫忘了,我在这城里已五六年。
阿飞道:我就住在那祠堂里,日落之前,我绝不离开。
林仙儿:日落之后呢?
默然半晌,仰面望天,缓缓道:你莫忘了,李寻欢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并不多,像他这样的朋友更找不出第二个,他若死,这世界就无趣极了。
林仙儿叹了口气,幽幽道:我早就知道今夜你还会回来救他的,可是你要知道,无论多好的朋友,也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阿飞霍然低下了头,瞪着她,一字字道:我只希望你以后永远莫要说这种话,这只当没有听到!
下了多天的雪,今天总算有了阳光。
但阳光并没有照进这间屋子,李寻欢也并不失望,因为他已知道,世上就有许多地方是永远见不到阳光的。
何况,对于失望,他也久已习惯了。
他全不知道田、赵正义这些人要对他怎么样,他甚至连想都懒得去想,现在,田七他们已将少林寺的僧人带去见秦孝仪父子了,却将他囚禁在这阴湿的柴房里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之道。以“安身立本”为道德修养但李寻欢也没有怪他。
龙啸云也有他的苦衷,何况他已根本无能为力。
现在,李寻欢只希望阿飞莫要再来救他,因为他已发现阿飞剑虽快,但武功却有许多奇怪的弱点,和人交手的经验更差力量去迎接革命的新高涨。所以,召回派是“改头换面的取只要再过三年,阿飞就能也武功的弱点全弥补过来,到那时他也许就能无敌于天下。
所以他必须再多活两三年。
地上很潮湿,李寻欢又不停的咳嗽起来,他只希望能有杯酒喝。
可是,此刻连喝杯酒竟都已变成了不可企求的奢望,若是换了另人,只怕难免要忍不住痛哭一场。
但李寻欢却笑了,他觉得世事的变化的确很有趣。
这地方本是属于他的,所有一切本属于他的,而现在他却被人当做贼,被人像条狗似的关在柴房里,这种事有谁能想得到?
门忽然开了。
难道赵正义连一刻都等不得,现在就想要他的命?
但李寻欢立刻就知道来的人不是赵正义──他闻到一股酒香,接着,就看到一只手拿着杯酒自门缝里伸了进来。
这只手很小,手腕上露出一截红色的衣袖。
李寻欢道:小云,是你?
酒杯缩了回去,红孩儿就笑嘻嘻的走了进来,用两只手捧着酒杯,放在鼻子下嗅着,笑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想喝酒,是吗?
李寻欢笑了,道:你知道我想喝酒,所以才替我送酒来的?
红孩儿点了点头,将酒杯送到李寻欢面前,李寻欢刚想张开嘴,他却忽又将酒杯缩了回去,笑道:你能猜得出这是什么酒,我才给你喝。
李寻欢闭上眼睛,长长吸了口气,道:这是陈年的竹叶青,是我最喜欢喝的酒,我若连这种酒的味道都嗅不出,只怕就真的该死了。
红孩儿笑道:难怪别人都说小李探花对女人和酒都是专家,这话真是一点都不错,但你若真想喝这杯酒,还得回答我一句话。
李寻欢道:什么话?
红孩儿脸上孩子气的笑容忽然变得很阴沉。
他瞪着李寻欢道:我问你,你和我母亲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是不是很喜欢你?
李寻欢的脸色立刻也变了,皱眉道:这也是你应该问的话么?
红孩儿道:我为什么不该问,母亲的事,儿子当然有权知道。
李寻欢怒道:你难道不明白你母亲全心全意的爱着你,你怎敢怀疑他?
红孩儿冷笑道:你休想瞒我?什么事都瞒不住我的。
他咬着牙,道:她一听到你的事,就关上房门,一个人躲着偷偷地哭,我快死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得这么伤心,我问你,这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的心已绞住了,他整个人都似已变成了一堆泥,正在被人用力践踏着,过了很久,他才沉重地叹了口气,道:我告诉你,你可以怀疑任何人,但绝不能怀疑你的母亲,她绝对没有丝毫能被人怀疑之处,现在你快带着你的酒走吧。
红孩儿瞪着他,道:这杯酒我是带给你的,怎么能带走?
他忽然将这杯酒全都泼在李寻欢脸上。
李寻欢动都没有动,甚至也没有看他一眼,反而柔声道:你还是个孩子,我不怪你──
红孩儿冷笑道:我就算不是孩子,你又能对我怎么样?
他忽然拔出一柄刀,在李增欢脸前扬了扬大声道:你看清了么?这是你的刀,她说我有了你的刀,就等于有了护身符,但现在你还能保护我么?你根本连自己都无法保护自己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不错,刀,本来是伤害人的并不是保护人的。
红孩儿脸色发白,嘶声:你害得我终身残废,现在我也要让你和我受同样的罪,你──
突听门外一人道:小云?是你在里面吗?
这声音温柔而动听,但李寻欢和红孩儿一听到这声音,脸立刻又变了,红孩儿赶藏起了刀,面上突然又露出了那种孩子气的笑容,道:娘,是我在这里,我带了杯酒来给李大叔喝,娘在外面一叫,吓了我一跳,害得我把酒都泼在李大叔身上了。
他说话时,林诗音已出现在门口,她一双美丽的眼睛果然已有些发红,充满了悲痛,也带着些愤怒。
但等到红孩儿依偎过去时,她目光立刻变得柔和起来,道:李大叔现在不想喝酒,你现在却该躺在床上的,去吧。
红孩儿道:李大叔一定受了别人冤枉,我们为何不救他?
林诗音轻×道:小孩子不许乱说话,快去睡。
红孩儿回头了寻欢一笑,道:李大叔,我走了,明天我再替你送酒来。
李寻欢望着他脸上孩子气的笑容,手心已不觉沁出了冷汗。
只听林诗音幽幽的叹息了一声,道:我本来只担心孩子会对你怀恨在心,现在──现在我才放心了,他有时虽然会做错事,但却并不是个坏孩子。
李寻欢只有苦笑。
林诗音也没有看他,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本一至少还是个很守信的人,现在为何变了?
李寻欢只觉喉头似已被塞住,什么话都说不出。
林诗音道:你已答应过我绝不去找仙儿,但他们却是在仙儿的屋子里找到你的。
李寻欢笑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但他的确笑了,他望着自己的脚尖笑道:我记得这间屋子是十多年前才盖起来的,是不是?
林诗音皱了眉,道:嗯。
李寻欢道:但现在这屋子却已很旧了,屋角已有裂缝,窗户也破烂了──可见十年的时光的确不短,在十年中屋子都会变破旧,何况人呢?
林诗音紧握着双手,颤道:你──你现在难道已变成了个骗子?
李寻欢道:我本来就是个骗子,只不过现在骗人的经验更丰富了些而已。
李寻欢还在笑着,他的目的总算已达到。
他就是要伤害她,要她快走,为了不让别人被自己连累,他只有狠下心,来伤害这些关心他的人。
因为这些人也正是他最关心的。
当他伤害他们的时候,也等于在伤害自己,他虽然还在笑着,但他的心却已破裂──-
他紧闭着眼不让眼泪流出来,等他再张开眼睛时,他就发现林诗音不知何时已回到屋子里,正在凝注着他。
李寻欢道:你──-你为何还不走?
林诗音道:我只想问清楚,你──你究竟是不是梅花盗?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道:我是梅花盗?──-你问我是不是梅花盗──
林诗音颤声道:我虽然绝不信你是梅花盗,但还是要亲耳听到你自己说──
李寻欢大笑道:你既然绝不信,为何还要问?我既然是骗子,你问了又有何用?我能骗你一次,就能骗你一百次,一千次!
林诗音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子也在发抖。
过了很久,她忽然跺了跺脚,道:我放你走,不管你是不是梅花盗,我都放你走,只求你这次走了后,莫要再回来了,永远莫要再回来了!
李寻欢嗄声道:住手!你怎么能做这种事?你以为我会像条狗似的落荒而逃?你将我看成什么人了?
诗音根本不理他,扳过他的身子,就要解他的穴道。
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厉声道:诗音,你想做什么?
这是龙啸云的声音。
林诗音霍然转身,瞪着站在门口的龙啸云,一字字道: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
龙啸云脸色变了,道:可是──-
林诗音道:可是什么?这件事本来应该你来做的!你难道忘了他对我们的恩情?你难道忘了以前的事?你难道亲眼看他被人杀死?
她身子抖得更厉害,嘶声道:你既然不敢做这件事,有我来做,你难道还想来拦住我?
龙啸云紧握着双拳,忽然用拳头重重的捶打着胸膛,道:我是不敢,我是没胆子,我是懦夫!但你为何不想想,我们怎能做这件事!我们救了他之后,别人会放过我们么?
林诗音望着他,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似的,她缓缓往后面退,缓缓道:你变了,你也变了──你以前不是这种人的!──
龙啸云黯然道;不错,我也许变了,因为我现在已有了妻子,有了孩子,我无论做什么,都要先替她们着想,我不忍让她们为了我而──
他话未说完,林诗音已失声痛哭起来──世上绝没有任何话能比孩子这两字更能令慈母动心的了。
龙啸云忽然跪倒在李寻欢面前,流泪道:兄弟,我对不起你,只求你能原谅我──-
李寻欢道:原谅你?我根本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我早已告诉过你,这根本不关你们的事,我若要走,自己也有法子走的,用不着你们来救我。
他还是在望着自己的脚尖,因为他已实在不能再看他们一眼,他生怕自己会忍不住流下泪来。
龙啸云道:兄弟,你受的委曲,我全都知道,但我可以保证,他们绝不会害死你的,你只要见到心湖大师,就会没事了。
李寻欢皱眉道:心湖大师?他们难道要将我送到少林寺去?
龙啸云道:不错,秦重虽是心湖大师的爱徒,心湖大师也绝不会胡乱冤枉好人的,何况,百晓生前辈此刻也在少林寺,他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李寻欢没有说话,因为他已看到田七了。
田七正在望着他微笑。
就在田七出现的那一瞬间,林诗音已恢复了镇静,向田七微微点首,缓缓走了出去。
晚风刺骨,她走了两步,忽然道:云儿你出来。
红孩儿闪缩着自屋角后溜出来,陪着笑道:娘,我睡不着,所以──所以──
林诗音道:所以你就将他们全都找到这里来了?是不是?
红孩儿笑着奔过来,忽然发现他母亲的脸色几乎就和黎明前的寒夜一样阴沉,他停下脚步,头也垂了下来。
林诗音静静望着他,这是她亲生的儿子,这是她的性命,她的骨血,她刚擦干的眼睛又不禁流下了两滴眼泪。
过了很久,她才黯然叹息了一声,仰面向天,喃喃道:为什么仇恨总是比恩情难以忘却──-
铁传甲紧握着双拳,在祠堂中来回的走着,也不知走过多少遍了,火堆已将熄,但谁也没有去添柴木。
阿飞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铁传甲恨恨道:我早已想到就算你杀死了梅花盗,那些大侠们也绝不会承认的,一群野狗若是看到了肥肉,怎肯再让给别人。
阿飞道:你劝过我,我还是要去,因因我非去不可!
铁传甲叹道:幸好你去了,否则你只怕永远也不会了解这些大侠们的真面目。
他忽然转过身,凝注着阿飞道:你真的没有见到我们的少爷么?
阿飞道:没有。
铁传甲望着将熄的火堆,呆呆地出了会神,喃喃道: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阿飞道:他永远用不别人为他担心的。
铁传甲展颜笑道:不错,那些大侠们虽然将他看到肉中刺,眼中钉,蛤却绝没有一个人敢动他一根手指的。
阿飞道:嗯。
铁传甲望着门外,道:天已亮了,我要劫身了。
阿飞道:好
铁传甲道:你假如见到我家少爷,就说,铁传甲若是能将恩仇算清,一定还会回来找他的。
阿飞道:好。
铁传甲望着他瘦削的脸,抱拳着:那么──就此别过。
他目中虽有依恋之意,但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阿飞还是没有动,但是他那双冷酷明亮的眸子里,却仿佛泛起了一阵潮湿的雾。
阿飞闭起眼睛,仿佛睡着了,眼角却已沁出了一滴泪珠,看来就像凝结在花岗石上的一滴冷露。
他没有对铁传甲说出李寻欢的遭遇,只因他不愿眼见铁传甲去为李寻欢拼命,他要自己去为李寻欢拼命!
为了朋友的义气,一条命又能值几何。
也不知过了多久,朝阳将一个人的影子轻轻地送了进来,长长的黑影盖上了阿飞的脸。
阿飞并没有张开眼睛,只是问道:是你?有消息了么?
这少年竟有着比野兽更灵敏的触觉,门外来的果然是林仙儿,微微喘息着道:是好消息。
好消息?
阿飞几乎已不能相信,这世上还有好消息。
林仙儿道:他虽然暂时还不能脱身,但至少已没有危险了。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因为田七他们已只有依从心眉大师的主意,决定将他送到少林寺去,少林派的掌门大师心湖和尚素来很正直,而且听说平江百晓生也在那里,这两人若还不能洗刷他的冤名,就没有别人能了。
阿飞道:百晓生是谁?
林仙儿笑了笑,道;这人乃是世上第一位智者,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而且据说只有他能分得梅花盗的真假。
阿飞沉默了半晌,忽然张开眼来,瞪着林仙儿道:你可知道世上讨厌的是哪种人么?
林仙儿笑道:莫非是赵正义那样的伪君子。
阿飞道:伪君子可恨,万事通才讨厌。
林仙儿道:万事通?你说的莫非是百晓生。
阿飞道:不错,这种人自作聪明,自命不凡,自以为什么事都知道,凭他们的一句话就能决定别人的命运,他们真正懂得的事又有多少?
林仙儿道:但别人都说──
阿飞冷冷笑道:就因为别人都说他无知不知,到后来他也只有自己骗自己,硬装成无所不知了。
阿飞又道:我宁可信任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一个人若想别人对他有好感,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让别人知道他很喜欢自己──这法子林仙儿也不知用过多少次了。
但这次她并没有用成功,阿飞望着门外的积雪沉思了很久,才沉声问道: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林仙儿道:明天早上。
阿飞道:为什么要等到明天。
林仙儿道:因为今天晚上他们要设宴为心眉大师洗尘。
阿飞霍然回首,闪闪发光的眼睛瞪着她,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了?
林仙儿道:为什么一定还要有别的原因?
阿飞道:心眉绝不地只为了吃顿饭就耽误一天的。
林仙儿眼珠一转,道:他虽然并不是为了这顿饭而留下,但却非留来吃这饭不可,因为今天晚上还有一位特别的客人。
阿飞道:谁?
林仙儿道:铁笛先生。
阿飞道:铁笛先生?这是什么人?
林仙儿张大眼睛,仿佛很吃惊,道:你连铁笛先生都不知道。
阿飞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他?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因为这位铁笛先生就算不是今日江湖中最负盛名的人,也差不多了。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据说此人武功之高,已不在武林七大宗派的掌门之下。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留意阿飞面上的神色。
但阿飞这次又令她失望了。
他脸上根本没有露出丝毫惊惧之色,反而笑了笑,道:原来他们找这铁先生就是对付我的。
林仙儿垂下眼帘,道:心眉大师做事一向谨慎,他怕──
阿飞道:他怕我去救李寻欢所以就找铁笛先生来做保镖。
林仙儿道:纵然他们不找,铁笛先生也非来不可。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道:因为铁笛先生的爱妾如意已死在梅花盗手上。
阿飞道:那么,他们也许吃过晚饭就动身了。
林仙儿想了想道:也许──
阿飞道:也许他们根本永远不会动身。
林仙儿道:为什么?
阿飞道:我的妻子若死在一个人身上,我绝不会让他活着到少林寺去的。
林仙儿动容道:你是怕铁笛先生一来了就对李寻欢下毒手?
阿飞道:嗯。
林仙儿怔了半晌,长长吐出口气,道:不错,这也有可能,铁笛先生从严不买别人帐的,他若要出手,心眉大师也未必能拦得住他。
阿飞道:你的话已说完,可以走了。
林仙儿道:可是你难道想在铁笛先生赶来之前,先去将李寻欢救出来?
阿飞道:我怎么想都与你无关,请。
林仙儿道:可是就凭你一人之力,是绝对救不了他的!
她抢着又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很高,但田七、赵正义也都不弱,心眉大师更是当今少林的第二把高手,内功俱已炉火纯青──-
阿飞冷冷地望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林仙儿喘了口气,道:兴云庄此刻可说是高手云集,你若想在白天去下手救人,实在是──-实在是──-
阿飞突然道:实在是发疯,是不是?
林仙儿垂下了头,不敢接触他的眼睛。
阿飞却笑了又笑,道:每个人偶尔都会发一次疯的,有时这并不是坏事。
林仙儿垂下了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就因为别人都想不到你敢在白天去下手,所以防范一定不严密,何况,他们昨天晚上都忙了一夜,说不定都会睡个午觉──
阿飞淡淡道:你的话已说得太多了。
林仙儿嫣然道:好,我闭上嘴就是,但你──你还是是应该小心些,万一出了什么事,莫忘记兴云庄还有个欠你一条命的人。
阿飞在举云庄对面的屋脊后已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他伏在那里,就像一只专候在鼠穴外,由头到脚,绝没有丝毫动弹,只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始终在闪闪地发着光的猫。
风刮在身上,冷得像是刀。
但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他十岁的时候,为了要捕杀一只狐狸,就曾动也不动地在雪上等了两个时辰。
那次,他忍耐是为了饥饿,捉不到那只狐狸,他就可能挨饿!一个人为了自己要活着而忍受痛苦,并不太困难。
一个人若为了要让别人活着忍受痛苦,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这件事通常很少有人能做得出。
这时已有一个人大摇大摆在自兴云庄里走了出来,虽然隔了很远,阿飞却也看清这人是个麻子。
他自然想不到这麻子就是林仙儿父亲,他只看出这麻子一定是兴云庄里一个有头有脸的佣人。
因为普通的小佣人,绝不会像这样趾高气扬的──若不是佣人,也不会如此趾高气扬了。
这位林大总管肚子里醋装的虽不多,酒装的却不少。
他大摇大摆地走着,正想到小茶馆里去吹牛,谁知刚刚走到街角,就忽然发现一柄剑已指着他的咽喉。
阿飞并不愿对这种人用剑,但用剑说话,却比用舌头有效得多,冷冷道: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答不出,我就杀你,答错了,我也杀你,明白了么?
林麻子想点头,却怕剑刺伤下巴,想说话,却说不出,肚子里的酒已变成冷汗,流得满头。
阿飞道:我问你,李寻欢是不是还在庄子里?
林麻子道:是──
他嘴唇动好几次,才说出这个字来。
阿飞道:在哪里?
麻子道:柴──柴房。
阿飞道:带我去!
林麻子大骇道:我怎么带你去──我没──我没法子──
阿飞道:你一定能想得出法子来的。
他忽然反手一剑,只听哧的一声,剑锋已刺入墙里。
阿飞的眼睛已透入林麻子血管里,冷冷道:你一定能想出法子的,是不是?
林麻子牙齿打战,道:是──是──
阿飞道:好,转过身,一直走回去,莫忘了我就在你身后。
而林总管显然并不是第一次带朋友回来,所以这次阿飞跟在他身后,门口的家丁也并没有特别留意。
柴房离厨房不远,厨房却离主房很远,因为君远疱厨,这兴云庄昔日的主人正是位真正的君子。
林麻子从小路走到柴房,并没有遇见什么人,就算遇见人,别人也以为他是到厨房去拿下酒菜的。
只见孤零零的一个小院子里,有间孤零零的小屋子,破的小门外却加了柄很坚固的大锁。
林麻子道:李──李大爷就被锁在这屋里,大爷你──
阿飞瞪着他,道:我想你也不敢骗我。
林麻子陪笑道:小人怎敢说谎,小人怎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阿飞道:很好。
这两个字说完,他已反手一点,将这麻子点晕在地上,一步窜过去,一脚踢开了门。
门外并没有人看守,这也许是因为任何人都想不到阿飞敢在白天来救人的,也许是因为大家都想趁机睡个午觉。
这间柴房只有个很小的窗子,就像是天生的牢房一样阴森森而黑暗,堆得像是小山般的柴木下,蜷伏着一个人,也不知是已晕迷,还是已睡着。
一见到他身上那件貂裘,阿飞胸中的热血就沸腾了起来,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会对这人生出如此深厚的友情。
他一步窜过去,嘎声道:你──-
就在这时,貂裘下忽然飞起了道剑光!
剑光如电,急削阿飞双足!
这变化实在太出人意料之外,这一剑也实在很快!
幸好阿飞手上还握着剑,他的剑更快,快得简直不可思义,那人的剑虽先已刺出,阿飞的剑后发却先至。
只听呛的一声,阿飞的剑尖竟点在对方的剑脊上!
那人骤然觉得手腕一裂,掌中剑已被敲落。
但这人也是少见的高手,临危不乱!身子一翻,已滚出丈外,这时才露出脸来,居然是游龙生去而复返。
阿飞不认得他,也没有看他一眼,一剑出手,身子已往后退,他退得虽快,怎奈却已迟了。
门外已有一条藤棍,一柄金刀封住了退路。
阿飞刚顿住身形,只听哗啦啦一声大震,小山般堆起来的柴木全崩落,现出了十几个人来。
这十几个人俱都急装劲服,手持帑匣,对准了阿飞,这种诸葛弩在近距离内威力之强,无可比拟。
无论是什么人,无论有多大的本事,若在一间柴房里被十几口诸葛弩围住,再想脱身,只怕就比登天还难了!
田七微笑道: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阿飞叹了口气道:请动手。
田七仰面大笑道:好,阁下倒不愧是个痛快的人,田某就索性成全了你吧!
他挥了挥手,弩箭便已如急雨般射出。
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突然就地一滚,左手趁势抄起了方才游龙生掌中跌落的夺情剑。
剑光飞舞,化做一具光幢,弩箭竟被四下震飞,光幢已滚珠一般滚到门口,赵正义怒吼一声,紫金刀立劈华山急砍而下。
谁知他一刀尚未砍下,光幢中突又飞出一道剑光。
这一剑之快,快如闪电。
赵正义大惊变招,已来不及了,哧的,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鲜血标出,如旗花火箭。
田七倒退半步,反手一棍抽下。
但这时光幢又已化做一道飞虹,向门外窜了出去。
田七要想追,突又驻足,只见赵正义手掩住咽喉,喉咙里格格作响,居然还没有断气。
再看阿飞已掠到小院门外,反手一掷,夺情剑标枪般刺向田七,田七刚想追出,又缩了回去。
长剑夺的钉的了对面墙壁。
游龙生到这时才长长叹了口气,道:这少年好快的身手!
田七微微一笑,道:他的运气也不错。
游龙生道:运气?
田七道:少庄主方才才难道未瞧见他身上已挨了两箭么?
游龙生道:不错,我已看出他左手舞剑,剑光中仍有破绽,必定挡不住七爷属下的神弩,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受伤。
田七道:这只因他身上穿了金丝甲,我千算万算,竟忘了这一着,否则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今日也休想能活着走出这间柴屋。
游龙生出神的望着插在墙上的剑,沉重的叹息了一声,道:他今天不该来的。
田七笑道:胜负兵家常事,少庄主又保必懊恼,何况,那厮纵然冯过了我们这一关,第二关他还能冯得过去么?
阿飞刚掠出门,突听一声阿弥陀佛,清郎的佛号声竟似四面八方同时响了起来。
接着,他就被五个灰袍白袜的少林僧人团团围住。
当先一人白眉长×,不怒自威,左手上缠着一串古铜色的佛珠,正是少林寺的护法大师心眉。
阿飞目光四扫,居然神色不变,只是淡淡道:出家人原来也会打埋伏。
心眉大师沉声道:老僧并无伤人之心,檀越何必逞人舌之利,需知利在口舌,损在心头,不能伤人,徒伤自己。
他缓缓道来,说得似乎很平和,但传入阿飞耳中后,每一个字变得有如洪钟巨鼓,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阿飞道:和尚的口舌之利,似乎也不在檀越之下吧!
他知道自己若是凌空跳起,下盘便难免空门大露,心眉的佛珠扫来,他两条腿就算废了。
是以他只有乘机自旁边两人之间的空隙中冲出。
谁知他身子刚动,少林僧人们也忽然如行云流水般转动起来,五个人围着阿飞转动不休。
阿飞脚步停下,少林僧人的脚步也立刻停下来。
心眉大师道:出家人不愿杀生,檀越你掌中有剑,脚下有足,只要能冲得出老僧这小小的罗汉门,老僧便心悦诚服,×送如仪。
阿飞长长呼吸了一次,身子却动也不动。
他已看出这些少林僧人们非但功夫深厚,而且身形之配合,更是天衣无缝,简直滴水不漏。阿飞八九岁的时候,就看到一只仙鹤被一条大蟒蛇困住,那仙鹤之喙虽利,但却始终不敢出手。
他本来觉得很奇怪,后来才知道仙鹤最知蛇性,因为这蟒蛇盘成阵后,首尾相应,如雷击电闪,它若是向蛇首直喂×,双腿就难免被蛇尾卷住,它若×向蛇尾,便难免被蛇首所伤。
所以这仙鹤一直站着不动,等到蟒蛇不耐,忍不住先出击时,仙鹤的钢×有如闪电般×住了蟒蛇的七寸。
若能做到以静制动,以逸待劳这八字,更能稳操胜券。
这道理他始终未曾忘记。
是以少林僧人不动,阿飞也绝不动。
心眉大师自己似有些沉不住气了,道:檀越难道想束手就缚?
阿飞道:不想。
心眉大师道:既不愿就缚,为何不走?
阿飞道:你不杀我,我也不能杀你,就冲不出去。
心眉淡淡一笑,道:檀越若能杀得了老僧,老僧死而无怨。
阿飞道:好。
他居然动了!一动就快如闪电。
但见剑光一闪,直刺心眉大师的咽喉。
少林僧人身形也立刻动了,八铁掌一齐向阿飞抬下!
谁知阿飞剑方刺出,脚下忽然一变,谁也看不出他脚步是怎样变的,只觉他身子竟忽然变了个方向。
那一剑本来明明是向心眉刺出的,此刻忽然变了方向,另四人就像是要将自己的手掌送去让他的剑割下。
心眉沉声道:好!
好字出口,他衣袖已卷起一股劲,少林铁袖,利于刀刃,这一着正是攻躲避阿飞必救之处。
四个少林僧人虽遇险着,但自己根本不必出手解救,这也就是少林罗汉阵威力之所在。
谁就在这刹那间,阿飞的剑方向竟又变了。
别人的剑变招,只不过是出手部位改变而已,但他的剑一变,却连整个方向都改变了。
本是刺向东的一剑,忽然就变成刺向西。
其实他的剑根本未变,变的只是他的脚步、变化之快,简直令人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样一双腿。
只听哧的一声,心眉衣袖已被击中。
接着,剑光忽然化做一溜青虹,人与剑似已接为一体,青虹划过,人已随着剑冲了出去。
只听心眉大师沉声道:檀越慢走,老僧相送。
阿飞只觉背后一股大力掸来,就好像只铁棰般打在他的背脊上,他身上虽有金丝甲,但也被打得胸口一热。
他的人就像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
一个胡渣子发青的少林僧人道:追!
心眉道:不必。
少林僧人道:他已逃不远了,师叔为何要放他逃走?
心眉道:他既已不远了,为何还要追?
那少林僧人想了想,垂首道:师叔说得是。
心眉望着阿飞逃走的方向,缓缓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能不伤人,还是不伤人的好。
田七一直在远远瞧着,此刻哧的一笑,喃喃道:好个出家人慈悲为怀,若有别人替他杀人,他自己就不肯动手了。
少林护法的掌力果然是雄浑沉厚,不同凡响,阿飞直掠过两重屋脊,才勉强站住了脚。
等他再次掠起时,才发现自己的内力已受了伤,但这点伤他相信自己总还能经得起。
刻苦的锻炼,艰难的岁月,已使变成了个不容易倒下去的人,他的身子几乎就像是铁打的。
阿飞若能逃出去,已是万幸──在少林护法和四大高手的围攻之下,天下本就很少有人能冲出来的。
只是阿飞并不想逃走。
田七他们将李寻欢藏到什么地方呢?
阿飞的目光鹰一般四下搜索着,狸猫般掠下屋脊,窜入后园,一个人在屋脊上的目标太大,后园中却多的是藏身之地。
突然间,他听到有人在笑。
数丈外有座小亭,这人就坐在亭子里,倚着栏杆看书,看得很出神,似乎根本没有留意到别的事。
他穿着件很破旧的棉袍子,一张脸很瘦,很黄,胡子很稀疏,看来就象是个营养不良的老学究。
但老学究在数丈外发笑,只有内功绝顶的高手,才能将笑声送得这么远。
阿飞停下脚,静静地望着他。
这老学究似乎没有看到阿飞,用手指蘸了点口水,将书翻了一页,又津津有味地看了下去。
阿飞一步步向后退,退了十步,霍然转身。
一转身他就已到了三丈外,再也不回头,急掠而出,三两个起落,已窜入了梅林。
阿飞长长吸了口气,将喉头一点血腥味压了下去。
他已发现自己伤势比想象中重得多,方才一动真气,胸中便似有鲜血要涌出,只怕已难和人交手了。
在这时,突听一阵笛起响起。
笛声悠扬而清洌,梅花上的积雪被笛声所摧,一片片飘落下来,一片片落在阿飞身上。
雪花飘飞间,可以看到一个人正倚在数丈外一株梅树下吹笛,赫然就是方才看书的老学究。
笛声渐渐自高冗转为低迷曲折婉转,荡人幽思。
阿飞这次不再走了,凝注着他,一字道:铁笛先生?
笛声骤顿。
他盯着阿飞看了很久,忽然道:你受了伤?
阿飞也有些意外:这人好厉害的眼力。
铁笛先生道:伤在背后?
阿飞道:你已看出,何必再问?
铁笛先生道:是心眉和尚下的手?
阿飞:哼。
铁笛先生,摇着头道:少林护法原来也不过如此。
阿飞道:不过怎样?
铁笛先生淡淡道:以他的身份,本不该在背后出手伤人,既已伤了你,便不该还让你能活着走到我面前。
他忽然又一笑,道:老和尚这难道是想借刀杀人么?
阿飞道:我告诉你三件事,第一,若不在背后出手,他根本出不了手;第二,他纵然出手也杀不死我;第三你更杀不死我!
铁笛先生大笑道:少年人好大的口气。
他的笑声一发即收,厉声道:你既已受伤,我本不愿出手,但你的口气太大,我不能不教训你。
阿飞似已觉得话说太多,连一个字都不愿再说。
铁笛先生道:念在你已受伤,我让你三招。
阿飞望着他,忽然笑了。
他微笑着将剑插回腰带上,扭头就走。
铁笛先生纵声长笑,道:既已见到了我,你还想走?
阿飞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冷冷道:我不走,你就得死!
铁笛先生大笑道:是我死?还是你死?
阿飞道:没有人能让我三招。
铁笛先生道:我若让你三招,就非死不可?
阿飞道:是。
铁笛先生道:你为何不试试?
阿飞不再说话,转过目光,盯着他。
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几乎完全没有任何感情,这少年的眼珠子也像是用石头塑成的,这双眼睛瞪着你时,就好像一尊神像在神案上漠然俯视着苍生。
铁笛先生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阿飞的剑已出手。
一剑刺出,绝不空回。
这是阿飞的信条,没有绝对把握时,他的剑绝不出手!
铁笛先生的身子突又凌光掠起冲上梅梢,只听哗啦啦一片声响,飞满半天。
白雪和红梅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幅绮丽的图案,只见铁笛先生的身子在白雪红梅中轻飘飘飞舞。
阿飞根本没有抬头,剑已收起。
铁笛先生已轻飘飘落了下来,他落得那么慢,看来就像是一个纸扎的人,雪地上已多了一串鲜血。
阿飞凝视着地上的血,缓缓道:没有人能让我三招,一招都不能!
铁笛先生倚着梅树,喘息着,他的脸苍白,咽喉之下,胸口之上,血迹淋漓。
他那名震天下的铁笛根本没有机会出手!
阿飞道:但你没有死,也因为你让我三招,你没有失信。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至少比心眉强得多。
心眉说绝不伤人,只要他冲出罗汉阵,但后来还是伤了他,这教训他发誓永远也不忘记。
铁笛先生喘息,忽然道:还有两招。
阿飞道:还有两招?
铁笛先生咬牙忍受着痛苦,勉强笑道:我让你三招,你只出手一招。
阿飞,凝注了他很久很久,道:好!
他轻轻出手,在铁笛先生面前击了两掌,道:现在三招都已──-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十余点寒星暴雨般自铁笛先生手上的铁笛中射出!
铁笛先生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兴奋的红光,喘息着道:今天我已学会了一件事,绝不让任何人三招,你也该学会一件事──若要出手,就一定要令对方倒下,否则你就绝不要出手!
阿飞咬着牙,瞧着钉在他腿上的一点寒星,一字字道:这件事我忘不了的!
铁笛先生道:好,你走吧。
阿飞还未说话,已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
有人在呼唤着道:前辈,铁老前辈,你得手了么?
铁笛先生道:快走,我已无力杀你,也不愿你死在别人手上!
阿飞就地一滚,滚出两丈。
他的腿虽已不能走,他的手却同样有力。
何况他此刻喉头又感觉到一阵血腥气,他虽然在勉强忍耐着,但这口血迟早是难免要吐出来。
用不着别人来追,他自己已支持不了多久,他只想见李寻欢最后一面,告诉李寻欢他已尽了力。
就在这时,已有条人影向他扑了过来。
屋子里只燃着一烛。
龙啸云默默地看着李寻欢,等他咳完了,才递过一杯酒去,送到他嘴边,慢慢地倒入他的嘴里。
喝完了这杯酒,李寻欢就笑了,道:大哥,你看我一滴酒都没有漏出来吧,我就算被人悬空倒着吊起来,但若有人喂我喝酒,我也绝不会漏出来的。
龙啸云想笑,却没有笑出来,黯然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解开你的穴道?
李寻欢道:我是个经不起诱惑的人,你若解开我的穴道,我说不定就想跑了。
龙啸云道:现在──现在他们都不在这里,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李寻欢打断了他的话,道:大哥,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
龙啸云道:我明白,可是──-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又想说这句话了,但你实在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你将我从柴房搬一驼里来,又有酒喝,这已不亏我们兄弟一场了。
龙啸云听了李寻欢的话,垂下了头,沉默了很久很久,黯然道:明天──明天你就要走了,我──
李寻欢道:你千万莫要再来送我,我从来不喜欢送人与不愿别人来送我,我看到别人送行那种如丧考妣模样就觉得恶心。
他又笑了笑道:何况我这次去的地方又不远,说不定三五天就会回来。
龙云也打起了精神,展颜笑道:不错,你回来我一定接你,那时我们再好好醉一场。
突然一人幽幽道:你们明知他这一去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又何必还要自己骗自己。
林诗音缓缓走了过来,美丽的面容似又憔悴了许多。
李寻欢目中立刻露出了痛苦之色,却还是笑着道:我为何不会回来?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
林诗音没有让他说完这句话,冷冷道:谁是你的好朋友,这里根本没有你的朋友。
她忽然指着龙啸云道:你以为他是你的朋友么?他若是你的朋友,就该立刻让你走。
龙啸云道:可是他──-
林诗音道:他不走,是怕连累了你,但你为何不放他?走不走是他的事,放不放却是你的事。
她没有听龙啸云答复,就头也不回地冲出去。
龙啸云霍然长身而起,嗄声道:无论你走不走,我都该放了你的。
李寻欢突然大笑起来。
龙啸云怔道:你──你笑什么?:
李寻欢道:你几时学会听女人的话了?我交的是龙啸2,是条好汉子,可不是怕老婆的可怜虫。
龙啸云紧握着双拳,眼泪已不禁夺眶而出,颤声道:兄弟,你──你对我太好了,我并不是不懂你的苦心,可是──可是却叫我这一生如何报答你?
李寻欢道:我正有件事求你。
龙啸云一把抓住他肩头,道:什么事?你只管说,快说。
李寻欢道:昨天来的那少年阿飞,大哥你总该记得他吧。
龙啸云道:当然记得。
李寻欢道:他若有了什么危险,大哥你一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龙啸云的手缓缓松开,仰面长叹道:到了这时候,你还只记得他,你难道从来不肯为自己想想?
李寻欢道:你只问你答不答应?
龙啸云道:我当然答应,只不过也许我再也见不着他了。
李寻欢失声道:为什么,他难道已────
龙啸云勉强一笑,道:你昨天看到他走的,你怎么还会再来?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他莫要再来,只不过他一定会再来的。
龙啸云道:他若会来救你,为何直到现在还没有来?
他长长叹了一声道:兄弟,你对别人虽然义重如山,但别人对你却未必一样。
李寻欢笑了笑,道:他对我怎样是他的事,但我只求大哥,以后无论在什么地方遇见他,都莫要忘了他是我的朋友。
龙啸云道:好,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突然外面有人唤道:龙四爷──-龙四爷。
龙啸云站起来,又坐下去,道:兄弟,你──-
李寻欢笑道:我的酒已喝够了,大哥你只管去吧,只不过千万要记着,明天早上千万莫要再来送我。
龙啸云缓缓走到门口,只见田七站在园子里的树影下,向他招手。
他快步赶了过去,压低声音道:得手了么?
田七道:没有。
龙啸云厉声道:没有?你们十几个人,再加上心眉大师和铁笛先生,难道竟对付不了一个小伙子?
田七苦笑道:这小伙子可实在太厉害了,简直有些可怕,赵老大被他伤了不说,连铁笛先生都已伤在他剑下。
龙啸云连连跺脚,道:我早知道这小子不好惹,你偏说铁笛先生一定可以对付他。
田七道:他虽然逃走,却还是挨了心眉大师的一掌。
龙啸云道:既是如此,他一定逃不了的,你们为何不追?
田七道:少林寺的人已追下去了,我特地赶来通知你一声。
龙啸云道:我去看看,你去叫人到这里来守着。
树的后面,有座假山。
他们两人刚走,假山后就幽灵般出现了条人影,她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怀疑,也充满了悲×和愤恨。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着,泪流满面。
林诗音的心都碎了,她轻轻啜泣着,然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大步向李寻欢那屋子走过去。
但就在这时,已有阵急骤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林诗音身子一闪,立刻又退入假山后的阴影里。
田七带着七八条劲装急眼的大汉赶过来了,沉声道:守住门,莫要让任何人进去,否则格杀无论。
他自己显然也急着去追捕阿飞,话未说完,已纵身掠出,大汉们立刻张弓搭箭,守住了门口。
林诗音紧紧咬着嘴唇,已咬得出血。
她只恨自己以前为何总是轻视武功,不肯下苦功去学武。
现在她才知道有很多事的确非用武力解决不可。
她想不出如何走入那间屋子。
突听一阵轻微的喘息声,他脚步虽然有些不稳,但还是走得很快。
林诗音认得这人就是今天才赶到的铁笛先生。
只听铁笛先生厉声道:姓李的是不是在这间屋子里。
大汉们面面相视,道:我们不大清楚。
铁笛先生道:好,闪开,我进去瞧瞧。
大汉道:田七?田七是什么东西,你们可认得我是谁?
那大汉眼睛盯着他身上的血迹,道:无论谁也不能进去。
铁笛先生道:很好。
他的手忽然抬了抬,叮的寒星暴射而出。
李寻欢闭着眼睛,似已睡着了。
忽然间,年到一声惨叫,呼声并不响,而且很短促。
他皱了皱眉:难道又有人来救我了么?
接着他就看到一个手提着铁笛的青袍人大步走了进来,脸上虽已全无血色,却满含着杀机。
李寻欢目光停留在他手上的铁笛上,道:铁笛先生。
铁笛先生盯着他的脸,道:你被人点了穴道?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看我面前有酒都没有喝的时候,一定是动也不能动了。
铁笛先生道:你既然已全无抵抗之力,我就本不该杀你的,可是我却非杀你不可。
李寻欢道:哦?
铁笛先生瞪着他,道:你不问我为何要杀你。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我若问了,反而难免要生气,要向你解释,你一定还是不信,还是要杀我,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铁笛先生怔了怔,大声道:不错,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要杀你的──
他面上泛起一阵激动痛苦之色,嗄声道:如意,你死得虽惨,但我总算为你复仇了。
铁笛又已抬起。
李寻欢叹了口气,喃喃道:如意,你见到我时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因为你既不认得我,我认得你──
忽然间,林诗音走了进来,大声道:等一等,我有话说。
铁笛先生一惊回头,道:夫人,是你?你最好莫要拦住我,谁也拦不住我的。
林诗音脸色发青,道:我并不想拦你,但这是我的家,杀人至少总得让我动手。
铁笛先生皱眉道:你也杀他?为什么?
林诗音道:我要杀他的理由比你更大,你只不过是为妻子复仇,我却是为儿子复仇,我只有一个儿子。
她言下之意,自然是说,你却不止一个妻子。
铁笛先生沉默了很久,道:好,我等你先出手之后再出手。
他自信他的铁笛银钉快如闪电,纵然后发,也可先至,谁知林诗音走过他面前,忽然反手一掌,向他胸膛击出。
林诗音虽然武功不高,但毕竟不是弱不禁风的弱女子。这一掌她已用了全力,铁笛先生猝不及防,竟被打得掸到墙上。
要知他伤势本已难,全凭暗器伤人,此刻身子一震,伤口迸裂,鲜血又飞溅而出,人也晕了过去。
林诗音心头一阵激动,几乎也倒了下去。
李寻欢知道她一生中简直连蚂蚁都未踩死过!此刻见她居然出手伤人,心里也不知是疼是喜,却硬下心肠冷冷道:你又跑来干什么?
林诗音深深的呼吸了几次,身子才停止发抖,道:我来放你走。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难道还没有说清楚么?我不走,绝不走。
林诗音道:我知道你是为了龙啸云而不肯走,但你知不知道他──他
她怎又颤抖了起来,而且抖得比刚才更厉害,她用力捏紧双拳,指甲都已刺入肉里,用尽了全身力气,挣扎着道:他已出卖了你,他本来就和那些人串通一气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已全身脱力,若非倚着桌子,就已倒了下去,她以为李寻欢听了这话,必定也难免要吃一惊。
谁知李寻欢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没有跳动,反而笑了笑,淡淡道:你只怕是误会了他,他怎会出卖我?
林诗音用力抓着桌子,桌子上的杯盏叮当直响。
她嘶声道:我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
李寻欢道:你看错了,也听错了。
林诗音道:你到现在还不相信?
李寻欢柔声道:这两天你太累,难免会弄错很多事,还是去好好睡一觉吧,到了明天,你就会知道你的丈夫是个很可靠的男人。
林诗音望着他,失神的张大了眼睛,看了他很久很久,忽然倒在桌子上,放声痛哭起来。
李寻欢闭起眼睛,似乎已不忍再看她,嗄声道:你为什么──
话未说完,忽然喷出了一口鲜血。
林诗音也控制不住自己,十几年来一直控制着的情感,此刻就像是山洪般全都爆发了出来。
她踉跄扑向李寻欢,道;你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李寻欢咬紧了牙关,一字字道:你是死是活,以我又有何关?
林诗音霍然抬头,瞪着他,嗄声道:你──你──你──
她每说一个你字,就后退一步。
忽然间,她发觉她已倒在一个人的身上。
龙啸云的脸色沉重如铁。
他紧紧的搂住了林诗音的柔肩,像是生怕自己一动手,林诗音便要从他身旁消失,而且永不复返。
林诗音看到他的手,神情忽然镇定了下来,冷冷道:放开你的手,请你以后永远也莫要再碰我。
他的手终于缓缓松开,凝注着林诗音,道:你已全部知道了?
林诗音冷冷道:世上绝没有能永远瞒得过人的事。
龙啸云道:你──已全都告诉了他。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其实用不着她告诉我,我也早就知道了。
龙啸云似乎一直不敢面对他,此刻才霍然抬头,道:你知道?
李寻欢道:嗯。
龙啸云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就在你拉住我的手,让田七点中我穴道的时候,不过──我虽然知道,却并不怪你。
龙啸云道:你既然知道,为何不说出来?
李寻欢道:我为何要说?
林诗音凝注着他,身子忽又颤抖起来,道:你不走,是不是为了我?
李寻欢皱眉道:为了你?
林诗音道:你怕我知道了会伤心,你不愿将我们这家拆散,因为我们这家本就是你──你──
她话未说完,又泪流满面。
李寻欢忽然大笑起来,大笑道:女人为什么总是这样自我陶醉,我不说,只不过因为说了也无用,我不走,只因为明白他不会让我走的。
林诗音道:现在无论你怎科说都没关系了,我反正已知道──
李寻欢道:佻知道,你知道什么,你可知道龙啸云这样做是为了谁,佻可知道他就是怕我来将你们的家拆散,所以这样做的!只因为他将这家看得比什么都重,更将你看得比什么都重──
林诗音望着他,忽也笑了起来,道:他害了你,你还要替他说话,很好,你的确很够朋友,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人──你对不对得起我?
李寻欢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出了血。
龙啸云疯狂般大吼道:我本来是这家的主人,但你一来,我就觉得好像只不过是在这里作客,我本来有个好儿子,但你来,就叫他变得半死不活。
李寻欢黯然叹道:你说得不错,我──我的确不该来的。
林诗音闭着眼睛,眼角的泪珠如珍珠般落下,道:你若还有一分为我着想,就不该这样做。
龙啸云道:我也知道不该这样做,但我却实在害怕。
林诗音道:你怕什么?
龙啸云道:我怕你离开我,因为你虽然不说,我也知道你──你并没有忘记他,我只怕你又回到他那里去。
林诗音忽又跳起来,大声道:拿开你的手,你不但手狠,心也狠,你将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你将他看成什么样的人!
她扑倒地上,放声痛哭道:你难道已忘了我──我毕竟是你的妻子!
龙啸云站在那里,似乎已变成了个木头人,唯有眼泪还是在不停的流。
李寻欢看着他们,黯然自语道:这是谁的错──这究竟是谁的错?
阿飞只觉得身子软绵绵的,仿佛躺在云堆里。
他醒了过来,却宛如还在梦里。
在他梦里,也永远只有冰雪、荒原、虎狼,或一连串无穷无尽的灾祸,折磨、苦难──-
只听一人说,你醒过来了么?
这声音是如此温柔,如此关切。
阿飞张开眼,就看到了一张绝美的脸,脸上带着世上最温柔、最可爱的笑容,眼波里带着最深厚的情意。
这张脸温柔美丽得几乎就像是他的母亲。
这张脸温柔美丽得几乎就像是他的母亲。
他记得在小时生病的时候,他的母亲也是这么样坐在他身边,也是这样温柔的看守着他。
但这已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连他自己都已几乎忘记──
阿飞挣扎着要跳下床,嗄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身子刚坐起,又倒下。
林仙儿温柔的替他拉起了被,柔声道:你莫要管这是什么地方,就将这里当做你自己的家吧。
阿飞道:我的家?
他从来没有家。
林仙儿嫣然道:“我想你的家一定很温暖,因为你有那么样一个好母亲,她一定很温柔,很美丽,也很爱你。”
阿飞沉默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我没有家,也没有母亲。”。
林仙儿怔了怔,道:“可是……可是你晕迷的时候却一直呼唤着她的名字。”
阿飞没有动,面上也没有表情,道:“我七岁的时候,他就已死了!”
他脸上虽没有表情,眼睛却已湿润。
林仙儿垂下头,道:“对不起,我……我不该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又沉默了半响,阿飞道:“是你救了我?”
林仙儿道:“那时你已晕了过去,所以我就暂时将你搬到这里来,但你只管安心养伤,绝没有人敢闯到这里的。”
阿飞道:“我母亲临死的时候,再三吩咐表,叫我永远莫要受别人的恩惠,这句话我永远也没有忘记,可是现在……”。
他岩石般的脸忽然激动起来,嗄声道:“现在我却欠了你一条命!”
林仙儿柔声道:“你什么也不欠我,莫忘了,我这条命也是你救回来的。”
飞长长叹息一声,喃喃道:“你为何要救我?为何要救我?”
林仙儿脉脉地望着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以后──以后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她的手柔若无骨,温如美玉。
阿飞闭上了眼睛。
他从来也未想到,自己竟也会有这种感情。
但他却只是闭上了眼睛,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林仙儿道:还不到三晚。
阿飞又挣扎着要坐起来。
林仙儿道:你──佻想到哪里去!
阿飞咬紧牙关,道:我绝不能让他们将李寻欢带走。
林仙儿道:但他已经走了。
阿飞噗地倒在床上,汗如雨下道:你说现在还没有到三晚?
林仙儿道:现在是还没有到三更,但李寻欢昨天凌晨已走了。
阿飞失声道:昨天凌晨?我难道已晕睡了一天一夜?
林仙儿道:你伤得很重,除了你之外,只怕没有别人能挨得住的,所以你现在一定要乘乘地听话,好好地养伤。
阿飞道:但是李──
林仙儿道:我不许你再提他,因为他的处境远不如你危险,就算你要救他,也得等你养好了伤再说。
她扶着他躺到枕头上,道:你放心,心眉大师既然说要将他带到少林寺去,那么他这一路上就绝不会再有什么危险的。
李寻欢斜倚在车厢里,瞧着对面的心眉大师和田七,似乎觉得很有趣,忽然忍不住笑了。
田七瞪着他道:你觉得我们很滑稽?
李寻欢道:我只是觉得有趣。
田七道:有趣?
李寻欢打了个呵欠,闭上眼,似乎要睡着了。
田七一把揪住了他,道:我哪点有趣?
李寻欢淡淡道:抱歉,我说的并不是你,世上虽然有很多人都很有趣,但你却是例外,你实在无趣极了。
田七脸色变了,瞪了他半晌,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心眉大师,此刻却忍不住道:你觉得老僧很有趣?
他这辈子还没有遇见过一个说他有趣的人。
李寻欢又打了个呵欠,笑道:我觉得你有趣,只因为我还未见过一个坐车的和尚,我总认为出家人既不能骑马,也不能坐车的。
心眉居然也笑了笑,道:和尚也是人,不但要坐车,还要吃饭。
李寻欢道;你既然已坐在车上,为可不坐得舒服些,看你这样坐着,总忍不住以为你长了痔疮。
心眉脸色也沉了下去,道:你难道想我塞住你的嘴?
心眉望了田七一眼,田七的手缓缓伸到李寻欢的大穴上,悠悠笑道:我这只手一按,你知道就会怎么样?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这只手若一按,就听不到很多有趣的话了。
田七道:那么就算我──
刚说到这里。他的手还未按下去,突然健马一声惊嘶,赶车的连声怒×,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田七道:什么事?难道佻们──-
他的头探出车窗,嘴就闭上,脸色变了!
积雪的道路旁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右手拉住马车辔头,健马长嘶跳跃,他的手却如铁铸般地动也不动!
那人身上穿着件青布袍,大袖飘飘,这件长袍无论穿在谁在身上都会嫌太长,但穿在他身上,布还盖不到他的膝盖。
他本就已长得吓人,头上却偏偏还戴着顶奇形怪状的高帽子,骤然望去,就象是一棵枯树。
一只手就能力挽奔马,这份力量实在大量大得可怕,但更可怕的却是他的眼睛,那科不像是人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青色的,眼球是青色的,眼白也是青色的,一闪一闪的发着光,就像是星火。
田七的头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嘴唇已有些发白。
心眉大量师道:“外面有人?”
田七道:“伊哭?”
李寻欢笑道:“只可惜这朋友也像我别的朋友一样,就想要我的脑袋。”
心眉大师面色凝重,缓缓推开门走过去,合十疲道:“伊檀越?”
青魔手碧森森的目光,上下一扫,冷冷道:“是心湖?还是心眉?”
心眉大师道:“出家人不打谎语,车上的除了田七爷外还有一位李檀越。”
伊哭道:“好,你将李寻欢交出来,我放你走。”
他说去还是句话,别人无论说什么,他全都充耳不闻,阴森森的一张脸更好像是死人的脸,一点表情都没有。
心眉大师道:“僧若不答应,又如何?”
伊哭道:“那就先杀你,再杀李寻欢!”
他左臂一直在垂着的,大袖飘飘,盖住了他的手。
此刻他的手忽然伸了出来,但见青光一闪,迎面向心眉大师抓了过来,正是江湖上闻名丧但的青魔手。
心眉大师一声怒叱,身后已有四条灰影年了过来,心眉闪过了这一着,四个灰衣僧人已将伊哭围住。
凄厉的笑声中,突有一丝青烟射出,“波”的一声,一缕青烟化了满天青雾。
心眉大师变色道:“快闭气!”
他只顾警告门下弟子,却忘了自己,这“快”字正是个开口音,“快”字说出,他已觉得一腥气流入了嘴里。
少林僧人看到他面色惨变,也都大为失色。
只见心眉大师凌空一翻身,掠出三丈,立刻盘膝坐地,要以数十年保命交修的真气,将这股毒逼出来。
少林僧人身形闪动,一排挡在他身前,到了这时,他们在有先顾全心眉,只有将李寻欢抛在一边了。
伊哭却边看也不再看他们一眼,一步窜到车门前。
李寻欢仍斜坐在那里,田七却已不见了。
伊器瞪着李寻欢一字字道:“丘独是你杀的。”
李寻欢:“嗯。”
伊哭道:“好,丘独一命换李寻欢一命,也算死得不冤了。
青魔手又已扬起──
阿飞望着屋顶,已有很久没有说话了。
林仙儿柔声道:“你在想什么?”
阿飞道:“你说他路上绝不会有危险?”
林仙儿笑道:“绝不会,有心眉大师和田七保护他,谁敢碰他一根手指?”
他轻抚着阿飞的头发,道:“你要想念我,就放心睡吧,我就在这里,绝不会走的。”
阿飞凝注着他,她眼波是那么温柔,那么真挚。
阿飞的眼帘终于缓缓闭起。
伊哭瞪着李寻欢,狞笑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寻欢望着他青光闪闪的青魔手,缓缓道:“只有一句话。”
伊哭道:“什么话?你说!”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何必来送死?”
他的手忽然挥出!
刀光一闪,伊哭已凌空侧翻了出去。
雪地上已多了粒鲜血!
再看伊哭的身影已远在数丈外,嘶声道:“李寻欢,你记着,我……”
说以这里,他声音突然停顿。
寒风如刀,天地肃杀,雪地上变得死一般静寂。
然后突有一阵掌声响起,田七自车厢后钻了出来,拍手笑道:“好,好,好,小李飞刀,果然刀无虚发,名不虚传。”
李寻欢默然半响,淡淡道:“你若肯将我的穴道全解开,他不跑不了。”
田七笑道:“我若将你的穴道全都解开,你就要跑了。”
他拍了拍李寻欢的肩,又笑道:“你只有一只手能动,一柄刀可杀,却还是能令伊哭负伤而逃,像你这种人,我对你怎能不特别小心,分外留意。”
这时少林僧人已将心眉大师扶了过来。
心眉大师脸色蜡黄,一上车就喘着气道:“快,快走”。
等到车马启行,心长长吐了口气,道:“好歹毒的青魔手。”
田七笑道:更歹毒的却是小李飞刀。”
心眉大师望向李寻欢,道:“阁下居然肯出相救,倒出了老僧意料之外。”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救的不是你是我自己,你用不着意外,也用不着谢我。”
田七道:“我只问他是情愿和我们到少林寺去,还是情愿落在伊哭手里,然后又解开了他一只臂的穴道,给了他一柄飞刀。”
他微微一笑,道:“我这就已足够了。”
心眉大师黯然了半响,喃喃道:“小李神刀……唉,好快的刀!”
心眉大师的反应虽不够快,但内力却的确深沉,天黑时就已将毒气逼出,脸色又恢复了红润。
然后他们就找到了家清静的客栈歇下,晚饭的时没有酒,就像是没有加盐的菜,淡而无味,无趣极了。”
田七道:“有饭给你吃已错了,我看你马虎些吧。”
少林寺果然是门规森严,这些少林僧人们吃饭时非但不说话,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桌子上虽只有几样蔬菜,但他们本就粗菜淡饭惯了,再加上连日奔疲,腹中饥饿,所以都吃得很多。
只有心眉大师内伤初愈,喝了碗用糖拦的稀粥,便不再拿筷,田七早已叫了几样精致的菜,准备一个人慢慢享用,此刻他留着肚子。
李寻欢挟了块红烧豆腐,刚挟到嘴旁,忽又放下,变色道:这菜吃不得。
田七悠然道:探花爷若吃不惯这些粗菜,看来就只有挨饿了。
李寻欢沉声道:菜中有毒!
田七大笑道:不让你喝酒,你的花样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
他笑声骤然顿住,就像是忽然被人扼住了喉咙。
只因他发现那四年少林僧人的脸已变成死灰色,但他们却似毫无感觉,仍然低着头在吃饭。
心眉大师也已耸然失色,嗄声道:快,快以丹田之气收住心脉。
那些少林僧人居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赔笑道:师叔是在吩咐我们?
心眉大师急着道:自然是吩咐你们,你们中了毒难道连一点都感觉不出?
少林僧人道:中了毒?谁中了毒?──-
四人对望一眼,同时叫了起来,你的脸怎的──-
一句话未说完,四个人已同时倒了下去,等心眉大师再看他们,四张脸都已变了形状,眼鼻五官都已抽搐到一起。
他们中的毒非但无色无味,而且中毒的人竟会无丝毫感觉,等到他们发觉时,便立刻无救了!
田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嗄声道:这是什么毒?怎地如此厉害?
心眉大师虽然修行功深,此刻也不禁急怒攻心,一步窜了出去,提小鸡般提了个店伙进来,厉声道:你们在菜里下了什么毒?
那店伙瞧见地上的四个死人,早已吓得连骨头都酥了,牙齿格格的打战,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笨蛋,若是他下的毒,他早就跑了,还在这里瞧什么热闹?
田七窜了出去,刚窜出门又掠回来将李寻欢挟起,冷冷道:就算我们全都被毒死,你也跑不了的,我无论如何都会要你陪着我,我活你也活,我死你也得死。
李寻欢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对我倒真是深情款款,只可惜你不是个绝色的美人,我对男人又偏偏全无兴趣。
吃饭的时候已过了,厨房已空闲下来,大师傅炒了两样菜,二师傅弄来一壶酒,两人正跷着腿在那里享受着这一天中最愉快的一个时辰,他们活着,也是因为每天还有这样一个时辰。
心眉大师虽是急怒交集,一见到他们却呆住了。
这两人的脸竟也已赫然变成死灰色!
大师傅已有了两分酒意,笑着招呼道:大师莫非也想来偷着喝两盅?欢迎──-
话未说完,人已仰天跌倒,倒在炉灶上,灶上的铁锅碰倒了油瓶,油都流在铁锅里,闪闪的发着油光。
发光的油里竟有条火红的蜈蚣!
毒,原来下在油里。
毒总算找出来了,但下毒的人是谁呢?
李寻欢望着油锅里的蜈蚣,长叹道:我早就知道他今早总会来的。
田七厉声道:谁?你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世上的毒大致可分两种,一种是草木之毒,一种是蛇虫之毒,能自草木中提炼毒药的人较多,能提取蛇虫之毒的人较少,能以蛇虫杀人于无形的,普天之下,也只不过仅有一两人而已。
田七失声道:你──你说的难道是苗疆极乐峒的五毒童子?
李寻欢叹道:我也希望来的不是他。
田七道:他怎会到中原来了?他来干什么?
李寻欢道:来找我。
他也知道李寻欢绝不会有这种朋友的,话说到一半,就改口道:看来你的朋友并不多,仇人却不少。
李寻欢淡淡道:仇人倒无妨多多为善,朋友只要一两个便已足够,因为有时朋友比仇人还要可怕得多。
心眉大师忽然道:菜中有毒,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李寻欢道:这就好像我押牌九一样,我若觉得哪一门要赢,那门就有赢无输,别人若问我怎么会知道的,我也回答不出。
心眉大师凝视了他半晌,缓缓道:这一路上他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心眉大师将他师侄们的×身交托给附近一个寺院后,就匆匆上道,一路上谁也不愿再提起吃喝两字。
但他们可以不吃不喝,赶车的却不愿陪他们挨饿,正竿时就找了个小店,自己一个人去吃喝起来。
过了半晌,只见赶车的用衣襟×了几个馍馍,一面啃,一面走了过来,似乎啃得津津有味。
田七盯着他的脸,很注意的看了很久,忽然道:这馍馍几枚钱一个?
赶车的笑道:便宜得很,味道也不错,大爷要不要尝尝?
赶车的立刻就将馍馍全都从车窗里递进来,又等了半晌,车马已启行,赶车的并没有什么症状。
田七笑道:这馍馍总不会有毒吧,大师请用。
心眉道:李檀越请。
李寻欢笑了道:想不到两位居然也客气起来了。
他左手拿了个馍馍,因为他只有左手能动,只见他叹息着道:这馍馍也吃不得。
田七道:但赶车的吃了却没有事。
李寻欢道:他吃得我们却吃不得。
田七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极乐童子想毒死的并不是他。
田七冷笑道:你是想害我们挨饿?
李寻欢道:你若不信,为何不试试?
田七瞪了他半晌,忽然吩咐停车,将赶车的叫了下来,分了半个馍馍给他,看着他吃下去。
赶车的三口两口就将馍馍咽下,果然一点中毒的迹象也没有,田七冷冷道:你还敢说这馍馍吃不得?
李寻欢道:还是吃不得。
他懒洋洋的打了个呵欠,竟似睡着了。
田七恨恨道:我偏要吃给你看。
他嘴里虽这么说,却毕竟还是不敢冒险,只见一条野狗正在窗前夹着尾巴乱叫,似也饿极了。
田七眼珠子一转,将半个馍馍抛给狗吃,这条狗却对馍馍没有什么兴趣,只咬了一口,就没精打采的走开。
谁知它还没有走多远,忽然狂吠一声,跳了起来,倒在地上一阵抽搐,就动也不动了。
田七和心眉大师这才真的吃了一惊。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说的不错吧,只可惜毒死的是条狗,不是你。
田七一向以喜怒不形于色自傲,此刻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恶狠狠的瞪着那赶车的,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赶车的身子发抖,颤声道:小人不知道,馍馍是小人方才在那面店里买的。
田七一把揪住他,狞笑道:狗都被毒死了,为何未毒死你?若非是你下的毒?
赶车的吓得说不出话来。
李寻欢道:你逼他也没有用,因为他的确不知道。
田七道:他不知道,谁知道。
李寻欢道:我知道。
田七怔了怔,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寻欢道:馍馍里有毒,面汤里却有解药。
田七怔了半晌,恨恨道:早知如此,我们先前为何不吃面?
李寻欢道:你若吃面,毒就在面里了。
极乐童子下毒的本事的确防不胜防,遇着这种对手,除了紧紧闭着嘴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心眉大师沉道:好在只有一两天就到了,我们拼着两日不吃不喝又何妨?
田七叹道:纵然不吃不喝,也未必有用。
心眉道:哦?
田七道:他也许就要等到我们又饿得无力时再出手。
心眉默默无语。
田七目光闪动,忽又道:我有个主意。
心眉道:什么主意?
田七低声道:他要毒死的人既非大师,亦非在下──
他瞟了李寻欢一言,住口不语。
心眉大师沉下了脸道:老僧既已答应了将人带回少林,就万万不能让他在半途而死!
田七没有再说什么,但只要一看到李寻欢,目中就充满杀机。
和尚不但要吃饭睡觉,也要方便的。
谁知心眉大师似也窥破了他的心意,无论干什么,无论到哪里去,都绝不让李寻欢落在自己视线之外。
田七虽然又急又恨,却也无法可施。
只见街角有些油煎饼的摊子,生意好得很,居然有不少人在排队等着,买到手的立刻就用大葱蘸甜面酱就着热饼站在摊子旁吃,有的已吃完了,正在用袖子抹嘴,一个人也没有被毒死。
田七忍不住道:这饼吃不得么?
李寻欢道:别人都吃得,唯有我们吃不得,就算一万个人吃了这油煎饼都没有事,但我们一吃就要被毒死!
这话若在前两天说,田七自然绝不相信,但此刻他只要一想到那极乐童子下毒手段之神奇难测,就不禁觉得毛骨耸然,就算吃了这油煎饼立刻就能成佛登仙,他也是万万不敢再尝试的了。
突听一个孩子哭嚷着道:我要吃饼──娘,我要吃饼。
只见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站在饼摊旁,一面跳,一面叫,饼摊旁的杂货店里就有个满身油腻的肥胖妇人走出来,一人给了他们一耳光。
那孩子哭着道:发了财我就不吃油煎饼了,我就要吃蛋炒饭。
李寻欢听得暗暗叹息。
这世上贫富不均,实在令人可叹,在这两个小小孩子的心目中,连蛋炒饭都快慢了不得的享受了。
街道很窄,再加上饼摊前人又多又挤,是以他们的车走了半天还未走过去,这时那两个孩子已捧着个粗茶碗走了出来,坐在道旁,眼巴巴的望着别人手里的油煎饼,还在淌眼泪。
田七望着他们碗里的面饼饼,忽然跳下车,抛了锭银子在饼摊上,将刚出锅的十几个油饼拿了就走。
田七将一叠油煎饼都捧到那两个孩子面前,笑道:小弟弟,我请你吃饼,你请我吃饽饽,好吗?
那两个孩子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世上有这种好人。
田七道:我再给你们一吊钱买糖吃。
心眉大师目中已不觉露出一丝笑意,看到田七已捧着两碗饽饽走上车来,心眉大师忍不住一笑道:檀越果然是足智多谋,老僧佩服。
田七笑道:在下倒不是好吃,但晚上既然还要赶路,就非得吃饱了才有精神,否则半路若又有变,体力不,怎闯得过去?
心眉大师道:正是如此。
田七将一碗饽送了过去,道:大师请。
心眉道:多谢。
这碗饽饽虽然煮得少油无盐,又黄又黑,但在他们说来,却已无异是山珍海味,龙肝凤髓。
因为谁都可以肯定这饽饽里必定是没有毒的。
田七眼角瞟着李寻欢,笑道:这碗饽饽你说吃不吃得?
李寻欢还未说话,又咳嗽起来。
田七大笑道:极乐童子若能先算准那孩子要吃油煎饼,又能算准我会用油饼换他的面,能先在里面下了毒,那么我就算被毒死也心甘情愿。
他大笑着将一碗饽饽都吃了下去!
心眉大师也认为极乐童子纵有非凡的手段,但毕竟不是神仙,至少总不能事事未卜先知!
心眉大师吃着田七由小孩手上换来的那碗饽饽,他也吃得很放心,只不过出家人一向讲究细嚼慢咽,田七一碗全都下了肚,他才吃了两口。
田七笑道:照这样走法,天亮以前,就可以赶到嵩山了。
心眉大师面上也露出一丝宽慰之色,道:这两天山下必有一门弟子接应,只要能──-
他语声突然停顿,身子竟颤抖起来,连手里端着的一碗饽饽都拿不稳了,面汤泼出,沾污了僧衣。
田七变色道:大师你──-你莫非也──-
突听波的一声,面碗已被心眉大师捏碎。
田七大骇道:这碗面饽饽里难道也有毒?
心眉大师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无语。
田七一把揪住李寻欢的衣襟,嗄声道;你看看我的脸,我的脸是不是也──-
他也骤然顿住语声,因为这句话已用不着再问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虽然一向都很讨厌你,却也不愿看着你死。
田七面如死灰,全身发抖,恨恨的瞪着李寻欢,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过了半晌,忽然狞笑道:你不愿看着我死,我却要看着你死!我早就该杀了你的!
李寻欢道;你现在杀我不嫌太迟了么?
田七咬牙道:不错,我现在要杀你的确已迟了,但还不太迟了。
他的手已扼住了李寻欢的脖子。
阿飞已站了起来。
他脸色还是很难看,但身子却已能站得笔直。
阿飞在屋子里缓缓走了两圈,忽然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达少林寺?
林仙儿嘟着嘴道:你倒真是三句不离本行,说来说去只知道他,他,你为什么不说说我,不说说你,你自己。
阿飞静静地望着她,缓缓道:你看他能不能平安到达少林寺?
无论林仙儿说什么,他还是只有这一句话。
林仙儿哄哧一笑,道:你呀!我拿你这人真是没法子。她拉着阿飞坐下,柔声道:但你只管放心,他现在说不定已坐在心湖大师的方太室喝茶了,少林寺的茶一向很有名。
阿飞神色终于缓和了些,居然也笑了笑,道:据我所知,他就算被人扼住,也绝不肯喝茶的。
李寻欢已喘不过气来。
田七自己的面色也越来越可怕,几乎也已喘不过气来。但他一双青筋暴露的手却死也不肯放松。
李寻欢只觉眼前渐渐发黑,田七的一张脸似已渐渐变得很遥远,他知道死已距离他渐渐近了。
在这生死顷俄之间,他本来以为会想起很多事,因为他听说一个人临死前总会忽然想起很多事来。
可是他却什么也没有想起,既不觉得悲×,也不觉得恐惧,反而觉得很好笑,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因为他从来也未想到居然会和田七同时咽下最后一口气,纵然在黄泉路上,田七也不是个好旅伴。
只听田七嘶声道:李寻欢,你好长的气,你为何还不死?
李寻欢本来想说:我还在等着你先死哩!
可是现在他非但说不出话,连气都透不出来了,只觉田七的语声似也变得很遥远,就仿佛是自地狱边缘传来的。
突然间,他隐隐约约听到一声惊呼,呼声似也很遥远,但听来又仿佛是田七发出来的。
接着,他就觉得胸口顿时开朗,眼前渐渐明亮。
于是他又看到了田七。
田七已倒在对面的车座上,头歪到一边,软软的垂了下来,只有一双死鱼般的眼睛似乎仍在狠狠的瞪着李寻欢。
再看心眉大师正在喘息着,显然刚用过力。
李寻欢望着他,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是你救了我?
心眉大师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拍开了他的穴道,嗄声道:趁五毒童子还没有来,你快逃命去吧。
李寻欢非但没有走,甚至连动都没有动,沉沉道:你为何要救我?你已知道我不是梅花盗?
心眉道:出家人临死前不愿多造冤孽,无论你是否梅花盗,都快走吧,等五毒童子一来,你再想逃就迟了。
李寻欢凝视着他已发黑的脸,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多谢你的好意,只可惜我什么都会,就是不会逃命。
心眉着急道:现在不是你逞英雄的时候,你体力未恢复,也万万不是五毒童子的对手,只要他一来,你就──-
突听拉车的马一声惊嘶,赶车的一声惨呼,车子斜斜冲了出去,轰的掸上了道旁的枯树。
心眉掸在车壁上,嘶声道:你为何还不去?难道想救我?
李寻欢淡淡道:你能救我,我为何不能救你?
心眉道:可是我已离死不远,迟早总是一死。
李寻欢道:你现在还没有死,是么?
他不再说话,却自田七怀中搜出了一柄刀。
一柄很轻,很薄的刀。
一柄小李飞刀!
李寻欢嘴角似乎露出了一丝微笑。
车厢已倾倒,车轮仍在不停的滚动着,发出一阵阵单调而丑恶的声音,在这荒凉的黑夜里听来分外令人不愉快。
李寻欢喃喃道:这车轴是该加油了──
此时此刻,他居然还会想起车轴该不该加油的总是,心眉大师越来越觉得这人奇怪得不可思议。
他活了六十多年,从未见过第二个这样的人。
这时李寻欢已扶着他出了车厢,刺骨的寒风猛然吹上了他们的脸,那感觉就好像刀割一样。
心眉道:你本不必这样做的,你──你还是快走吧。
李寻欢却倚着车厢坐了下来,天上无星无月,大地一片沉寂,寒风吹着枯树,宛如鬼魅在迎风起舞。
心眉大师用尽目力,也瞧不见一个人的影子。
只听李寻欢朗声道:极乐峒主,你来了么?
寒风呼啸,却听不见人声。
李寻欢道;你既不来,我就要走了。
他忽然将心眉半拖半抱的拉了起来。
心眉大师道:你想到哪里?
李寻欢道:自然是少林寺。
心眉大师失声道:少林寺?
李寻欢道:我们这一种拼命的赶,岂非就是为了要赶到少林寺么?
心眉道:但──但现在你已不必去了。
李寻欢道:现在我更非去不可。
心眉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只有少林寺中或许还有救你的解药。
心眉道:你为何要救我?我本是你的敌人。
李寻欢道:我救你,就因为你毕竟还是个人。
心眉大师默然半晌,长叹道:若是真的能赶到少林,我一定会设法证明你的无×,现在我已可断定你绝非梅花盗了。
李寻欢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心眉道:只可惜你若带着我,就永远也无法赶到少林寺的,五毒童子现在虽然还未现身,但他绝不会放过你。
李寻欢轻轻的咳嗽。
心眉道:以你的轻功,一个人走也许还有希望,又保必要我来拖累你?只要你有此心意,老僧已是死而无憾的了。
突听一人吃吃笑道:道貌岸然的少林和尚,居然会和狂嫖乱饮的风流探花交上朋友了,这倒真是天下奇闻。
笑声忽远忽近,也不知究竟是往哪里传来的。
心眉骤然僵硬了起来,道:极乐峒主?
那声音咯咯笑道:我煮的饽饽味道还不错么?
李寻欢微笑道:阁下既然想要我这风流探花的命,为何又不敢现身呢?
极乐峒主道:我用不着现身,也可要你的命。
李寻欢道:哦?
极乐峒主笑道:到今夜为止,死在我手上的人已有三百九十二个,非但从严没有一个见到过我,根本连我的影子都看不到。
李寻欢笑道:我也早已听说阁下是个侏儒,丑得不敢见人,想不到江湖传说竟是真的。
过了半晌,才听到极乐峒主的声音道:我若让你在天亮之前就死了,算我对不起你。
李寻欢大笑道:我在天亮前自然不会死的,阁下却难说得很了。
他笑声还未停顿,突听一阵奇异的吹竹声响起。
雪上忽然出现了无数条蠕蠕而动的黑影,有大有小,有长有短,黑暗中也看不出究竟是些什么,只能嗅到一阵阵扑鼻的腥气。
心眉道:五毒一出,人化枯骨,你此时不走,更等何时?
李寻欢像是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朗声道:据说极乐峒中的毒物成千上万,我怎地只不过看到这几条小毛虫而已,难道其它的已全都死光了么?
吹竹之声更急,雪上的黑暗已将李寻欢和心眉围住,有几条已渐渐爬到他们的脚旁。
心眉大师几乎已忍不住要呕吐出来。
这时才听得极乐峒主咯咯笑道;我这极乐虫乃七种神物交配而成,非血肉不馆,等到两位连皮带骨都已进了他们的肚子,你就不会嫌他小了。
他话未说完,突见刀光一闪!
小李飞刀已发出!
心眉大师几乎忍不住要失声高呼出来。
他也知道李寻欢手里的飞刀乃是他们唯一的希望,现在李寻欢连对方的影子都未看到,飞刀便已出手。
这一刀不中,他们便要化为枯骨。
这是李寻欢的孤注一掷,却拿他自己的生命作赌注。
这一注赢的机会实在不大。
心眉大师再也想不到李寻欢竟会如此冒失。
但就在这时,刀光一闪而没,没入黑暗中,黑暗中却响起了一阵短促但却刺耳的惨呼!
接着,一个人自黑暗中动了出来。
他身形矮小如幼童,身上穿着条短裙,露出一双小腿,虽在如此风云严寒中,也一点不觉得冷。
他的头也很小,眼睛却亮如明灯。
此刻这双眼睛仿佛充满了惊惧和怨毒,狠狠的瞪着李寻欢,像是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是格格的发响,一个字也说不出。
心眉大师赫然发现小李飞刀正刺在他的咽喉上,不偏不倚正插在他的咽喉上__小李飞刀,果然是从不虚发!
极乐峒主只觉一口气×在喉咙里,实在忍不住,反手拔出了飞刀,一拔出飞刀,这口气就吐了出来。
鲜血也随之飞溅而出
极乐峒主狂吼道:好毒的刀。
这时雪地上的毒虫,已有爬上了李寻欢的腿。但李寻欢却连动都不动,心眉大师也不敢动。
他只觉身子发软,几乎已站不住了。
小李飞刀虽霸绝天下,但他们还是免不了要喂饱毒虫。
谁知极乐峒主一声狂吼,鲜血溅出,数十百条毒蛇突然箭一般窜了回去,一和条条全都钉在极乐峒主的咽喉上。
只听沙沙之声不绝于耳,极乐童子已化为一堆枯骨,但毒虫饱食了他的血肉之后!也软瘫在地,不能动了。
他以毒成名,终于也以身殉毒!
这景像实在令人惨不忍睹。
心眉这才长长叹息了一声,张开眼来,望着李寻欢叹道:檀越不但飞刀天下无双,定力也当真是天下无双。
李寻欢笑了笑,道:不敢当,我只不过早已算准这些吃人的毒虫一嗅到血腥气就会走的,其实我心里也害怕得很。
心眉大师道:檀越你也会害怕?
李寻欢笑道:除了死人外,世上哪有不会害怕的人?
心眉长叹道:临危而不乱,虽惧而不馁,檀越之定力,老僧当真是心服口服,五体投地了。
他语声渐渐微弱,终于也倒了下去。
天已亮了。
李寻欢坐在错迷不醒的心眉大师身旁,似已睡着。
他将极乐童子和那些极乐虫都埋了起来,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在小镇上雇了辆骡车。
也不知过了多久,骡车突然停下。
李寻欢几乎立刻就张开眼来,掀起车蓬后的大棉布帘子,寒风扑面,他顿觉精神一爽。
只听车夫道:嵩山已到了,骡车上不了山,大爷你只好自己走吧。
这赶车的被李寻欢从热被窝里拉起来,又被老婆逼着接趟生意,正是满肚子不高兴。
再加上脚力钱也都被老婆先下手为强了,若不是车上有个和尚,他只怕半路就停了车。
嵩山附近数十里,对出家人都尊敬得很。
李寻欢抱着心眉大师下了车,忽然塞了锭银子在赶车的手里,笑道:这是给你留做私房钱打酒喝的,我知道娶了老婆的男人若没有几个私房钱,那日子真是难过得很。
赶车的喜出望外,还未来得及道谢,李寻欢已走了。
李寻欢展开身法,觅路登山。
山麓下有个小小的庙宇,几个灰袍白襟的少林僧人正在前殿中烤火取暖,还有两人躲在门后的避风处了望。
瞧见有人以轻功登山,这两人立刻迎了出来!
一人道:檀越是哪里来的?是不是──
另一人见到李寻欢身后背着的是个和尚,立刻抢着道:檀越背的是否少林弟子?
李寻欢脚步放缓,到了这两人面前,突然一掠三丈,从他们头顶上飞掠了过去,脚尖沾地,再次掠起。
在这积雪上,他竟还能施展晴蜓三抄水的绝顶轻功,少林僧人纵然眼高于顶,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等庙里的僧人追出来时,李寻欢早已去得远了。
即是如此,但走了一个多时辰才能看到少林寺恢宏的殿宇。
自菩提达摩梁武帝时东渡中士,二十八传至神僧迦叶,少林代出才人,久已为中原武林之宗主。
李寻欢自山后入寺,只见雪地上无数林立着大大小小的舍得塔,他知道这正是少林寺的圣地“塔林”,也就是少林历代祖师的埋骨处,这些大师们生前名传八表,死后又何曾多占了一尺地。
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不禁会油然生出一种摒绝红尘,置身方外之意,更何况久已厌倦名利的李寻欢。
他忍不住又咳嗽了起来。
突听一人沉声道:檀闯少林禁地,檀越也未免太目中无人了吧?
李寻欢朗声道:心眉大师负伤,在下专程护送回来疗治,但求贵派方丈大师赐见。
几声呼中,少林僧人纷纷现身,合什道:多谢檀越,不知高姓大名?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在下李寻欢。
竹林深处,有两个人正在下棋。
右面的是位相貌奇古的老和尚。
左面的是位枯瘦矮小的老人,但目光炯炯,隆鼻如鹰,使人全忘了他身材的短小,只能感觉到一种无比的权威和魄力。
普天之下,能和少林掌门心湖大师对坐下棋的人,除了这位百晓生之外,只怕已寥寥无几。
这两下棋时,天下只怕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们中止,但听到李寻欢这名字,两人竟都不由自主长身而起。
心湖道:此人现在哪里?
蹑着脚进来通报的少林弟子躬身道:就在二师叔的禅房外。
心湖道:你二师叔怎样了。
那少林僧人道:二师叔伤得仿佛不轻,四师叔和七师叔正在探视他老人家的伤势。
李寻欢负手站在檐下,遥望着大殿上雄伟的屋脊,寒风中隐隐有梵唱之声传来,天地间充满了古老而庄严的神秘。
他已感觉到有人走过来,但他并没有转头去瞧,在这庄严而神秘的天地中,他又不觉神游物外。
心湖大师和百晓生走到他身外十步处就停下,心湖大师虽然久闻小李探花的名声,但直到此刻才见着他。
他似乎想不到这懒散而潇洒,萧疏却沉着,充满了诗人气质的落拓客,就是名满天下的浪子游侠。
他仔细的观察着他,绝不肯错过任何一处地方,尤其不肯错过他那双瘦削,细长的手。
这双手究竟是什么魔力?
为何一柄凡铁铸成的刀,到了这双手里就变得那么神奇?
百晓生十年前就见过他的,只觉得这十年来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又似乎已变了许多。
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他都是孤独的。
百晓生终于笑了笑,道:探花郎别来无恙?
李寻欢也笑了,道:想不到先生居然还认得在下。
心湖大师合十道:却不知探花郎认得老僧否?
李寻欢长揖道:大师德高望重,天下奉为泰山北斗,在下江湖未学,常恨无缘识荆,今日得见法驾,何幸如之。
心湖大师道:探花郎不必太嫌,师弟承蒙檀越护送上门,老僧先在此刻谢过。
李寻欢道:不敢。
心湖大师再次合十,道:等老僧探师弟的伤势,再来陪檀越叙话。
李寻欢道:请。
等心湖走进屋了,百晓生忽又一笑道:出家人涵养功夫果然晨我等能及,若换了是我,对阁下人怕就不会如此多礼了。
李寻欢道:哦?
百晓生道;若有人伤了你的师弟和爱徒,你会对他如此客气?
李寻欢道:阁下难道认为心眉大师也是被我所伤的?
百晓生背负着双手,仰面望天,悠然道:除了小李探花外,还有谁能伤得他?
李寻欢道:若是我伤了他,为何还要护送他回山?
百晓生道:这才是阁下聪明过人之处。
李寻欢道:哦?
百晓生道:无论谁伤了少林护法,此后只握都要永无宁日,少林南北两支三千弟子,是绝不会放过他的,这力量谁也不敢忽视。
李寻欢笑了笑,仰面笑道:百晓生果然是无所不知,难怪江湖中所有的大帮大派都要交你这朋友了,和你交朋友的好处实在不少。
百晓生居然神色不变,道:我说的只不过是公道话而已。
李寻欢道:只可惜阁下却忘了一件事,心眉大师还没有死,他自己总知道自己是被谁所伤的,到那时阁下岂非将自己说出来的话吞回去了么?
百晓生叹息了一声,道:若是我猜的不错,心眉师兄还能说话的机会只怕不多了。
突听心湖大师厉声道:师弟若非伤在你的手下,是伤在谁的手下?
他不知何时已走了出来,面上已笼起一阵寒霜。
李寻欢道:大师难道看不出他是中了谁的毒?
心湖大师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回头唤道:七师弟。
只见这心鉴大师面色烛黄,终年都仿佛带着病容,但一双眼睛却是凌凌有威,闪电般在李寻欢面前一扫,沉声道:二师兄中的毒乃是苗疆极乐峒主精炼成的五毒水晶,此物无色无味,透明如水晶,中毒的人若得不到解药,全身肌肤也会渐渐变得透明如水晶,五脏六腑历历可数,到了那时,便已毒发无救。
李寻欢笑道:大师果然高明──
心鉴大师冷冷道:贫僧只知道二师兄中的乃是五毒水晶,但在下毒的人是谁,贫僧却不知道。
百晓生道:说的好,毒是死的,下毒的人却是活的──
心鉴大师道:极乐峒主虽然行事恶毒,但人不犯他,他也绝不犯人,本门与他素无纠葛,他为何要不远千里而来暗算二师兄。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这只因他的对像并非心眉大师,而是我。
百晓生道:这话更妙了,他要害的人是你,你却好好的站在这里,他并没有加害心眉师兄之意,心眉师兄反而中了毒。
他盯着李寻欢,一字字道:你若还能说得出这是什么道理,我就佩服你。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又笑了,道:我说不出,只因我无论说什么,你们都未必会相信的。
百晓生道:阁下说的话确实很难令人相信。
李寻欢道:我虽说不出,但还是有人能说得出的。
心湖大师道:谁?
李寻欢道:心眉大师,为何不等他醒来之后再问他。
心湖大师凝视着他,目光冷得像刀。
心鉴大师的脸上也笼着层寒霜,一字字道:二师兄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
冷风如刀,积雪的屋脊上突有一群寒鸦惊起,接着,屋脊后就响起了一阵清亮却凄凉的钟声。
连钟声都似乎在×掉着他们护法大师的圆寂。
李寻欢仿佛第一次感觉风中的寒意,终于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心里也不知是愤怒,是后悔,还是难受?
等他咳完了,就发现数十个灰衣僧人一个接着一个自小院的门外走了进来,每个人人脸上却像是凝结着一层冰。
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嘴都闭得紧紧的,钟声也不知何时停顿,所有的声音都似已在寒气中凝结,只有脚踏在雪地的,沙沙作响。
等到这脚步声也停止了,李寻欢全身都仿佛已被冰结在一层又一层比铅还沉重的寒冰里。
心湖大师道:你还有何话说?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没有了。
百晓生道:你本不该来的。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道:也许我的确不该来,但时光若能倒转,我只怕还是会这样做。
他淡淡接着道:我平生虽然杀人无数,却从未见死不救。
心湖大怒道:到此时,你还是想狡辩?
李寻欢道:出家人讲究的是四大皆空,不可妄动嗔念,久闻大师修行功深,怎地和在下一样沉不住气。
百晓生道:久闻探花郎学识渊源,怎地却忘了连我佛如来也难免要作狮子吼。
李寻欢道:既是如此,各位请吼吧,只望各位莫在吼破了喉咙。
心湖厉声道:到此时,你还要逞口舌之利,可见全无悔改之心,看来今日贫僧少不得要破一破杀戎了。
李寻欢道:你尽管破吧,好在杀人的和尚并不止你一个!
心鉴大师怒道:我杀人并非为了复仇,而是降魔!
他身形方待作势扑起,突见刀光一闪,李寻欢掌中不知何时已多了柄寒光闪闪的刀,小李飞刀!
只听李寻欢道:我劝你还是莫要降魔的好,因为你绝不是我的对手!
心湖厉声道:你难道还想作困兽之斗?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日子虽不好过,我却还未到死的时候。
百晓生道:小李飞刀纵然例不虚发,但又有几柄飞刀?能杀得以几人?
李寻欢笑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心湖目光一直盯着李寻欢的手,忽然道:好,且待老衲来领教领教你的神刀!
他袍衣一展大步走出。
但百晓生却拉住了他,沉声道:大师你千万不可出手!
心湖皱眉道:为什么?
百晓生叹了口气,道:天下谁也没有把握能避开他这出手一刀!
心湖道:没有人能避得开?
百晓生道:没有!一个也没有!
心湖长长呼出口气,瞑目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心鉴大师也赶了过来,嗄声道:师兄你──你一身系佛门安危,怎能轻身涉险。
李寻欢道:不错,你们都不必来冒险的,反正少林门下有三千弟子,只要你们一声号令,会替你们送死的人自然不少。
心湖大师脸上变了变颜色,厉声道:未得本座许诺,本门弟子谁也不许妄动,否则以门规处治,绝不轻贷,──知道了么?
少林僧人一齐垂下了头。
李寻欢微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绝不肯眼见门下弟子送死的,少林寺毕竟和江湖中那些玩命的帮会不同,否则我这激将法怎用得上?
百晓生冷冷道:少林师兄们纵然犯不上和你这种人拼命,但你难道还想走得了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谁说我想走了?
百晓生道:你──你不想走?
李寻欢道:是非未明,黑白未分,就怎么一走了之?
百晓生道:你难能令极乐峒主到这里来自认是害死心眉大师兄的凶手?
李寻欢道:不能,只因他已死了!
百晓生道:是你杀了他?
李寻欢淡淡道:他也是人,所以他没有躲过我出手的一刀!
心湖大师忽然道:你若能寻出他的×身,至少也可以证明你并非完全说谎。
李寻欢只觉得心里有些发苦,苦笑道:纵然寻得他的×骨,也没有人能认得出他是谁了。
百晓生冷笑道:既是如此,天下还有谁能证明你是无×的?
李寻欢道:到目前为止,我还未想出一个人来。
百晓生道:那么现在你想怎样?
李寻欢道:现在我只想喝杯酒。
阿飞坐的姿势很不好看,他从来也不会像李寻欢那样,舒服的坐在一张椅子上。
他一生中几乎很少有机会能坐上一张真的椅子。
林仙儿蜷伏在火炉旁,面庞被炉火烤得红红的。
这两天,她似乎连眼睛都没有阖过,现在阿飞的伤势似奇迹般痊愈了,她才放心的睡着。
阿飞静静地望着她,似已痴了。
屋子里只有她均匀的呼吸声,外面的雪已溶化,天地间充满了温暖和恬静。
阿飞的目中却渐渐露出一丝痛苦之色。
他忽然站了起来,悄悄穿起了靴子。
阿飞轻轻叹息了一声,在屋角的桌上寻回了他的剑!墙上挂着一幅字,是李寻欢的手笔,其中有一句是: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有回忆中的甜蜜,才能永远保持。
阿飞轻轻将剑插入了腰带。
突听林仙儿道:你──你要做什么?
阿飞不敢回头看她,咬了咬牙,道:我要走了!
林仙儿失道:走?
她站起来,颤声道:你连说都不说一声,就要悄悄的走了?
阿飞道:既然要走,又何必说。
林仙儿身子似乎忽然软了,倒在椅子上,两滴泪珠已滚下了面庞。
阿飞觉得心里一阵绞痛,他从来未尝过这种既不是愁,也不是苦,既不是甜,也不是酸的滋味。
这难道就是情的滋味?
阿飞道:你救了我,我迟早会报答你的──
林仙儿忽然笑了起来,道:好,你快报答我吧,我救你,就为的是要你报答我。
她在笑,可是她眼泪却流得更多。
阿飞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我不能不去找李寻欢──-
林仙儿道:你怎知我不愿去找他,你为何不带我去?
阿飞道:我──我不愿连累你。
林仙儿流泪,道:连累我?你以为你走了后,我就会很幸福么?
阿飞想说话,但嘴唇却有些发抖。
林仙儿扑过来抱住了他,紧紧抱着他,像是要用全心全意,全部生命抱住,颤声道:带我走,带我走吧,你若不带我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夜很静。
阿飞走出屋子,就看到一片积雪的梅花。
原来这里就是冷香小筑,奇怪的是,这两天兴云庄已×得天翻地覆,却没一个人到这里来的。
他们只要搜捕阿飞,为何未搜到这里。
他们为何如此信任林仙儿?
林仙儿紧拉着阿飞的手,道:我要去跟我姐姐说一句才能走。
阿飞道:你去吧。
林仙儿咬着唇一笑,道:我不放心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要跟你一起走。
阿飞道:可是你的姐姐!
林仙儿道:你放心,她也是李寻欢的好朋友。
小楼上还有一点孤灯,却衬得这小楼更孤零萧索。
小楼上黄幔低垂,人却未睡。
林诗音正守孤灯,痴痴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林仙儿拉着阿飞悄悄走上来,轻轻唤道:大姐──大姐为何还没有睡?
林诗音还是痴痴地坐着,连头都没有抬起。
林仙儿道:大姐,我──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要是──可是我绝不会忘了大姐对我摁,列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
林诗音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过了很久,才慢慢点了点头,道:你走吧,走了最好,这里本已没有什么可留恋之处。
林仙儿道:姐夫呢?
林诗音道:姐夫,谁的姐夫?
林仙儿道:自然是我的姐夫。
林诗音道:你的姐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林仙儿似乎呆了,呆了半晌,才勉强一笑,道:我们现在要由近路赶到少林寺去!
林诗音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你走吧,快走──-个字都莫要说了,快走!
她挥着双手,将林仙儿和阿飞全都赶了下去,又缓缓坐回灯边,眼泪已流下了面颊。
低垂着的黄幔外缓缓走出一个人,竟是龙啸云。
他瞪着林诗音,嘴角泛起了一丝狞笑,冷冷道:你们就算到了少林寺也没用的,普天之下,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李寻欢了──
阿飞吃得虽多,并不快。
但他双骈不是像李寻欢那样在慢慢品赏着食物的滋味,他只是想将食物的养份尽量吸收,让每一口食物能让他在他身体发挥最大的能量。
他吃了一餐饭后,永远不知道第二餐饭在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到嘴,所以每一口食物他都绝不能浪费。
林仙儿托着腮,脉脉含情地望着他。
她从未见过一个对食物如此尊敬的人,因为只有知道饥饿可怕的人,才懂得对食物尊敬。
林仙儿嫣然笑道:吃饱了?
阿飞道:太饱了!
林仙儿笑道:看你吃饭真有趣,你一顿吃的东西,我三天都吃不完。
阿飞也笑,道:但我可以三天不吃饭,你能不能!
林仙儿看着他的笑容,似也痴了。
过了很久,她忽然问道:你忘了一件事。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你的金丝甲还在我这里。
她解开包袱,取出了金丝甲,在灯光下看来,这从人垂涎的武林重宝,的确是辉煌烂,不可方物。
林仙儿道:为了看你的伤势,我只得替你脱下来,一直忘了还给你。
阿飞看也没有看一眼,道:你留着吧!
林仙儿目中露出欢喜之色,但却摇头道:这是你所得来的东西,你以后也许还会需要它的,怎么能随便就送给别人?
阿飞凝注着她,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道:我没有送给别人,也不会送别人,我只是给你。
林仙儿痴痴的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和欣喜,林仙儿忽然扑入他怀里。
阿飞的心已剧烈的跳动了起来。
他一生中从未领略过如此温柔也如此消魂的滋味。
林仙儿偷偷地笑了。
因为她知道骄傲而倔强的少年,终于完全被她征服,此后必将永远倒伏在她脚下。
阿飞抱起了她,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替她盖好了被,在他中,她已是纯洁与美的化身。
林仙儿躺在床上,还在偷偷地笑。
突忽间,窗子开了,冷风吹人。林仙儿坐了起来道:什么人?
她问这句话就立刻看到一张脸,脸上发着惨绿色的青光,在夜色中看来就像鬼魅。
林仙儿又躺了下来,既没有惊呼,也没有被吓晕,只是静静的瞧着这个人,脸上甚至连一丝惊惧之色都没有。
这人也在瞧着她,一双眼睛就像是两点鬼火。
林仙儿反而笑了,悠然道:你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话刚说完,这人已到她床前。
他的身材高得可怕,脸很长,脖子也很长,脖子上却围着一层白布,使得他全身都僵硬起来,又像个僵×。
这人瞪着眼,却闭着嘴。
林仙儿道:是李寻欢伤了你?
这人脸色变了变,厉声道:你怎么知道?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以为你能杀死他的,谁知反而被他伤了。
这人脸上的青气更盛,道:你怎知我要杀他?
林仙儿道:因为他杀了丘独,丘独是你的私生子?
伊哭鬼火般的眼睛盯着她,过了半晌,才一字字道:我也认得你。
林仙儿嫣然道:哦,那可真是荣幸得很。
伊哭道:丘独死的时候,青魔手已经不见了。
林仙儿疲乏:的确不见了。
伊哭道:他将青魔手送给了你?
林仙儿道:好像是的。
伊哭怒道:他若未将青魔手送给你,又怎会死在李寻欢手下?
林仙儿道:你并未将青魔手送给我,却也伤在李寻欢手下了,是么?
伊哭咬着牙,突然一把秋住了她的头发。
林仙儿非但还是不害怕,反而笑得更甜了,柔声道:就算他为我而死,也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因为他认为很值得。
烛火在她的脸上闪动着,伊哭嘴角露出一丝狞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是否值得?
他突然将她身上的棉被掀了起来。
林仙儿媚笑道:你看我值得么?
伊器突然反手一掌掴在她脸上,接着,就紧紧抓住了她的肩头用力拧着她的身子──--
伊器一拳打在她小肚子上,嗄声道:贱货,原来你喜欢挨打。
林仙儿竟也没有痛苦之意,却充满了渴望。
伊哭道:你不怕我?
林仙儿道:我为什么要怕你?你虽然丑得可怕,但却还是男人。
屋子里只剩下喘息声。
伊哭正站在床边穿衣裳。
过了很久,林仙儿忽然望着他嫣然一笑,道:现在你总该知道我是不是值得的了吧?
伊哭道:我真该杀了你的,否则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你手上。
林仙儿道:你本是来杀我的。
伊哭道:哼。
林仙儿媚笑道:你下得了手?
伊哭又盯了她半晌,问道:跟你一起来的那小伙子是谁?
林仙儿笑道:你为什么要问他,是吃醋?还是害怕?
林仙儿眼波流动,又道:他是个乘孩子,不像这怎么坏,早就远远找了间屋子去睡觉了,他若在附近能听以声音的地方,怎会让你如此欺负我。
伊哭冷笑道:他听不到,是他的运气。
林仙儿道:哦?你难道还想杀了他?
伊哭道:哼。
林仙儿笑道:你杀不了他的,他的武功很高,而且是李寻欢的朋友,我也很喜欢他。
伊哭面色立刻变了。
林仙儿眼珠一转,道:他就住在前面那排屋子最后一间,你敢去找他么?
话未说完,伊哭已窜了出去。
她吃吃的笑首,钻进了被窝,开心得像是一个刚偷了糖吃,却没有被大人发觉的孩子。
想到伊哭的青魔手将阿飞头颅击破时的情况,她眼睛就发了光,想到阿飞的剑刺入伊哭咽喉时的情况,她全身都兴奋得发抖。
想着想着,她居然睡着了,睡着了还是在笑,因为无论谁杀死谁,她都很愉快。
今天晚上,她已很满足了。
床很柔软,被单也很干净,但阿飞却偏偏睡不着,他从未失眠,从不知道失眠的滋味竟如此可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但突然,他也不知为什么,竟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刚将剑插入腰带,窗子已开了。
他看到一双比鬼还可怕的眼睛正在瞪着他。
伊哭道:你和林仙儿一齐来的?
阿飞道:是。
伊哭道:好,你出来。
阿飞没有说话,他不喜欢说话,从来不肯先开口。
伊哭道:我要杀你。
阿飞却淡淡道:今天我却不愿杀人,你走吧。
伊哭道:今天我也不想杀人,只想杀你。
阿飞道:哦。
伊哭:乐不该和林仙儿一齐来的。
阿飞目中突然射出了刀一般锐利的光,道:你若再叫她的名字,我只得杀你了。
伊哭狞笑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你不配。
伊哭格格的笑了起来,道:我不但要叫她的名字,还要跟她睡觉,你又能怎样!
飞的脸突然燃烧了起来。
他原是个很冷静的人,从来也没有如此愤怒过。
他的手已因愤怒而发抖。
他狂怒之下,剑已刺出。
青魔手也已挥出!
只听叮的一声,剑已折断。
伊哭狂笑道:这样的武功,也配和我动手,林仙儿还说你武功不错。
狂笑声中,青魔手已攻出了十余招。
阿飞几乎连招架都无法招架了,他手上已只剩下四寸长的一截断剑,只能以变化迅速的步法勉强闪避。
伊哭狞笑道:你若肯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两句话,我就饶了你。
阿飞咬着牙,鼻子上已沁出了汗珠。
伊哭道:我问你,林仙儿是不是常常陪人睡觉的,她和你睡过觉没有?
阿飞狂吼一声,手中利剑又刺出。
伊哭的青魔手已雷电般击下,阿飞连站起来的机会都没有,只有在地上打滚,避开几招,已累得力拙。
伊哭狞笑道:说呀,说出我问你的话,我就饶你不死。
阿飞道:我,我说!
伊哭的大笑声刚发出,出手稍慢,突有剑光一闪。
伊哭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剑光,等他看到这剑光时,剑已刺入了他的咽喉,他喉咙里格格作响,面上充满了惊惧和怀疑不信之色。
他临死还不知道这一剑是哪里来的?
他死也不相信这少年能刺得出如此快的一剑!
伊哭面上每一根骨肉都起了痉挛。
阿飞的目光如寒冰,瞪着他一字字道:谁侮辱她,谁就得死。
伊哭的喉咙里还在格格的响,连眉毛和眼睛也据曲起来,因为他想笑,还想告诉阿飞:你迟早也要死在她手上的。
只可惜他这句话永远都说不出来了。
林仙儿一醒,就看到窗上有个人的影子,在窗外走来走去,她知道这人一定是阿飞,虽想进来,却不敢吵醒她。
若是伊哭就不会在窗外了。
林仙儿看窗上的人影,心里觉得愉快。
她愉快的向在床上,让阿飞在窗外又等了很久,才轻唤道:外面是小飞吗?
阿飞的人影停在窗口,道:是我。
林仙儿道:你为何不进来?
阿飞轻轻一推,门就开了,皱眉道:你没有栓门?
阿飞忽然赶到床前,盯着她的脸,她的脸有些发青,也有些发肿,阿飞的脸色也变了,急急道:你──你出了事?
林仙儿嫣然道:我若没有睡好,脸就会肿的──昨天晚上我一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阿飞又痴了,他的心已溶化。
林仙儿道:你呢,你睡得好么?
阿飞道:我也没有睡好,有条疯狗一直在我窗子外乱叫。
林仙儿眨了眨眼睛,疯狗?
阿飞道:嗯,我已宰了它,将它抛在河里了。
突听外面传入了一阵叮当的敲打声,阿飞将窗子开一些,就看到店伙正在院子里敲着水壶,大声道:各位客官们,你们可想知道江湖中最轰动的消息,武林中最近发生的大事么?保证既新鲜,又紧张,各位还可以一边吃着饭喝着酒。
阿飞放下窗子,摇了摇头。
林仙儿道:你不想去听?
阿飞道:不想。
林仙儿道:我倒想去听听,何况,我们总是要吃饭的。
阿飞笑了笑,道:看来这伙计拉生意的法子倒真用对了。
林仙儿掀开棉被,想坐起来,突又嘤咛一声,缩了回去,红着脸道:你还不快把衣服拿给我。
阿飞的脸也红了,一颗心砰砰的跳个不停。
饭厅里已快坐满了,江湖中的事永远充满了刺激,无论谁都想听听的,每个人心里多少总有些积郁。
听着这些江湖豪侠,武林奇侠的故事,不知不觉就会将自己和故事的人物溶为一体,心头的积郁也就在不知不觉中发泄了。
靠窗的桌子上,坐着个穿着蓝布长衫的老者,正闭着眼睛在那里抽旱烟。
他身旁边有个很年轻的大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眼波一转,就仿佛可以勾去男人的魂魄。
阿飞和林仙儿一走进来,每个人的眼睛都发了直,这位辫子姑娘的大眼睛正不停的在他们身上转。
林个儿也盯着这大姑娘,忽然抿嘴一笑,悄悄道:你看她那双眼睛,我倒真得小心点,莫让她把你勾了去。
他们刚要了几样菜和两张饼,那老人就咳嗽了几声,道:红儿,时候到了么?
辫子姑娘道:是时候了。
老人这才张开眼来,他的人虽然又老又干,但一双眼睛却很年轻,目光一转,每个人都觉得他眼睛正在瞪着自己。
那老人吹着碗里的茶叶,喝了几口茶,忽然道:梅花盗无恶不作,探花郎仗义疏财。
他目光又一扫,道:各位可知道我说的这两人是谁么?
辫子姑娘道:这两人是谁呀?好像没有听说过。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那你就真是孤陋×闻了,提起这两人,当真是大大有名,梅花盗数十年,只出现过两次,但两河绿林道中,千千百百条好汉所做的案子,加起来也没有他一个人多。
辫子姑娘,憨笑道:好厉害──但那位探花郎又是谁呢?
孙老先生道:此人乃是位世家公子,历代缨鼎,可说是显赫已极,三代中就中过七次进士,只可惜没中过状元,到了李探花这一代,膝下两位少爷更是天资绝顶,才气纵横,他老人家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两位公子身上,只望他们能中个状元,来弥补自己的缺陷──
辫子姑娘笑道:探花就已经不错了,为何一定要中状元呢?
孙老先生道:谁知大李一考,又是个探花,人都闷闷不欢,只望小李公子能争气,谁知命不由人,一考之下又是个探花。老探花失望之下,没过两年就去世了,接着,大李探花也得了不治之症,这位小李探花心灰意冷,索性辞去了官职,在家里疏财结客,他的慷慨与豪爽,就算孟尝复生信陵再世,只怕也比不上他。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又喝了几口茶。
阿飞早听得兴奋已极,有人在夸赞李寻欢,他听了真比夸奖自己还要高兴。只听老者接着道:这位探花郎不但才高八斗,而且还是文武全才,幼年就经异人传授他一身惊世骇俗的绝顶功夫。
辫子姑娘道:爷爷今天要说的,就是他们两人的故事么?
老者道:不错。
辫子姑娘笑道:那一定好听极了,只不过──只不过堂堂的探花郎,又怎会和声名狼籍的梅花盗牵涉到一齐了呢?
老者道:这其中自有道理。
辫子姑娘道:什么道理?
孙老先生道:只因梅花盗就是探花郎,探花郎就是梅花盗。
阿飞只觉一阵怒气上涌,忍不住就要发作,辫子姑娘却已摇头道:这位探花既不散尽万金家财,想必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又怎会忽然变成了打家劫舍、贪财好色的梅花盗?我不信。
孙老先生道:莫说你不信,我也不信,所以特地去打听了很久。
辫子姑娘道:你老人家想必一定打听出来了。
孙老先生道:自然打听出来了,这其中的详情,实在是曲折复杂,诡计离奇,而且紧张刺激,精采绝伦──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又闭上眼睛打起瞌睡来。
辫子姑娘似乎很着急,连连道:你老人家怎么不说了?
孙老先生抽了口旱烟,又将烟慢慢的往鼻孔里喷出来。
辫子姑娘×着嘴,道:刚说到好听的地方,就不说了,岂非是吊人的胃口。
她忽然一拍巴掌,笑道:我明白了,你老人家原来是想喝酒。
这下子不但她明白,别人也都明白了,纷纷笑着掏腰包,摸银子,那店伙早拿着个盘子在旁边等着收钱了。
孙老先生这才打了哈欠,接着说下去道:事情开始,是发生在兴云庄。
辫子姑娘道:兴云庄?那莫非是龙四爷住的地方么?那可是个好地方。
孙老先生道:不错,但这好地方却本是李寻欢送给他的,顺因这两人乃是生死八×之交,而且龙夫人还是李探花的姑表的之亲──-
这祖孙两一搭一档,居然将前些天在兴云庄发生的事情说得八九不离十,说到李寻欢如何误伤龙小云,如何中伏被擒,大家都不禁扼腕叹息,说到林仙儿如何中夜被劫,少年阿飞的剑如何快,如何出手救了她时,孙老先生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竟一直望着阿飞和林仙儿,辫子姑娘的一双大眼睛,也不住往他们这边瞟。
阿飞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在暗思疑:他莫非早已知道我们是谁?这故事莫非就是讲给我们听的?
只听辫子姑娘道:如此说来,梅花盗莫非已死在那位飞剑客手上么?
孙老先生道:但赵大爷、田七爷,却认为他杀的不是梅花盗,李寻欢才是真的梅花盗。
辫子姑娘道:那么究竟谁才是真的梅花盗呢?
孙老先生叹道:谁也没有见过真的梅花盗,谁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但赵大爷、田大爷身份不同,一言九鼎,他们老说李寻欢是梅花盗,那别人也只好说李寻欢是梅花盗了,于是心眉大师就要将他押回少林寺。
他又抽了口烟,徐徐接着道:谁知到少林寺时,却变成是李探花将收眉大师送回去的了。
这句话说出来,连林仙儿都吃了一惊,阿飞更是大觉意外,两人都猜不出路上发生什么事?
幸好辫子姑娘已替他们问了出来。
孙老先生道:原来押送他的心眉大师、田七和四位少林弟子都在路上遭了苗疆极乐峒主的毒手,心眉大师中毒后才释放了李寻欢,李寻欢见他中毒已深,只有少林寺中还可能有解药,是以就将他送回去。
辫子姑娘一挑大姆指,赞道: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大英雄,大豪侠,若是换了别人,在这种情况下早已不愿而去了,怎肯救他。
孙老先生道:话虽不错,只可惜少林僧人们非但不感激他,还要杀他。
辫子姑娘讶然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道:因为这些话都是李探花自己说出来的,少林僧人们对他说的话,连一个字都不相信。
辫子姑娘道:可是──可是心眉大师总该为他证实才是。
孙老先生笑道:只可惜心眉大师一回到少林寺后,就已圆寂了,除了心眉大师外,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说到这里,四座都不禁发出了叹息之声。
阿飞的胸膛更似已爆裂,忍不住问道:那位李探花莫非已遭了少林寺的毒手?
孙老先生目中似有笑意,缓缓道:少林寺虽然领袖武林,门下弟子更无一不是绝顶高手,但若想杀死李探花,却已非易事。
辫子姑娘也瞟了飞一眼道:但双拳难对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李探花就算天下无敌,又怎能挡得少林的八百弟子。
孙老先生道:少林寺纵有八百弟子,无敌好手,却又有谁敢抢先出手?又有谁敢去接小李探花的第一刀?!
辫子姑娘听得眉飞色舞,拍手道:不错,小李神刀,例不虚发,少林寺纵有八百弟子,也一定伤不了他的,他现在只怕早已走了。
孙老先生道:他也没有走。
辫子姑娘怔了怔,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道:少林弟子虽然无法伤他,但他也无法杀出少林弟子的乌黑,此刻是非未明,真相未白,他也不能走。
辫子姑娘道:他既不能走,也不能打,那怎么办呢?
孙先生道:他身在八百弟子的包围之中,飞刀若一出手,就必死无疑,只因少林弟子怕的就是他手中之刀,而他的飞刀再强,却也杀不尽八百弟子。
辫子姑娘道:但这样耗下去也不行呀!一个人总有支持不住的时候。
这也正是阿飞心里焦虑之处,他自己是置身在李寻欢同样的情况中,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孙老先生道:当时他们说话之处就是心眉大师圆寂的房外,双方说僵了,李探花就乘机进入了那禅房中。
辫子姑娘失声道:这么一来,他岂非自己将自己困死了?
孙老先生道:少林弟子正也因为未想到他不向外面冲,反而自入绝路,所以才会被他冲入禅房去,后悔已来不及了。
后悔?李寻欢既已自入绝路,他们为何还要后悔?
孙老先生接道:禅房中不但有心眉的遗蜕,还有一部少林寺珍藏的经典,他们投鼠忌器,更不敢进去动手了。
辫子姑娘道:但他们老在外面将这禅房围住,用不了几天,李探花岂非就要被饿死,渴死了!
孙先生道:少林弟子想必也是打的这个主意,怎奈他们的五师叔心树还在那禅房,而且又被李探花制住,他们难道能将他们的五师叔也一齐饿死么?
辫子姑娘道:当然不能。
孙先生道:所以他们只有将食物和水送进去,心树饿不死,李探花自然也饿不死了。
辫子姑娘拍手笑道:少林寺号称武林圣地,数百年来,谁也不敢妄越雷池一步,但李探花单枪匹马一个人,就将少林寺×得人仰马翻,少林八百弟子非但拿他无可奈何,还得每天请他吃喝,还生怕送去的东西不中他的意──-
她吃吃笑道:这位李探花可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这故事好听极了。
听到这里,飞是热血沸腾,不能自主,只恨不得能跳起来告诉别人:李寻欢就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无论谁有李寻欢这种朋友,都值得骄傲的。
但那孙老先生却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错,李探花是位了不起的英雄豪侠,只可惜这位大英雄迟早还是免不了要埋骨少林寺的。
辫子姑娘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有意无意间又瞟了阿飞一眼,道:除非有人能证明李寻欢不是梅花盗,能证明心眉大师的确是被五毒童子所害,否则少林寺弟子就绝不会放他走!
辫子姑娘道:有谁能为他证明呢?
孙老先生默然半晌,长叹道:普天之下,只怕连一个人都没有!
午饭的时候已过,故事也说完了,人已渐渐离去,走的时候,大家都在纷纷底座,甚至在为李寻欢惋惜。
林仙儿脉脉的凝注着阿飞,阿飞却在沉思,他们桌上的饭菜都几乎没有动过,上面已结了一层白白的油,就像是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辫子姑娘突然放下筷子,道:爷爷,你老人家看那李探花是不是被冤枉的?
孙老先生吐出口气,道:我就算知道他是冤枉的,又有什么用?
辫子姑娘道:但他的朋友呢?难道也没有一个人肯去救他?
孙先生叹息了一声,道:他若被困在别的地方,也许还有人会去救他,但他被困在少林寺,天下只怕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
辫子姑娘道:那么──那么这样一位大英雄,难道就要活活困死不成?
孙老先生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法子倒是有一个,只不过希望很渺茫而已。
听了这句话,阿飞的眼睛亮了。
辫子姑娘问道:什么法子?
孙先生道:除非那真的梅花盗若还没有死,又忽然出现了,自然就可证明李寻欢并不是梅花盗,他若非梅花盗,自然也就没有害死心眉大师的理由了。
辫子姑娘叹了口气道:这希望实在渺茫得很,那真的梅花盗就算没有死,也一定早就躲了起来,好教李寻欢做他的替死鬼。
孙老先生忽然将旱烟袋在桌上一敲,道:你的面吃光了么?
辫子姑娘道:我本来饿得很,可是听了这件事,再也吃不下了。
孙老先生道:吃不下就走吧,反正我们就算在这里坐一辈子,也救不了李探花的。
辫子姑娘走到门口,忽又回瞟了阿飞一眼,嘴里似乎在说:你若一直坐在这里,又怎能救得了他?
林仙儿目送他们走出了门,才冷笑一声,道:你看这一老一少两个人是什么来路?
阿飞漫应道:什么来路?
林仙儿道:这老头子目中神光弃足,显然内功不弱,那小姑娘脚步轻灵,动作灵快,轻功也绝不会在我之下。
阿飞道:哦!
林仙儿道:依我看,这两人绝不会是走江湖,说大书的,必定另有图谋。
林仙儿又道:他故意将这件事说给你听,说不定就是要你去送死。
阿飞道:送死?
林仙儿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既知道李寻欢被困在少林,自然就会不顾一切赶去救他,但你一个人去怎会是少林寺八百弟子的对手?
阿飞沉默着,没有开口。
林仙儿道:何况,他们说的也许全都是假话,为的就是要你去上当。
他握住了阿飞的手,柔声道:就算他们说的不假,李寻欢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若去了,反而会令他分心,少林弟子若是以你来要挟他,他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出来救你的,那么你非但不是去救他,反而是去害他。
阿飞沉默了很久,道:不错,你考虑得的确比我周到。
林仙儿道:你答应我绝不去少林寺冒险!
阿飞道:好。
他居然答应得如此痛快,林仙儿反而有些怀疑了。
两人默默走回房子,突听阿飞道:你既然不去少林寺了,你还是回去吧。
林仙儿道:你呢?
阿飞道:我──我想到别处去走走。
林仙儿的手忽然一颤,失声道:你莫非想去假冒梅花盗?
阿飞凝注着她,良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是。
这“是”字说得斩钉截铁,绝无挽回的余地。
林仙儿幽幽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叫我回去?
阿飞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林仙儿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阿飞道:但李寻欢并不是你的朋友。
林仙儿道: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阿飞面露感激之色,却说不出话来。
林仙儿道:你对朋友既然如此够义气,我为什么就不能呢?我虽然没有什么用,可是,两个人在一起,遇到事至少总可以商量商量,总比一个人好。
阿飞忽然握住她的手,虽然还是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眼睛,他的表情,已替他说出来了。
这无声的言语,比有声的更动人得多。
林仙儿嫣然一笑,急又皱眉道:你若要假冒梅花盗,就得找几个对像下手才是。
阿飞道:嗯。
林仙儿道:我们总不能去找无×的人,是吗?
阿飞:我们找的对象,自然是那些为富不仁的恶霸,坐地分赃的强盗。
林仙儿眼珠子一转,道:我听说附近就有这么样的一个人。
阿飞道:谁?
林仙儿道:此人早年是个绿林巨盗,五十几岁以后才金盆洗手,但暗中还是做些不清不白的事。
阿飞道:你可知道他的名字?
林仙儿想了想道:听说他本来就叫张胜奇,现在却叫张员外,张大善了。
阿飞皱眉道:大善人?
林仙儿道:他抢了十万两银子,就用一百两去修桥铺路,晚上杀了一百个人,白天却来施粥赠菜──-一个强盗若是想做善人,比任何人都容易多了。
张胜奇躺在贵妃榻上,若有所思的望着面前一盆熊熊的炉火,慢慢的着一碗用文火炖成的燕窝粥。
外面又下雪了,屋子里却温暖如春,屋角的一盆水仙花开得正好,一只胖胖的小花猫正躺在花架下打瞌睡。
张胜奇伸了个懒腰,喃喃道:今年春天得好早──-
瑞雪兆丰年,明年的收成也一定不错。
她闭起眼睛,刚想小睡片刻,养养精神,突然那小×头一声惊呼,当的燕窝碗摔得粉碎。
他大惊之下,张开眼睛,一个黑衣人已幽灵般忽然出现在他眼前,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
张胜奇虽然洗手多年,武功却没有搁下,厉声道:好个不开肯的小贼,竟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喝声中,他已抄起花架,向这黑衣人当头摔下。
但就在这时,突见寒光一闪。
张胜奇根本没有看出对方是如何出手的,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手里拿着的兵刃是何模样。
他只觉心口突然一惊,已多了五点血花!
梅花盗又出现了!
菜馆里,酒楼上,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
难道杀死张胜奇的才是真的梅花盗?
他下一个对象会是谁?
有财有势的人,晚上又睡不着觉了。
黄昏,古刹中传出了一声清悦悠扬的钟声,严肃而冷漠的少林僧人,一个个垂首走入庄严的佛殿。
他们的脚步似乎比平时还要轻,只因为这些天以来,少林寺中每个人的心情都分外沉重。
嵩山之险,寒意更重,满山水雪中,正有一个人急行上山,正是少林门下的俗家弟子“南阳大侠萧静”。
萧静的脚步也很轻,落地无声,但他刚踏入后院,方丈室内就响起了心湖大师沉重的语声,道:什么人?
萧静在门外远远停下,躬身道:弟子萧静,特来有要事禀报。
方丈室中只有三个人,心湖,心鉴和百晓生。
萧静不敢多说废话,一走进去,立刻躬身道:江湖传说梅花盗又出现了!
萧静道:三天之前,久已洗手归隐的独行盗张胜奇忽然被杀,家里的珍宝也被洗劫一空,致命的伤痕是五点血迹,状如梅花。
心鉴,百晓生对望一眼,脸上全无血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心湖大师长叹了一声,道:梅花盗既然又再度出现,李寻欢说的那番话也许不是假的,也许是我们冤枉了他。
百晓生望着心鉴,没有开口。
心鉴缓缓踱到窗口,望着窗外的积雪,缓缓道:也许这反而更证明了李寻欢就是梅花盗!
心湖大师道:此话怎讲?
心鉴道:我若是梅花盗,知道已有人做了我的替死鬼,一定会暂时的避避风头,否则岂非反而等于救了李寻欢?
百晓生这才点头道:不错,梅花盗此番出现,无异是在为李寻欢洗刷冤名,我若是梅花盗,也万万不会做这事的。
心湖大师沉吟着,缓缓道:那么,你的意见是──-
心鉴道:李寻欢若真的不是梅花盗,他的同党也就不必这么做了。
心湖大师也站了起来,在方丈室中踱了几个圈子,忽然驻足道:今日在菩提院当值的是谁?
心鉴道:是二师兄座下的一茵和一尘。
心湖大师道:传他们进来。
他负手站在墙角,听到一茵和一尘走进来的脚步声,他也没有回头,只是问道:五师叔的晚膳你们已送去了么?
一茵道:送去了,可是──可是──
心湖大师道:可是怎样?
一茵垂首道:弟子们按照前两天的规矩,还是将膳食放在门口,份量也和昨天的一样,比平时膳食加了一倍,还有一盂清水。
一尘接着道:食盘是弟子亲自放到门口的,因为弟子想趁机看看屋子里的动静,刚走出几步后,就瞧见李寻欢的手自门缝里伸出来,将食盘取去,谁知──谁知过了半晌,他又将一盘膳食全都抛了出来。
心湖大师道:为什么?
一尘呐呐道:他嫌菜不好,又没有酒,所以不肯吃。
心湖大师满面俱是怒容,道:他当这是什么地方?饭馆子么?
一茵和一尘剃度已有十余年,还从来没有见到他们的掌门人动过真怒,两人低下了台,不敢抬起。
过了很久,心湖大师才渐渐平息,又转过头去,望着炉香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他说要吃什么?
一茵道:他居然写了张菜单,自时面抛出来,叫弟子们照着菜单子做,还说只要做错一样,他就原封退回。
心湖大师道:将他的菜单拿来瞧瞧。
只见一张素×上,写着好一笔灵飞经,写的是:
红焖冬笋,
汉罗宝,
发菜花菇,
翡翠菜心,笋尖冬菇豆腐羹。
四菜一汤之外,他居然还要三斤上好的竹叶青,堂堂的少林寺,好像真被他当成京城的素菜馆子了。
无论谁看了这张菜单都免不了要哭笑不得,勃然大怒,谁知心湖大师却只是淡淡地道:你们就照这张单子做给他吧。
心鉴抢先一步,嘎声道:师兄你──-你怎能──
心湖打断了他的话道:李寻欢若不肯吃,五师弟岂非也要陪着他挨饿,他身子一向单薄,近年来更是一直缠绵病榻,我们敢能让他再受苦难折磨?
心鉴垂下了头,道:可是我们这样做,那李寻欢岂非更得意了么?
心湖大师目光闪动,一字字道:我心中已有了打算,就让他多得意两天又有何妨?
阿飞仰卧在床上,以手为枕呆呆的望着屋顶。
几乎已有两个时辰,他就这样躺着,动也没有动,他整个人似乎都已变成了一块花岗石。
他只有等待,只有忍耐,只有不动。
因为不动可以节省体力,有了体力才有食物,他才能活下去,和大自然的搏斗是永无休止的。
有几次甚至连最机警狡猾的野兔都认为他只不过是块石头,那时他已饿得连跳跃的力气都没有了,若不是这野兔自己投入了他掌握中,他只怕已饿死,连狐狸都捕捉不到的时候野兔居然会自投罗网,这在荒野中简直是神话,若有人能说给野兔听,连它们自己都不会相信。
还有一次接连半个月的暴风雪,那时他还只有十岁,又饿了两天,却在这时候遇到一头熊。
他已全无抵抗之力,幸好熊是不吃死人的,他就躺下来装死,谁知他遇见的却是头老奸巨猾的熊,而且也快饿疯了,竟一直不走,还不住用鼻子去嗅,用脚爪去抓,甚至用牙齿去咬。
他居然全都忍耐下来了,居然一直没有动。
第二天他找到一支已冻僵了的野狗,饱餐一顿后恢复了体力,于是他就去找这头熊报复。
当天晚上他就享受了一顿熊掌,虽然因为他不会烹调,所以熊掌的滋味并不如传说中那么好。
这种忍耐力并不是天生的,那得要长久而艰苦的锻炼。
开始时还不到片刻功夫,他就觉得全身都痒了起来,忍不住不去搔痒,以后就渐变成麻木。
现在他却连麻木的感觉都没有了,只要他认为没有动的必然,他就可以接连几个时辰不动。
林仙儿回来的时候,还以为他睡着了。
今天林仙儿的装束很奇怪,他穿的是件宽大的粗布衣服,将她徽标柔和的曲线全都掩没。
她头上截着顶破旧的毡笠,遮盖了面目。
因为她是为了打听消息去的,已去了两个时辰。
阿飞忽然坐起来的时候,她真吓了一跳,接着笑道:原来你是在装睡,难道故意想吓我?
林仙儿理了理头发,咬着嘴唇道:你讨厌我?
阿飞摇了摇头。
林仙儿温柔的望着他,突然过去亲了亲他的脸,柔声道;你真好。
阿飞站起来,将她脱下来的毡笠挂到墙上,等自己的呼吸慢慢的平息了,他才回过头问道:有消息了吗?
林仙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阿飞道:那些和尚还不肯放他?
林仙儿沉吟着,道:少林寺的作风一向最稳健,无论做什么都要先观察很久,绝不肯轻举妄动,宁可不做,也不肯做错。
阿飞道:但他们已等了六七天了。
林仙儿道:也许他们还不肯想念杀张胜奇的人是梅花盗,因为梅花盗做案一向是连着来的,绝不会一次就罢手。
阿飞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他们总有相信的时候,我一定要他们相信。
林仙儿又摘下那顶毡笠戴上,道:你随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阿飞道:去哪里?
林仙儿道:去找你的第二个对象。
黄昏过后,雪已溶化,他们的装束既已改变,所以走在人群中并不引人注意。
林仙儿忽然指关睛家当铺道:你看这招牌。
这家当铺的规模很大,黑底金字招牌上写着:“申记当铺。”
阿飞道:这招牌又有什么特别之处?
林仙儿并没有回头他的话。又指着一家酒楼外悬着的招牌道:你再看这招牌。
这家酒楼的生意很好,两层楼的地方似已座无虚席,底金字招牌上写的是:申记状元楼。
城里较热闹的地区只有三条街,在这三条街上,每隔五七家店铺,就有一家挂的是申记金字招牌。
凡是挂着申记招牌的店铺,生意就做得特别大。
阿飞疲乏:这些店全都是一个人开的。
林仙儿道:嗯,全都是申老三开的。
阿飞道:现在我们还要到哪里?
林仙儿道: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阿飞本就不是喜欢多问的人,也不再问她。
望着眼前的一片空旷,阿飞长长呼吸了一次,心胸仿佛也开朗了起来,天地似已完全属于他。
林仙儿静静的依偎在他身旁,也没有打扰这份幽趣。
忽然间,夜空中亮起了一道流星。
林仙儿开心的笑了,欢呼道:你看,流星。
阿飞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许了愿么?
林仙儿嘟起嘴道:流星总是一霎眼就过了,没有人能来得及许愿的,除非他早已知道会有流星出现,蛤又有谁能知道流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我看这全是骗人的。
阿飞道:就算是骗人,但它却能使生出许多美丽幻想,永远带着它,一个人若能永远带着份美丽的希望,总是件好事。
林仙儿道:我想不到你也知道这传说。
阿飞目光遥望着远方,远方的流星早已消逝,他目中却流露出一抹凄凉悲伤之意,悠悠道:这传说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
林仙儿瞧着他的眼睛,柔声道:你又想起了你的母亲?是不是她告诉你的?
阿飞没有说话,忽然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晚风中隐隐传来一阵更鼓,已是初更。
阿飞忽然发觉前面有一片很大的庄院,越走越近,反而瞧不见了。
林仙儿也在仰望着墙头,喃喃道:好高的墙,不知道有没有四丈。
阿飞道:差不多了。
林仙儿道:你能不能掠过去?
阿飞道:世上没有人能掠过四丈高墙,但若一定要进去,还是有法子的。
林仙儿沉吟着,沿着墙脚走了几步,才回头道:这就是申老三的家。
阿飞目光闪动,道:申老三就是我第二个下手的对象?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向生意人下手,但生意人也有好多种。
阿飞道:他是哪一种?
林仙儿道:最不规矩的那一种。
她笑了笑,道:你想,规矩的生意人怎会在同一城里,同一条街上开十几家铺子,规矩的生意人家里怎会起这么高的墙。
阿飞道:墙起得高些并没有错,铺子开得多些也不犯法。
林仙儿道:墙起得高是做贼心虚,怕人报复,铺子开得多是因为他会抢。
阿飞道:抢?
林仙儿道:申家是大族,上一代已有五房,到了这一代,堂兄堂弟一共有十六个之多,十六个兄弟开了四十多家店铺。
阿飞道:算来每人只有三家铺子,并不多。
林仙儿道:但现在四十多家铺子全是申老三的了。
阿飞道:为什么?
林仙儿和阿飞在晚风中来到一片很大的庄院前,指着那座高得出奇的围墙道:这就是申老三的家,他们堂兄弟十六个合开了四十多家店铺,现在全是申老三的了,因为他的十五个兄弟全都进了棺材。
阿飞道:那十五个人是怎么死的?
林仙儿道:据说是病死的,但究竟是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别人只奇怪平日身体很好的十五个人,怎会在两三年之中就死得干干净净,就像是中了瘟疫似的,而申老三连一点小毛病都没有。
阿飞什么话都不说了,只淡淡说了句:我明天晚上就来找他。
阿飞手足并用,壁虎般爬上了高墙。
爬上墙头,就可以看到一片很大的园林和一层层房屋,这时人们多已熄灯就寝,偌大的庄园只剩下寥寥几点灯火。
林仙儿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也是个很好的帮手,她已买通了申家一个仆人,为她画了张很详细的图,哪里是大厅,哪里是下房,哪里是申老三的寝室,这张图上都画得非常详细清楚。
所以阿飞并没有费什么事就找到了申老三。
申老三还没有睡,屋子里还亮着灯,这精明的生意人头发已花白,此刻正在灯下拨着算盘,清算一天的帐目。
他算盘打得并不快,因为他的手指很短,食指,中指,无名指,几乎都和小指差不多长。
但他的手指却很粗,连指甲好像都没有,这养尊处优的浊世公子,怎会有这么一双挖煤工人般粗糙的手?
原来申老三小时候顽劣不堪,曾经被他父亲赶出去过,在外面混了五年,谁也不知道他混的是什么。
有人说之五年他做了叫化子,也有人说他入了少林寺,从挑水的做起,虽吃了不少苦,却练成了一身武功,所以后来他兄弟死的时候,虽也有不少人暗暗觉得怀疑,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
这些传说当然他全都否认,但有件事是否认不了的,那就是他的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这双手必定练过铁沙掌一类的外门掌力,而且已练得有相当火候,否则堂房大哥也就不会忽然呕血而死了。
阿飞突然推开窗子,一掠而入。
他并没有用什么特殊的身法,当他的的在推窗子时,他的人已跃起,窗子一开,他已站在屋子里。
申老三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但他刚发觉窗子响动,阿飞已到了他面前,他从未想到一个人的行动能有这种速度,他竟吓呆了,整个人都僵在椅子上。
阿飞的眼睛冷冷的盯住他,就好像在看着个死人,一字字道:你就是申老三?
申老三不停的点头,仿佛除了点头外,什么事都不会做了。
阿飞道:你可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申老三还是只有不停的点头。
阿飞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次申老三不再点头,却在摇头了。
阿飞的剑已拔出,在这刹那之间,阿悄心里突然觉出一种不详的警兆,这本是野兽独具的本能,就宛如一只兔子突然发觉有恶狼在暗中窥视,虽然他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更没有看到那只狼的影子。
阿飞不敢再犹疑,一剑刺出!
剑光如流星般刺向申老三胸膛,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这一剑竟如刺在钢铁之上。
原来申老三胸前藏着块钢板,也就难怪他刺不动了。
一剑刺出,申老三的人立刻滚到桌下,阿飞的身子却已凌空掠起,他已知遇险,但求速退。
但他毕竟还是迟了一步。
在这时,屋顶上已有一张巨网撒下,这是张和整个屋子同样大小的网,只要是在这屋里的人,无论谁都无法逃避。
阿飞身子刚掠起,已被网住。
噗的,他已被网结纠缠,跌在地上。
奇怪的是,这时他的心情既非愤怒,也非惊慌,只是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悲×,因为他忽然了解到一只猛兽被猎人的网捕捉到时的心情。
而野兽却永远无法了解猎人为何要张网。
阿飞不再挣扎。
他知道挣扎已无用!
这时已有两条人影飞鸟般落在网上,两人手中各拿着个很长的白蜡竿子,长竿急点,阿飞已被点了八九处穴道。
这两条人影正是少林寺的心鉴大师和平湖百晓生。
申老三已不在桌下了,桌下显然另有地道。
这一切,根本就是个陷阱。
百晓生满面得意之色,笑道:我早就算准你要到这里来的,你服气了么?
阿飞没有说话。
虽然他穴道被点后还是可以出声,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问:你们怎会算准我要到这里来?
他眼睛空空洞洞的,像是已全无思想。
他是已不能想,还是不愿想?不忍想。
百晓生悠然道:我知道你是李寻欢的朋友为了要救李寻欢,才冒充梅花盗……
阿飞厉声道:我就是梅花盗,用不着冒充,我也不认得李寻欢!
百晓生道:哦──心鉴师兄,他说他就是梅花盗,你可相信?
心鉴道:不信。
阿飞道:这倒的确很难证明──心鉴师兄,你可记得轰天雷是死在谁手上的么?
心鉴道:梅花盗。
百晓生道:也是怎么死的?
心鉴道:他×身上虽也有梅花标志,但致命伤却在玄机穴上。
百晓生道:如此说来,梅花盗想必也是点穴的高手了。
心鉴道:正是。
百晓生笑了笑,转向阿飞道:只要你能说出我们方才点了你哪几处穴道,我们就承认你是梅花盗,而且立刻放了李寻欢,这样做你满意了么?
阿飞咬紧了牙齿,已咬出血来。
百晓生叹了口气,道:你真不愧是李寻欢的好朋友,为了他,不惜牺牲自己,却不知他对你又?人要他肯为你走出那间屋子,也就算不错了。
杯中有酒。
李寻欢一杯在手。
角落上坐着个很纤秀,很文弱的僧人,虽然已过中年,但并不显得秀苍老,看来带着很浓的书卷气,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少林寺中最精练的心树大师。
他虽已做了李寻欢的人质,但神情之间未显得很愤怒,却显得很沉痛,一直静静的坐在那里,没有说话。
李寻欢忽然向心树举杯,微笑着道:想不到少林寺居然也有这样的好酒,喝一杯如何?
心树摇了摇头。
李寻欢道:我在令师兄的遗蜕旁喝酒,你是否觉得我有些不敬?
心树道:酒质最纯,更纯于水,是以祭祀祖先天地时都以酒为礼,无论在任何地方,都绝无丝毫不敬之处。
李寻欢附掌道:说得好,难怪一入翰苑,便简在帝心。
心树大师平静的面色竟变了变,像是被人触及了隐痛。
接着沉重的叹息了一声,神情显得更哀痛,却也不知是为了死者,还是为了他自己。
李寻欢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徐徐道:老实说,我实未想到这次救我的会是你。
心树道:我并未救你。
李寻欢道:十四年前,我弃官归隐,虽说是为了厌倦功名,但若非为了你那一道弹章,说我身在官府,结交匪类,我也许还下不了那决心。
心树闭上眼睛,黯然道:昔日弹劾乐的胡云冀早已死了,你保必再提他。
李寻欢道:不错,一入佛门,便如两世为人,但我自始至终都未埋怨过你,那时你身为御史,自然要尽为官这责──
心树的神情似乎有些激动,沉声道:你弃官之后不久,我也隐身佛门,为的就是自觉言多必人,却不想毕竟还是遇着你──-
李寻欢道:我更未想到昔日文酒风流的铁胆御史,今日竟变做了修行功深的得道高僧,而且会在我生死一发时,救了我一命。
心树张开眼睛,厉声道:我早已说过,我并未救你。而是我自己功力不够,才会被你所劫持,你万万不可对我稍存感激之心。
李寻欢道:但若非佻在屋中对我示意,我也未必会闯入这里,右非你全无抵抗之意,我更无法将你留在这里。
心树嘴角牵动,却未说出话来。
李寻欢微笑道:出家人戎打诳语,何况,这里又只有你我两人。
心树忽然道:纵然我对你有相助之意,为的也并非昔日之情。
李寻欢似乎并未觉得惊奇,正色道:那么你为的是什么?
心树几备欲言又止,似有很大的难言之隐。
李寻欢也没有催促他,只是慢慢的将杯中酒喝完。
就在这时,突听窗外一人喝道:李寻欢,你推开窗子来瞧瞧。
这是心鉴大师的声音。
李寻欢的人突然间已到了窗口,从窗隙间向外望了一眼──
他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再也想不到阿飞竟会落在对方手里。
百晓生负的而立,满面俱是得意之色,悠然道:李探花,你总该认得他吧,他为了保住你,不惜背负梅花盗之恶名,你对他又如何?
心鉴厉声道:你若想保全他的性命,最好立刻负手就擒。
李寻欢的手竟也有些颤抖起来,他看不到阿飞的脸,因为阿飞整个人都仗在地上,似已受了重伤。
心鉴忽然掀起阿飞的头来,大声道:李寻欢,我给你两个时辰,日落前你若还不将我的六师兄好好送出来,就再也见不着你的好友了。
百晓生悠悠道:李探花,此人对你不错,你也莫要亏负了他。
李寻欢伏在窗子上,似也麻木。
他看到阿飞被他们像狗一样拖了出去,他也看到阿飞身上的伤前,他知道阿飞必定已受了许多苦。
但这倔强的少年却绝未发出半声呻吟。
他只是向窗子这边瞧了一眼,目光竟是说不出的平静,像是在告诉李寻欢,他对死并无畏惧。
李寻欢长叹道:好朋友,好朋友,──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愿我去救你。
心树一直在凝视着他,此刻忽然道:但你的意思呢?
李寻欢又干了三杯,负手而立,微笑道:我已准备负手就缚,你随时都可绑我出去。
心树道:你可知道你一出去便必死无疑!
李寻欢道:我知道。
心树道:但你还是要出去。
李寻欢道:我还是要出去。他回答得简短而坚定,竟似全无考虑的余地。
心树道:你如此做岂非太迂?
李寻欢肃然一笑,道:每个人这一生中都难免要做几件电风扇蠢之事的,人人都只做聪明事,人生岂非就会变得更无趣了?
心树像是在仔细咀嚼他岂句话中的滋味,道:不错,大太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你纵然明知他非死不可,还是要这么做,只因为你非做不可!
李寻欢微笑道:你总算也是我的知已。
心树喃喃道:义气当先,生死不计,李寻欢果然不愧是李寻欢──
李寻欢没有看他,道:我先出去,就此别过。
心树忽然道:且慢!
他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目光凝注着李寻欢,道:方才还有句话没有说完。
李寻欢道:哦?
心树道:我秀说过,我救你别有原因。
李寻欢:嗯。
心树神情凝重,道:这是我少林本门的秘密,而且关系重大,我不愿向你提起。
李寻欢回转身,等着他说下去。
心树又道:少林藏经之丰,冠绝天下,共中非便有不少佛门重典,也有许多武林中的不传之秘。
李寻欢道:这我也知道。
心树道:百年以来,江湖中也不知有多少妄生贪念,要到少林寺来盗取藏经,但却从来未有一人能如愿得手,全身而退的。
他肃然接道:出家人虽戎嗔戎杀,但藏经乃少林之根本,是以无论什么人敢生此念,少林门下都不惜与之周旋到底。
李寻欢道:近来我倒很少听到有人敢打这主意了。
心树道:你是外人,自然不知内情,其实这两年来,本寺藏经已有七次被窃,除了一部耐平心经外,其余都是久已绝传的武林秘笈。
李寻欢也不禁耸然失声,道:这盗经的人是谁?
心树道:最奇怪的就是这七次失窃事件,事先既无兆,事后也毫无线索可寻,第一、二次发生之后,藏经阁的戎备自然更森严,但失窃的事仍是接二连三的发生,本来掌藏经阁的三师兄,也因此引咎退位,面壁思过。
李寻欢道:如此重大的事,江湖中怎地全无风闻。
心树道:就因此此事关系重大,所以掌门师兄再三嘱咐严守秘密,到现在为止,知道此事的连你也只不过九个人而已。
李寻欢道:除了父们首座七位外,本来还有谁知道此事?
心树道:百晓生。
李寻欢叹了口气,苦笑道:他参与的事倒当真不少!
心树道:三师兄是我师兄中最谨慎持重的人,他退位之后,藏经阁便由我和二师兄负责,至今只不过才半个月而已。
李寻欢道:心眉大师既然负有重责,这次为何竟离寺而出?
心树道:只因二师兄总怀疑失经之事与梅花盗有关,是以才抢着要去一查究竟,谁知他一去竟成永决。
说到这时,他面对心眉遗蜕,似已泫然欲涕。
李寻欢不禁暗暗叹息,出家人虽然四大皆空,这情字一关,毕竟还是勘不破的。
心树默然良久,道:二师兄自己老成持重,离寺之前,已将最重要的三部藏经取出,分别茂在三个隐秘之处,除了掌门师和我之外,总没有第三人知道。
李寻欢道:其中有一部是否就在这屋子里?
心树道:不错。
李寻欢道:这也就难怪他们出手有如此多顾忌了。
心树道:就因为这几次失窃事件太过离奇,所以二师兄和我在私下猜测,也认为可能是出自内贼。
李寻欢动容道:内贼?
心树道:我们虽有此怀疑,但却不敢说出来,因为除了我们首座七个人外,别的弟子谁也不能随意出入藏经阁。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如此说来,偷经的人极可能是你们七位师弟其中之一。
心树沉默良久,长叹道:我们七人同门至少已有十年之久,无论谁都大有不该,是以我们对这件事的处理,更不能不力求慎重,只不过──
李寻欢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心树道:只不过二师离寺之前,曾经悄悄对我说,他已发现我们七人中有一人很可疑,极有可能就是那偷经的人。
李寻欢立刻追问道:他说的是谁?
心树摇了摇头,叹道:只可惜他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生怕错怪了人,他只望盗经的人真是梅花盗,愿看到师门蒙羞──
说到这里,他声音已有些哽咽,几首难以继续。
李寻欢道:心眉大师的这番苦心,我也懂得,只不过──现在他在冥冥中眼见着那人逍遥法外,再想说已不能说了,他岂非要抱憾终生,含恨九泉?
心树道:二师并没有想到这点,临走的时候,他也曾对我说,他此去万一有什么不测,就要我将他的读经剖记拿出来一看,他已将他所怀疑的那个人之姓名写在剖记的最后一页上。
李寻欢展眉道:那本剖记现在哪里?
心树道:本来是和藏经在一起的,现在已在我这里──
他取出本淡黄的绢册,李寻欢立刻接过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的都是佛门要旨,并没有一句话提到失经的事。
李寻欢望着心树,道:这最后一页莫非已被人撕下来了?
心树:非但最后一页已被人撕下了,那本藏经也变作了白纸!
李寻欢道:如此说来,盗经的那人想必已发现心眉大师怀疑到他了。
心树道:不错。
李寻欢道:但知道他藏经之处的,却只有你和掌门心湖大师。
心树的面色如铅,沉重的点头道:不错。
李增欢道:难道你认为心湖大师就是──-
心树默然半晌,道:这倒不一定,因为那人既已发觉二师兄对他有所怀疑,自然也会对二师兄的行动分外留意,也许就可能因此而在暗中窥得二师兄的藏秘之处,只不过──
李寻欢道:怎样?
心树目光凝注李寻欢,一字字道:只不过二师回来时并没有死,简直本来也不致于死的!
这句话说出来,李寻欢真的为之耸然失声。
只见心树大师双拳紧握,接着道:我虽然对下毒并没有什么很深的研究,但近年来对此中典籍倒也颇有涉猎,二师兄回来的时候,我已看出他中毒虽深,但却绝非无救,而且在短时间之内也绝不会有生命之危!
李寻欢道:你是说──-
心树道:偷经的那人既知道秘密已被二师兄发现自然要将之杀了灭口!
李寻欢忽然觉得这屋子里闷得很,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
他缓缓踱了个圈子,才沉声问道:心眉回来后,倒过这屋子的有几个人?
心树道:大师兄、四师兄、五师兄和七师弟都曾进来过。
李寻欢道:你的意思说,他们都有可能下手?
心树点了点头,叹道:这是本门之不幸,我本不愿对你说的,但现在我已发觉你绝不是出卖朋友的人,所以我希望你──
李寻欢道:你要我找出那凶手?
心树道:是。
李寻欢目光炯炯,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凶手若是心湖呢?
心树突然怔住了,过了半晌,满头大汗涔涔而落。
李寻欢道:就算少林门下人人都已知道心湖是凶手,也绝无一人肯承认的,是么?
心树没有说话,因为他无话可说,江湖中人素来将少林视为名门正宗,如今少林若是杀人的凶手,少林寺数百年的声名和威望岂非要毁于一旦。
李寻欢道:就算我能证明心湖是凶手,只怕连你也不肯为我说话,为了保全你们少林的声名,你恐怕也只有牲牺别人了。
心树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为了何全少林威望,我的确不惜牺牲一切。
李寻欢淡一笑,道:那么你又何苦要找我。
心树道:我虽不愿做任何有损本门声名的事,但你只要能证明谁是杀死心眉师兄的凶手,我不惜与他同归于尽,也要他血溅阶下!
李寻欢道:出家人怎可妄动嗔念,看来你这和尚六根还不清净。
心树合十道:我佛如来也难免作狮子吼!何况和尚。
李寻欢霍然而起,道:好,有了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心树动容道:莫非你已知道凶手是谁?
李寻欢道:我虽不知道,却有人知道。
心树皱眉道:凶手自己当然知道。
李寻欢道:除了凶手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那人就在这屋子里。
心树耸然道:谁?
李寻欢指着禅床上心眉的遗蜕道:就是他!
心树失望的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他已无法说话了!
李寻欢笑了笑,道:死人有时也会说话的。
他忽然掀起覆在心眉尸身上的血被单,目光斜斜自窗外照进来,照着心眉枯槁干瘪的脸。
暗黄色的脸上,还带着层诡异的灰黑色。
李寻欢道:你可曾看过被极乐童子毒死的人?
心树道:没有。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的运气不错,实验也毒死的人实在不好看!
其实无论谁被毒死的人都不会好看的。
李寻欢闭起眼睛,缓缓道:多年前,我曾经看到一个被他毒死的人,那人中毒才不过片刻,全身已经发黑,我出去打个转,再回去一看,那人身上的肉已全都不见了,已变成了一副骷骨──漆黑的骷骨!
心树凝视心眉的尸身,嘁声道:但现在二师兄中毒已有好几天了……
李寻欢张开眼睛,道:不错,他中毒已有数日,却还没有发生那种可怕的变化,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心树摇了摇头。
李寻欢一字字道:这只因他又中了另外一种极厉害的毒!
心树道:你──你是说──-
李寻欢道:他虽中了极乐童子的五毒水晶,但中的毒并不深,再被他以内力逼住,所以他直到回来后毒性还未发作。
心树道:正是如此。
李寻欢道:那凶手为了怕他说出秘密,一心想他快些死,生怕他中的毒还不够深,就另给他服了一种极厉害的毒草。
心树道:杀人的法子很多,他为什么还是要用毒?
李寻欢道:只因无论用什么法子杀人,都鸡免留下痕迹,大家既已都知道心眉大师中了毒,他只有再用下毒这法子,才能避免别人的疑心。
心树叹道:不错,这样做人人都认为二师兄必是被极乐童子毒死的,再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了。
李寻欢冷冷道:此人行事,虽然老谋深算,只可惜忘了一件事。
心树道:什么事?
李寻欢道:他忘了毒性必相克,就因为他们下的毒既烈又重,克住了五毒水晶之毒,所以心眉大师的遗蜕到现在还未有那种可怕的变化!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心眉大师回来以后,可曾服用过什么?
心树道:只吃过一碗药。
李寻欢道:是谁喂他吃药的?
心树道:药是七师弟心鉴配的,但喂他吃药的人,却是四师兄心烛和七师弟心灯。
他长长叹了口气,黯然接着道:所以这三个人都有下毒的机会。
李寻欢缓缓道:世上的毒药大致分二类,第一类毒药虽然无色无味,却可令中毒的人死得很惨,叫别人看了害怕,只因这类毒不但要取人性命,还有要向人示威之意。
心树道:那五毒水晶自然是属于这一类的毒了。
李寻欢道:正是。
他接着道:第二类毒,也许并非无色无味,但却可令被毒死的人死后全无异状,甚至叫别人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心树疲乏:你说那凶手就是用的这种毒?
李寻欢点了点头,叹道:就因为两种毒性迥异,是以才会互相克制,那第三类毒虽可怕,这第二类毒却更险毒,江湖中能用这类毒的人并不多。
他目光炯炯,盯着心树道:少林门下,善于用毒的人有几个?
心树深深吸了口气道:这──
李寻欢道:少林寺领袖江湖,武林正宗,少林弟子也以此为荣,绝不会有人肯去学这种下五门的手段,是么?
心树断然道: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绝没有这毒字!
李寻欢道:心烛大师和心灯大师──
心树抢着道:四师兄九岁时便已落发,六师弟更在襁褓中便已入了佛门,他两人这一生中只怕还未见过毒药!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如此说来,下毒的人是谁呢?
心树耸然道:你难道说的是七师弟心鉴?
李寻欢不再说话。
心鉴大师乃是半路出家,带艺投师的。未入少林前,人称七巧书生,正是位下毒的大行家!
小停中摆着一局棋。
百晓生正轻轻地敲着棋子,一片片积雪灯花般随着他的敲棋声落下,又落在无边无际的积雪中。
夜半待客客不至,闲敲棋子落灯花。
这境界是多么悠闲,多么潇洒,但现在,天地间都似充满萧杀之气,每个人的脸色更重于天色。
心湖大师,心烛,心灯,心鉴,也都在这里。
阿飞蜷伏在小停的圆柱下,连头都无力抬起。
心湖大师望着他,双眉一直未展,缓缓道:你看──李寻欢会不会出来?
百晓生笑了笑,道:毫无疑问。
心湖大师道:他这种人难道还会为了朋友而牺牲自己?
百晓生微笑道:这就叫盗亦有道。
心湖长叹了一声,道:但愿如此──
他的声音忽然中断,就像是忽然被冻结在寒风里。
他已瞧见了心树。
心树已走入了这院子,却只有一个人。
心湖抢先迎了上去,道:你可安好?
他不问别的,先问心树之安好,毕竟不愧为少林掌教。
心树合什道:多谢师兄关切,弟子侥幸逃过了这一劫。
心树淡淡道:他取经去了。
心鉴道:取经?取什么经?
心树道:艺经阁内失窃的经。
心鉴嘴角一阵牵动,冷笑道:盗经的人果然是他!师兄你怎地放心让他去?
心树道:只因盗经的人并不是他!
心鉴道:不是李寻欢是谁?
心树目中寒光暴射,厉声道:是你!
心鉴的嘴角又一阵牵动,脸色却沉了下来,冷冷道:五师兄怎会说出这种话来,我倒真有些不懂了。
心树道:你不懂还有谁懂?
心鉴转向心湖,道:这件事还是请大师兄裁夺,弟子无话可说。
心烛、心灯、百晓生早已听得耸然动容。
心湖也不禁变色道:二师弟明明是遭了李寻欢之毒手,你为何要为他洗脱?
百晓生悠悠道:若是在下记得不错,心树师兄与李寻欢好像还是同榜的进士。
心鉴冷冷道:五师兄只怕也中了李寻欢的毒了。
心树根本不理他们,沉声道:真正令二师兄致命的毒药,并非极乐童子的五毒水晶──
心鉴抢着道:师兄你又怎会知道的?
心树冷笑道:你以为你做的事真的人不知、鬼不觉?你莫非已忘了二师兄临死前还有这本东西留下来?
他的手一扬,手里拿着的正是心眉之《读经札记》。
心湖皱眉道:这又是什么?
心树道:二师兄行之前,已发现了那盗经的叛徒,只是他心存仁厚,未经证实前,还不愿披露这叛徒的姓名,只不过却已将之写在他这本《读经札记》上,以防万一他若有不测,也好留作证据。
心湖动容道:真有此事?
心鉴抢着道:这上面若真有我的名字,我就甘愿──
心树道:你甘愿怎样?──你虽已将最后一页撕下了,又怎知二师兄没有记在另一页上?
心鉴身子一震,忽然伏倒在地,颤声道:五师兄竟勾结外人,令弟子身遭不白之冤,求大师兄明鉴。
心湖沉吟着,目光向百晓生望了过去。
百晓生缓缓道:白纸上写的虽是黑字,但这字却是人人都可写的。
心鉴道:不错,就算二师兄这本《读经札记》写着我的名字,但却也未必是二师兄自己写的。
百晓生道:据我所知,小李探花文武双全,朝苏颜柳,兰庭魏碑,名家的字,他却曾下过功夫临摹。
心鉴道:不错,他若要学一个人的笔迹,自然容易得很。
心湖沉下了脸,瞪着心树道:你平时素来认真,这次怎地也疏忽起来?
心树神色不变,道:师兄若认为这证据不够,还有个证据。
心湖道:你且说出来。
心树道:本来藏在二师兄房中的那部《达摩易筋经》也已失窍了。
心湖动容:哦?
心树道:李探花算准这部经必定还未来得及送走,必定还藏在心鉴房里,是以弟子已令值日的一尘和一茵监视着他一起取经去了。
心鉴忽然跳了起来,大呼道:师兄切莫听他的,他倒真是想栽赃!
他嘴里狂呼着,人已冲了出去。
心湖大师皱了皱眉,袍袖一展,人也随之掠起,但却并没有阻止他,只是不即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心鉴身形起落间,已掠回他自己的禅房。
门果然已开了。
心鉴冲了进去,一掌劈开了木柜,木柜竟有夹层。
易筋经果然就在那里。
心鉴厉声道:这部经本在二师兄房中,他们故意放在这里为的就是要栽赃,但这种栽赃的法子,几百年前已有人用过了,大师兄神目如电,怎会被你们这种肖小们所欺!
直等他说完了,心湖道:就算我们是栽赃,但你又怎知我们会将这部经放在这木柜里?你为何不到另处去找?一进来就直奔这木柜?
心鉴骤然怔住了,满头汗如雨。
心树吐出了口气,道:李探花早已算准只有用这法子,才可令他不打自招的。
只听一人微笑道:但我这法子实在也用得很冒险,他自己若不上当,那就谁也无法令他招认了!
笑声中,李寻欢已忽然出现。
心湖长长叹了口气,合什为礼。
李寻欢微微含知,抱拳一揖。
这一揖一礼中已包含了许多话,别的已不必再说了。
心鉴一步步地后退,但心烛和心灯已阻住了他的去路,两人具是面色凝重,峙立如山岳。
心湖黯然道:单鹗,少林待你不薄,你为何今日做出这种事来?
单鹗正是心鉴的俗名。
单鹗汗出如浆,颤声道:弟子──弟子知错了。
他忽然扑倒在地,道:但弟子也是受了他人指使,被他人所诱,才会一时糊涂。
心湖大师厉声道:你受了谁的指使?
百晓生忽然道:指使他的人,我倒可猜同一二。
心湖大师道:先生指教。
百晓生道:就是他!
大家不由自主,一齐随他的目光望了过去,但却什么也没有瞧见,窗外竹草簌簌,风又渐渐大了。
回过头来时,心湖的面色已变。
百晓生的手,已按在他背后,铁指如,已扣住了他的四处大穴。
心树面色也变了,骇然道:指使他的人原来是你!
百晓生道:在下只不过想借贵寺的藏经一阅而已,谁知道各位竟如此小气!
心湖长叹道:我与你数十年相交,不想你竟如此待我?
百晓生也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想如此对你的,怎奈单鹗定要拖我下水,我若不出手救他,他怎会放过我。
心湖道:只可惜谁也救不了他了!
单鹗早已跳起,一手抄起了那部易筋经,狞笑道:不错,谁也救不了我,只有你才救得了我,现在我就要你送我们下山──你们若还要你们的掌门人活着,最好谁也莫要妄动!
心树虽然气得全身发抖,但却谁也不敢出手。
心湖道:你们若以少林为重,就莫要管我!还不动手拿下这叛徒!
百晓生道:你无论怎么说,他们也不会拿你的性命来开玩笑的,少林派掌门人的一条命比别人一千条命还要值钱得多。
多字出口,他脸上的笑容也冻结住了!
刀光一闪!
小李飞刀已出手!
刀已飞入他的咽喉!
没有人看到小李飞刀是如何出手的!
百晓生一直以心湖大师为盾牌,他的咽喉就在心湖的咽喉,他的咽喉仅仅露出了一小半。
他的咽喉随时可避在心湖的咽喉之后。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敢出手。
但刀光一闪,比闪电更快的一闪,小李的飞刀已在他咽喉!
心树、心烛、心灯,立刻抢过去护住了心湖。
百晓生的双眼怒凸,瞪着李寻欢,脸上的肌肉一根根抽动,充满了惊惧、怀疑和不信--
他似乎死也不相信李寻欢的飞刀会刺入他的咽喉。
他的嘴唇还在动,喉咙里“格格”作响,虽然说不出话来,可是看他的嘴唇在动,已可看出他想说什么。
“我错了──我错了──”
不错,百晓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有一件事弄错了。
小李飞刀比他想象中还要快得多!
百晓生倒了下去。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百晓生作兵器谱,品评天下兵器,可称武林智者,谁知到头来还是难免死在自己所品评的兵器之下。
心湖财次合什为礼,满脸愧色,道:老僧也错了。
他面上忽又变色,失声道:那叛徒呢?
单鹗竟趁着方才那一瞬息的混乱逃了出去。
像单鹗这种人,是永远不会错过机会的,他不但反应快,身法也快,两个起落,已掠出院子。
少林门下还不知道这件事,纵然看到他,也绝不会拦阻,何况这是首座大师的居座,少林弟子根本不敢随意闯入。
他掠过那小亭时,阿飞正在挣扎着爬起来──百晓生和单鹗点穴的手法虽重,但也还是有失效的时候。
单鹗瞧见了他,目中立刻露出了凶光,他竟要将满心的怨毒全发泄在阿飞身上,身形一折,嗖的掠过去。
阿飞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哪有力气抵挡。
要杀这么样一个人,自然用不着费什么功夫。
单鹗什么话也没有说,铁拳已击出,少林神拳名震天下,单鹗投入少林十余年,功夫并没有白练。
这一拳神充气足,招重力猛,要取人性命就如探囊取物──单鹗早已算准杀了他之后再逃也来得及。
谁知就在这时,阿飞的手突然刺出。
他的的后发,却先至!
单鹗只觉自己的咽喉骤然一阵冰凉,冰凉中带着刺痛,呼吸也骤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双魔手扼住!
他面上的肌肉也扭曲起来,也充满了恐惧和不信──这少年出手之愉,他早已知道的。
但少年却又是用什么刺入他咽喉的呢?
这答案他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单鹗也倒了下去。
阿飞倚着栏杆,正在喘息。
心湖他们赶来时,也觉得很惊讶,因为谁也想不到这少年在如此衰弱中,仍可置单鹗于死地!
一根冰柱,剑一般刺在单鹗的咽喉里。
冰已开始融化。
这少年竟只用一根冰柱,就取了号称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心鉴的性命。
心湖望着他苍白失血的脸,也不知该说什么。
阿飞根本没有瞧他们一眼,只是凝视着李寻欢,然后他脸上就渐渐露出一丝微笑!
李寻欢也正在微笑。
心湖的声音很枯涩,合什道:两位请到老僧──
阿飞霍然扭过头,打断了他的话,道:李寻欢是不是梅花盗?
心湖垂首道:不是。
阿飞道:我是不是梅花盗?
心湖叹道:檀越也不是。
阿飞道:既然不是,我们可以走了么?
心湖勉强笑道:自然可以,只不过檀越──檀越行动还有些不便,不如先请到──
阿飞又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这不用你费心,莫说我还可以走,就算爬,也要爬下山去。
心烛、心灯的头也垂了下去,数百年来,天下从无一人敢对少林掌门如此无礼,他们现在又何尝不觉得悲愤填膺!
但现在他们却只有忍耐!
阿飞已拉起李寻欢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一走入寒风中,他的胸膛立刻又挺起──这少年的身子就像是铁打的,无论多大的折磨都无法令他弯下腰去!
李寻欢回首一笑道:今日就此别过,他日或当再见,大师请恕我等无礼。
心树道:我送你们一程。
李寻欢微笑道:送却不送,不送即送,大师何必着相?
心树也笑道:既然送邓不送,送又何妨,檀越又何必着相?
直到他们身形去远,心湖才长长叹了口气,他虽然并没有说什么,但这不说,却比说更要难受。
心烛忽然道:师兄也许不该让他们走的。
心湖沉下了脸,道:为何不该?
心烛道:李寻欢虽未盗经,也不是杀死二师兄的凶手,但这还是不能证明他并非梅花盗!
心湖道:你要怎样证明?
心烛道:除非他能将那真的梅花盗找出来。
心湖叹了口气,道:我想他一定会找出来的,而且一定会送到这里,这都用不我们关心,只有那六部经──
盗经的人虽已找到,但以前的六部藏经都早已被他们送走了,他们已将这六部经送给了谁?
这件事幕后是否另有主谋的人?
李寻欢不喜欢走路,尤其不喜欢在冰天雪地中走路,但现在却非走不可,寒风如刀,四下哪有车马?
阿飞却走惯了,走路在别人是劳动,在他却是种休息,每走一段路,他精力就似乎恢复了一分。
他他们已将自己的遭遇全都说了出来,现在李寻欢正在沉思,他眺望着远方,缓:乐说你不是梅花盗,我也不是,那么梅花盗是谁呢?
阿飞的目光也落在远方,道:梅花盗已死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他真的死了?你杀死的那人真是梅花盗?
阿飞沉默着,眸子里一片空白。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不知你有没有想到过,梅花盗也许不是男人。
阿飞道:不是男人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不是男人自然是女人。
阿飞听说梅花盗是女人,不由笑道:女人会强xx女人?
李寻欢道:这也许正是她在故布疑阵,让别人都想不道梅花盗是女人。
阿飞道:女人没法子强xx女人。
李寻欢又笑了笑,道:有法子的。
他轻轻地咳嗽着,接着说道:那梅花盗若果真是女人,她可以用一个男人做傀儡,替她做这种事,到了必要的时候,再找机会将这男人除去。
阿飞道:你想得太多了。
李寻欢道:也许我的确想得太多了,但想得多些,总比不想好。
阿飞道:也许──不想就是想。
李寻欢失笑道:说得好。
阿飞道:也许──好就是不好。
李寻欢笑道:想不到你也学会了和尚打机锋──
阿飞忽然道:梅花盗三十年前已出现过,如今至少已该有五十岁以上了。
李寻欢道:三十年前的梅花盗,也许并不是这次出现的梅花盗,他们也许是师徒,也许是父女。
阿飞不再说话。
李寻欢也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百晓生也绝不是盗经的主谋,因为他根本无法令心鉴为他冒险。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心鉴未入少林前,已横行江湖,若是想要钱财,当真是易如反掌,所以财帛利诱绝对打不动他。
阿飞道:哦?
李寻欢道:百晓生武功虽高,但入了少林寺就用无用武之地了,所以心鉴也绝不可能是被他威胁的。
阿飞道:也许他有把柄被百晓生捏在手上。
李寻欢道:是什么把柄呢?
他接着道:未入少林前,单鹗的所做所为,已和心鉴无关了,因为出家人讲究的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百晓生绝不可能以他出家前所做的事来威胁他,他既已入了少林,也不可能再做出什么事来了。
阿飞道:何以见得?
李寻欢道:因为他若想做坏事,就不必入少林了,少林寺清规之严,天下皆知,他绝不敢冒这个险,除非──
阿飞道:除非怎样?
李寻欢道:除非又有件事能打动他,能打动他的事,绝不是名,也不是利。
阿飞道:名利既不能打动他,还有什么能打动他?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能打动他这种人的,只有绝代之红颜,倾国之美色!
阿飞道:梅花盗?
李寻欢道:不错!只有梅花盗这种女人才能令他不惜做少林的叛徒,只有梅花盗这种女人才敢盗少林的藏经!
阿飞道:你又怎知梅花盗必定是个绝色美人?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道:也许我猜错了──但愿我猜错了!
阿飞忽然停下脚步,凝视着李寻欢道:你是不是要重回兴云庄。
李寻欢凄然一笑,道:我实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夜,漆黑的夜
只有小楼上的一盏灯还在亮着。
李寻欢痴痴地望着这鬼火般的孤灯,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取出块丝巾,掩住嘴不停地咳嗽起来。
鲜血溅在丝巾上,宛如被寒风摧落在雪地上的残梅,李寻欢悄悄将丝巾藏入衣里,笑着道:我忽然不想进去了。
阿飞似乎并未发觉他笑容的辛酸,道:你既为了,为何不进去?
李寻欢道:我做的事有许多没有原因的,连我自己都解释不出。
阿飞的眸子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刀。
他的话也像刀,道:龙啸云如此对不起你,你不想找他?
李寻欢却只是笑了笑,道:他并没有对不起我──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无论做出什么事来,都值得别人原谅的。
阿飞瞪着他良久、良久,慢慢地垂下头,黯然道:你是个令人无法了解的人,却也是个令人无法忘记的朋友。
寻欢道:你自然不会忘记我,因为我们以后还时常会见面的。
阿飞道:可是──可是现在──
李寻欢道:现在我知道你有件事要去做,你只管去吧。
两人就这样站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风吹过大地,像在呜咽。
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遥远得就像是眼泪滴落在枯草上的声音。
没有星光,没有月色,只有雾──
李寻欢忽笑了笑,道:起雾了,明天一定是好天气。
阿飞道:是。
他只觉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连声音都发不出。
他的胴体与生命都似已和黑暗融为一体。
阿飞掠过高墙,才发现冷香小筑那边也有灯火亮着,昏黄的窗纸上,映着一个人纤纤的身影。
阿飞的心似在收缩。
屋子里的人对着孤灯,似在看书,又似在想心事。
阿飞骤然推开了门──
他推开门,就瞧见了他旦夕不忘的人,他推开了门,就木立在门口,再也移不动半步。
林仙儿霍然转身,吃了一惊,娇笑道:原来是你。
阿飞道:是我。
他发觉自己的声音似乎也很遥远,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林仙儿拍着胸口,妖笑道:你看你,差点把我的魂都吓飞了。
阿飞道:你以为我已死了,看到我才会吓一跳,是么?
林仙儿眨着眼,道:你在说什么呀?还不快进来,小心着凉。
她拉着阿飞的手,将阿飞拉了进去。
阿飞甩开了她的手。
林仙儿柔声道:你在生气──是在生谁的气?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她依偎在阿飞怀里。
阿飞反手一掌,将她摔了出去。
林仙儿踉啮后退,跌倒,怔住了。
过了半晌,她眼泪慢慢流下,垂首道: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对你有什么不好?你说出来,我被你打死也甘心。
阿飞的手紧握,似已将自己的心捏碎。
他已发现林仙儿方才是在看书,看的是经书。
少林寺的藏经。
阿飞睦看着她,就像是从未见过她这个人似的。
阿飞冷冷道:你怎么待我?你明知我一走入申老三的屋子,就是有去无回的了。
林仙儿道:你──你是什么意思?
阿飞道:百晓生和单鹗将少林藏经交给你时,你就要他们在申老三的屋里布下陷阱,你不但要害我,还要害李寻欢。
林仙儿咬着嘴唇道:你真的以为是我害你?
阿飞道:当然是你,除了你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会去找申老三。
林仙儿以手掩面,痛哭着道:但我为什么要害你?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你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就像是突然被抽了一鞭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道:我是梅花盗?你竟说我是梅花盗?
阿飞道:不错,你就是梅花盗。
林仙儿道:梅花盗已被你杀死了,你──
阿飞打断她的话,道:我杀死的那人,只不过是你用来故布疑阵、转移他人耳目的傀儡而已。
他接着道:你知道金丝甲已落入李寻欢手里,知道李寻欢不会上你的当,就发觉自己的处境已很危险了,所以那天晚上你故意约好李寻欢到你那里去。
林仙儿幽幽地道:那天晚上我的确约了李寻欢,只因那时我还不信得你。
阿飞根本不听她的话,接着道:你要那傀儡故意将你劫走,为的就是要李寻欢救你,要李寻欢将那傀儡杀死,等到世人都认为梅花盗已死了,你就可高枕无忧了,你不但要利用李寻欢,也利用了你那伙伴做替死鬼。
林仙儿反而安静了下来,道:你说下去。
阿飞道:但你却未算到李寻欢突然有了意外,更未算到会有这样一个人救了你──
林仙儿道:你莫忘了,我也救过你。
阿飞道:不错。
林仙儿道:我若是梅花盗,为何要救你?
阿飞道:只因那时事情又有了变化,你还要利用我,你就将我藏在这里,居然没有人来搜查,那时已觉得疑心了。
林仙儿道:你认为龙啸云他们也是和我同谋的人?
阿飞道:他们自然不知道你的阴谋,只不过也受你利用而已,何况龙啸云早已对李寻欢嫉恨在心,他这么样做也是为的自己。
林仙儿道:这些话都是李寻欢教你说的?
阿飞道:你以为天下的男人都是呆子,都可被你玩弄,你心里畏惧的只有李寻欢一个人,所以千方百计地想除了他。
他自己的声音也在颤抖,咬紧牙关,接着道:你不但心狠手辣,而且贪得无厌,连少林寺的藏经你都想要,连出家人你都不肯放过,你──你
林仙儿的眼泪也流了下来,缓缓道:我的确看错了你。
阿飞一字字:但我却未看错你!
林仙儿道:我若说这部经不是百晓生和单鹗给我的,你一定不会相信,是么?
阿飞道:你无论说什么,我都再也不会相信!
林仙儿凄然一笑,道:我总算明白了你的意思──我总算明白了你的心-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向阿飞走了过去,她走得很慢,但步子却很坚定,像是已下了很大的决心。
风在呼啸,灯火飘摇。
闪动着的灯光映着她苍白绝美的脸,映着她秋水般的眼波,她痴痴地望着阿飞,幽幽道:我知道你是来杀我的,是不是?
阿飞的拳紧握,嘴紧闭。
她指着自己的心道:你腰畔既然有剑,为什么还不出手?我只望你能往这里刺下去。
阿飞的手已握住了剑柄。
林仙儿阖起眼帘,颤声道:你快动手吧,能死在你手,我死在甘心。
她胸膛起伏,似在轻轻颤抖。
她长长的睫毛丰眼帘,悬挂着两粒晶莹的泪珠。
阿飞不敢看她,垂下眼望着自己的剑。
无情的剑,冷而锋利。
阿飞道:你全都承认了?
林仙儿眼帘抬起,凝注着他。
她眼中充满了凄凉,充满了幽怨,充满了爱,也充满了恨──世上绝没有任何事妣她的眼色更能打动人的心。
她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幽幽道:你是我这一生中最爱的人,若连你都不相信我,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阿飞的手握得更紧,指节已发白,手背已露出青筋。
林仙儿黯然道:只要你认为我是梅花盗,只要你认为我真是那么恶毒的女人,你就杀了我吧,我──我绝不恨你。
剑柄坚硬,冰冷。
阿飞的手却已开始发抖。
无情的剑,剑无情,但人呢?
人怎能无情?
灯灭了。
但林仙儿绝代的风姿,在黑暗中却更动人。
她没有说话,但在这绝望的黑暗中,她的呼吸声听来就宛如温柔的细语,又宛如令人心碎的呻吟。
世上还有什么力量能比情爱的力量更大?
面对着这么样一个女人,面对着自己一生中最强烈的情感,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阿飞这一剑是不是还能刺得下去?!
剑无情!人却多情!
秋,木叶萧萧。
街上的尽头,有座巨大的宅院,看来也正和枝头的黄叶一样,已到了将近枯落的时候。
那两扇泉漆大门,几乎已有一年多未曾开过了,门上的泉漆早已剥落,铜环也已生了丝锈。
高墙内久已听不到人声,只有在秋初夏末,才偶然会传出秋虫低诉,鸟语啾啁,却更衬出了这宅院的寂寞与萧索。
但这宅院也有过辉煌的时候,因为就在这里,已诞生过七位进士、三位探花,其中还有位惊才绝艳、盖世无双的武林名侠。
甚至就在两年前,宅院已换了主人时,这里还是发生过许多件轰动武林的大事,也已不知有多少×咤风云的江湖高手葬身此处。
此后,这宅院就突然沉寂了下来,它两代主人突然间就变得消息沉沉,不知所终。
于是江湖间就有种可怕的传说,都说这地方是座凶宅!
现在,这里白天已不再有笑语喧哗,晚上也早已不再有辉煌灯光,只有后园小楼上的一盏孤灯终夜不熄。
小楼上似乎有个人在日日夜夜的等待着,只不过谁也不知她究竟是在等待着什么?──-
但无论多卑贱、多阴暗的地方,都有人在默默地活着。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别处可去,也许是因为他们对人生已厌倦,宁愿躲在这种地方,被世人遗忘。
巷堂里有个鸡毛小店,前面卖些粗粝的饮食,后面有三五间简陋的客房,店主人孙驼子是个残废的侏儒。
他虽然明知道这巷堂里绝不会有什么高贵的主顾,但却宁愿在这里等着些卑贱的过客,进来以低微的代价换取食宿。
他宁愿在这里过他清苦卑贱的生活,也不愿走出去听人们的嘲笑,因为他已懂得无论多少财富,都无法换来心头的平静。
他当然是寂寞的。
一年多前,黄错的时候,这小店里来了位与众不同的客人,其实他穿的也并不是什么很华贵的衣服,长得也并不特别。
他身材虽很高,面目虽也还算得英俊,但看来却很憔翠,终年都带着病容,而且还不时弯下腰咳嗽。
他实在是个很平凡的人。
但孙驼子一眼看到他时,就觉得他有许多与众不同之处。
他对孙驼子的残废并没有嘲笑,也没有注意,更没有装出特别怜悯的同情神色。
这种同情有时比嘲笑还要令人受不了。
他对于酒既不挑剔,也不赞美。他根本就很少说话。
最奇怪的是,自从他第一次走进这小店,就没有走出去过。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选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坐下,要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和七壶酒。
七壶酒喝完了,他就叫孙驼子再加酒,然后就到最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坐下,直到第二天黄昏才走出来。
等他出来时,这七壶酒也已喝光了。
现在,已过了一年多,每天晚上他都是坐在角落里那桌子上,还是要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和七壶酒。
他一面咳嗽,一面喝酒,等七壶酒喝完,他就带着另七壶酒回到最后面那间屋子里,一直到第二天黄昏才露面。
孙驼子也是个酒徒,对这人的酒量他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能喝完十四壶酒而不醉的人,他一生中还未见到过。
有时他也忍不住问问这人的姓名,却还是忍住了,因为知道即使问了,也不会得到答覆。
孙驼子并不是个多嘴的人。
这样过了好几个月,有一阵天气特别寒冷,接连下了十几天雨,晚上孙驼子到后面去,发现那间屋子的门是开着的,这奇怪的客人已咳倒在地上,脸色红得可怕,简直红得像血。
孙驼子扶起了他,半夜三更去替他抓药、煎药,看顾了他三天,三天后他刚起庆,就又开始要酒。
那时孙驼子才知道这人是在自己找死了,忍不住劝他:像这样喝下去,任何人都活不长的。
这人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反问他:他以为我不喝酒就能活得长么?
孙驼子不说话了。
从那天之后,两人就变成了朋友。
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会找孙驼子陪他喝酒,东扯西拉地闲聊着,孙驼子发现这人懂的可真不少。
他只有一件事不肯说,那就是他的姓名来历。
有一次孙驼子忍不住问他:我们已是朋友,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他迟疑了半天,才笑着回答:我是个酒鬼,不折不扣的酒鬼,你为什么不叫我酒鬼呢?
于是孙驼子又发现这人必定有段极伤心的往事,所以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愿提起,情愿将一生埋葬在酒壶里。
除了喝酒外,他还有个奇怪的嗜好。
那就是雕刻。
他手里总是拿着把小刀在刻木头,但孙驼子却从不知道他在刻什么,因为他从未将手里刻着的雕像完成过。
这实在是个奇怪的客人,怪得可怕。
但有时孙驼子却希望他永远也不要走。
这天早上,孙驼子起庆时发觉天气已越来越凉了,特别从箱子里找出件老棉袄穿上,才走到前面。
他刚坐下就看到有两个人骑着马从前面绕过来。
巷堂里骑马的人并不多,孙驼子也不禁多瞧了两眼。
只见这两人都穿着杏黄色的长衫,前面一人浓眉大眼,后面一人鹰鼻如,两人凳下都留着短须,看起来都只有三十多岁。
这两人相貌并不出众,但身上穿的杏黄色长衫却极耀眼,两人都没有留意孙驼子,却不时仰起头向高墙内探望。
孙驼子继续靡他的豆腐。
他知道这两人绝不会是他的主顾。
只见两人走过巷堂,果然又绕到前面去了,可是还没过多久,两人又从另一头绕了回来。
这次两人竟在小店前下了马。
孙驼子脾气虽古怪,毕竟是做生意的人,立刻停下手问道:两位可要吃喝点什么?
浓眉大眼的黄衫人道:咱们什么也不要,只想问你两句话。
孙驼子又开始靡豆腐,他对说话并不感兴趣。
鹰鼻如勾的黄衫人忽然笑了笑,道:咱们就要买你的话,一句话一钱银子,如何?
孙驼子的兴趣来了,点头道:好。
他嘴里说着话,已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浓眉大眼的黄衫人笑道:这也算一句话么?你做生意的门槛倒真精。
孙驼子道:这当然算一句话。
他伸出了两根指头。
鹰鼻人道:你在这里已住了多久?
孙驼子道:二三十年了。
鹰鼻人道:你对面这座宅院是谁的?你知不知道?
孙驼子道:是李家的。
鹰鼻子道:后来的主人呢?
孙驼子道:姓龙,叫龙啸云。
鹰鼻从道:你见过他?
孙驼子:没有。
鹰鼻人道:他的人呢?
孙驼子:出门了。
鹰鼻子道:什么时候出门的?
孙驼子道:一年多以前。
鹰鼻人道:以后有没有回来过?
孙驼子道:没有。
鹰鼻人道:你既未见过他,怎会对他知道得如此详细?
孙驼子:他们家的厨子常在这买酒。
鹰鼻人沉吟了半晌,道:这两天有没有陌生人来问过你的话?
孙驼子道:没有──若是有,这只怕早已发财了。
浓眉大眼黄衫人笑道:今天就让你发个小财吧。
他抛了锭银子出来,两人再也不问别的,一齐上马而去,在路上还是不住探首向高墙内窥望。
孙驼子看着手里的银子,喃喃道:原来有时候赚钱也容易得很──
他转过头,忽然发现那酒鬼不知何时已出来,正站在那里向黄衫人的去路凝视着,面上带着种深思的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
孙驼子笑了笑道:佻今天倒早。
那酒鬼也笑了笑,道:昨天晚上我喝得快,今天一早就断粮了。
他低下头,咳嗽了一阵,忽又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孙驼子道:九月十四。
那酒鬼苍白的脸又起了一阵异样的红晕,目光茫然凝视着远方,沉默了许多,才慢慢地问道:明天就是九月十五了么?
那酒鬼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一面咳嗽,一面指着桌上的空酒壶。
孙驼子叹了口气,摇头道:若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样喝酒,卖酒的早就都发财了。
黄昏时,后园的小楼上就有了灯光。
那酒鬼早就坐在他的老地方开始喝酒了。
今天那酒鬼似乎有些异样,他的酒喝得特别慢,眼睛特别亮,手里没有刻木头,而且还特地将他桌上的蜡烛移到别的桌上。
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门,似乎在等人的模样。
但×时早已过了,小店里却连一个主顾也没有。
孙驼子长长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道:今天看样子又没有客人上门了,还是趁早打烊吧,也好陪你喝两杯。
那“酒鬼”笑了笑,道:别着急,我算定了你今天的买卖必定特别好。
孙驼子道:你怎么知道?
那“酒鬼”笑了笑,道:我会算命。
他果然会算命,而且灵得很,还不到半个时辰,小店里果然会一下子就来了三四批客人。
第一批是两个人。
一个是满头白发苍苍,手里拿着旱烟的蓝衫老人。
还有一个想必是他的孙女儿,梳着两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晴,却比辫子还要黑,还要亮。
第二批也是两个人。
不两人都是满面虬X,身高体壮,不但装束打扮一模一样,腰上挂的刀也一模一样,两人就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第三批来的人最多,一共有四个。
这四人一个高大,一个矮小,紫面膛的年轻人肩上居然扛着根长枪,还有个却是穿着绿衣裳、戴着金首饰的女子,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看起来就像是个大姑娘,论年龄却是大姑娘的妈了。
孙驼子只握她一不小心会把腰扭断。
最后来的只有一个人。
这个瘦得出奇,身上并没有佩刀挂刀,但腰围上鼓起了一环,而且很触目,显然是带着条很粗长的软兵刃。
小店一共只有五张桌子,这四批人一来立刻就全坐满了,孙驼子忙得团团转,只希望明天的生意不要这么好。
只见这四批人都在喝着闷酒,说话的很少,就算说话,也是低声细语,仿佛生怕别人听到。
喝了几杯酒,那肩上扛着枪的紫面少年眼睛就盯在那大辫子姑娘身上了,辫子姑娘倒也大方得很,一点也不在乎。
紫而少年忽然笑道:这位姑娘可是卖唱的吗?
辫子姑娘摇了摇头,辫子高高地甩了起来,模样看来更娇。
紫面少年笑道:就算不卖唱,总也会唱两句吧,只要唱得好,爷们重重有赏。
辫子姑娘抿着嘴一笑,道:我不会唱,只会说。
紫面少年道:说什么?
辫子姑娘道:说书,说故事。
紫面少年笑道:那更好了,却不知你会说什么书?后花园才子会佳人?宰相千金抛绣球?
辫子姑娘摇了摇头,道:都不对,我说的是江湖中最轰动的消息,武林中最近发生的大事,保证又新鲜、又紧张。
紫面少年拊掌笑道:妙极妙极,这种事我想在座的诸位都喜欢听的,你快说吧。
辫子姑娘:我不会说,我爷爷会说。
紫面少年瞪了那老头子一眼,皱着眉道:你会什么?
辫子姑娘嫣然道:我只会替爷爷帮腔。
她眼睛这么一转,紫面少年的魂都飞了。
老头子眯着眼,喝了杯酒,又抽了口旱烟,才慢吞吞地说道:你可听说过李寻欢这名字?
除了那紫面少年外,大家本还不大理会这祖孙两人,但一听到李寻欢这名字,每个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辫子姑娘笑道:我当然听说过,不就是那位仗义疏财,大名鼎鼎的小李探花?
老头子:不错。
辫子姑娘道:听说,小李飞刀,例不虚发,直到如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能躲开过,这句话不知道是真是假?
老头子道:你若不相信,不妨去问问平湖百晓生,去问问五毒童子,你就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了。
辫子姑娘道:百晓生和五毒童子岂非早就全都死了么?
老头道:不错,他们都死了,就因为他们不相信这句话。
那面带青记的瘦长汉子鼻孔里似乎低低哼了一声,只不过大家都已被这祖孙两人的对答所吸引,谁也没有留意他。
只有那酒鬼仗在桌上,似乎已醉了。
老头子喝了口茶,接着道:只可惜像李寻欢这样的英雄豪杰,如今也已死了。
辫子姑娘然道:死了?谁有那么大的本事杀了他?
老头子:谁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有本事杀他的只有一个人。
辫子姑娘道:谁?
老头子:就是他自己!
辫子姑娘怔了怔,又笑道:他自己怎么会杀死自己呢?我看他一定还活在世上。
老头子长长叹了口气,道:就算他还活在世上,也和死差不多了──可叹呀可叹,可惜呀可惜──
辫子姑娘也叹了口气,沉默了半晌,忽又问道:除了他之外,还有什么人可称得上是英雄呢?
老头子;你可听说过阿飞这名字?
辫子姑娘道:好像听说过。
她眼珠一转,又道:听说此人剑法之快,举世无双,却不知是真是假?
老头子:伊哭的武功如何?
辫子姑娘道:兵器谱中,青魔手排名第九,武功自然好得很了。
老头子道:铁笛先生、少林心鉴、赵正义、田七这些人的武功又如何?
辫子姑娘道:这几位都是江湖中一等的高手,谁都知道的。
老头子道:阿飞的剑法若不快,这些人怎会败在他剑下?
辫子道:如今这位阿飞的人呢?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他也和小李探花一样,忽然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的消息,只知道他是和林仙儿同时失踪的。
辫子姑娘道:林仙儿?不就是那位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林姑娘?
老头子:不错。
辫子姑娘也叹了口气,漫声道:情是何物?偏叫世人都为情苦,而且还无处投诉──
那紫面少年似已有些不耐,皱眉道: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你说的故事呢?
老头子长叹着摇头道:像阿飞和李寻欢这样的人物,都已不知下落,江湖中还会发生什么大事?我老头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瘦长汉子冷笑一声:那倒也不见得。
老头道:哦?阁下的消息比我老头子还灵通?
那汉子目光四转,一字字道:据我所知,不久就要件惊天动地的事发生了。
老头子:在哪里发生?什么时候发生?
瘦子汉子拍的一拍桌子,厉声道: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这句话说出,那孪生兄弟和三批来的四个人面上全都变了颜色,那绿衣妇人眼波流动娇笑道:我倒看不出此时此地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瘦长汉子冷笑道:据我所知,至少有六个人马上就要死在这里!
绿衣人道:哪六个人。
瘦长汉子喝了口酒,缓缓道:胡非,段开山,杨承祖,胡媚和朝家兄弟!
他一口气说了这六个的名字,那孪生兄弟和第三批来的四个值得霍然长身而起,纷纷拍着桌子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声音喊得最大的正是那大力神段开山。
此人站起来就和半截塔似的,朝家兄弟身材虽高大,比起他来还是矮了半个头。
他骂了两句不过瘾,接着道:我看你才是一脸倒霉像,休想活得过今天晚上──
这句话还未说完,那瘦长汉子只一抬腿,忽然就到了他面前,劈劈拍拍给了他十七八个耳光。
段开山明明有两只手,偏偏就无法招架,明明有两条腿,偏偏就无法闪避,连头都似已被打晕了,动都动不得。
别的人也看呆了。
只听这瘦长汉子道:你以为是我要杀你们?凭你们还不配让我动手!我这只不过是教训教训你们,要你们说话斯文些。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慢慢走了回去。
杨承祖突然大喝一声,道:慢走,你倒说说看是谁要杀我们?
喝声中,他一直放在手边的长枪已毒蛇般刺出。
只见枪花朵朵,竟是正宗的杨家枪法。
那瘦长汉子头也未回,淡淡道:要杀你们的人就快来了!──
只见他腰一闪,已将长枪挟在胁下,杨承祖用尽全身力气都抽不出来,一张紫面已急得变成猪肝色。
瘦长汉子道;你们反正逃不了的,还是慢慢地等着瞧吧。
杨承祖的枪尖已不知何时被人折断了!
但听得夺的一声,瘦长汉子将枪尖插在桌子上,慢慢地倒了杯酒喝了下去,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韩家兄弟、杨承祖、胡非、段开山、胡媚,这六个人就没有他这么好过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俱是面如死灰。
每个人心里都在想:是谁要来杀我们?是谁──-
外面风渐渐大了。灯光闪动,映得那瘦长汉子一张青惨的脸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这人又是谁?
以他武功之高,想必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我们怎会不认得他?
他怎会到这种地方来的?
每个人心里都是忐忑不定,哪里还能喝得下一口酒去?
有的人已想溜之大吉,但这样就走,未免太丢人了,日后若是传说出去,还能在江湖中混么?
何况,他们就算想逃,也逃不了!
他们六个人合在一起,就连段开山和杨承祖的胆气也不觉壮了起来。
六个人正在你一句,我一句,你捧我,我捧你。
突听门外有人一声冷笑。
六个人的脸色立刻变了,喉咙也像是突然被人扼住,非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连呼吸都似已将停顿。
孙驼子早已骇呆了,但六人却比他还要怕得厉害,他忍不住随着他拉的目光瞧了过去。
只见门口出现了四个人。
这四个人都穿着颜色极鲜明的杏黄色长衫,其中一个浓眉大眼,一个鹰鼻如,正是今天早上向他打听消息的那两人。
他们虽到了门口,却没有走进来,只是垂手站在那边,也没有说话,看来一点也不可怕。
孙驼子实在想不通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六个人,怎会对他们如此害怕,看这六个人的表情,这四个黄衫人简直不是人,是鬼。
他们有些羡慕那酒鬼了,什么也没有瞧见,什么也没有听见,自然什么都用不着害怕。
奇怪的是,那祖孙两人有一个已快老掉了牙,一个娇滴滴的仿佛被风一吹就要倒。
但两人此刻居然很沉得住气,并没有露出什么害怕的样子来,那老头子居然还能喝得下酒。
再看门口那四个人,已闪出了一条路。
一个年纪很轻的少年人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了进来。
这少年身上穿的也是杏黄色的长衫,长得很秀气,态度也很斯文,他和另四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黄衫上还镶着金边。
他长得虽秀气,面上却是冷冰冰的,无丝毫表情,眼睛盯在那青面瘦长汉子身上。
青面汉子自己喝着酒,也不理他。
黄衫少年嘴角慢慢地露出一丝冷笑,慢慢地转过,冰冷的目光在承祖等六人身上一扫。
黄衫少年慢慢地走了过去,自怀中取出六枚黄铜铸成的制钱,在六个人的头上各放了一枚。
六个人竟似乎都变成了木头人,眼睁睁地瞧着这人将东西随随便便地摆在自己头上,连个屁都不敢放。
黄衫少年还剩下几个铜钱,在手里叮叮当当地摇着,缓缓走到那老人和辫子姑娘的桌前。
老头子笑道:朋友若是想喝酒,就坐下来喝两杯吧,我请你。
他似已有些醉了,嘴角就好像含着个鸡蛋似的,舌头也比平时大了三倍,说的话简直没人能听得清。
黄衫少年沉着脸,冷冷地瞧着他,突伸手在桌上一拍,摆在老头子面前的一碟花生米就突然全部从碟子里跳了起来,暴雨般向老头子脸上打了过去。
那老头子也不知是看呆了,还是吓呆了,连闪避都忘了闪避,几十粒花生米眼看已快打在他脸上。黄衫少年长袖突然又一卷,将花生米全都卷入袖中,他袍袖一抖,花生米就又一连串落回碟子。
那辫子姑娘拍手娇笑起来,笑道:这把戏真好看极了,想不到你原来是个变戏法的,你再变几乎给我们瞧瞧好不好?我一定要爷爷请你喝酒。
黄衫少年露了手极高妙的接暗器功夫,谁知却遇着个不识货的买主,居然将他看成变戏法的。
但这黄衫少年一点也没有生气,上上下下打量了辫子姑娘几眼,目中似乎带些笑意,慢慢地走开去。
辫子姑娘急道:你的戏法为什么不变?我还想看哩。
那瘦长汉子突然笑了一声道:这种戏法还是少看些为妙。
辫子姑娘道:为什么?
青面汉子道:你们若是会武功,他方才两两手戏法只怕已将你们变死了。
辫子姑娘偷偷瞟了黄衫少年一眼,似乎有些不信,却已不敢再问了。
黄衫少年根本就没有与日俱增那汉子在说什么,慢慢地走到那酒鬼的桌子前,叮叮当当地摇着手里的制钱。
那酒鬼早已人事不知,仗在桌上睡得好像死人一样。
黄衫少年冷笑着,一把拎起他的头发,将他整个人都拎了起来,仔细看了两眼,手才放松。
他的手一松,这酒鬼就砰的又跌回桌子上,还是人事不知,又呼呼大睡了起来。
汉子冷冷道:一醉解千愁,这话倒真不错,喝醉了的人确实比清醒的占便宜。
黄衫少年不理他,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了出去。
奇怪的是,胡非、段开山、杨承祖、胡媚、朝斑、朝明,这六人也立刻一连串跟了出去,就有条绳子牵着似的。
这六人一个个都哭丧着脸,直着脖子,脚下虽在一步步往前走,上半身却连动也不敢动,生怕头上的铜钱会掉下来。
孙驼子活了几十年,倒真还未见过这样的怪事。
他以前曾经听人说过,深山大泽中往往会出现山魅木客,最喜吃猴脑,高兴时就将全山的猴子全召来,看到中意的景放块石头在它脑袋上,被看中的猴子,绝不敢反抗,也绝不敢逃走,只是顶着那块石头,等死。
以他们六人的武功,无论遇见什么人,至少也可以拼一拼,为何一见到这黄衫少年就好像老鼠遇见了猫。
孙驼子实在不明白。
他也并不想去弄明白,活到他这么大年纪的人,就知道有些事还是糊涂些好,太明白了反而烦恼。
好久没有下雨了,巷堂里的风沙很大。
那四个黄衫人不知何时已在地上画了几十个圆圈,每个圆圈都只不过装汤的海碗那么大。
段开山等六人走出来,也不等别人吩咐,就站到这些圆圈去了,一个人站一个圆圈,恰好能将脚摆在圆圈里。
六个人立刻又像是变成了六块木头。
黄衫少年又背负着双手,慢慢走回小店,在段开山他们方才坐过的那张桌子旁坐下。
那脸上始终冷冰冰的,到现在为止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过了约摸两盏茶的时候,双有个黄衫人走入了巷堂。
这人年龄比较大些,耳朵被人削掉了一个,眼睛也瞎了一只,剩下的一只独眼中,闪闪的发着凶光。
他穿的杏黄色长衫上也镶着黄色,身后也一连串跟着七八个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
看他们的装束打扮,显然并不是没名没姓的人,但现在也和段开山他们一样,一个个都哭丧着脸,直着脖子,小心翼翼地跟在那独眼人身后,走到小店前,就地站在圆圈里。
其中有个人黝黑瘦削,满面都是精悍之色。
段开山等六人看到他,都显得很诧异,似乎在奇怪,怎么他也来了?
独眼人目光在段开山等六人面上一扫,嘴角带着冷笑,也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入了小店,在黄衫少年对面坐下。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谁也没有说话。
又过了盏茶时候,巷堂里又有个黄衫人走了进来。
这人看来显得更苍老,须发俱已花白,身上穿的杏黄色长衫上也镶着金边,身后也一连串跟阒十来个人。
远远看来,他长得也没有什么异样,但走到近前,才发现这人的脸色竟是绿的,衬着他花白头发,更显得诡异可怕。
他不但脸是绿的,手也是绿的。
站在小店外的人一看这绿面白发的黄衫客,就好像看到了鬼似的,都不觉倒抽了口凉气,有的人甚至已在发抖。
还不到半个时辰,巷堂里地上画的几十个圆圈都已站满了人,每个人都屏息静气,噤若寒蝉,既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穿金边黄衫的人已到了四个,最后一个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身形已佝偻,步履已蹒跚,看来比那说没事的老头子还要大几岁,简直老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但带来的人却偏偏最多。
这四个人各据桌子的一方,一走进来就静静地坐在那里,谁也不开口,四个人仿佛都是哑吧。
外面站在圈子里的一群人,嘴更好像全都缝起来了,里面外外除了呼吸声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这小店简直变得像座坟墓,连孙驼子都已受不了!那祖孙两人和青面汉子却偏偏还是不肯走。
他们难道还在等着看把戏。
这简直是要命的把戏!
也不知过了多久,巷堂尽头突然传来一阵笃、笃、笃、笃──之声,声音单调而沉闷。
但这声音在这种时候听来,却另有一种阴森诡秘之意,每个人心头都好像被棍子在敲。
笃、笃、笃──简直要把人的魂都敲散了。
四个黄衫人对望了一眼,忽然一齐站了起来。
凄凉的夜色中,慢慢地出现了一条人影!
这人的左腿已齐根断去,柱着根拐杖。
暗淡的灯光从小店里照出来,照在这人脸上,只见这人蓬头散发,面如锅底,脸上满是刀疤!
三角眼,扫地眉,鼻子大得出奇,嘴也大得出奇,这张脸上就算没有刀疤,也已丑得够吓人了。
无论谁看到这人,心里难免要冒出一股寒气。
四个黄衫人竟一齐迎了出去,躬身行礼。
这独腿人已摆了摆手。
笃、笃、笃──人也走入了小店。
孙驼子这时看出他身上穿的也是件杏黄色的长衫,却将下摆掖在腰带里,已脏得连颜色都分不清了。
这件脏得要命的黄衫上,却镶着两道金边。
青面汉子瞧见这人走进来,脸色似也变了变。
那辫子姑娘更早已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独腿人三角眼里光芒闪动,四下一扫,看到那青面汉子时,他似乎皱了皱眉,转身道:你们辛苦了。
他相貌凶恶,说起来却温和得很,声音也好听。
四个黄衫人齐地躬身道:不敢。
独腿人道:全都带来了么?
黄衫人道:一共四十九人,全都到齐了。
独腿人道:你能确定他们是为那件事来的么?
黄衫老人道:在下等已调查确实,这些人都在三天内赶来的,想必都是为了那件事而来,否则怎会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
独腿人点了点头,道:调查清楚了就好,咱们可不能错怪了好人。
黄衫老人道:是。
独腿人道:咱们的意思,这些人明白没有?
黄衫老人道:只怕还未明白。
独腿人道:那么你就去向他们说明白。
黄衫老人道:是。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缓缓道:我们是什么人,各位想必已知道了,各位的来意,我们也清楚得很。
接着道:各位想必都接到了同样的一封信,才赶到这里来的。
大家既不敢点头,又握说错了话,只能在鼻子里嗯了一声,几十个人鼻子里同时出声,那声音实在奇怪得很。
黄衫老人道:但凭各位的这点本事,就想来这里打主意,只怕还不配,所以各位还是站在这里,等事完再瞳的好,我们可以保证各位的安全,只要各位站着不动,绝没有人会来伤及各位毫发。
他淡笑道:各位想必都知道,我们不到不得已时,是不伤人的。
他说到这里,突然有人打了个喷×。
那人正是水蛇胡媚。
女人为了怕自己的腰肢看来太粗,宁可冻死也不肯多穿件衣服的,大多数女人都有这种毛病。
胡媚这种毛病更重。
她穿得既少,巷堂里的风又大,她一个人站在最前面,恰好迎着风口,吹了半个多时辰,怎会不着凉。
胡媚一打喷×,头上顶着的铜钱就跌了下来。
只听叮的一声,铜钱掉在地上,骨碌碌流通出去好远,不但胡媚立刻面无人色,别的人脸色也变了。
黄衫老人皱了眉道:我们的规矩,你不知道?
胡媚颤声道:知──知道。
黄衫老人摇了摇头,道:既然知道,你就未免太不小心了。
胡媚身子发抖道:晚辈绝不是故意的,求前辈饶我这一次。
黄衫老人道:我也知道你不会是故意的,却也不能坏了规矩,规矩一坏,威信无存,你也是老江湖了,这道理你总该明白。
胡媚转过头,仰面望着胡非,哀唤道:大哥,你──也不替我说句话?
胡非缓缓闭起眼睛,面颊上肌肉不停颤动,道:我说了话又有什么用?
胡媚凄笑道:我明白──我不怪你!
她目光移向杨承祖:小杨你呢?──我就要走了,你也没有话对我说?
杨承祖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前面,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胡媚道:你难道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杨承祖索性将眼睛也闭上了。
胡媚突然笑了起来,指着杨承祖道:你们大家看看,这就是我的情人,这人昨天晚上还对我说,只要我对他好,他不惜为我死的,但现在呢?现在他连看都不敢看我,好像只要看了我一眼,就会得麻疯病似的──
她笑声渐渐低沉,眼泪却已流下面颊,喃喃道:什么叫做情?什么叫做爱?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真不如死了反倒好些,也免得烦恼──
说到这里,她忽然就地一滚,滚出七八尺,双手齐扬,发出了数十点寒星,带着尖锐的风声,击向那黄衫老人。
她身子也已凌空掠过,似乎想掠入高墙。
水蛇胡媚以暗器轻功见长,身手果然不俗,发出的暗器又多、又急、又准、又狠!
黄衫老人,却只是淡淡地皱了皱眉,道:这双何苦?
他说话走路都是慢吞吞的,出手却快得惊人,这短短四个字说完,数十点寒星已都被他卷入袖中。
胡媚人刚掠起,骤然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身子不由自主砰的撞到墙上,自墙上滑落,耳鼻五官都已沁出了鲜血。
黄衫老人道:你本来可以死得舒服些的,又何苦多此一举。
胡媚手捂着胸膛,不停地咳嗽,咳一声,一口血。
黄衫老人道:但你临死前,我们还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胡媚道:这也是你们的规矩?
黄衫老人道:不错。
胡媚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你们都答应我?
黄衫道:你若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们可以替你去做,你若有仇未报,我们也可以替你去复仇!
他淡淡地笑了笑,悠然接着道:能死在我们手上的人,运气并不错。
胡媚露出了一种异样的光芒,道:我既已非死不可,不知可不可以选个人来杀我。
黄衫老人道:那也未尝不可,却不知你想选的是谁?
胡媚咬着嘴唇,一字字道:就是他,杨承祖!
杨承祖脸色立刻变了,颤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想害我?
胡媚道:你对我虽是虚情假意,我对你却是情真意浓,只要能死在你的手上,我死也甘心了。
黄衫老人道:杀人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你难道从未杀过人么?
他挥了挥手,就有个黄衫大汉拔出了腰刀,走过去递给杨承祖,笑道:这把刀快得很,杀人一定用不着第二刀!
杨承祖情不自禁摇了摇头,道:我不──
刚说到不字,他头顶上的铜钱也掉了下来。
叮的一声,铜钱掉在地上,直滚了出去。
杨承祖整个人吓呆了。
胡媚疯狂般大笑起来,格格笑道:你说过,我若死了,你也活不下去,现在你果然要陪我死了,你这人总算还有几分良心──
杨承祖全身发抖,突然狂吼一声,大骂道:你这娇妇,你好毒的心肠!
他狂吼着夺过那把刀,一刀砍在胡媚脖子上,鲜血似箭一般飞溅而出,染红了杨承祖的衣服。
他喘着气,发着抖,慢慢地抬起头。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冷冷在望着他。
夜色凄迷,不知何时起了一片乳白色的浓雾。
杨承祖跺了跺脚,反手一刀向自己的脖子上抹了过去。
他的尸体正好倒在胡媚身上。
孙驼子这才明白这些人走路时为何那般小心了,原来要是产一不小心将头顶上的铜钱掉落,就非死不可。
这些黄衫人的规矩不但太可怕,也太可恶。
那青面汉子根本无动于衷,对这种事似已司空见惯。
就在这时,那独腿人忽然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那青面瘦长汉子的桌前,在对面坐下。
青面汉子慢慢地抬起头,盯着他。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孙驼子却忽然紧张起来,就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立刻就要发生了。
他觉得这两人的眼睛都像是刀,恨不得一刀刺入对方的心里。
雾更重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独腿人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
他笑得很特别,很奇怪,一笑起来,就令人立刻忘了他的凶恶和丑陋,变得说不出的温柔亲切。
他微笑着道:阁下是什么人,我们已知道了。
青面汉子道:哦!
螯腿人道:我们是什么人,阁下想必也已知道。
青面汉子冷道:近两年来不知道你们的人,只怕很少。
独腿人笑了笑,慢慢地自怀中取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和那黄衫人取出的一样,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就连孙驼子也忍不住想瞧瞧信封上写的是什么。
独腿人将这封信用手压在桌上了,微笑着道:阁下不远千里而来,想必也是为了这封信来的。
青面汉子:不错。
独腿人道:阁下可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么?
青面汉子:不知道。
独腿人道:据我们所知,江湖中接到这样信的至少有一百多位,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信是谁写的,我们也曾四下打听,却连一点线索也没有。
青面汉子道:若连你们也打听不出,还有谁能打听得出!
独腿人道:我们虽不知道信是谁写的,但他的用意我们却已明白。
青面汉子道:哦?
独腿人道:他将江湖中成名的豪杰引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大家争奈埋在这里的宝物,然后自相残杀!他才好得渔翁之利。
青面汉子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要来?
独腿人道:正因他居心险恶,所以我们才非来不可。
青面汉子道:哦?
独腿人笑了笑道:我们到这里来,就为的是要劝各位莫要上那人的当,只要各位肯放手,这一场祸事就可以消弥无形了。
青面汉子冷笑道:你们的心肠倒真不错。
独腿人似乎根本听不出他话中的刺,还是微笑道:我们只希望能将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无事,让大家都能安安静静地过几年太平日子。
青面汉子道:其实此间是否真有宝藏,大家谁也不知道。
独腿人拊掌道:正是如此,所以大家若是为了这种事而拼命,岂非太不值得了。
青面汉子道:但我既已来了,好歹也得看他个水落石出,岂是别人三言两语就能我打发走的。
独腿人立刻沉下了脸,道:如此说来,阁下是不肯放手的了?
青面汉子冷笑道:我就算放了手,只怕也轮不到你们!
独腿人道:除了阁下外,我倒想不出还有谁能跟我们一争长短的。
他将手里的铁拐重重一顿,只听笃的一声,火星四溅,四尺多长的铁拐,赫然已有三尺多插入地下。
青面汉子神色不变,冷冷道:果然好功夫,难怪百晓生作兵器谱,要将你这只铁拐排名第八。
独腿人厉声道:阁下的蛇鞭排名第七,我早就想见识见识了!
青面汉子:我也正想要你们见识见识!
只青面汉子左手轻在桌上一按,人已凌空飞起,只听呼的一声,风声激荡,右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条乌黑的长鞭。
他的手一抖,长鞭已带着风声向圆圈里的一群人头顶上卷了过去,只听叮叮当当一连串声音,四十多枚铜钱一齐跌落在地上。
这四十几人可说没有一个不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但能将一条鞭子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却是谁也没有见过。
鞭子到了他手上,就像是忽然变活了,而且还长了眼睛。
四十几人互相瞧了一眼,忽然同时展动身形,穿墙的穿墙,上房的上房,但见满天人影飞舞,刹那间就逃得干干净净。
那黄衫老人脸色也变了,厉声道:你要了他们的夺命金钱,难道是准备替他们送命么?
独腿人冷笑道:有神鞭西门柔的一条命,也可抵得过他们四十几条命了!
他铁拐斜扬,一只脚站在地上,整个人好像钉在地上似的,稳如泰山。
黄衫老人双手一伸一缩,自长袖中退出了一对判官笔。
敢用这种兵器的武功就不会弱。
四个人身形展动,已将那青面汉子西门柔围住。
只有那独眼黄衣人却退了几步,反手拉开了衣襟,露出了前胸的两排刀带,带上密密地插着七七四十九柄标枪,有长有短,长的一尺三寸,短的六寸五分,枪头的红缨鲜红如血!
五个人的眼睛都瞬也不瞬地盯在西门柔手里的长鞭上,显然都对这条似乎长着眼睛的鞭子有些戒惧之心。
独腿人阴恻恻一笑,道:我这四位朋友的来历,阁下想必已看出来了吧。
西门柔道:我早就看出来了。
独腿人道:按理说,以我们五人的身份,本不该联手对付你一个,只不过今日的情况却不同。
西门柔冷笑道:江湖中以多为胜的小人我也见得多了,又不止你们五个。
独腿人道:我本不想取你性命,但你既犯了我们的规矩,我们怎能再放你走,规矩一坏,威信无存,这道理你自然也明白。
西门柔道;我若一定要走呢?
独腿人道:你走不了的!
西门柔忽然大笑道:我若真要走时,凭你们还休想拦得住我!
独腿人大喝一声,铁拐横扫出去。
这一拐扫出,虽是一招平平常横扫千军,但力道之强,气势之壮,却当真无可伦比!
西门柔长笑不绝,鞭子旋转更急,他的人已突然冲天飞起。
那独眼大汉双手齐扬,一霎间发出了十三柄标枪,但见红缨闪动,带着呼啸的风向西门柔打了过去。
长的标枪先发,短的标枪却先至,只听喀嚓、喀嚓连串的声音,长长短短一十三根标枪全都被旋转的鞭子拗断,断了的标枪向四面八方飞出,有的飞入高墙,有的钉在墙上,余力犹未尽,半截枪杆仍在嗡嗡的弹动不歇,枪头的红缨都被抖散了,一根根落下来,随风飞舞。
西门柔的人却像是阵龙卷风越转越快越转越高,再几转便转入浓雾中,瞧不见了。
独腿人喝道:追!
他铁拐笃的一点,人也冲天飞起,这一条腿的人竟比两条腿的人轻功还高得多,霎眼间也消失在浓雾中。
但铁拐扫动时所带起的风声仍远远传来,所有的黄衫人立刻都跟着这风声追了下去,巷堂里立刻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只留下一滩血泊、两具尸体。
若不是这两具尸身,孙驼子真以为这只不过是场梦。
只见那老头子不知何时已清醒了,眼睛里连一点酒意也没有,他目送黄衣人一个个走远,才叹了口气道:难怪西门柔的蛇鞭排名还在青魔手之上,看他露了这两手,就已不愧神鞭两字,百晓生毕竟还是有眼光的。
辫子姑娘道:武林中用鞭子的人,难道真没有一个能强过他吗?
老头子道:软兵刃能练到他这种火侯的,三十年来还没有第二个。
辫子姑娘道:那一条腿的怪物呢?
老头子道:那人叫诸葛刚,江湖中人又称他横扫千军,掌中一金钢铁拐重六十三斤,天下武林豪杰所使的兵器,没有一个比使更重的了。
辫子姑娘笑道:一个叫西门柔,一个叫诸葛刚,看来两人倒真是天生的冤家对头。
那老头子取出锭银子放在桌上,扶着他孙女儿的肩头,蹒跚着走了出去,也渐渐地消失在无尽的夜雾里。
孙驼子望着他的背影,又出了半天神,回过头,才发现酒鬼不知何时也已醒了,而且已走到神鞭西门柔方才坐过的桌子前,拿起了诸葛刚方才留在桌上的那封信。
孙驼子笑道:你今天可真不该喝醉的,平白错过了许多场好戏。
那酒鬼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道:真正的好戏也许还在后头哩,只怕我想不看都不行。
孙驼子皱了皱眉,他觉得今天每人说话都好像有点阴阳怪气,好像每个人吃错了药似的。
那酒鬼已抽出了信,只瞧了两眼,苍白的脸上突然又泛起了一阵阵异样的红晕,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起来。
孙驼子忍不住问道:信上写的是什么?
那酒鬼道:没──什么?
孙驼子眨了眨眼,道:听说那些人全都是为了这封人来的。
那酒鬼道:哦?
防驼子笑道:他们还说这里有什么宝藏,那才真是活见鬼了。
他一面抹着桌子,一面又道:你想不想喝酒?今天我请你。
他听不到回答,转过头,只见那酒鬼正呆呆地站在那里,出神地遥望着远方,也不知在瞧些什么。
他目中虽也没有醉意,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
孙驼子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就看到了高墙内小楼上的那一点孤灯,在浓雾中看来,这一孤灯仿佛更遥远了──-
孙驼子回到后院的时候,三更早已过了。
院子里永远是那么静寂,那酒鬼屋子里灯光还在亮着,门却没有关起,被风一吹,吱吱地发响。
孙驼子想起地天晚上的事,立刻就走了过去,敲着门道:你睡了么?为何没关门?
屋子里寂静无声。
孙驼子将门轻轻推开一线,探头进去,只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根本就没有人睡过。
那酒鬼已不见了。
三更半夜的,他会跑到哪里去?
孙驼子皱了皱眉,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很凌乱,床上堆着十七八块木头,但却瞧不见那把刻木头的小刀,桌子上还有喝剩下的半壶酒。
酒壶旁有一团揉绉了的纸。
孙驼子认得这张纸正是诸葛刚留下来的那封信。
他忍不住用手将信纸摊平,只见上面写着:九月十五日,兴云庄有重宝将现,盼阁下勿失之交臂。
就只这短甜美的三句话,下面也没有署名,但信上说的越少,反而越能引起别人的好奇之心。
写信的这人,实在很懂得人的心理。
孙驼子皱起了眉,面上也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
他知道兴云庄就是他小店对面那巨大的宅第,但却再也想不出那酒鬼会和兴云庄有什么联系!
夜雾凄迷,木叶凋零,荷塘内落满了枯叶,小路上荒草没径,昔日花红柳绿、梅香菊冷的庭院,如今竟充满了森森鬼气。
小桥的尽头,有三五精舍,正是冷香小筑。
在这里住过的有武林中第一位名侠,江湖中第一位灵人,昔日此时,梅花已将吐艳,香气醉沁人心。
但现在,墙角结着蛛网,窗台积着灰尘,早已不复再现昔日的风流遗迹,连不老的梅树都已枯萎。
漫漫长夜已将尽,浓雾中忽然出现了一条人影。
只见他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看来是那么落拓、憔翠,但他的神采看来却仍然是那么潇洒,目光也亮得像是秋夜的寒星。
他萧然走过小桥,看到枯萎的梅树,他不禁发出了深长的叹息,梅花本也是他昔日的良伴,今日却和人同样憔悴。
然后他的人忽然如燕子般飞起!
小楼上的窗子是关着的。
窗棂上百条裂痕,从这裂痕中望进去,就可以看到那孤零寂寞的人,正面对着孤灯,在缝着衣服。
她的脸色苍白,美丽的眼睛也已推动了昔日的光采。
她全上全没有表情,看来是那么冷淡,似乎早已忘却了人间的欢乐,也已忘却了红尘的愁苦。
她只是坐在那里,一针针地缝关,让青春在针尖溜走。
衣服上的破洞可以缝补,但心灵上的创伤却是谁也缝补不了的──
坐在好对面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他长得很清秀,一双灵活的眼睛使他看来更聪明,他的脸色也那么苍白,苍白得使人忘了他还是个孩子。
他正垂着头,在一笔笔地练字。
他年纪虽小,却已学会了忍耐寂寞。
那落拓的人幽灵般伏在窗外,静静地瞧着他们。
他眼有已现出了泪痕。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孩子忽然停下了笔,抬起了头,望着桌上闪动的火焰,痴痴地出了神。
那妇人也停下针线,看到了她的孩子,她目中就流露出说不尽的温柔,轻轻道:小云,你在想什么?
孩子咬着嘴唇,道:我正在想,爹爹不知在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妇人的手一阵颤抖,针尖扎在她自己的手指上,但却似乎一未感觉到痛苦,她的痛苦在心里。那孩子道:妈,爹爹为什么突然走了呢?到现在已两年了,连音讯都没有。
妇人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他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
那孩子突然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狡黠之色,道:但我却知道他是为什么走的。
妇人轻轻道:你小小的孩子,知道什么?
那孩子道:我当然知道,爹爹是为了怕李寻欢回来找他报仇才走的,他只要一听到李寻欢这名字,脸色就立刻改变了。
妇人想说话,到后来所有的话都变做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也知道孩子懂得很多,也许太多了。
那孩子又道:但李寻欢却始终没有来,他为什么不来看看妈呢?
妇人的身子似又起一阵颤抖,大声道:他为什么要来看我?
小孩笑道:我知道他一直是妈的好朋友,不是吗?
妇人的脸色更苍白,忽然板着脸道:天已快亮了,还不去睡?
孩子眨了眨眼睛,道:我不睡,是为了陪妈的,因妈这两年来晚上总是睡不着,连孩儿我看了心里都难受得很。
妇人缓缓地阖起眼睛,一连串眼泪流下面颊。
那孩子站起来笑道:但我也该去睡了,明天就是妈的生日,我得早些起来──
他笑着走过,在那妇人的面颊上亲了亲,道:妈也该睡了,明天见。
他笑着走了出去,一到门外,笑容就立刻瞧不见了,目中露出一种怨毒之色,道:李寻欢,别人都怕你,我不怕你,总有一天,我要你死在我手上的。
妇人目送着孩子走出门,目中充满了痛苦,也充满了怜惜,这实在是个聪明的孩子。
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
这孩子是她的命,他就真做了什么令她伤心的事,真说了什么令她伤心的话,她都还是同样地疼爱他。
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永无止境,永无条件的。
她又坐了下来,将灯火挑得更亮了些。
每天夜色降临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会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畏惧。
就在这时,她听到窗外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咳嗽声。
她脸色立刻变了。
她整个人似乎已若然僵木,呆呆地坐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那窗子,目中似乎带着些欣喜,又似乎带着些恐惧──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口,用一只正在颤抖的手,慢慢地推开窗户,颤声道:什么人?
四下哪有什么人影。
那妇人目光芒然四下搜索着,凄然:我知道你来了,你既然来了,为可不出来和我相见呢?
没有人声,也没有回应。
那妇人长长叹了口气,黯然;你不愿和我相见,我也不怪你,我们的确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她声音越来越轻,又呆呆的立了良久,才缓缓关起窗子。
大地似已完全被黑暗所吞没。
黎明前的一段时候,永远是最黑暗的。
但黑暗毕竟也有过去的时候,东方终于现出了一丝曙光。小楼前的梧桐树后,渐渐现出了一条人影。
他就这亲戚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已站了多久,他的头发、衣服,几乎都已被露水湿透。
他目光始终痴望着那小楼上的窗户,仿佛从未移动过,他看来是那么苍老、疲倦、憔悴──
他正是昨夜那宛如幽灵般白雾中出现的人,也正是那在孙驼子小店终日沉醉不醒的酒鬼!
他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心里却在呼唤:
诗音,诗音,你并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我虽不能见你的面,可是这两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你附近,保护着你,你可知道吗?
一线骄阳划破了晨雾,天色更亮了。
这人以手掩着嘴,勉强忍住咳嗽。
然后,他缓缓走到那门房小屋前。
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推开了。
一推开门,立刻就有一股廉价的劣酒气扑鼻而来,屋里又脏又乱,一个人伏在桌上,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个酒瓶。
又是个酒鬼。
他自嘲地笑了笔,开始敲门。
伏在桌上的人终于醒了,抬起头,才看出满面都是麻子,满面都是被劣酒侵蚀的皱纹,须发已白了。
谁也不会想到他就是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的亲生父亲。
他醉眼惺忪的四面瞧着,喃喃道:大清早就有人来敲门,撞见鬼了么?
说完了这句话,他才真的见到那落拓的中年人,皱眉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怎么来的?
他嗓子越来越大,似又恢复了几分大管家的气派。
落拓的中年人笑道:两年前我们见过面,你不认得我了吗?
麻子看了他几眼,惊喜道:原来是李──
落拓的中年人不等他跪下,已扶住了他,微笑着缓缓道:你还认得我就好,我们坐下来说话。
麻子陪着笑道:小人怎会不认得大爷你呢?上次小人有眼无珠,这次再也不会了,只不过,大爷佻这两年来的确老了许多。
落拓的中年人似乎也有些感叹道:你也老了,大家都老了,这两年来,你们日子过得还好么?
麻子叹道:在别人面前,我也许还会吹牛,但在大爷面前──
他又叹了口气,苦笑着道:不瞒大爷,这两年的日子,连我都不知怎么混过去的,今天卖幅字画,明天卖张椅子来度日,唉──
落拓的中年人皱眉道:家里难道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麻子低下了头。
落拓的中年人道:龙四爷走的时候,难道没有留下安家的费用。
麻子摇了摇头,眼睛都红了。
落拓的中年人脸色更苍白,又不住咳嗽起来。
麻子道:夫人自己本还有些首饰,但她的心肠实在太好了,都分给了下人们,叫他们变卖了做些小生意去谋生──她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愿亏待了别人。
说到这里,他语声已有些哽咽。
落拓的中年人沉默了很久,感叹道:但你却没有走,实在是个很忠心的人。
麻子笑了,呐呐道:小人只不过是无处可去罢了──
落拓的中年人柔声道:你也用不自谦,我很了解有些人的脾气虽然不好,心却是很好的,只可惜很少有人了解他们而已。
麻子的眼睛似又红了,勉强笑道:这酒不好,大人若不嫌弃,将就着喝两杯吧。
他殷勤地倒酒,才发现酒瓶已空了。
落拓的中年人展颜笑道;我倒不想喝酒,只想喝杯茶──你说奇不奇怪,我也居然想喝茶了,许多年来,这倒破题儿第一次。
麻子也笑了,道:这容易,我这去替大爷烧壶水,好好地沏壶茶来。
落拓的中年人道:你无论遇着谁,千万都莫要提起我在这里。
麻子笑道:大爷你放心,小人现在早已不敢再多嘴了。
他兴冲冲地走了出去,居然还未忘记掩门。
落拓的中年人神色立刻又黯淡了下来,黯然自语:诗音,诗音,你如此受苦,都是我害了你,我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你,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阳光照上窗户,天已完全亮了。
茶叶并不好。
但茶只要是滚烫的,喝起来总不会令人觉得难以下咽,这正如女人,只要年轻,就不会令人觉得太讨厌。
落拓的中年人慢慢地啜着茶,忽然笑道:我以前有个很聪明的朋友,曾经说过句很有趣的话。
麻子陪笑道:大爷你自己说话就有趣得很。
落拓的中年人道:他说,世上绝没有喝不醉的酒,也绝没有难看的少女,他还说,他就是为了这两件事,所以才活下去的。
他目中带着笑意:其实真正好的酒要年代越久才越香,真正好的女人也要年纪越大才越有味道。
麻子显然还不能领略他这句话的味道,怔了半晌,替这落拓的中年人倒了杯茶,才问道:大爷你这次回来,可有什么事吗?
落拓的中年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人说了,这地方有宝藏──-
麻子大笑道:宝藏?这地方当真有宝藏,那就好了。
他忽又敛去了笑容,眼角偷偷瞟着落拓的中年人,试探着道:这地方若真有宝藏,大爷你总该知道。
落拓的中年人叹了口气道:你我虽不信这里有宝藏,怎奈别人相信的却不少。
麻子:造谣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要造这种谣?
落拓的中年人沉吟着道:他不外有两种用意,第一想将一些贪心的人引到这里来,互相争夺,互相残杀,他也好混水摸鱼。
麻子: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落拓的中年人目光闪动,缓缓道:我已有许多年未曾露面了,江湖中许多人都在打听我的行踪,他这么样做,就是为了要引我现身,诱我出手!
麻子挺胸道:出手就出手,有什么关系,也好让那些人瞧瞧大爷你的本事。
落拓中年人苦笑道:这次来的那些人之中有几个连我都对付不了!
麻子吃惊道:这世上难道真还有连大爷你都对付不了的人么?
落拓的中年人还未说话,突然大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喊道:借问这里可是龙四爷的公馆么?在下等特来访。
麻子喃喃道:奇怪,这里已有两年连鬼都没有上门。今天怎么会突然来了客人。
过了约半个时辰,麻子才笑嘻嘻地回来,一进门就笑道:今天原来是夫人的生日,连我都忘了,难为这些人倒还记得,是特地来向夫人祝寿的。
落拓的中年人沉思着,问道:来的是些什么人?
麻子:一共有五位,一位是很有气派的老人家,一位是个很帅的小伙子,还有位是个独眼龙,最可怕的是个脸色发绿的人。
落拓的中年人皱眉道:其中是否还有位一条腿的跛子?
麻子点头道:不错──大爷你怎会知道的,难道也认得他们么?
落拓的中年人低低地咳嗽,目中却已露出了比刀还锐利的光芒。
麻子却未注意,笑着又道:这五人长得虽有些奇形怪状,但送的礼倒真不轻,就连龙四爷以前在的时候,都没有人送过这么重的礼。
落拓的中年人道:哦?
麻子:他们送的八色礼物中,有个用纯金打成的大钱,至少也有四五斤重,我倒真还未见过有人出手这么大方的。
落拓的中年人皱了皱眉道:他们送的礼,夫人可收下了么?
麻子道:夫人本来不肯收的,但那些人却坐在客厅里不肯走,好殚也要见夫人一面,还说他们本是龙四爷的好朋友,夫人没法子,只好叫少爷到客厅里去陪他们了。
他笑道:大爷莫看少爷小小年纪,对付人可真有一套,说起话来比大人还老到,那几位客人没有一个不夸他聪明绝顶的。
落拓的中年人凝注着杯中的茶,喃喃道:这五人既已来了,还会有些什么人来呢?还有什么人敢来呢?
诸葛刚、高行空、燕双飞、唐独和上官飞此刻正在那具已大半被搬空的大厅里,一和个穿红衣服的孩子说话。
这五人虽然都是目空一切的江湖枭雄,此刻对这孩子并没有丝毫轻慢之态,说话也客气得很。
只有上官飞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世上好像没有什么事能使这冷漠的少年开口的。
诸葛刚面上又露出了亲切和蔼的笑容,道:少庄主惊才绝艳,意气飞发,他日的成就,必然不可限量,但望少庄那时莫要将我们这些老废物视如陌路,在下等就高兴得很了。
那孩子也笑道:晚辈他日的成就若能有前辈们一半,就心满意足,但那也全得仰仗前辈们的提携。
诸葛刚拊掌大笑道:少庄主真是会说话,难怪龙四爷──
他笑声突然停顿,目光凝注着厅外。
只见那麻子又已肃容而入,跟着他走进来的,是个黑布黑袍、黑鞋黑袜、背后斜背着柄乌鞘长剑的黑衣人。
他身材高大而魁伟,比那麻子几乎宽一倍,但看来却丝毫不见臃肿,反而显得很瘦削矫健。他面上带着种奇异的死灰色,双眉斜飞,目光睥睨间,骄气逼人,颌下几缕疏疏的胡子,随风飘散。
他整个人看来显得既高傲、又潇洒,既严肃、又不羁。
无论谁只要瞧了他一眼,就知道他绝不会是个平凡的人。
诸葛刚等五人对望了一眼,似乎也都在探询此人的来历。
那穿红衣裳的孩子早已迎下石阶,抱拳笑道:大驾光临,蓬壁生辉,晚辈龙小云──
黑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截口道:你就是龙啸云的儿子?
龙小云躬身道:正是,前辈想必是家父的故交,不知高姓大名?
黑衣人淡淡道:我的名姓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
他大步走上石阶,昂然入厅。
诸葛刚等五人站起相迎,诸葛刚抱拳笑道:在下──-
他只说了两个字,黑衣人就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们,你们却不必打听我的来历。
诸葛刚道:可是──
黑衣人又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的来意和你们不同,我只是来瞧瞧的。
诸葛刚展颜笑道:既然如此,那真是再她也没有了,等此间事完,在下等必有谢意!
黑衣人道:我不管你们,你们也莫要管我,大家互不相涉,为什么要谢谢?
他找了张椅子坐下,竟闭目养起神来。
诸葛刚等五人又对望了一眼。
高行空微笑道:久闻此间乃江湖第一名园,不知少庄主可否带领在下等四处瞧瞧。
龙小云叹了口气道:晚辈无能,致使家道中落,庭园荒废──-
高行空正色截口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十年来此间名侠美人高士辈出,纵是三五芭舍,也已是令人大开眼界了。
龙小云道:既是如此,各位请。
忧的一声,寒鸦掠起。
一行人穿过小径,漫步而来。
当先带路的是龙小云,走在最后的就是那黑衣人,他眼睛半张半合,双手都缩在袖中,神情似乎十分萧索。
龙小云指着远处一片枯萎了的梅林,道:那边就是冷香小筑。
燕双飞眼中光芒闪动,道:听说小李探花昔日就住在那里?
龙小云低下了头,道:不错。
燕双飞手掌轻抚着隐形在长衫中的飞枪,冷笑着道:他是飞刀,我是飞枪,有一日若能和他较量较量,倒也是快事。
黑衣人远远地站着,道:你若真能和他较量,那就是怪事了。
燕双飞霍然转过身,怒目瞪着他。
龙小云见燕双飞似已怒极,赶紧笑道:他的飞刀也是凡铁所铸,又不是什么仙兵神器,但江湖中人却说得他就好像传说中剑仙一样,我有时听了真觉得有些好笑。
黑衣人淡淡道:听说他废去了你的武功,你对他想必是一直怀恨在心。
龙小云笑道:李大叔本是我长辈,长辈教训晚辈,晚辈怎敢起怀恨之心,何况一个人不会武功,也未必就不能做大事的,前辈你说是么?
他笑得是那么无邪。
黑衣人凝注着他,似也看不透这孩子的真面目。
诸葛刚却已拊掌笑道:有志气,果然有志气,就这句话,已不愧为龙四爷的公子。
龙小云躬身道:前辈过奖了。
上官飞突然道:听说林仙儿本也住在那里的,是么?
他毕竟是开口了,连龙小云都似觉得有些诧异,陪笑道:不错。
上官飞道:她到哪里去了?
龙小云道:林阿姨是在两年前的一个晚上突然失踪的,连自己的衣服首饰都未带走,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她是被阿飞掳走的,也有人说她已死在阿飞手上。
上官飞皱了皱眉,闭上嘴再也不说话了。
一行人走过小桥,来到了那小楼前。
诸葛刚目光闪动,似乎对这小楼特别感兴趣。
高行空问道:不知这又是什么所在?
“是家母的居处”。
高行空道:在下等本是向令堂大人祝寿的,不知少庄主可容我等上楼见。
龙小云眼珠子一转,笑道:家母一向不愿见客,待晚辈先上去说一句好么?
高行空道:请。
龙小云慢慢地走上楼,身形竟已有些佝偻,全无少年人的活泼之态。
唐独笑道:像他这样的小孩子,能活得长才是怪事。
诸葛刚面上笑容已不见,沉声道:你认清楚了就是这地方么?
高行空声音压得更低,道:我已将昨夜来的那封信仔细研究过数次,李家的宝藏,就在这小楼里,据说他们数代高官,珍宝聚集之丰,天下无人能及。
他一面说话,一面用眼角瞟着那黑衣人。
黑衣人远远地站在那里,正低着头在看草丛中两只蟋蟀相斗,似乎根本未注意到他们在说话。
诸葛刚眼睛发着光,道:珍宝倒还是小事,但老李探花的古玩字画,和小李探花的武功秘笈,却是帮主志在必得的,你我今日万万不可空手而回。
高行空点头,龙小云已走下了楼。
诸葛刚立刻展颜而笑,道:令堂大人可曾答应了么?
龙小云面上带着诧异之色,摇头道:家母不在楼上。
诸葛刚淡淡皱了皱眉,道:到哪里去了?
龙小云道:晚辈也在奇怪,家母一向很少下楼的。
诸葛刚道:既是如此,想必就会回来的,我们上楼去等她吧。
只见三个黄衫人快步奔了过来,道:待属下等先上去打扫打扫,再请堂主上楼。
这三人本来站得比那黑衣人还远,此刻飞步而来,龙小云似乎想阻拦,又不敢阻拦,终于还是让开路。
只听“呼”的一声,三丈长鞭忽然抖出了三个圆圈,不偏不倚恰巧套上了这三人的脖子。
长鞭一紧,格的一响,又松开。
第一人连声音都未发出,就倒了下去,脖子竟已生生被长鞭勒断了。
第二人惨呼了一声,仰天跌倒,舌头已吐出来,终于还是断了气。
第三人手掩着咽喉,奔出数步,才扑面跌倒,身子不停地颤动着,喉咙发出了一连串格格之声。
他侥幸未死,却比死还要痛苦十倍。
他一鞭挥出,就有三人倒地,连诸葛刚都不禁为之耸然动容。
只有那黑衣人面上露出了不屑之色,淡淡道:鞭神蛇鞭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仰起头,长长叹了口气,意兴似乎更萧索。
他似乎觉得很失望。
要知西门柔这一鞭力道若是用足,那三人便得立刻同时死在他鞭下,此刻三人死时既有先后,死法也不一样,显见西门柔这一鞭力量拿捏得还未能恰到好处,是以鞭上的力道分布不匀,火候还差了半分。
诸葛刚眼睛亮了,笑道:西门柔,昨夜你侥幸逃脱,今日看你还能逃得了么?
西门柔铁青着脸,掌中蛇鞭突又飞出。
这一鞭来得无声无息,直到鞭梢卷到后,才听到呼的一声急响,显见他这一鞭速度之快,犹在声音之上。
就在这时,诸葛刚身子突然倒翻而起,铁拐凌空迎上了长鞭,鞭梢反卷,立刻毒蛇般将铁拐卷住。
只听笃的一声,铁拐插入地下。
诸葛刚单足朝天,倒立在铁拐上,整个人忽然有如陀螺般旋转起来,铁拐也围着他转。
缠在铁拐上的长鞭,越缠越紧,越卷越短,西门柔的人,也不由自主被拉了过来,三丈长的蛇鞭转瞬间已有大半被卷在铁拐上。
只因西门柔单手挥鞭,诸葛刚却是全身都在铁拐上,是以西门柔鞭上的力道,无论如何也万万比不上铁拐之强。
他面色由青变红,由红变白,一粒粒汗珠由鼻子两侧沁了出来。
诸葛刚大喝一声,倒立在铁拐上的身子忽然横扫而出。
这一招看来活脱脱正又是一着横扫千军,只不过他以人作拐扫出,却以拐作人钉在地上。
西门柔若将鞭撒手,自然可以避开这一着,只是他以鞭神为号,若将长鞭撒手,以后还有何面目见人。
他长鞭若不撒手,只有以剩下的左手硬碰硬去接这一脚,手上的力量怎及脚上强,这一招接下手,他这只手势必要被踢碎。
西门柔毕竟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临危不乱,轻一声,身形忽然展动,围着铁拐飞转不停。
他自然是想将缠在铁拐上的长鞭撤出,怎奈诸葛刚却也早已算准了他这一着,足尖一踢,身子如倒扯风旗,也随着旋转起来,足尖始终不离西门柔前胸方寸之间,如影随形,如蛆附骨。
这一招变化之生功奇秘,委实无与伦比。
只有那黑衣人却又叹了口气,喃喃道:金刚铁拐原来也不过如此──
要知诸葛刚这招时间部位若真拿捏得分毫不差,这脚踢出,西门柔便该无处闪避应声倒地。
此刻这招使得显然还慢了一些,但纵然如此,西门柔已是被逼入死地,危在顷刻。
他身形虽快,但绕着圆圈在外飞转,无论如何也不如圆心中的铁拐急,肯见长鞭已越收越短,他若不撒手抛鞭,就得伤在诸葛刚足下。
唐独目光闪动,阴恻恻笑道:死到临头,又何必再作困兽之争,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吧!
他双手一伸一缩,已撒出了他的独门长刃螳螂刀,只见惨碧色的光华一闪,交剪般向西门柔后背划了过去。
但他的刀刚挥出,人刚跃起,突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迎面击了一拳,整个人突然倒翻而出,仰天跌倒在地上。
他连一声惨叫声还未发出,呼吸已立刻停顿了!因为他咽喉上已插着一把刀!
一把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小刀!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诸葛刚眼角也见了这柄刀,立刻失声道:小李飞刀!
这一声唤出,他心神已分,真力已散,身子突然向反方向转动起来,但却已是身不由已。
西门柔手腕一紧,已抽出了他的蛇鞭!
诸葛刚凌空一个翻身,倒掠两丈,笃的一声,铁拐落地,他的人也立刻又似钉在地上,稳如泰山。
但他的眼睛却是惊慌不定,只见小楼外已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衣衫落拓,头发蓬乱,看来是那么×倒,那么憔悴,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比刀还要锐利。
诸葛刚的手紧握铁拐,指节却已因用力而发白,嗄声道:小李探花?
这人淡淡笑了笑道:不敢。
笃的,诸葛刚不由自主退后一步,厉声道:你我素无冤仇,你何苦来跟我们作对?
李寻欢淡淡道:我从不愿和人作对,却也不喜欢别人跟我作对。
他轻抚着手里的刀锋,悠悠道:这里并没有什么宝藏,各位徒劳往返,我也觉抱歉得很──各位走的时候,就请将带来的礼物再带走吧。
诸葛刚、上官飞、高行空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刀锋,咽喉里就像是已被一件冰冷的东西塞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燕双飞忽然大喝一声,道:我们若不走又待如何?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奉劝阁下,不如还是走了的好?
燕双飞厉声道:李寻欢,我早就想和你一较高低了,别人怕你,我燕双飞却不怕你!
他反手扯开了长衫,露出了两排飞枪。
只见红缨飘飞,枪尖在秋目下闪闪地发着光,就像是两排野兽的牙齿,在等着择人而噬。
李寻欢却连瞧也未瞧他一眼。
燕双飞大喝一声,双手齐挥,霎眼间已发出九柄飞枪,但见红缨漫天,还未击到李寻欢面前,突又纷纷掉了下来。
再看燕双飞,竟已仰天跌倒,咽喉上赫然已多了柄雪亮的刀!
小李飞刀!
谁也未看出这柄刀是何时刺入他咽喉的,但显然就在他双手刚挥出的那一刹那间。
他手上的力量还未完全使出,刀已刺入了他咽喉,是以发出去的飞枪势力也不足,才会半途跌落在地。
好快的刀!
燕双飞死也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快的刀!
那黑衣人俯首瞧了瞧燕双手的尸身,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淡淡道:我早已说过,你若能和他较量,那才是怪事,你如今相信了么?
他缓缓抬起头,凝注着李寻欢一字字道:小李飞刀果然未令我失望。
李寻欢道:阁下是──
黑衣人打断了他的话,缓缓道:我久仰小李探花之名,今日相见,无以为敬──
他说到这里突然旋身。
只听呛的一声龙吟,剑已出手。
剑身也是乌黑色的,不见光华,但剑一出鞘,森寒的剑气已逼人眉睫。
高行空只觉心头一寒,乌黑的剑已无声息到了他双目之间,剑气已针一般刺入了他眼睛。
他刚闭上眼睛,疼痛已消失。
他已倒了下去。
诸葛刚只看到铁剑一挥,高行空眉心的血就已箭一般标出,非但没有招架,也没有闪避。
可是这时他已没有思索的余地,他只觉一阵砭人肌体的寒气袭来,当下大喝一声,铁拐带着风声横扫而出。
他号称横扫千军,以横扫千军成名,这一招横扫千军使出来,实在是神充气足,威不可挡。
黑衣人铁剑反手挥出。
只听当的一声,火星四溅,六十三斤的金刚铁拐迎着剑锋便已断成两截,铁剑余势更猛!
诸葛刚但觉面目一寒,也不再有痛苦。
他也倒了下去。
这只不过是顷刻间事。西门柔忽然仰天长叹了一声,黯然道;看来今日江湖,已无我西门柔争雄之地了──
他跺了脚,冲天掠过,只一闪便已消失在屋脊后。
他身形刚掠起,上官飞身形也展动。
就在这时,剑气已扑面而来。
上官飞长啸一声,掌中子母钢环突出。
又是叮的一声,火星四溅,钢环竟将铁剑生生夹住。
黑衣人轻道:好!
好字出口,他铁剑一横,钢环齐断。
剑已逼住了上官飞咽喉。
上官飞闭上了眼睛,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全无表情,这少年的心肠就像是铁石所铸,既不知道什么是惊慌,也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黑衣人盯着他,冷冷道:你可是上官金虹的门下弟子?
上官飞点了点头。
黑衣人道:我剑下本来无活口,但你年纪轻轻,能接我一剑也算不易──
他平转剑转,轻轻在上官飞肩头一拍,道:饶你去吧!
上官飞还是站着不动,缓缓张开了眼睛,瞪着黑衣人道:你虽不杀我,但有句我却要对你说明。
黑衣人道:你说吧。
上官飞道:今日你虽放了我,他日我却必报此仇,到那时我绝不会放过你!
那黑衣人突然仰天大笑起来,好,果然不愧是上官金虹的儿子──
他笑声骤然停顿,瞪着上官飞道:他日你若能令我死在你手上,我非但绝不怪你,而且还会引以为傲,因为毕竟没有看错了人。
上官飞面上仍然毫无表情,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告辞了!
黑衣人挥手道:你好好干去吧,我等着你!
黑衣人突然又喝道:且慢!
上官飞慢慢地停下了脚步。
黑衣人道:你记得,今日我放你,并非因为佻是上官金虹之子,而是因为你自己!
上官飞没有加减,也没有说话,慢慢地走了出去。
黑衣人目送着上官飞的背影,良久转过身,淡道:今日相见,无以为敬,谨以此二人为敬,聊表寸心。
李寻欢沉默着,凝注着他掌中铁剑,忽然道:嵩阳铁剑?
黑衣人道:正是郭嵩阳。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道:嵩阳铁剑果然名下无虚!
郭嵩阳也俯首凝注着自己掌中的铁剑,道:却不知嵩阳铁剑比起小李飞刀又如何?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我倒不想知道这答案。
郭嵩阳: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你我无论谁想知道这答案,只怕都要后悔的。
郭嵩阳霍然抬头。
他灰色的脸上,似已起了激动的红晕,大声道:但这件事迟早还是要弄明的,是么?
李寻欢长叹着,喃喃道:我只希望越迟越好──
郭嵩阳厉声道:我倒希望越早越好。
李寻欢道:哦?
郭嵩阳道:你我一日不分高下,我就一日不能安心。
李寻欢沉默了许久,道:你想在什么时候?
郭嵩阳道:就在今日!
李寻欢道:就在此地?
郭嵩阳目光四下一扫,冷笑道:此间本是你的旧居,若在此地与你交手,已被你先占了地利。
李寻欢微笑着道:不错,就凭这句话,阁下已不愧为绝顶高手。
郭嵩阳道:但时间既已由我来选,地方该由你来决定。
李寻欢笑了笑,道:那倒也不必。
郭嵩阳也沉默了许久,才断然道:好,既是如此,请随我来!
李寻欢道:请。
他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向小楼上望了一眼。他这才发现龙小云一直狠狠地盯着他,目中充满了怨毒之色。
郭嵩阳的铁剑无论多神妙,诸葛刚无论死得多么惨,未能使这孩子的目光移开片刻。
但李寻欢一看到他,他立刻就笑了,躬身道:李大叔,你老人家好。
李寻欢暗中叹息了一声,微笑着道:你好。
龙小云道:家母时时刻刻在惦记着你老人家,大你应该常来看看我们才是。
李寻欢苦笑地点了点头。
这孩子的话,常常都使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龙小云眼珠子一转,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悄声道:那人看样子很凶恶,大叔还是莫要跟他去吧。
李寻欢道:你长大了就会知道,有些事你纵然不愿意去做,却也非做不可的。
龙小云道:可是──可是──大叔你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还有谁会来保护我们母子两人呢?
李寻欢突然怔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林诗音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楼头,正俯首凝注着他们。
她目中虽有叙不尽的怨苦,却又带着些欣慰之色。
李寻欢只觉心里一阵刺痛,竟不敢再抬头。
龙小云已高声唤道:妈,你看,李大叔刚来就要走了。
林诗音勉强笑了笑,道:李大叔有事,他──他不能不走的。
她的笑容持来是那么凄凉,那么幽怨,李寻欢此刻若是抬头看到,他的心只怕要碎了。
龙小云道:妈,你难道没有什么话要跟你大叔说么?
林诗音的嘴唇轻轻颤抖着,道:有什么话等他回来时再说也不迟。
龙小云嘟起了嘴,眨着眼道:我看──李大叔这一去,只怕就再也不回来了。
林诗音轻道:胡说!快上来,让李大叔走。
龙小云终于点了点头,放开李寻欢的衣袖,垂首道:好,大叔你走吧,也不必再记挂我们,我母子反正是无依无靠惯了,都不必为我们担心。
他揉着眼睛,似已在啼哭。
郭嵩阳已走上了小桥头,正抱着手在冷冷地瞧着他们。
李寻欢终于转身走了过去。
他既没有抬头瞧一眼,也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都已是多余的,何况,他也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再看林诗音的眼色。
一个若用情太专,看来反倒似无情了。
墙外的秋色似乎比墙内更浓。
郭嵩阳双手缩在衣袖中,慢慢地在前面走着。
李寻欢默默地跟着他身后。
路很长,窄而曲折,也不知尽头处在哪里。
秋风瑟瑟,路旁的草色已枯黄。
郭嵩阳走得虽慢,步子却很大。
李寻欢目光凝注着他的脚步,似看得出神。
路上的土质很松,郭嵩阳每走一步,就留下个浅浅的脚印,每个脚印的深浅都完全一样。
每个脚步间的距离也完全一样。
他看来虽似在漫不经心地走着,其实却正在暗中催动着身体内的内力,他的手足四肢已完全协调。是以他每一步踏出,都绝不会差错分毫。
等他的内力催动到极致,身体四肢的配合协调也到了巅峰时,他立刻就会停下来──那就是路的尽头。
到了那里,他们两人中就有一人的生命也到了尽头!
李寻欢很明白这点。
郭嵩阳的确是很可怕的对手!
李寻欢这一生中,也许直到今天才遇着个真正的对手!
所以有人不惜“求败”,因为他觉得只要能遇着一个真正的对手,纵然败了,也是愉快的。
但李增欢此刻的心情却一点也不愉快。
他的心乱极了。
他知道以自己此刻这种心情,去和郭嵩阳这样的对手斗,胜算实在不多,自己这一去,能回来的机会只怕很少。
这条路的尽头处,也许就是他生命的尽头处!
这条路也许就是他的死路!
他并不怕死,可是他现在能死么?
四野越来越空旷,远远可以望见一片枫林。
枫叶红如血!
“难道那就是路的尽头?”
郭嵩阳的步子越来越大,留下来的脚印却越来越淡了,显见他身体内外一切都已渐渐到达巅峰。
到那时,他的精神、内力、肉体,都将和他的剑融而为一,他的剑就已不再是无知的钢铁,而有了灵性。
到那时,他一剑刺出,必将是无坚不摧、势不可挡的!
李寻欢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但郭嵩阳却已感觉到了,精神已进入虚明,已浑然忘我。
他没有回头,一字字道:就在这里?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缓缓道:今天──我不能和你交手!
郭嵩阳霍然转过身,目光刀一般瞪着李寻欢,厉声道:你说什么?
李寻欢垂下了头,心在刺痛着。
他知道到了这时再说不能交手,实无异临阵脱逃,这种事他本来宁可死也不肯做的。
但现在却非做不可。
郭嵩阳厉声道:你说你不能和我交手?
李寻欢无言地点了头。
郭嵩阳道:为什么?
李寻欢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承认败了。
郭嵩阳张大了眼睛,瞪着他,就像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似的。
良久,郭嵩阳忽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李寻欢,李寻欢,你果然不愧为当世的英雄!
李寻欢黯然笑一笑,道:英雄?像我这样的人能算是英雄?
郭嵩阳摇了摇头,叹息着道:普天之下,也许只有你才能算得上是英雄!
李寻欢还没有说话,郭嵩阳已接着道:你说你承认败了,是么──但我却知道一个人肯认输时需要多大的勇气,这句话我也许宁死也不愿说的。”
他笑了笑,接着道:但死却容易多了,能为了别人而宁可自己认输,自己受委屈,这才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男子汉!
李寻欢道:你──
他只觉心头激动,不能自己,只说一个字喉咙就似已被塞住。
郭嵩阳道:我很了解你,你说你不能和我交手,只因你觉得你自己现在还不能死,你知道还有人需要你照顾,你不能抛下她不管!
李寻欢黯然不语,热泪几乎将夺眶而出。
一个最可靠的朋友,固然往往曾是你最可怕的仇敌,但一个可怕的对手,往往也会是你最知心的朋友。
因为有资格做你对手的人,才有资格做你的知已。
因为只有这种人才能了解你。
李寻欢心里也不知是高兴?是难受?还是感激?只不过无论是哪种感情,都是他无法说出口的。
郭嵩阳又道:但我今日还是非和你交手不可!
李寻欢愣了愣,道:为什么?
郭嵩阳淡淡一笑,道:普天之下,又有几个李寻欢?今日我若不与你交手,他日再想找你这样对手,只怕是永远找不到的了!
李寻欢道:只要此间事了,阁下他日相邀,我随时奉陪。
郭嵩阳摇了摇头道:到那时,你我只怕更无法交手了。
李寻欢道:为什么?
郭嵩阳目光移向远方,远方在上正有朵白云冉冉飘动。
他面上带着微笑,一字字道:到那时,你我说不定已成了朋友!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黯然道:宁可与我为敌,却不愿做我的朋友?
郭嵩阳沉下了脸,厉声道:郭某此生已献与武道,哪有余力再交朋友?何况──
他语声渐渐缓和,接着道:朋友易得,能肝胆相照的对手却无处可寻──
这“肝胆相照”四字,本是用来形容朋友的,他此刻却用来形容仇敌,若是别人听到,非但难以明了,只怕还会发笑。
但李寻欢却很了解他的意思。
郭嵩阳道:放眼天下能与我一决生死的对手,自然不止你一人,但武力纵然强胜我十倍的人,我也未必放在眼里,若要我死在他们手上,更是心有不甘!
李寻欢道:不错,要找个能令你尊敬的朋友并不困难,要找个能令你尊敬的仇敌却太难了。
郭嵩阳厉声道:正是如此,是以今日你我一战,势在必行,郭嵩阳今日纵然死于你手,亦是死而无憾。
李寻欢黯然道:可是我──
郭嵩阳扬手打消了他的话,道:你的意思我都了解,今日你若不幸战死,你的未了心愿,我必替你完成,你所要保护的人,我绝不容他人伤及她毫发。
李寻欢长揖在地,肃然道:得此一言,李寻欢死有何憾?──多谢
他生平从未向人说过“谢”字,此刻这“多谢”二字却是发自心底的。
郭嵩阳也还了揖,肃然道:多谢成全,请!
李寻欢:请!
朋友间能互相尊敬,固然可贵,但仇敌间的敬意却往往更难得,也更令人感动。
只可惜这种情感永远是别人最难了解的!
风吹过,卷起了漫天红叶。
剑气袭人,天地间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
郭嵩阳反手拔剑,平举当胸,目光始终不离李寻欢的手。
他知道这是只可怕的手!
李寻欢此刻已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他头发虽然是那么蓬乱,衣衫虽仍那么落拓,但看来已不再×倒,不再憔悴!
他憔悴的脸上已焕发出一种耀眼的光辉!
这两年来,他就像是一柄被藏在匣中的剑,韬光养晦,锋芒不露,所以没有能看到它灿烂的光华!
此刻剑已出匣了!
他的手伸出,手里已多了柄刀!
一刀封喉,例无虚发的小李飞刀!
郭嵩阳铁剑迎风挥出,一道乌黑的寒光直取李寻欢咽喉。剑还未到,森寒的剑气已刺碎了西风!
李寻欢脚步一溜,后退了七尺,背脊已贴上棵树干。
郭嵩阳剑剑已随着变招,笔直刺出。
李寻欢退无可退,身子忽然沿着树干滑了上去。
郭嵩阳长啸一声,冲天飞起,铁剑也化做了一道飞虹。
他的人与剑已合而为一。
逼人的剑气,摧得枝头的红叶都飘飘落下。
这景象凄绝!亦艳绝!
李寻欢双臂一振,已掠过了剑气飞虹,随着红叶飘落。
郭嵩阳长啸不绝,凌空倒翻,一剑长虹突然化做了无数光影,向李寻欢当头洒了下来。
这一剑之威,已足以震散人的魂魄!
李寻欢周围方圆三丈之内,却已在剑气笼罩之下,无论任何方向闪避,都似已闪避不开的了。
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李寻欢手里的小刀,竟不偏不倚迎上了剑锋。
就在这一瞬间,满天剑气突然消失无影,血雨般的枫叶却还未落下,郭嵩阳木产立在血雨中,他的剑仍平举当胸。
李寻欢的刀也还在手中,刀锋却已被铁剑折断!
他静静地望着郭嵩阳,郭嵩阳也静静地望着他。
两个人面上都全无丝毫表情。
但两个人心里都知道,李寻欢这一刀已无法出手。
小李飞刀,急如闪电,就因为刀锋破风,其势方急,此刻刀锋既已折,速度便要大受影响。
小李飞刀纵然出手,也是无法伤人的了!
常胜不败的小李飞刀,此刻竟是有败无胜!
李寻欢的手缓缓垂下!
最后的一点枫叶碎片已落下,枫林中又恢复了静寂
死一般的静寂。
郭嵩阳面上虽仍无表情,目中却带着种萧索之意,黯然道:我败了!
李寻欢道:谁说你败了?
郭嵩阳道:我承认败了!
他黯然一笑,道:这句话我本来以为死也不肯说的,现在说出了,心里反觉痛快得很,痛快得很,痛快得很──
他一连说了三遍,忽然仰天而笑。
凄凉的笑声中,他已转身大步走出了枫林。
李寻欢目送他远去,又弯下腰不停地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突然一人拍手道:了不起,了不起,实在太了不起──
声音清脆,如出谷黄莺。
李寻欢抬起头,竟是那说书老人的孙女儿。
她连那双动人的大眼睛里都带着笑意,道:能看到两位今日一战,连我也死而无憾了!
李寻欢也许还没有说话的心情,所以只笑了笑。
辫子姑娘道:昔日帝王谷主萧孙与蓝大先生战于泰山绝顶,蓝大先生持百斤大铁锥,萧王孙用的却是根衣带,他以至柔敌至刚,以蓝大先生恶战一昼夜,据说天地皆为之变色,日月也失却光彩。
她娇笑道:你说这一战精彩不精彩?
李寻欢微笑道:听姑娘说得如此生动,我几乎也像是到了泰山绝顶,得见帝王谷主与蓝大先生的雄风,实在是精彩极了。
辫子姑娘抿嘴笑道:想不到你说的话比你的飞刀还要厉害得多。
李寻欢道:哦!
辫子姑娘娇笑道:你一剑虽然可以要人的命,但你只要说一句话,却可令女孩子们将心都交给你,要女人的心,岂非要男人的命困难多了么?
她用那双勾魂的大眼睛瞟着他,连李寻欢都已觉得有些受不了,他从未想到这小姑娘竟如此可怕。
她又娇笑着问:你说这一战精彩不精彩?
李寻欢不敢再多话,点头笑道:精彩极了。
辫子姑娘道:这些战役虽然惊天动地,而且还能名留千古,但比起两位方才那一战来,却还是差得远了。
李寻欢笑道:我一向不是个谦虚的人,却也有自知之明,姑娘未免太过奖了吧。
辫子姑娘正色:我说的是真话,你本有三次地可致郭嵩阳的死命,但却都未出手,到后来你杀气已竭,刀锋已折,郭嵩阳说不定已可将你置之于死地,但他却心甘情愿的认败服输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像你们这样,才真正是男子汉大丈夫,才真正无愧于英雄本色,你若一刀杀了他,他若一刀杀了你,你们的武功就算再高,我也不会瞧在眼里。
李寻欢黯然半晌:郭嵩阳的确不愧为真英雄!
辫子姑娘道:你呢?
李寻欢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我又算得了什么。
辫子姑娘眼珠子一转,道:我问你,他第一剑挥出用的是什么招式?
李寻欢道:风卷流云。
辫子姑娘道:第二招呢?
李寻欢道:流星追月。
辫子姑娘道:他由第一招“风流卷云”,变为第二招“流星追月”时,变化太急,是以剑法中就有了破隙,你的飞刀若是那一刹那间出手,是不是立刻可以要他的命?
李寻欢不说话了。
辫子姑娘道:这是你错过杀他的第一次,你还要不要我再说第二次?
李寻欢苦笑道:不说也罢。
辫子姑娘冷笑道:别人都说李寻欢是真正的男人,想不到原来些娘娘腔。
李寻欢平生也挨过不少骂,但被空骂做“娘娘腔”,这倒还真是生平第一次,他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辫子姑娘的大眼睛瞅着他,道:你既没有话说,为什么不咳嗽呢?
李寻欢叹了口气:姑娘目光如炬,想必也是位高人,我倒失敬了。
辫子姑娘突又嫣然一笑,抿着嘴道:你少捧我,我还没你肩膀高,怎么能算是高人?
李寻欢果然已忍不住咳嗽起来。
辫子姑娘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向不愿自夸自赞,总是替别人吹嘘,这是你的好处,却也是正是你的毛病,一个人既然活着,就不能太委屈自己。
李寻欢道:姑娘──
辫子姑娘嘟着嘴,道:我既不姓姑,也不叫做娘,你为什么总叫我姑娘?
李寻欢也笑了,他忽然觉得这女孩很有趣。
辫子姑娘板着脸道:我姓孙,叫孙小红,可不是上官金虹那个虹,而是红黄蓝白那个红。
李寻欢道:在下李──
辫子姑娘道:你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而且是就想找你斗一斗!
李寻欢愕然道:斗什么?
孙小红格格笑道:我自然不会找你斗武功,若论武功,我再练一百年也比不上你,我是想找你斗酒的,我只要听说有人酒量比我好,心里就不服气。
李寻欢失笑道:我知道喝酒的人都有这毛病,却想不到你也有同病。
孙小红道:只不过我现在找你斗酒,未免占了你的全家。
李寻欢道:为什么?
孙小红板起了脸,正色:方才和人拚命,体力自然差些,酒量也未免要打个折扣,渴酒也和比武一样,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样是一样也差不得的。
李寻欢道:就凭你这一句话,已不愧为酒中高手,能与你这样的高手斗酒,醉亦无憾。
孙小红大眼睛里发出了光,那是种欣喜的光芒,也是种赞赏的光芒,但她的脸却还是故意板着脸,道:那么,──我既已叶了天时,就不能再占地利,这地方就由你来选吧。
李寻欢忍不住笑,道:既是如此,请随我来。
孙小红道:请!
黄昏之前,正是一天生意最清淡的时候。
孙驼子坐在门口晒太阳。
就在这时候,李寻欢带着孙小红来了。孙驼子再也想不到这两人会凑在一起,而且还有说有笑的。
这两人会成朋友,倒真是件怪事。
李寻欢故意不去看孙驼子的表情,心里却也觉得很好笑。
这位小姑娘说起话来就像是百灵鸟,一开口就“吱喳”地说个不停,而且有时简直叫人招架不住。
李寻欢一向认为世上只有两件事最令人头疼。
第一件是吃饭时忽然发现满桌上的人都不是喝酒的。
第二件就是忽然遇着个多嘴的女人。
这第二件事往往比第一件更令他头疼十倍。
奇怪的是,他现在非但一点也不觉头疼,反而觉得愉快。
这拼酒的对手若是个漂亮女人,那就更令人愉快了。
一个女人若是又聪明、又漂亮、又会喝酒,就算多嘴些,男人也可以忍受的──但除了这种女人外,别的女人还是少多嘴的好。
一路上,李寻欢已知道,那说书的老头叫孙白发,就是这位孙小红的爷爷,她父母很早就死了,一直都是跟着爷爷过活的,祖孙两人相依为命,简直从来也没有一天离开过。
听到这里,李寻欢忍不住问她:那么你爷爷现在为何没有在你身边呢?
孙小红这次回答倒简单。她说:我爷爷到城外接人去了。
李增欢本来还想她:接人为何要到城外去接?
“接的人是谁?
既然只不过是去接人,为什么不带你去?
但李寻欢一向很识相,也一向不愿被人看成是个多嘴的男人──和孙小红在一起,也根本就没有机会让他多嘴。
她好像存心不让李寻欢再问第二句话,已抢先问他: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你这手飞刀是怎么练出来的呢?
听说你有个好朋友叫阿飞,他出手之快,也和你差不多,但现在他忽然失踪了,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也失踪了两年,江湖中谁也想不到你原来一直躲在孙驼子的小店里,你为什么要躲在那里?
现在你行藏既露,以后来找你的人一定不少,你是不是还打算留在这里?如果你想走,又要去哪里?
梅花盗究竟是什么人?
他已有两年未露面,是不是已被人除去了。
他是被谁除去的,是不是你?
孙小红问的这些话,李寻欢连一句也没有答覆──有些话固然是愿回答的,有些话却连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早已猜出林仙儿就是梅花盗。
他也早已知道阿飞是绝不忍向林仙儿下手的。
他知道阿飞必定是带着林仙儿走了。
但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林仙儿以后是不是曾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林仙儿是不是真的曾对阿飞生出感情?
想起这些总是,李寻欢就不免要叹息。
他也不知道今后自己该怎么打算。
孙小红一直瞅着他,眼睛里带着温柔的笑意,仿佛她不但很欣赏这个人,也很了解这个人。
李寻欢抬起头,接触到她的温柔的眼光。
他的心居然跳了跳。
孙小红嫣然道:现在我们可以开始拼酒了么?
李寻欢道:好。
孙小红眼波流动,道:那么,你说我们该如何拼法?
李寻欢道:拼酒难道还有许多种方法?
孙小红道:当然了,你不知道?
李寻欢道:我只知道这一种方法,那就是大家都把酒喝到肚子里去,谁喝的酒先到肚子里造反,谁就输了。
孙小红一笑,摇着头道:如此看来,你喝酒的学问还是不够。
李寻欢道:哦?
孙小红道:拼酒有文拚,有武拚。
李寻欢道:文拚是如何拚法?武拚又是如何拚法。
孙小红道:你刚刚说的法子,就是武拚,那简直是牛饮。
李寻欢道:牛饮?
孙小红道:大家直着脖子,把酒拚命往嘴里倒,不是牛饮是什么?
李寻欢道:不把酒往嘴里倒,难道往耳朵里倒?
孙小红也笑道:你要真能用耳朵喝酒,我倒真比不过你,只好算你赢了。
李寻欢道:用耳朵喝酒太慢,我可没那么斯文。
孙小红道:我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跟你武拚,但文也有很多种,你可以随便选一种。
李寻欢道:有哪几种?
孙小红道:有猜拳行令、击鼓传花,但这些法子都太俗气,像我们这种人拚酒,自然不能用这么俗气的法子。
李寻欢道:如此说来,还剩下几种法子来让我选呢?
孙小红道:只剩下一种法子。
李寻欢忍不住笑了。孙小红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道:虽然只剩下一种法子,但这种法子不但最新奇,也最有趣,就算有一万种法子,你也一定会选这种的。
李寻欢道:酒已在桌,我只想快点喝下去,用什么法子都无妨。
孙小红道:好,你听着,这法子其实也简单得很。
李寻欢只好听着。
孙小红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若能回答,就算我赢了,我就得喝一大杯。
李寻欢:若答不出,就算输了么?
孙小红道:你就算回答不出,也不算输,直到我将自己问的这问题回答出来,你才算输。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你说这法子公平不公平?好不好?
李寻欢道:我若输了,就轮到我来问你了,是吗?
孙小红摇头道:不对,赢的人可以一直问下去,直到输为止。
李寻欢道:你若一直问我些你的私人琐事,我岂非要一直输到底。
孙小红也笑了,道:我当然不能问你那些话,我若问你,我母亲是谁?我兄弟有几人?我有几岁?──你当然不知道。
李寻欢道:那么,你准备问些什么呢?
孙小红道:只要拚酒一开始,你就可以听到我要问些什么了。
李寻欢笑道:我已在准备输了。
孙小红笑道:好,你听着,我现在就开始问你第一句话?
她忽然敛去了笑容,目光凝注着李寻欢,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那封信是谁写的?
这句话实在问得很惊人!
李寻欢的眼睛立刻亮了,失声道:我不知道──你难道知道?
孙小红淡淡一笑,道:我若不知道,就不会问你了,写那封信的人就是──
她故意停住语声,才缓缓道:就是林仙儿!
这问题的回答更惊人!李寻欢虽然一向很沉得住气,此刻也不禁耸然动容,道:你怎么知道是她?
孙小红悠悠:现在还未轮到你问我,先喝了这杯酒再说吧。
李寻欢立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阿飞现在的情况?
李寻欢道:不知道。
孙小红道:他虽然还是和林仙儿在一起,但林仙儿做的事,他却完全被蒙在鼓里。
李寻欢急着问道:他现在何处?
孙小红摇头,叹道:你怎么如此性急,等你赢了时再问也不迟呀!
李寻欢只好将第二杯酒也喝了下去,这杯子比碗还大,他喝得比平时更快,因为他急着要听第三个问题。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林仙儿为何要写那封信?
李寻欢道:不知道。
他虽已隐约的猜出了林仙儿的目的,却还是无法确定。
孙小红道:因为她知道只要有人想对龙夫人林诗音不利,你就一定会挺身而出的,她要诱你现身,再找人杀你!因为她一直将你当做最大的对头,最怕的是你,最恨的也是你,你若不死,她就不敢出头。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喝了第三杯酒。
孙小红道:你可知道第一个要杀你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要杀我的人太多了,又岂止一个。
孙小红道:但能杀得了你的人却只有两三个,第一个就是上官金虹!
这回答并未出李寻欢意料,他喝下第四杯,却又忍不住问道:他现在来了么?
孙小红摇着头笑道:你看你,老毛病又犯了,还未轮到你问的时候,你偏要问?
他接着又道:上官金虹这人的脾气,你当然知道,普通的宝藏,自然不能令他动心,这次他怎么会动了心呢?
李寻欢道:不知道。
孙小红道:因为他听说昔年天下第一位名侠沈浪是令尊的好朋友。
李寻欢道:沈大侠的确是先父的道义之交,但他多年前便买掉东渡,退隐于海外之仙山,却和这件事有何关系?
孙小红笑道:我就让你先问一问吧,不然我看你真要闷死了,但你却得先喝三大杯,我才回答这个问题。
她仿佛存心想将李寻欢灌醉似的,只不过她的问题实在太惊人,回答更惊人,李寻欢明知要喝醉,也只得喝下去。
孙小红这才接着道:因为他听说沈大侠归隐之前,曾托令尊保管两本书,这两本书就是他毕生所练的武功心法,你只练了其中的一本,小李飞刀就已无敌于天下,若是两本都练成,那还得了,所以连上官金虹那样的人也无法不动心。
李寻欢怔了半晌,道:若真有这回事,怎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孙小红道:我也知道这全是林仙儿造出来的谣言,沈大侠绝世奇才,最了解人心之弱点,又怎会留下什么武功秘笈来让后人争奈。
她笑了笑,缓缓道:就算他有武功秘笈要留下,也不会留在你家,他和令尊既然是道义之交,又怎会在你家留下祸胎?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
孙小红眨着眼,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我若不让你赢一次,你不急死才怪,所以我现在要问你的,你一定回答得出。
她眼睛瞅着李寻欢,问道:你现在心里头是不是还只有她一个人?甚至不惜为她而死--我说的她是谁,你自然知道的。
李寻欢又怔住了。
他从未想到孙小红会问这么样一句话来。
无论谁问他这句话,他本绝不会回答的──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秘密,也是他最秘密的痛苦。
若有人问他这句话,无异将一把刀刺入他心里。
他实在不懂孙小红为何要问出来?
少女们大多好奇,她难道也只是为了好奇。
她自然绝不会是为了要伤害李寻欢的,否则她怎会向李寻欢说出那么多秘密?而且每件秘密说出后都只有对李寻欢有利。
但她究竟是谁呢?
她怎么知道那么多秘密?
她的祖父显然也是位风云异人,孙白发看来只不过是他的化名,那么,他本来的名字是什么呢?
他出城去接的是谁?是不是上官金虹?
阿飞和林仙儿究竟藏在哪里?
这许多总是正是李寻欢不惜牺牲一切也得知道的!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只道无情却有情,情到浓时情转薄──是无情?是有情?又有谁发得清?又有谁?──
他语声越来越低,终于连听也听不清了。
孙小红长长叹息了一声,幽幽道:多情自古空余恨,你这又是何苦?──又是何苦?
她声音更低,简直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过了很久,她才忽然举杯一饮而尽,展颜笑道:这次我认输了,你问吧,您可以继续问下去,但我若能回答,还算是你输,你还是要喝一杯。
李寻欢沉吟道:阿飞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孙小红笑了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第一句要问的就是这句话,除了她之外,阿飞恐怕就是你最关心的人。
李寻欢叹道:无论谁交到他那种朋友,都无法不关心的。
孙小红悠悠笑道:若有人能交到你这种朋友,岂非也一样无法不关心你。
她笑得似乎有些奇怪,忽然自怀中取出个纸卷,道:这就是阿飞住的地方,你按图寻访,就能找到他。
李寻欢紧握住了这纸卷,道:多谢。
这是他同一天内第二次说谢字。
孙小红盯着他,道:我对你说出了你最切身的秘密,你不谢我,我告诉你是谁要杀你,你也不谢我,现在你为何要谢我?
李寻欢沉默着。
孙小红道:你纵不说,我也知道,因为你有了这张图,就可以找到阿飞,你只有找到他,才能救他,劝他莫要对一个不值得的女人太迷恋,劝他莫要毁了自己,你是为了他才谢我的。
她笑得仿佛很凄凉,幽幽道:这正如你为了林诗音而谢郭嵩阳一样──你难道永远也不会为自己说个谢字?
李寻欢还是沉默着。
孙小红凝注着他,轻轻叹息道:我爷爷常说,一个人若是总不为自己着想,活着也未免太可怜了。
孙小红也沉默了起来。
她仔细咀嚼着李寻欢这两句话中的滋味,过了很久,嘴角才渐渐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
一个人若总是为自己着想,活着也实在无趣得很。
李寻欢又喝了杯酒,道:孙老爷子出城去接人,却不知接的是谁?
孙小红目光闪动,道:其实他并不是去接人,而是去送人的。
李寻欢道:送人?送谁?
孙小红一字字道:上官金虹!
这回答又使李寻欢怔住了。
他忍不住追问道:上官金虹根本还未入城,怎会就要走了?
孙小红眨着眼,道:我爷爷既然是专程去送他的,他怎么好意思不走?
李寻欢道:莫非孙老爷子──
他又弯下腰去咳嗽起来。
一弯下腰,他就忽然觉得一阵酒意上涌,头竟有些晕了。
孙驼子一直远远的站着,此刻忍不住走过来,皱着眉道:你今天喝的太多,也太快,有什么话,不审留到明天再问吧?
李寻欢笑道:你可知道上官金虹这个人么?
孙驼子:我不知道,我也不喝酒。
李寻欢大笑,道:你又没有跟我们拼酒,这杯酒你自然用不着喝的。
孙驼子看着他,眼睛都发了直,好像从来未见过这个人似的,因为他从未看到这人如此大笑过。
李寻欢已接着道:但我却可以告诉你,上官金虹自命是天下第一高手,一向眼高于顶,目空一切,从来也不肯买任何人的帐,这次却买了孙老先生的帐,那么你猜,这孙老先生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孙驼子道:我猜不出。
李寻欢道:我也猜不出,所以我一定要问,非问明白不可。
孙驼子道:你问的太多,所以你一定醉了,非醉不可。
李寻欢笑道:醉了又有什么不好?人生难得几回醉?
他又举起了酒杯,道:孙姑娘,我问你,孙老爷子究竟是谁?
孙小红笑道:孙老爷就是我父亲的父亲,我自己的爷爷。
李寻欢大笑道:不错不错,这回答简直正确极了。
他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喝完了这杯酒,他目光已朦胧,喃喃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
孙小红的眼睛却亮着很,微笑着道:趁你还未醉的时候,赶快问吧!
李寻欢道:我问你,你为何一心想要灌醉我?为什么──
孙小红替他将满杯倒满,才含笑道:因为我本就是要跟你拼酒的,自然要将你灌倒,每个喝酒的人都希望别人比自己先醉倒,你说对不对?
李寻欢道:对,对,对,对极了──
喝完了这杯酒,他终于仗倒在桌上。
这次他真的醉了。
孙小红和孙驼子两个人都没有话说,只是静静的看着李寻欢,仿佛还要看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天已经黑了。
孙驼子掌起了灯,喃喃道:吃晚饭的时候到了,只怕又有客人要上门──
他嘴里说着话,忽然走过去,将两扇门板上了起来,也不准备让孙小红出去。
孙小红居然也没有说话。
门板很重,孙驼子上门时本来一向很吃力,但今天他力气好像忽然变大了十倍,搬起门板来就好像在搬一根稻草似的,一点也不费力。
孙小红忽然笑了,道:别人都说二叔你是天生神力,偏偏只有我到今天才见到──
孙驼子转过头,皱着眉道:谁是你二叔?姑娘你莫非也醉了。
孙小红笑道:二叔装得真像,但现在又何必还要装呢?
孙驼子瞪着她一眼,目中突有寒光暴射而出。
这双眼睛哪里还是孙驼子的眼睛?
李寻欢若是看到这双眼睛,心里也一定会佩服得很,因为他们朝夕相处了将近两年,李寻欢竟也未看出这驼子的真面目。
只可惜李寻欢现在什么也瞧不见了。
孙小红道:我知道他今天是真的醉了,绝不是装醉。
孙驼子沉声道:你可知道他的酒量?他怎会醉得这么快?
孙小红道:二叔这就不懂了,一个人喝酒时的心情若不好,体力又差,就算他酒量再好,也很容易被人灌醉的。
孙驼子道:你为何要灌醉他?
孙小红道:二叔你也不知道!这是爷爷的吩咐呀?
孙驼子道:哦?
孙小红道:他现在行踪已露,要找他麻烦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这两天就要接二连三的来了,所以爷爷就想将他带到别地方去避一避风头。
她叹了口气,道:但二叔你也该知道他的脾气,若不灌醉他,怎么能把他带得走?
孙驼子哼了声,道:老实说,你爷爷做的事,我实在有点不懂。
孙小红道:不懂?什么地方不懂。
孙驼子道:李寻欢声气消沉,不愿见人的时候,他老人家总是想激他出手,现在李寻欢总算出手了,他老人家反而又要他躲起来避风头。
孙小红摇了摇头道:二叔你这就错了,志气消沉和避风头完全是两回事,怎么可以一概而论?
她瞧了伏在桌上的李寻欢一眼,苦笑着道:你可知道想要这颗头颅的人有多少么?
孙驼子冷笑道:无论有多少人,除了上官金虹外,别的人又何足惧?
孙小红叹道:二叔你又错了,敢在李寻欢脑袋上打主意的人,自然就绝不会是容易打的。
孙驼子道:那些人都是些什么样的角色?你说约我听听。
孙小红道:男人朱说,先说女人,其中就有苗疆大欢喜女菩萨和关外蓝蝎子──
她只说了两个人的名字,孙驼子已皱起眉头。
孙小红道:百晓生重男轻女,兵器谱上不列女子高手,但这两个母夜叉的名字,二叔你总也该听过的。
孙驼子沉着脸,点了点头。
孙小红道:蓝蝎子是青魔手的情人,大欢喜女菩萨是五毒童子的干娘,她们早已在要听李寻欢的行踪,若听说他在这,一定会立刻赶来。
她叹了口气,道:她们两人中只有一个赶到,就够他受的了。
孙驼子拿起块抹布,慢慢的抹着桌子。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抹桌子。
孙小红道:说完了女的,再说男的。
她闭上眼睛,搬着手指头道:男的有上官金虹,吕凤先,荆无命,还有──还有个人二叔你一定猜不出是谁?
孙驼子还是在慢慢的抹着桌子,头也不抬,道:谁?
孙小红道:胡不归。
孙驼子霍然抬头,惊问道:胡不归?是不是那胡疯子?
孙小红道:不错,这人一向疯疯颠颠,用的是柄竹剑,据说他的剑法也跟他的人一样,疯疯颠颠的,有的精奇绝俗,妙到毫巅,有时却又糟得一塌糊涂,简直连看都看不得,所以百晓生作兵器谱时,才没有将他的名字列上。
孙驼子脸色更沉重,道:高是真的,糟是假的──
他沉默了很久,才接着道:只不过此人一向不跟别人打交道,这次为何要找李寻欢的麻烦?
孙小红道:听说他是被龙啸云请出来的,龙啸云的师父以前好像帮过他的忙。
孙驼子皱眉道:这人一向难找,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龙啸云能找到他,本事倒真不小。
孙小红道:就因为此人难找,所以龙啸云才会一去两年。
孙驼子道:你刚刚说的那吕凤先,就是兵器谱上名列第五的温候银戟?
孙小红道:不错,他找的并不单只是李寻欢?
孙驼子道:他还想找谁?
孙小红道:此人近年来练了几手很特别的功夫,所以凡是兵器谱上列名在他之臆的人,他都想找来斗一斗。
孙驼子道:那荆──荆
孙小红道:荆无命?
孙小红道:荆无命是上官金虹属下第一号的打手!
孙驼子皱眉道:你怎会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
孙小红道:此人出道才不过两年多,听爷爷说,武林后代一代的高手中,最厉害的两个就是这荆无命和阿飞。
孙驼子道:哦?
孙小红道:他用的也是剑,出手也和阿飞一样,又狠、又准、又快!除此之外,这人还有一样最可怕的地方!
孙驼子在听着,听得很留神。
孙小红道:他平时很少出手,但只要一和人交上手,就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每一招用的都是拼命的招式,他自称荆无命,意思就是说他这条命早已和人拼掉了,所以根本就不把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
这一次,孙驼子沉默得更久,才问道:你爷爷呢?
孙小红道:他老人家和我约好在城外见面──
她抿嘴笑了笑,道:他老人家知道我一定有法子将李寻欢带去的。
孙驼子沉重的面容上也不禁露出一丝微笑,摇着头道:你这小×头倒真是个鬼灵精。
孙小红嘟起嘴,不依道:人家已经快二十了,二叔还说人家是小×头。
孙驼子突又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不错,你的确已经不小了,上次我看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有五六岁,但现在你已经是大人了──
他垂头望着手里的抹布,又开始慢慢的抹着桌子。
孙小红也低下了头,道;二叔已有十三四年没有回过家了么?孙驼子沉重的点了点头,道:不错,十四年,还差几天就是十四年。
孙小红道:二叔为什么不回家瞧瞧?
孙驼子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厉声道:我既已答应在这里替人家守护十五年,就得在这里十五年,连一天都不能少,你们这种人说出来的话,就得像钉在墙上一样牢靠,这道理你明不明白。
小红道:我明白。
过了很久,孙驼子的目光才又回到手里的抹布上。
当他开始抹桌子的时候,他锐利的目光就黯淡了下来,那种咄咄逼人的凄厉光彩,立刻就消失了。
一个人若已抹了十四年桌子,无论他以前是什么人,都会变成这样子的,因为当他在抹桌子油垢的时候,也就是在抹着自己的光彩。
孙驼子徐徐道:这些年来,家里的人都还好吗?
孙小红这才展颜一笑,道:都很好,大嫂和三嫂今年都有宝宝,最妙的是,四姑居然也生了对双胞胎,所以今年四叔和大哥、三哥,都一定会赶回去过年──今年过年一定会比往年更热闹多了,她眼角看见孙驼子暗淡的面色,立刻停住了嘴,垂首道:大家都在盼望着二叔能快些回去,不知道──
孙驼子勉强一笑,道:你回去告诉他们,等明年过年的时候,我也可以回去了。
孙小红拍手道:好极了,我还记得二叔做的烟花最好──
孙驼子笑道:明年我一定替你做,但现在──现在你还是快走吧,免得你爷爷等得着急。
他瞧了李寻欢一眼,又皱眉道:但这么大一个人,你怎么能带得走呢?
小红道:我就当他是条醉猫,往身上一背就行了。
她刚站起来,突然一人冷冷道:你可以走,但这要醉猫却得留下来!
这声音急促、低沉,而且还有些嘶哑,但却带着种说不出的魅力,仿佛可以唤起男人的情欲。
这无疑是个女人的声音。
孙驼子和孙小红面对着前门,这声音却是自通向后院的小门旁发出来的,她什么时候进了这屋子,孙小红和孙驼子竟不知道。
孙驼子脸色一沉,反手将抹布甩了出。
他抹了十四年桌子,每天若是抹二十次,一年就是七千三百次,十四年就是十万零两千两百次。无论谁抹了十万多次桌子,用劲总要比平常人大些。
何况孙驼子的大鹰爪力本已驰名江湖,此刻将这堆抹布甩出去,挟着劲风,力道绝不在天下任何一种暗器之下。
只听砰的一声,尘土飞扬,砖墙竟被这堆抹布打出了个大洞,但站在门旁的人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
她身子好像并没有移动过,看她现在站的地方,这堆抹布本该将她的胸口打出个大洞来才是。
但不知怎的,这堆抹布偏没有打着她。
这也许是因为的腰很细,所以扭起来特别方便。
这女人动人的地方并不止她的细腰。
她的腿很长、很直,该瘦的地方她绝不胖,该胖的地方,她也绝不瘦。
她的眼睛长而媚,嘴却很大,嘴唇很厚。
她的皮肤虽白,但却很粗糙,而且毛发很浓。
这并不能算是个美丽的女人,但却有可以诱人犯罪的媚力。
孙驼子回头,盯着她。
她也在盯着孙驼子,那眼色看来就好像她已将孙驼子当做世上最英俊、最可爱的人,已将孙驼子当着她的情人似的。
但等她的目光到孙小红时,就立刻觉得冷酷起来。
她对任何女人都讨厌得很。
孙驼子干咳了两声,道:蓝蝎子?
蓝蝎子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得更细,更长,就像是一条线。
她媚笑道:你真是好眼力,有眼光的男人,我总是喜欢的。
孙驼子板着脸,没有说话。
他不喜欢对付妇人,他根本不会对付女人。
蓝蝎子道:但我的眼光也不错,我也知道你是谁?
孙驼子厉声道:你既然知道,居然不?
蓝蝎子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本是不愿得罪你们,但这醉猫我却非带走不可。
她又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也许不知道,我要找个能令我满意的男人有多么困难,好容易找到一个,却被这醉猫杀死了。
孙小红忍不住道:伊哭可不是他杀死的?
蓝蝎子道:无论是不是他杀死的,这笔帐我却已算到他身上。
孙小红道:无论你怎么样算帐,都休想能带得走她。
蓝蝎子叹着气道:我也知道你们不会这么容易让我带走的,我又不太愿意跟你们动手,这怎么办呢?
她忽然向后面招了招手,轻唤道;你过来。
孙驼子这才看一后院中还有条人影。
这人身材很高大,蓝蝎子一招手,他就大步走了过来。
只见他衣衫华丽,漆亮的胡子修饰得很整齐,腰带上挂着柄九环刀,看来当真是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蓝蝎子道:你们可认得他是谁么?
孙驼子刚摇了摇头,孙小红已抢着道:我认得他?
蓝蝎子道:你真的认得?
孙小红道:他姓楚,叫楚相羽,外号叫活霸王。
蓝蝎子媚笑着瞟了这位活霸王一眼,道:连小妹都认得你,看来你的名字可真不小。
活霸王面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腰挺得更直。
孙小红道:江湖中有名气的人,大大小小我倒差不多全认识,但我却不知道这位楚相羽怎么会和你走在一起。
蓝蝎子笑道:他是在路上吊上我的。
孙小红笑了,道:是他吊上你,还是你吊上他?
蓝蝎子笑道:当然是他吊上我──你们只知道楚相羽的名气响、武功高,却不知道他吊女人的本事更是高人一筹。
孙驼子早已满面怒容,忍不住喝道:你带这人来干什么?
蓝蝎子道:这位楚相羽的确得过真传,九九八十一手万胜连环刀使出来,等闲七八下十人也休想近得了他的身。
孙驼子道:哼。
蓝蝎子道:我若说我一招就能要他的命,你们信不信?
楚相羽一眭得意的站在那里,失声道:你说什么?
蓝蝎子柔声道:我也没说什么,只不过说想要你的命而已。
楚相羽脸色发青,怔了半晌,道:你在说笑话。
蓝蝎子叹了口气,道: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自然以为我不会杀你的,是吗?
楚相羽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蝎子在我们北方最多。
蓝蝎子道:那么,你知不知道母蝎子却有种奇怪的毛病。
楚相羽面色有些变了,还是勉强笑道:但你却不是蝎子。
蓝蝎子媚笑道:谁说我不是蝎子?我明明是蓝蝎子呀,你不知道。
楚相羽的人立刻跳了起来,往后面跳开七八尺,砰的一声,桌子也被他撞翻了,他下盘倒很稳,并没有被翻倒。
只听哗啦啦一声,他已拔出了腰畔的九环刀。
他也是老江湖了,自然听过蓝蝎子的大名,但他却再也想不到这比小鱼还容易上的女人,就是蓝蝎子。
蓝蝎子柔声道:我劝你,下次你若想在路上吊女人,最好先弄清楚她的底细,只可惜--
她叹了口气,走向楚相羽,道:只可惜你永远没有下次了。
楚相羽大吼道: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宰了你。
蓝蝎子媚眼如丝,腻声道:好,你宰了我吧,我倒真想死在你手里。
楚相羽大喝一声,九环刀横扫而出。
刀风虎虎,刀环相击,声势果然惊人。
但他只使出了这一刀。
只见一道蓝晶晶,碧森森的寒光一闪,楚相羽已惨呼着倒了下去,甚至连这声惨呼都没有完全发出来。
他身上也并没有什么伤痕,只是咽喉上多了两点鲜红的血迹,正宛如被蝎子咬过一样,蓝蝎子的衣服虽紧,袖子却很长,这使她看来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使她的风姿看来更美。
孙驼子和孙小红冷言旁观,并没有出手拦阻,也许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愿出手──一个随便就在路上吊女人的男人,总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蓝蝎子还在俯首瞧着楚相羽。
她瞧了很久,仿佛是在欣赏着自己的成绩。
然后,她又笑了,笑得更媚。
她媚笑着道:我只用了一招,你们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孙驼子和孙小红都没有说话。
蓝蝎子道:我的武功还算不错吧。
还是没有人回答,蓝蝎子:伊哭的青魔手虽然在兵器中排列第九,但百晓生若是将我也算上,他至少要退到第十,两位说对不对?
这倒不是假话。她出手的确比伊哭更快,更毒!
蓝蝎子眼睛瞟着孙驼子,柔声道:凭我这样的武功,总可以将这醉猫带走了吧。
孙驼子板着脸,冷冷道:不可以!
蓝蝎子叹了口气道:我究竟要怎么样才能将他带走呢?难道要我陪你上床?
孙驼子怒喝一声,双手齐出。
只见他左手如爪,左拳击出,石破天惊,右爪如钩,变化万千,虽是赤手空拳,但威势却比楚相羽方才那一刀更强十倍。
蓝蝎子腰肢一扭,忽然就瞧不见了。
孙驼子一招击出,她已到了孙驼子身后。
幸好孙驼子非庸手,左拳突曲,将这一拳击出去的力量松开,右爪却突然紧握成拳,将这一爪抓出去的力量硬生生收了回来。
两人交手,最难的就是将已击出的招式半途而废收回,要知一招击出,便如箭已离弦,若是半途撒招,总难免有些生硬勉强。
但孙驼子此刻这一招收发之间,却绝不拖泥带水。
别人若是将手上力量撤回,身子也难免要随着后退,那正是自投罗网,送到蓝蝎子手里。
但孙驼子幸好是个驼子,他手上力量上撤,就全都聚在他背后的驼锋之上。
他的肩一缩,驼峰已向蓝蝎子撞了过去。
这一着正也是孙驼子的成名绝技之一,他背后蛇峰已练得坚过精钢,这一撞之力,何止百斤。
蓝蝎子自然是识货的,腰肢一扭,长袖飞舞,人已到了孙驼子面前,道:你不但眼光高,武功也高,只要你说一声,什么地方我都跟你去。
孙驼子厉声道:你去死吧。
蓝蝎子媚眼如丝,道:我要死,也得死在床上!
面对这么样的一个女人,看着她的媚笑,手下也就难免要留三分情。
但你留情,她却不留情。所以十年来,已不知有多少男人死在她手下。只可惜她今天遇见的是孙驼子。孙驼子看到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怒吼一声,铁爪又已击出。
蓝蝎子长袖一卷,后退了几步,道:等一等。
孙驼子再次撤招道:还等什么?
蓝蝎子道:你就算一定要逼我出手,先看看我用的兵刃也不迟呀。
她的话还未说完,袖中已有一道蓝晶晶、碧森森的寒光飞出,发闪电般斜刺孙驼子面目。
孙驼子大喝一声,铁爪迎向蓝光,抓了过去!
他与人交手,素来喜欢速呀速快,所以他虽然知道蓝蝎用的必是件极奇特的歪门兵刃,但仗着自己苦练四十年的鹰爪力,想在一招间就夺下她的兵刃,仅她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这一抓更是威不可挡!
对方用的兵刃纵然锐利,纵然能割破他的手,但兵斥2还是要被他夺下,孙驼子对自己这一抓,素来自信得很。
只不过,他的自信也许太强了些。
孙小红一直站在那里,好像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但她的眼睛却始终未曾离开过蓝蝎子的衣袖。
她的眼睛快得很。
那道青蓝色的寒光一飞出,她已看清楚了。
她从未看过如此奇异的兵刃。
那看来就像是一放大了十几倍的蝎子毒尾,长长的,弯弯的,似软实硬,又可以随意曲折。
最可怕的是,这兵刃由头到尾,都带着钩子般的倒刺。
孙小红自然也对她二叔的大鹰爪力很有信心,但她知道只要他的手一抓着喝子的兵刃,也难免要被这个专吃男人的毒蝎子吃下去!
蓝蝎子的出手固然快,孙小红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拦阻不及了,她想不到她二叔抹了十四年的桌子后,脾气还如此暴烈!
她却不知道孙驼子正因为已忍了十四年,脾气早忍不住了,所以此刻一有机会出手,就不顾一切,想一击得手。
她情急之下,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这手的动作竟比她的声音还快,她惊呼之声刚发出,这手已半途抓住了蓝蝎子的手。
只听喀嚓一声,当的一声,蓝光落地。
蓝光落地时,蓝蝎子的人已退出一丈外,她退得太仓猝,也太快,竟砰的撞在墙上。
然后所有的一切声音,所有的一切动作就全都停顿了下来,屋子里突然变得死一般静寂,连空气都仿佛已凝结。
每个人都石像般怔住了。
每个人的眼睛都吃惊的望着这只手,蓝蝎子眼睛里不但充满了惊讶,也充满了恐怖痛苦!
她的手腕已被折断了!
这双令人吃惊,令人恐惧的手终于缩了回去,它伸出来虽快,缩回时却很慢。
然后,一个人缓缓站了起来,却正是那已醉如泥的李寻欢!
孙小红又惊又喜,失声道:原来你没有醉。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的心情虽然不好,体力虽然不支,酒量却一向不错。
孙小红瞪着他,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感情,也不知是惊奇?是欢喜?是佩服?还是失望?
她毕竟还是没有灌醉李寻欢。
蓝蝎子眼睛里的媚态却早已不见了,剩下的只有惊慌和恐怖。
因为李寻欢的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刀!
小李飞刀!
小李飞刀纵未出手,也足以令人丧胆──小李飞刀最可怕的时候,也就是它还未出手的时候。
因为它出手之后,对方就已不知道什么叫可怕了。
死人是不知道害怕的!
屋子里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这沉重的呼吸却比完全静寂还令人觉得静寂,简直静寂得令人窒息,令人受不了,令人要发疯。
蓝蝎子头上的冷汗不停地流下来,一粒比一粒大……
她全身都在颤抖着,忽然大叫了起来,道:你飞刀为何不不出手?你为何还不杀我?
李寻欢道:你肯不顾一切来为伊哭复仇,总算你还有真情,他死了,你自然很痛苦──很痛苦──
她凝注着手里的刀锋,目中似乎带着一丝痛苦之色,暗然道:我很了解这种痛苦!很了解──我只希望你明白,这种痛苦绝不是杀人就能减轻的,你无论杀多少人能进行直接的精神交往,并以此能领悟到世界的“秘密”。欧寒光一闪,小李飞刀突然出手。
只听见磁的一声,雪亮的刀已钉在蓝蝎子身旁的门楣上。
李道:你走吧。
蓝蝎子呆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问道:那么,这种痛苦要怎样才能减轻呢?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你想到另一个能代替他时,这种痛苦就能减轻了,我只希望你能找得到。
蓝蝎子呆呆望着他,目中突然流下了眼泪──-
孙小红也在痴痴地望着李寻欢。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几乎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男人,她盯着他,仿佛想看透他的心。
蓝蝎子已走了,是带着眼泪走的。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一定很奇怪,为何我没杀她!
孙小红没有说话。
孙驼子一直垂首望着地上那件奇异的兵刃,也没有说话。
李寻欢道:这是因为我一向总人为一个人若还有泪可流,就不该死。
孙小红忽然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杀人,你不杀她,我一点也不奇怪,我只奇怪你明明没醉,为何要装醉呢?
李寻欢微笑道:你也是喝酒的人,总该知道装醉比真醉有趣多了,若是真的烂醉如泥,非但当时无趣,第二天头疼起来更要人的命。
孙小红道:有道理。
李增欢道:但只要是喝酒的人,就没有永远不醉的,你若真想灌醉我,以后的机会还多得很。
孙小红叹了口气,眨眼道:可是我自己心里明白,这次我既已错过机会,以后只怕就休想灌得醉你了。
李寻欢道:其实我──
他的话未说出,突见孙驼子大步走到柜台后,提起一坛酒,一掌拍开泥封,仰起脖子就往嘴里倒。
他也不知道灌了多少,小红才总算夺下了他手里的酒坛子,跺脚道:人家宁可装佯也不愿被人灌醉,二叔你为何要自己灌醉自己呢?
孙驼子眼睛已发直,喃喃道:一醉解千愁,还是醉了的好──醉了的好。
孙小红道:为什么?
孙驼子突跳起来,大声道:你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你,因为我不愿受人的恩惠,无论谁的恩惠我都受不了,我宁可被吹一刀。
他的人又倒在椅上,以手蒙着脸,道:李寻欢,李寻欢,你为何要救我?我被人救过一次,已够受的了,你可知道我这些年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
李寻欢想问他:谁曾经救过你?
“你为可要答应他在这里守护十五年。
你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但孙驼子语声越来越低,也不知是醉了?还是睡着了?
李寻欢瞧了瞧孙小红,也想问她,但一看到孙小红那双灵活、调皮的大眼睛,他就立刻打消了这主意。
象孙小红这种女孩子,你若想问她什么秘密,那是一定问不出的。
李寻欢只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二叔真不愧是大丈夫。
孙小红用眼角瞟着他,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只有大丈夫才会真的醉得这么快。
李寻欢道:我的意思是说,只有大丈夫才肯一诺千金,至死不改,只有大丈夫才不愿受人的恩惠,只有大丈夫才肯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孙小红眼波流动,道:所以你也要为了保护别人而留在这里,是不是!
李寻欢沉默着。
孙小红道: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你都不肯走,是不是?
李寻欢还是沉默。
孙小红道:可是,你有没有想到阿飞呢?你不想去看看他?他难道不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又沉默了很久,道:他至少应该能照顾自己。
孙小红道:我常听人说,林仙儿看来虽像是天上的仙子,但却专门带男人入地狱。她一字字道:你不握你的朋友被她带入地狱?
李寻欢的嘴又闭上了。
孙小红叹口气道:我也知道你绝对不肯走,为了她,你别的事都可以放下,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放下!──
她眼波忽然变得无限温柔,望着李寻欢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去找个人来代替她呢?
李寻欢泛起了一阵痛苦之色,又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
孙小红道:你不愿走,我也不能勉强你,可是你至少应该去看看我的爷爷。
李寻欢勉强忍住咳嗽,道:他──他在哪里?
孙小红道:他老人家在城外的长亭等我。
李寻欢道:长亭?
孙小红道:因为上官金虹一定会经过那里。
李寻欢沉吟道:上官金虹纵然经过那里,他也未必看得到。
孙小红道:一定能看得以,因为上官金虹从不乘车,也不骑马,他一向喜欢走路的,他常说一个人生着两条腿,就是为了要走路。
李寻欢一笑,道:你知道的倒真不少。
孙小红嫣然一笑,道:的确不少。
李寻欢道:你不但知道上官金虹要来,还知道他会从哪里来,你不但知道那封信是林仙儿写的,还知道她隐藏在那里──
他盯着孙小红的眼睛,问道: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孙小红咬着嘴唇,娇笑道:我有我的法子,我偏不告诉你。
夜深沉
孙小红的步子很轻快,就像是永远也不会疲倦似的,因为无论对什么事,她都有很大的兴趣。
她对生命正充满了热爱。
她还年轻。
李寻欢走在她身旁,和她正是个极强烈的对比。
他很羡慕她,甚至有点淡淡的妒忌,等他发现自己这种妒忌的时候,他才忽然吃了一惊。
我难道已真的老了?
因为他知道唯有老人才会对年轻人的热爱生出妒忌。
他自嘲的笑了笑,道:若是在十年前,我一定不会和你走得这么近。
孙小红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我是个浪子,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和我走在一起,别人看到就难免要说闲话的。
他笑了知,接着道:幸好我现在已老了,别人看到我们,一定以为我是你的父亲。
孙小红叫了起来,道:我的父亲?你以为你真的有那么老了吗?
李寻欢道:当然。
孙小红忽然笑了起来。
李寻欢道:你笑什么?
孙小红道:我笑你!
李寻欢道:为什么?
孙小红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很怕我。
李寻欢道:我怕你?
孙小红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吃吃地笑着道:就因为你怕我,才会对我说这种话,你怕你自己会对我──对我,所以才硬说自己是老头子,是不是?
李寻欢只有苦笑。
孙小红道:其实,你若是老头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她忽然停下脚步,望着李寻欢柔声道:只有自己先觉得老了的人,才会真的变老,我爷爷就从来不肯服老,你还年轻得很,求求你以后莫要再说自己老了好吗?
李寻欢看到这双眼睛,忽然想起十余年前的林诗音。
那时的林诗音岂非也如此纯真。
但现在呢?
李寻欢暗中叹了口气,避开她的目光,遥望前方,忽然笑道:你看,前面已是长亭,我们快走吧,莫要让你爷爷等得着急。
黑沉沉的夜色中,只看到长亭中有一点火光,忽明忽显,火光到亮的时候,才能看出一个人的影子。
孙小红道:你看到那点火光了么?
李寻欢道:看到了。
孙小红笑道:你猜那是什么?猜得出,我佩服你。
李寻欢道:那是你爷爷在抽旱烟。
孙小红道:呀,你真是个天才儿童,我真佩服你。
李寻欢也忍不住笑了,也不知为什么,和这女孩子在一起,他笑的时候就好像多了些,咳嗽的时候却少了些。
孙小红道:不知道上官金虹来过了没有?他老人家是否已将他送走?
说着,她目光忽然露出一丝忧郁之色,道:我们赶快过去吧,看看──
她话未说完,李寻欢忽然扯住了她的手。
孙小红的心一跳,脸有些发烫。
她偷偷瞟了李寻欢一眼,才发现李寻欢的神情仿佛很凝重,一双锐利的眼神,正出神的瞧着远方的道1。
远方的道路上,已出现了两点火光。
那是两盏灯笼。
灯笼是金黄色的,用一根细竹竿高高挑起。
黄得诡秘,黄得可怕。
李寻欢身形一闪,已将孙小红拉到道旁的树后。
孙小红降低了语声,道:金钱帮?
李寻欢点了点头。
孙小红皱着眉道:原来上官金虹现在才到,莫非他路上也遇着什么事了么?
李寻欢道:也许因为他只有两条腿,所以走不快。
只见前面两盏灯笼,后面还有两盏灯笼,相隔约摸三丈。
前面的灯笼与后面的灯笼间,还有两个人。
两人的身材都很高,都穿着金黄色的衣衫,前面一人的衫角很长,几乎已覆盖到脚面,但走起路来长衫却纹风不动。
后面的一人衫角很短,只能掩及膝盖。
前面的一人赤手空拳,并没有带什么兵器。
后面的一人腰带上却插着一柄剑。
李寻欢忽然发现这人插剑的法子和阿飞差不多,只不过阿飞是将剑插在腰带中央,剑柄向右。
这人却将剑插在腰带右边,剑柄向左。
他用的莫非是左手。
李寻欢的双眉也皱了起来。
他很不喜欢使左手剑对手,因为左手使剑,剑法必定和别人相反,招式必定更辛辣诡秘,反难对付。
而且剑已出鞘,出手必快!
这是他多年的经验,他一肯就看出这是个很强的对手!
李寻欢注意那使左手剑的汉子,孙小红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两人走得很慢,步子很大,看来和平常人走路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总觉得这两人走起路来有些特别。
她注意很久,才发现是什么原因了。
平常两个人走步伐必定是相同的。
但这两人走路却很特别,后面的一人每一步踏下,却恰巧在前面一人的第一步和第二步之间。
这条腿看来就好像长在一个人身上似的。
前面一人踏下第一步,后面一人踏入第二步,前面一人踏下第三步,后面一人踏下第四步,从来也没有走错一步。
孙小红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两个人像这样子走路的,她倍觉得新奇极了,也有趣极了。
但李寻欢却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他非但不觉得有趣,反而觉得有些可怕。
这两人走路时的步伐配合得如此奇妙,显见得两人心神间已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奇异默契。
他们平常走路时,已在训练着这种奇异的配合,两人若是联手地敌,招式与招式间一定配合得更神奇。
单只上官金虹一人,已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若再加睛个荆无命,那还得了?!
李寻欢的心在收缩着。
他想不出世上有任何地子能将这两人的配合攻破!
他也不相信长亭中这老人能将这两人送走。
长亭中的老人仍在吸着旱烟,火光忽明忽暗。
李寻欢忽然发现这点火光明灭之间,也有种奇异的节奏,忽明的时候长,忽而灭的时候长。
忽然间,这点火光亮得好像一盏灯一样。
李寻欢从未看到一个人抽旱烟,能抽出这么亮的火光来。
上官金虹显然也发现了,因为就在这时,他已停下脚步。
就在这时,长亭的火光突然灭了。
老人的身形顿时被黑暗吞没。
上官金虹木立在道旁,良久,才缓缓转过身,缓缓走上长亭,静静地站在老人对面。
无论他走到哪里,荆无命都跟在他身旁,寸步不离。
他看来就像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四盏高挑的灯笼也移了过去,围在长亭四方。
上官金虹没有说话,低着头,将面目全都藏在斗笠的阴影中,仿佛不愿让人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但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盯着老人的手,观察着老人的每一个动作,观察得非常仔细。
老人自烟袋中慢慢地取出一撮烟丝,慢慢地装入烟斗里,塞紧,然后又取出一柄火镰,一块火石。
他的动作很慢,但手却很稳定。
上官金虹忽然走了过去,拿起了石桌上的纸媒。
在灯火下可以看出这纸媒搓得很细、很紧,纸的纹理也分布得很均匀,绝没有丝毫粗细不均之处。
上官金虹用两根手指拈起纸媒,很仔细地瞧了两眼,才将纸媒慢慢地凑近火镰和火石。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纸媒已被笑。
上官金虹慢慢地将燃着的纸媒凑的老人的烟斗──
李寻欢和孙小红站的地方虽然离亭子很远,但他们站在暗处,老人和上官金虹每一动作他们都看和很清楚。
李寻欢问道:要不要过去?
孙小红却摇头道:用不着,我爷爷一定有法子将他们打发走的。
她说得很肯定,但现在李寻欢却发觉她的手忽然变得冰冰冷冷,而且还像是已沁出了冷汗。
他自然知道她在为什么担心。
旱烟管只有两尺长,现在上官金虹的手距离人已不及两尺,他随时都可以袭击老人面上的任何一处穴道。
他现在没有出手,只不过在等待机会而已。
老人还在抽烟。
也不知因为烟叶太潮湿,还是因为塞得太紧,烟斗许久都没有燃着,纸却已将燃尽了。
上官金虹是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拈着纸媒,其余的三根手指微微弯曲。
老人的无名小指距离他的腕脉还不到七寸。
火焰已将烧到上官金虹的手了。
上官金虹却似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就在这时,呼的一声,烟斗中的烟叶终于被燃着。
上官金虹的三根手指似乎动了动,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也动了动,他们的动作都很快,却很轻微,而且一动之后就停止。
于是上官金虹开始后退。
老人开始抽旱烟。
两人从头到尾都低着头,谁也没有去看对方一眼。
直到这时,李寻欢才松了口气。
在别人看来,亭子中的两个人只不过在点烟而已,但李寻欢却知道那实在啻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
上官金虹一直在等着机会,只要老人的神志稍有松懈,手腕稍不稳定,他立刻便要出手。
但他始终找不到这机会。
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了,弯长着的三根手指已跃跃欲试,他每根手指的每一个动作中都藏着精微的变化
怎奈老人的无名指和小指已立刻将他每一个变化都封死。
这其间变化之细腻精妙,自然也只有李寻欢这种人才能欣赏,因为那正是武功中最深奥的一部份。
两人虽只不过将手指动了动,但却当真是千变万化。
现在,这危机总算已过去了。
上官金虹后退三步,又退回原来的地方。
老人慢慢的吸了口烟,才微微笑道:你来了?
上官金虹道:是。
老人道:你来迟了!
上官金虹道:阁下在此相候,莫非已算尽了这是我必经之路。
老人道:我只盼你莫要来。
上官金虹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就算来了,还是立刻要走的。
上官金虹吸了一口气,一字字道:我若不想走呢?
老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走的。
上官金虹的手,忽然紧紧握了起来。
长亭中似乎立刻就充满了杀机。
老人却只是长长吸了口烟,又慢慢地吐了出来。
自他口中吐出来的,本来是一条很细很长的烟柱。
然后,这烟柱就慢慢发生了一种很奇特的弯曲和变化,突然一折,射到上官金虹面前!
上官金虹似乎吃了一惊
但就在这时,烟雾已忽然间消散了。
上官金虹忽然长长一揖,道:佩服。
老人道:不敢。
上官金虹道:你工十七年前一会,今日别过,再见不知何时?
老人道:相见真不如不见,见又何妨?不见又何妨?
上官金虹沉默着,似想说什么,却未说出口来。
老人又开始抽烟。
上官金虹缓缓转过身,走了出去。
荆无命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李寻欢目光却还停留在灯光消失处,看来仿佛有什么心事。
上官金虹走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曾抬起头向他这边瞧了一眼,他第一次看到这上官金虹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如此阴森,如此锐利的目光。
他从这双眼睛,已可判断出上官金虹的内力武功也许比传说中还要可怕!
但最可怕的,还是荆无命的眼睛。
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瞧了一眼,心里都会觉得很不舒服,很闷,闷得像是要窒息,甚至想呕吐。
因为那根本不是双人的眼睛,也不是野兽的眼睛。
但这双眼睛却是死的。
他漠视一切情感,一世生命──甚至他自己的生命!
孙小红却全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她正在凝视着李寻欢。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了李寻欢。
虽然在黑暗中,但李寻欢面上的轮廓持来却仍是那么聪明,尤其是他眼睛和鼻子,给人的印象更深刻。
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充满了智慧,他目光中虽带着一些厌倦,一些嘲弄,却又充满了伟大的同情。
他的鼻子直而挺,象征着他的坚强、正直和无畏。
他的眼角虽已有了皱纹,却使他看来更成熟,更有吸引力,更有安全感,使人觉得完全可以信任,完全可以倚靠的。
这正是大多数少女梦想中男人的典型。
他们全未发现那老人已向他们走了过来,正微笑着在瞧他们,目光中充满了欣慰。
他静静的瞧了他们很久,才微笑着道:你们可有人愿意陪老头子聊天么?
不知何时月已升起。
老人和李寻欢走在前面,孙小红默默的跟在他们身后。
她虽然垂着头没有说话,但心里却愉快得站想呐喊,因为他只要一抬头,就可见到她心目中最佩服的男人,和最可爱的男人。
她觉得幸福极了。
老人吐一口烟,道:我老早就听说过你,老早就想找你喝酒,今天才发现,跟你聊天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李寻欢笑了笑,孙小红却赤的笑了出来,道:但他直到现在,除了向你老人家问好之外,别的话连一个字没有说呀。
老人笑道:这正是他的好处,不该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说,不该问的话一句也没有问,若是换了别人,一定早已没法探听我们的来历了。
李寻欢微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早已猜着了前辈的来历。
老人道:哦?
李寻欢道:普天之下,能将上官金虹惊退的人并不多。
老人笑了道:你若以为上官金虹是被我吓走的,你就错了。
他不等李寻欢说话,接着道:上官金虹的武功,你想必也看出,寸步不离跟着他的那少年人,更是可怕的对手,以他们两人联手之力,天下绝没有任何一人人能抵挡他们三百招,更莫说要胜过他们了。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前辈也不能?
老人道:我也不能。
李寻欢道:但他们却还是走了。
老人: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现在还没有必要杀我,也许是因为他们早已发觉你在这里,他们没有把握能胜过我们两人。
孙小红又忍不住道:他们就算已发觉树后有人,又怎么是李──李探花呢?
老人道:像李探花这样的绝顶高手,就算静静的站在那里不动,但要他心里对某人生出了敌意,就会散发出一种杀气!
孙小红道:杀气?
老人道:不错,杀气!但这种杀气自然也只有上官金虹那样的高手才能感觉得出。
孙小红叹了口气,道:你老人家说得太玄妙的事,我不懂。
老人肃然道:武功本就是件很玄妙的事,懂得的人本就不多。
李寻欢道:无论他们是为何走的,前辈相助之情,总是──
老人打断了他的话,带着笑道:我只是喜欢看见你这种人好好的活着,因为像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的已不多了。
李寻欢只是微笑,只有沉默。
老人道:你我虽然初次相见,但你的脾气我很了解,所以我也并不想劝你离开这里。
他目光凝注着李寻欢,道:我只希望你能明了一件事。
李寻欢道:前辈指教。
老人正色道:林诗音是用不着你来保护的,你走了对她只有好处。
李寻欢又为之默然。
老人道:林诗音本人并不是别人伤害的对象,别人想伤害她,只不过是因为你,换句话说,别人要伤害她,就因为你在保护她,你若不保护她,也就根本没有人要伤害她了──这道理你明白吗?
李寻欢好像被人抽了一鞭,痛苦得全身都仿佛收缩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只有三尺高。
老人却全未留意到他的痛苦,又道:你若觉得她太寂寞,想陪伴她,现在也已用不着,因为龙啸云已经回来了,你留在这里,只有增加她烦恼。
李寻欢目光茫然凝神着远方的黑暗,沉默了很久,才叹了口气,道:我了,我错了,我又错了──
她的腰似也弯了下去,背也无法挺直。
孙小红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同情。
她知道爷爷是在故意刺激他,故意令他痛苦,她也知道这样做对他只有好处,但她却不忍。
老人道:龙啸云忽然回来,只因他已找到个他自信可以对付李寻欢的对手。
李寻欢道:他又何必找人对付我?我还是将他当做我的朋友。
老人道:但他却不这么想==你可知道他找来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胡不归?
老人道:不错,正是那疯子。
孙小红插嘴道:胡疯子的武功真的那么厉害?
老人道:普天之下只有两个人,我始终估不透他们武功之深浅。
孙小红道:哪两个人?
老人含笑道:其中一人是李探花,另一人就是胡疯子。
李寻欢知道:前辈过奖了,据我所知,我的朋友阿飞武功就绝不在我之下,还有荆无命──
老人截口道:阿飞和荆无命一样,他们根本不懂得武功。
李寻欢愕然道:前辈说他们不懂武?
老人道:不错,他们非但不懂武功,而且不配谈武──
他冷冷道:他们只会杀人,只懂得杀人。
李寻欢道:但阿飞和荆无命还是不同的。
老人道:有何不同?
李寻欢道:也许他们杀人的方法并无不同,但杀人的目的却绝不一样。
老人道:哦?
李寻欢道:阿飞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杀人,荆无命却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李寻欢垂下头,道:我──
老人道:你若想看看他,现在正是时候,否则只怕就太迟了!
李寻欢忽然挺起胸,道:好,我这就去找他?
老人目中露出一丝笑意,道:你知道他住的地方?
李寻欢道:我知道。
孙小红忽然赶到前面,道:但你也许还是找不着,还是让我带你去的好。
李寻欢还未开口,老人板着脸道:你还有你的事,李探花也用不着你带路。
孙小红嘟起嘴,看样子几乎要哭了出来。
李寻欢沉吟道:就此别过。
他心里本有许多话要说,却只说了这四个字。
老人一挑大拇指,道:对,说走就走,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李寻欢果然说走就走,而且没有回顾。
孙小红目送他远去,眼圈儿都红了。
老人拍了她肩头,柔声道:你心里是不是很难受?
孙小红道:没有。
老人笑了,笑容中带着无限慈祥,道:傻×头,你以为爷爷不知道你的心么?
孙小红嘟着嘴,终于忍不住:爷爷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让我陪他去。
老人柔声道:你要知道,像李寻欢这样的男人,可不是容易能得到的。他目中闪着世故的智慧之光,微笑着道:你要得到他的人,就先要得到他的心,那可不简单,一定要慢慢地想法子,但你若追得他太紧,就会将他吓跑了。
李寻欢虽然说走就走,虽然没有回顾,但他的心却仍然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牵得紧紧的。
他知道自己这一走,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林诗音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
这十余年来,他只见到林诗音三次。每次都只有匆匆一面,有时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但牵在他心上的线,却永远是握在林诗音手里的。只要能见到她,甚至只要能感觉到她就在自己附近,也就心满意足。
秋风扑面,已有冬意。
残秋已残。
李寻欢的心境也正如这残秋般萧索。
你留在这里,只有增加她的烦恼和痛苦──
老人的话,似乎还在他耳边响起。
他也知道自己非但不该再见她,连想都不该想她。
那老人不但是智者,必定是位风尘异人,绝顶高手。世上无论什么事,他似乎都秀少有不知道的。
但他的身份实在太神秘。
他究竟是什么人?究竟隐藏了什么?
孙驼子,李寻欢很佩服。
一个若能在抹布和扫把间隐忍十五年,无论他是为了什么,都是值得人深深佩服的。
但他究竟是为了谁才这样做?
他们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至于孙小红──小红的心意,他怎会不知道?
但他却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
总之,这一家人都充满了神秘,神秘得几乎已有些有可怕──
山村。
山脚下,高高挑起一面青布酒旗。
酒铺的名字很雅,有七个字:停车醉爱枫林晚。
只看这名字,李寻欢就已将醉了。
酒不醇,却很清,很冽,是山泉酿成的。
山泉由后山流入这里,清可见底,李寻欢知道沿着这道泉水走到后山,就可在一片梅林深处找到三五间精致的木屋。
阿飞和林仙儿就在那木屋里。
想到阿飞那英俊瘦削的脸,那明亮锐利的眼睛,那孤傲倔强的表情,李增欢的血都似沸腾了起来。
但最令人难以忘怀的,还是他那难得见到的笑容,还有他那颗隐藏在冰雪后的火热的心。
近乡情怯。
他不知道阿飞这两年来已变成什么模样?
他不知道林仙儿这两年来是怎么样对待他的?
她虽然像是天山的仙子,却专门带男子入地狱?
阿飞是不是已落入地狱中了。
李寻欢不敢去想,他很了解阿飞,他知道像阿飞这种人,若为了爱情,是不惜活在地狱中的。
黄昏,又是黄昏。
李寻欢坐的位置,是这小店最阴暗的角落里。
这是他的习惯,因为坐在这种地方,他可以一眼就看到走进来的人,而别人却很难发现他。
但他却绝未想到第一个走进来的人竟是上官飞。
他一走进来就在最靠近门的位置上坐下,眼睛一直瞪着门外,仿佛是在等人,神情竟显得有些焦急,有些紧张。
这和他往昔那种阴沉镇静的态度大不相同。
他等的显然是个很重要的人。而且他单身前来,未带随从,显见这约会非但很重要,而且很秘密。
在这种偏僻的山村,怎会有令他觉得重要的人物?
那么他等的是谁呢?
他到这里来,是不是和阿飞与林仙儿有关系。
李寻欢以手支头,将面目隐藏起来。
上官飞的眼睛一直瞪着门口,根本就没有向别的地方看一眼。
小店中终于挂起了灯。
上官飞的神情显得更焦躁,更不安。
就在这时,已有两顶绿泥小桥停在门口,抬轿的都是十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
第一顶小轿中已走下个十三四岁的红衣姑娘,虽然还没有吸引男人的魅力,但纤腰一握,倒也楚楚动人。
上官飞刚拿起酒杯,突然放下。
这小姑娘剪水般的双瞳四下一转,已盈盈来到他面前,道:公子久候了。
上官飞目光闪动,道:你是──
红衣小姑娘眼波四下一转,悄声道:停车醉爱枫林晚,娇面红于二月花。
上官飞霍然长身而起,道:她呢?她不能来?
红衣小姑娘抿嘴笑道:公子且莫心焦,请随我来──
李寻欢看着上官飞走出门,坐上了第二顶小轿,看着轿夫们将轿子抬起,他就发觉一件很奇怪的事。
这些轿夫们一个个都是年轻力壮,行动矫健,第一顶小轿的轿夫抬轿时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但第二顶小轿的轿夫抬轿时却显得吃力多了。
李寻欢立刻随着付清了酒帐,走出了门。
他本不喜欢多管别人的闲事,更不愿窥探别人的隐私,但现在他却决定要尾随上官飞,看看他约会的究竟是什么人。
因为李寻欢总觉得他到这里来,必定和阿飞有关系。
轿子已走入枫林。
突然,轿子里传出一声笑。
笑声又娇,又媚,而且,还带着轻轻的喘息,无论任何人,只要他是男人,听了这种知声都无法不动心。
但轿子里坐的明明是上官飞。难道上官飞已变成了女人?
过了半晌,轿子里发出一声娇啼:小飞,不要这样──在这里不可以──
“原来你也和别的男人一样,想我,就是为了要欺负我。”
语声越来越低,渐渐模糊,终于听不见。
轿子已上山坡。
李寻欢倚在山坡下的一株枫树后,在低低地咳嗽。
原来轿子里有两个人。
其中一人自然是上官飞。
但一直在轿里等着他的女人是谁?
他一向对女人秀有经验,他知道世上会撒娇的女人虽然不少,但撒起娇来真能令男人动心的却不多。
他简直已可说出轿子里这女人的名字。
但他不敢说,因为他还没有确定。
无论对什么,他都不肯轻易判断,因为他不愿再有错误,对他说来,一次错误就已太多了。
他判断错一次,不但害了他自己一生,也害了别人一生。
轿子已在这小楼前停下来,后面的轿夫正在擦汗,前面轿子那小姑娘已走了出来,走上小楼旁的梯子,正在敲门。
笃,笃,笃,她只敲了三声,门就开了。
第二顶轿子里直到这时才走出个人来。
是个女人。
李寻欢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出她的衣服和头发都已很凌乱,身段很诱人,走路的姿势更诱人。
这种姿态李寻欢看来也很熟悉。
只见她盈盈上了小楼,突然回过头来,向刚走出轿子的上官飞招了招手,才闪身入了门。
李寻欢只能看到她半边脸。
她的脸白中舵工,仿佛还带着一抹春色。
这一次李寻欢终于确定了。
这女人果然是林仙儿!
林仙儿在这里,阿飞呢?
李寻欢真想冲进去问她,却又忍住了。
李寻欢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虽然并不是君子,但他做的事却是大多数“君子”不会做,不愿做,也永远无法做得到的。
他做的事简直没有任何人能做得到,因为世上只有这样的一个李寻欢,以前固然没有,以后恐怕了不会再有了。
是以世上虽有些人一心只希望李寻欢快些死,但也有些人情愿不惜牺牲一切,让他活下去。
夜深了。
李寻欢还在等着。
一个人在等待的时候,总会想起许多事。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阿飞的时候──
那天李寻欢并不寂寞,还有铁传甲和他在一起。
他不禁又想了铁传甲,想起了他那张和善忠诚的脸,想起了他那铁钉般的胴体──
只可惜他的胴体虽如钢铁般坚强,但一颗心却是那么脆弱,那么容易被感动,所以他活在世上,总是痛苦多于欢乐。
想着想着,李寻欢突然又想喝酒了。
他取出酒瓶,将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然后他又咳嗽起来。
他从来不肯为自己考虑。
就在这时,小楼的门开了。上官飞已走了出来,他看来比平时愉快多了,只不过显得有些疲倦。
门里面伸出一双手,拉着他的手。
晚风中传来低低的细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嘱。
过了很久,那双手才缓缓松开。
他走得很慢,不住回顾,显然还舍不得走。
但这时小楼上的门已关了。
上官飞仰首望天,脚步突然加快,但神情看来还有些痴迷,时而微笑,时而叹息。
他是不是也被带入了地狱?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将窗纸都映成粉红色。
上官飞终于走了,李寻欢忽然觉得这少年也很可怜。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大步向小楼走了过去。
笃,李寻欢先敲了一声门,又笃笃接连敲了两声,他早已发觉那小姑娘敲门用的正是这种法子。
笃,笃笃,敲了三声后,门果然开了一线。
一人道:你──
她只说了一个字,就看清李寻欢了,立刻就想掩门。
但李寻欢已推开门走了进去。
开门的竟不是林仙儿,也不是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而是个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老太婆。
她吃惊地瞧着李寻欢,颤声道:你──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
李寻欢道:我来找个老朋友。
老太婆说:老朋友?谁是你的老朋友?
李寻欢笑了笑,道:她看到我时,一定会认得的。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进去。
老太婆拦住他,又不敢,大声道:这里没有你的老朋友,这里只有我和我孙女两人。
小楼上一共隔出三间屋子,一间客屋,一间饭厅,一间卧室,布置得自然都很精雅。
但三间屋子里都看不到林仙儿的影子。
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象是害怕得很,脸都吓白了,颤声道:奶奶,这人是强盗么?
老太婆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李寻欢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苦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强盗?
小姑娘咬着嘴唇道:你若不是强盗,为什么三更半夜闯到人家里来?
李寻欢道:我是来找林姑娘的。
小姑娘象是觉得他很和气,已不太害怕了,眨着眼道:这里没有林,只有位周姑娘。
林仙儿莫非用了化名?
李寻欢立刻追顺:周姑娘在哪里?
小姑娘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周,周姑娘就是我。
李寻欢笑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简睦象是个呆子。
小姑娘似乎觉得有些好笑,道:但我却不认得你,你为何来找我?
李寻欢苦笑道:我找的是位大姑娘,不是小姑娘。
小姑娘道:这里没有大姑娘。
李寻欢道:这里刚刚没有人来过?
小姑娘道:有人来过──
李寻欢问道:谁?
小姑娘道:我和我奶奶,我们刚从镇上回来。
她眼珠子转劫,又道:这里只有两个人,小的是我,大的是我奶奶,但她也早就不是姑娘了,你总不会是找她吧!
李寻欢又笑了。
他觉得自己很笨的时候,总是会发笑。
李寻欢的确没有看到有人出去。
但也却明明看到林仙儿走进来。
难道他真的见着鬼了么?
难道从轿子里走出来的那女人,就是这老太婆?
老太婆忽然跪了下来,道:我们祖孙都是可怜人,这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爷你无论看上了什么,只管拿走就是。
李寻欢道:好。
饭厅的桌上有瓶酒。
李寻欢拿起了这瓶酒,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只听那小姑娘在后面偷偷地笑着道:原来这人并不是强盗,只不过是个酒鬼而已。
月仍未缺。
山泉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条闪着光的银带。
李寻欢沿着山泉,慢慢的走着,走得并不急。他不愿在天还未亮时就走到阿飞住的地方,免得惊扰他的好梦。
他从不愿打扰别人。
但无论什么人,无论在什么时候来打扰他,都没有关系。
那老太婆,绝不是林仙儿改扮的。
林仙儿到哪里去了呢?
李寻欢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难道我已老眼昏花?
天终于亮了,秋已残,梅花已渐渐开放。
李寻欢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抬起头,梅林已在望。
梅林深处,已隐约可以望见木屋一角。
面对着这一片梅林,李寻欢似乎又变得痴了。
梅花旁,就是泉水的尽头。
一线飞泉,自半山中倒挂而下,衬着这片梅花,更宛如图画。
图画中竟有个人。
李寻欢也看不到这人的脸,只看出他穿着套很干净,很新的青布衫裤,头发也梳理得很光很亮。
他手里提着水桶,穿过梅林,走入木屋。
这人的身材虽然和阿飞差不多,但李寻欢却知道他绝不会是阿飞。
那么这人是谁?
李寻欢想不出有谁会和阿飞住在一起。
他立刻赶了过去。
木屋的门,是开着的,屋子里虽没有什么华丽的陈设,但却收拾得窗明干净,一尘不染。
桌子的角落里,有张八仙桌,那穿新衣的少年正从水桶里拧出一块抹布,开始抹桌子。
他抹得比孙驼子还慢,还仔细,看来好像这桌子上只要有一点灰尘留下来,他就见不得人似的。
李寻欢从背后走过去,觉得他背影实在很像阿飞。
但他绝不会是阿飞。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像阿飞抹桌子的模样,但这人既也住在这里,自然一定是认得阿飞的。
他至少应该知道阿飞在哪里。
李寻欢轻咳了一声,希望这人回过头来,他才好向他打听。
这人的反应并不快,但总算还是慢慢的回过头来。
李寻欢呆住了。
他认为绝不会是阿飞的人,赫然就是阿飞。
阿飞的容貌当然并没有变,他的眼睛还是很大,鼻子还是很挺,看来还是很英俊,比以前更英俊了些。
蛤他的神情却已变了,变得很多。
他眼睛里已失去了昔日那种摄人的魔力,面上那种坚强,孤傲的神情也没有了,竟变得很平和,甚至有些呆板。
他看来也许比以前好看多了,干净多了,但以前他那种咄咄逼人的神采,那种令人眩目的光芒,如今却已不复再见。
这真的就是阿飞?
这真的就是昔日的那孤独地走在冰雪中,死也不肯接受别人的少年?真的就是那快剑如风,足以令天下群雄胆寒的少年?
李寻欢简直无法想象,现在这身上穿着新衣服,手里拿着块抹布的人,就是以前他所认识的阿飞!
阿飞自然也看到了李寻欢。
他先觉得很意外,表情有些发怔,然后脸上才终于渐渐露出一丝微笑──谢天谢地,他笑得总算还和以前同样动人。
李寻欢也笑了。
他面上虽然在笑,心头却有些发苦。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瞧着,面对面的笑着。谁也没有移动,谁也没有说话,可是两人的眼睛却已渐渐湿润,渐渐发红──不知过了多久,阿飞才缓缓道:是你。
李寻欢道:是我。
阿飞道:你毕竟还是来了。
李寻欢道:我毕竟来了。
阿飞道:我知道佻一定会来的。
他们说话都很慢,因为他们的语声已有些哽咽,说到这里,两人突又闭上嘴,像是无话可说。
但就在这时,阿飞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李寻欢也突然从外面冲了进去,两人在门口几乎撞倒一起,互相紧紧握住了手。
两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顿,过了很久,李寻欢才长长吐出口气来,道:这两年来,你过得不宄么?
阿飞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我很好,你呢?
李寻欢道:我?我还是老样子。
他举起了另一双手上的酒瓶,带着笑道:你看,我还是有酒喝,连我那咳嗽的毛病,这两年都好像已经被酒冲走了,你──
一句话未说完,他又咳嗽起来,咳个不停。
阿飞静静的望着他,似已有泪将落。
突听一人道:你看你,李大哥来了,你也不请人家到屋里坐,地像个呆子般站在门口,也不怕人家看了笑话么?
林仙儿终于露面了。
林仙儿却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笑起来也还是那么是朗,那么可爱,她的眼睛还是发着光,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明星。
她就站在那里,温柔地瞧着李寻欢,柔声道:快两年了,李大哥也不来看看我们,难道已经将我们忘了吗?
无论谁听到这句话,都一定会认为李寻欢早已知道他们住的地方,却始终没有来探望他们。
李寻欢笑了,道:你又没有用轿子来接我,我怎么来呢?
林仙儿眨了眨眼睛,笑道:说起轿子,我倒也真想坐一次,看看是什么滋味。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你没有坐过轿子?
林仙儿垂下了头,幽幽道:像我这样的人,哪有坐轿子的福气。
李寻欢道:但昨夜镇上,我看到有个人坐轿经过,那人真像你。
他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林仙儿。
林仙儿面上却连一点惊慌的表情都没有,反而笑:那一定是我在梦中走出去的──你说是吗?
后面一句话,她是对阿飞说的。
阿飞立刻道:每天晚上她都睡着很早,从来没有出去过。
李寻欢心里又打了个结。
他知道阿飞绝不会在他面前说谎的,但林仙儿若一直没有出去,昨天晚上从轿子出来的那女人是谁呢?
林仙儿已靠近阿飞身旁,将阿飞本来已很挺的衣服又扯平了些,目中带着无限温柔,轻轻道:昨天晚上你睡还好么?
阿飞点了点头。
林仙儿柔声道:那么你就陪李大哥到外面走走,我到厨房去做几样菜,替大哥接风。
她瞟了李寻欢一眼,嫣然道:外面的梅花已快开了,我知道李大哥最喜欢梅花──是吗?
阿飞走路的姿势也变了。
他以前走路时身子虽然永远挺得笔直,每一步迈出去,虽然都有一定的距离,但他的肌肉地是完全放松的。
别人走路是劳动,而他,却是休息。
现在他走路时身子已没有以前那么挺了,仿佛有些神不思属,心不在×,却又显得有些紧张。
他显然已不能完全放松自己。
两人走了很长的一段,李寻欢还没有说什么。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本想问阿飞,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林仙儿是否已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她劫来的财富是否已还给了失主?
但他都没有问。
他不愿意触及阿飞的隐痛。
阿飞也沉默,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忽然长叹了口气,道:我对不起你。
李寻欢也叹了口气,道:你为了救我,不惜自认为梅花盗,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这样若也算对不起我,我倒真希望天下人都对不起我了。
阿飞似乎全没有听他说话,接说道:我走的时候,至少应该告诉你一声的。
李寻欢柔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不怪你。
阿飞黯然道:我也知道我不该这么做,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对她下手,我──我实在已离不开她。
李寻欢笑道: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一点也没有错,你为什么偏要责怪自己。
阿飞道:可是──可是──
他神情突然激动起来,大声道:可是我却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些受了梅花盗之害的人。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试探问道:但她改过了,是吗?
阿飞道:我们临走的时候,她已将所有劫来的财物都还给了别人。
李寻欢道:既然如此,还难受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话你不懂?
他不愿阿飞再想这件事,忽然抬头笑道:你看,这棵树上的梅花已开了。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你可知道已开了多少朵?
阿飞道:十七朵。
李寻欢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冻结。
因为他数过梅花。
他了解一个人在数梅花时,那是多么寂寞。
阿飞也抬起头,道:看来又有一朵要开了,为何它们要开得这么早呢?开得早的花朵,落得岂非也早些──
木屋一共有五间,一间客厅,一间贮物,后面的是厨厕,剩下的两间屋子里,都摆着床。
较大的一间陈设精致,还有妆台。阿飞道:仙儿就睡在这里。
较小的一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阿飞道:这是我的屋子。
李寻欢黯然。
他这才知道阿飞和林仙儿原来一直还是分开来睡的。两人在这里共同生活了两年,而阿飞又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李寻欢觉得很意外,也很佩服。
阿飞脸上露出一丝笑,道:你若知道这两年来我睡得多早,一定会奇怪。
李寻欢道:哦?
阿飞道:天一黑我就睡了,一沾枕头就睡着,而且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
李寻欢微笑道:生活有了规律,睡得自然好。
阿飞道:这两年来,我日子的确过得很平静──我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安定平静的日子,她──她也的确对我很好。
李寻欢笑道:听到你说这些话,我也很高兴,太高兴了──
他自然不愿被阿飞看出他笑得有些不自然,嘴里说着话,头已转了过去,四面观望着,突然又道:你的剑呢?
阿飞道:我已不用剑了。
李寻欢这才真的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不用剑了?为什么?
阿飞道:剑是凶器,而且总会让我想起那过去的事。
李寻欢道:这是不是她劝你的?
阿飞道:她自己也放弃了一切,我们都想忘记过去,从头做起。
李寻欢点头,道:很好,很好,很好──
他本来像是还有话要说的,但这时林仙儿的呼声已响起,菜已摆上桌了,老爷们还不想回来么?
菜不多,却很精致。
林仙儿的菜居然烧得这好,倒也是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除了菜之外,桌上当然还有酒,但酒杯里装的却是茶。
林仙儿道:山居简陋,仓促间无酒为敬,只好以茶作酒了。
李寻欢笑道:幸好我还带了半瓶酒来──
他目光四转,终于找到了方才摆在椅子角落里的那酒瓶,先将自己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向阿飞道:来,你也快把茶喝完,我替你倒酒。
阿飞没有说话。
阿飞突然道:我戎酒了。
李寻欢又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戎酒了?为什么?
阿飞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林仙儿道:酒喝多了,对身体总不太好的,李大哥,你说是吗?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笑了:不错,酒喝多了,就会变得像我这样子,我若能倒退十几二十年,我一定也要戎酒的。
阿飞低下头,开始吃饭。
他看来又有些心不在×,刚夹起个肉丸,就掉在桌上。
林仙儿白了他一眼,道:你看你,吃饭就像个孩子似的,这么不小心。
阿飞默默的,又将掉在桌上的肉丸夹起。
林仙儿又白了他一眼,柔声道:你看你,肉丸掉在桌上,怎么还能吃呢?
她自己夹起个肉丸,送到阿飞嘴里。
晚饭的菜比午饭更好,然后,天就黑了。
李寻欢睡在阿飞的床上,阿飞睡在客厅里。
林仙儿亲自为他们换上了干净的被单,铺好床,又将一套干净的衣服放在阿飞的床头。
我喜欢小飞每天换衣服。
临睡前,她打了盆水,看着阿飞洗手洗脸,等阿飞洗好了,她又将手巾拿过来,替阿飞擦耳朵。
阿飞睡下去,她就替他盖好被。
这里比较冷,小心晚上着了凉。
她对阿飞服侍得实在是无微不至,就算是一个最细心的母亲,对她自己的孩子也未必有如此体贴。
阿飞应该算是幸福极了。
但也不知为什么,李寻欢却有点不明白,他实在不知道阿飞这种生活是幸福?还是痛苦?
李寻欢也不知是觉得可笑,还是很可悲。
外面鼻息沉沉,阿飞果然一沾枕头就已睡着。
李寻欢却没有这么好的神气,自从三岁以后,他就从来了没有这么早睡过,杀了他也睡不着。
林仙儿的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也像是睡着了。
李寻欢披衣起庆,悄悄走了出去,
有很多事他都想找阿飞聊聊。
但阿飞却睡着很沉,推也推不醒,就算是条猪也不会睡得这么沉的,何况是比狼还有警觉的阿飞。
李寻欢站在阿飞床头,沉思着,面上露出了愤愤的表情
“她每天都睡得很早──从不出去──”
“天一黑我就睡了,一觉睡到天亮,从不会醒。”
李寻欢记得今天晚上吃的汤是排骨汤,炖得很好,阿飞喝了很多,林仙儿也一直在劝着李寻欢多喝些。
幸好排骨汤是用笋子炖的,李寻欢虽不俗,却从来不吃笋。幸好他双是个从不忍当面拒绝别人好意的人。
他虽然没有拒绝,却趁林仙儿到厨房去添饭的时候,将她盛给他的一大碗汤阿飞喝了。
他记得林仙儿回来看到他的汤已空,笑得更甜。
她在汤里放了什么迷药?
每天晚上一大碗汤,所以阿飞每天都睡得很沉。
阿飞睡沉了,她无论去做什么,阿飞也不会知道。
但她为何不索性在汤里放些毒药?
这自然是因为阿飞还有利用的价值。
李寻欢目中射出了怒火,突然转身,用力去拍林仙儿的门。
门里没有声音,没有回应。
李寻欢一生中从未踢破过别人的房门,闯入别的屋子。
但这一次却是例外。
屋子里果然没有人,林仙儿到哪里去了?
这一次,他算准林仙儿必定在这小楼上。
他正考虑是否现在就闯进去,小楼上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人慢慢的走了出来,看来也和上官飞一样,神情虽然很愉快,却显得有些疲倦。
从门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
李寻欢本不是个容易吃惊的人,但一看到他,就又吃了一惊。
他再也想不到从这扇门里走出的人,竟是郭嵩阳!
只见门里面伸出一双白生生的手,拉着郭嵩阳的手。
晚风中传来一阵阵低语,似在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郭嵩阳才慢慢走下楼梯。
他走得很慢,不时回头,显然还有些舍不得走。
但小楼上的门却已关了──
这小楼上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
李寻欢不但觉得很悲哀,也很愤怒,他悲哀是为了阿飞而悲哀,愤怒也是为了阿飞而愤怒。
他几乎从未如此愤怒过。
方才他已忍不住要冲过去,当面揭穿林仙儿的秘密,但郭嵩阳也可算是他的朋友,而且也是个男子汉!
他不忍令郭嵩阳难堪。
只见郭嵩阳仰首望天,长长吸了口气。
但走了两步,他脚步突又停住,厉声道:是什么人躲在那里,出来!
嵩阳铁剑果然不愧是当今天下顶尖高手,他的警觉之高,反应之快,都绝非上官飞可比。
无论从什么地方走出来,他头脑还是能保持清醒,但他却也绝对想不到从树后走出来的人竟是李寻欢!
从小楼到停车爱醉枫林晚并不远,两人在这段路上说的话也不多,而且都没有说出自己心里想说的话。
但有些话迟早总是要说出来的。
他们坐在酒店的屋脊上,开始喝酒。
李寻欢在很多地方都喝过酒,但坐在屋脊上喝酒,还是生平第一次,他发觉这真是喝酒的好地方。
现在,一坛酒也只剩下半坛了。
郭嵩阳喝得真不少──有李寻欢这样的酒伴,有清风明月沽酒,无论谁都会多喝几杯的。
郭嵩阳忽然道:你──你自然知道我到那楼上去做什么。
李寻欢道:我知道你是男人。
郭嵩阳道:你自然也知道在那楼上的人是谁?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我──并不常来找她。
李寻欢道:哦?
郭嵩阳道:我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来找她。
李寻欢默默的点了点头。
郭嵩阳道:我也认得很多女人,但她却是最能令我愉快的一个。
李寻欢沉默道:你可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么?
郭嵩阳喝了口酒,道:我认得她已有很久了。
李寻欢道:她对你怎样?
郭嵩阳笑了,道:她会对我怎样?这种女人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只看那男人是不是有被她利用的价值。
李寻欢道:你也知道她在利用你?
郭嵩阳又笑了道:我当然知道,但我却一点也不在意,因为我也在利用她。只要她能给我愉快,我付出代价有何妨。
李寻欢点了点头,道:这的确是很公平的交易,可是──你们的交易若是伤害到别人,你也不在意么?
郭嵩阳道:会伤害到谁?
李寻欢道:自然是爱她的人。
郭嵩阳叹了口气,道:我有时真不懂,女人为什么总是要伤害爱她的人?
李寻欢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她只能伤害爱她的人,你若不爱她,怎么被她伤害?你若不爱她,她无论做什么事,你根本都不会放在心上。
郭嵩阳微笑道:你对女人好像了解得很多。
李寻欢道:世上绝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真的了解女人,若有谁认为自己很了解女人,他吃的苦头一定比别人更大。
郭嵩阳沉默很久缓缓道:阿飞真的很爱她?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我知道她是阿飞的朋友,也知道阿飞是你的朋友。
李寻欢没有说话。
郭嵩阳道:但我却不认得阿飞,也从未见到过他。
李寻欢道:你用不着解释,我并没有怪你。
郭嵩阳又沉默了很久,问道:阿飞现在还和她在一起么?
李寻欢道:是。
他长叹一声,道:他爱她虽比你深得多,但他和她的关系却还不及你亲密。
郭嵩阳很诧异道:难道她没有和他──
李寻欢苦笑道:无论谁都可以,就是他不可以。
郭嵩阳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他尊敬她,从不愿勉强她,她是他心目中的圣女──她自然希望他永远保留这种印象。
他苦笑道:其实女人是生来被人爱的,而不是被人尊敬的,男人若对一个根本不值得尊敬的女人尊敬,换来的一定是痛苦和烦恼。
郭嵩阳道:如此说来,她的所做所为,阿飞一点也不知道?
李寻欢道:完全不知道。
郭嵩阳道:你为何不告诉他?
李寻欢道:我纵然告诉他,他也不会相信,一个男人若是爱上了一个女人,他的耳朵就会变聋子,眼睛也会变瞎子,明明很聪明的人也会变呆子。
郭嵩阳沉吟道:你难道要我去告诉他?
李寻欢黯然:他是个很有作为的青年,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忍心眼看他败在这种女人的手上。
郭嵩阳默默无语。
李寻欢道:我生平从未求人,但这一次──
郭嵩阳突然打断他的话,道:可是──我说的话,他就会相信么?
李寻欢道:至少你和她的关系,她总不能完全否认的。
郭嵩阳霍然长身而起,道:好,我陪你去。
李寻欢紧握住他的手,道:我的确没有看错你,我相信你和阿飞也一定会变成很好的朋友。
郭嵩阳道:好朋友只要有一个就已足够,他能交到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已可算是不虚此生了!
木屋里竟没有人!
阿飞睡过的床,还铺在客厅里,厨房里还摆些昨夜吃剩下的茶,但炖汤的汤锅却已空了,而且也已洗得干净净。
林仙儿的卧房里一切东西都还是老样子,被李寻欢闯破的门在风中微微摇晃着,不时发出吱吱的声响。
阿飞屋子里的东西也没有移动过,甚至连那套衣服都还摆在床上。
但他们的人却已走了!显然走得很匆忙。
阿飞竟然又不辞而别,李寻欢简直不能相信,望着那扇被他撞破的门,他忽又弯下腰去剧烈的咳嗽起来。
郭嵩阳背着双手,静静的望着他,缓缓道:你说阿飞是你的好朋友。
李寻欢道:是。
郭嵩阳道:但你却不知道他已走了。
李寻欢默然半晌,勉强笑了笑,道:也许,他遇着什么意外,也许──
郭嵩阳道:也许是因为他比较听女人的话。
他不让李寻欢反驳,立刻又接着问道:他们已在这里住了很久?
李寻欢道:快两年了。
郭嵩阳道:但两年以前,她已约我在那小楼上见过面了。这地方说不定就是她的老窝。
李寻欢苦笑道:狡兔三窟,她的窝必定不止这一处。
郭嵩阳叹了口气,道:可惜我却只知道这一处。
李寻欢没有说话,慢慢的走入林仙儿的屋子。
屋子里有一张床、一张柜、一张桌。
柜子里的衣服并不多,而且都很朴素,桌上有个小小的妆匣,里面也并没有什么花粉。
这当然也只不过因为那小楼才是她更衣化妆的地方。
郭嵩阳道:我出来的时候,她留在楼上,现在她却已回来过,而且已经将阿飞带走了,我们在路上竟未发现她的踪迹──
李寻欢沉声道:这只不过因为她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郭嵩阳道:另外一条路,这里四面环山,难道还有什么捷径?
他忽然揭起了床板。
床下果然有条秘道──
山腹中空,秘道穿过山腹。
李寻欢一走下去,就已知道出口在哪里了。
郭嵩阳道:以你看,这条路的出口是在什么地方?
李寻欢道:那小楼上的床下。
郭嵩阳道:我也是这么想──
他冷笑了一下,道:下了这张床,就上那张床,她做事倒真不肯浪费时间。
李寻欢淡淡道:她的约会很忙,时间自然宝贵得很。
郭嵩阳面色变了变──他虽然也明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听到别人当面说出来,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男人们常嘲笑女人们的气量小,其实男人自己的气量也未必就比女人大多少,而且远比女人自私得多。
他们就算有了一万个女人,却还是希望这一万个女人都只有他一人男人,他就算早已不喜欢那女人,却还是希望那女人永远只喜欢他。
秘道自然不会太长。
秘道的出口,果然就在那小楼上卧室中的床下。
这张床可比那张床漂亮多了,锦帐上的流苏缨络缤纷,床上的鹅毛被软得就像云堆,叫人一陷进去,就爬不出来。
林仙儿自然不会在,屋子里只有那穿红衣服的小姑娘。
她正坐在妆台旁很专心的绣着花,绣的是一面鸳鸯戏水的枕头,这正和屋子里的情高歌非常配合。
李寻欢他们突然走出来,她并没有吃惊。
她像是早已算准他们会来了。
她只是用眼角瞟了他们一眼,道:原来你们是认得的。
郭嵩阳沉着脸,厉声道:这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小姑娘嘟起嘴道:你这么凶干什么?每次你来的时候,替你铺床的是我,替你叠被的也是我,你难道已忘了么?
郭嵩阳说不出话来了。
小姑娘的大眼睛在李寻欢身上一转,道:你就是李探花?
李寻欢道:是。
小姑娘悠悠道:别人都说李寻欢不但武功最高,人也最精明,最能干,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也会被人骗,上人的当。
她眨着眼抿嘴一笑,道:上次我骗了你,真抱歉得很。
李寻欢道:没关系,偶尔被小孩子骗一次,也是件很开心的事,我自从被你骗过一次后,就觉得自己好像年轻多了。
小姑娘眼睛盯着他,仿佛也渐渐觉得这人的确很有趣了──像李寻欢这样的人,本就不是常常能见得到的。
她笑道:我看你就算没有被我骗,本来也年轻得很,若是再被我骗几次,只怕就要变成小孩子了。
李寻欢道:我以后一定会很小心──四十岁的小孩子,岂非要被人当做妖怪了么?
小姑娘笑道:你只管放心,上次我骗了你,只因为你还是个陌生人,奶奶从小就告诉我,千万不能对陌生人说老实话,否则也许就会被人拐走。
李寻欢道:现在呢?
小姑娘道:现在我们已认识,我自然不会再骗你。
李寻欢道:那么,我问你,你刚刚可曾看到有人从这里出来么?
小姑娘道:没有。
她眨了眨眼睛,又道:但我却看到有人从外面进来。
李寻欢道:是什么人?
小姑娘道:是个男人,我不认识他。
她吃吃的笑道:除了你外,我认得的男人不多。
李寻欢只好装作没有听到这句话,问道:他是来干什么的?
小姑娘道:那人长得很凶狠,一嘴大胡子,脸上还有个刀疤,一走进来就问我,认不认得李寻欢?李寻欢会不会来?
李寻欢道:你说什么?
小姑娘道:只因为我不认得他,所以就故意骗他,说我认得你,你马上就会来的。
李寻欢道:那么他说什么?
小姑娘眨眼道:他就交给我一封信,要我转交给你,还说一定要我交给你本人。
李寻欢道;那你就收下了。
小姑娘道:我当然收下了──我若不收下,谎话岂非就要被揭穿了么?那人凶得很,若知道我在说谎,不打破我的头才怪。
她一笑,接着道:女孩子的头若被打破,一定疼得很,你说是不是?
李寻欢也笑了笑道:男孩子的头被打破,也疼得很的。
这小姑娘有种本事,她无论说什么话都完全像真的一样。
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会问她:
送信的人到哪里去了?怎会将交给我的信送到这里?
但李寻欢并没有问。
他也有种本事,那就是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好像很相信,所以有很多人都常常以为自己已经骗过了他。
小姑娘果然取出了封信,信上果然写着李寻欢的名字,信是密封着的,这小姑娘居然没有偷看。
信上写的是:寻欢先生足下,久慕英名,极盼一晤,十月初一当候教于此山中飞泉之下,足下君子,必不致令我失望。
下面的署名赫然竟是:上官金虹!
这封信写得很简单,也很客气,但无论谁接到这封信,就算不立刻去准备后事,也要吓一跳。
上官金虹若向一个人挑战,那人还能活得长么?
李寻欢慢慢的叠起信,放回信封,藏入怀中。
他脸上居然还在笑。
小姑娘一直盯着他,此刻忍不住问道:信上写的是什么?
李寻欢道:没有什么。
小姑娘道:瞧你笑得这么开心,迪封信只怕是女人写给你的。
李寻欢道:猜对了。
小姑娘眼波流动,道:她是不是想约你见面。
李寻欢道:又猜对了。
小姑娘嘟起嘴,道:早知道是女人的信,我才不交给你哩。
李寻欢道:你若不交给我,她一定会很伤心的。
小姑娘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漂不漂亮?
李寻欢道:当然漂亮,否则我早就将这封信甩到一边去了,女人长得丑,简直比男人生得笨还要可怕。
小姑娘道:她有多大年龄?
李寻欢道:年纪也不大。
小姑娘用力将绣花针往布栅上一插,板着脸道:既然有这么样一位漂亮的老太婆约你,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去见她,还呆在这里干什么?
李寻欢道:做主人的,怎么可以赶客人走?
小姑娘冷冷道:我就算不赶你,反正也是要走的。
李寻欢道:我若不走呢?
小姑娘眼珠子一转,道:你若不走,我这做主人的当然要想法子招待你。
李寻欢道:真的?
小姑娘道:当然是真的,我虽然不大方,可也不是小气鬼,你若要在这里躺十天,我就招待你十天,你若要在这里躺一辈子,我也──也不会赶你走的。
说着说着,她的脸已红了起来。
小姑娘的脸若红,那就表示实在已不小了。
李寻欢道;好,那么我就留在这里──
他话还未说完,小姑娘已跳了起来,道:你说的是真话?
李寻欢笑道:当然是真的,难得遇到你这么好的主人,我怎么会走呢?
小姑娘展颜笑道:我知道你喜欢喝酒,我这就去替你准备,这地方别的没有,酒却是多得很──多得可以淹死你。
李寻欢道:除了酒之外,这还要几块木头,越硬越好。
小姑娘怔了怔道:木头?要木头干什么?难道你要用木头来下酒?你的牙齿倒真不错。
说着说着,她自己先笑了,道:但你既然要木头,我就替你拿木头来,无论你想要什么,就算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替你搬梯子的。
郭嵩阳一直在注意李寻欢脸上的表情,此刻忽然道:我不吃木头,我吃蛋,无论是鸡蛋、鸭蛋、皮蛋、咸蛋,只要是蛋就可以,越多越好。
小姑娘的脸板了起来,上下瞪了他两眼道:你也要留在这里!
郭嵩阳道:难得遇到你这么好的主人,我怎么肯走呢?
小姑娘嘟着嘴走出去,嘴里还在喃喃道:这世上不识相的人倒真不少,什么事不好做,为什么偏偏要煞别人的风景呢?
屋子很大,被单是新换的,洗得很白,浆得很挺,茶壶并没有缺口,茶杯干净得很。
林仙儿正坐在床头,在一件男人的衣服上缝钮扣,她用针显然没有用剑熟悉,时常会扎着自己的手。
阿飞站在窗口,望着窗外的夜色,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林仙儿缝完了一粒扣子,摇头道:我实在不喜欢住在客店,无论多麽好的客店,房间也像是个笼子似的,我一走进去就觉得闷得慌。
阿飞:嗯。
林仙儿道:我常听别人说,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狗窝,无论什麽地方总不如自己家里舒服,你说是不是?
阿飞道:嗯。
林仙儿眼波流动,道:我把你从家里拉出来,你一定很不开心,是不是?
阿飞道:没有。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李寻欢是你的好朋友,也不是不愿意你跟他交朋友,但我们既然已决定忘记过去,重头做起,就不能不离开他,像他那种人,无论走到什麽地方,都会有麻烦跟着他的。
她柔声道:我们已发誓不再惹麻烦了,是不是?
阿飞:是。
林仙儿道:何况,他做人虽然很够义气,但酒喝得太多,一个人酒若喝得太多,就难免有些毛病,毛病犯的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
她又叹了口气,道:就因为这样,所以他才会撞破我的门,要对我──
阿飞忽然转回头,瞪着他,道:那件事你永远莫要再说了,好不好?
林仙儿温柔一笑,道:其实我早已原谅他了,因为他是你的朋友。
阿飞目中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没有朋友──我只有你。
林仙儿站起来,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将他拉到自己的身旁,柔声道:我也只有你。
她垫起脚尖,将自己的脸贴在他脸上,道:我只有你就已足够了,什麽都不想再要。
阿飞张开手,紧紧的抱住了她。
林仙儿道:你为什麽不肯光明正大的娶我,让别人都知道我是你的妻子,你为什麽不敢?我以前做错的事,你难道还不能原谅我?你难道不是真心的爱我?
阿飞面上的表情更痛苦,缓缓松开手。
但林仙儿却将他抱得更紧。
阿飞躺在床上,似已崩溃。
他心里充满了悔恨,也充满了痛苦。
他恨自己,他知道不该这麽做,但他已无法自拔,有时他甚至想去死,却又舍不得离开她。
林仙儿已站了起来,正在对着镜子梳头发,她脸上红红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里仿佛还带着春色。
任何人都可以,只有阿飞不可以。
林仙儿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笑得的确美丽,却很残酷,她喜欢折磨男人,她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愉快的享受。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用力的敲门。
一人大声道:开门,快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我早就看见你了。
阿飞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什麽人?
话未说完,门已被撞开,一个人直闯了进来。
他指着林仙儿,格格笑道:你虽然假装看不见我,我却看到你了,你还想走麽?
林仙儿脸一丝表情也没有,道:你是什麽人?我不认得你!
这少年大笑道:你不认得我?你真的不认得我?你难道忘了那天的事?──好好好,我辛辛苦苦替你送了几十封信,你现在却不认得我了。
他忽然扑过去,想抱住林仙儿,道:但我却认得你,我死也忘不了你──
林仙儿当然不会被他抱住,轻轻一闪,就躲开了,惊呼道:这人喝醉了,乱发酒疯。
他又想扑过去,但阿飞已挡住了他,厉声道:滚出去!
少年叫了起来,道:你是什麽人?凭什麽要我滚出动,你想讨好她,告诉你,她随时随刻都会将你忘了的,就像忘了我一样。
他突又大笑起来,笑道:无论谁以为她真的对他好,就是呆子,呆子──她至少已跟一百多个男人上过床了。
这句话未说完,阿飞的拳头已伸出!
只听砰的一声,少年已飞了出去,仰天跌在院子里。
林仙儿突然掩面哭起来,哭着道:我究竟做错了什麽?为什麽这些人要来冤枉我,要来害我──
阿飞叹了口气,轻搂住了她,道:只要有我在,你就不用害怕。
良久,林仙儿的哭声才低了下来,轻泣道:幸好还有你,只要你了解我,别人无论对我怎样都没关系了。
阿飞目中带着怒火,咬牙道:以後若有人敢再来欺负你,我绝不饶他!
林仙儿道:无论什麽人?
阿飞道:无论什麽人都一样。
林仙儿嘤咛一声,搂得他更紧。
但她的眼睛却在望着另一个人,目中非但全没有悲痛之色,反而充满了笑意。
院子里也有个人正在望着她。
这人就站在倒下去的那少年身旁。
他的身材很高、很瘦,腰带上斜插着一柄剑!
院子里虽有灯光,却不明亮,只有隐约看出他脸上有叁条刀疤。
但最可怕的,还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竟是死灰色的,既没有情感,也没有生命!
他冷冷的盯着林仙儿,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後转过身,向朝南的一排屋子走了过去。
又过了半晌,就有两个人跑来将院子里那少年抬走。
林仙儿的轻泣声这才完全停止了。
夜更深。
屋子里传出阿飞均匀的鼻息声,他显然又睡着很沉了──林仙儿倒给他的一杯茶之後,他就立刻睡着。
院子里静得很,只有风吹着梧桐,似在叹息。
然後,门开了。
只开了一线,一个悄悄的走了出来,又悄悄的掩起门。悄悄的穿过院子,向朝南的那排屋子走了过去。
这排屋子里还有一扇窗子,里面灯火是亮着的。
昏黄的灯光从窗子里照出来,照在她的脸上。
是林仙儿,她已开始敲门。
只敲了一声,门里就传出一个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冷冷道:门是开着的。
林仙儿轻轻一推,门果然开了。
方才站在院子里的那个人,就仿佛一尊自亘古以来就坐在那里的石像。
距离近了,林仙儿才看清他的眼睛。
他的瞳孔很大,所以当他看着你的时候,好像并在看你,他并没有看你的时候,又好像在看你。
这双眼睛既不明亮,也不锐利,但却有种说不出的邪恶妖异之力,就连林仙儿看了心头都有些发冷,似乎一直冷到骨髓里。
蛤她脸上却是还是带着动人的甜笑。
遇到的人越可怕,她就笑得越可爱,这是她用来对付男人的第一种武器,她已将这种武器使用得十分熟练,十分有效。
她笑道:是荆先生吗?
荆无命冷冷的盯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
林仙儿笑得更甜,道:荆先生的大名,我早已听说过了。
荆无命还是冷冷的盯着她,在他眼中,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简直就和一块木头没什麽两样。
荆无命突然打断她的话,冷冷道:你在我面前说话时,最好记得一件事。
林仙儿道:只要荆先生说出来,我一定会记着的。
荆无命道:我只发问,不回答,你明白吗?
林仙儿道:我明白。
荆无命道:但我问的话,一定要有回答,而且要回答得很清楚,很简单,我不喜欢听人废话──你明白吗?
林仙儿道:我明白。
荆无命道:你就是林仙儿?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是你约我们在这里见面的?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你已替我们约好了李寻欢?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林仙儿道:我知道上官帮主一直在找李寻欢,因为李寻欢总喜欢挡别人的路。
荆无命道:你是想帮我们的忙?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的瞳孔突然收缩了起来,厉声道:你为何要帮我们的忙?
林仙儿道:因为我恨李寻欢,我想要他的命!
荆无命道:你为何不自己动手杀他?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我杀不了他,在他面前,我连想都不敢想,因为他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心事,一刀就能要别人的命!
荆无命道:他真有那麽厉害!
林仙儿叹道:他实在比我说的还要可怕,想杀他的人都已死在他手上,除了荆先生和上官帮主外,世上绝没有别人能杀得死他!
她抬起头,柔声道:荆先生的剑法虽未过,也能想象得到。
荆无命道;你凭什麽能想象得到?
林仙儿道:就凭荆先生这份沉着和冷静,我虽然不会剑,却也知道高手相争时,剑法的变化和出手的快慢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就是沉着和冷静。
荆无命道:为什麽?
林仙儿道:因为剑法招式的变化,基本上并没有什麽太大的差异,武功练到一种阶段後,出手的快慢也不会有太大分别,那时就看谁比较冷静,谁比较沉着,谁能够找出对方的弱点,谁就是胜利者。
林仙儿×维人的本事的确已到家了。
这正是她对付男人的第叁种武器。
她知道男人都是喜欢被人×维的,尤其是被女人×维,要服侍一个男人的心,女人的一句×维话往往比千军万马还有效。
荆无命面上却还是连一点表情也没有,道:你约的日子是十月初一?
林仙儿道:是,因为我算准荆先生和上官帮主在那天一定可以赶到的。
荆无命道:但你怎知李寻欢也一定会到呢?
林仙儿道:我知道他一定会接到那封信,只要他接到那封信,就一定会去。
荆无命道:你有把握?
林仙儿道:他并不怕死,因为他反正也活不长了。
她笑容又消失了,道:就因为他已自知活不长,所以才可怕,你武功虽然比他高,和他交手时也要小心些,这种人动起手来常会不要命的。
她目中充满了关怀和体贴,这正是她对付男人的第四种武器。
一个美丽的女人若能很适当的用这四种武器──一百个男人中最少也有九十九个半要倒在她的脚下。
只可惜林仙儿这次遇见的却偏偏是例外──她遇着的非但不是个男人,简直不是个人!
幸好她还有样最有效的武器。
那是她最後的武器,也是女人最原始的一种武器。女人有时能征服男人,就因为她们有这种武器。
但这种武器对荆无命是否也同样有效呢?
林仙儿迟疑着。
若非绝对有把握,她绝不肯将这种武器轻易使出来。
荆无命缓缓道:你要说的话已说完了麽?
林仙儿道:是。
荆无命慢慢的站了起来,走到桌子旁,背对着她,竟再也不看她一眼。
林仙儿只有苦笑,道:荆先生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告辞了。
荆无命还是不理她,自怀中取出粒药丸,就着茶水吞下。
林仙儿也看不出他在干什麽,她也没法子再耽下增,只有走。
但她还未走到门口,荆无命忽然道;听说你很喜欢勾引男人,是不是?
林仙儿怔住了。荆无命道:你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在勾引我,是不是?
林仙儿眼波流动,垂下了头,道:我喜欢能沉得住气的男人。
荆无命霍然转身道:那麽,你现在为何放弃了?
她的脸已红了,垂首道:你的心就像是铁打的,我──我不敢──
荆无命道:但我的人却不是铁打的。
荆无命又道:你再勾引我,只有一种法子,最直接的法子。
林仙儿红着脸道:你为什麽不教我?
荆无命慢慢向她走了过来,冷道:这法子你还用得我来教你麽?
他忽然反手一掌,掴在她脸上。
林仙儿整个人都似已打得飞了起来,倒在床上,轻轻的呻吟着她的脸虽已因痛苦而扭曲,但目中却射出了狂热的火花──
林仙儿走出这屋子的时候,天已快亮了。
她看来是那麽狼狈,那麽疲倦,连腿都无法抬起,但她的神情却是说不出的满足、平静。
每次她燃起阿飞的火焰後,自己心里也燃起了一团火,所以她每次都要找一个人发泄,将这团火熄灭。
她喜欢被折磨,也喜欢折磨别人。
林仙儿仰面望着东方的曙色,道:今天已是九月十五日了,还有五天──只有五天──
她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李寻欢你最多也不过只能再活五天了!
李寻欢在雕着木头。那穿红衣的小姑娘一直在旁痴痴的瞧着他,忽然问道:你究竟雕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道:你看不出?
小姑娘道:我看你好像是想雕一个人的像,但为什么你每次都不完成它呢?也好让我看看你雕的这人漂不漂亮。
李寻欢的笑容消失了,不停的咳嗽起来。
他因为不愿被人看到他雕的是谁,所以每次都没有将雕像完成,虽然他也可以雕另一个人的像,但他的手却已仿佛不听他的话,就算他雕的不是她,雕出来的轮廓也像是她!
因为他无法不想她。
窗外的天色已渐渐黯了。
李寻欢慢慢的抬起手,手里的刀锋在灯光下散发着淡淡的青光,光芒在闪动着。
“难道我的手真在发抖?”
李寻欢的心渐渐往下沉,他就怕有这么一天,不喝酒手就会抖,一双颤抖的手怎能发得出致人死命的飞刀?
他用力握着刀柄,指节都已因用力而发白。
他慢慢的垂下手,望着窗外的天色,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姑娘道:九月三十日,明天就是初一。
李寻欢缓缓闭起眼睛,道:郭先生呢?
小姑娘道:他说他要到镇上去走走。
李寻欢垂首望着自己的刀锋,忽然用力刻下了一刀。
他刻得很快,本已将变成的人像,很快就完成了,那清秀的轮郭,挺直的鼻子,看来还是那么年轻。
但人呢?人已老了。
人在忧愁中,总是老得特别快的。
李寻欢痴痴的望着这人像,目光再也舍不得移开,因为他知道从今后,已再也见不着她。
突听一人道:这人像好美,是谁呀?是你的情人?
小姑娘已回来了,手里托着个盘子,不知何时已到了他身后。
李寻欢勉强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她是谁,也许是天上的仙女吧──
小姑娘眨着眼,摇着头道:你骗我,天上的仙女都很快活,她看来却是那么忧伤──
李寻欢道:地上既然有许多快活的人,天上为什么不能有忧伤的仙子?
小姑娘道:可是你却并不快活,因为你喜欢她,却得不到她,对不对?
李寻欢的脸色变了,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小姑娘道:你用不着再瞒我,看你的脸色,我就知道猜的不错。
李寻欢道: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姑娘道:既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你为何直到现在还忘不了她?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道:等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你就会知道你最想忘记的人,也正是你最忘不了的!──
小姑娘点了点头,慢慢的咀嚼着他这两句话中的滋味,似乎有些痴了,连手里托着的盘子都忘记放下。
过了很久,她才幽幽叹息一声,道:别人都说你又冷酷,又无情,但你却不是那样的人呀。
李寻欢道:你看我是个怎样的人呢?
小姑娘道:我看你既多愁、又善感,正是个不折不扣的多情种子,你若真的喜欢上一个女人,可真是那女人的神气。
李寻欢道:这也许是因为我还未喝酒,我喝了酒后,就会变得麻木了。
小姑娘笑了笑道:那么我还是赶快喝些酒吧,我也想变得麻木些,也免得苦恼。
她突然拿起了盘子上的酒壶,将半壶酒喝了下去。
越是年轻的人,酒喝和越快,因为喝酒也需要勇气。
小姑娘的脸已红如桃花,忽然瞪着李寻欢道:我知道你叫李寻欢,你可知我叫什么?
李寻欢道:你没有说,我怎会知道。
小姑娘道:你没有问我,我为何要说?
她咬着嘴唇,接着道:你不但没有问我的名字?也没有问我是什么人?怎会一个人留在这里?别的人到哪里去了?你什么都不问,是不是觉得你已快死了,所以什么事都不想知道。
李寻欢道:你醉了,女孩子喝醉了,最好赶快去睡觉。
小姑娘道:你不想听,是不是,我偏要告诉你,我没有爹,也没有娘,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五年前小姐把我买了下来,所以我就叫姓林,小姐喜欢叫我铃铃,所以我就叫做林铃铃──
她吃吃的笑着,接着道:林铃铃,你说这名字好不好?就象是人铃,别人摇一摇,我就林铃铃的响,别人不摇,我就不能响。
李寻欢叹了口气,才知道这小姑娘也有段辛酸的往事,并不如她表面看来那么开心。
“为什么我总是遇不一个真正快乐的人呢?
铃铃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留在这里,告诉你也没关系,小姐叫我留在这里,就是要我看着你,每天想法子让你喝酒,让你的手发抖,她说只要你的手一开始发抖,你就活不长了。
她瞪着李寻欢,象是在等着他发脾气。
但李寻欢却只是一笑,道:十年前就已有人说我快死,但我却还是活到现在,你说奇怪不奇怪?
铃铃瞪着眼,道:我已告诉你,我是在害你,你为什么不骂我?
他长叹道:每个人都活在世上,都难免要做别人的铃铛,你是别人的铃铛,我又何尝不是,那摇铃的人自己身上说不定也有根绳子被别人拎在手里。
铃铃瞪着眼道:我现在才发觉你这人真不错,小姐为什么偏偏想要你死呢?
李寻欢淡淡笑道:一心想别人死的人,自己也迟早要死的。
铃铃道:但有些人死了,大家反而会觉得很开心,有些人死了,大家都难免要流泪──
她垂下头,接着道:你若死了,我说不定也会流泪的。
李寻欢笑道:因为我们已经是朋友──至少我们已认识了许多天。
铃摇头道:那倒不见得,我认识那位郭先生比你久得多,他若死了,我就绝不会流一滴眼泪!
她自己笑了笑,又补充道:因为我若死了,他也绝不会流泪。
李寻欢道:你认为他的心肠很硬?
铃铃道:你若真的这么想,你就错了,有些人的表面看来虽然很冷酷,其实是个有血性,够义气的朋友,越是不肯轻易将真情流露出来的人,他的情感往往就越真挚。
他心中像是有很多感触,竟未发觉郭嵩阳站在门外已很久──他的确是个不容易动情感的人。
此刻他还是静静的站在门后,面上连一点表情也没有。
阳光很早就照亮了大地。
李寻欢醒得更早,他几乎根本就没有睡着过。
天没亮的时候,他已用冷水洗了澡,将须发也洗干净了,换上了三天前他自己从镇上买的一套青布衣服。
他的身材既不胖,也不瘦,所以虽然买的是套很粗糙的衣服,但穿在他身上却很合身。
现在,面对着窗外的阳光,他觉得精神好多了。
因为今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到了今天晚上,他说不定已不再活在这世上,但他活着时既然是干干净净的,死,也得干干净净的死!
今天这一战,他的胜算并不大,能活着的机会实在很少,但只要还有一分希望,他就绝不放弃!
他不怕死,却也不愿死在一双肮脏的手下。
他用一条青布带束起了头发,正准备刮脸。
突听一人道:你的头脑还这么乱,怎么能去会佳人?我再替你梳梳吧。
铃铃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眼睛红红的,似乎还宿酒未醒,又似乎昨夜曾经偷偷的哭过。
李寻欢微笑着点了点头。
然后,他突然间又想起了十余年的事。
那天,天气也正和今天同样晴朗,窗外的菊花开得正艳,他坐在小楼窗前,也有个人在替他梳头发。
直到现在,他似乎还能感觉到那双手的细心和温柔。
那天,他也是正准备动身远行了,所以她梳得特别慢。
她慢慢的梳着,似乎想留住他,多留一刻也是好的,梳到最后时,她婆婆就不禁滴在他头发上。
就在那次远行回来时,他遇着了强敌,几乎丧命,多亏龙啸云救了他,这也是他永远忘不了的。
但他却忘了龙啸云虽救了他一次,却毁了他一生──有些人为什么永远只记得别人的好处?
李寻欢闭着眼睛,苦笑道:那天我走了后总算还回去了,今日我一去之后,还能活着回来吗?那一次我若就已一去不返,岂非还好得多?──
他不愿再想下去,慢慢将眼帘张开一线,忽然感觉到现在正替他梳着头发的一双手,她梳得那么慢,那么温柔。
他不禁回过头,就发觉有一粒晶莹的泪珠也正从铃铃的脸上往下流落,终于也滴落在他头发上。
同样温柔的手,同样晶莹的泪珠。
李寻欢仿佛又回到十余年前那阳光同样烂灿的早上,恍恍惚惚拉住了她的手,柔声道:你哭了?
铃铃红了脸,扭转头,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的约会就是今天,所以才会打扮得这么漂亮,是不是?
李寻欢没有说话,因为他已发现这双手毕竟不是十年前的那双手,十年前的时光也永远回不来了。
铃铃接着道:你就要去会你的佳人了,我心里当然难受。
李寻欢放下了她的手,勉强笑了笑,道:你还是个孩子,难受究竟是什么滋味,你现在根本还不懂。
铃铃道:我以前也许还不懂,现在却已懂了,昨天也许还不懂,今天已懂了。
李寻欢笑道:你一天之中就长大了么?
铃铃道:当然,有人在一夜间就老得连头发都完全白了,这故事你难道没有听说过?
李寻欢道:他是为了自己的生死而忧虑,你是为了什么?
铃铃垂下头,道:我是为了你──你今天一去,还会回来么?
李寻欢沉默了很久,长长叹息一声道:你已知道我今天去会的是谁了?
铃铃沉重的点了头,将他的头发理发一束,用那条青布带扎了起来,道:我知道你无论如何一定要去的,谁也留不住你。
李寻欢柔声道:你长大后就会知道,有些事你非做不可,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李寻欢沉默良久,面上露出了痛苦之色,道:我并没有为她留下来──我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事,我──
他霍然长身而起,道: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这句话未说完,郭嵩阳已走了进来,大声道:我刚回来,你就要走了么?
他手里提着瓶酒,人还未走进屋子,已有一阵酒气扑鼻。
李寻欢道:原来郭兄夜晚竟在与人作长夜之饮,为何也不来通知我一声。
郭嵩阳大笑道:有时两个人对饮才好,多一人就太挤了。
他忽然压低语声,一双手搭着李寻欢肩头,道:小弟心情不好时喜欢做什么事,你总该知道的。
李寻欢笑道:原来──
他两个字刚说出,郭嵩阳的手已闪电般点了他七处穴道。
李寻欢的人已倒了下去。
铃铃大惊失声,赶过去扶住李寻欢,道:你这是干什么?
在这一瞬间,郭嵩阳的酒意已完全清醒,一张脸立刻又变得如岩石般冷酷,沉着脸道:他醒来时你对他说,与上官金虹交手的机会,并不是时常都有的,这机会我绝不能错过!
铃铃道:你──你难道要替他去!
郭嵩阳道:我知道他绝不肯让我陪他去,我也不愿让他陪我去,这也正如喝酒一样,有时要两个人对饮才好,多一人就无趣了。
铃铃目中忽然流下泪来,黯然道:他说的不错,原来你也是个好人。
郭嵩阳道:我无论是死是活,都不愿见到有人为我流泪,看到女人的眼泪我就恶心,你的眼泪还是留给别人吧!
他霍然转过身,连头也不回,大步走了出去。
李寻欢虽然不能动,不能说话,却还是有知觉的,望着郭嵩阳走出门,他目中似已有热泪将夺眶而出。
李寻欢闭起眼睛,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他忽然发觉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有时实在很难了解。
他的确为很多人做过许多事,那些人有的已背弃了他,有的已遗忘了,有的甚至出卖过他。
他并没有为郭嵩阳做过什么,但郭嵩阳却不惜为他去死。
这就是真正的友情。
这种友情既不能收买,也不是可以交换得到的,也许就因为世间还有这种友情存在,所以人类的光辉才能永存。
屋子里骤然暗了起来。
铃铃掩起了门,关好了窗子,静静的坐在李寻欢身旁,温柔的望着他,什么话都不再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郭嵩阳是不是已开始和上官金虹、荆无命他们作生死之斗?
他的生死也许已只是呼吸间的事,但我却反而安静静的躺在这里,什么也不能为他做。
想到这里,李寻欢的心好似已将裂开。
突然间,楼梯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接着,外面传入了敲门声:笃,笃笃!
铃铃骤然紧张了起来。
来的会是什么人?
是不是郭嵩阳已遭了他们的毒手,他们现在又来找李寻欢!
笃,笃笃!
这次敲门的声音更响。
铃铃面上已沁出了冷汗,忽然抱起李寻欢,四下张望着,似乎想找个地方将李寻欢藏起来。
敲门声不停的响了起来,外面的人显然很焦急,若是再不去开门,他们也许就要破门而入。
铃铃咬着嘴唇大声道:来了,急什么?总要等人家穿好衣服才能开门呀!
她一面说话,一面用脚尖挑开了衣柜的门,将李寻欢藏了进去,又抓了些衣服堆在李寻欢身上。
李寻欢虽然从不愿逃避躲藏,怎奈他现在连一根小指头都动不了。
只见铃铃对着衣柜上的铜镜整了整衫,理了理头发,又擦干了额角和鼻子上的冷汗。
她忽然将衣柜的门紧紧关上,格的一声上了锁。
她嘴里自语道:好容易偷空睡个午觉,偏又有人来了,我这人怎地如此命苦。
声音渐远了,李寻欢就听到开门的声音。
门开了,声音却反而突然停顿,铃铃似乎是在吃惊发怔,门外的显然是两个和她从未见过面的人。
来的不是上官金虹与荆无命!
门外的人也没有先开口,过了半晌,才听得铃铃道:两位要找谁呀?莫非是找错地方了么?
门外的人还是没有开口。
只听砰的一声,铃铃似乎被他们推得撞到门上,然后就可以听出有两个人的脚步走了进来。
衣橱里又暗、又闷,若是换了别人在李寻欢这种情况下被关在衣橱里,只怕要紧张得发疯。来的人显然不怀好意,否则怎会对铃铃如此粗鲁。
但李增欢这时反而平静了下来。
李寻欢心里几乎想发笑。
他想起自己那天来的时候,铃铃也将他当作强盗,这小姑娘别的本事没学会,装腔说谎的本事倒已真学得和林仙儿差不多了。
但来的这两人却完全不睬她,在外面两间屋子里走了一圈,似乎在四下搜寻着,然后就走了进来。
铃铃冲了进来,大声道:这是我们家的小姐的闺房,你们怎么可以随便往里面闯?
到了这时,来的这两人终于开口了。
一人道:我们正是来找你们家小姐的。
这声音竟然很温柔,很好听,而且说话时还似带着笑意。
来的竟是女人!
李寻欢不禁也觉得意外。
只听铃铃道:你们是来找我家小姐的,你们认得她!
那女子道:当然认得──不但认得,而且还是好朋友。
铃铃道:既然如此,两位为何不早说,害得我还将两位当土匪哩。
那女子也笑了,道:我们的样子看来难道很像土匪?
铃铃道:两位这就不知道了,现在的土匪已经跟以前不一样,有的简直比两位还要斯文,还要漂亮,谁也看不出他的身份来。
那小姑娘当真是个鬼精灵,骂起人来一个脏字也不带。
那女子还未说话,另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家小姐到哪里去了?请她出来好么?
这声音很低,说话的人嗓子似乎有些嘶哑,但也很好听。李寻欢觉得这声音仿佛很熟悉,但想不起她是谁了。
铃铃道:两位来得真巧,小姐前几天就出门了,只留我一个人在这晨看家,两位有什么事,告诉我也是一样。
那女子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铃铃道:不知道──小且没有说,我怎么敢问?
另一女子突然冷笑一声,道:我们一来,她就出门了,我们不来,她天天都在这里,难道她知道我们要来,就躲起来不敢见人么?
这冲锋是很不客气,果然像是来找麻烦的。
铃铃还是在笑,道:两位既是小姐的朋友,她要知道两位到了,欢喜还来不及,怎会躲起来呢?
那女子笑:有些人什么人都敢见,就不敢见朋友,你说奇怪不奇怪?
另一女子冷道:这也许是因为她对不起朋友的事做得太多了。
铃铃笑道:两位真会说笑话,这地方这么小,一个大人就算要躲起来,也没地方躲呀。
那女子道:哦,是么?这地方我虽然不熟,但我若要躲起来,倒说不定可以找到地方。
铃铃道:那么姑娘除非躲到这衣橱里。
她吃吃的笑道:但一个人若躲在衣橱里,岂非闷也要被决死了,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那女人也笑了,道:不错,你们家小姐金枝玉叶,自然不肯躲到衣橱里去的──
两人都笑得很开心,仿佛都觉得这件事滑稽得很。
笑了很久,那女子才道:只不过,你家小姐既然不肯躲到衣橱里,现在衣橱里这人是谁呢?
铃铃道:谁?──衣橱里有人?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那女子:衣橱里若没有人,你为什么一直挡在前面呢?难道怕我们偷你们小姐的衣服吗?
铃铃道:没有呀?──我哪里挡在前面──
那女子柔声道:小妹妹,你虽然很聪明,很会说话,只可惜年纪还是太小些,要想骗过我们这两个老狐狸,恐怕还要等几年。
一个大男人,被人发现躲在衣橱里,那实在不是件很愉快的事,他想不出这两个女子会将他看成怎么样一个人。
他也猜不出她们究竟是怎样的人。
这女子轻言细语,脾气仿佛温柔极了,但每句话说出来,话里都带着刺,显见得必定是个深沉,又厉害的角色。
另一个女子话虽说得不多,但一武器就是在找麻烦,似乎对林仙儿很不满,一心想来找林仙儿算帐的。
听她们的脚步声,武功都不弱,并不在林仙儿之下。
只听铃铃一声轻呼,衣橱的门已被拉开了。
李寻欢闭上眼睛,只希望这两个女人千万莫要认识他。
那女子显然也未想到衣橱里躲着个男人,也怔住了。
怔了半晌,才听她吃吃笑道:小妹妹,这人是谁呀,睡着了么?
铃铃道:他──他是我的表哥。
那女人笑道:有趣有趣,有趣极了,我小时候也常常将我的情人藏在衣橱里,有一次被人发现了,我也说我的表哥。
那女子笑:这位小妹妹倒真是年轻有为,看样子连我们都比她差多了,这才具叫做后生可畏。
另一个女子沉默了很久,缓道:林仙儿既然不在这里,我们走吧。
那女子道:急什么?我们既然来了,多坐坐又何妨?
衣橱的门一开,李寻欢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现在这香气更近了,那女子好像已走到他面前。
过了半晌,她又笑着道:小妹妹,你年纪虽小,选择男人的眼光倒真不错。
铃铃道:这地方的男人不多,好的都被小姐挑走了,我也只好将就些。
那女子道:这样的男人你还不满意么?你看他既不胖,也不瘦,脸长得也不讨人厌,而且看样子对女人很有经验。
铃铃道:他别的倒也还不错,就是太喜欢睡觉,一睡着就醒。
那女子笑道:这也许是因为他太累了──遇着你这样的小狐狸,他怎会不累?
铃铃道:他年纪也太大了些。
那女子道:嗯,不错,他配你的确嫌太大了些,配我倒刚好。
银铃般的笑着接道:小妹妹,你若不中意,就把他让给我吧,过两天,我一定找个年轻的来陪你。
这女子本来还好像蛮文静,蛮温柔的,但一见男人,就完全变了,嘴里说着话,居然已将李寻欢抱了起来。
到了这里,李寻欢想不张开眼睛也不行了。
一张开眼,他又吓了一跳。
抱着他的女子年纪并不太大,最多也不过只有二十五六,长得也的确不难看,若将她一个人分成三个,当真是美人。
只可惜她下巴有三个,李寻欢被她抱在怀里,简直就好像睡在一堆棉花上。
他再也想不到说话那么温柔,笑声那么好听的一个女子竟肥得如此可怕,简直肥得不像话了。
更令李寻欢吃惊的,还是另一个女子。
这女子很美,也很媚,水蛇般的细腰,穿着一套合身的蓝衣服,衣袖却很宽,就算站着不动,也有种飘飘欲仙之感。
这女人赫然竟是被李寻欢折断一只手腕的蓝蝎子!
奇怪的是,蓝蝎子居然似乎已不认得他,脸上一点特别的表情也没有,甚至连看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那肥女人还在笑着,她一笑起来,李寻欢就觉得好像在地震一样。
铃铃发慌了,道:这人脏得很,常常几个月不洗澡,姑娘千万莫要抱他,他身上不但有跳蚤还有臭虫。
那胖女人道:脏,谁说他脏?何况他身上就算有臭虫也没有关系,男人身上的臭虫,一定也有男人的味道。
铃铃道:可是──他非但又脏又懒,而且还是个酒鬼。
那胖女人道:酒鬼更好,酒量好的男人,才有男子汉气概。
她眼睛瞟着李寻欢嫣然一笑,轻轻的接着道:好处在哪里,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铃铃又笑了起来,笑得弯下了腰。
那胖妇人瞪着眼:你笑什么?
铃铃道:我笑你真是色胆包天,连他的脑筋你都敢动。
那胖女人道:我为什么不能动他的脑筋?
铃铃道: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那胖女人道: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铃铃道:你总不是他的表妹吧。
那胖女人道:你可听说过大欢喜女菩萨这名字,我就是女菩萨座下的至尊宝,只要是男人我就统吃。
铃铃道:你若敢吃他,小心吃下去哽着喉咙,吐不出来。
至尊宝道:我吃人从来不吐骨头的。
铃铃眨了眨眼,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至尊宝道:我若想知道,我自己会问他,用不着你操心,何况──我只要他是个男人就够了。
她转过头向蓝蝎子一笑,道:帮帮忙,把这小×头弄出去,这地方还不错,我想暂借用一下,你可不准偷看。
李寻欢全身的肉都麻了,想吐也吐不出,想死也死不了,只希望蓝蝎子来找他报仇,快些给他一刀。
怎奈蓝蝎子却像是完全不认得他了,一直冷冷的站在那里,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此刻忽然一字字道:这男人我也要。
至尊宝的面色骤然变了,大声道:什么?你说什么?
蓝蝎子面无表情,还是一字字道:这男人我也要!
至尊宝瞪着他,眼睛里露出了凶光,厉声道:你敢跟我抢?
蓝蝎子道:抢定了。
至尊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忽又笑道:你若真想要他,我们姐妹俩的事好商量。
蓝蝎子道:我不是要他的人,我是要他的命!
至尊宝颜笑道:这就更好办了,等我要过他的人,你再要他的命也不迟呀。
蓝蝎子道:等我要过他的命,你再要他的人吧。
至尊宝目中虽已又有怒意,还是勉强笑道:我虽然很喜欢男人,但对死人却没什么兴趣。
蓝蝎子道:你现在岂非和死人差不多。
至尊宝笑道:他现在不能动,只不过是因为被人点了穴道,我自然有法子要他动的。
蓝蝎子道:等他能动的时候,我再想要他的命就迟了。
铃铃悠然笑道:不错,等他能动的时候,只要他的手一动,你们就再见了!
至尊宝动容道:你说他是谁?
铃铃道:他就是小李飞刀!
至尊宝呆住了,才摇头道:我不信,他若真是李寻欢,怎会看上你这么样一个小×头。
铃铃道:他并没有看上我,是我看上他,所以才希望你们快杀了他。
至尊宝道:为什么?
铃铃道:我家小姐告诉我,你若看上一个男人,他却看不上你,那么你就宁可要了他的命,也不能让他落到别的女人手上。
至尊宝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小×头的心肠竟比我还要毒辣。
铃铃道:难道你还想要他的人么?你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至尊宝沉吟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和李寻欢这样的名男人作一夜夫妻,就算死也不冤枉了。
她又向蓝蝎子一笑,接着道:但你也不必着急,我要他的人之后,还是有法子现你要他的命。
蓝蝎子沉着脸不说话。
至尊宝道:你莫忘了,我这次来,是为了要帮你的忙,你好殚也得给我个面子。
蓝蝎子默然半晌道:男人的手若被砍了,你还有兴趣么?
至尊宝道:手断了倒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别的地方不断就行了。
蓝蝎子道:那么我就要他的一只手!
至尊宝想了想道:左手还是右手?
蓝蝎子恨恨:他折断了我的右手,我也要他的一只右手。
至尊宝叹了口气,道:好,你来吧──但切莫弄得鲜血淋漓,叫人恶心,用你那根蝎子尾巴随便在他手上螫一下就算了吧。
蓝蝎子道:好,就这么办。
她慢慢的走了过来,眼睛闪着亮光。
铃铃大声道:你们真敢这么样对他?
至尊宝柔声道:小妹妹,难道你又心疼了么?
她话未说完。
蓝蝎子衣袖中已飞出一道青蓝色的电光,闪电般向李寻欢右臂刺下。
只听一声惨呼,历久不绝。
李寻欢的人,砰的跌在地上!
谁也想不到这声惨呼竟是至尊宝发出的。
惨呼声中,她已抛下了李寻欢,疯狂般向蓝蝎子冲了过去。
蓝蝎子腰肢一扭,滑开了七八尺。
谁知至尊宝的腰肢虽比水桶还粗,动作反应却奇快无比。骤然一翻身,已抓住了蓝蝎子的手。
蓝蝎子的脸都吓白了。
至尊宝一张脸变成青蓝色,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咬牙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敢暗算我,我要你的命!
只听咔嚓一声,蓝蝎子的一只手已被连着衣袖拧了下来。
蓝蝎子又滑开数尺,脸上竟连半点痛苦之色都没有。
至尊宝拧断的是她的一只右手。
蓝蝎子已忽然大笑起来,格格笑道:你再看看你手里抓的是什么?
至尊宝一抬手,只见裹在半截衣袖中的只不过是一段闪着青光的蝎子尾巴,原来蓝蝎子右手被李寻欢斩断后,就将自己用的兵器接在断腕上,用她那宽大的衣袖遮住谁也看不出。
蓝蝎子道:中了我蝎尾之毒,走不出七步必死无疑,就算你身子比别人大些,毒性发作慢睦,你能再走三步还不倒下,我佩服你。
至尊宝狂吼一声,又冲出。
她果然还未冲出三步,就已倒下。
蓝蝎子再也不看她一肯,转身走到李寻欢面前,垂着头,冷冷望着他,才道:伊哭就是为了去找林仙儿才会死的,我到这里来,本是为了要找林仙儿算帐,和你本无关系。
铃铃又插嘴道:你若想他说话,为什么不解开他的空道?
蓝蝎子不理她,又道:你虽然废了我的一只手,却未要我的命,总算对我有恩,我这人一生恩怨最分明,你对我有点水之恩,我就不能眼看着你被那猪糟塌。
李寻欢暗中叹息了一声,他实未看出蓝蝎子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蓝蝎子冷冷道:现在我既已还了你的债,你欠我的自然也非还不可,我也要你一只右手,这总不算过份吧。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慢慢将右手伸了出来。
蓝蝎子呆住了,铃铃也呆住了。
李寻欢的手竟已能活动,竟未发出他的小李飞刀!
蓝蝎子望着这只手,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铃铃却忍不住道:你这只手怎么能动了?
李寻欢苦笑道:我本就在运气解穴,只可惜功夫不到家,一直无法冲破最后一关,谁知方才那一跌,却帮了我的忙。
铃铃道:那么你为何如此听话,她要你这只手,你就伸出来给她,你──为何不给她一刀?
李寻欢沉下了脸,也不理她了,缓缓道:蓝姑娘,你要的实不过份,我也毫无怨言,请。
蓝蝎子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一声,道: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
她将这句话一连说了两遍,突然跺了跺脚,掉头就走。
但李寻欢不知何时已跃起,挡住了她的去路,道:请等一等。
蓝蝎子凄然一笑,道:
“还等什么?从你伸出手的那一瞬间,你就已将你的债还清了,我虽然是个女人,却也还懂得道义两字”
铃铃眨着眼,插嘴道:女人天生就可以不讲道义,这本是女人的权力,男人天生比女人强,所以本该让女人几分。
蓝蝎子道;这话是谁说的?
铃铃道:当然是我们家小姐说的?
蓝蝎子道:你很听她的话?
铃铃道:她是在为我们女人说话,只要是女人,就该听她的。
蓝蝎子忽然走过去,正正反反给了她十几个耳光。
铃铃被打得呆住了。
蓝蝎子冷冷道:我也和你们一样,并不是好人,但我却要打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铃铃咬着牙,道:因为你──你是个──
话未说完,忽然掩着脸哭了起来。
蓝蝎子道:就因为世上有了你们这种女人,所以女人才会被男人看不起,就因为男人看不起女人,所以我才要报复,才会做出那些事。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似已有些哽咽,道:我做那些事的进修,心里也知道,那不但是在毁别人,也是要毁我自己,我这一生,就是被我自己这样毁了的。
李寻欢柔声道:过去的事已过去了,你还年轻,还可以从头做起。
蓝蝎子长长叹息一声,道:也许你是这么想,但别人呢──别人呢
李寻欢道: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何必去管别人怎么想,一个人是为了自己活着,并不是为了别人。
蓝蝎子抬起头,凝注他,一字字道:你是完全为自己活着的吗?
李寻欢道:我──
蓝蝎子还是在凝注他,嘴角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道:能认识你这样的人,任何人都不会后悔的,只可惜我为何没有在十年前认识你呢?──
这句话她并没有说完,已掠了出去。
只听她语声远远传来:将至尊宝的尸身留着,我会来安排她的后事,我做的事,一向用不着别人替我操心──说到最后一字,人已远去。
铃铃本来还在轻轻哭泣着,此刻忽然抬起头,道: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却偏要怨别人,自己明明不是个好东西,却偏还要逞英雄,充好汉,这种人我见了最恶心,恶心得要命。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其实她倒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人。
铃铃撇了撇嘴,道:她做的那些事,你以为我不知道。
李寻欢缓道:无论做过什么事,但她的本性还是善良的,一个人只要本性善良,就还有救救药。
铃铃眼圈又红了,咬着嘴唇道:你一定认为我的本性很坏,已无可救药了,是不是?
李寻欢笑了,道:佻还是个孩子,佻不懂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只要有个人能好好教教你,还来得及。
铃铃眨了眼,道:你肯教我么?
李寻欢道:只要有机会,以后──
铃铃道:以后?为什么要等到以后,现在──
李寻欢道:你知道我现在一定要去找郭嵩阳,只要我还能回来──
铃铃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这一去就永远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的了,我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像你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为了我回来?
她揉了揉眼睛,接着道:何况,我本来不是你的什么人,我将来是好是坏,你根本就不会关心,我将来就算变得比蓝蝎子还坏十倍,也和你没关系,我就算被杀死在路上,你也不会来替我收尸。
她越说越伤心。好像她以后若不能学好,就完全是李寻欢害的。
李寻欢只有苦笑道: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铃铃用手掩着脸道:像你这样的忙人,等你想到我,再回来的时候,我说不定早死了。
李寻欢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这句话还未说完,铃铃不哭了,道:真的很快?你说什么时候?我等你。
李寻欢道:只要我还活着,等见到郭嵩阳后,我一定先回来看你一次。
铃铃跳了起来,破涕为笑,道:你真是个好人,为了你,我一定也要做个好人,可是你千万不能骗我,否则我就不会学好的。
李寻欢心上的负担本来已够重的了,现在却又重了许多。
铃铃这一生是好是坏,现在竟似已变成了他的责任,连推也推不掉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将这烫山芋接到手里。
他只有苦笑。
他这一生中,接以的烫山芋的确太多了。
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件事!
只希望郭嵩阳没有遇到荆无命和上官金虹。
他只希望自己赶去还不太迟。
现在的确还不太迟。
秋日仍未落到山后,泉水在阳光里闪烁如金。
金黄色的泉水中,忽然飘来一片枫叶,接着是两片,三片──无数片
秋尚未残,枫叶怎么会落呢?
难道这些枫叶会是被荆无命和郭嵩阳的剑气摧落的么?
李寻欢的心情更沉重,因为他已从这些落叶中看出了两件事。
郭嵩阳和荆无命、上官金虹的决战必已开始!
这一场决战必定是惊心动魄,惨烈无比。
郭嵩阳必已隐入苦斗之中,是以枫林才会被他们的剑气摧残得如此之剧,由此可见,他至少已支持了很久。
他是否还能支持下去呢?
李寻欢恨不能肋生双翅,立刻飞到那里。
满山红叶竟已被剑气摧落十之六七。天地萧杀,落叶在秋风中卷舞,看来就宛如满天血云。
恶战莫非已结束?
战胜的是谁?
枫林中寂无人影,秋风纵能语,却也无法说出李寻欢想知道的消息,只有流水的呜咽,仿佛在为战败的人悲惜。
郭嵩阳若已战死,他的尸身在哪里?
泉水中的落叶渐远、渐疏。
秋日终于已没入山后,他忽然发现这本来极清澈的泉水,此刻竟带着一丝淡淡的红色。
是不是战败者的鲜血将流水染红的?
李寻欢抬起头,大步泉水尽头处走了过去,只见一缕飞泉,自山巅倒挂而下,一泻百太,矫若神龙。
在这百太飞泉中,竟孤零零的挂着一个人。
这人就挂在离地面两三太处,泉水一泻数十太,到了这里,水力最猛,却也未能将这人冲下来。
这人穿的仿佛是件黑色的衣服,直挺挺的挂在那里,动也不动。
李寻欢失声道:郭嵩阳──郭兄──
他身形已随着呼声飞掠而起,只觉眼前水雾迷蒙,寒气袭人,
他的人却已钻入了飞泉,拉住了那人的手。
李寻欢没有看错,挂在飞泉中的这人的确是郭嵩阳。
李全身冰凉,已全无丝毫暖意,但他的一只手却还是紧紧的握着剑柄,死也不肯放松。
他那柄名动天下的嵩阳铁剑,已齐柄没入了山石中,显见他是在临死之前拼尽最后一分力气,将这柄剑插入山石,将自己的人挂上去。
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李寻欢刚将他的尸身解下,平放在泉水旁的石头上,就听到身后有人问: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根本用不着回头看,李寻欢就已听出这是铃铃的声音,这位姑娘好象已决心要缠着她,竟在后面跟着来了。
铃铃接着道: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挂到那里去?难道他怕你找不着他?难道他临死前还想将自己冲洗干净?
李寻欢长叹一声道:一个人干干净净的来,本该干干净净的走,只不过,除此之外,他当然还有别的意思。
铃铃道:什么意思?
李寻欢道:因为他不愿别人将他的尸身埋葬,也不愿别人将他带走。
铃铃道:这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他还要在这里等你。
李寻欢黯然道:他正是为了要等我。
铃铃道:他人已死了,还等你干什么?
李寻欢仰面向天,一字字:因为他有些话要告诉我。
铃铃怔住了,只觉身上有些凉飕飕的,过了半晌,才吃吃道:你──你说他还有话要告诉你?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他想告诉你什么?你难道已知道了么?
李寻欢道:我已知道了。
铃铃道:他已告诉了你?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可是──可是你来的时候,他已死了。
李寻欢看了看郭嵩阳的尸体,长叹道:不错,我毕竟还是来迟了一步。
铃铃道:他的人既然已死了,还能对你说话?──难道死人还能说话?
李寻欢道:有些话,用不着说出,我也可以听到。
铃铃道:可是──可是我怎么没听见。
她越来越不懂了,所以来越害怕。
人们对自己不懂的事,总会觉得有些害怕的。
李寻欢沉默了半晌,道:你也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铃铃点了点头。
李寻欢道:其实他也已将那些话告诉了你,只不过你没有注意去听而已,要知道死人告诉你的话,往往是最可贵的,因为这是他以自己生命换来的教训,你若能学会听死人说话,就可以多懂得许多事。
铃铃嘴唇已有些发白,道:可是死人说话我怎么能听到呢?
李寻欢道:要学会听死人说的话,自然不是件容易事,但你若想多活几年,活得好些,就该想法子学会。
他神色很郑重,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铃铃道:我──我不知道该怎样学,你肯教我么?
李寻欢道:你再仔细听听。
铃铃闭起了眼睛。
她的确是在一心一意的听,可是她连一个字都听不见。
李寻欢道:不但要耳朵听,还要用眼睛听。
铃铃张开了眼睛。
只见郭嵩阳身上的衣服,本已被剑锋刺破了很多处,再被朱水冲激,此刻几乎也是赤裸着的。
他的肌肤已变成灰色,因为他的血已流尽,再经过泉水冲洗,一还是社的皮肉都翻了起来,却看不到丝毫血迹。
过了很久,李寻欢问:你已听出了什么?看出了什么?
铃铃道:我──我看出他身受了很多处伤,一共有十──十九处。
李寻欢道:何以见得?
铃铃道:因为他的伤口都很短,也不太深,显见只是一种兵刃的尖锋刺破的。
李寻欢道:为什么一定是剑尖?
铃铃道:因为刀尖枪尖都不可能有这么锋利。
李寻欢点了点头道:很好,你已学会很多了。
铃铃笑道:由此可见,伤他的人一定是荆无命,因为上官金虹用的是龙凤环,不是剑。上官金虹也许并没有来。
李寻欢道:也许他虽然来了,却没有出手。
铃铃点着头,忽然道:这些剑伤都是斜的,下面较深,上面较浅。
李寻欢道:不错。
铃铃道:由此可见,对方的剑每一剑都是由下面反×上去,这种剑法一定奇怪得很,我常听人说荆无命的剑法诡异迅急,武林罕睹,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李寻欢道:不错,他的剑法不但诡秘怪异,而且专走偏锋,每一剑出手的部位,都是对方绝不会想到的。
他指着郭嵩阳膝盖上一处伤口道:你看这一剑──这一剑若是自上刺下,那倒也平平无奇,但这伤口也是下深上浅,可见对方这一剑也是从下面反×上来的。
铃铃道:不错。
李寻欢道:由此可见荆无命出手的部位,必定在膝盖以下,用的就必定是腕力,我若不看到这伤口,就也想不到有人会在这种部位出手。
铃铃只有点头。
李寻欢道:你看到的只是他正面,他背后还有七处伤口,以郭嵩阳的武功,绝不会将后背都卖给对方。
铃铃道:不错,我若和人交手时,也不会将背对着人的。
李寻欢道:由此可见,他这些伤口一定是在两人身形交错时被荆无命所伤的,那么荆无命的剑只有从自己的肋下穿出,才能刺得到对方。
他叹息道:自胁下出手本已不是常见的剑法,最怪的是,这几剑也是自下面反×上去的,由此可见,荆无命必定已在两人身形交错时那一瞬间,改变了握剑的姿势,可乘势将剑反刺而出,他变势与出手,显见只是一个动作,所以速度必定快得可怕!
铃铃听得呆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叹了口气,道:原来他就是要告诉你这些话。
李寻欢道:若非如此,以他的武功,本不该受这多处伤的。
铃铃道:为什么?
李寻欢道:高手决斗,胜负往往只在一招之间,无论谁的剑法有了丝毫破隙,对方绝不会放过。
铃铃道:这我明白。
李寻欢道:你想,嵩阳铁剑享誉武林二十年,单以剑法而论,已可算是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又怎会在一场比斗中接连露出二十六处破绽,接连被对方刺伤二十六处呢?
铃铃道:这倒的确有些奇怪。
李寻欢道:还有,荆无命的剑法既然那么毒辣,郭嵩阳这二十六处伤口都是轻伤,荆无命又怎会在他接连露出了二十六次破绽后,还不能一剑刺死他呢?
铃铃道:是呀──这是为什么呢?
李寻欢沉重的叹息了一声,道:这只因郭嵩阳这二十六次破绽,都是故意露出的。
铃铃道:故意露出来的──他难道故意要荆无命刺伤他?
李寻欢道:不错,就因为他破绽是故意露出来的,所以每次都能及时闪避,所以他每次受的伤都不太重。
铃铃更不懂了,道:他这么做又是为什么?
李寻欢长叹道:他这样做,只为了将荆无命出手的部位告诉我!
铃铃简直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半晌,她又流下泪来,道:我本来以为世上连一个好人都没有,人们交朋友,也是为了互相利用,所以一个人若要好好的活着,就得先学会如何去利用别人,欺骗别人,千万不能讲什么道义,否则吃亏的一定是自己。
李寻欢道:这些话,自然也全都是林仙儿教你的。
铃铃点了点头,道:但现在我却知道,这世上毕竟是有好人的,江湖间也的确有轻生死,重义气的朋友。
她忽然在郭嵩阳尸身前跪了下来,道:郭先生,你虽然不幸死了,可是你不但帮助了你的朋友,也使我明白了做人的道理,你──你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