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三个精明干练的武林好手,价值三千五百万两的金珠珍宝,竟在一夜之间全都神秘失踪。
这件事影响所及,不但关系着中原十三家最大镖局的存亡荣辱,江湖中至少还有七八十位知名之士,眼看着就要因此而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知道这秘密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
崔诚知道自己现在已变得如此重要,一定会觉得自己此生已非虚度。
可是他并不知道。他已整整晕迷了三天。
这一百零三个人都是中原镖局的精英,护送着镖局业有史以来最大的一趟镖。经太行,出潼关,却在太行山下一个小镇上忽然失踪。
崔诚是群英镖局的趟子手,也是这次事件中唯一的生还者。
根据一天后就已紧急号召组成的搜索队首脑熊天健所说:“我们是在当地一家客栈的坑洞里找到他的,当时他已晕迷不醒,奄奄一息。”
据陪同搜索队到太行的名医叶星士说:“他身上共有刀伤六处,虽然因为流血过多而晕迷,幸好伤不在要害,只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他静养三五天,我保证他一定恢复清醒。”
据搜索队的另一首脑鹰眼老七说:“现在他已被送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休养,不经我们全体同意,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熊天健是中原大侠,也是群英镖局总镖头司徒刚的舅父,侠义正直,在江湖中一向很有人望。
叶星士是少林铁肩大师的唯一俗家弟子,也是江湖中久负盛誉的四大名医之一,医术精湛,天下公认。
鹰眼老七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十二连环坞的势力远及塞外,连黑白两道中都有他的门下子弟,这次护镖的四十位镖师中,就至少有五六个人曾经在他门下递过帖子。
他们被牵入这件事,只因为他们都是这十三家镖局的保人。
这趟镖的来头极大,甚至已上动天听,若是找不回来,非但所有的保人都难免获罪,连委托他们护镖的太平王府都脱不了关系。
所有的保人当然也都是江湖中极有身份的知名人士,中原武林的九大帮、七大派,几乎全都有人被牵连在内。
他们是在端阳节的前一天找到崔诚的,现在已是五月初八。
根据负责照顾崔诚的十二连环坞第三寨程寨主说:“他昨天晚上已醒过一次,还喝了半碗参汤,解了一次手,等我们替他换过药后,他才睡着的。”
据鹰眼老七的如夫人萧红珠说:“他解出的粪便中已没有血丝,今天早上已经能开口要水喝,还看着我笑了笑。”
程中和萧红珠都是鹰眼老七最亲信的人,只有他们才能接近崔诚。
以崔诚的伤势来看,现在虽然还不宜劳累,但是这件事却无疑远比他的伤势重要得多,只要他能开口说话,就绝不能再等。
是以所有和这件事有关的人,现在都已到了十二连环坞的总寨,连太平王的世子都带着他们的护卫来了。
现在崔诚当然绝不能死!
十二连环坞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江湖中几乎从来没有人能真正了解过,那不仅是个地方,也是个极庞大的组织。
这组织的势力分布极广,份子很复杂,黑白两道上,他们都有一份,可是他们都能谨守着一个原则──
“不伤天害理,不乘人于危,不欺老弱妇孺,不损贫病孤寡。”
这也许就是他们能存在至今的最大原因。
十二连环坞有十二寨,从外表看来和普通的山庄村落并没有什么分别,其实他们的防卫极森严,组织更严密,没有他们的腰牌和口令,无论谁都很难进入他们的山区。
总瓢把子鹰眼老七的驻辖地,就叫做“鹰眼”,十二连环坞属下的所有行动、命令都是由“鹰眼”中直接发出的。
端阳的正午,崔诚就已被送人“鹰眼”的密室中,要经过五道防守严密的铁栅门才进入这密室,能自由出入的,只有程中和萧红珠。现在他们就在这里陪着崔诚。
程中老成持重,而且略通医术,萧红珠温柔聪明,心细如发,密室四面是墙壁,都是整块的花岗石,铁门不但整天都有人换班防守,而且还配着名匠制成的大铁锁,除了萧红珠和鹰眼老七贴身秘藏的两把钥匙外,无论谁都打不开。
对这种防守,连太平王的世子都不能不满意,笑着对鹰眼老七道:“你说得不错,这地方实在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可是当他们通过五道铁栅,进入密室后,才发现崔诚已经死了!
萧红珠和程中也已死了!
他们身上既没有伤痕,也找不到血痕,但是他们的尸体都已冰冷僵硬。
根据叶星士的判断:“他们死了至少已有一个半时辰,是被一柄锋刃极薄的快刀杀死的,一刀就已致命!”
“因为刀的锋刃太薄,出手太快,所以连伤口都没有留下。”
“致命的刀伤无疑在肺叶下端。一刀刺入,血液立刻大量涌入胸腔,所以没有血流出来。”
这一刀好准,好快!
可见杀人的凶手不但极擅快刀,而且还有极丰富的经验。
防守密室的人,跟随鹰眼老七都已在十年以上,都是他的心腹死士。
他们指天誓日:“在这两个时辰中,除了萧夫人和程寨主,绝没有第三个人出入过。”
这一班防守的有三十六个人,三十六人说的当然绝不会全是谎话。
那么凶手是怎么进去的?
太平王的世子冷笑道:“照你这么说,除非他是个隐形的人!”
正午。
布置精致的大厅内沉闷燥热,连风都似已被凝结,散乱的头发一落下来,立刻被汗水胶住,虽然随时都有酒水供应,但大家还是觉得嘴唇干裂,满嘴发苦。
鹰眼老七更显得憔悴,悲伤而疲倦。
他本是个活力充沛,看起来很年轻的人,就在这一刻间,他似已苍老了很多。
“凶手是怎么进去的?这世上当然绝没有真能隐形的人。”
他想不通。没有人能想得通。
大家只知道一件事,这三千五百万两镖银若是找不回来,他们就负责赔偿。
那足以让他们每个人都倾家荡产!就算倾家荡产,也未必能赔得出!
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当然更绝不能赖账。
幸好太平王的世子并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我可以给你们四十天的限期,让你们去把这批珠宝追回来,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后果的严重,大家心里都很明白。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带着他的护卫们走了,不管怎么样,四十天的限期已不能算短。
只可惜这件事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鹰眼老七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熊天健满身大汗,已湿透了内外三层衣服,有些人只有鼻子会出汗,就看着汗珠一滴滴从鼻尖滴落下来。
这些人都是坐镇一方的武林大豪,平时指挥若定,此刻却已方寸大乱,竟完全想不出一点对策来。
叶星士忽然道:“这已不是第一次。”
大家都不能完全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只有等着他说下去。
叶星士道:“上个月底长江水上飞,在作每日例行的巡查时,忽然暴毙在水中,我也曾被他们帮中的子弟请去鉴定他的死因。”
熊天健立刻问:“他的死因也跟崔诚一样?”
叶星士点点头,道:“他身上也完全没有伤痕血迹,我整整花了三天功夫,才查出他内腑肺叶下的刀伤,也同样是一刀就已致命!”
熊天健道:“他是在水中被刺的了?”
叶星士道:“不错。”
熊天健的脸色更凝重,水上飞的水性号称天下第一,凶手能在水中一刀刺入他的要害,水底的功夫当然比他更精纯。
他沉思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想起了一件事。”
以鹰爪力著称的淮南武林世家长公子王毅抢着问道:“什么事?”
熊天健道:“今年年初,嵩阳‘铁剑山庄’的老庄主在他的藏剑阁中练剑时,忽然暴毙,至今还没有人知道他的死因。”
他长长吐出口气:“现在我才想到,他很可能也是被同一个刺客暗杀的!”
嵩阳郭家的剑法,一向为不传之秘,郭老庄主在练剑时,绝不许外人偷看。
他的藏剑阁建造得也像是铜墙铁壁一样、任何人都难越雷池—步。
何况他剑法极高,一柄家传的铁剑施展开来,别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叶星士皱眉道:“他当真是在练剑时被刺的,这刺客的刀就未免太可怕了。”
鹰眼老七忽然冷笑,道:“那么我们是不是就应该坐在这里,等着他来将我们一个个杀光!”
没有人跟他争辩,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被刺杀,无论谁心情都不会好的。
鹰眼老七握紧双拳,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大声道;“就算这刺客真的有三头六臂,真的会隐形,我也要把他找出来!”
怎么找呢?
经过了彻底商议后,大家总算决定了三个对策。
将所有的人手分成三批,分头办事。
第一批人由熊天健率领,再回太行山下那一个小镇去,看看镖师们投宿的那家客栈中,是不是还有些蛛丝马迹留下来。
最好能将当地每—户人家都仔细查问清楚,出事前那几天,有没有可疑的陌生人到过那里。
他们已将江湖中所有善于使刀的武林高手都列举出来,由叶星士带领的第二批人去分别查访。
最主要的是,要问出他们从五月端阳的凌晨到正午这两个时辰中,他们的人在哪里?
第三批人由王毅领队,到各地去筹款,想法子凑足了三千五百万两。
这几件事显然都很不容易,大家忍不住要问鹰眼老七。
“你准备到哪里去?”
“我去找陆小凤。”
“就是那个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鹰眼老七点点头:“假如世上还有人能替我们找出那凶手来,一定就是陆小凤。”
他说得很有把握。
经过了幽灵山庄那一件事后,他对陆小凤的机智和能力都充满信心。
“据说这个人是个浪子,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你准备到哪里去找他?”
“哪里的粽子做得最好,我就到哪里去找。”
对这一点,他也很有把握。
他知道陆小凤不但好吃,而且很会吃,端午节的时候若是不吃粽子,岂非是件很煞风景的事?
据说卧云楼主人的家厨名动公卿,做出来的湖州粽子风味绝佳,当地官府每年都要用八百里加急的驿马送到京师去,而且卧云楼主人好像也正是陆小凤的老朋友。
“我正准备到那里去。”鹰眼老七已站起来:“卧云楼主人一向好客,端阳才过三天,他一定不会放陆小凤走的。”
只可惜他还是迟了一步。
卧云楼主昔年本是江湖闻名的美男子,近年来想必因为吃得太好,肚子已渐渐凸起,这一点无疑也使得他自己很烦恼。
所以他说话的时候,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拍着自己的肚子。
“陆小凤来过,几乎每年端午前后他都要来住几天。”卧云楼主人亲自为鹰眼老七倒了杯酒,“这就是我特地为他挑选的竹叶青,你尝尝怎么样?”
鹰眼老七虽然不是为品酒来的,还是将这杯酒一饮而尽,立刻问道:“现在他的人呢?”
卧云楼主人叹了口气,道:“今年他的兴致好像不如往年,总显得有点心事重重,连这坛酒都没有喝完,就一定要走,连我都留不住!”
看来他显然对陆小凤很关心,摇着头叹道:“他太喜欢管闲事,什么事都管,不该管的也要管,却忘了替自己打算打算,一个人到了三十岁还没有成家,心情怎么会好得起来?”
鹰眼老七只有苦笑。接着问:“你知不知道他会到什么地方去?”
卧云楼主人沉吟着,道:“我好像听他说过,他要到海外去散散心。”
鹰眼老七的脸色一下子就已变得蜡黄:“你是说他要出海去?”
卧云楼主人遥望着窗外的一朵白云,缓缓道:“现在他想必已到了海上。”
鹰眼老七开始喝酒,一口气喝了八大碗,站起来就走。
卧云楼主人也留他不住,只有送到门口,“他秋深的时候就会回来的,一定还会到我这里吃月饼,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他。”
鹰眼老七道:“到了那时候,我只有一件事找他做了。”
卧云楼主人道:“什么事?”
鹰眼老七道:“找他去抬棺材。”
卧云楼主人皱了皱眉,问道:“谁的?”
鹰眼老七道:“我的。”
陆小凤还没有出海,他怕晕船,他选了条最大最稳的海船,这条船却正在装货。
已收了他五百两银子的船主人,是条标标准准的老狐狸,口才尤其好!
“货装得越多,船走起来越稳,就算你没有出过海,也绝不会晕船的,反正你又不急,多等两天有什么关系?”
他用长满了老茧的手,用力拍着陆小凤的肩,“我还可以介绍个好地方给你,到了那里,说不定你就不想走了。”
陆小凤忍不住问:“那地方有什么?”
老狐狸朝他挤了挤眼睛:“只要你能想得出来的,那地方都有。”
陆小凤笑了:“那地方是不是你开的?”
老狐狸也笑了,大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已开始喜欢你。”
那地方当然是他开的,所以就叫做“狐狸窝”。
所以陆小凤只有在狐狸窝等着他装货,已足足等了三天。
在人们心目中,狐狸总是最聪明狡猾的动物,而且很自私,所以它们的窝。至少总该比其他动物的窝舒服些。
事实上也如此。
终年漂浮在海上的人们,只要提起“狐狸窝”这三个字,脸上就会露出神秘而愉快的微笑,心里也会觉得火辣辣的,就好像喝了杯烈酒。
只要男人们能想得到的事,在狐狸窝都可以找得到。
男人们想的,通常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用木板搭成的屋子,一共有二十多间,前面四间比较大的平房就算是前厅,屋子虽然已破旧,但是大家都不在乎。
到这里来的人,不是来看房子的。
温暖潮湿的海风从窗外的海洋吹来,带着种令人愉快的咸味,就像老爸爸身上的汗水。
屋子里是烟雾腾腾,女人头上的刨花油香味,和烤鱼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足以激起男人们的各种欲望。
大家赌钱都赌得很凶,喝酒也凶,找起女人来更像是饿虎。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他年纪还很轻,黝黑英俊的脸上,带着几分傲气,又带着几分野气,眼睛黑得发蓝,薄薄的嘴唇显得坚强而残忍。
开始的时候女人们都对他很有兴趣,然后立刻就发现他外表看来像一头精力充沛的豹子,其实却冷得像是一块冰。
陆小凤一走进来就看见了他,他正在剥一个鸡蛋的壳子。
他只吃煮熟了的带壳鸡蛋,只喝纯净的白水。
陆小凤并不怪他,他们本是从一条路上来的,陆小凤亲眼看见,就在短短的半天之中,他已经有三次几乎送了命。若不是他反应特别快,现在已死过三次。
他当然不能不特别小心。
一个胸脯很高,腰肢很细,年纪却很小的女孩子,正端着盘牛肉走过去,眼睛里充满了热情,轻轻地说:“这里难得有牛肉,你吃一点。”
他根本没有看她,只摇了摇头。
她还不死心:“这是我送给你的,不用钱,你不吃也不行。”
看来她年纪虽小,对男人的经验却不少,脸上忽然露出种很职业化的媚笑,用两根并不算难看的手指,夹起块牛肉往他嘴里塞。
陆小凤知道要糟了,用对付别的男人的手段来对付这少年,才真的不行。
就在他开始这么想的时候,整盘牛肉已盖在她脸上。
牛肉还是热的,汤汁滴落在她高耸的胸脯上,就像是火山在冒烟。
屋子里的人大笑,有的人大叫,这女孩子却已大哭。
少年还是冷冷地坐在那里,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两个脸上长着水锈的壮汉,显然是来打抱不平了,带着三分酒意冲过来。
陆小凤知道又要糟了。也就在他开始这么想的时候,两条海象般的大汉已飞了起来,一个飞出窗外才重重的跌下,另一个却眼看着就要掉在陆小凤的桌子上。
陆小凤伸手轻轻一托,将这个人也往窗外送了出去。
少年终于抬起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陆小凤笑了笑,正想走过去跟他一起吃鸡蛋,这少年却已沉下脸,又开始去剥他的第二个鸡蛋。
陆小凤一向是很容易能交到朋友的人,可是遇着这少年,却好像遇见了一道墙壁,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陆小凤无疑也是个很能让女孩子感兴趣的男人,刚找到位子,已有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来了,头上刨花油的香味,香得令人作呕。
只不过陆小凤在这一方面一向是君子,君子是从不会给女人难看的。
可是他也不想嗅着她们头上的刨花油味喝酒。
他只有移花接木,想法子走马换将:“刚才那个小姑娘是谁?”
“这里的小姑娘有好几十个,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就是脸上有牛肉汤的那个。”
付出了一点“遮羞费”之后,两个头上有刨花油的,就换来了一个脸上有牛肉汤的。她脸上当然已没有牛肉汤,却也没有笑容,对这个长着两道眉毛般怪胡子的男人,她显然没有太大的兴趣。
幸好陆小凤的兴趣也不在她身上,两个人说了几句比刨花油还无味的话之后,陆小凤终于转入了他感兴趣的话题。
“那个只吃煮鸡蛋的小伙子是谁?姓什么?叫什么?”
那少年在客栈里账簿上登记的名字是岳洋,山岳的岳,海洋的洋。
“我只希望他被鸡蛋活活噎死。”这就是她对他的最后结论。
只可惜他暂时已不会被噎死了,因为他已连蛋都不吃。他站起来准备要走。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格”的一响,一排九枝弩箭飞进来,直打他的背后。
箭矢破空,风声很尖锐,箭上的力道当然也很强劲。
陆小凤正在喝酒,两根手指一弹,手里的酒杯就飞了出去,一个酒杯忽然碎成了六七片,每一片都正好打在箭矢上。
一片破酒杯打落一根箭,“叮,叮,叮”几声响,七根箭掉在地上。
剩下的两根当然伤不了那少年,陆小凤已箭一般窜出去,甚至比箭还快。
可是等他到了窗外,外面已连人影都看不见,他再回来时,少年岳洋也不见了。
“他回房睡觉去了,每天他都睡得很早。”说话的正是那脸上已没有牛肉汤的小姑娘,她好像忽然对陆小凤有了兴趣。
年轻的女孩子,有几个不崇拜英雄?
她看着陆小凤,眼睛里也有了热情,忽然轻轻地问:“你想不想吃牛肉?”
陆小凤笑了,也压低声音,轻轻地说:“我也想睡觉去。”
后面的二十多间屋子更旧,可是到这里来的就不在乎。
对这些终年漂泊在海上的男人来说,只要有一张床就已足够。
牛肉汤拉着陆小凤的手。
“我外婆常说,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心,最快的一条路就是先打通他的肠胃。”她叹了口气,“可是你们两个为什么对吃连一点兴趣都没有?”
“因为我怕发胖。”
他们已在一间房的门口停下,她却没有开门。
陆小凤忍不住问:“我们不进去?”
“现在里面还有人,还得等一下。”她脸上带着不屑之色,“不过这些男人都像饿狗一样,用不了两下就会出来的。”
在饿狗刚啃过骨头的床上睡,这滋味可不太好受。
陆小凤已准备开溜了,可是等到她说岳洋就住在隔壁一间房时,他立刻改变了主意。
他对这少年显然很有兴趣,这少年的样子,几乎就跟他自己少年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从来不会将牛肉盖到女孩子们脸上去。
房门果然很快就开了,一条猩猩般的壮汉,带着个小鸡般的女孩子走出来。
奇怪的是,小鸡还在鲜蹦活跳,猩猩却好像两条腿已有点发软了。
两个女孩子吃吃地笑着,偷偷地挤眼睛。
“你嘴上的这两条东西,究竟是眉毛?还是胡子?”小鸡好像很想去摸摸看。
陆小凤赶紧推开了她的手,突听“砰”的一响,隔壁的房门被撞开,“啪”的一声,一条东西被重重的摔在地上,赫然竟是条毒蛇。
女孩子尖叫着逃了,陆小凤窜了过去,就看见岳洋还站在门口,脸色已有点发白。
床上的被刚掀起,这条毒蛇显然是他从被窝里拿出来的。
这已是第五次有人想要他的命了。
陆小凤已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是抢了人家的饭碗?还是偷了人家的老婆?”
岳洋冷冷地看着他,挡在门口,好像已决心不让他进去。
陆小凤也挡住了门,决心不让他关门:“别人想要你的命,你一点都不在乎?”
岳洋还是冷冷地看着他,不开口。
陆小凤道:“你也不想知道暗算你的人是谁?”
岳洋忽然道:“我只在乎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岳洋道:“若有人总喜欢管我的闲事,我就会很想让他以后永远管不了别人的闲事。”
他忽然出手,仿佛想去切陆小凤的咽喉,可是手一翻,指尖已到了陆小凤眉心。
陆小凤只有闪避,刚退后半步,房门“砰”的一声关起。
接着屋里也发出“砰”的一响,他好像将窗子都关上了。
陆小凤站在门口怔了半天,忽然转过身,从地上把那条死蛇拿了起来,就着走廊上的一盏灯笼看了半天,又轻轻地放了下去。
蛇的七寸已断,是被人用两根手指捏断的,这条蛇不但奇毒,而且蛇皮极坚硬,连快刀都未必能一下子斩断。这少年两根手指上的功夫,居然也好像跟陆小凤差不多。
陆小凤只有苦笑:“幸好他也有二十左右了,否则别人岂非要把他当做我的儿子?”
也许连他自己都会认为这少年是他的儿子。
夜终于静了。
刚才外面还有人在拍门,陆小凤只有装作已睡着,坚持了很久,才听见那热情的小姑娘狠狠在门上踢了一脚,恨恨地说:“原来两个人都是死人。”然后她的脚步声就渐渐远去。
现在外面已只剩下海涛拍岸声,对面房里男人的打鼾声,左面房里女人的喘息声。
右面岳洋的房里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少年不但武功极高,而且出手怪异,不但出手怪,脾气更怪。
他究竟什么来历,为什么有那些人要杀他?
陆小凤的好奇心已被他引了起来,连睡都睡不着。
睡不着的人,最容易觉得饿,他忽然发觉肚子饿得要命。
虽然夜已深,在这种地方总算可以找到点东西吃,谁知房门竟被牛肉汤反锁住。
幸好屋里还有窗户。
这么热的天气,他当然不会像那少年一样把窗子关上睡觉。
屋里既然没有别的人,他也懒得一步步走到窗口,一拧身就已窜出窗户。
一弯上弦月正高高的挂在天上,海涛在月下闪动着银光。
他忽然发现岳洋的窗外竟有一个人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个像仙鹤一样的东西,正对着嘴往窗里吹气。
陆小凤从十来岁时就已闯江湖,当然认得这个人手里拿的,就是江湖中只有下五门才会用的鸡鸣五更返魂香。
这个人也已发现旁边有人,一转脸,月光正好照在脸上。
一张又长又狭的马脸,却长着个特别大的鹰钩鼻子,无论谁只要看过一眼就很难忘记。
陆小凤凌空翻身,扑了过去。
谁知这个人不但反应奇快,轻功也高得出奇,双臂一振,又轻烟般掠过屋脊。
一个下五门的小贼,怎么会有如此高的轻功?
陆小凤没有仔细去想,现在他只担心岳洋是不是已被迷倒。
岳洋没有被迷倒。他落下地时,就发现窗子忽然开了,岳洋正站在窗口,冷冷地看着他。
有人在窗外对着自己吹迷香,这少年居然还能沉得住气,等人走了才开窗户。
陆小凤实在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岳洋忽然冷笑道:“我实在不明白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三更半夜的,为什么还不睡觉?”
陆小凤只有苦笑:“因为我吃错了药。”
这一夜还没有过去,陆小凤的麻烦也还没有过去。
他回房去时,才发现牛肉汤居然已坐在床上等着他!
“你吃错了什么药?春药?”她瞪着陆小凤,“就算你吃了春药,也该来找我的,为什么去找男人?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陆小凤也只有苦笑:“我的毛病还不止一种。”
“你还有什么病?”
“饿病!”
“这种病倒没关系。”她已经在笑,“我刚好有种专治这种病的药。”
“牛肉?”
“馒头夹牛肉,再用一大壶吊在海水里冻得冰凉的糯米酒送下去,你看怎么样?”
陆小凤叹了口气:“我看天下再也找不出比这种更好的药了。”
喝得太多,睡得太少,陆小凤醒来时还觉得肚子发胀,头痛如裂。
还不到中午,前面的厅里还没有什么人,刚打扫过的屋子看来就像是口刚洗过的破锅,油烟煤灰虽已洗净,却更显得破旧丑陋。
他想法子找来壶开水,泡了壶茶,刚坐下来喝了两口,就看见岳洋和另外一个人从外面新鲜明亮的阳光下走了进来。
两个人正在谈着话,岳洋的神情显得很愉快,话也说得很多。
令他愉快的这个人,却赫然竟是昨天晚上想用鸡鸣五更返魂香对付他的,那张又长又狭的马脸,陆小凤还记得很清楚。
陆小凤傻了。真正有毛病的人究竟是谁?事实上,他从来也没有见过任何人的毛病比这少年更大。
看见了他,岳洋的脸立刻沉下,两个人又悄悄说了几句话,岳洋居然走了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陆小凤简直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忍不住问道:“那个人是你朋友?”
他问的当然就是那长脸,现在正沿着海岸往西走,走得很快,仿佛生怕陆小凤追上去。
岳洋道:“他不是我朋友。”
陆小凤吐出口气,这少年总算还能分得出好坏善恶,还知道谁是他朋友,谁不是。
岳洋道:“他是我大哥。”
陆小凤又傻了,正想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位大哥昨天晚上在干什么?
岳洋却不想再谈论这件事,忽然反问道:“你也要出海去?”
陆小凤点点头。
岳洋道:“你也准备坐老狐狸那条船?”
陆小凤又点点头,现在才知道这少年原来也是那条船的乘客。
岳洋沉着脸,冷冷道:“你最好换一条船。”
陆小凤道:“为什么?”
岳洋道:“因为我付了五百两银子,把那条船包下来了。”
陆小凤苦笑道:“我也很想换条船,只可惜我也付了五百两银子把那条船包下了。”
岳洋的脸色变了变,宿醉未醒的老狐狸正好在这时出现。
他立刻走过去理论,问老狐狸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老狐狸口中说来,这件事实在简单得很:“那是条大船,多坐一个人也不会沉的,你们两位又都急着要出海。”
他又用那只长满了老茧的大手,拍着少年的肩:“船上的人越多越热闹,何况,能同船共渡,也是五百年修来的,你若想换条船,我也可以把船钱退给你,可是最多只能退四百两。”
岳洋一句话都没有再说,掉头就走。
老狐狸眯着眼睛,看着陆小凤,笑嘻嘻的问:“怎么样?”
陆小凤抱着头,叹着气道:“不怎么样。”
老狐狸大笑:“我看你一定是牛肉汤喝得太多了。”
午饭的时候,陆小凤正准备勉强吃点东西到肚子里,岳洋居然又来找他,将一大包东西从桌上推到他面前:“这是五百两银子,就算我赔你的船钱,你一定要换条船。”
他宁可赔五百两给陆小凤,却不肯吃一百两的亏,收老狐狸的四百两,这是为什么?
陆小凤不懂:“你是不是一定要坐老狐狸那条船?却一定不让我坐?”
岳洋回答得很干脆:“是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岳洋道:“因为我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陆小凤看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又把包袱从桌上推了回去。
岳洋变色道:“你不肯?”
陆小凤的回答也很干脆:“是的!”
岳洋道:“为什么?”
陆小凤笑了笑,忽然道:“因为那是条大船,多坐一个人也不会沉下去!”
岳洋瞪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你不后悔?”
陆小凤淡淡道:“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后悔过一次。”
他做事的确从不后悔,可是这一次,他倒说不定真会后悔的。只不过当然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从中午一直到晚上,日子都过得很沉闷,每件事都很乏味。
头一天晚上喝多了,第二天总会觉得情绪特别低落的。
整整一天中,唯一令人值得兴奋的事,就是老狐狸忽然宣布:“货已装好,明天一早就开船。”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陆小凤就已起来,牛肉汤居然一晚都没有来找他麻烦,倒是件很出他意外的事。
这一晚上他虽然也没有睡好,可是头也不疼了,而且精神抖擞,满怀兴奋。
多么广阔壮观的海洋,那些神秘的、绮丽的海外风光,正等着他去领略欣赏。
经过那么多又危险、又可怕、又复杂的事后,他总算还活着,而且总算已摆脱了一切。
现在他终于已将出海。
他要去的那扶桑岛国,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岛国上的人,和中土有什么不同?是否真的是为秦皇去求不死药的方士徐福,从中土带去的四百个童男童女生下的后代?
听说那里的女孩子,不但美丽多情,对男人更温柔体贴,丈夫要出门的时候,妻子总是跪在门口相送,丈夫回家时,妻子已跪在门口等着替他脱鞋。
一想到这件事,陆小凤就兴奋得将一切烦恼忧愁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一个崭新的世界正等着他去开创,一个新的生命已将开始。
天虽然还没有亮,可是他推门出去时,岳洋已在海岸上,正面对着海洋在沉思。
这少年究竟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要出海去?
第一线阳光破云而出,海面上金光灿烂,壮阔辉煌。
他忽然转过身,沿着海岸慢慢地走过去。
陆小凤本来也想追过去,想了想之后,又改变了主意。
反正他们还要在一条船上漂洋过海,以后的机会还多得很。
风中仿佛有牛肉汤的香气。
陆小凤嘴角不禁露出微笑,上船之前,能喝到一碗热热的牛肉汤,实在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岳洋沿着海岸慢慢地向前走,海涛拍岸,打湿了他的鞋子,也打湿了他的裤管。
他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的确有心事,他的心情远比陆小凤更兴奋、更紧张。
这一次出海,对他的改变更大,昨天晚上他几乎已准备放弃,连夜赶回家去,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孝顺儿子,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
只要他听话,无论他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可惜他要的并不是享受,而是一种完全独立自主的生活,完全独立自主的人格。
想到他那温柔贤慧,受尽一生委屈的母亲,他今晨醒来时眼中还有泪水。
可是现在一切都已太迟了。
他决心不再去想这些已无法改变的事,抬起头,就看见胡生正在前面的一块岩石下等着他。
胡生一张又长又狭的马脸,也在旭日下发着光。
看着这少年走过来,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得意和骄傲。
这是个优秀的年轻人,聪明、坚强、冷静,还有种接近野兽般的本能,可以在事先就嗅得出灾难和危险在哪里。
他知道这少年一定可以成为完美无瑕的好手,这对他和他的朋友们都极有价值。
现在的少年们越来越喜欢享受,能被训练成好手的已不多了。
他目中带着赞许之色,看着这少年走到他面前:“你睡得好不好?”
岳洋道:“不好,我睡不着。”
他说的是实话,在他这大哥面前,他一向都只说实话。人们都通常只因尊敬才会诚实。
对这点胡生显然也很满意。“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人还有没有来找你麻烦?”
岳洋道:“没有。”
胡生道:“其实你根本就不必担心他,他根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岳洋道:“我知道。”
在别人眼中,陆小凤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人,这只怕还是第一次。
胡生从怀中拿出个密封着的信封,交给了岳洋:“这是你上船之前的最后一次指示,做完之后,就可以上船了。”
岳洋接过来,拆开信封,看了一眼,英俊的脸上忽然露出种恐惧的表情,一双手也开始发抖。
胡生问道:“指示中要你做什么事?”
岳洋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渐渐恢复镇定,将信封和信纸撕得粉碎,一片片放在嘴里咀嚼,再慢慢地吞下去。
胡生目中又露出赞许之色,所有的指示都是对一个人发出的,除了这个人和自己之外,绝不能让任何第三者看见。
这一点岳洋无疑也确实做到。
胡生又在问:“这次是要你做什么?”
岳洋直视着他,又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要我杀了你。”
胡生的脸突然扭曲,就好像被抽了一鞭子:“你能有今天,是谁造成的?”
岳洋道:“是你!”
胡生道:“但你却要杀我!”
岳洋目中充满痛苦,声音却仍冷静:“我并不想杀你,可是我非杀不可!”
胡生道:“反正也没有人知道的,你难道就不能抗命一次?”
岳洋道:“我不能。”
胡生看着他,眼色已变得刀锋般冷酷,缓缓道:“那么你就不该告诉我。”
岳洋道:“为什么?”
胡生冷冷道:“你若是乘机暗算,也许还能得手,现在我既然已知道,死的就是你。”
岳洋闭上嘴,薄薄的嘴唇显得更残酷,忽然豹子般跃起。
他知道对方的出手远比他更凶狠残酷,他只有近身肉搏,以体力将对方制服。
胡生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着,高手相搏,本来绝不会用这种方式。
等到他警觉时,岳洋已扑到他身上,两人立刻滚在一起,从尖锐峥嵘的岩石上滚入海中,像野兽般互相撕咬。
胡生已开始喘息。他年纪远比这少年大得多,体力毕竟要差些,动作看来也不比这少年野蛮。
他想去扼对方脖子时,岳洋忽然一个肘拳撞在他软胁上,反手猛切他的咽喉,接着就翻身压住了他,挥拳痛击他的鼻梁。
这一拳还没有打下去,胡生忽然大呼:“等一等,你再看看我身上的另一指示!”
岳洋微一迟疑,这一拳还是打了下去,等到胡生脸上溅出了血,无力再反抗时,他才从胡生怀中取出另一封信,身子骑在胡生身上,用一只手拆开信来看了看。
他神色又变了,慢慢地站起来,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欣慰,还是悲伤?
胡生也挣扎着坐起,喘息着道:“这不过是试探你的,看你是不是能绝对遵守命令。”
他满面鲜血,鼻梁已破裂,使得他的脸看来歪斜而可怕。
但是他却在笑:“现在你已通过了这一关,已完全合格。快上船去吧。”
岳洋立刻转过身,大步向前走。
他转过身的时候,目光中似乎又有了泪光,可是他勉强忍耐住。
他发誓绝不再流泪。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的,他既不能埋怨,也不必悲伤。
对他来说,“感情”已变成了件奢侈的事,不但奢侈,而且危险。危险得足以致命!
他一定要活下去,如果一定有人要死,死的一定是别人!
开船的时间又改了,改在下午,因为最后一批货还没有完全装上。
本已整装待命的船夫水手们,又开始在赌钱,喝酒,调戏女人,把握着上船前的最后机会,尽情欢乐,然后就要开始过苦行僧的日子,半夜醒来发现情欲勃起时,也只有用手解决。
陆小凤肚子里的牛肉汤也已快完全消化完了,正准备找点事消遣消遣,就看见衣服破碎,满身鲜血的岳洋,从海岸上走回来。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刚才他去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去跟别人拼命?去跟谁拼命?是不是他那长着张马脸的大哥?
这次陆小凤居然忍住了没有问,连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露出来,就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岳洋正在找水喝。无论谁干吞下两个信封和两张信纸后,都会忍不住想喝水的。
屋里的柜台上,恰巧有壶水,那里本来就是摆茶杯水壶的地方,只不过一向很少有人光顾,这里的人宁可喝酒。
这壶水还是刚才一个独眼的老渔人提来的,一直都没有人动过。
现在岳洋正需要这么样满满一壶水,甚至连茶杯都没有找,就要对着壶嘴喝下去。
一个人在刚经过生死的恶斗后,精神和体力都还在虚脱的状况中,对任何的警戒都难免松懈,何况他也认为自己绝对安全了。
陆小凤却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个独眼的老渔人,这两天来连一滴水都没有喝过,为什么提了壶水来?
这个想法使得陆小凤又注意到一件事。
在狐狸窝里喝水的,本就只有这少年一个人,他喝水并不是件值得看的事,那个独眼的老渔人却一直在偷偷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恨不得他赶快将这壶水完全喝光。
岳洋的嘴已对上了水壶的嘴,陆小凤突然从怀中伸出手,两根手指一弹,将一锭银子弹了出去,“叮”的一声,打在壶嘴上。
壶嘴立刻被打斜,也被打扁了。
岳洋只觉得手一震,水壶已掉在地上,壶水倾出,他手上也溅上几滴水珠,凑近鼻尖嗅了嗅,脸色立刻改变。
陆小凤用不着再问,已知道水中必定有毒。
那个独眼的老渔人转过身,正准备悄悄地开溜,陆小凤已窜过去。
老渔人挥拳反击,出手竟很快,力量也很足,只可惜他遇着的是陆小凤。
陆小凤更快,一伸手,就拧住了他的臂,另一只手已将他整个人拿了起来,送到岳洋面前:“这个人已经是你的了!”
岳洋看着他,竟似完全不懂,冷冷道:“我要这么样一个人干什么?”
陆小凤道:“你难道不想问是谁想害你?”
岳洋道:“我用不着问,我知道是谁想害我!”
陆小凤道:“是谁?”
岳洋道:“你!”
陆小凤又傻了。
岳洋冷冷道:“我想喝水,你却打落我的水壶,不是你害我,是谁害我?”
那老渔人慢吞吞地站了起来,道:“你不但害了他,也害了我,我这条膀子已经快被你捏断了,我得要你赔。”
陆小凤忽然笑了:“赔,我赔,这锭银子就算我给你喝酒的!”
老渔人居然一点都不客气,从地上捡起银子就走,连看都没看岳洋一眼。
岳洋居然也没有再看他,狠狠地盯着陆小凤,忽然道:“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陆小凤道:“你说。”
岳洋道:“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岳洋坐下来,现在陆小凤已离他很远,事实上,他已连陆小凤的影子都看不到。
这个天生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不知道又去管谁的闲事了。
那个独眼的老渔人,也走得踪影不见。
岳洋忽然跳起来,冲出去。
他一定要阻止陆小凤,绝不能让陆小凤去问那老渔人的话。
他没有猜错,陆小凤的确是在找那老渔人,他们几乎是同时找到他的。
因为他们同时听见了海岸那边传来一声惊呼,等他们赶过去时,这个一辈子在海上生活的老渔人竟活活的被淹死了。
善泳者溺于水,每个人都会被淹死的。
可是他明明要去喝酒,为什么忽然无缘无故,穿得整整齐齐的跳到海水里去?
陆小凤看着岳洋,岳洋看着陆小凤,忽听远处有人在高呼:“开船了,开船了。”
“起锚!”
“扬帆!”
“顺风!”
嘹亮的呼声此起彼落,老狐狸的大海船终于在满天夕阳下驶离了海岸。
船身吃水很深,船上显然载满了货、狐狸唯一的弱点就是贪婪,所以才会被猎人捕获。
看来老狐狸也一样。
陆小凤也很想抓住这条老狐狸来问问,船上究竟载了些什么货?又会不会因为载货太重而发生危险?他没有抓住老狐狸,却险些撞翻了牛肉汤。
主舱的门半开,他想进去的时候,牛肉汤正从里面出来。
陆小凤吃惊的看着她:“你怎么会上船来的?”
牛肉汤眨了眨眼:“因为你们上船来了。”
陆小凤道:“我们上了船,你就要上船了?”
牛肉汤反问道:“我问你,你们在船上,是不是也一样要吃饭?”
当然要,人只要活着,随便在什么地方都一样要吃饭,要吃饭就得有人煮饭。
牛肉汤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煮饭的,不但烧饭,还煮牛肉。”
陆小凤道:“你什么时候改行的?”
牛肉汤笑了,笑得很甜;“我本来就是烧饭的,只不过偶尔改行做做别的事而已!”
主要的舱房一共有八间,雕花的门上嵌着青铜把手,看来豪华而精致。
牛肉汤道:“听说乘坐这条船的,都是很有身份的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这点我倒能想得到,否则怎么付得起老狐狸的船钱。”
牛肉汤用眼角瞟着他,道:“你有没有身份?”
陆小凤道:“没有!”
牛肉汤道:“你只有钱?”
陆小凤道:“也没有,付了船钱后,我就已几乎完全破产。”
他说的是实话。
牛肉汤又笑了:“没有钱也没关系,如果你偶尔又吃错了药,我还是可以偶尔再改一次行的。”
陆小凤只有叹气,他实在想不出这么样一个女孩子,怎么会烧饭。
牛肉汤指着左面的第三间舱房道:“这间房就是你的,只吃鸡蛋的那个混蛋住在右面第一间。”
陆小凤道:“我能不能换一间?”
牛肉汤道:“不能!”
陆小凤道:“为什么?”
牛肉汤道:“因为别的房里都已住着人。”
陆小凤叫了起来:“那老狐狸劝我把这条船包下来,可是现在每间房里都有人?”
牛肉汤淡淡道:“不但这里八间房全都有人,下面十六间也全都有人,老狐狸一向喜欢热闹,人越多他越高兴。”
她带着笑,又道:“只不过住在这上面的才是贵客,老狐狸还特地叫我为你们烧几样好菜,今天晚上你想吃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吃烤狐狸,烤得骨头都酥了的老狐狸。”
晚饭虽然没有烤狐狸,菜却很丰富,牛肉汤居然真的能烧一手好菜。
“因为我外婆常说,要得到男人的心,就得先打通他的肠胃,只有会烧一手好菜的女人,才能嫁得到好丈夫。”
她这么样说的时候,贵客们都笑了,只有陆小凤笑不出。
他实在想不通老狐狸从哪里把这些贵客们找出来的,竟一个比一个讨厌。
而且岳洋也一直没有露面,他进了舱房后,就没有出来过。
好容易等到深夜人静,陆小凤一个人站在船舷上,辽阔的海洋,灿烂的星光,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才觉得比较自在些。
“孤独”有时本就是种享受,却又偏偏要让人想起些不该想的事。
太多伤感的回忆,不但令人老,往往也会令人改变。
幸好陆小凤并没有变得太多。陆小凤还是那个热情、冲动,有时傻得要命,有时却又聪明绝顶,自己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却偏偏喜欢管别人闲事的陆小凤。
岳洋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的衣着不但质料很好,而且裁剪亦很考究,对于银钱并不在乎,随随便便就可以给人五百两银子。他的一双手虽然长而有力,却绝不像做过一点粗事的样子,一举一动气派都很大,好像别人天生就应该受他指挥。
从这几点看来,他应该是个生在豪门的世家子,可是他又偏偏太精明,太冷酷,世家子通常都不会这样的。
他连连遭人暗算,都几乎死于非命,可是他自己非但一点都不在乎,而且也不想追究。
那独眼的老渔人明明想毒死他,他明明知道,却偏偏要装糊涂。
这是不是因为他本就在逃亡中,早巳知道要对付他的是些什么人。
但是他偏偏又没有掩饰自己的行藏,并不像在逃避别人追踪的样子。他反而像是在逃避陆小凤,一定不愿和陆小凤同船,可是陆小凤却连一点伤害他的意思都没有,只不过想跟他交个朋友。
这些疑问陆小凤都想不通。
他正在想的时候,突听“咔嚓”一响,一根船板向他压了下来,接着又是一阵劲风带过,又有一条船橹横扫他的腰。
他的人在船舷上,唯一的退路就是往下面逃。
下面就是大海。等到他自己再听到“噗通”一声响的时候,他的人已落在大海里。
冰冷的海水,咸得发苦。
他踩着水,想借力跃起,先想法子攀住船身再说。可是上面的长橹又向他没头没脸的打了下来。
船舷很高,他看不见上面的人,海水反映星光,上面的人却能看得见他。
他只有向后退,船却在往前走,人与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就算有水上飞那样的水性,也没有法子再追上去,就算暂时还不会淹死,也一定支持不了多久,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一定已沉了下去。
一向无所不能,无论什么困难都能解决的陆小凤,怎么会忽然就糊里糊涂的被淹死?
他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被淹死的。一个人掉进大海里,并不一定非淹死不可。
就在这一瞬间,他已想到了好几种法子来度过这次危机。
──尽量放松全身,让自己漂浮在海上,只要能捱过这一夜,明天早上,很可能还有出海的船只经过,这里离海口还不太远,又在航线上。
──想法子抓鱼,用生鱼的血肉来补充体力,再用鱼泡增加浮力。
这些法子虽未必能行得通,可是他至少要试试,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他就绝不放过。
他相信自己对于痛苦的忍受力和应变的力量,总比别人强些。
最重要的是,他有种不屈不挠的求生意志,也许就因为这种坚强的意志,才能使他度过无数次危机,活到现在。他还要活下去。
谁知这些法子他还都没有用出来,水面上又有“啪哒”一声响,一样东西从船舷上落下来,竟是条救生的小艇。
将他打落水的人,好像并不想要他死在海里,只不过要迫他下船而已。
除了岳洋外,还有谁会做这种事?
小艇从高处落下来,并没有倾覆,将小艇抛下来的人,力量用得很巧妙。
陆小凤从海水中翻上去,更确定了这个人就是岳洋。
艇上有一壶水,十个煮熟了的鸡蛋,还有很沉重的包袱,正是那天岳洋从桌上推给他的,里面包着的当然是补偿他的五百两船钱。
这少年做出来的事真绝,非但完全不想隐瞒掩饰,而且还好像特地要告诉陆小凤:“我就是不要你坐这条船,你能怎么样?”
陆小凤叹了口气,又不禁笑了。
他喜欢这年轻人,喜欢这种做法,但是现在看起来,他很可能已永远见不到他了。
大海茫茫,四望无际,是拼命去追赶老狐狸的大海船,还是从原来的方向退回去?
当然是拼命去追赶。
他们的船出海才不过三四个时辰,若是肯拼命的划,再加上一点运气,天亮前后,他就又可以坐在狐狸窝里喝酒了。
只可惜他忘了两点:
船出海时是顺风,两条桨的力量,绝不能和风帆相比。
而且他最近的运气也不太好。
还在太阳露出海面之前,他两条手臂已因用力划船而僵硬麻木,这种单调而容易的动作,做起来竟比什么事都吃力。
他就着白水吃了几个蛋,只觉得嘴里淡得发苦,想躺下去休息片刻,谁知一倒下去就睡着了,等他醒来时,阳光刺眼,太阳已升得好高,那壶比金汁还贵重的水,竟已被他在睡梦中打翻,被太阳晒干。
他的嘴唇也已被晒得干裂,一眼望过去,天连着海,海连着天,还是看不见陆地的影子。
但是他却看见了一点帆影,而且正在向他这个方向驶过来。
他几乎忍不住要在小艇上连翻八十七个筋斗表示庆祝,就算乞儿忽然看见天上掉下个大元宝来,也绝没有他现在这么高兴。
船来得很快,他忽又发现这条船的样子看来很面熟,船头上迎面站着个人,样子看起来更面熟,赫然竟是老狐狸。
老狐狸也有双利眼,远远就在挥动着手臂高呼,海船与小艇之间的距离,已近得连他脸上的皱纹都可以看得见。
陆小凤忽然发觉这个老狐狸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实在比小姑娘还可爱。
他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大叫,可是他偏偏忍住,故意躺在小艇上,作出很悠闲的样子。
老狐狸却在大叫:“我们到处找你,你一个人溜到这里来干什么?”
陆小凤悠然道:“我受不了牛肉汤做的那些菜,想来钓几条鱼下酒。”
老狐狸怔住:“你钓到几条?”
陆小凤道:“鱼虽然没钓着,却钓着条老狐狸。”
他还是忍不住要问:“你们明明已出海,又回来干什么?”
老狐狸也笑了,笑得就正像是条标准的老狐狸:“我也是回来钓鱼的。”
陆小凤道:“那边海上没有鱼?”
老狐狸笑道:“那边虽然也有鱼,却没有一条肯付我五百两船钱的。”
陆小凤立刻道:“我这条鱼也不肯付的,我上次已经付过了。”
老狐狸道:“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上次是你自己要走的,我又没有把你推下去,所以这次若是还想上船,就得再付我五百两!”
陆小凤忍不住叫了起来:“你这人的心究竟有多黑?”
老狐狸又笑了,悠然道:“只不过比你钓起来的那条狐狸黑一点。”
他当然不是回来钓鱼的。
船上的货装得太多,竟忘了装水,在大海上,就连老狐狸也没法子找到一滴可以喝的淡水。
他们只有再回来装水。
也许这就是命运,陆小凤好像已命中注定非坐这条船不可。这究竟是好运?还是坏运?
谁知道?
船已靠岸。陆小凤和老狐狸一起站在船头,不管怎么样,能够再看到陆地,总是愉快的。
远处的岩石旁,有个人正在向这边眺望,一张又长又狭的马脸上,带着种很惊讶的表情。
陆小凤假装没有看见,从另一边悄悄地溜下船,岩石旁的人一直都在注意这船的动静,没有注意他。
他绕了个圈子,悄悄地溜过去,忽然在这人面前出现,大声道:“你好。”
他以为这个人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谁知这人只不过眼睛眨了眨,目光还是同样镇定冷酷,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好!”
这人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好像是铁丝。
陆小凤反而有点不安了,勉强笑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们为什么又回来了?”
胡生并不否认。
陆小凤道:“我们回来找你的。”
胡生道:“为什么找我?”
陆小凤道:“因为你要运的那批货太重,我们怕翻船,只有回来退给你!”
他虚放了一枪,想刺探刺探这个人的虚实。
谁知这次胡生连眼睛都没有眨,冷冷道:“货不是我的,船也不是你的,这件事跟你和我都没有关系,你找我干什么?”
陆小凤这一枪显然是刺到石壁上了,但他却还不死心,又问道:“如果货不是你的,你是到这里来干什么的?特地来用鸡鸣五更返魂香对付你的兄弟?”
胡生冷酷的目光刀锋般盯在他脸上,身子却忽然跃起,旱地拔葱,鹞子翻身,鱼鹰入水,霎眼间换了三种轻功身法,噗通一声,跃入了海水中,一身轻功竟不在名满天下的独行侠盗司空摘星之下。
无论谁身怀这样的绝顶轻功,都一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
陆小凤看着一层层卷起又落下的浪涛,心里想了几百个问题,转过头,就发现岳洋一双冷酷的眼睛也在刀锋般瞪着他。
他索性走过去,微笑道:“奇怪吧?我们居然又碰面了。”
岳洋冷冷道:“我奇怪的只不过是连十个蛋你都吃不完。”
陆小凤道:“所以你下次若还想打我落水时,最好记住一件事。”
岳洋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我不喜欢吃白水煮蛋,我喜欢黄酒牛肉。”
岳洋道:“下次你再落水时,恐怕已只有一样东西可吃。”
陆小凤道:“什么东西?”
岳洋道:“你自己的肉。”
陆小凤大笑,海岸上却有人在惊呼,有个人被浪涛卷起来,落在岸上,赫然发现竟是个死人。
他们赶过去,立刻发现这死人竟是刚才跃入水中的那位朋友。
他的轻功那么高,水性竟如此糟,怎么会一下就淹死了?
“这个人不是被淹死的。”发现他的尸身的渔人说得很有把握:“因为他肚子里还没有水。”
可是他全身上下也连一点伤痕血迹都找不到。
“他是怎么死的?”
陆小凤转脸去看岳洋:“他死得好像跟那个独眼老头子差不多。”
岳洋却已转身走了,低着头走了,显得说不出的疲倦悲伤。
要杀胡生并不容易。
杀他的当然不是岳洋。
这附近一定还有可怕的杀人者,用同样可怕的手法杀了胡生和那老渔人。
这两个人之间唯一相同之处,就是他们都曾经暗算过岳洋。
难道这就是他们致死的原因?
那么这杀人者和岳洋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叹了口气,拒绝再想下去,现在他只想痛痛快快的洗个澡。
无论谁在咸水里泡过一阵子之后,都一定会想去洗个澡的。
无论他是不是杀过人都一样。
洗澡的地方很简陋,只不过是用几块破木板搭成的一排三间小屋,倘若存心想偷看人洗澡,随便在哪块木板上都可以找出好几个洞来。
除了这些大洞小洞之外,里面就什么都没有了,想洗澡的人,还得自己提水进去。
陆小凤提了一桶水进去,隔壁居然已有人在里面,还在低低的哼着小调,竟是个女人。
平时到这里洗澡的人并不多,有勇气来的女人更少,知道自己洗澡的时候随时都可能有人偷看,这种滋味毕竟不好受。
幸好陆小凤并没有这种习惯,令他想不到的是,木板上的一个小洞竟有一双眼睛在偷看他。
他立刻背转身,偷看他的人噗哧一声笑了,笑声居然很甜。
“牛肉汤!”陆小凤叫了起来,他当然听得出牛肉汤的声音。
牛肉汤吃吃地笑道:“想不到你这人还满喜欢干净的,居然还会自己来洗澡。”
陆小凤道:“不自己来洗,难道还去找个人抱着洗?”
牛肉汤道:“你是不是为了想偷看我洗澡,才来洗澡的?”
陆小凤道:“喜欢偷看别人洗澡的,好像并不是我。”
牛肉汤道:“我可以偷看你,你可不能偷看我──”
这句话还未说完,木板忽然垮了,牛肉汤的身子本来靠在木板上,这下子就连人带板一起倒在陆小凤身上,两个人身上可用来遮掩一下的东西,加起来还不够做一块婴儿的尿布。
所以他们现在谁也用不着偷看谁了。
过了很久,才听见牛肉汤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实在不是好东西。”
“你呢?”
“我好像也不是!”
两个不是好东西的人,挤在一间随时都会倒塌的小屋里,情况实在不妙。
更不妙的是,这时远处又有人在高呼:“开船了,开船了!”
船行已三日。这三天日子居然过得很太平,海上风和日丽,除了每天跟那些贵客吃顿饭是件苦差外,陆小凤几乎已没有别的烦恼。
所有的麻烦都似已被海风吹得干干净净,血腥也被吹干了。
岳洋好像已没有再把他打下水的意思,他也不会再给岳洋第二次机会。
船上的货,只不过是些木刻的佛像和念经用的木鱼。他已问过老狐狸,而且亲自去看过。
“扶桑岛的人,近来笃信佛教,所以佛像和木鱼都是抢手货。”老狐狸解释道:“他们那里虽然也有人刻佛像,却没有这么好的手艺。”
佛像的雕刻的确很精美,雕刻本就是种古老的艺术。当然不是那些心胸偏狭,眼光短浅的倭儿们能够领会的。
他们喜欢这些精美的艺术品,也许只不过因为一种根深蒂固的民族自卑感,只要能从炎黄子孙手里拿去一点东西,无论是买、是偷、是抢,他们都会觉得光荣愉快。
这种事陆小凤并不太了解,也并不太想去了解,因为在那时候,还没有人将那些缩肩短腿,自命不凡的暴发户看在眼里。
这些佛像和木鱼的货主,就是那几位俗不可耐的“贵客”,愿意和暴发户打交道的人,本身当然也不会很讨人喜欢。幸好陆小凤可以不理他们,他想聊天的时候,宁可去找老狐狸和牛肉汤。
他不想聊天的时候,就一个人躺在舱房里,享受他很少能享受的孤独宁静。
就在他心情最平静的时候,这条船忽然变得很不平静。
他本来好好的躺在床上,忽然一下子被弹了起来,然后就几乎撞上船板。
这条船竟然忽然变得像个筛子,人就变得像是筛子里的米。
陆小凤好不容易才站稳,一下子又被弹到对面去,他只好先抓稳把手,慢慢地打开门,就听见了外面的奔跑惊呼声。
平静无波的海面上,竟忽然起了暴风雨。
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实在很难想像到这种暴风雨的可怕。
海水倒卷,就像是一座座山峰当头压下来,还带着凄厉的呼啸声,又像是一柄巨大的铁锤在敲打着船身,只要有一点破裂,海水立刻倒灌进去,人就像是在洪炉上的沸汤里。
庞大坚固的海船,到了这种风浪里,竟变得像是孩子们的玩具!
无论怎么样的人,无论他有多大的成就,就在这种风浪里,也会变得卑贱而脆弱,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主意和信心。
陆小凤想法子抓紧每一样可以抓得到的东西,总算找到了老狐狸。
“这条船还捱得过去?”
老狐狸没有回答,这无疑是他第一次回答不出别人问他的话。
可是陆小凤已知道了答案,老狐狸眼中的绝望之色,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最好想法子抓住一块木板。”这就是他最后听到老狐狸说的话。
又是一阵海浪卷来,老狐狸的人竟被弹丸般的抛了出去,一转眼就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也可惜陆小凤并没有好好记住他的话。
陆小凤现在抓住的不是木板,而是一个人的手,他忽然看见岳洋。
岳洋也在冷冷地看着他,眼睛里却又带着很难明了的表情,忽然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你现在总该知道,我为什么一定不让你坐这条船了吧?”
“难道你早就知道这条船要沉?”
岳洋也没有回答,因为这时海船上的主桅已倒了下来。
一层巨浪山峰般压下来,这条船就像玩具般被打得粉碎。
陆小凤眼前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然后他才发现自己竟已沉入海水中。
漆黑的海水。
暴风雨终于过去,海面又恢复平静,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却已不知有多少无辜的生命被它吞了下去。
海面上漂浮着一块块破碎的船板,还有各式各样令人想像不到的东西,却全都像是它吐出来的残骨,看来显得说不出的悲惨绝望。
又过了很久,才有一个人慢慢地浮了上来,正是陆小凤,他还活着。
这并不是因为他运气特别好,而是因为他这个人早巳被千锤百炼过,他所能忍受的痛苦和打击,别人根本无法想像。
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从他眼前漂过,他伸手抓住,竟是个青铜铸成的夜壶。
他笑了。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实在也是件令人无法想像的事。
可是不笑又能怎么样?哭又能怎么样?若是能救活那些和他同患难的人,他宁愿从现在一直哭到末日来临的时候。
现在海上却连一个人都看不见,连死人也看不见,就算所有人都已死在这次灾祸中,他们的骸骨还应该漂浮在附近的。
“也许他们还没有浮上来!”
陆小凤也希望他还能找到几个劫后余生的人,希望找到老狐狸、牛肉汤、岳洋……
可是他找不到。海船上的人都像是已完全被大海吞没,连骨头都吞了下去。
刚才他的身子恰巧撞在船身残存的木板上,而且还曾经晕迷过一阵,难道就在那短短的片刻中,所有的人都已被救走?
他希望如此,他宁愿一个人死,只可惜他也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没有人会预料到暴风雨的来临,更没有人能预料到这条船会遇难。
在那样的风雨中,也没有人能停留在附近的海面,等着救人。
陆小凤忽然想起了岳洋,想起他眼睛里那种奇怪的表情。
“现在你总该已明白,我为什么一定不让你坐这条船了。”
难道他真的早已知道这条船会翻?所以要救陆小凤,因为陆小凤也救过他。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坐这条船?难道他本来就在找死?他若是真的想死,早就可以死了,至少已死过八次。
这些疑问只怕已永远没有人能回答了,陆小凤只有自己为自己解释:“那小子一定是故意这么说来气我的,他又不是神仙,怎么能在三天前就已知道这条船会翻?”
现在陆小凤能够思想,只因为他已坐在一样完全可靠的东西上。他坐在一尊佛像上。
一丈高的佛像,恰巧是仙佛中块头最大的弥勒佛,倒卧在海面,就像是条小船。
只可惜这条船上非但没有黄酒牛肉,连白水煮蛋都没有。
“下次你若再掉下海,唯一能吃到的,就是你自己的肉。”
陆小凤真想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一块来尝尝,他忽然发现自己饿得要命。
放眼望过去,海天相接,一片朦胧。
这种意境虽然很美,只可惜无论多美的意境都填不饱肚子。
经过了那场暴风雨后,附近的海面上,连一条鱼都没有。
他唯一能看见的一种鱼,就是木鱼,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木鱼,也在顺着海流向前漂动。
只可惜他并不想念经。
──若是和尚们看见这些木鱼,心里不知会有什么感觉?是不是同样的希望这些木鱼是有血有肉的活鱼?
海洋中仿佛有股暗流,带动着浮在海面上的木鱼和佛像往前走。
前面是什么地方?
前面还是海,无边无际的无情大海,就算海上一直这么样平静无波,就算这笑口常开的弥勒佛能渡到彼岸,陆小凤也不行了。
他不是用木头刻成的,他要吃,不吃就要饿死,不饿死也要渴死。
四面都是水,一个人却偏偏会渴死,这岂非也是种很可笑的讽刺?
陆小凤却已连笑都笑不出,他的嘴唇已完全干裂,几乎忍不住要去喝海水。
黄昏过去,黑夜来临,漫漫的长夜又过去,太阳又升起。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人已几乎完全晕迷,忍不住喝了口海水,然后就开始呕吐,又不知吐了多久,好像连肠子都吐了出来。
晕晕迷迷中,仿佛落入一面大网中,好大好大的一个,正在渐渐收紧,吊起。
他的人仿佛也被悬空吊了起来,然后就真的完全晕了过去。
他实在无法想像,这次晕迷后,他会不会再醒,更不可能想像自己万一醒来时,人已到了哪里。
陆小凤醒来时已到了仙境。
阳光灿烂,沙滩洁白柔细,海水湛蓝如碧,浪涛带着新鲜而美丽的白沫轻拍着海岸,晴空万里无云,大地满眼翠绿。
这不是仙境是哪里?人活着怎么会到仙境?
陆小凤还活着,人间也有仙境,但他却没法子相信这是真的,从他在床上被弹起的那一瞬间,直到此刻发生的事,现在想起来都像是场噩梦。
那笑口常开的弥勒佛也躺在沙滩上,经过这么多灾难后,还是双手捧着肚子,呵呵大笑。
陆小凤恨恨的瞪着它:“跟你同船的人都已死得干干净净,你躺在这里大笑,你这算是哪一门的菩萨?”
菩萨虽然是菩萨,却只不过用木头刻出来的,别人的死活,它没法子管,别人要骂它,它也听不见。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你对别人虽然不义,却总算救了我,我不该骂你的。”
灾难已过去,活着的却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心里是欣慰还是悲伤?别人
既不知道,他自己也无法诉说,竟仿佛将这木偶当作了唯一曾经共过患难的朋友。
你若经历过这些事,也一定会变成这样子的。
现在他虽然还活着,以后是不是还能活得下去,却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
天地茫茫,一个人到了这完全陌生的地方,就算这里真是仙境,他也受不了。
他挣扎着,居然还能站起,第一件想到的就是水,若是没有水,仙境也变成了地狱。
他拍了拍弥勒佛的大肚子,道:“你一定也渴了,我去找点水来大家喝。”
看来这地方无疑是个海岛,岛上的树木花草,有很多都是他以前很少见到的,芭蕉树上的果实累累,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大馒头。
吃了根芭蕉后,渴得更难受,拗下根树枝,带着把芭蕉再往前走,居然找到一湾清泉。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水的滋味竟是如此甜美,远比最好的竹叶青还好喝。
吃饱了喝足了之后,他才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若是没有船只经过,难道我就要在这荒岛上过一辈子?”
没有船只经过。
他在海岸边选了块最大的岩石,坐在上面守望了几天,也没看见一点船影。
这荒岛显然不在海船经过的路线上,他只有看着弥勒佛苦笑。
“看来我们已只有在这地方呆一阵子了,我们总不能就这么样像野狗一样活下去,我们好歹也得像样子一点。”
他身上从不带刀剑利器,幸好那个铜夜壶居然也跟着他漂来了,将夜壶剖开,用石头打平,夹上两片木头做柄,再就着泉水磨上一两个时辰,居然变成了一把可以使用的刀。
他并不想用这把刀去杀人。
现在他才知道,除了杀人外,原来刀还有这么多别的用处。
他砍下树枝作架,用棕榈芭蕉的叶子作屋顶,居然在泉水旁搭了间还不算太难看的屋子,再去找些柔软的草叶铺在地上,先让他唯一的朋友弥勒佛舒舒服服的躺下去。
然后他自己躺在旁边,看着月光从芭蕉叶间漏下来,听着远处的海涛拍岸声,忽然觉得眼睛湿湿的,一滴眼泪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两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流泪。
无论遇着什么样的灾祸苦难他都不怕,他忽然发现世上最可怕的,原来是寂寞。
他决心不让自己再往这方面去想,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二天一早他就沿着海滩去找,将一切可以找得到的东西都带回来,其中有佛像,有木鱼,还有各式各样的贝壳。
下午他的运气比较好,潮退的时候,他在沙滩上找到个樟木箱子。
他小心翼翼的扛回去,先吃了几根芭蕉,喝饱了水,才举行开箱大典。
打开箱子看时,他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像小鹿般乱撞,从来也没有这么兴奋紧张过。
箱子里还有个小小的珠宝箱,装满了珍珠首饰,只可惜现在却一点用都没有。最有用的是一把梳子、几根金簪,还有两本坊间石刻的通俗小说,一本是玉梨娇,一本是侠义风月录。
箱子里当然还有衣服,却全是花花绿绿的女人衣服。
这些东西平时陆小凤连看都不会看一看,现在却兴奋得像个孩子刚得到最心爱的玩具,兴奋得连觉都睡不着。
木鱼剖开可以当作碗,用不着用手捧水喝,金簪可以当作针,再用麻搓一点线,就可以把这些衣服改成窗帘、门帘,乱得像稻草一样的头发,也可以梳一梳了,还有那两本书,若是慢慢地看,也可以打发很多空虚寂寞的日子。
他躺在用草叶做成的床上,翻来覆去,想着这些事,忽然跳起来,用力给了自己两个耳刮子。
笑口常开的弥勒佛若有知,一定会认为这个人又吃错了药。
他打了自己两耳光还嫌不够,噼噼啪啪,又给了自己四下,指着自己的鼻子大骂。
“陆小凤,陆小凤,你几时变成这样没出息的子只会像女人一样盘算这些婆婆妈妈的事,难道你真想这么样过一辈子?”
天还没有亮,他就选了个最大的木鱼,在上面打了个洞,装满了水,再用一条花绸长裙,包了两把芭蕉,一起系在身上,拍了拍弥勒佛的肚子,道:“我可不像你一样,整天躺在这里,从今天开始,我也不能整天陪着你了。”
他已决定去探险,去看看岛上有没有人,有没有出路。
就算他明知那些浓密的丛林到处都有危险,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心。
他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回来,脚底已走破,身上也被荆棘刺伤。
丛林里到处都有致命的毒蛇虫蚁,甚至还有会吃人的怪草。
有几次他几乎送了命,可是他不在乎。
他相信一个人只要有决心,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打出一条出路来的。
时光易逝,匆匆一个月过去,他几乎将这个岛上每一片地方都找遍了。
除了一双又痛又肿的脚和满身伤痕外,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这岛上非但没有人,连狐兔之类的野兽都没有,若是别的人,一定早已绝望。可是他没有。
他虽已筋疲力尽,却还是绝不灰心,就在第三十三天的黄昏,他忽然听见一面长满了藤萝的山崖后,仿佛还有流水声。
拨开藤萝,里面竟有条裂隙,仅容一人侧身而过。可是再往里走,就渐渐宽了。
山隙后仿佛有光,本已几乎听不见的流水声,又变得很清晰。
他终于找到一条更清澈的泉水,沿着流泉往上走,忽然发现一样东西从泉上流了下来,却只不过是一束已枯萎了的兰花。
他还是将兰花从水中捞了起来,他从来没有在这里看见过兰花,只要有一点不寻常的现象,他就绝不肯放过。这次他果然没有失望。
兰花虽已枯萎,却仍然看得出叶子上有经过人修剪的痕迹。
他兴奋得连一双手都在发抖,这岛上除了他之外一定还有人,他忽然想起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一口气再往前走了半个时辰后,山势竟真的豁然开朗,山谷里芬芳翠绿,就像是个好大好大的花园,其间还点缀着一片亭台楼阁。
他倒了下去,倒在柔软的草地上,心里充满了欢愉和感激,感激老天又让他看见了人。只要还能看得见人,就算被这些人杀了,他也心甘情愿的。住在这种世外桃源中的当然不会是杀人的人!
现在无论谁都已想到这岛上是一定有人的了,但是无论谁只怕都想不到,陆小凤在这岛上第一个看见的人竟是岳洋。
岳洋非但没有死,而且衣着华丽,容光焕发,看来竟比以前更得意。
绿草如茵的山坡下,有条彩石砌成的小径,他就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一看见岳洋就跳了起来,就好像看见了个活鬼一般的惊奇,尖声道:“你怎么也会在这里的?”
岳洋冷冷道:“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陆小凤道:“翻船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找不到你?”
岳洋道:“翻船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找不到你?”
他问的话,竟和陆小凤他的一模一样,翻船的时候,陆小凤的确没有立刻浮上来。
陆小凤只好问别的:“是谁救了你?”
岳洋道:“是谁救了你?”
陆小凤道:“这些日子来,你一直都在这里?”
岳洋道:“这些日子来,你一直都在这里?”
他还是一字不改,将陆小凤问他的话反问陆小凤一遍。
陆小凤笑了。
岳洋却没有笑,他们大难不死,劫后重逢,本是很难得的事。
但是他却连一点愉快的样子都没有,竟好像觉得陆小凤死了反而比较好。
幸好陆小凤一点都不在乎,他早就知道这少年是个怪物。
“你是不是本就要到这里来的?根本就没有打算要到扶桑去?可是你怎么会知道老狐狸的船会在那里遇难?怎么会来到这里?”
这些话就算问了出来,一定也得不到答复的,陆小凤索性连提都不提。
现在他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这里还有什么人?老狐狸、牛肉汤他们是不是也到了这里?”
岳洋冷冷道:“这些事你都不必问。”
陆小凤道:“我既然已经来了,怎么能不问?”
岳洋道:“你还可以从原路退回去,现在还来得及。”
陆小凤笑道:“你就算杀了我,我也绝不会退回去的!”
岳洋沉下脸,道:“那么我就杀了你!”
他右掌上翻,左掌斜斜划了个圈,右掌突然从圈子里穿出,急砍陆小凤左颈。
他的出手不但招式怪异,而且又急又猛,就在这短短三十多天里,他的武功竟似又有了精湛的进步。
武学一道,本没有侥幸,但他却实在进步得太快,简直就像是奇迹。
就只这一招,已几乎将陆小凤逼得难以还手。
陆小凤这一生中也不知遇见过多少高手,当真可以算是身经百战,久经大敌,却还很少见到武功比这少年更高的人。
这种变化诡异的招式,他以前居然也从来没有见到过。
他凌空一个翻身,后退八尺。
岳洋居然没有追击,冷冷道:“你退回去,我不杀你。”
陆小凤道:“你杀了我,我也不退。”
岳洋道:“你不后悔?”
陆小凤道:“我早就说过,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有后悔。”
岳洋冷笑,再次出手,立刻就发现陆小凤的武功也远比他想像中高得多。
无论他使出多怪异的招式,也沾不到陆小凤一点衣袂,有时他明明已将得手,谁知陆小凤身子一闪,就躲了开去!
陆小凤本来明明有几次机会可以击倒他的,却一直没有出手,仿佛存心要看看他武功的来历,又仿佛根本就不想伤害他。
岳洋却好像完全不懂,出手更凌厉,突听花径尽头一个人带着笑道:“贵客光临,你这样就不是待客之道了。”
花径尽头是花,一个人背负着双手,站在五色缤纷的花丛中,圆圆的脸,头顶已半秃,脸上带着很和气的笑容,若不是身上穿的衣服质料极好,看来就像是个花匠。
一看见这个人,岳洋立刻停手,一步步往后退,花径的两旁也是花,他退入花丛中,身子一转,忽然就无影无踪。
那和和气气的小老头却慢慢地走了过来,微笑道:“青年人的礼貌疏慢,阁下千万莫要怪罪。”
陆小凤也微笑道:“没关系,我跟他本就是老朋友。”
小老头抚掌道:“老友重逢,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少时我一定摆酒为两位庆贺。”
他又笑道:“山居寂寞,少有住客,只要有一点小事可以庆贺,我们都不会错过的,何况是这种事?”
他轻描淡写的说着,一种安乐太平满足的光景,不知不觉的从言语之间流露出来,听在饱经忧患的陆小凤耳里,真是羡慕得要命。
小老头又问道:“却不知贵客尊姓大名。”
陆小凤立刻说出了姓名,在这和和气气的小老头面前,无论谁都不会有戒心。
小老头点点头,道:“原来是陆公子,久仰得很。”
他嘴里虽然在说久仰,其实却连一点久仰的意思都没有。
陆小凤少年成名,名满天下,可是在他听起来,却和张三李四,阿猫阿狗全无分别,这倒也是陆小凤从来没有遇见过的。
小老头又笑道:“今天我们这里恰巧也有小小的庆典,却不知贵客是否愿意光临?”
陆小凤当然愿意,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今天你们庆贺的是什么?”
小老头道:“今天是小女第一次会自己吃饭的日子,所以大家就聚起来,将那天她吃的莱饭再吃一次。”
连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庆贺,世上值得庆贺的事也未免太多了。
陆小凤心里虽然在这么想,嘴里却没有说出来,只希望她女儿那天吃的不是米糊稀粥,这些日子来他嘴里实在已淡得出鸟来。
小老头笑道:“陆公子心里一定好笑,连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庆贺,世上值得庆贺的事也未免太多了,可告慰的是,小女自幼贪吃,所以自己第一次吃饭,就要人弄了一大桌酒菜。”
他虽然说出了陆小凤的心事,陆小凤倒也并不惊奇,他的想法本是人情之常,无论谁听到这种事,都难免会这么样想的。
小老头又笑道:“这里多年未有外客,今日陆公子忽然光临,看来倒是小女的运气。”
陆小凤笑道:“等我吃光了你们的酒肉时,你们就知道这是不是运气了。”
小老头大笑,拱手揖客。
陆小凤道:“主人多礼,我若连主人的尊姓大名都未曾请教,岂非也不是做客之道?”
小老头道:“我姓吴,叫吴明,口天吴,日月明。”
他大笑又道:“其实我最多只不过有张多嘴而又好吃的口而已,说到日月之明,是连一点都没有的。”
他笑,陆小凤也笑。
经过了那些艰苦的日子后,能遇见这么好客多礼,和气风趣的主人,实在是运气。
陆小凤心里实在愉快得很,想不笑都不行。
走出花径又是条花径,穿过花丛还是花丛,四面山峰滴翠,晴空一碧如洗,前面半顷荷塘上的九曲桥头,有个朱栏绿瓦的水阁。
他们去的时候,小阁里已经有十来个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年纪有老有幼,性别有男有女,有的穿着庄肃华丽的上古衣冠,有的却只不过随随便便披着件宽袍。
大家的态度都很轻松,神情都很愉快,仿佛红尘中所有的烦恼和忧伤,都早已被隔绝在四面的青山外。
这才是人生,这才是真正懂得享受生命的人,陆小凤心里又是感慨,又是羡慕,竟似看呆了。
小老头道:“这里大家都漫不拘礼,陆公子也千万莫要客气才好。”
陆小凤道:“既然大家都漫不拘礼,为什么要叫我陆公子?”
小老头大笑,拉起他的手,走上九曲桥。
一个穿着唐时一品朝服,腰缠白玉带,头戴紫金冠的中年人,手里拿着杯酒,摇摇晃晃的走过来,将手里的金杯交给陆小凤,又摇摇晃晃的走了。
小老头笑道:“他姓贺,只要喝了点酒,就硬说自己是唐时的贺知章转生,所以大家就索性叫他贺尚书,他却喜欢自称四明狂客。”
陆小凤也笑道:“难怪他已有了醉意,既然是饮中八仙,不醉就不对了。”
他嘴里说话的时候,眼睛却在注意着一个女人。
值得注意的女人,通常都不会难看的。
她也许太高了些,可是修长的身材线条柔和,全身都散发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脸部的轮廓明显,一双猫一般的眼睛里闪动着海水般的碧光,显得冷酷而聪明,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懒散之意,对生命仿佛久已厌倦。
现在她刚刚离开水阁中的一群人,向他们走过来,还没有走得太近,陆小凤就已觉得喉头发干,一股热力自小腹间升起。
她仿佛也看了他一眼,猫一样的眼睛中充满轻蔑讥诮的笑意。
然后她就立刻转过脸,直视着小老头,慢慢地伸出手。
小老头在叹息,道:“又输光了?”
她点点头,漆黑柔软的长发微微波动,就像是黑夜中的海浪。
小老头道:“你还要多少?”
她伸出五根手指,纤长有力的手指,表现出她内心的坚强。
小老头道:“你什么时候还给我?”
她说:“下一次。”
小老头道:“好,用你的首饰做抵押,还给我的时候再付利息。”
她立刻同意,用两根手指从小老头手中抽出张银票,头也不回的便走了,连看都不再看陆小凤一眼。
小老头却在看着陆小凤微笑,道:“我们这里并没有什么规矩,可是大家都能谨守一个原则。”
陆小凤眼睛还盯在她背影上,随口问道:“什么原则?”
小老头道:“自食其力。”
他又解释着道:“这里有世上最好的酒和最好的厨子,无论哪一种享受都是第一流的,可是收费也很高,没有能力赚大钱的人,很难在这里活得下去。”
陆小凤的目光已经从她身上移开了,他忽然想到自己身上唯一的财产就是那把用夜壶改成的刀。
小老头又笑道:“今天你当然是客人,只要不去跟他们赌,完全用不着一文钱。”
今天是客人,明天呢?
陆小凤忽然问道:“他们在赌什么?”
小老头道:“在赌骰子,他们喜欢赌得痛快。”
陆小凤道:“我可不可以看看?”
小老头道:“当然可以。”
他笑得更愉快:“只不过你若要赌,就一定要小心沙曼。”
沙曼,多么奇怪的名字。
陆小凤道:“沙曼就是刚才来借钱的那个?”
小老头笑道:“她输得快,赢得也快,只要一不小心,你说不定连人都输给她。”
陆小凤也笑了。
若是能将人输给那样的女孩子倒也不坏,只不过他当然还是希望赢的。
桌子上堆满了金珠和银票,沙曼的面前堆得最多,陆小凤一走过去,她就赢了。
他们赌得果然简单而又痛快,只用三粒骰子,点数相同的“豹子六”当然统吃,“四五六”也不小,“么二三”就输定了。
除去一对外,剩下的一粒骰子若是六点,就几乎已可算赢定。
她居然一连掷出了五次六点,猫一样的眼睛已发出绿玉般的光。
输钱的庄家是个开始发胖的男人,看来和你平日在茶楼酒馆看见的那些普通人完全没什么两样,但却出奇地镇定,一连输了五把,居然还是面不改色,连汗珠都没有一滴。
他们赌得比陆小凤想像中还要大,但是赌得并不太精,既不会找门子,更不会用手法。
只要懂得最起码的一点技巧,到这里来赌,就一定可以满载而归。
陆小凤的手已经开始痒了。
最近几年来陆小凤都没有赌过钱,他本是个赌徒,六七岁的时候已经会玩骰子。
到了十六七岁时,所有郎中的手法,他都已无一不精,铅骰子、水银骰子,碗下面装磁石的铁骰子,在他眼中看来,都只不过小孩玩的把戏。
普普通通的六粒骰子,到了他手里,就好像变成了活的,而且很听话,他若要全红,骰子绝不会现出一个黑点来。
赌就跟酒一样,对浪子们来说,不但是种发泄,也是他们谋生方法的一种。
最近他没有赌,并不是因为他赢得太多,已没有人敢跟他赌,而是因为他自己觉得这种事对他已完全没有刺激!
他当然也用不着靠这种方法来谋生,所以他能去寻找更大的刺激。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不同了,他想留在这里,就得要有赚大钱的本事。
现在他好像已不能不留在这里,而这里唯一能赚到大钱的机会好像就在这三粒骰子上。
庄家反抓起骰子,在大碗边敲得叮叮直响,大声叫:“快下注,下得越大越好。”
陆小凤忽然道:“这一注我押五百两。”
他虽然没有五百两,可是他有把握一定不会输的。
可惜别人对他却没有这么大的信心,庄家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道:“我怎么还没有看见你的五百两?”
陆小凤道:“因为我还没有拿出来。”
庄家道:“我们这里的规矩,要看见银子才算数。”
陆小凤只有拿出来了,拿出了那柄用夜壶改成的刀。
庄家道:“你用这把刀押五百两?”
陆小凤道:“嗯。”
庄家道:“我好像看不出这刀能值五百两。”
陆小凤道:“你看不出,只因为你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刀。”
庄家道:“这把刀很特别?”
陆小凤道:“特别极了。”
庄家道:“有什么特别?”
陆小凤道:“这把刀是用夜壶改成的。”
他自己忍不住笑了,别的人却没有笑,在这里赌钱的六个人,身份性别年纪虽然都不同,却有一点相同的地方!每个人都显得出奇的冷静,连笑都不笑。
大家都冷冷地看着他,眼色就像是在看着个小丑一样。
羞刀难入鞘,陆小凤再想将这把刀收回去也很难了。
他正不知道该怎么下台,忽然看见一只手,推着五百两银子过来,拿起了他的刀。
一只很好看的手,手指纤长而有力,虽然有点像男人的手,却还是很美。
陆小凤吐出口气,感激的看了她一眼,笑道:“总算有人识货的。”
沙曼冷冷道:“我若识货,就不会借这五百两给你了。”
她脸上全无表情:“我借给你,只不过你好像替我带来点运气,这一注我又押得特别多,所以不想让你走而已。”
赌徒们本是最现实的,她看来正是个标准的赌徒。
庄家低喝一声:“统杀!”
骰子掷在碗里,两个都是六点,还有一点仍在不停地滚。
庄家叫“六”,别的人叫“么”,陆小凤却知道掷出来的一定是三点。
因为他已将两根手指按在桌面下,他对自己这两根手指一向很有信心。
他实在希望庄家输一点。这个人看来输得起。
骰子停下来,果然是三点。
三点已不算太少,居然有两个人连三点都赶不出,轮到沙曼时,掷出来的又是六。
她输不起,她已经连首饰都押了出去。
陆小凤这两根手指,不但能夹住闪电般刺来的一剑,有时也能让一粒滚动的骰子在他想要的那个点子上停下来。
他对自己这种做法并不觉得惭愧!让能输得起的人,输一点给输不起的人,这并没有什么不对。
现在骰子已到了他手里,他只想要一对三,一个四。
四点赢三点,赢得恰到好处,也不引人注意。
他当然用不着别人的手在桌下帮忙,虽然他已久疏练习,可是骰子一定还会听他话的。
他有把握,绝对有把握。
叮当一声响,骰子落在碗里,头一粒停下的是三,第二粒也是三,第三粒当然是四。
他看着这粒滚动的骰子,就好像父母们看着一个听话的孩子。
现在他已经可以看见骰子面上的四点了,红红的,红得又娇艳,又好看,就像是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那么好看。
骰子已将停下来,银子已将到手。
谁知就在这最后的节骨眼上,骰子突又一跳,停下来竟是两点。
陆小凤傻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这赌桌上居然还有高手,很可能比他还要高些。
沙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虽然为我带来点运气,你自己的运气却不好。”
在那粒骰子上做手脚的人当然不会是她,她本来已经输了很多,是陆小凤帮她赢回来的。
庄家正在收钱。
这个人不但输了,而且输得不少,若是能够控制骰子的点数,就不会输了。
别的人看来也不像,陆小凤实在看不出谁是这位高手。
他就好像哑巴吃了黄连,有苦也说不出,又像是瞎子在吃馄饨,肚里有数。
只要再来一次,他就一定可以看出来了,只要注意一点,就绝不会输。
他还是很有把握。只可惜他已没有赌本了,那个又客气、又多礼的小老头,忽然已踪影不见,就好像生怕陆小凤要找他借钱一样。
一个年纪还很轻,却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人忽然笑道:“我们都是小胡子,我们交个朋友。”
他居然“仗义勇为”,真的捡出张五百两银票。
陆小凤大喜,正想接过来,谁知道这小胡子的手又收了回去,道:“刀呢?”
“什么刀?”
“像你刚才那样的刀。”
没有刀,没有银子,所以陆小凤只有苦笑:“像那样的刀,找遍天下恐怕也只有一把。”
小胡子叹了口气,又将银票压了起来,庄家骰子已掷出来,竟是“么二三”,统赔。
陆小凤只觉得嘴里发苦,正想先去找点酒喝再说,一回头,就发现那小老头正站在摆着酒莱的桌子旁,看着他微笑。
桌上有各式各样的酒,陆小凤自己选了樽竹叶青,自斟自饮,故意不去看他。
小老头却问道:“手气如何?”
陆小凤淡淡道:“还不算太坏,只不过该赢的没有赢,不该输的却输了。”
小老头叹了口气,道:“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倘若是对一样事情太有把握了,反而会疏忽,所以该赢的会输,但是只要还有第二次机会,就一定可以把握住了。”
这正是陆小凤心里的想法,又被他说中。
陆小凤眼睛亮了,道:“你若肯投资,让我去赌,赢了我们对分。”
小老头道:“若是输了呢?”
陆小凤道:“输了我赔。”
小老头道:“怎么赔?用你那把天下无双的夜壶刀来赔?只可惜夜壶刀现在也已不是你的了。”
陆小凤道:“不管怎么样,我反正一定不会输的,你借给我一万两,这场赌散了之后,我一定还你一万五千两。”
他本不是这种穷凶极恶的赌鬼,卖了老婆都要去赌,可是他实在太不服气,何况这区区一万两银子,在他看来,根本就不算什么。他一向挥金如土,从来也没有将钱财看在眼里。
奇怪的是,越是这种人,借钱反而越容易,连小老头的意思都有点动了,迟疑着道:“万一你还不出怎么办?”
陆小凤道:“那么就把我的人赔给你。”
小老头居然什么话都不再说,立刻就给了他一万两银子。
陆小凤大喜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后悔的。”
小老头叹了口气,道:“我只怕你自己会后悔。”
庄家还没有换人,陆小凤走了后,他连掷了几把大点,居然又扳回去一点。
沙曼却每况愈下,几乎又输光了,看见陆小凤去而复返,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居然露出了微笑来:“老头子借了赌本给你?他信得过你?”
陆小凤道:“他倒并不是相信我这个人,只不过相信我这次一定会转运的。”
沙曼道:“我也希望你转运,把你的刀赎回去,这把刀五分银子别人都不要。”
庄家已经在叫下注,陆小凤道:“等我先赢了这一把再说。”
他本想把银票叠个角,先押一千两的,可是到了节骨眼上,竟忽然一下子将整张银票都押下去。
赌鬼们输钱,本就输在这么一下子。
庄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手一掷,掷出了个两点,居然还是面不改色。
几个人轮流掷过去,有的赢,有的输,沙曼一掷成六,忍不住看着陆小凤一笑,道:“你好像又替我带来了运气。”
她不笑的时候陆小凤都动心,这一笑陆小凤更觉得神魂颠倒,忽然握住她的手,道:“我带给你的好运气,你能不能借给我一点?”
她想挣脱他的手,怎奈陆小凤握得太紧,她立刻沉下脸道:“我的手又不是骰子,你拉住我干什么?”
这句话虽然是板着脸说的,其实谁都看得出她并没有真的生气。
陆小凤慢慢地松开她的手,一把抓起骰子,本来也许只有八分信心的,现在已变成了十分,大喝一声:“豹子。”
要杀两点根本用不着豹子,真正的行家要杀两点,最多也只不过掷出个四点就够了,就算不用手法,要赢两点也不难。可是陆小凤现在却好像忽然变成了个孩子,只要有自己喜欢的人在旁边看着,孩子们无缘无故也要去翻两个跟斗的。
现在陆小凤的心情也差不多,一心要在她面前卖弄卖弄,掷出个三个六的豹子来。
叮铃铃一声响,骰子掷在碗里,他的手已伸人桌下。
这一次就算有人想弄鬼,他也有把握可以把点子再变回来。
两粒骰子已停下,当然是两个六点,第三粒骰子却偏偏还在碗里打转。
庄家眼睛瞪着骰子,冷冷道:“这骰子有鬼。”
陆小凤笑道:“鬼在哪里,我们大家一起找找看。”
他的手一用力,桌子忽然离地而起。
刚才想跟陆小凤交个朋友的小胡子,一双手本来按在桌上,桌子离地,只听“噗”的一响,两块掌形木板落在地上,他的一双手竟嵌入桌面。
碗却还在桌上,骰子也还在碗里打转。
一阵风吹过,落在地上的那两块木板,竟变成了一丝丝的棉絮,眨眼就被风吹走。
陆小凤眼睛本该盯着那粒骰子的,却忍不住去看小胡子两眼,他实在看不出这个打扮得像花花大少一样的年轻人,手上竟有武林中绝传已久的“化骨绵掌”功夫。
“绵掌”是武当绝技,内家正宗,可是“绵掌”上面再加上“化骨”二字,就大大不同了。
这种掌力不但阴毒可怕,而且非常难练,练成之后,一掌打在人身上,被打的人浑如不觉,可是两个时辰后掌力发作,全身骨骼就会变得其软如绵,就算神仙也万万救不活,比起西藏密宗的“大手印”、西方星宿海的“天绝地灭手”都要厉害得多。
自从昔年独闯星宿海,夜入朝天宫,力杀黄教大喇嘛的化骨仙人故去后,江湖中就已没有再出过这种掌力,却不知这小胡子是怎么练成的。
陆小凤想不出,也没空去想。
那粒骰子竟然还在碗里打转,每当快要停下来时,坐在陆小凤身旁一个白发老翁的手轻轻一弹,骰子就转得更急。
这人满头白发,道貌岸然,看来就像是个饱读诗书的老学究,一直规规矩矩的坐在陆小凤身旁,在座的人,只有他从未正视过沙曼一眼。
陆小凤平生最怕跟这种道学先生打交道,也一直没有注意他。
直到这次骰又将停下,陆小凤忽然听见“嗤”的一响,一缕锐风从耳边划过,竟是从这老人的中指发出来的。
他的手枯瘦蜡黄,留着一寸多长的指甲,想必用药水泡过,十根指甲平时都是卷起来的,可是只要他手指一弹,卷成一圈的指甲就突然伸得笔直,晶莹洁白,闪闪发光,就像是刀锋一样。
难道这就是昔年和张边殷氏的“一阳指”、华山“弹指神通”并称的“指刀”?
这也是武林中绝传已久的武功,甚至连陆小凤都没有见过。
他自己的灵犀指也是天下无双的绝技,忽然伸出两根手指来,隔空往那粒骰子上一夹,滚转不息的骰子竟然停下,上面黑黝黝的一片点子,看来最少也有五点。
谁知就在这一刹那间,大家没有看清上面的点子,庄家忽然撮唇作势,深深吸了口气,骰子就忽然离碗而起。
白发老翁中指又一弹,“啵”的一声,这粒骰子竟变得粉碎,一片粉末落下来,还是落在碗里,却已没有人能看得出是几点了。
陆小凤大赌小赌,也不知赌过多少次,这件事倒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一来是算不分输赢?还是算庄家输的?连他也不知道如何处理。
沙曼忽然转脸看着陆小凤道:“两个六点,再加上一个点,是几点?”
陆小凤道:“还是一点。”
沙曼道:“为什么还是一点?”
陆小凤道:“因为最后一粒骰子的点数,才算真正的点子。”
沙曼道:“最后一粒骰子若是没有点呢?”
陆小凤道:“没有点就是没有点。”
沙曼道:“是没有点大,还是一点大?”
陆小凤道:“当然是一点大。”
沙曼道:“两点是不是比一点大?”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两点当然比一点大,也比没有点大。”
其实她一开口问他第一句,他已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若是别人问他,他至少有几十种法子可以对付。
陆小凤的机智伶俐花样之多,本是江湖中人人见了都头疼的,可是在这个长着双猫一般眼睛的女孩子面前,他却连一点也使不出来。
因为他根本就不愿意在她面前使出来,她若一定要他输这一把,他就是输了又何妨!
区区一万两银子,又怎能比得上她的一笑?
沙曼果然笑了:“两点既然比没有点大,这一万两银子你就输了。”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输了。”
沙曼道:“你输得心不心疼?”
陆小凤笑道:“莫说只输了一万两,就算输上十万八万,我也不会心疼的。”
这句话本来并不是吹牛,他说出来之后,才想起自己现在连十两八两都输不起。
只可惜,庄家早已将他的银票扫了过去,居然还是面不改色,冷冷道:“有银子的下注,没有银子走路。”
陆小凤只好走路。
那小老头子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赌局,还坐在那里低斟浅啜,一脸自得其乐的样子,好像正在等着收陆小凤的一万五千两。
陆小凤只有硬着头皮走过去,搭讪着问道:“你在喝什么?”
小老头道:“竹叶青。”
陆小凤道:“你也喜欢喝竹叶青?”
小老头道:“我本来不常喝的,现在好像受了你的传染。”
陆小凤道:“好,我敬你三杯。”
小老头道:“三杯只怕就醉了。”
陆小凤道:“一醉解千愁,人生难得几回醉,来,喝。”
小老头道:“你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愁?”
陆小凤苦笑道:“我输的虽然是别人的钱财,心里还是难免有点难受。”
小老头笑了笑,道:“那可不是别人的钱财,是你的。”
陆小凤又惊讶、又欢喜,道:“真是我的?”
小老头道:“我既然已将银子借给了你,当然就是你的。”
陆小凤大喜道:“想不到你竟是个如此慷慨的人。”
小老头笑道:“慷他人之慨,本就算不了什么,只不过……”
他慢吞吞的接着道:“银子虽然是你的,你的人却已是我的。”
陆小凤叫了起来:“我姓陆,你姓吴,你既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老子,我怎么会是你的?”
小老头淡淡道:“因为你还不出一万五千两,就只好将你的人赔给我,丈夫一言,快马一鞭,为了成全你的信誉,我想不要都不行。”
陆小凤又傻了,苦笑道:“我这人又好酒,又好色,又好吃,又好赌,花起钱财来像流水一样,我若是你的,你就得养我。”
小老头道:“我养得起。”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可是我倒想不通,你要我这么样一个大混蛋干什么?”
小老头笑道:“我的银子太多,正想找个人帮我花花,免得我自己受罪。”
陆小凤道:“你认为花钱是在受罪?”
小老头正色道:“怎么不是受罪?若是喝得太多,第二天头疼如裂,就像生了场大病,若是赌得太凶,非但神经紧张,如坐针毡,手气不来时,说不定还会被活活气死,若是纵情声色……”
他叹了口气,接道:“这种对身体有伤的事,像我这种年纪的人,更是连提都不敢提。”
陆小凤道:“除了花钱外,你还准备要我干什么?”
小老头道:“你年纪轻轻,身体强健,武功又不错,我可以要你做的事,也不知有多少。”
他说到了“武功又不弱”这句话时,口气里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轻蔑之意,不管他是真有此意也好,是陆小凤疑心也好。反正总有这么点意思。
陆小凤少年成名,纵横江湖,虽然不能说天下无敌,真能击败他的人,他倒也从来没有遇见过,就好像他赌骰子从来没有输过一样,若有人说他不行,他当然一万个不服气。可是今天他掷了两把骰子,就输了两把,若说那只不过因为别人在玩手法,他自己又何尝没有玩手法?
那小胡子的“化骨绵掌”,白发老翁的“指刀”,本都已是江湖罕见的武功绝技,最后庄家撮口一吸,就能将七尺外的一粒骰子吸起,旁边的两粒骰子却还是纹风不动,这一手气功更是不可思议。
这看来一片祥和的世外桃源,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还有这和和气气的小老头,看来好像诚恳老实,其实别人的心事,他一眼就可看透,正是大智若愚,扮猪吃老虎的那种人。说不定这赌局本就是他早就布好的圈套,现在陆小凤已一跤跌了下去,还不知道他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要陆小凤去做。
无论那是什么事,都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陆小凤想来想去,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里已经开始觉得自己根本不该来的。
小老头笑道:“现在你心里一定已经在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来的,却又偏偏猜不出我们究竟在玩什么花样,难免动了好奇,所以又舍不得走。”
他又一语道破了陆小凤的心事,陆小凤却笑了,大声道:“不对不对,完全不对。”
小老头道:“什么事不对?”
陆小凤道:“你说的完全不对。”他将酒一饮而尽,拈起块牛肉,开怀大嚼,又笑道:“这里有酒有肉,又有天仙般的美女,还有准备给银子让我花的人,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为什么要后悔?”
小老头含笑看着他,道:“因为你心里还在嘀咕,猜不透我究竟要你干什么?”
陆小凤大笑道:“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干的?就算要我去杀人,我也一刀一个,而且还绝不管埋。”
小老头道:“真的?”
陆小凤道:“当然是真的!”
小老头看着他,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奇怪的表情,微笑着道:“只要你能记住今天的话,我保证你一辈子平安快乐。”
他虽然在笑,口气却很认真,就好像真想要陆小凤替他杀人一样。
可是这里藏龙卧虎,高手如云,“化骨绵掌”和“指刀”更都是绝顶阴毒的功夫,用这种功夫去杀人,本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又何必舍近求远,再去找别人?
陆小凤总算又想开了,他已尝过三样莱,一盘切得薄薄的牛肉片子,一碗炖得烂烂的红烧牛腩,一碟炒得嫩嫩的蚝油牛肉,谁知一筷子夹下去,第四样还是牛肉,是样带点辣味的陈皮牛肉。
汤是用整个牛腩清蒸出来的,一味烩牛肚丝细软而不烂,火候恰到好处,还有料水铺牛肉,是用稍带肥甘的薄头回片,用佐料拌好,放在汤里一搅,撒上胡椒即吃,汤鲜肉嫩,更是少见的好菜。
其余红烧牛舌、生炒毛肚、火爆牛心、牛肉丸子、红焖牛头、清炖牛尾、枸杞牛鞭,还有蛋炒脑花,味道也全都好得很。只不过每样菜都是牛身上的,滋味再好,也会吃得厌烦。
陆小凤道:“这里的牛是不是也跟你的银子一样多?”
小老头道:“今天做的本是全牛宴,因为小女特别喜欢吃牛肉。”
陆小凤终于想起,今天这些菜,都是他女儿第一天会自己吃饭时吃过的。
那时她最多也只不过三五岁,就弄了这么大一桌子牛肉吃。
陆小凤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这小老头的女儿,无疑也是个怪物。
小老头道:“其实她别的地方也并不怪,只不过每顿饭非牛肉不吃,吃了十几年,也吃不腻,若有人认为她是怪物,那就错了。”
陆小凤瞪着他,忍不住问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都知道?”
小老头笑道:“这种察言观色的本事,我倒也不敢妄自菲薄。”
陆小凤眼珠子转了转,道:“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小老头道:“你本来想故意去想些稀奇古怪的事,好来难倒我,可是你又偏偏忍不住想要看看我那专吃牛肉的女儿。”
陆小凤大笑道:“不对不对,你女儿又不嫁给我,我去看她干什么?”他嘴里虽然在说不对,其实心里却不能不佩服,忍不住又问道:“今天她是主客,为什么反而一直踪影不见?”
小老头道:“她是谁?”
陆小凤道:“她就是你女儿。”
小老头道:“你既然连看都不想看她,问她干什么?”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这小老头外表虽然和气老实,其实却老奸巨猾,比那老狐狸还厉害几百倍。
小老头道:“只可惜你就算真的不想看见她,迟早还是会看见她的。”
陆小凤道:“我不想看见她都不行?”
小老头道:“不行。”
陆小凤道:“为什么?”
小老头道:“因为你现在只要一回头,就已看见她了。”
陆小凤一回头,就看见了牛肉汤。
现在牛肉汤脸上当然已没有牛肉汤。若不是因为陆小凤看她看得比别人都仔细,现在也绝对看不出她就是可怜兮兮,到处受人欺负的牛肉汤。
她现在已完全变了个样子,从一个替人烧饭的小丫头,变成了个人人都想找机会替她烧饭的小公主。而且是公主中的公主,无论谁看见她,都会觉得自己只要能有机会替她烧饭,就是天大的光荣。
人都会变的。
陆小凤认识的人之中,有很多变了,有的从赤贫变成豪富,从君子变成小人,从英雄变成狗熊,也有的从豪富变成赤贫,从小人变成君子,从狗熊变成英雄,但却从来没有任何人变得像她这么快,这么多。
她简直好像已完全脱胎换骨。
陆小凤若不是因为看她看得特别仔细,连她身上最不能被人看见的地方都看过,简直不能相信她就是那个牛肉汤。
牛肉汤冷冷地盯着他,却好像根本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
小老头道:“你认得她?”
陆小凤道:“本来我以前是认得她的。”
小老头道:“现在呢?”
陆小凤叹道:“现在看起来,她也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她。”
牛肉汤既不承认,也不否认,这些话她似已听见,又似根本没听见。
小老头也不再理睬陆小凤,走过去拉起她的手,目中充满慈爱,道:“我叫你早点去睡的,你怎么偏偏又要溜出来?”
牛肉汤道:“我听丫头说,刚才外面有人回来,却不知有没有九哥的消息?”
小老头眨了眨眼道:“你猜呢?”
牛肉汤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道:“我知道一定有,九哥绝不会忘了我的。”
小老头道:“我本来想明天早上再告诉你,老九不但有消息带回来,还叫他新收的随从木一半带了些礼物回来给你。”
牛肉汤笑靥如花,眼睛发光,好像又变了个人,道:“这个木一半的人呢?赶快叫他来,把九哥的礼物也带来。”
小老头微笑挥手,手指一弹,九曲桥上就有十六个赤膊秃顶,只穿着条牛皮裤的昆仑奴,抬着八口极大的箱子走过来。
走在他们前面的还有个人,独臂单足,拄着根铁杖,右腿齐根而断,右臂也被人连肩削掉,脸上一条刀口,从右眼上直挂下来,不但右眼已瞎,连鼻子都被削掉一半,耳朵也不见了。
这个人本来也不知是丑是俊,现在看起来,却显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牛肉汤看见他却好像很开心,带着笑道:“我听九哥说起过,你一定就是木一半了。”
木一半左腿弯曲,恭恭敬敬的行了个大礼,道:“小人木一半,参见公主。”
他还没有跪下去,牛肉汤已伸手扶起了他,对这个又丑又怪的残废,远比对陆小凤客气得多,想必是看在她九哥的面子上爱屋及乌。
陆小凤远远的看着,心里实在有点不是滋味,只见她的手在阳光下看来洁白柔美,和以前手上满是油垢的样子已大不相同,想到那天在狐狸窝冲凉房里发生的事,又不禁有点心动。
木一半已监督那些满身黑得发光的昆仑奴打开了五口箱子,箱子里装满了绫罗绸缎,胭脂花粉,第五口箱子打开来,珠光宝气,耀眼生花,里面竟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翡翠玛瑙,金珠宝玉。
这些东西没有一样不是女人们最心爱的,平常的姑娘看见,只怕早已欢喜得晕了过去。
牛肉汤却连正眼都没有去看一眼,反而撅起了嘴,道:“九哥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稀罕这些东西,为什么偏偏的叫你送来?”
木一半笑道:“公主再看看这三口箱子里面是什么?”
他笑得仿佛很神秘,连陆小凤都不禁动了好奇心,怎么想也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能比珠宝首饰更能讨女孩子欢心的东西。
等到这三口箱子打开,陆小凤简直忍不住要叫了起来。
箱子里面装的竟是人,一口箱子里装着一个人,三个人之中陆小凤倒认得两个。
第一个人头发花白,相貌威武,虽然被装在箱子里面关了很久,一站起来腰杆仍然笔直,竟是群英镖局的总镖头“铁掌金刀”司徒刚。这人的铁砂掌力已练得颇有火候,一柄金背砍山刀,施展着五虎断门刀法,江湖中更少有对手,怎么会被人装进箱子的?
第二个人精悍瘦削,两边太阳穴高高凸起,看来无疑也是个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
真正让陆小凤吃惊的,还是第三个人。
这人赤足草鞋,穿着件旧得发腻的破布袈裟,圆圆的脸居然还带着微笑,赫然竟是“四大高僧”中名排第三的老实和尚。
谁也不知道这和尚究竟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但是人人都知道,他武功之高,确是一点不假,若有什么江湖匪类惹到了他,他虽然总是笑嘻嘻的一点都不生气,可是这个人却往往会在半夜里不明不白的送掉性命。
所以近来江湖中敢惹这和尚的人已越来越少了,就连陆小凤看见他也头疼得很。
最近半年来他忽然踪影不见,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却想不到会在这口箱子里忽然出现,能把他装进箱子的这个人,武功之高,简直已骇人听闻,陆小凤若非亲眼看见,简直无法相信。
老实和尚好像并没有看见他,双手合十,笑嘻嘻的看着牛肉汤。
看见这三个人,牛肉汤果然开心极了,也笑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箱子里怎么会忽然钻出个和尚!”
老实和尚道:“小姑娘受了气,大和尚进箱子,阿弥勒佛!善哉善哉!”
木一半道:“九少爷知道这三个人得罪过公主,所以要小人赶紧送来,好让公主出气。”
他一口一声公主,牛肉汤居然也受之无愧,就好像真的是公主一样。
木一半又道:“却不知公主想怎么样出气?”
牛肉汤眨了眨眼睛,道:“我一时倒还没有想起来,你替我出个主意怎么样?”
木一半道:“这就要看公主是想大出气,还是小出气了。”
牛肉汤仿佛觉得他这名词用得很有趣,吃吃地笑道:“小出气怎么样?”
木一半道:“脱下他们的裤子来,重重的打个七八十板,也就是了。”
牛肉汤道:“大出气呢?”
木一半道:“割下他们的脑袋来,晒干了赏给小人下酒。”
牛肉汤笑道:“好主意,真是好主意,难怪九哥喜欢你。”
木一半的主意确实阴毒,脑袋被割下倒也罢了,知道自己的脑袋被割下来还要被人晒干下酒,已经很不是滋味,若是真的被脱掉裤子打屁股,那更是比死还难受。
高瘦精悍的黑衣人脸上已全无血色,老实和尚却还是笑嘻嘻的满不在乎。
司徒刚性如烈火,脾气最刚,厉声道:“我们既然已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绝不皱一皱眉头,你若是故意羞侮我,我……我死了也不饶你!”
司徒刚纵横江湖,本不是那种轻易就会示弱认输的人,可是这句“我死了也不饶你”,却说得泄气得很,显然已自知他不是牛肉汤的对手,情愿认命了。
牛肉汤嫣然道:“你活着也不能对我怎么样,死了又能怎么样不饶我?难道想变成个大头鬼,半夜来扼我脖子?”
司徒刚咬紧牙齿,满头冷汗雨点般落下,忽然大吼一声,反手一掌重重的向自己天灵拍下。
他的手五根手指几乎同样长短,指甲全秃,掌心隐隐发黑,铁砂掌至少已练就到八成火候,这一掌拍下,虽然是拍在自己头顶上,也同样致命。谁知牛肉汤身子一闪,纤长柔美的手指兰花般轻轻一拂,司徒刚的手臂立刻垂了下去,连动都不能动了。
木一半立刻大声喝彩:“好功夫!”
牛肉汤淡淡道:“这只不过是如意兰花手中最简单的一着,算不了什么好功夫!”
她说得轻描淡写,陆小凤听了却大吃一惊,这如意兰花手名字虽美,却是武林中最可怕的几种功夫之一,分筋错脉,伤人于无形,司徒刚现在看来好像伤得并不重,其实这条手臂已永远废了,一个对时后伤势发作,更是疼痛不堪,除了把这条手臂齐根砍断,绝没有第二种解救的法子。
司徒刚面如死灰,大声道:“你……你连死都不让我死?”
他虽然在大声呼喝,声音还是不免发抖,显见心里恐惧已极。
牛肉汤叹了口气,道:“好死不如歹活,你为什么偏偏想死?就算你自知得罪了我,犯了死罪,也可以找个人来替你死的。”
司徒刚怔了怔,忍不住问道:“怎么替我死?”
牛肉汤道:“这里的人你可以随便挑一个,只要能胜得了他一招半式,我就要他替你死。”
木一半道:“这里的人我看他连一个都不敢找。”
牛肉汤笑道:“一个人他不敢找,半个人呢?”
木一半叹了口气,道:“我算来算去,他最多也只能找我这半个人。”
司徒刚大喝道:“不错,我正是要找你。”
喝声中他已出掌。
群英镖局威名远播,总镖头的年俸五万石,几乎已经跟当朝的一品大员差不多。
他的妻子温柔贤慧,临行的晚上还跟他亲密宛如新婚。他的子女聪明孝顺,长女已许配给他舅父中原大侠熊天健的长孙,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只要能活着,他当然不想死,他虽然右臂已不能动,幸好他练的本就是单掌,这一掌击出,招沉力猛,不愧是金刀百胜,铁掌无敌。
木一半却已只剩下半个人,身子斜斜一穿,肋下铁杖斜刺,竟以这根铁杖当作了长剑,一招“笑指天南”,正是嫡传的海南派剑法。
海南剑术专走偏锋,他只剩下半个人,恰巧将海南剑术的精髓发挥得淋漓尽致,只听“嗤,嗤,嗤”三声响,一声惨呼,四尺长的铁杖自司徒刚左肋刺入,右背穿出,一股鲜血箭一般标了出来,化做了满天血雨。
牛肉汤拍手笑道:“好剑法。”
木一半笑道:“这只不过是天残十三式中简单的三招,算不了什么好剑法。”
他学着牛肉汤刚才的口气,故意说得轻描淡写,陆小凤却又吃了一惊。
天残十三式本是海南派镇山剑法,可惜三十年前就已绝传,连海南派当代的掌门人也只练成其中两式,这半个人却随随便便就使出了三招,将司徒刚立毙于剑下。
这半个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以他的武功剑法,为什么要屈身为奴,做那位九少爷的随从?
那高瘦精悍的黑衣人显然也认出了他的剑法,正吃惊的看着他,目中充满恐惧。
木一半笑道:“罗寨主的‘燕子飞云纵’和一着‘飞燕去来’,纵横天下,杀人无数,我也久仰得很了,却不知罗寨主是否也看上了我这半个人?”
这黑衣人竟是十二连环坞第一寨的寨主黑燕子罗飞,此人以轻功成名,一招“飞燕去来”,的确是武林少见的杀手绝技。
他眼睛看着木一半,脚下却在往后退,突然转身掠起,向醉卧在九曲桥头栏杆下的一个人扑了过去。这一招正是他的绝技“飞燕去来”,身法巧妙,姿势优美,就算一击不中,也可以全身而退。
栏杆下这个人却已烂醉如泥,头上一顶紫金冠也几乎掉了下来,口水沿着嘴角往下直滴,看来简直就像是个死人。死人当然比半个人更好对付,罗飞显然早就看准了他。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这位贺尚书刚才总算给了他一杯酒,现在若是糊里糊涂的在醉梦中死了,他倒有些不忍。
只听一声惨呼,接着又是噗通一响,水花四溅,一个人落入池水中,踪影不见,过了很久,才有一缕血水从荷花绿叶间浮起,一个人的脸就像是花瓣般在荷叶间露出,却是罗飞。
贺尚书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头上的紫金冠终于落下。
木一半立刻走过去,恭恭敬敬的将这紫金冠又为他戴在头上,道:“醉卧流云七杀手,惟有饮者得真传,贺尚书真好功夫。”
牛肉汤笑道:“木一半真好眼力,连绝传已八十年的醉中七杀手都能看得出。”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一杀就已要了命,又何必七杀?”
牛肉汤道:“和尚也想试试?”
老实和尚道:“和尚还清醒得很,为什么要去跟醉鬼纠缠?”
牛肉汤道:“你准备找谁?”
木一半道:“是不是想找我?”
老实和尚道:“和尚至少还是一个人,不跟半个人斗。”
牛肉汤道:“我是一个人。”
老实和尚道:“和尚至少还是个大男人,不跟女人斗。”
牛肉汤道:“我爹爹是个男人。”
老实和尚道:“和尚还年轻力壮,不跟老头子斗。”
那边几个人还在聚精会神的掷着骰子,这里人已死了两个,他们却连看都没有往这里看过一眼,这种事他们好像早已司空见惯。别人的性命,在他们眼中看来,好像还不及一粒骰子重要。
牛肉汤道:“你看那几个人怎么样?”
老实和尚道:“和尚四大皆空,看见赌鬼们就害怕。”
牛肉汤笑道:“你左挑右选都看不中,倒不如让我来替你选一个。”
老实和尚道:“谁?”
牛肉汤随手向前一指,道:“你看他怎么样?”
她的纤纤玉手,指着的正是陆小凤。
陆小凤的心一跳,老实和尚已回头看着他,笑道:“和尚说老实话,和尚若是想活命,好像也只有选他了。”
牛肉汤大笑,道:“原来和尚的眼力也不差。”
陆小凤立刻摇头,大声道:“差差,简直差上十万八千里。”
牛肉汤道:“差在哪里?”
陆小凤道:“我跟这和尚是朋友,他绝不会想要我的命,我也不想要他的命。”
老实和尚道:“和尚本来的确不想要你命的,可是现在……”
他叹了口气,道:“别人的性命再珍贵,总不如自己的性命重要,和尚这条命再不值钱,好歹总是和尚自己的。”
这确实也是老实话,老实和尚说的都是老实话。
陆小凤道:“可是和尚既然四大皆空,若连朋友的命都要,岂非大错特错,大差特差?”
老实和尚道:“好死不如歹活,活狗也能咬死狮子几口,到了性命交关时,就算差一点,也说不得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去找别人,偏偏要找上我?”
老实和尚道:“因为你差。”
陆小凤道:“我差在哪里?”
老实和尚道:“你既不会‘天残十三式’,又不会‘如意兰花手’,岂非大差特差?”
陆小凤道:“可是我并不想要你的命。”
老实和尚道:“你不想要和尚的命,和尚却想要你的命,所以你更差得厉害,非死不可。”
牛肉汤冷冷道:“他这样的人,多死一个少一个,你还不动手?”
老实和尚道:“姑娘说的是,和尚这就动手。”
他居然说动手就动手,破布袈裟的大袖一卷,一股劲风直卷陆小凤的面目。
原来陆小凤那两根手指他还是害怕的,生怕自己身上一样东西被捏住,就算不被捏死,也是万万受不了的。
可是一只破布袈裟的袖子,随便他怎么捏,都没关系了,何况衣袖上真力贯注,利如刀锋,能捏住他这一招的人,江湖中已不多。
小老头一直袖手旁观,忽然道:“陆小凤,你是要替这和尚死,还是要替自己留着这条命,你可得仔细想清楚。”
其实这问题陆小凤早已想过无数遍,他虽然不忍看着老实和尚死在这里,却也不愿让老实和尚看着他死。
小老头这句话刚说完,只听“嘶”的一声,老实和尚一只衣袖已被撕了下来,露出条比女人还白的手臂,显然已多年没有晒过太阳。
人影闪动间,仿佛有无数只蝴蝶飞舞,他身上一件破布袈裟,转眼间已被撕得七零八落。
陆小凤大声道:“和尚若是再不住手,小和尚只怕就要露出来了。”
这句话说得实在不雅,可是要想让老实和尚住手,就只有说这种话让他听了难受。
谁知老实和尚居然一点也不在乎,嘴里喃喃道:“小和尚露面,总比大和尚挺尸好。”
一句话没说完,脚下忽然被司徒刚的尸体一绊,几乎跌倒。
这正是陆小凤的大好机会,陆小凤却似还在考虑,是不是应该乘机出手。
老实和尚却不考虑,乘着这一绊之势,忽然抱住了陆小凤的腰,自己先在地上一滚,忽然间已压到陆小凤身上。
牛肉汤拍手笑道:“想不到和尚还会蒙古人摔跤的功夫。”
老实和尚道:“这不是蒙古摔跤,这是扶桑岛上的柔道,除了和尚外,会的人倒真还不多,陆小凤只怕连见都没有见过,所以才会被和尚制住。”
这也是老实话,陆小凤的确已被压得死死的,连动都不能动。
小老头却道:“这句话不老实。”
“老实和尚从来不说不老实的话。”
小老头道:“他就算没见过这种功夫,本来也不会被你制住的,若不是因为他不忍杀你,现在和尚只怕连老实话都不能说了。”
老实和尚想了想,道:“就算他真的让了和尚一手,和尚也可以装作不知道。”
小老头叹了口气,道:“这倒真是老实话。”
陆小凤伏在地上,腰眼被他膝盖抵住,手臂也被反摔过去,想到自己刚才痛失良机,再听见这种老实话,几乎要被活活气死。
真的被气死倒也痛快,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死法。
那边的赌局终于散了,仿佛有人在问。
“我输了七万两,你呢?”
“我比你只多不少。”
既然有人输了这么多,当然也有人要满载而归了。只可惜这个满载而归的并不是他。
他非但早已将自己的人输了出去,连这条命都要赔上!
几个人从那边走过来,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比较重,身上想必已装满了金珠银票。
陆小凤很想看看这人是谁,却连头都抬不起,只听牛肉汤道:“你们都来见见九哥这位新收的随从,他叫木一半,好像是海南孤雁的门下,九哥还特地要他带了好多好多礼物回来给我。”
她的声音中充满欢悦,立刻就有人问:“这几天老九又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最近他身子可还安好?有没有喝醉过?”
木一半立刻恭恭敬敬的一一答复,可是这位九少爷的行踪,却连他都不清楚。
听见九少爷归期无定,大家都仿佛很失望,听见他身体康健,大家又很开心。
对这个远在天涯,行踪不定的浪子,大家都显得说不出的关怀;可是对这个刚刚还跟他们赌过钱,而此刻就躺在他们面前的陆小凤,却根本没有人问。这个人的死活,他们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就连沙曼也没有看他一眼,牛肉汤正在问她:“九哥这次有没有送你什么?”
沙曼淡淡道:“他知道我对这些身外之物一向没有兴趣,又何必多此一举?”
牛肉汤道:“你对他的身外之物没兴趣?是不是只对他的人有兴趣?”
沙曼居然默认。
牛肉汤冷笑道:“只可惜他也绝不会把自己的人送给你的。”
两个人言来语去,仿佛都带着很浓厚的醋意,陆小凤听了更不是滋味。
他一向是江湖中的宠儿,认得他的人都以他为荣,无论走到哪里都极受欢迎,卧云楼主人珍藏多年的名酒,只有他才能喝得到,就连孤僻高傲的苦瓜大师,看见他来了,都会亲自下厨房烧几样素菜给他吃。
女孩子们见到他,简直完全无法抗拒,连冰山都会溶化。
可是到了这里,他却好像忽然变得不值一文,连替那位九少爷擦鞋都不配。
一个人活到这种地步,倒真的不如死了算了,老实和尚却偏偏还不动手。
牛肉汤似已不愿再跟沙曼说话,回头瞪着老实和尚,道:“你还不动手?”
老实和尚道:“动手干什么?”
牛肉汤道:“动手杀人。”
老实和尚道:“你们真的要杀他?”
牛肉汤道:“当然不假。”
老实和尚道:“好,你们随便找个人来杀吧,和尚只要赢了一招半式就够了,和尚不杀人。”
他拍了拍手,站起来就走,转眼间就走出了九曲长桥,居然没有人拦阻,看来这里的人虽然行事诡秘,倒还都是言而有信的好汉。
牛肉汤冷笑道:“要找杀人的还不容易,你们谁杀了这个人,我给他一万两。”
陆小凤躺在地上,索性连站都懒得站起来,要杀这么一个人,看来并非难事,牛肉汤却出手就是一万两,也不知是因为她的银子来得太容易,还是因为在这里要人杀人,本就得付这种价钱。
随随便便杀个人就有一万两,陆小凤本来以为会有很多人抢着动手。
谁知大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沙曼冷冷道:“你要杀人,为什么不自己杀?难道你没有杀过人?”
牛肉汤也不理她,瞪着那些抬箱子来的昆仑奴道:“你们辛辛苦苦抬几天箱子,最多也只不过赚个百儿八十的,杀个人就有一万两,这种好事你们都不干?”
一个个昆仑奴还是像木头人般站在那里,原来竟完全听不懂她的话。
牛肉汤道:“木一半,你怎么样?”
木一半叹了口气,道:“我本来是想赚这一万两的,只可惜九少爷吩咐过我,每天最多只能杀一个人,我可不敢不听九少爷的话。”
牛肉汤显然也不敢不听九少爷的话,冷冷道:“我知道你们嫌太少,我出五万两,先付后杀。”
陆小凤忽然一跃而起,道:“我来。”
牛肉汤道:“你来干什么?”
陆小凤道:“不管谁杀了我,你都肯先付他五万两?”
牛肉汤道:“不错。”
陆小凤道:“我来赚这五万两。”
牛肉汤道:“你要自己杀自己?”
陆小凤道:“自己杀自己并不是难事,五万两银子却不是小数目。”
牛肉汤道:“你的人已死了,还要银子干什么?”
陆小凤道:“还债。”
他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已欠了一屁股债,若不还清,死了做鬼也不安心。”
牛肉汤冷冷地看着他,忽然冷笑道:“好,这五万两让你赚了。”
她随随便便从怀里抓出一把银票,面额最小的也有五千两。
陆小凤选了几张,正好五万两,先交给小老头一张,道:“这里是一万五千两,一万两还给你,五千两算利钱。”
小老头喜笑颜开,道:“这利钱倒真不小。”
陆小凤道:“所以你本该多借点给我的,我这人出手一向大方。”
小老头叹道:“实在大方,大方得要命。”
陆小凤又在找沙曼,道:“这里是五千五百两,五百两赎刀,五千两算利钱!”
沙曼道:“五百两的利钱也有五千两?”
陆小凤道:“反正五百两和一万两都是一把就输了,利钱当然一样!”
沙曼看着他,冷漠的眼睛里似有了笑意,道:“现在我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穷了,像你这么样花钱,怎么会不穷!”
陆小凤笑道:“反正这钱也来得容易,现在我才知道,天下间只怕再也没有比杀人更容易赚钱的事。”
沙曼脸上又变得冰冰冷冷,全无表情,拿出了他那把夜壶刀,道:“你是不是准备用这把刀杀你自己?”
陆小凤立刻摇头,道:“这把刀不行,这把刀上有点骚气。”
他看了看手上银票,喃喃道:“还了两万零五百,还剩两万九千五,银子还没有花光,死了岂非冤枉?”
牛肉汤道:“那么你就快花!”
陆小凤想了想,又去找小老头,道:“刚才你说这里有天下最好的酒,只不过价钱很高?”
小老头道:“我也说过,今天你是我的客人,喝酒免费。”
陆小凤冷笑道:“你女儿出钱要杀我,我还喝你的酒?来,这九千五百两拿去,我要最好的酒,能买多少就买多少。”
那小胡子忽然笑了笑,道:“又花了九千五,好像还剩两万?”
陆小凤道:“刚才你输了多少?”
小胡子道:“我是大赢家。”
陆小凤道:“我们再来赌一把怎么样?索性输光了反而痛快。”
小胡子大笑道:“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痛快人。”
牛肉汤冷冷道:“他不但痛快,而且很快就要痛了,无论抹脖子还是砍脑袋,都很痛的。”
陆小凤笑道:“我倒知道有种死法一点都不痛。”
牛肉汤道:“怎么死?”
陆小凤道:“输死。”
骰子又摆在碗里,酒也送来了,整整十大坛酒,有女儿红,也有竹叶青。
九千五百两买了十坛酒,价钱未免太贵了些,陆小凤却不在乎,先开了坛竹叶青,对着嘴灌下了小半坛,大声道:“好酒。”
小胡子笑道:“像这么样牛饮,居然还能分得出酒的好坏,倒真不容易。”
陆小凤道:“其实我也未必真能分得出,只不过价钱贵的酒,总是好的,好酒无论喝多少,第二天头都不会痛。”
牛肉汤冷冷道:“头若是已经掉下来了,还管他痛不痛。”
陆小凤不理她了,拿起骰子,在碗边敲了敲,道:“你赌多少?”
小胡子道:“一万两如何?”
陆小凤道:“一万太少,最好两万,咱们一把就见输赢。”
小胡子道:“好,就要这么样才痛快。”
他的银票还没有拿出来,陆小凤的骰子已掷了下去,在碗里只滚了两滚,立刻停住,三粒骰子都是六点,庄家统吃,连赶的机会都没有。
陆小凤大笑道:“一个人快死的时候,总会转运的。”
小胡子手里拿着银票,大声道:“可是我的赌注还没有押下去。”
陆小凤笑道:“没关系,我信得过你,反正我已快死了,你当然绝不会赖死人账的。”
小胡子心里虽然一万个不愿意,嘴里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陆小凤接过他的银票,又问:“还赌不赌?”
小胡子道:“赌当然还要赌的,只不过这一把却得让我来做庄。”
陆小凤道:“行,大家轮流做庄,只要你能掷出三个六,见钱就吃,用不着客气。”
他将刚赢来的两万银票也押了下去,笑道:“反正我看你也掷不出三个六来。”
小胡子眼睛亮了,一把抓起骰子,却回头去问站在他身旁的白发老学究:“你看我这把能不能掷得出三个六?”
白发老人微笑道:“我看你是应该掷得出的,若是掷不出,就是怪事了。”
小胡子精神抖擞,大喝一声,骰子一落在碗里,就已经看得出前面都是六点,淮知其中却有粒骰子突然跳起,在空中打了个转,又弹起好几尺,落下来时,竟变成了一堆粉末。
碗里的骰子已停下来,正是两个六点。
陆小凤忽然问沙曼:“两个六点,再加上个一点,是几点?”
沙曼道:“还是一点,因为最后一粒骰子的点数,才算真正的点数。”
陆小凤道:“最后一粒骰子若是没有点呢?”
沙曼道:“没有点就是没有点。”
陆小凤道:“是没有点大,还是一点大?”
沙曼道:“当然是一点大。”
陆小凤道:“既然连一点都比没有点大,庄家掷出个没有点来怎么办?”
沙曼道:“庄家统赔。”
陆小凤大笑,道:“三十年风水轮流转,想不到你这次也掷出个没有点来。”
小胡子一句话都不说,立刻赔了他四万两,把碗推给了陆小凤道:“这次又轮到你做庄,只希望你莫要再掷出个没有点来。”
他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在想:“这次你掷的不是没有点才怪。”
别人的想法当然也跟他一样,就算陆小凤换上三粒铁打的骰子,他们要捏毁其中一粒,也比捏倒只蚂蚁还方便。
赌钱弄鬼,本是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现在却好像已经变得光明正大。
那白发苍苍的老学究抢着先押了三万两,道:“可惜庄家的赌本只有八万。”
小胡子道:“我是输家,他赔完了我的,你们才有份。”
他已将身上银票全部掏出来,一个人押的已不止八万两,这一把除非他没有输赢,才能轮得到别人,可是大家都看准陆小凤是非输不可的。
那老学究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们这一把都只有喝汤了。”
轮到要赔自己时,庄家无钱可赔,就叫做喝汤,在赌徒们眼中看来,天下只怕再也没有比喝汤更倒楣的事了。
他正想把三万两收回来,突然一个人道:“这一把我帮庄,有多少只管押上来,统杀统赔。”
说话的竟是那小老头,将手里拿着的一大叠银票,“叭”的摔在陆小凤面前,道:“这里有一百三十五万两,就算我借给你的,不够我还有,要多少有多少。”
陆小凤又惊又喜,道:“你几时变得这么大方的?”
小老头笑道:“你借钱不但信用好,付的利息又高,我不借给你借给谁?”
陆小凤道:“这一把我若输了,人又死了,你到哪里要债去?”
小老头道:“无论做什么生意,都得要担些风险的!”
牛肉汤道:“这一次的风险未免太大些,只怕要血本无归了。”
小老头淡淡道:“我的银子早已多得要发霉,就算真的血本无归,也没什么关系。”
赌本骤然增加了一百三十五万两,不但陆小凤精神大振,别的人更是眉开眼笑,就好像已经将这叠银票看成了自己的囊中物,七八只手一起伸出来,金珠银票立刻押满了一桌子,算算至少也已有百把万两。
旁边一个纸匣里,整整齐齐的摆着几十粒还未用过的骰子。
陆小凤抓起了三粒,正要掷下去,忽然又摇摇头,喃喃自语:“这里的骰子有点邪门,就像是跳蚤一样,无缘无故的也会跳起来,再大的点子也禁不起它一跳,我可得想法子才好。”
他忽然从后面拿起个金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右手的骰子掷下去,左手的金杯也盖了下去,只听骰子在金杯下骨碌碌的直响,陆小凤道:“这次看你还跳不跳得起来?”
老学究、小胡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提防到他这一着。
等到金杯掀起,三粒骰子已停了下来,果然又是三个六点。
陆小凤大笑,道:“三六一十八,统杀!”
七个字说完,桌上的金珠银票已全都被他扫过去了。
小胡子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一次你倒真的统杀了,我连本带利已被你杀得干干净净。”
陆小凤道:“有赌不算输,再来。”
小胡子又叹了口气,道:“今天我们连赌本都没有了,怎么赌?”
他用眼角瞟着陆小凤,叹气的声音也特别重,虽然没有说下去,意思却已很明显。
一个像陆小凤这样慷慨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本该把赢的钱拿出来,每个人借一点,让大家可以再继续赌下去。
谁知陆小凤却完全不通气,一把扫光了桌上的银票,立刻就站起来,笑道:“今天不赌,还有明天,只要我不死,你们总有机会翻本的。”
小胡子道:“你若死了呢?”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我若死了,这些银票只怕就得跟我进棺材了。”
他先抽出一百四十万两,还给小老头,算算自己还剩下九十多万两。
小老头眉开眼笑,道:“一下子就赚了五万两,这种生意下次还可以做。”
陆小凤把剩下的银票又数了一遍,忽然问道:“你若有了九十三万,还肯不肯为了五万两银子杀人?”
小老头道:“那就得看杀的是谁?”
陆小凤道:“杀的若是你自己呢?”
小老头道:“这种事谁也不会干的。”
陆小凤道:“所以我也不会干!”
他又将已准备好的一张五万两银票还给牛肉汤:“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人已到了桥头,大笑道:“不管你们是想要我的钱,还是想要我的命,随时都可以找得到,反正我也跑不了的。”
这句话说完,他的人早已钻入花丛里,连看都看不见了。
大家眼睁睁的看着他扬长而去,居然都没有阻拦。
夕阳满天,百花灿烂。
陆小凤心里实在愉快得很,不管怎么样,今天他总算还是满载而归了。
至于以后别人是不是还会去找他?他是不是能跑得了?那已都是以后的事,就算吃烙饼还难免会被噎死的,以后的事谁管得了那么多?
他本已看准了出路,可是在花丛中七转八转,转了十来个圈子,还是没有找到他进来的那条花径,抬起头一看,暮色却已很深。
夕阳早已隐没在西山后,山谷里一片黑暗,连刚才那九曲桥都找不着。
他停下来,定定神,认准了一个方向,又走了半个时辰,还是在花丛里,跃上花丛,四面一看,花丛外还是花,除了花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就连花影都已渐渐模糊。
山谷里竟连一点灯光都没有,也没有星光月色。花气袭人,虽然芬芳甜美,可是他已被熏得连头都有点发晕。
这地方的人晚上难道都不点灯的?
如果就这么样从花丛中一路掠过去,那岂非等于盲人骑瞎马,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下子掉进个陷阱去,死了也是白死。
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这地方绝不是随便让人来去自如的。
他要走,别人就让他走,那也许只不过因为别人早就算准他根本走不了。
这地方的人,除了那小老头外,每个人都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却偏偏都从来没有在江湖中露过面。
就算他们在江湖中走动过,一定也没有人能看出他们的武功来。
陆小凤的眼力一向不错,可是这一次他遇见牛肉汤的时候,就看走了眼。
那独眼的老渔翁和那个马脸的人,很可能都是死在牛肉汤手下的!
马脸人死在海水里之后,陆小凤去洗澡的时候,牛肉汤岂非也正好在那里洗澡?
老狐狸的船随时都可能要走,船上的人就算有空下来溜溜,也绝不会在那种时候去洗澡的,除非她恰巧刚在海水里杀过人。
那独眼的老渔人淹死时,也恰巧只有牛肉汤有机会去杀人。
陆小凤现在虽然总算已明白了很多事,却还是有很多事不明白。
她为什么要杀那两个人?那两人为什么暗算岳洋?岳洋和她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又怎么会知道老狐狸那条船一定会翻?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只觉得武当后山那柴房里腌萝卜的味道,都比这里的花香好嗅些。
他心里已经开始有点后悔了,也许他真该听岳洋的话,不要上老狐狸的船,那么他现在很可能已经在扶桑岛上,搂着那里又温柔、又听话的女孩子们喝特级清酒了。
听说那里的“月桂冠”和“大名”这两种酒都不错,就像那里的女孩子一样,入口甜丝丝的,后劲却很足。
陆小凤又不禁叹了口气,正准备在花丛里找个地方先睡一觉再说,忽然看见前面亮起了一盏灯。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忽然亮起的一盏灯,实在比骰子上的六点还可爱得多。
陆小凤立刻就像是只飞蛾般朝灯光扑了过去,就算要被灯上的火焰烧死,他也不在乎。
能死在光明中,至少总比永远活在黑暗里好得多。
灯光是从一扇雕花的窗户里露出来的!
有窗户,当然就有屋子。
一栋三明两暗的花轩,朱栏回廊,建筑得极华美精致。
一扇窗户斜斜支起,远远看过去,就可以看见屋里有九个人。
一个人坐着,八个人站着。
坐着的人白面微须,锦袍珠冠,正在灯下看一幅画。
站着的八个人神态恭谨,肃立无声,显然是他的门下侍从。
这九个人刚才都不在那水阁里,装束风范,看来都比那里的人高贵得多。
陆小凤却还是看不出他们的来历,当然也不敢随便闯进去。
院子有个水池,水清见底,灯光照过来,水波反映,池底竟似有个人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
陆小凤忍不住走过去看看,下面果然有个人,两眼翻白,也在直乎乎的朝上看。
除了死鱼外,谁也不会这么样看人的!
陆小凤先吃了一惊,又松了口气,这个人已是个死人!
“他是什么人?怎么会死在这里的?”
陆小凤想了想,忽然又发觉不对了,人死了之后,一定会浮起来,怎么会一直沉在水底?
看来这地方的怪事实在不少。
“不管他是活人也好,是死人也好,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决定不管这件事,正准备走开,突听噗通一声,一样东西远远飞过来,落入池水中,竟是条黑猫。
水花刚激起,池底下的人也突然游鱼般窜起来,手里竟拿着把薄刀,无声无息的划开水波。
刀光一闪,已刺入了黑猫的腹下。
这条猫“咪呜”一声还没有叫出来,就已送了命,这个人又沉入池底,动也不动的躺着,看来又完全像是个死人!
杀条猫虽然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这人的出手实在太快,而且行迹太怪异、太诡秘,看得陆小凤都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池水中一双死鱼般的眼睛又在瞪着他,好像也将他看成条黑猫。
陆小凤忽然转身,掠入窗户。
不管怎么样,坐在灯下看画的人,总比躺在池底等着杀猫的人可爱些。
灯光并不太亮,这个人还是聚精会神的坐在那里,还是在看那幅画!
陆小凤实在也早就想去看看画上究竟画的是什么,能让一个人聚精会神看这么久的画,多少总有些看头的。
他早已算准了部位,一掠进窗户,凌空翻身,刚好落在这个人的案前。
他也早就想好了几句让人听了愉快的客气话,只希望这个人一高兴起来,非但不赶他走,还拿出好酒来招待招待他。
谁知道这些话他连一句都没有说出来,他根本没有机会开口。
就在他身子落地的一刹那间,站着的八个人已同时向他扑了过来。
这八个人动作虽然并不十分敏捷,可是配合得却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八个人有的挥拳,有的踢腿,有的劈掌,有的横臂,四面八方的扑过来,霎眼间就将陆小凤围在中央,八招齐击,都是致命的杀手。
陆小凤让过了六招,接着了一拳一掌,正想解释解释,叫他们且慢动手。
可是他刚接住其中一个人的手掌,就发现无论怎么解释都一定没有用的,因为这八个人一定听不见他的说话!
这八个人竟赫然全都是木头人。
木人也有很多种,有一种木人甚至比人还可怕。
陆小凤虽然没有打过少林寺的木人巷,可是在木人巷中受伤残废的少林弟子,他却是见过的,其中有的武功已练得很不错。
他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活生生的人竟会伤在木人手里?
若不是铁肩大师再三劝阻,他早就想去少林寺领教领教那些木人的厉害。
现在他总算领教到了。
这八个人,无疑也是根据少林木人巷的原理造出来的,比诸葛征蛮时所用的木牛流马更精巧,也更霸道,不但铜臂铁骨,招猛力沉,而且机关一发动,竟施展出少林神拳,布下了罗汉阵。
这种罗汉阵本就是少林的镇山绝技,昔年魔教血神子独上嵩山,连败少林七大高僧,却被困在罗汉阵中,苦斗三日三夜都没有闯出去,到最后竟筋疲力尽,被活活的累死。
自此之后,罗汉阵的威名天下皆知,江湖中也不再有人敢轻犯少林。
这种阵法在木人手中施展开来,威力甚至更大,因为木人是打不死的,你就算打断它一条手臂,拗断它一条大腿,它也不会倒下去,对阵法也毫无损伤。
可是它一拳打在你身上,你却是万万受不了的,所以它出拳发招之间,可以全无顾忌,你既难闪避,也不能硬拆硬拼,若想闯出去,更是难如登天。
陆小凤忽然发现自己竟只有挨打的份儿,打死为止。
你打它,它一点也不疼,它打你,你却疼得要命,你打不死它,它却可以打死你。
这种打法实在不是生意经,就好像强盗们打官司,有输无赢。
何况他就算打赢了,也算不了什么本事,就算把这八个木人都打得七零八落,劈成一片片做柴烧也没有什么意思。
这种愚蠢的事,陆小凤一向不肯做的,只可惜现在他想不打都不行。
木人的拳风呼呼,桌上的灯火被震得闪烁不定,随时都可能熄灭。
在黑暗中跟几个木头人拼命,更是愚蠢之极。
那锦袍珠冠的白面书生,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好像也忍不住要笑出来了。
这人也是个木头人,木头人的眼珠子怎么会转来转去?而且竟像是跟着它八个侍从的拳脚在转,难道它也看得懂少林的拳法?
陆小凤看得发呆,想得出神,一双眼睛也不由自主跟着打转,突听“砰”的一声,脑袋上已挨了一拳,几乎连脑浆都被打了出来。
他脑浆虽然没有被打出来,灵机却被打了出来。
拳头打在他头上的时候,木头书生的眼珠子竟停了一停,拳头再动时,它眼珠子就又跟着动了。
这八个人的拳脚和它的眼珠之间,竟似有根看不见的线串连着。
陆小凤忽然出手,用他的两根手指,挟断了木头人的两节手指。
只听“嗤”的一声,两节木指从他手指上弹出去,“噗噗”两响,已打在木头书生的两眼上。
木头人当然不会叫痛的,它还是四平八稳的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另外八个木人却忽然全都倒了下去。
陆小凤掠出了窗户。
八个木人稀里哗啦倒成一片,他却绝不回头去看一眼。
他并不想欣赏自己的辉煌战绩,就算打倒了八千八万个木头人,脸上也不会增半分光彩,只要能完完整整的走出这间屋子,已经是上上大吉了。
这一架打下来,他身上总算没有缺少什么,却多了几样东西──肩头背后多了几块青肿,头上多了个大瘤。
除此之外,这件事还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教训──
就在他从窗口掠出来的这一瞬间,他已自己对自己发了几百次誓,以后就算非跟人打架不可,至少也得先看清楚对方是什么人才动手,若是活人,还可以招呼一阵,若是木头人,就赶紧落荒而逃。
他心里在想着这个教训的时候,第二个教训已跟着来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脚下就是那荷池。
被木头人打得鼻青脸肿固然不好受,被人像杀猫一样的一刀刺人胸膛岂非更冤枉?
他虽然没有往下看,也可以感觉到那双死鱼般的眼睛正在瞪着他。
还有那柄比纸都薄的快刀。
一个人若是已经在往下堕,不管是身子往下堕,还是灵魂在往下堕,再想拔起来,都不是件容易事。
现在他一口气已用完了,再换气时一定已落人池水中。
就在他换气的那一瞬间,那柄刀一定已刺入他肺叶里。刀锋拔出来时,他一定已像死猫般浮起,也就像那个独眼的老渔翁和马脸一样,全身上下一定连一点血迹都没有,别人一定还会以为他是喝醉了掉下池塘淹死的。
这种死法虽然又快,又不痛,却还是冤枉得很。
谁知他还没有掉进水里,水里已先有个人冒了出来。手中寒光闪动,赫然正是一柄短刀,锋薄如纸的短刀。
这个人不但出手迅速狠毒,而且可以动也不动的躺在水底瞪着眼睛看人,水性之好,可想而知。
若是在陆地上,陆小凤也许还能对付他这把刀,到了水里,陆小凤就完全不行了。
只可惜他这次动作太快了些。
陆小凤虽然没法子再腾身跃起,要快点沉下去,沉得深些,就不是太困难的事了,只听噗通一声,他的人一落入水池,就沉了下去,在水中一个鲤鱼打挺,用力抱住了这个人的腿。
这个人居然完全没有挣扎,那把刀也没有回手刺下来。
陆小凤在水里的动作虽然慢些,也不能算太慢,就在这瞬息间,已捏住了这个人双腿关节上的穴道,将他拖入了水底。
灯光从水面上隐隐透下来,这个人的脸痉挛扭曲,眼睛凸起,竟早已被人活活的扼死。
刚才陆小凤以为他是个死人,谁知他却是活的,现在陆小凤以为他是活人,谁知他却已死了。
他花了这么多力气,对付的竟只不过是个死人,这实在令他有点哭笑不得。
幸好池下没有别人看见,他赶紧放开了这个人的腿,一头钻出水面,突听有人拍手大笑,道:“好功夫,居然连死人都被你淹死了,佩服佩服。”
一个人坐在池旁,光光的头颅,赤着双足,竟是老实和尚。
他光头上还带着水珠,破烂的僧衣也是湿淋淋的,显然也刚从水底出来。
陆小凤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原来和尚也一样会杀人的。”
老实和尚笑道:“和尚不杀人,只不过错把他当做了一条鱼,所以才失了手。”
陆小凤道:“这也是老实话?”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好像不是的。”
陆小凤也笑了,跃出水池,在他身旁坐下,问道:“和尚为什么还没有走?”
老实和尚道:“你为什么还没有走?”
陆小凤道:“我走不了。”
老实和尚叹道:“连你都走不了,和尚怎么走得了?”
陆小凤道:“和尚为什么要来?”
老实和尚道:“和尚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陆小凤道:“你知道这里是地狱?你是到地狱里来干什么的?那位九少爷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把你装进箱子的?”
老实和尚不说话了。
陆小凤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老实和尚摇着头,喃喃道:“天机不可泄漏,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陆小凤急了,忽然跳起来,出手如电,捏住了他的鼻子,道:“你真的不说?”
老实和尚鼻子被捏住,既不能摇头,也说不出话来,只有指着自己的鼻子喘气。
陆小凤冷笑道:“你贪生怕死,出卖朋友,做的本来就是些不要鼻子的事,我不如索性把你这鼻子捏下来算了。”
他嘴里说得虽凶,手下却留了情。老实和尚总算吐出口气,苦笑道:“和尚虽然怕死,出卖朋友的事,却不敢做的。”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要我替你死?”
老实和尚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死不了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我看得出大老板已有心收你做女婿。”
陆小凤道:“大老板是谁?”
老实和尚道:“你看站在那边的不是大老板是谁?”
他随手往前面一指,陆小凤不由自主随着他手指往前面看过去,他的人却已箭一般往后窜出,凌空翻身,没入黑暗中。
老实和尚的轻功,本就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
不过陆小凤也不是省油的灯,一拧腰就追了过去。
夜色虽然很黑暗,他虽然迟了一步,可是依稀还能看得见老实和尚的人影在前面飞掠。
其实他也并不是真想捏老实和尚的鼻子,只不过在这种人地生疏的地方,能抓住个熟人在身旁总比较安心些,就像是掉下水里的人,看见块破木板,也要紧紧抓住。
老实和尚逃得虽快,他追得也不慢,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越来越近。
前面居然又有了灯光。
灯光是从一栋很高大的屋子里透出来的,高脊飞檐,像是庙宇道观,又像是气派很大的衙门。
这地方当然不会有衙门,老实和尚忽然一个飞燕投林,竟窜入了这庙宇中。
陆小凤心里好笑:“这下子你就真的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了。”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追了进去,院子里冷冷清清,大殿里灯火却明亮,一个气派很大的高官贵吏坐在一张气派很大的桌子后,两旁的肃静牌下,垂手肃立着好几个旗牌卫士,还有戴着红缨帽,挎着鬼头刀的捕快差役。
这地方竟不是庙宇,竟是衙门。
可是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朝廷的贵官驻扎?这衙门当然是假的,这些人当然也都是木头人。
一看见木头人,陆小凤就已头大如斗,不管老实和尚是不是躲在里面,他都想溜了。
谁知公案后的那位高官却忽然一拍惊堂木,大声道:“陆小凤,你既然来了,还想往哪里走?”
两旁的卫士差役也立刻呐喊助威:“你还想往哪里走?”
原来这里的人竟没有一个是木头人。
陆小凤反而沉住了气,在他看来,活人还是不及木头人可怕的。
他居然真的不走了,大步走进去,仔细看了看,堂上的高官穿着身唐时的一品朝服,头戴着紫金冠,竟是那位好酒贪杯的贺尚书。
只不过此刻他手里拿着的已不是酒杯,而是块惊堂木。
陆小凤笑了:“原来是四明狂客贺先生,是不是又想请我喝酒?”
贺尚书的眼睛里虽然还有醉意,但表情却很严肃,板着脸道:“你到了刑部大堂,竟还敢如此放肆?”
陆小凤道:“这里是刑部大堂?”
贺尚书道:“不错。”
陆小凤笑道:“你不但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贺尚书道:“错在哪里?”
陆小凤道:“贺知章是礼部尚书,怎么会坐在刑部大堂里?”
他对贺知章的事迹本来也不太清楚,只不过想唬唬人而已,谁知竟歪打正着。
其实贺知章活着的时候,官职最高只做到礼部侍郎兼集贤院学士,后来又坐从工部,肃宗为太子时,方迁宾客,授秘书监,老来时却做了千秋观的道士,连礼部尚书都是在他死后追赠的。
可是他一生未曾入过刑部,倒是千真万确的事。
这位冒牌的贺尚书脸色果然已有些尴尬,竟恼羞成怒,重重的一拍惊堂木,道:“我这贺尚书就偏要坐在刑部大堂里,你能怎么样?”
陆小凤苦笑道:“我不能怎么样,你爱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跟我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贺尚书道:“有关系!”
陆小凤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贺尚书道:“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审问你!”
陆小凤又笑了,道:“我又没犯罪,你审什么?问什么?”
贺尚书又用力一拍惊堂木,厉声道:“到了这里,你还不认错?”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我唯一做错的事,就是走错了地方,交错了朋友。”
贺尚书怒道:“你得人钱财,失约反悔,又聚赌行骗,拐款而逃,你难道还不知罪?”
陆小凤想了想,道:“失约反悔的事,好像倒是有的。”
贺尚书道:“当然有,你收了别人五万两银子,就该完成合约,这件事铁证如山,你想赖也赖不了。”
陆小凤道:“我倒也不想赖,只不过唆使杀人的罪,岂非比我的罪更大?你为什么不先把她抓来审问审问?”
贺尚书道:“我偏偏就要先审你,你能怎么样?”
陆小凤苦笑道:“酒鬼坐刑堂,我当然是强盗打官司,有输无赢的了。”
贺尚书道:“你失约反悔,是第一大罪;聚赌行骗,是第二大罪;咆哮公堂,是第三大罪。现在三罪齐发,你是认打?还是认罚?”
陆小凤道:“若是认打怎么样?”
贺尚书道:“若是认打,我就叫人重重的打,打死为止。”
陆小凤道:“若是认罚呢?”
贺尚书道:“那么我就判你三十年苦役,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
陆小凤道:“若是既不想认打,也不想认罚呢?”
贺尚书怔了怔,好像想不到他居然会有这么样的一问。
陆小凤却替他下了判决:“若是这么样,我当然只有赶快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私设公堂,自封尚书,这些本都是很滑稽的事。
但陆小凤却知道,在这地方无论多滑稽的事,都可能变得很严重的,你若以为他们说要判你三十年苦役,只不过是说着玩的,你就错了。
可是他也看得出这些活人并不见得比木头人容易对付,这位四明狂客虽然有些装疯卖傻,无疑也是个身怀绝技的高手。
他唯一对付的法子,就是赶紧开溜,溜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陆小凤的轻功,就连司空摘星都未必能比得上。在这方面,他也一向对自己很有信心。
几个起落后,他已掠出了公堂,掠出了二三十丈,刚想停下来喘口气,就听见后面有人冷冷道:“你的轻功很不错,只可惜你就算真的能长出双翅膀来,也万万跑不了。”
他听得出这是贺尚书的声音。
贺尚书竟一直都像影子般贴在他身后,距离他还不到一丈。
这位疯疯癫癫的四明狂客,轻功竟远比他想像中还要高得多。
他用尽身法,无论往哪里走,贺尚书还是像影子般在跟着他。
前面水波如镜,他忽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刚才那水池,水中的尸身却已不见了,也不知那个人是不是又死而复活?还是根本就没有死?
这地方的人,是活是死,是真是假,本来就不太容易分得清。
贺尚书忽然道:“就算你跳下水池去,我也一样会追下去,就算你进入龙宫去,也一样是逃不了的。”
陆小凤本来并不想跳下水去的,水里说不定又有个长双鱼眼的人,手里拿着把薄刀在等着他。
可是听了贺尚书这句话,他却反而跳下去了,一个鱼鹰入水式,就已沉入池底,等了半天,上面果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两个人吵架的时候,一个人若是说:“你有种就跟我打一架,看我怕不怕?”
那么这个人心里一定怕得要命,若是不怕,就早已动手了,就因为怕,才会这么说。
贺尚书若是不怕他跳下水去,也绝不会忽然说那句话的。
这道理陆小凤当然明白得很。
他又等了半天,才敢伸头出水换口气,立刻就发现贺尚书还在池旁等着他,也不知从哪里弄了瓶酒来,正在那里喝得高兴,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你泡在冷水里,我坐在上面喝酒,随便你想耗到什么时候,我都奉陪的。”
等到陆小凤第二次出水去换气的时候,他居然又找了条钓竿来,坐在那里一面喝酒,一面钓鱼,实在是件很风雅的事。
陆小凤虽然并不太有耐性,但是叫他坐在那里喝酒钓鱼,钓上个三天三夜,他也不反对的。
只可惜他并不是钓鱼的人,而是条迟早要被人钓上的鱼。
更遗憾的是,他又偏偏不能像鱼一样在水里呼吸。
等到他第三次出水换气的时候,就有条带着鱼钩的钓丝向他飞了过来,若不是他躲得快,就算不被钩走,脸上的肉也要被钩去一块。
看来这位贺尚书不但轻功高明,内力也极深厚,竟能将真力贯注在钓丝上,伤人于百步之外。
这水池既不太深,又不太大,陆小凤的头无论从哪里伸出去,钓丝都可能飞过来钩住他。
钓丝上的鱼钩闪闪发光,就等于是件极厉害的外门兵器。
这次他虽然躲了过去,下次就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一个人若是只能将脑袋伸出水面,实在就像是个箭靶子一样,因为他整个人都在水里,只有头能动,随便怎么动都快不了的。
幸好他总算练过气功,一口气总憋得比别人长些,就在他又开始挺不住的时候,他忽然看见水池里又多了一个人。
水面上一直没有动静,也没有听见落水的声音,这个人绝不是从上面跳下来的。
那么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
陆小凤躲在水池边的一块石块后,这个人居然没有看见他,好像也根本没有想到水里还会有别人,双足一挺,已窜出水面,动作轻快,姿势优美,看来也是水中的好手。
但是陆小凤却知道,只要他的头一伸出去,就有苦头吃了。
水波乍分,水面上果然立刻传来一声惊呼,这个游鱼般生猛活跃的人,一双腿忽然挺直,显然已被钓丝勒住了脖子。
陆小凤也没工夫同情他,立刻向他出现的那个地方游了过去,果然找到了一个可以容人钻进去的洞穴,洞穴上正有块石板在往下沉。
石板一关,这洞穴就不见了。
洞穴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做得如此隐秘?里面是不是还有别的人?
陆小凤也没功夫去考虑,用尽平生之力,一下子窜了过去,钻入了洞里,只听“格”的一声响。
四面更黑暗,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了。
陆小凤本来以为自己总算找到条出路,谁知他虽然出了龙潭,却进了地狱。
现在他才真的后悔,只可惜现在后悔已太迟。
这地狱里虽然没有灼人的火焰,但四面却是水,无论他往哪边游,连换气的地方都没有,就这么样被活活的闷死在水里,倒不如索性烧死反而痛快些。
他正在急得发疯的时候,上面又是“格”的一响,一道亮光射下来,竟露出扇门户。
就算这扇门是直达地狱的,他也不管了,一下子窜上去,上面竟是条用石板砌成的地道,连一滴水都没有。
地道中虽然也很阴森可怖,在他说来,却已无异到了天堂。
这一夜间他遇见的事,简直就好像做梦一样,他看见的死人是活人,活人却是死人,真人是木头人,木头人却是真人。
他简直已晕头转向,现在才总算喘过一口气来。
地道里燃着灯,却没有人。
他拧干了身上衣服,就开始往前走,走一步,算一步,不管走到哪里去,他都已只有听天由命。
地道的尽头,是道铁门。
门居然没有锁。
他试探着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他就用力拉开门走进去,里面是间很宽阔的石室,竟堆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佛像和木鱼。
陆小凤傻了。
这么隐秘的地方,原来只不过是堆木鱼,这种事说来有谁相信?
更令人难以相信,这些木鱼和佛像,竟都是老狐狸那条船运来的,他全都见过,船沉了之后,木鱼和佛像怎么会都到了这里?
陆小凤长长吐了口气,在心里警告自己,最好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就当作从来也没有到过这里,从来也没有看过这些木鱼。
他已看出这些木鱼和佛像中,必定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
他本来也许还能想法子活下去,另人若是知道他已发觉了这秘密,也许,就不会再让他有开口说话的机会了。
他的想法很正确,只可惜他现在根本无路可退,何况他的好奇心早已被引起,叫他就这么样退出去,他实在也有点不甘心的。
木鱼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他知道木鱼里面都是空的,他也曾从沙滩上捡过好几个,都被他剖成了两半,改成了木碗和木勺子。
可是只要有点头脑的人,都绝不会辛辛苦苦的从沉船中捞起这些空木鱼,再辛辛苦苦运来这里,藏到如此隐秘的地方,还派个人睁大眼睛躲在外面的水池里看守着,无论是人是猫,只要一进水池,就给他一刀。
这地方的人,看来都是很有头脑的人,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陆小凤忍不住拾起个木鱼,敲了敲,里面也是空的,再摇了摇,这个木鱼竟好像发出了一连串很悦耳的响声。
那把夜壶刀还在他身上,他立刻掏出来,将这木鱼剖成两半。
只听哗啦啦的一声响,十几样东西从木鱼里掉下来,竟都是光华夺目的宝石和碧玉。
陆小凤又傻了。
他一向识货,当然看得出这些宝石和碧玉都是价值不菲的上等货色。
你随便从里面挑一块,随便送给哪个女孩子,她一定都会变得很听话的──像牛肉汤那种不喜欢珠宝的女孩子,世上毕竟不多。
他再剖开一个木鱼,里面竟全都是小指甲盖那么大的珍珠。
石室中至少有三四百个木鱼,里面若都是宝石珠玉,一共能值多少银子?
陆小凤简直连算都不敢去算。
他并不是财迷,可是这么大笔财富忽然到了自己面前,无论谁都难免会觉得有点心慌意乱的。
木鱼里是珠宝,佛像里是什么?
佛像也是空的,他找了个比人还大的佛像,先用他的夜壶刀将中间的合缝处撬开,心里只希望里面真是空的。
这么一尊佛像里,如果也装满了珠宝,那简直就比最荒唐的梦还荒唐了。
“格”的一声,佛像已被他扳开了一条缝,里面并没有珠宝漏出来。
他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
忽然听见佛像里仿佛也有人叹了一口气。
这佛像是木头做的,怎么会有人叹气?
今天一夜间他遇见的怪事虽然已比别人八十年遇见的还要多,听见了这声叹息,他还是不免大吃一惊。
就在这时,佛像中已有个人扑了出来,一下子扼住了他咽喉,一双手冰冰冷冷,也不知是妖怪,还是僵尸?
陆小凤就算有天大胆子,也几乎被吓得晕了过去。
他没有晕过去,只因为这双手刚扼住他咽喉,就变得软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定定神,张开眼,就看见面前也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眼睛下面当然还有鼻子,鼻子下面当然还有嘴。
这个人的嘴唇动了动,忽然说了三个字:“陆小凤。”
佛像里居然藏着个人,已经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这尊佛像被装上老狐狸的船,等到船沉,再被运到这里来,前后至少已有三四十天。
佛像里藏着这个人,居然还没有死,居然还能够说话,居然还认得他就是陆小凤!
陆小凤这—夜间遇见的怪事,加起来也没有这一件奇怪。
更奇怪的是,他居然也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竟是镖局业中资格比“铁掌金刀”司徒刚更老、实力更大、名气也更响的大通镖局的总镖头“大力神鹰”葛通。
淮南鹰爪的大力鹰爪功从来不传外姓,葛通却是唯一的例外。
因为他不但是第三代鹰爪王的义子,也是王家的乘龙快婿,为人诚恳朴实,做事循规蹈矩,十八岁入大通镖局,三十一岁已升为总镖头,在他手里接下的镖,从来没有一次差错。
“只要找到葛通,条条大路都通。”
有些人情愿多一倍价钱,也非要找葛通保镖不可。
陆小凤连做梦也想不到,这么样一个人竟会藏在佛像里。
葛通看见他却更吃惊,嘴唇动了好几次,仿佛有很多话说,怎奈体力太虚弱,嘴唇也已干裂,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陆小凤也有很多话要问他。
被人藏在佛像里,为的是什么?
这些疑问陆小凤也连一句都没有说出来,因为葛通已完全虚脱。
虽然只要一大碗营养丰富,煮得浓浓的牛肉汤,就可让他元气恢复,可是此时此刻,要找一碗牛肉汤,也难如登天。
陆小凤看着他发了半天怔,心里忽又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这里至少有一百多尊佛像,假如每尊佛像里都藏着一个人,那怎么办?
这问题陆小凤连想都不敢想,再也没有勇气去看第二尊佛像。
就在这时,地道中忽然响起一阵很轻的脚步声,陆小凤一颗心又吊了起来。
来的人是谁?
他湿淋淋地走进来,地道中的足迹还没有干,不管来的是谁,想必都已发现这里有了不速之客,贺尚书当然知道这不速之客是谁。
这个人既然敢进来,当然已有了对付他的法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索性坐下来等着。
脚步声渐近,一个人端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牛肉汤进来,赫然是牛肉汤。
锅里的牛肉汤虽热,端着锅的牛肉汤脸上却冷冰冰的全无表情。
现在她非但好像完全不认得陆小凤,而且竟像是根本没看见石室中还有陆小凤这么一个人,慢慢地走进来,将一锅汤摆在地上,用一把长汤匙舀起了一勺,慢慢地倒入一尊伏虎罗汉的嘴里。
木头做的佛像居然也会喝牛肉汤!
牛肉汤喃喃道:“牛肉汤不但好味,而且滋补,你乖乖的喝下,就可以多活些时候。”
一勺牛肉汤倒下去,佛像中竟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
牛肉汤道:“我知道你嫌少,可是牛肉汤只有一锅,刚好每人一勺,连大肚的弥勒佛也只能分到一勺。”
刚好每人一勺,难道每一尊佛像里都有人么?
现在他当然已看出,佛像里活人的嘴,刚巧就对着佛像的嘴,所以不但能喝汤,还能呼吸。
这些人能够活到现在,就靠这每天一勺牛肉汤。
他们整个人都紧紧的被关在一尊钉得死死的佛像里,连一根小指都不能动,每天只靠一勺牛肉汤维持活命。这么样的日子,他们竟过了三四十天,想到他们受的这种罪,陆小凤再也忍耐不得,忽然跳起来冲过去,闪电般出手。
他实在很想将牛肉汤也关在佛像里去,让她也受这种罪。
牛肉汤没有回头,也没有闪避,突听“嗤”的一响,风声破空,一根带着鱼钩的钓丝从外面飞进来,闪闪发光的鱼钩飞向他的眼睛,好像想把他的眼珠子一下钩出来。
幸好陆小凤此刻并不在水里,幸好他的手已经能够动。
他忽然回身,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就夹住了鱼钩。
牛肉汤冷冷道:“这两根手指果然有点门道,我也赏你一勺牛肉汤吧!”
一柄长匙忽然已到了陆小凤嘴前,直打他唇上鼻下的“迎香穴”,匙中的牛肉汤已先激起,泼向陆小凤的脸。
这一着她轻描淡写的使出来,其实却毒辣得很,不但汤匙打穴,匙中的汤汁也变成一种极厉害的暗器,陆小凤要想避开已很难。
何况他虽然挟住了鱼钩,却没有挟住贺尚书的手,眼前人影一闪,贺尚书已撒开钓竿,轻飘飘地掠了过来。
那贺尚书的轻功身法如鬼魅,出手却奇重,一掌拍向陆小凤的肩头,他用的竟是密宗大手印的功夫。
陆小凤两方受敌,眼见就要遭殃,谁知他忽然张口一吸,将溅起的牛肉汤吸进嘴里,一下子咬住了汤匙。
贺尚书一掌拍下,突见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划向脉门,竟是他自己刚才用来钩陆小凤眼珠子的鱼钩。
这一着连消带打,机灵洒脱,除了陆小凤外,真还没有别人能使得出来。
可惜他的牙齿只不过咬住了汤匙,并没有咬着牛肉汤的手。
她一只兰花般的纤纤玉手,已经向陆小凤左耳拂了过去。
如意兰花手分筋错脉,不但阴劲狠毒,手法的变化更诡秘飘忽。
陆小凤一拧腰,她的手忽然已到了他脑后的“玉枕穴”上。
“玉枕穴”本是人身最重要的死穴要害,就算被普通人一拳打中,也是受不了的,陆小凤暗中叹了一口气,劲力贯注双臂,已准备使出只有在准备和人同归于尽时才用得上的致命杀手。
谁知就在这问不容发的瞬息之间,牛肉汤忽然一声惊呼,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撞上石壁,贺尚书的人竟飞出门外,过了半晌,才听见砰的一响,显然也撞在石壁上,撞得更重。
陆小凤面前已换了一个人,笑容亲切慈祥,赫然竟是那小老头。
刚才他用的究竟是什么手法,竟在一瞬间就将贺尚书和牛肉汤这样的高手摔了出去,竟连陆小凤这样好眼力都没有看清楚。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小老头竟是他平生未遇的高手。
牛肉汤已站直了,显得惊讶而愤怒。
小老头微笑着,柔声问道:“你跌疼了没有?”
牛肉汤摇摇头。
小老头道:“那么你一定也像贺尚书一样,喝得太醉了,否则怎么会忘记我说的话。”
他的声音更温柔,牛肉汤目中却忽然露出了恐惧之色。
小老头道:“喝醉了的人,本该躺在床上睡觉的,你也该去睡了。”
牛肉汤立刻垂着头走出去,走过陆小凤面前时,忽然笑了笑,笑得很甜。
无论谁看见她这种笑容,都绝对想不到她就是刚才一心要将陆小凤置之于死地的人。
陆小凤也想不到。
看着她走出去,小老头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她的外号是什么?”
陆小凤不知道。她的外号当然不叫牛肉汤。
小老头道:“她叫蜜蜂!”
陆小凤道:“蜜蜂?”
小老头道:“就是那种和雄锋交配过后,就要将情人吞到肚里去的蜜蜂。”
陆小凤的脸红了。
小老头却还是笑得很愉快,道:“我也知道一个做父亲的人,本不该用这种话来批评女儿的,可是我一定要让你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杀你。”
他拍了拍陆小凤的肩道:“现在你当然已明白这并不是我的意思。”
陆小凤拭探着问道:“就因为这不是你的意思,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
小老头并不否认,微笑道:“杀人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但是如果要杀得很技巧,那就很不容易了。”
他的手轻按石壁,立刻又出现了一道门,里面的密室布置得精雅而优美。
他带着陆小凤走进去,从壁柜中取出个水晶酒樽,悠然道:“葡萄美酒夜光杯,这是我特地叫人从波斯带来的葡萄酒,你喝一点。”
他又拿出平底的方樽,里面装着一种暗黑的酱,微笑道:“这是蝶鲨的卵,在昆仑以北,有很多人都称之为‘卡维亚’,意思就是用鱼子做成的酱,用来佐酒,风味绝佳。”
陆小凤忍不住尝了一点,只觉得腥咸满口,并没有什么好吃的地方。
小老头道:“蝶鲨就是颦,盛产于千万年前,近来却已绝迹,毛诗义疏中曾说起:‘大者王鲔,小者末鲔,今宜都郡自京门以上江中通出颦之鱼。’本草纲目和吕氏春秋上也有关此鱼的记载,你再尝尝就知道它的异味了。”
看来这小老头不但饮食极讲究精美,而且还是个饱读诗书的风雅之士。
陆小凤忍不住又尝了一点,果然觉得在咸腥之外,另有种无法形容的风味,鲜美绝伦。
小老头道:“这还是我自己上次到扶桑去时带回来的,剩下的已不多,看来我不久又必有扶桑之行了。”
陆小凤道:“你常到那里去?”
小老头点点道:“现在扶桑国中是丰臣秀吉当政,此人一代枭雄,野心极大,对我国和朝鲜都久有染指之意。”他笑得更愉快,又道:“外面的那批珠宝,本是朝中一位要人特地去送给他的,却被我半途接收了过来。”
陆小凤道:“老狐狸那条船是你弄翻的么?”
小老头正色道:“我怎会做那种粗鲁事!我只不过凑巧知道那时海上会有风暴而已。”
海上的风暴,本就可以预测,这小老头对于天文气象之学,显然也极有研究。
陆小凤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实在是不世奇才,武功文才都深不可测,忍不住又试探着问道:“所以你就故意延阻老狐狸装货的速度,好让他的船恰巧能遇上那场风暴?”
小老头道:“只可惜我还是算错了半天,所以不得不想法子叫他再回去装一次水。”
老狐狸船上的船夫,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怎么会将食水那么重要的东西忘记装载?
陆小凤到现在才明白其中蹊跷。
小老头道:“最难的一点是,要恰巧让那条船在一股新生的暖流中遇难。”
陆小凤道:“为什么?”
小老头道:“因为这股暖流是流向本岛的,风暴之后,就会将覆船中的货物载到这里来,根本用不着我们动手。”他微笑着,又道:“也就因为这股暖流,所以你才会到这里来。”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要费这么多事?自己劫船岂非反而方便些?”
小老头淡淡道:“因为我不是强盗。劫货越船,乃市井匹夫所为,我还不屑去做。”
陆小凤叹了口气,这件本来仿佛绝对无法解释的事,现在他总算明白了一半。
岳洋当然也是他的门下;早已知道那条船会遇险,所以再三拦阻他,不让他乘坐那条船,甚至不惜将他打下船去。
小老头又笑道:“这批珠宝若是运到扶桑,我国中土必将有一场大乱,我虽然久居海外,可是心存故国,做这件事,倒也并不是完全为了自己。”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要勾结丰臣秀吉的朝中要员是谁?”
小老头浅浅的啜了口酒,又尝了点蝶鲨的卵子,才缓缓道:“在我们这行业中,有四个字是绝不可忘记!”
陆小凤道:“哪四个字?”
小老头道:“守口如瓶。”
陆小凤终于问出句他一直想问的话:“你做的是哪一行?”
小老头道:“杀人!”
他说得轻松平淡,陆小凤虽然已隐约猜出,却还是不免吃了一惊。
小老头道:“这本是世上第二古老的行业,却远比最古老的那一种更刺激,更多姿多采,更令人兴奋!”他笑了笑,又道:“这一行的收入当然也比较好些。”
陆小凤道:“最古老的是哪一行?”
小老头道:“卖淫。”他微笑着又道:“自从远古以来,女人就学会了卖淫,用各式各样的方法卖淫,可是杀人的方法却只有一种。”
陆小凤道:“只有一种?”
小老头道:“绝对只有一种。”
陆小凤道:“哪一种?”
小老头道:“绝对安全的一种。”他又补充着道:“杀人之后,不但绝对能全身而退,而且要绝对不留痕迹,所以杀人工具虽多,正确的方法却绝对只有一种。”
他一连用了三次“绝对”来强调这件事的精确,然后才接道:“这不但需要极大的技巧,还得要有极精密的计划、极大的智慧和耐心,所以近年来够资格加入这行业的人已越来越少了。”
陆小凤道:“要怎么样才算够资格?”
小老头道:“第一要身世清白。”
陆小凤道:“杀人的人,为什么要身世清白?”
小老头道:“因为他只要在人们心目中留下了一点不良的记载,出手的前后,就可能有人怀疑到他。万一他的行动被人查出来,我们就难免受到牵累。”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有道理。”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只有身世清白的人才够资格杀人。
小老头道:“第二当然要有智慧和耐心,第三要能刻苦耐劳,忍辱负重,喜欢出风头的人,是万万不能做这一行的。”
陆小凤道:“所以做这一行的人,都一定是无名的人。”
小老头道:“不但是无名的人,而且还得是隐形的人。”
陆小凤动容道:“隐形的人,人怎么能隐形?”
小老头道:“隐形的法子有很多种,并不是妖术。”
陆小凤道:“我不懂。”
小老头举起酒杯,道:“你看不看得见这杯中是什么?”
陆小凤道:“是一杯酒。”
他当然看得见这是一杯酒。
小老头道:“你若已看不见,这杯酒岂非就已隐形了?”
陆小凤思索着,这道理他仿佛已有些明白,却又不完全明白。
小老头道:“泡沫没入大海,杯酒倾入酒樽,就等于已隐形了,因为别人已看不到它,更找不出它,有些人也一样。”他微笑着道:“这些人只要一到人海里,就好像一粒米混入了一石米中,无论谁要想把他找出来,都困难得很,他不是也已等于隐形了?”
陆小凤吐出口气,苦笑道:“平时你就算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我也绝不会看出你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小老头抚掌道:“正是这道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
陆小凤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法子。”
小老头道:“哦?”
陆小凤道:“如果你有另外一种身份,譬如说,如果你就是江洋大侠,那么你也等于隐形了,因为别人只看见你是大侠的身份,却看不见你是杀人的刺客。”
小老头道:“举一反三,孺子果然可教!”他接着又道:“可是一个人就算完全具备这些条件,也还不够。”
陆小凤道:“还得要什么条件?”
小老头道:“要做这一行,还得要有一种野兽般的奇异本能,要反应奇快,真正的危险还没有来到,他已经有了准备,所以我看中一个人之后,还得考验他是不是有这种本事?”
陆小凤道:“怎么考验?”
小老头道:“一个人只有在生死关头中,才能将惭力完全发挥,所以我一定要让他遭受到各式各样的危险。”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还要叫各式各样的人去暗算他?”
小老头道:“不错。”
陆小凤终于明白了,道:“去暗算岳洋那些人,就是你派去考验他的?”
小老头道:“是的。”
陆小凤道:“他若经不起考验,岂非就要死在那些人手里?”
小老头淡淡道:“他若经不起那些考验,以后行动时还是要死,倒不如早些死了,也免得连累别人。”
陆小凤道:“那个独眼的老渔翁,和那个马脸的人都是你门下?”
小老头道:“他们不过是核桃外面的壳,果子外面的皮,永远也无法接触到核心的。”
陆小凤道:“你女儿杀了他们,只因为他们已在我面前泄漏了身份?”
小老头叹了口气,道:“小女是个天才,唯一的毛病就是太喜欢杀人。”
陆小凤道:“贺尚书呢?”
小老头道:“我说过,她是个天才,尤其是对付男人。”
陆小凤终于明白,贺尚书要杀他,只不过为了讨好牛肉汤。
小老头苦笑道:“只不过这种才能纯粹是天生的,有些地方她并不像我。”
陆小凤道:“但她的‘如意兰花手’却绝不会是天生的。”
如意兰花手和化骨绵掌一样,都是久已绝传的武功秘技,近来江湖中非但没有人能使用,连看都没有人看见过。
小老头又啜了一口酒,悠然道:“她练武的资质不错,只不过身子太弱了些,所以我只教了她这一两种功夫。”
陆小凤动容道:“如意兰花手是你教给她的?”
小老头微笑道:“这种功夫并不难,有些人虽然永远也练不成,可是只要懂得诀窍,再加上一点聪明和耐性,最多五年就可以练成了。”
陆小凤失声道:“只要五年就练得成?”
小老头道:“昔年和化骨仙人齐名的如意仙子练这功夫时,只花了三年工夫,小女好逸恶劳,也只练了五年。”
如意仙子本是武林中不世的才女,无论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只要被她看过两遍,她就能使得上手,但是她的女儿练这如意兰花手,却整整练了三十年,最后竟心力交瘁,呕血而死。
牛肉汤只练了五年就练成了,已经可算是奇迹。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自己练这种功夫时,练了多久?”
小老头道:“我比较快一点。”
陆小凤道:“快多少?”
小老头迟疑着,仿佛不愿意说出来,怎奈陆小凤却是不死心,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只有笑了笑,道:“我只练了三个月。”
陆小凤傻了。
小老头道:“化骨绵掌就难得多了,我也练了一年多才小有所成,指刀和混元气功力也不容易,至于那些以招式变化取胜的武功,就完全都是孩子们玩的把戏了。”
他轻描淡写的说出来,陆小凤已听得目定口呆。
一个人若真的能精通这些武功,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简直是令人不可思议。
陆小凤又忍不住道:“你自己说的这些武功,你自己全都已练成了?”
小老头道:“也说不上成不成,只不过略知一二而已。”
陆小凤道:“贺尚书和小胡子他们的功夫,都是你教出来的?”
小老头道:“他们只不过略略得到一点皮毛,更算不了什么。”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他们的功夫我见过,无论哪一个在江湖中都已是绝顶高手,若是连他们也算不了什么,江湖中那些成名的英雄岂非都变成了废物?”
小老头淡淡的道:“那些人本来就是废物了。”
这句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陆小凤一定会以为他是个自大的疯子,可是从这小老头嘴里说出来,陆小凤只有闭着嘴。
小老头又替他斟了杯酒,道:“我知道你成名极早,现在更是已名满天下,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
陆小凤道:“我有问必答。”
小老头道:“在你看来,一个人若是只想成名,是不是很困难?”
陆小凤想也不想,立刻道:“不难。”
小老头道:“一个像你我这样的人,若是想永远无名呢?”
陆小凤道:“那就很难了。”
名声有时就像疾病一样,它要来的时候,谁也抵不住的。
小老头笑了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所以你才会这样说,求名的确不难,我若有此意,十六岁之前就可以名动天下。”
陆小凤只有听着他道:“现在你当然也已明白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事。”
陆小凤深深吸了口气,道:“你想要我加入你这一行?”
小老头道:“你的名气,正好做你的掩护,正如你所说,别人只看得见你是陆小凤,就看不见你杀人了。”他不让陆小凤开口,又道:“我要杀的人,都必定有他的取死之道,绝不会让你觉得问心有愧,你的才能和智慧,都远在岳洋之上,我正好需要你这样的人,可是我绝不愿勉强你。”
陆小凤吐出口气,道:“我是不是还有选择的余地?”
小老头道:“你当然可以选择,而且还不妨多考虑考虑,想通了之后再答复我。”他微笑着,又道:“现在你已是个很有钱的人,在这里一定可以过得很愉快,我可以保证,从此之后,绝不会有人再麻烦你。”
陆小凤道:“随便我考虑多久都行?”
小老头道:“当然随便你,我绝不限制你的时间,也不限制你的行动,你无论要干什么,无论到哪里去都行。”他站起来,忽又笑道:“只不过我还要提醒你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小老头道:“小心蜜蜂。”
六月初八,夜。
十二连环坞总舵的大厅里灯火辉煌,大厅外却警卫森严。
经过五月端阳的那次事之后,这里的警卫和暗卡都已增加了一倍,尤其是今天,分头去查访的三批人都已回来,正集中在大厅里,分别报告他们查访的结果。
第一个站起来的是熊天健。
他率领第一批人再回到太行山下那小镇去,经过了三十三天的明查暗访,得到的结果是:“镖师们投宿的那客栈叫悦来,因为地方偏僻,土地不值钱,所以客栈建造得很宽阔,一共有三十九间客房。”
“我们已将三十九间客房内每一寸的地方都仔细搜查过,并没有血迹,也没有兵刃暗器留下来的痕迹,可以说完全没有可疑之处。”
“当地一共有一百七十八户人家,大多是土生土长的,每一家我们都去问过,出事前后几天,附近都没有看见过可疑的人。”
“唯一可疑的地方是,出事前的那天早上,有一批木匠到过那里,带着几大车木材,据说是为了要做佛像和木鱼用的。”
可是这些人在当天晚上就已走了,我们根据这条线索追下去,发现他们原来都是太平王府的木匠,也完全没有可疑之处。
所以这次查访的结果,还是完全没有结果。
由叶星士率领的第二批人也一样,江湖中所有善于使刀的名家,在端阳正午前那两个时辰中,都没有到过十二连环坞附近五百里的地面之内,而且,每个人都有人证。
王毅率领的第三批人总算比较有些收获,可是距离三千五百万两的目标仍很远。
所以大家的希望都寄托在鹰眼老七身上,现在距离世子的限期已只有七天。
鹰眼老七的回答却更令人泄气:“陆小凤已出海远行,只怕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离开卧云楼之后,就立刻赶到沿海一带的港口去查问。
他居然找到了狐狸窝。
可是这个远近驰名的风月地,在他去的那一天,却是冷冷清清的。
因为他们老板的那条船沉没的消息已经传来,据说船上的人已全部遇难,连一个活口都没有。
鹰眼老七却还不死心,又问:“你们有没有看见过一个长着四条眉毛的人?”
他们看见过,而且记得。
胡子长得和眉毛一样的人并不多,陆小凤一向是很容易就会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
“那个人也在我们老板的那条船上。”
“就是遇难沉没的那条船?”
“是的。”
三批人得到的结果,竟同样都是完全没有结果。
那一百零三个精明干练的镖客,价值三千五百万两的镖银,也正如石沉大海,无影无踪。
七天的限期霎眼就过,大家面面相觑,也不知应该怎么办。
鹰眼老七忽然道:“我们有个法子。”
大家立刻问:“什么法子?”
鹰眼老七站起来,看着大厅外的石柱,缓缓道:“大家都在这里一头撞死。”
陆小凤从小老头的密室中出来时,正是六月初八的清晨。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海风虽然被四面山峰所阻,气候还是凉爽怡人。
他并不是从原来那条路出来的。
所以并没有经过那堆满木鱼的地方,也不必再钻水池。
这条地道的出口处,就在那九曲桥下的荷塘附近,他出来之后,才想起刚才忘记问小老头一件事:“假如我要睡觉,应该到哪里去睡?”
小老头显然认为这种事他一定可以解决的,所以也没有提,却不知睡觉正如吃饭一样,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
现在陆小凤只希望能找到岳洋。
岳洋就算不会找地方给他睡觉,至少也会带他回到那小茅棚去。
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狗窝,何况那里还有个笑口常开的老朋友等着他。
想到这个老朋友,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老朋友那大肚子里,是不是也有个人?这个人没有牛肉汤喝,是不是已经死了?”
想到这一点,陆小凤更想赶快回去。
他居然在想家了,这连他自己也觉得滑稽。
只可惜他找不到岳洋,却看见了沙曼。
百花盛开,在阳光下看来更艳丽了,沙曼就站在花丛中,穿着件轻轻飘飘的袍,脸上不着脂粉,百花在她身边却已都失去了颜色。
她就这么样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陆小凤却情不自禁走了过去。
她忽然转身走了,陆小凤也不由自主跟着她走,走过一条铺满朱石的花径,前面一丛月季花掩映中有栋小小的屋子。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这栋小屋无疑就是住的地方。
陆小凤忽然想到了幽灵山庄。
看起来,这里的确有很多地方都和幽灵山庄相像,可是实质上却完全不同,陆小凤的遭遇也不一样。
到幽灵山庄去,他心里早已有了准备,早已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幽灵山庄中的人,都是死过一次,再隐姓埋名的。
这里的人根本就是无名的人。
老刀把子虽然是个了不起的角色,这小老头却更是个不世的奇人,惊才绝艳,深不可测,老刀把子跟他比来,只不过是海洋旁的一条小溪而已。
小屋的门还开着,屋里寂无人声。
陆小凤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了进去,沙曼就在门后,掩起了门,拥抱住他。
她的嘴唇灼热,身子火烫。
陆小凤醒来时,已近黄昏。
她正站在窗口,背着他,纤细的腰肢伸展为丰盈的臀部,双腿修长笔直。
陆小凤几乎看得痴了。
这又像是一场梦,荒唐而甜蜜,他永远想不到她为什么会这样对他。
他想坐起来,走去再次拥抱她,可是四肢疲软无力,连动都懒得动。
她没有回头,却已知道他醒来,忽然问了句很奇怪的话:“你杀了飞天玉虎?”
此时此刻,无论谁也想不到她会忽然问起这句话。
飞天玉虎狡猾残酷,在银钩赌坊那役中,陆小凤几乎死在他手里。
陆小凤也想不到她会提起这个人,忍不住问道:“你认得他?”
沙曼还是没有回头,可是肩头颤抖,心情仿佛很激动。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道:“他的真名叫江玉飞,我本来叫江沙曼。”
陆小凤吃了一惊,道:“你们是兄妹么?”
沙曼应道:“是的。”
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对他了。
原来她是为了要替兄长复仇。
可是她没有把握能对付陆小凤,她只有用女人最原始的一种武器。
这种武器一向很有效。
现在他四肢痹软,想必已在销魂的睡梦中遭了她的毒手。
陆小凤只有在心里安慰自己:“我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运气,能够死在这样的女人手里,也算是运气,我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一个人只要能想得开,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值得苦恼埋怨的事。
陆小凤忽然笑了笑,道:“我虽然没有亲手杀死他,他却是因我而死的,假如我有第二次机会,说不定会亲手杀了他。”
沙曼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曾经不止一次发过誓,无论谁杀了他,我都要将自己的身体作为酬谢,我已没有什么别的法子能表达我的感激。”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哀和怨恨。
陆小凤又吃了一惊:“为什么?”
沙曼的身子在颤抖,道:“他虽然是我的哥哥,却害了我一生。”
陆小凤没有再追问下去。
他了解这种情形,像飞天玉虎那样的人,无论多卑鄙可耻的事,都能做得出的。
沙曼仍然没有回头,又道:“我答应过自己的事,现在我做到了,你也可以走了。”
陆小凤道:“我不走。”
沙曼忽然转身,苍白的脸上泪痕未干,美丽的眼睛却已因愤怒而变得利如刀锋,冷冷道:“你还要什么?难道还要一次?”
这句话也说得利如刀锋。
陆小凤知道自己现在若是走了,以后再相见一定相逢如陌路,若是再去拥抱她,她纵然会拒绝自己,以后只怕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若是既不走也不去拥抱她,却又怎么能在这里呆得下去?
他又傻了,真的傻了。
沙曼看着他,目光渐渐温柔。
他若真的是传说中那样的薄幸登徒子,现在就算不走,也未必会乘机再拥抱她一次。
反正他已得到她,为什么还要再留以后相见的机会?
她看得到他心里多情软弱的一面,但是她一定要让他走。
外面忽然有人在高呼:“九少爷回来了,九少爷回来了。”
沙曼的脸上立刻起了种奇怪的变化,就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忽然被父母抓住。
陆小凤却笑了笑,道:“你不妨先走,我很快就会走的,今天的事,我一定也很快就会忘记。”
他在笑,只不过无论谁都应该看得出,他的笑是多么勉强。
沙曼没有走,反而坐了下来,坐在他的床头。
陆小凤道:“你一定要我先走?”
沙曼道:“你可以不必走。”
陆小凤道:“你……”
沙曼脸上的表情更奇怪,道:“我做的事并不怕别人知道,你随便在这里呆多久都没关系。”
陆小凤看着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人却已下了床,披上了衣服,忽又笑道:“我有样东西送给你,不知道你肯不肯要?”
沙曼道:“你要送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的夜壶刀。”
沙曼又在看着他,美丽的眼睛中有了笑意,终于真的笑了。
陆小凤从没有看过她笑。
她的笑容就像是冰河解冻,春回大地,新生的花蕾在阳光下开放。
陆小凤也笑了,两个人同时在笑,也不知笑了多久,忽然间,两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眼睛里流了下来,流过她苍白美丽的面颊。
她忽然也站了起来,用力拉住陆小凤的手,轻轻道:“你不要走。”
陆小凤的声音已嘶哑,道:“为什么?”
沙曼道:“因为我……我不要你走。”
她又拥抱住他。
她的嘴唇冰冷,却柔软芬芳甜蜜如花蕾。
这一次他们已没有火焰般的欲望,却有一股柔情,温柔如水。
──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位智者说过句令人永远难忘的话。
这位智者说:友情是累积的,爱情却是突然的,友情必定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爱情却往往在一瞬间发生。
这一瞬间是多么辉煌,多么荣耀,多么美丽。
这一瞬间已是永恒。
风在窗外轻轻的吹,暮色已降临大地。
仲夏日的黄昏,又明亮,又朦胧,又浓烈……
多么奇妙的人生,多么奇妙的感情。
也不知是门没有闩,还是窗没有掩,一个人轻云般飘进来,又轻云般飘出去。
他们却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发觉到已有人来了又去了。
可是他们却看到了他留下的一朵花。
一朵冰花。
现在正是仲夏,这朵花却是用冰雕成的,透明的花瓣还没有开始溶化。
要在多么遥远的地方才有窖藏的冬冰?
要费多么大的苦心才能将这朵冰花完完整整的运到这里来?
虽然是一朵小小的冰花,可是它的价值有谁能估计?
又有谁知道其中含蕴着多少柔情?多少爱心?
除了那神龙般的九公子外,还有谁能做得出这种事来?
他知道她从来不看重身外之物。
他知道她怕热,在这南海中的岛屿上,却终年看不见冰雪。
所以他特地将这朵冰花带回来,亲自来送给他心爱的人。
可是他来的时候,她却在别人的怀抱里,他只留下朵冰花,悄悄的走了。
陆小凤看着这朵冰花,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却不知是为了这孤高而又多情的人?还是为了自己?
他没有去看她脸上的表情。
他不敢去看。
可是他却忍不住问道:“是他?”
沙曼慢慢地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竟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陆小凤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沙曼淡淡道:“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说别人的事?你为什么不说你自己?”
她替陆小凤扣起了衣襟的钮子,嫣然一笑,道:“后面有个小小的厨房,我去烧点菜给你吃,柜子里还有点酒,我可以陪你喝两杯。”
陆小凤看着她,不但看见了她的美,也看见了她对他的感情。
他自己的心仿佛已因太多的情感而爆裂,他忍不住又要去拥抱她。
外面却忽然响起了敲门的声音,有人轻轻地说道:“我是小玉,九少爷特地叫我来请曼姑娘去吃饭。”
沙曼脸上的笑容立刻不见了,冷冷道:“我不去,我没空。”
小玉还不肯走,还在门外哀求:“曼姑娘不去,九少爷会骂我的。”
沙曼忽然冲过去拉开门,道:“你没有看见我这里有客人?”
小玉抬起头,吃惊地看着陆小凤,嗫嚅着道:“我……我……”
沙曼沉着脸,道:“你应该看得见的,其实他自己也看见了,他若真的要请我吃饭,刚才为什么不自己告诉我?”
小玉不敢说话,垂着头,悄悄地走了,临走时又忍不住偷偷看了陆小凤一眼,显得又惊讶,又好奇,好像从来也想不到会在曼姑娘的屋里看见别的男人。
可是沙曼做事,却真的不怕别人看见,也不怕别人知道的。
如果沙曼决心要做一件事,别人的想法和看法,她根本不在乎。
门掩上,她忽然转身问陆小凤:“你能不能在这里等等我,我出去一次,很快就会回来的。”
陆小凤点点头。
──她本该去的,他们毕竟是多年的感情,何况他又刚从远方回来。
沙曼看得出他的心意,又道:“我并不是去吃饭,可是有些话我一定要对他说。”
她很快的穿好衣服,拿起那朵已将溶化的冰花,走出房门,又回头向陆小凤道:“你一定要在这里等着。”
陆小凤在柜子中找到了酒,一个人坐下来,却连酒都喝不下去。
他只觉得这精雅的屋子,忽然已变得说不出的空虚寂寞,使得他忍不住要问自己。
“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样做是不是在害人害己?”
小老头虽然说什么事都让自己决定,其实他的命运已完全被别人操纵
在手里,现在他连保护自己的力量都没有,又怎么能保护她?
但是现在他一定已让她陷入困境,那位九公子在这里一定有操纵别人命运的权力。
他想走,又不忍走,站起来,又坐下,刚倒了杯酒想喝,突听一个人带着笑道:“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为什么不替我也倒一杯?”
他虽然已很久没有听见过她笑了,她的笑声他还是听得出的。
牛肉汤已银铃般娇笑着走进来,笑容焕发,她笑的时候实在比不笑时迷人得多。
陆小凤却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几时又变得认识我了?”
牛肉汤道:“你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你的,只不过有别人在的时候,我怎么好意思跟你太亲热呢?”
她抢过陆小凤手里的酒杯,一下子就坐到了他大腿上,柔声道:“可是现在我们就可以亲热了,随便你怎么亲热都行。”
陆小凤道:“你的九哥已回来,你为什么不陪他喝酒去?”
牛肉汤又笑了:“你在吃醋?你知不知道他是我的什么人?他是我嫡亲的哥哥。”
陆小凤显然也有点意外,忍不住问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句话他已问过老实和尚,也问过沙曼,他们都没有说。
牛肉汤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说不出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道:“为什么?”
牛肉汤道:“因为他这个人实在太复杂,太奇怪,可是连我那宝贝的爸爸都说他是个了不起的天才。”
提起了这个人,她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又道:“他有时看来很笨,常常会迷路,甚至连方向都分不清,你若问他一百个人中若是死了十七个还剩几个?他说不定会去找一百个人来,杀掉十七个,再将剩下来的人数一遍,才能回答得出。”
她接着道:“可是无论多难练的武功,他全都一学就会,无论警卫多森严的地方,他都可以来去自如,你心里想的事,还没有说出来他就已经知道,假如你要他去杀一个人,不管那个人躲在什么地方,不管有多少人在保护,他都绝不会失手。”
陆小凤道:“绝不会?”
牛肉汤笑了笑,道:“也许你不相信,老实和尚却一定知道。”
陆小凤道:“他们交过手?”
牛肉汤道:“像老实和尚那样的武功,在他手下根本走不出三招。”
陆小凤不说话了。
他知道这并不完全是吹牛,老实和尚从箱子出来的情况,他是亲眼看见的。
牛肉汤道;“他不赌钱,不喝酒,男人们喜欢的事他不喜欢。”
陆小凤冷冷道:“除了杀人外,他还干什么?”
牛肉汤道:“没事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海边发呆,有时两三天都不说一句话,有时他在海边坐了三天,非但没吃过一点东西,连一滴水都没有喝。”
陆小凤道:“也许他偷偷吃了几条鱼,只不过你们没看见而已。”
牛肉汤道:“也许你不会相信,可是他的忍耐力的确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他可以在海底呆一天一夜不出来。”
陆小凤道:“难道他是鱼,可以在水里呼吸?”
牛肉汤道:“他简直好像可以不必呼吸一样,有次老头子也不知道为什么生了气,把他钉在棺材里,埋在地下埋了四五天,后来别人忍不住偷偷的把棺材挖出来,打开棺材盖一看。”
她看着陆小凤道:“你猜他怎么样?”
陆小凤板着脸道:“他已经变成了僵尸,也许他一直都是个僵尸。”
牛肉汤笑道:“他居然站起来拍拍衣裳就走了,连一点事都没有。”
陆小凤嘴里虽然说得尖酸刻薄,其实心里也不禁对这个人佩服得很。
他也知道这并不是神话,一个人若是将天竺瑜珈术练好了,本来就可以做出一些令人不可思议的事。
他自己就亲眼看见过一个天竺的苦行僧被人装进铁箱,沉入海底,三天之后居然自己从铁箱里活生生的走了出来。
牛肉汤道:“他虽然又古怪,又孤僻,可是每个人都很喜欢他,因为他常常会为别人做很多事,自己却一无所求,对于钱财,他更没有看在眼里,你只要向他开口,只要他有,不管你要多少他都拿给你。”
她又道:“女孩子便没法子不为他着迷,只可惜除了我那位未来嫂子外,他从来也没有将别的女人看在眼里。”
陆小凤道:“你未来的嫂子是谁?”
牛肉汤道:“就是刚才跟你抱在一起的那个女人。”
陆小凤怔住,过了很久,才忍不住问道:“他们已订了亲么?”
牛肉汤点点头,道:“你猜我哥哥是从什么地方把她救出来的?”
陆小凤不愿猜。
牛肉汤道:“从一家见不得人的妓院。”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道:“那时她刚被她自己的哥哥卖到那家妓院里,若不是我哥哥,现在她不知已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陆小凤只觉胃在收缩,几乎忍不住要呕吐。
牛肉汤道:“我哥哥这样对她,她至少也应该表示点感激才对,谁知她反而总是给气让我哥哥受,像我哥哥那样的男人,竟然会喜欢这么样一个女人,你说奇怪不奇怪?”
陆小凤道:“不奇怪。”
牛肉汤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陆小凤冷冷道:“她本来就是个可爱的女人,她至少不会在背后说人的坏话。”
牛肉汤叹了一口气,道:“原来你也喜欢她,这就有点麻烦了,我本来以为你一心只想回去的,所以偷偷的替你找了条船。”
陆小凤叫了起来:“你说什么?”
牛肉汤淡淡道:“现在你既然喜欢她,当然一定会留在这里,我又何必再说什么?”
她慢慢地站起来,居然要走。
陆小凤一把拉住了她,道:“你……你真的替我找了条船?”
牛肉汤道:“那也不是多大的一条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
陆小凤道:“只不过怎么样?”
牛肉汤道:“只不过像你这样的人,就算有二三十个,那条船也能把你们送得回去。”
陆小凤道:“船在哪里?”
牛肉汤道:“你既然不想走,又何必问?”
陆小凤道:“我……”
牛肉汤道:“你既然喜欢她,又何必走?”
她挣脱陆小凤的手,冷冷道:“可是我却要走了,也免得别人回来看见吃醋。”
陆小凤只觉得满嘴又酸又苦,看着她已将走出门,忍不住又冲过去拉住她。
牛肉汤板着脸道:“一个大男人,要留就留,要走就走,拉拉扯扯的干什么?”
陆小凤道:“好,我跟你走!”
这句话说完,他抬起头,就看见沙曼正在门外看着他。
夜色已深了,花影朦胧。
她静静地站在花丛中,苍白的脸仿佛已白得透明,美丽的眼睛里充满悲伤。
等到陆小凤看见她时,她就垂下头,从他们身旁走过,走进她自己的房子,连看都不再看陆小凤一眼。
她没有说话,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陆小凤能说什么?
牛肉汤看着他们,道:“你既然要走,为什么还不走?”
陆小凤忽然冲过去,拉住沙曼的手,大声道:“走,我带你一起走!”
沙曼背对着他,没有回头,他却已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又在颤抖,忽然冷冷道:“你走吧,快走,我……我明天就要成亲了,本就不能再见你。”
陆小凤的手忽然冰冷,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放开她的手,忽然大笑,道:“这是喜事,恭喜你,只可惜我已喝不到你们的喜酒了。”
他将身上的银票全都掏出来,放在桌上:“这点小意思,就算我送给你们的贺礼。”
沙曼道:“谢谢你。”
谢谢你!
妙,妙极了。
一个刚刚已愿意将一切都交给你的人,现在却为了你送给她成亲的贺礼而谢谢你。
而你送给她的,正好是她平常从来也没有看在眼里的。
你说这是不是很妙,妙得简直可以让你一头活活的撞死。
陆小凤没有撞死。
他跟牛肉汤来到海边。
这一次牛肉汤居然没有骗他。
海边果然有条船,船上还有六七个船夫。
牛肉汤拉住他的手,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走?”
陆小凤道:“不知道。”
牛肉汤道:“我本来不想让你走的,可是现在却不能不让你走了。”
陆小凤道:“我知道。”
牛肉汤道:“你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子”
陆小凤道:“我又知道,又不知道;”
牛肉汤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是知道的。”
陆小凤道:“你知道什么?”
牛肉汤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可是你若一直呆在这里,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死在我九哥手里。”
陆小凤道:“我知道。”
牛肉汤道:“回去之后,你就想法子打发点赏钱给船夫,他们都是很可靠的人。”
陆小凤道:“我知道。”
牛肉汤道:“老头子若是知道我让你走了,一定会生气的,说不定会活埋我,可是……”
她叹了口气,又道:“可是我们总算有过一段感情,如果是我杀了你,我倒也甘心,如果是别人杀了你,我就一定会很伤心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
牛肉汤笑了:“现在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陆小凤道:“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他的心已乱了,完全乱了。
他聪明,洒脱,勇敢,坚强,果断。
他热爱生命,喜欢冒险。
他并不是别人想像中那种混蛋,可是他有个最大的缺点。
他的心太软。
──为什么性格越坚强的人,心反而会越软?
为什么越聪明的人,反而越容易做出笨事来呢?
现在陆小凤又到了海上。
辽阔壮观的海洋,总是会让人忘记一切忧愁烦恼的。
可是陆小凤并没有忘记。
现在正是夜最深的时候,几乎已接近黎明,但是他却想起了黄昏。
那个令他永远也忘不了的黄昏。
她为什么会那样对他?为什么先要他走,又不要他走,又让他走了?
一个人的情感竟真的如此容易变化?
如果真情都如此不可信赖,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可以让人信赖的事?
能回去,当然是件不可抗拒的诱惑。
回去之后,他又是名满天下的陆小凤了。
在那荒岛上,他算得了什么?
回去之后,他立刻会受到很多人的欢迎,不肯为别人开的名酒也会为他而开,别人做不到的事,他都能做到。
可是回去之后,他是不是真的愉快?
这么多年来,他的荣耀已经太多了,无论谁提起那个长着四条眉毛的陆小凤,都会变得又佩服,又羡慕,又妒忌。
他是不是真的快乐,只有自己知道。
一个人若是不能和自己真心喜爱的人在一起,那么就算将世上所有的荣耀和财富都给了他,等到夜深梦回,无法成眠的时候,他也同样会流泪。
即使他眼睛里没有流泪,心里也会流泪。
一个人若是能够和自己真心喜爱的人在一起,就算住在斗室里,也胜过广厦千万间。
这种情感绝不是那种聪明人能了解的。
这种情感你若是说给那些聪明人听,他一定会笑你是呆子,是混蛋,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女孩子放弃一切?
他们却不知道,有时一个女孩子就是一个男人的一切。
就算世上所有的珍宝、财富、权力和荣耀,也比不上真心欢悦。
这种情感只有真正有真情真性的人才会了解,只要他能了解,就算别人辱骂讥笑他,说他是呆子,是混蛋,他也不在乎。
陆小凤就是这种呆子。
陆小凤就是这种混蛋。
夜色凄迷,大海茫茫,他却忽然噗通一声跳入了海水里。
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要再回去见她一次。就算见了之后他再悄悄的走,他也心甘情愿。
就算他已走不了,他也心甘情愿。
一个并不笨的人,一个没有根的浪子,一个沉着而冷静的侠客,一个挥金如土,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一个已拥有别人梦想不到的财富名声和权力的成功者,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因为他是陆小凤。
他若不这么做,他就不是陆小凤。
他就是个死人!
海水冰冷。
他跳下船之后,又游出了很远,才想起了一件事,一件要命的事。
开船时正夜深,现在已将黎明,船走了至少已有一个多时辰,他若要游回去,就不知道要游多久了,可能要三五个时辰,也可能永远游不回去。
若是回头再去追那条船,可能很快就追上,也可能永远追不上。
他忽然发现自己竟已被吊在半空中,进也是要命,退也是要命。
就在这时,突听“轰”的一声响,他回头的时候,一股青蓝色的火苗正从那条船上冒起来,忽然间就变成漫天火焰。
海水冰冷,他的人却已变得比海水更冷,然后就只有看着那条船慢慢地沉下去。
如果他还在那条船上,只怕早已被炸成了飞灰,这一次他又死里逃生。
只可惜现在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现在他就算想再回到那岛上,也难如登天,若是想沉入海底,就容易得多了。
以现在的情况看来,他好像迟早都要沉下去的。
他坐过的船也好像迟早都要沉的。
牛肉汤的方法,显然比她父亲粗鲁激烈得多。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然又觉得自己有另一个弱点。他总是太容易相信别人,总是将别人看得太善良了些,总不相信这世上有真正不可救药的恶人,却忘了一个做父亲的当然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女儿。
他以为牛肉汤只要把他赶走就已心满意足,想不到她却一定要他死。
漫漫长夜已过去,东方已现出一轮红日,海面金波万道,绮丽壮观。
他是不是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陆小凤自己也一点把握都没有。
他尽量放松四肢,半沉半浮的随着海水漂流,只希望海潮能将他送回那岛屿,他从来也没有梦想到此时还会有船经过这里。
谁知海面上却偏偏有条船,正是条他上次落海时,岳洋抛给他的那种救生小艇,小艇上有个人正在用力划桨,显然也梦想不到海水里还有活人。
陆小凤一下子从海水中窜出来,窜上了小艇,这人骇极大呼,就像是忽然看见魔鬼一样。
他看来还是个孩子,胆子当然不大,青衣垂髫,正是那条船上打杂的小厮。
陆小凤上船的时候就觉得这小厮行动好像有点鬼祟,样子好像有点面熟。
只不过那时自己也有点六神无主,根本没有注意这件事。
这小厮的脸白净秀气,看来并不像做惯粗事的人,船沉了之后,他居然还能找到条救生小艇,运气实在不错。
这小厮吃惊的看着陆小凤,连嘴唇都吓白了,道:“你……你还没有死?”
陆小凤道:“我已经死了,我是来找替死鬼的。”
这小厮半信半疑,心里还是害怕,道:“你为什么要找上我?”
陆小凤道:“因为那条船是你弄沉的。”
这小厮立刻大声否认,道:“我不是,我什么事都不知道。”
陆小凤笑了笑,忽然一把将他抱了过来,拉开了他的衣襟,露出晶莹白嫩的胸膛,是一双小小的乳房,这孩子竟是昨天晚上替九少爷去找过沙曼的小玉。
她当然已不是孩子,已到了初解风情的年纪,忽然被一个强壮的男人解开衣服抱在怀里,全身都软了,心里又惊、又怒、又羞、又急,颤声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陆小凤悠声道:“我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我一向是个出名的色狼,大家都知道的。”
小玉简直吓得快晕过去了,心里却偏偏又有种说不出的奇妙滋味,偏偏没有晕过去。
陆小凤道:“我最喜欢会说谎的小姑娘,不知道你会不会说谎。”
他故意眯起眼睛,露出牙齿,做出副大色狼的样子,好像要一口把她吞下去。
小玉立刻摇头,道:“我不会说慌,我从来不说谎。”
陆小凤道:“你真的不说谎?好,我来试试,我问你,船是怎么会烧起来的?”
小玉看着他的手,他的手并不像很规矩的样子,他的表情实在叫人心慌。
她终于叹了口气,道:“船舱底下有桶江南霹雳堂的霹雳子,还有几桶黑油,只要把霹雳子的引线点着,船就烧起来了。”
陆小凤道:“引线是谁点着的?”
小玉道:“不是……”
陆小凤道:“不是你?”
他的手忽然做了件很可怕的事,小玉身子更软了,轻轻道:“不是别人。”
陆小凤好像不太明白,道:“不是别人?难道是你?”
小玉咬着嘴唇,终于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是谁叫你做这种事的,是不是你的九公子?”
小玉道:“不是,是公主。”
陆小凤道:“她老子又不是皇帝,你们为什么叫她公主?”
小玉道:“不是‘公主’,是‘宫主’,皇宫的宫。”
陆小凤道:“她为什么叫宫主?”
小玉道:“因为她本来就姓宫,叫宫主。”
陆小凤笑了,道:“以前我认得一个小老头,你猜他叫什么?”
小玉道:“他叫什么?”
陆小凤道:“他就叫老头子,因为他本来就姓老,叫头子。”
小玉笑了,仿佛已忘记了他那双可怕的手。
陆小凤却放开了她,故意板起脸,道:“你果然不会说谎,我不喜欢你。”
小玉看着他,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你以为我真的怕你喜欢我?”
陆小凤道:“你不怕?”
小玉摇了摇头,悠然道:“我告诉你这些事,只不过因为我本来就不会说谎而已。”
陆小凤大笑。
这时阳光刚升起,照着她苹果般的脸,也照着她那发育得很好的胸膛。
陆小凤笑道:“不管你为什么说了老实话,现在你可以穿好衣裳了。”
小玉眨了眨眼,道:“我反正已被你看过了,为什么还要穿好衣裳?”
她解开头上的青巾,让乌黑柔亮的长发披散下来,转身迎着阳光,道:“我这里从来也没有晒过太阳,我真想把全身衣服都脱光了晒一晒。”
阳光灿烂,海水湛蓝,能够赤裸着晒晒太阳,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陆小凤却大声道:“你千万不能这么做!”
小玉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因为我是个色狼。”
小玉嫣然道:“我不怕色狼,难道色狼反而怕我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色狼也不怕,色狼只不过怕他自己会……”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脸色忽然变了,他忽然发现船底已进了水。
陆小凤道:“你会不会游水?”
小玉道:“不会。”
陆小凤道:“这下子真的完了。”
小玉道:“什么事完了?”
陆小凤道:“你那位宫主不但要杀我,还要将你也一起杀了灭口。”
小玉淡淡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你知道?”
小玉道:“她在这小船底下打了两个洞,用蜡封住,被海水一泡,蜡就会溶,海水涌进来,这条船就要沉了。”
陆小凤叫了起来,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还要坐这条船?”
小玉道:“因为我早就想尝尝被淹死是什么滋味的。”
陆小凤傻了。他想不到这看来很聪明伶俐的小姑娘,竟是个糊里糊涂的小混蛋。
小玉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骂我是个小混蛋,其实,你若不遇见我,也一样是会被淹死的,现在多了个人陪你,有什么不好?”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不过有点后悔。”
小玉道:“后悔什么?”
陆小凤道:“后悔刚才没有真的喜欢你。”
小玉脸一红,却又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
陆小凤瞪眼道:“你笑什么?”
小玉也不回话,却从船头下找出了一大块黄蜡,然后分成两半,用手揉软,将船底的两个洞塞了起来,喃喃道:“这块蜡溶开怎么办?”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
小玉道:“我知道,这样的蜡我已准备了十七八块。”
陆小凤又惊又喜,道:“原来你不是小混蛋,却是条小狐狸。”
小玉故意叹了口气,道:“我虽然很想尝尝被淹死的滋味,可是还没有被人真的喜欢过就糊里糊涂的死了,岂非有点冤枉?”
陆小凤大笑,道:“你那位宫主看到你活生生的回去了,不知道会不会被吓死?”
小玉道:“她不会。”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不会?”
小玉道:“因为她每次要我做事,总是想把我也一起杀了灭口,只可惜每次我都没有死,每次她看到我活着回去,反而好像很高兴,因为她知道我以后又可以替她做事了。”
陆小凤道:“你既然知道她要害你,为什么还要替她做事?”
小玉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若不做,就真的要死了,死得很快。”
陆小凤也不禁叹了口气,跟那只蜜蜂在一起,要活下去的确不容易。
他知道自己这次回去后,那只蜜蜂还会来找他的。他连躲都没法子躲。
小玉看着他,忽然道:“你是个好人。”
陆小凤笑了,道:“你眼光总算不错;”
小玉道:“你这两条像眉毛一样的胡子,虽然有点讨厌,可是你这人倒不算难看。”
陆小凤道:“等你再长大一点,你说不定就会喜欢我这胡子了。”
小玉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这又有什么可惜?”
小玉道:“你若不是陆小凤,我就一定会嫁给你,就算做小老婆都没关系。”
陆小凤道:“我是陆小凤,你为什么不能嫁给我?”
小玉道:“因为我不想做寡妇。”
陆小凤道:“嫁给陆小凤就会做寡妇?”
小玉叹道:“我那位宫主一心想要你的命,九少爷也未必喜欢你活下去,我若嫁给你,也许不出三天就要做寡妇了。”
正午。
小艇终于已靠岸,两个人都已累得筋疲力竭,像死人一般躺在沙滩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玉忽然道:“做寡妇好像也是很好玩的事。”
陆小凤道:“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
小玉道:“好玩,一定很好玩。”
陆小凤道:“为什么?”
小玉道:“女人迟早都要嫁人的,嫁了人就有丈夫,寡妇却没有,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也没有人管,还可以去偷别人的丈夫,岂非好玩得很?”
陆小凤又傻了。他实在猜不透这小姑娘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做寡妇居然是件很好玩的事,这个连他都是第一次听见。
小玉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
陆小凤苦笑道:“原来你不仅是小狐狸,你还是小混蛋。”
小玉笑了,道:“只不过你尽管放心,我这小混蛋,还不想嫁给你这大混蛋。”
她一下跳了起来,又道:“我要回去了,你呢?”
陆小凤道:“我……”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他并不是怕别人害他,这种事他早已很习惯,可是今天就是沙曼成亲的日子,要他眼看着沙曼去嫁给别人,他实在受不了。
一阵阵浪涛卷来,他忽然发现这里就是他上一次上岸的地方。
小玉又问道:“你究竟回不回去?”
陆小凤道:“我有栋很漂亮的房子,就在这附近,你想不想去看看?”
小玉道:“你说谎,我可不喜欢会说谎的男人。”
陆小凤道:“我那间屋里还有个朋友在等着我,他肚子大大的,不但好玩极了,而且他从来不说谎话。”
小玉笑得弯下了腰,道:“原来你不但会说谎,还会吹牛。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从来不说谎的人我倒还没有见过。”
陆小凤道:“你若不信,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
小玉道:“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反正……”
她抿嘴一笑,又道:“反正我又不怕你,是你怕我。”
泉水依然不停的流,他那小草棚也依然无恙,这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
小玉又笑得弯下了腰,道:“这就是你的漂亮房子?”
陆小凤道:“这房子又凉快,又通风,你说有哪点不好?”
小玉道:“好……好……好不要脸。”
陆小凤大笑,拉着她的手进去,大肚子的弥勒佛也躺在那里,笑口常开。
小玉道:“这就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你看他会不会说谎?”
小玉只有承认:“不会。”
陆小凤道:“所以我也没有说谎。”他弯下腰,拍了拍弥勒佛的肚子,笑道:“好朋友,我就知道你一定还在这里等着我,你非但不会说谎,也不会出卖朋友。”
弥勒佛笑嘻嘻的看着他,忽然道:“可是我会咬人。”
声音的确是从弥勒佛嘴里说出来的,陆小凤真吃了一惊。这弥勒佛几时变得会说话的?
弥勒佛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不但会咬人,还会说谎。”
陆小凤忽然跳起来,一下子抱起了弥勒佛,又笑又跳。
小玉吃惊地看着他,还以为他病了。
陆小凤的确病了,高兴得病了。
弥勒佛当然不会说话,只不过有个人躲在他肚里说话。
陆小凤听得出这个人的声音。
这个人竟是沙曼。
沙曼的脸色还是苍白的,虽然显得比往昔憔悴,眼睛里却充满欢喜。
陆小凤痴痴地望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沙曼眨了眨眼,道:“你能到我的家去,我为什么不能到你的家来?”
陆小凤笑道:“你当然能来,随时都能来,可是……”
他心里忽然又打了个结,道:“今天你却不该来的。”
沙曼道:“为什么?”
陆小凤虽然勉强笑笑,却硬是笑不出,道:“今天岂非是你成亲的日子?”
沙曼却笑了笑,道:“我刚才岂非已告诉过你,我不但会咬人,还会说谎。”
陆小凤又傻了。
小玉忍不住道:“现在我才明白了,为什么你喜欢会说谎的女孩子,因为你喜欢曼姑娘。”她又眨了眨眼,道:“现在你们可以真的彼此喜欢喜欢,我却得走了,再不走只怕就要被你赶出去了。”
这小姑娘倒真的很识相,真的说走就走,这次陆小凤当然不会再留她。
等她走了很远,沙曼才问道:“真的彼此喜欢喜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道:“就是这个意思。”他忽然扑过去,用力抱住了她,两个人一起滚到柔软的木叶上。
海风温暖而潮湿,浪涛轻拍着海岸,温柔得就像是情人的呼吸。
他们的呼吸却并不像海风那么温柔。
他们的呼吸很短、很急,就仿佛他们的心跳一样。
──你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赶我走?
──因为我要试试你,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这些话他们都没有问,也不必回答,这一切都不必解释了。
现在他们做的事,就是最好的解释,在真心相爱的情人间,永远没有比这更好的解释。
海风还是同样轻柔,他们呼吸也轻柔了。这小小的茅屋,就是他们的宫殿,在他们的宫殿中,只有和平,只有爱。世上所有粗暴、邪恶的事,距离他们都仿佛已很遥远、很遥远。
可是他们错了。就在这时,他们的宫殿──爱的宫殿,忽然倒塌了下来,倒在他们身上。
陆小凤没有动,沙曼也没有动。他们依旧紧紧的拥抱着,就像天塌下来,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压得粉碎,他们也不在乎。因为他们已得到他们这一生中最渴求的──真情和真爱。
他们已互相满足在对方的满足中。
他们甚至没有听见外面的声音──并不是真的没听见,而是他们不愿听。这的确是他们最不愿听到的声音。对他们来说,世上几乎已没有任何声音比牛肉汤的笑声更难听。
现在从外面传来的,就正是牛肉汤的冷笑声。
牛肉汤不但冷笑,而且在说话。她说的话比她的冷笑声更尖锐、更刺耳,她甚至还在拍手!
“好,好极了,你们的武功如果有你们刚才的动作一半好,一定没有人能受得了。”
陆小凤终于叹了口气,用一只手拨开了压在身上的草棚。
牛肉汤正在上面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怨毒和妒忌。
陆小凤道:“你好。”
牛肉汤道:“我不好;”
陆小凤笑了,道:“这倒是实话,你这人的确不太好。”
牛肉汤的冷笑忽然变成了媚笑,道:“我只要你凭良心说一句话。”
陆小凤道:“说什么?”
牛肉汤道:“做这种事,究竟是我好,还是她好?”
陆小凤道:“你们不能比。”
牛肉汤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做这种事的方法有两种。”
牛肉汤道:“哪两种?”
陆小凤道:“一种是人,一种是野兽。”
牛肉汤的媚笑又变成了冷笑:“人死了之后呢?”
陆小凤道:“我记得有人说过,一万个死人,也比不上一条活母狗。”
牛肉汤道:“这一定是个聪明人说的话了。”
陆小凤道:“你是人,还是母狗,也许我还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一件事。”
牛肉汤道:“你知道什么?”
陆小凤道:“知道我们还活着,至少现在还活着。”
牛肉汤道:“还能活多久?”
陆小凤道:“只要能活一天,也比你活一万年好。”
牛肉汤道:“你错了。”
陆小凤道:“哦。”
牛肉汤道:“也许你们还能活一天半。”
陆小凤道:“哦。”
牛肉汤道:“这是个很大的海岛。”
陆小凤道:“哦。”
牛肉汤道:“据我们估计,这岛上至少有五千七百多个可以躲藏的地方。”
陆小凤道:“哦。”
牛肉汤道:“只要你们能躲过十八个时辰,也许就可以活到一百八十岁。”她冷笑着道:“只可惜你们一定躲不过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牛肉汤道:“因为你们就算是两只蚂蚁,他也可以在半个时辰中把你们找出来捏死。”
陆小凤道:“是你?还是他?”
牛肉汤道:“他。”
陆小凤道:“他就是你的九哥?”
牛肉汤道:“当然是。”
她眼睛里充满了骄傲:“他甚至还愿意先让你们半个时辰。”
陆小凤道:“怎么让?”
牛肉汤道:“从现在开始,这半个时辰里他绝不追你们。”
陆小凤道:“绝不?”
牛肉汤道:“他说的话,每个字都像钉在墙里,一个钉子一个眼。”
陆小凤道:“这点我倒相信。”
牛肉汤道:“就算你不信,睡在你旁边的人至少应该相信。”
她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很温柔:“因为她以前好像也睡过我九哥旁边。”
陆小凤并没有难受。
有了一种完全可以互相信任的真情和真爱,世上就已没有什么可以值得他们难受的事。
可是如果你说陆小凤连一点都不生气,那也不是真话。至少他的脸色已经有点变了。
牛肉汤在笑。
陆小凤道:“这就是你要来跟我说的话么?”
牛肉汤点头。
陆小凤道:“现在我已经听见了。”
牛肉汤道:“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陆小凤道:“每个字。”
牛肉汤道:“你想不想跟我打个赌?”
陆小凤道:“什么赌?”
牛肉汤道:“我打赌,用不着三个时辰,九哥就可以找到你。”
陆小凤道:“然后他就像捏蚂蚁一样把我捏死?”
牛肉汤道:“一点都不错。”
海风还是同样的轻柔,他们的呼吸也是同样轻柔,可是他们的心情已不同。
宫九的剑,宫九杀人的手段,沙曼当然比陆小凤知道得更清楚。
可是现在她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件事。
她正在想刚才牛肉汤说的一句话。
──做这种事,究竟是她好,还是我好?
到了这种时候,她居然还在吃醋。
其实这一点都不奇怪。
无论在什么时候,你若想要一个女人的命并不是件困难的事,可是你如果想要一个女人不吃醋,那简直是做梦。
陆小凤也有心事。
他想的也不是宫九的剑,生死间的事,他一向都不太在乎。
他本来已经该死过很多次。
沙曼忽然问道:“你在想什么?”
陆小凤道:“在想你。”
沙曼道:“想我?”
陆小凤道:“想你是不是在吃醋?”
沙曼咬起嘴唇,道:“我为什么要吃醋?”
陆小凤道:“因为你有吃醋的理由。”
沙曼道:“因为你真的跟她好过?”
陆小凤道:“我跟很多女孩子都好过,她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你……”
他故意停住,沙曼立刻就替他接了下去:“我也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陆小凤虽然并没有一口承认,可是也连一点否认的意思都没有。
沙曼看着他,瞪着他看了很久,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不是真的和宫九睡在一起过?”
陆小凤道:“我不必问。”
沙曼道:“因为你根本不在乎。”
陆小凤非但不否认,而且居然还点了点头。
沙曼又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以为我还不明白你的意思,那你就错了。”
陆小凤道:“我有什么意思?”
沙曼道:“你是想故意把我气走。”
陆小凤道:“哦?”
沙曼道:“你以为只要我离开了你,我就可以活到一百八十岁了?”
这次陆小凤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沙曼道:“只可惜你忘了一点。”
他并没有问,她已经接着说了下去:“一个女人就算真的能活到一百八十岁,活着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了。”
陆小凤道:“那至少总比再活十八个时辰有意思一些。”
沙曼道:“这是你的想法。”
陆小凤道:“你怎么想?”
沙曼道:“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只能再活一个时辰,我也心满意足!”
陆小凤忽然跳起来,拉住她的手,道:“我们走。”
平坦的沙滩后,就是高大嶙峋的岩石,深邃茂密的丛林。
在这种地方,连一只兔子都可以很容易就逃避过狐狸的追踪。
陆小凤不是兔子。
他不仅有兔子的精灵和速度,还有狐狸的狡猾、狗的忠勇。
他本身就是猎人,在丛林沼泽中求生的技巧,他远比任何人懂得的都多。只要利用一段树枝,他就可以在片刻中制出一个杀人的陷阱。
在这种地方,他若想逃避一个人的追踪,应该也不是件困难的事。
“可是那个人不是人。”
沙曼说的当然是宫九:“他是条毒蛇,是只狐狸,是个魔鬼。”
陆小凤笑了,道:“他究竟是什么?”
沙曼道:“有人说是用九种东西做出来的。”
陆小凤道:“哪九种?”
沙曼道:“毒蛇的液、狐狸的心、北海中的冰雪、天山上的岩石、狮子的勇猛、豺狼的狠辣、骆驼的忍耐、人的聪明,再加上一条来自十八层地狱下的鬼魂。”
陆小凤虽然在笑,可是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笑得并不愉快。
沙曼道:“这岛上的确有很多隐秘的地方可以躲藏。”
陆小凤道:“你知道多少?”
沙曼道:“我知道的虽然没有五千多个,可是也不算少。”
陆小凤道:“他知道的有多少?”
沙曼道:“每个地方他都知道。”
──我知道的,他全知道,我不知道的,他也知道。
沙曼道:“所以我们不管躲在哪里,他都一定可以把我们找出来。”
陆小凤沉默着,忽然又笑了。
沙曼并不奇怪,她知道世上本就有种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笑得出的。
她喜欢这种人,可是陆小凤实在笑得太愉快,她还是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起了件有趣的事。”
沙曼道:“现在还有什么事能让你觉得很有趣?”
陆小凤道:“我们可以躲到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去。”
沙曼道:“不管多有趣的地方,只要他找得到,都会变得很无趣。”
陆小凤道:“那地方我保证他一定找不到。”
沙曼道:“什么地方?”
陆小凤道:“鸡蛋壳里。”
沙曼有点生气了,这种时候,他实在不该开这种玩笑。
陆小凤不但在笑,眼睛里也在发着光。
沙曼忍不住道:“只有蛋才躲到鸡蛋壳里去,只有你这种混蛋。”
陆小凤道:“你还忘了一点。”
沙曼道:“哦?”
陆小凤道:“只有蛋,才有鸡蛋壳。”
沙曼不懂。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最大的一个混蛋是谁?”
沙曼道:“不是你?”
陆小凤摇摇头,道:“我比不上他,我最多也只不过是用六七种东西做成的。”
沙曼道:“你说的是宫九?”
陆小凤道:“答对了。”
他补充着又道:“就因为他是最大的一个混蛋,无论谁只要能躲得进去,一定都安全得很。”
沙曼眼睛也发出了光。现在她总算已明白陆小凤的意思──
宫九既然要出来追捕他们,自己的屋里一定没有人。
如果他们能躲到宫九屋里去,倒的确是个很安全的地方。因为谁都想不到他们会躲到那里去,甚至包括宫九自己。
没有人能想到的地方,当然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沙曼道:“现在我们只剩下一个问题,我们要怎么样才能躲进去?”
陆小凤当然也知道这问题很大,可是他相信他们一定有法子。
在他眼中看来,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事是绝对不可能的。
沙曼道:“这问题你已有法子解决?”
陆小凤道:“你当然知道那鸡蛋壳在哪里?”
沙曼道:“嗯。”
陆小凤道:“那么这问题就已经解决了。”
沙曼道:“你难道认为我们可以大摇大摆的走进去,别人都看不见?”
陆小凤道:“我们不必大摇大摆的走进去,我们根本连一步都不必走。”
沙曼道:“连一步都不必走?难道变成只苍蝇飞进去?”
陆小凤道:“我也不会变,再变也不会变成只苍蝇。”
他又笑了笑,道:“苍蝇飞得太累,我准备舒舒服服的躲进去。”
沙曼张大了眼睛,看着他,就好像是个正在听人说神话的孩子。
陆小凤笑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不相信的,可是我保证这问题你一点都不必担心。”
沙曼道:“难道你还有什么真正值得担心的事?”
陆小凤道:“只有一件。”
沙曼道:“你说嘛。”
陆小凤道:“我只有法子能躲进去,却没法子出来。”
沙曼道:“所以我们就算能躲得了十八个时辰,他还是会找到我们的。”
陆小凤道:“到了那时候,他如果要杀我们,我们……”
沙曼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一点你也用不着担心。”
陆小凤道:“为什么?”.
沙曼道:“因为十八个时辰后,他已经不在这里。”
陆小凤道:“他还要走?”
沙曼道:“非走不可。”
陆小凤道:“为什么?”
沙曼道:“因为外面还有件事一定要等着他去做。”
陆小凤沉吟道:“除了杀人外,还有什么事是一定非他去做不可的?”
沙曼道:“没有了。”
陆小凤道:“这次,他要去杀的是什么人?”
沙曼道:“值得他出手去杀的,当然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陆小凤道:“是谁?”
沙曼道:“不知道。”
也许她是真的不知道,也许她虽然知道,却不愿说出来。不管怎么样,陆小凤都没有再问。
他并不希望任何女人为了他而出卖她以前的男人。
沙曼看着他,道:“现在你准备变成什么样的东西?”
陆小凤道:“你看呢?”
沙曼道:“依我看,只有死人才能舒舒服服的躲着进宫九的屋子。”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又忘了一点。”
沙曼道:“哦?”
陆小凤道:“死的东西很多,并不一定只有人。”
没有生命的,就是死的。
树木有生命,可是被砍断,锯成木片,做成箱子后,就死了。所以箱子是死的。
幽秘曲折的山路上,十个活人,抬着五个大箱子走过来,箱子显然很重,大家都很吃力。
尤其是最后一口箱子,抬箱子的两条大汉满头汗出如浆,已经落后了一段路。
幸好这里已经快走到入谷的出口,就在这时候,他们看见沙曼。
就像是一阵风,她忽然出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道:“你们都认得我?”
他们当然认得。入过山谷的人,无论谁都曾经偷偷看过她两眼──最多也只不过敢偷偷看两眼。
因为大家知道,若是被九少爷发觉有人在偷看她,九少爷就会生气的。
没有人敢惹九少爷生气。
两条大汉都垂下头:“曼姑娘有什么吩咐?”
沙曼道:“我没有,九少爷有。”
两条大汉都在听。九少爷的吩咐,没有人敢不听。
沙曼道:“他特地要我来,叫你们把这口箱子送到他卧房里去。”
虽然他们以前听到的命令并不是这样子的,可是谁都没有怀疑,更不敢反抗。
大家都知道,曼姑娘说出来的话,和九少爷自己说出来的并没有什么两样!
沙曼道:“九少爷喜欢干净,所以现在你们最好先去找个地方把手脚洗一洗。”
正好附近有条小溪,他们尽快赶去,尽快赶回来,箱子还在路上,曼姑娘却已不在了。
她的人虽然已不在了,可是她说的话还是同样有效。
箱子里黑暗而安静,已经被轻轻地摆了下来。
外面充满了生死一线的危机,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箱子里,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世界上只怕很少有人能领略到这种滋味,可是陆小凤能,沙曼也能。
因为现在他们就紧紧的拥抱在箱子里,呼吸着对方的呼吸。
直等他们能开口的时候,沙曼就忍不住问:“你怎能知道他会有箱子要运来?”
陆小凤道:“我看出他是个很讲究的人,而且喜欢用礼物打动人心,他的人还没有到,已经有箱子送回来了,何况他的人已回来?”
沙曼道:“他的人是昨天回来的,你怎么知道他的箱子要等到今天才到?”
陆小凤道:“跟着他在海上走了那么些日子,大家一定早就快憋死,好容易等到船靠岸,就算找不到女人,也一定要喝个痛快,喝醉了的人,早上一定爬不起来。”
沙曼道:“所以你算准了箱子一定要等到这时候才会送上岸?”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当然也是在碰运气。”
沙曼道:“你的运气好,也许只不过因为你通常都能算得很准。”
判断正确的人,本就通常都会有好运气的。因为只有判断正确的人,才能把握住机会。
机会就是运气。
沙曼的声音更温柔,道:“你也算准了抬箱子的人不会知道我的事,一定会服从我的命令?”
陆小凤当然算得准,这种事宫九自己若不说,又有谁敢说?
一个骄傲而自负的男人,若是被自己心爱的女人背弃,他自己是绝不会说出来的。
他宁可让别人认为是他抛弃了那个女人,宁可让人认为是他负了心。
他甚至宁可死,也不愿让别人知道他的痛苦和羞侮。
陆小凤明了这种心情,因为他自己也是这种人。
沙曼道:“可是你怎么会知道箱子能平安送到这里,一路上连问都没有人问?”
陆小凤道:“因为我看得出这里的人都不喜欢管闲事,尤其是这种小事。”
沙曼叹了口气,道:“你看得不错,这里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有代价的。”
箱子被送来的时候既没有人问,以后当然更不会有人问。
宫九既然正在追捕他,现在当然也不会回来。
箱子已被打开了一条缝,他们还是紧紧的拥抱着在箱子里。
他们并不急着想出去。
“我死了之后,如果阎王爷问我,下辈子做什么?”
“你一定想做小鸡。”
“答对了。”
这箱子实在很像鸡蛋壳,这鸡蛋壳里实在又安全,又温暖,又甜蜜。
“我相信小鸡们在鸡蛋壳里的时候,一定也不会急着想出去的。”
“为什么?”
“因为它们一定知道,出去了之后,就会变成大鸡。”
“大鸡通常很快就会变成香酥鸡、红烧鸡和清炖鸡汤。”
“听说只有母鸡才能炖汤。”
“你想把我炖汤?”
“我舍不得,可是你实在太香,比香酥鸡还香。”
“你想吃了我?”
“想得要命。”
天色已昏暗。鸡蛋壳里终于有两只小鸡钻了出来。
一只公的,一只母的。
九少爷住的地方,当然绝不会像鸡蛋壳。
华美的居室,精雅的器皿。夕阳正照在雪白的窗纸上。
“他不在的时候,会不会有人闯进来?”
“绝不会。”
这许多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人敢闯入宫九少爷的屋子,连他老子都没有。
他一向是个孤僻自负的人,所以他最喜欢照镜子。
“为什么?”
“因为他唯一真正喜欢的人,就是他自己。”
屋子里果然有面很大的镜子,看来显然是名匠用最好的青铜磨成的。
“这是他自己磨成的,他自认为这无疑已是天下第一明镜。”
镜旁悬着一柄剑,剑身狭长,形式古雅。
“这就是他的剑。”
他要去杀人时,却将剑留在屋里。
他杀人已不必用剑。
陆小凤用指尖轻轻抚着剑,缓缓道:“我知道还有一个人,剑术也已练到‘无剑’的境界。”
沙曼道:“西门吹雪?”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他?”
沙曼淡淡道:“我只知道‘无剑’的境界,并不是剑术的高峰。”
陆小凤道:“哦?”
沙曼道:“既然练的是剑,又何必执著于‘无剑’二字?”
陆小凤还没有开口,忽然听见床下有人在鼓掌。
掌声很轻,却比雷霆还令人吃惊。
陆小凤霍然回头,就看见一个光秃秃的脑袋从床底下伸了出来。
“老实和尚!”
陆小凤刚刚叫出声,剑光一闪,一柄精光四射的长剑已架上了老实和尚的脖子。
好快的剑!
挂在铜镜旁的剑已出鞘,到了沙曼手里,她的出手之快,连陆小凤都吓了一跳。
老实和尚当然比他吓得更惨,一张脸已吓得发白,勉强笑道:“其实姑娘用不着动手,和尚也知道姑娘是当世第一位女剑客了。”
沙曼冷冷道:“你知道?”
老实和尚道:“和尚虽然没吃过猪肉,至少总见过猪走路,听见姑娘刚才说的那句,早就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陆小凤笑了:“原来老实和尚也会拍马屁。”
老实和尚道:“和尚绝不是拍马屁,和尚一向说老实话。”
沙曼不笑,板着脸道:“只可惜姑娘一向不喜欢听老实话。”
老实和尚道:“姑娘喜欢听什么?”
沙曼道:“姑娘喜欢听人拍马屁。”
老实和尚眼睛眨了眨,道:“和尚虽然不会拍马屁,别的事会的却不少。”
沙曼道:“你会什么?”
老实和尚道:“替人说媒求亲,成媒作证,都是和尚的拿手本事。”
沙曼道:“你准备让谁成亲?替谁作证?”
老实和尚道:“替两只小鸡,一只公的,一只母的。”
沙曼也笑了。
就在她开始笑的时候,老实和尚已游鱼般从她剑下溜了出来,一溜出来,就立刻躲到陆小凤背后,道:“你这只小公鸡若是不肯娶小母鸡,和尚第一个不答应。”
陆小凤道:“谁说我不肯?”
老实和尚道:“你真的肯?”
陆小凤不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沙曼。
“叮”的一声,沙曼手里的剑掉了下来,两个人忽然间就已变成一个人。
老实和尚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嘴里喃喃道:“和尚为什么不去做小公鸡?和尚为什么要做和尚!”
屋子里居然没有酒,连一滴都没有。
老实和尚在叹气:“一个男人的屋子里如果没有酒,这个男人还算男人?”
陆小凤道:“不喝酒的都不是男人?”
老实和尚道:“就算他自己不喝,也应该准备一点请别人喝的。”
沙曼道:“和尚也想喝酒?”
老实和尚道:“只想喝一种酒。”
沙曼道:“哪种?”
老实和尚道:“喝你们的喜酒。”
沙曼嫣然一笑,陆小凤也笑了,他们忽然发觉这个和尚实在老实得可爱。
老实和尚道:“其实没有酒也一样,和尚自己吞口口水,也可以算是喝了你们的喜酒。”
他真的吞了口口水下去:“现在和尚既然已喝过你们的喜酒,你们想不做夫妻都不行了。”
沙曼仰起脸,看着陆小凤,道:“你说行不行?”
陆小凤道:“不行。”
于是两个人立刻又变成了一个人。
老实和尚脸上的表情又好像要哭出来了,道:“你们这样子,是不是一定要逼着和尚还俗?”
夜色已深。
屋子里有灯,却没有点着,也不能点着。
陆小凤不在乎。
沙曼不在乎。
──若是有真情,无星无月亦无妨,又何妨无灯无火?
老实和尚当然更不在乎。
他正好落得个眼不见为净。
屋子里真的很黑,什么都看不见。
老实和尚道:“你们在干什么?”
陆小凤道:“什么都没有干。”
老实和尚道:“你们的嘴有没有空?”
沙曼抢着道:“有。”
老实和尚道:“既然有空,能不能陪和尚聊聊天,说说话?”
沙曼道:“能。”
陆小凤道:“和尚怎么会躲到床底下去的?”
老实和尚道:“因为这地方的主人虽然不喜欢喝酒,却喜欢吃醋。”
陆小凤道:“和尚不笨。”
沙曼道:“和尚聪明得要命。”
老实和尚道:“小鸡却不大聪明。”
陆小凤道:“哪点不聪明?”
老实和尚道:“小鸡本可以叫那两个笨蛋把这口箱子送回那条船上去的,那么过不了三五天,两只小鸡都可以回家了。”
陆小凤怔住。
沙曼的手冰冷。
他们立刻发觉,这的确是他们逃离这地方的唯一机会。
良机一失,永不再来。
老实和尚又在叹气:“两只小鸡、一头秃驴,若是全都老死在这里,那倒……”
他忽然闭上了嘴。
陆小凤跳了起来,沙曼的人虽然没有动,心却在跳,跳得很快。
他们都听见门外有了脚步声,好像是五六个人的脚步声。
脚步声竟是往这屋子走过来的。
门缝里已有了灯光,而且越来越亮。
陆小凤窜过去,掀起了那口箱子的盖,用最低的声音道:“再躲进去。”
等到沙曼窜入箱子,他自己才躲进去,轻轻地放下箱盖。
就在这时候,门已开了。
他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也听见有人走了进来,一共是五个。
第一个开口说话的是个女人。
声音很凶:“这箱子是谁要你们搬到这里来的?”
陆小凤的心一跳。
他听得出这是小玉的声音,小玉这个人并不要命,问的这句话却实在要命。
“是曼姑娘。”
回答这句话的,当然就是刚才抬箱子的那两个人其中之一。
“曼姑娘?”小玉在冷笑:“你们是听九少爷的?还是听曼姑娘的?”
没有人敢答腔。
“你们知不知道曼姑娘已经不是九少爷的人?”小玉的声音更凶。
陆小凤的心直往下沉。
他实在不懂,这件事本已明明没有人追究的,为什么会被这小丫头发觉。
这丫头自己刚从死里逃生,为什么又要来管这种闲事?
陆小凤直恨不得把她的嘴缝起来。
“抬走。”小玉又在大叫:“快点把这口箱子抬走。”
“抬到哪里去?”
“从哪里抬来的,就抬回哪里去。”
这句话说出来,陆小凤立刻知道自己错了。
这么可爱的一张小嘴,他怎么能缝起来,他实在应该在这张小嘴上亲一亲,就算多亲两亲,都是应该的。
箱子是从船上抬下来的,再过两个时辰,船又要走了。
只要这口箱子被送回船上,他们的人也跟着船走了。
“那么过了五天,两只小鸡都可以回家了。”
陆小凤开心得几乎忍不住要大叫:“小玉万岁!”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小玉这是在帮他们的忙。这个鬼灵精的小丫头,一定早就知道他们躲在箱子里。
他心里充满了欢悦和感激,他相信沙曼的感激定也一样。
他忍不住要去找她的手来握在自己手里。
箱子里虽然很黑暗,可是他不在乎,因为他就算摸错地方也没关系。
他真的摸错了。
错得厉害,错得要命,活活要人的老命。
他摸到的是光头。
跟他一起躲在箱子里这个人,竟不是沙曼,是老实和尚!
陆小凤真的要叫了起来。
只可惜他的手刚摸到这个光头上时,老实和尚的手已点了他三处穴道。最要命的三处穴道。
他非但叫不出,连动都不能动了。
沙曼呢?沙曼在哪里?
箱子已被抬起来,小玉还在不停的催促:“快,快,快!”
陆小凤简直急得发疯。
看到箱子被抬走,沙曼一定也会急得发疯,可是她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想到这一点,陆小凤连心都碎了。
沙曼的心一定也碎了。
可是心碎又有什么用?就算一头撞死,把整个人都撞成碎片,也一样没有用。
他终于明白了“无可奈何”这四个字的滋味,这种滋味,简直不是人受的。
抬箱子的两个人也不知吃了什么药,一抬起箱子,就走得飞快。
老实和尚居然握起了他的手,放在自己手里,轻轻的拍着,就好像把他当做个孩子,在安慰他,要他乖乖的听话。
陆小凤却只希望能听到一件事,那就是听到这和尚的光头,忽然像个鸡蛋壳般被撞得粉碎。
可惜抬箱子的这两个人不但走得快,而且走得稳,就好像在他娘肚子里已学会抬箱子了。
老实和尚轻轻地叹了口气,显得又舒服、又满意。
“这和尚真是我命中注定的魔星,一看见他,我就知道迟早要倒楣的。”
骂人的话,陆小凤知道的也不算太多,南七北六十三省,各式各样骂人的话他只不过全都懂得一点点,加起来也只不过有六七百种而已。
他早已在心里把这六七百种话全都骂了出来,只恨没法子骂出口。
──沙曼呢?
──眼睁睁的看着别人把她跟她的小公鸡拆散,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会不会死?
──死了也许反倒好些,若是不死,叫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过?
──也许她会想法子溜到船里去的,她的本事远比别人想像中的大得多。
──如果她上不了船,会不会再上别人的床?
陆小凤的心就好像被滚油煎熬,越想越痛苦,越想越难受。
他本来并不是这种小心眼的人,可是沙曼却让他变了。
一个人有了真情后,为什么总会变得想不开?变得小心眼?
抬箱子的两个人忽然也开口骂了。
“就是这口见鬼的箱子,害得我们想好好吃顿饭都不行。”
“真他妈的活见了大头鬼。”
“我们倒不如索性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它扔到海里去,也免得它再作怪。”
这种久经风浪的老水手,当然不会是什么好角色,说不定真会这样做。
陆小凤一点都不在乎,反倒有点希望他们真的这样做。
谁知那人又改变了主意。
“可是我们至少总得看看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些什么鬼东西?”
对陆小凤来说,这主意好像也不太坏。
只可惜小玉已经把箱子上了锁。
“你能开得了这把锁?”
“开不了。”
“你敢把箱子砸坏?”
“为什么不敢?”
“九少爷若是问下来,谁负责任?”
“你。”
“去你娘的。”另一人半笑半骂,“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杂种。”
“你好像也差不多。”
“所以我们最好还是乖乖的把箱子抬回去,往底舱一摆就天下太平了。”
“砰”的一声响,两个人重重的把箱子往地上一放,下面是木板的声音。
两个人同时吐出口气,这里显然已经是宫九那条船的底舱。
他们的任务已完成,总算已天下太平了。
老实和尚也轻轻吐出口气,好像在说:“再过三五天,一只小公鸡,一只老秃驴,就可以平平安安回家了。”
他的天下也太平了。
陆小凤呢?
陆小凤好像已连气都没有了,摸摸他的鼻孔,真的已没有了气。
老实和尚也吃了一惊,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回应,没有气。
一个人是不是真的会活活气死?
老实和尚道:“你千万不能死,和尚可不愿意跟个死人挤在一口箱子里。”
还是没有回应,没有气。
老实和尚却忽然笑了:“你若想骗我,让我解开你的穴道,你就打错主意了。”
他笑得好愉快:“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知道你死不了的。”
陆小凤终于吐出口气来,箱子里本来就闷得死人,再闭气更不好受。他并不想真的被气死。
老实和尚笑得更愉快,道:“我虽然不想跟你挤在箱子里打架,可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也没意思,只要你乖一点,我就先解开你的哑穴。”
陆小凤很乖。
一个人身上三处最要命的穴道若是全都被点住,他想不乖也不行。
老实和尚果然很守信,立刻就解了他的哑穴。
“你这秃驴为什么还不赶快去死?”这本是陆小凤想说的第一句话。
可是他没有说出来。
有时候他也是个很深沉的人,很有点心机,他并不想要老实和尚再把他哑穴点住。
他的声音里甚至连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淡淡的说了句:“其实你根本不必这么做的。”
老实和尚道:“不必怎么做?”
陆小凤道:“不必点我的穴。”
老实和尚道:“可是和尚怕你生气。”
陆小凤道:“为什么生气?”
老实和尚道:“小母鸡忽然变成了秃驴,小公鸡总难免生气的。”
陆小凤也在笑,道:“你错了。”
老实和尚道:“哪点错了?”
陆小凤道:“小公鸡早就已经不是小公鸡。”
老实和尚道:“是什么?”
陆小凤道:“老公鸡。”
老实和尚道:“老公鸡和小公鸡有哪点不同?”
陆小凤道:“有很多点,最大的一点是,老公鸡见过的母鸡,大大小小已不知有多少,却只有一个秃驴朋友。”他说得很诚恳:“何况,她本就是这里的人,留下来也无妨,你这秃驴若是留下来,说不定就会变成死秃驴了,我总不能看着朋友变成死秃驴。”
老实和尚又握住他的手,显然已经被他感动:“你果然是个好朋友。”
陆小凤道:“其实你早就该知道的。”
老实和尚道:“现在知道,还不算太迟呀。”
陆小凤道:“现在你解开我的穴道来,也不迟。”
老实和尚立刻同意:“的确不迟。”
陆小凤微笑着,等着他出手。
老实和尚却慢慢地接着又道:“虽然一点都不迟,只可惜还嫌太早了一点。”
陆小凤道:“还太早?”
老实和尚道:“太早。”
陆小凤道:“你准备等到什么时候?”
老实和尚道:“至少也要等到开船的时候。”
陆小凤闭上嘴。他实在很怕自己会破口大骂起来,因为他知道随他怎么骂,都骂不死这秃驴的。
他只有沉住气,等下去。
如果你是陆小凤,要你跟个和尚挤在一口箱子里,你难受不难受?
陆小凤忽然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老实和尚道:“你说。”
陆小凤道:“你能不能再把我另外一个穴道也点上一点?”
老实和尚道:“你是否气出毛病来了?”
陆小凤道:“没有。”
老实和尚道:“你真的要我再点你一处穴道?”
陆小凤道:“真的。”
老实和尚道:“什么穴?”
陆小凤道:“睡穴。”
在这种时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睡一觉更愉快。
老实和尚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你的运气实在不错嘛。”
陆小凤几乎又忍不住叫了起来:“你还说我运气不错?”
老实和尚点点头,道:“至少你还有个能点你穴道的朋友,和尚却没有。”
陆小凤傻了。
听到这种话,他实在不知道是应该大哭三声,还是应该大笑三声。
他既没有哭,也没有笑。因为他已睡着。
黑暗。
睡梦中是一片黑暗,醒来后还是一片黑暗,睡中是噩梦,醒来后仍是噩梦。
──沙曼呢?
睡梦中他仿佛看见她在不停地奔跑,既不知要往哪里跑?也不知逃避什么?
他想追上去,两个人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渐渐只剩下一点朦胧的人影。
醒来后却连她的影子都看不到。
他仿佛有种飘飘荡荡的感觉,这条船显然已开航,到了大海上。
他的四肢居然已可以活动了。
可是他没有动。他正在想修理老实和尚的法子。
这秃驴虽然总算没有失约,船一出海,就将他穴道解开。
但若不是这秃驴,两只恩恩爱爱的小鸡,又怎么会分开?
想到刚才那噩梦,想到沙曼现在的处境,陆小凤恨不得立刻在他那光头上打个大洞。
可是就算打出七八十个大洞来又有什么用?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这秃驴总算是他的老友了,而且也不能算是太坏的人,小苦头虽然还要让他受一点,大修理则绝对不可。
船走得很平稳,今天显然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陆小凤悄悄的伸出手,正准备先点他的穴道,再慢慢让他吃点小苦头。
可是手一伸出去,陆小凤却立刻觉得不对了。
这箱子里忽然变得很香,充满了一种他很熟悉的香气。
那绝不是老实和尚的味道,无论什么样的和尚,身上都绝不会有这种味道。
就连尼姑都不会有。
他的手一翻,捉住了这个人的手,一只光滑柔软的纤纤玉手。
这更不会是老实和尚。
陆小凤的心忽然跳得很快,只听黑暗中一个人道:“你终于醒过来了。”
柔美的声音中,充满了欢愉。
陆小凤的声音已因激动兴奋而发抖,整个人都几乎忍不住要发抖。
“是你?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陆小凤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箱子里明明是老实和尚,怎么会忽然又变成沙曼?
可是这声音,的的确确是沙曼的声音。
她的手已牵引着他的手,要他去轻抚她的脸、她的乳房。
她身子也在发抖。
这种销魂的颤抖,也正是他所熟悉的。他再也顾不得别的了,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拥抱住她。
就算这只不过是梦,也是好的,他只希望这个梦永不会醒过来。
他抱得真紧。
这一次他绝不让她再从怀抱中溜走了。
她也在紧紧拥抱着他,又哭又笑又吻,吻遍了他整个脸。
她的嘴唇温暖而柔软。
“这不是梦,这是真的。”她流着泪道:“这真的不是梦,真的是真的。”
可是这种事实在比最荒唐的梦境还离奇。
“你怎么会来的?”
“不知道。”
“老实和尚呢?”
“不知道。”
她真的不知道:“我躲在床底下,眼看着他们把箱子抬走,就急得晕了过去。”
“然后呢?”
“等我醒来时,我就又回到这箱子里,简直就好像在做梦一样。”
“但这不是梦!”
“绝不是。”
这的确不是梦,她咬他的嘴唇,他很痛,一种甜蜜的疼痛。
难道这又是小玉造成的奇迹,她真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些疑问他们虽然无法解释,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他们又重逢。
他们紧紧的拥抱着,就好像已决心要这么样拥抱一辈子。
就在这时,突听“咚”的一声响,外面好像有个人一脚踢在箱子上。
箱子在震动。
陆小凤没有动,沙曼也没有动。
他们还是紧紧拥抱着,可是他能感觉到她的嘴唇已冰冷。
然后他们又听“咚”的一声响,这次箱子震动得更厉害。
是谁在踢箱子?
沙曼舐了舐冷而发干的嘴唇,悄悄道:“这不是宫九。”
陆小凤道:“哦!”
沙曼道:“他绝不会踢箱子,绝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
陆小凤在冷笑。
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点生气,还有点发酸。
──为什么她提起这个人时,口气中总带着尊敬?
他忽然伸腰,用力去撞箱子。
谁知箱子外面的锁早巳开了,他用力伸腰,人就窜了出去。
黑暗的舱房里,零零乱乱的堆着些杂物和木箱。
他们这口箱子外面并没有人,顶上的横木上却吊着个人,就像是条挂在鱼钩上的死鱼,还在钩上不停摇晃。
现在他又在试探着荡过来踢箱子。
“老实和尚!”
陆小凤叫了起来,几乎又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沙曼忽然进箱子,而箱子里的老实和尚却被吊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
老实和尚满嘴苦水,在等陆小凤替他拿出了塞在他嘴里的破布,才吐出来的。
“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的惊讶和迷惑并不假:“我本来很清醒的,不知为了什么,忽然就晕晕迷迷的睡着了。”
陆小凤道:“等到你醒过来,就已经被人吊在这里子”
老实和尚在叹气,道:“幸好你还在箱子里,否则我真不知道要被吊到几时?”
陆小凤道:“现在你还是不知道?”
老实和尚怔了怔,立刻作出最友善的笑脸,道:“我知道。”
他笑得脸上的肌肉都在发麻:“我知道你一定会放下我。”
陆小凤道:“我不急。”
老实和尚道:“可是我倒有点急。”
陆小凤道:“吊在上面不舒服?”
老实和尚拼命摇头。
他真的急了,冷汗都急了出来。
陆小凤居然坐了下来,坐在舱板上,抬头看着他,悠然道:“上面是不是比下面凉快?”
老实和尚头已摇木了,忍不住大声道:“很凉快,简直凉快得要命。”
陆小凤道:“那么你怎么会流汗?”
老实和尚道:“因为我在生气,气我自己,为什么会交这种好朋友。”
陆小凤笑了,大笑。
看见和尚生气,他的气就消了一半,正准备把这和尚先解下来再说。
哪知就在这时,舱外忽然响起了咳嗽声,好像已有人准备开门进来。
陆小凤立刻又钻进箱子,轻轻地托着箱盖,慢慢地放下。
箱子的盖还没有完全关起时,他就看见舱房的门被推开了,两个人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一个,好像正是刚才把箱子抬来那两人其中之一。
陆小凤心里暗暗祈祷,只希望他们这次莫要再把箱子抬走。
箱子里一片漆黑,外面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人来干什么的?
他们忽然看见个和尚吊在上面,怎么会没有一点反应?
陆小凤握住了沙曼的手。
她的手冰冷。
他的手也不暖和,他心里已经在后悔,刚才本该将老实和尚放下来的。
现在他才明白,一个人心里如果总是想修理别人,被修理的往往是自己。
又等了半天,外面居然还是没有动静。
他更着急,几乎忍不住要把箱盖推开一条线,看看外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在敲箱子,“笃,笃,笃”敲得很轻。
这种声音绝不是用脚踢出来的,当然也不会是手脚都被人绑住了的老实和尚。
这种声音就像是个很有礼貌的客人在敲门。
只可惜主人并不欢迎他。
男主人本来是想开门的,女主人却拼命拉住了他的手。
主人自己不开门,客人只好自己开了,只开了一条缝。
很小的一条缝。
陆小凤想从缝里往外面看看,却有股热气从外面吹了进来,又香又浓的热气,香得令人流口水,就算没有吃过牛肉汤的人,也绝对应该嗅得出这是牛肉汤的味道。
陆小凤吃过牛肉汤。
他一向都很喜欢吃牛肉汤,可是现在他却只想吐。因为他的胃在收缩,心也在往下沉。
难道这一切都只不过是“牛肉汤”在玩的把戏?就像是猫抓住老鼠后玩的那种把戏一样?
热气终于渐渐散了。
陆小凤就发现有双眼睛在箱子缝外面偷看着他们,眼睛里带着种恶作剧的笑意。
一个人居然在外面唱了起来:“砰,砰,砰,请开门。
你是谁?
我是老公鸡。
你来干什么?
来送牛肉汤,小鸡们喝了长得壮,不怕风来不怕浪。”
陆小凤又傻了。
这歌声绝不是牛肉汤的声音,就连陆小凤唱的儿歌,都比这个人唱得好听些。
天下恐怕也只有一个人能唱出这么难听的歌来。
老实和尚!陆小凤霍然推开箱盖,一个人蹲在外面,手里捧着碗牛肉汤,果然正是老实和尚。
他刚刚明明还是被人吊在上面的,现在怎么会忽然又下来了?
老实和尚眨了眨眼:“和尚老实,菩萨保佑和尚!”
这种事实在有点玄,看来真不像是人力所能做得出的。
陆小凤也眨了眨眼:“菩萨杀不杀牛?”
老实和尚立刻摇头,道:“我佛戒杀生,菩萨怎么会杀牛?”
陆小凤道:“菩萨也不会给和尚喝牛肉汤?”
老实和尚道:“当然不会。”
陆小凤道:“那么这碗牛肉汤是从哪里来的?”
老实和尚忽然笑了笑,道:“你猜呢?”
陆小凤猜不出。
这碗牛肉汤的颜色和味道他都不是第一次见到,可是他宁愿看见一大碗狗屎,也不愿看见这碗又香又浓的牛肉汤。
因为他知道只有一个人能煮出这种牛肉汤来──只有“牛肉汤”才能煮得出这种牛肉汤。
老实和尚忽然道:“这碗牛肉汤是你的一位老朋友叫和尚送给你的。”
陆小凤道:“哦!”
老实和尚道:“她说你们两位这两天一定劳动过度,一定很需要滋补滋补。”他自己好像也有点脸红:“这些话可不是和尚说的,和尚本来也不想说,可是你那位朋友却一定要和尚转告给你。”
陆小凤道:“她的人呢?”
老实和尚道:“她说她很快就会来看你,叫你别着急。”
陆小凤板着脸道:“我也有几句话要请你转告给她。”
老实和尚道:“和尚洗耳恭听。”
陆小凤道:“你就说我宁可去陪母狗吃屎,也不愿再见她,再喝她的牛肉汤。”
房子的角落里一堆箱子后面忽然有人叹了口气,道:“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偏偏要去陪母狗吃屎呢?”
这也不是牛肉汤的声音,声音很娇嫩,像是个小小的女孩子。
这句话刚说完,果然就有个小小的女孩从箱子后面跳出来。
陆小凤立刻松了口气:“小玉!”
小玉笑嘻嘻的看着他,眨着双大眼睛,道:“你能不能不要去陪母狗?能不能去陪公狗?”
陆小凤道:“不能。”
小玉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要陪你。”
小玉的脸红了。
老实和尚忽然道:“你为什么一定不让他去陪母狗?”
小玉道:“因为我怕曼姑娘吃醋。”
陆小凤一把夺过老实和尚手里的碗,道:“你们吃醋,我吃牛肉汤。”
牛肉汤的滋味好极了。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原来这世上并不止牛肉汤一个人会做这种牛肉汤。”
小玉道:“还有谁会?”
陆小凤道:“你。”
小玉道:“我只会吃。”
陆小凤道:“这不是你做的?”
小玉道:“我不但会吃,还会偷,这是我从厨房里偷来的。”
陆小凤道:“厨房里有人会做这种牛肉汤?”
小玉道:“只有一个人。”
陆小凤道:“谁?”
小玉道:“牛肉汤。”
陆小凤闭上了嘴。
小玉眼珠子转了转,道:“其实你应该想得到,这次她当然也上了船。”
陆小凤道:“为什么她当然要来?”
小玉道:“因为我偷偷的藏起了一条小船,所以她就认为你们一定是坐船跑了,否则他们怎么会找不到?”她叹了口气,道,“就因为找不到你们,这两天九少爷和宫主的脾气都大得要命,幸好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这些事是谁做的。”
陆小凤道:“究竟是谁做的?”
小玉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
陆小凤道:“是你?”
小玉道:“除了我还有谁?”
陆小凤道:“是你把沙曼送来的?”
小玉道:“当然是我。”
陆小凤道:“把这和尚吊起来的也是你?”
小玉道:“把他放下来的也是我。”
陆小凤吃惊地看着她,就好像她头上忽然长出了两只角。
小玉道:“你不信我能做得出这种事?”
陆小凤实在有点不信。
小玉笑了笑,道:“连你都不信,九少爷和宫主当然更不信。”
陆小凤道:“所以他们想不到是你。”
小玉道:“连做梦都想不到。”
陆小凤叹了口气,只觉得“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说得真是一点也不错。
这时候舱房里忽然有个地方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
大家都吃了一惊,然后才发现这地方原来是老实和尚的肚子。
小玉笑了,看着他的肚子吃吃笑个不停。
老实和尚红着脸,道:“这有什么好笑,和尚也是人,肚子饿了也会叫。”
小玉嫣然道:“可是和尚的肚子好像叫得特别好听。”
老实和尚道:“可惜和尚自己一点都不喜欢听。”
小玉道:“和尚喜欢什么?”
老实和尚道:“和尚只喜欢看。”
小玉道:“看什么?”
老实和尚道:“看馒头、看咸菜、看萝卜干,只要能吃的,和尚都喜欢看。”
小玉道:“牛肉汤不好看?”
老实和尚道:“和尚不吃荤。”
小玉道:“那么和尚只有饿着,听和尚自己的肚子叫。”
她又问沙曼:“曼姑娘也不吃牛肉汤?”
沙曼道:“不吃。”
小玉道:“曼姑娘不饿?”
沙曼道:“不饿,就算饿也不吃。”
小玉又笑了:“原来曼姑娘真的是在吃醋,原来吃醋也能吃得饱的。”
老实和尚忽然将牛肉汤抢过去,道:“她不吃我吃。”
小玉笑道:“和尚几时开始吃荤的?”
老实和尚道:“饿疯了的时候。”
他一大口一大口的吃着,等到吃累了,才叹了口气,道:“酒肉穿肠过,佛在心头坐,和尚吃点牛肉汤,其实也没太大关系。”
陆小凤忍不住笑道:“的确没关系。”
老实和尚忽然跳起来,大声道:“有关系。”
陆小凤道:“有什么关系?”
老实和尚道:“大得要命的关系,和尚……”一句话没说完,他的人就仰面倒了下去,嘴角立刻喷出了白沫子。
陆小凤立刻也发觉自己的头有点晕晕的,失声道:“这碗汤里下了药。”
小玉变色道:“是谁下的药?”
陆小凤道:“我正想问你。”
他想跳起来扑过去,只可惜手脚都又变得又麻又软。
小玉一直在摇头,道:“这件事不是我做的,不是我……”
她看见陆小凤凶巴巴的样子,已吓得想跑了。
只可惜沙曼已挡住了她的去路,冷冷道:“不是你是谁?”
小玉不知道。
门外却有个人替她回答:“不是她是我。”
世上只有一个人能煮得出这种牛肉汤,当然也只有一个人能在汤里下药。那就是牛肉汤她自己。
牛肉汤做出来的汤又香又好看,她的人也很香,很好看。尤其是今天。
看来她好像是特地打扮过,穿的衣服又鲜艳,又合身,脸上胭脂不浓也不淡,都恰好能配合她这个人。
直到今天,陆小凤才发现她不但很会穿衣服,而且很会打扮!
陆小凤虽喝得不多,现在头又已发晕,眼睛也有点发花,就好像已经喝醉了的样子,忽然大声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对我怎么样。”
牛肉汤道:“哦?”
陆小凤道:“你特地打扮好来给我看,当然不会对我怎么样。”
牛肉汤板着脸,冷冷道:“我当然不会对你怎么样,我只不过想要你去陪母狗吃屎罢了。”
原来她早就到了这里,说不定她根本就是跟小玉一起来的。可是看小玉的样子并不像。
小玉看来好像怕得要命,简直已经像快要吓得晕了过去。她正在往外溜。
牛肉汤根本不理她。
船在大海上,人在船上,能够溜到哪里去?
小玉也好像想通了这一点,非但没溜,反而用力关上了舱门。
牛肉汤霍然转身,盯着她,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小玉道:“我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想要你陪和尚喝汤!”
牛肉汤还剩半碗。
小玉道:“这碗汤炖得好,不喝光了实在可惜。”
牛肉汤的脸色也变了。她脸上的胭脂若是擦得浓一点,别人也许还看不出。
可惜她擦得既不太浓,也不太淡,正好让别人能看出她的脸色在变。
沙曼的脸色却没有变。她脸色一直都是铁青的,眼睛一直都在刀锋般盯着牛肉汤。
小玉虽然在笑,笑里也藏着把刀。
她们了解牛肉汤,世上很少有人能像她们这样了解。
这一点牛肉汤自己当然也很清楚。
她瞧着小玉:“你敢?”
小玉道:“我为什么不敢?”她微笑着接道:“我看得出你已经在害怕了,因为你本来以为我们会怕你,可是我们不怕,所以你就害怕了。”
她说得虽然好像很繁杂,其实道理却很简单──你不怕我,我就怕你。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常常是这样子的。
沙曼慢慢地从衣襟边缘抽出根很细长的钢丝,拿在手里摆弄着。
钢丝细而坚韧,闪闪的发着光。
她的手纤长而有力。钢丝在沙曼的手里,很快的变成一个舞剑女子的侧影,尖锐的一端就是剑。
她的手指轻拨,剑式就开始不停的变幻。
小玉嫣然道:“想不到曼姑娘的剑法这么好。”
沙曼淡淡道:“这世上想不到的事本来就很多。”
牛肉汤什么话都不再说,立刻走过去,喝光了剩下的那半碗牛肉汤。
她喝的并不比老实和尚少,但是她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当然已吃了解药。
小玉笑道:“牛肉汤里加上和尚的口水,不知是不是好吃一点?”
牛肉汤闭看嘴。
小玉道:“其实你应该高兴才对,不管怎么样,和尚的口水总是很难吃得到的嘛。”
牛肉汤冷冷道:“我很高兴,高兴得要命。”
小玉笑道:“你高兴就好,我就是怕你不高兴。”
牛肉汤道:“现在你们是不是可以让我走?”
沙曼道:“不可以。”
牛肉汤道:“你还想要我干什么?”
沙曼道:“脱光。”
牛肉汤道:“脱光?把什么脱光?”
沙曼道:“把全身上下都脱光,能脱的都脱光。”
牛肉汤脸色又变了,狠狠的瞪着她。
沙曼完全没有表情,手里还在摆弄着那条钢丝。坚韧的钢丝在她纤纤手指里,柔软得就像是条棉线。
牛肉汤回头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在笑,笑得有点痴呆!
除了笑之外,他好像已没有什么别的事好做,他虽然没有晕过去,反应却已很迟钝。
沙曼冷冷道:“你用不着看着他,他又不是没有看过你脱光。”
她还在吃醋。一个正在吃醋的女人,通常都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牛肉汤开始脱衣服。
小玉笑道:“她脱得真快。”
沙曼道:“因为她经常都在脱。”
小玉故意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她为什么总是不会着凉。”
牛肉汤好像根本没听见。穿衣服的时候,她是个很好看的女人,脱光了更好看。
她的腿非常直,非常结实,皮肤光滑紧密,双腿并拢时中间连一只手指都插不进去!
她无疑正是那种可以令男人销魂蚀骨的女人,对这一点她自己也很有信心。
小玉又在叹气:“好棒的身材,我若是男子,现在一定已晕了过去。”
沙曼道:“只可惜你不是男人。”
小玉笑道:“幸好我不是,你也不是嘛!”
牛肉汤忽然道:“你们也不是女人。”
小玉道:“不是?”
牛肉汤道:“你们想要做一个真正的女人,还得多学学。”
小玉道:“你可以教我们?”
牛肉汤看着她,眼睛里忽然露出奇怪的表情,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欲望。
也不知为了什么,小玉的脸突然红了。
牛肉汤轻轻道:“你为什么不脱光,让我教给你?”
小玉只觉得喉咙发干,连话都说不出。
牛肉汤慢慢地向她走过去,腰肢摆动,带着种奇异邪恶的韵律。
忽然之间,寒光一闪,向她乳房上刺了过来。钢丝又伸得笔直,就像是一把剑,却比剑更尖锐。
牛肉汤凌空翻身,最隐秘的地方恰巧在小玉眼前翻过。
她的腿笔直。笔直坚挺的钢丝却忽然又变成条鞭子,横抽她的腿。
她的腿一缩,忽然翻到陆小凤身后,手掌按住了他的玉枕穴。
“你再动一动,他就死。”
沙曼没有再动。
小玉也没有动,还是红着脸,痴痴的看着那赤裸的胴体。
牛肉汤笑了,眯着眼笑道:“小玉,小宝贝,我喜欢你,一直都很喜欢你,你记不记得小的时候我就常常抱着你睡觉?”
小玉的脸更红,却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牛肉汤道:“现在你如果替我杀了沙曼,我一定更喜欢你。”
小玉迟疑着,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邪恶淫荡的魅力。
小玉忽然扑向沙曼,闪电般出手,夺她手里的钢丝。
沙曼显然没有提防到她这一着,更没有想到她的出手如此快。
钢丝立刻就被她夺过去,寒光一闪,忽然刺向牛肉汤的咽喉。这一着更意外,也更快。
可是牛肉汤并没有上当,身子一缩,已躲到陆小凤背后!
“你们是不是真的想他死?”
小玉也不敢动了。
牛肉汤慢慢地站出来,笑得更愉快,道:“现在我能不能要你们做件事?”
小玉道:“什么事?”
牛肉汤道:“脱光,”她的眼睛里发着光:“两个女子统统脱光,能脱的都脱光。”
小玉回头看沙曼。
沙曼的脸苍白。
牛肉汤道:“我数到十,你们如果还没有脱光,这里就多了个死人。”
她已经开始数。
“一、二、三、──”
小玉已经开始在脱,沙曼也不能不听话,她们都知道她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她数得很快,她们的动作也不能不快。
牛肉汤吃吃的笑道:“原来你们也是经常脱惯了衣服的。”
说完了这句她才接着数。
“四、五、六、──”
忽然间,陆小凤的手一翻,用手指捏着她的手腕,从他背肩摔了过来,就像是条死鱼般重重摔在地上。
他本来不会这样容易就得手,可是她也未免太得意了些。
一个人本不该太得意。
小玉扑过去,压在她身上,先用膝盖抵住了她的腰,带着笑问陆小凤:“你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出手?”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本来想等她数到十才出手的。”
沙曼努着嘴唇,瞪了他一眼,苍白的脸上也已有点发红。
牛肉汤也不知是不是被摔得发晕,过了半天,才能开口,大笑道:“你们是不是想强奸我?”
小玉道:“我倒没兴趣,他也没有这必要。”
牛肉汤道:“那么你们就该赶快让我走,否则你们也跑不了。”
小玉道:“哦?”
牛肉汤道:“只要有片刻看不见我,九哥就会到处找我的,在这条船上,你们能往哪里跑?”
小玉看着沙曼,两个人都闭上了嘴。
她们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牛肉汤又笑了笑,柔声道:“小玉,小宝贝,快把你的腿拿开,你抵得我好痒。”
小玉看不出沙曼的反应,只有找陆小凤。
陆小凤忽然问道:“这船上有没有救生用的小艇?”
小玉道:“有两条。”
陆小凤道:“有没有人保护?”
小玉道:“守护的人,我们可以对付,可是我们就算抢到也没有用。”
──因为九少爷他们谁都对付不了。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
要将小艇放下海,再远远的划开,让大船找不到,那至少要一个时辰。
宫九绝不会给他们这一个时辰。
陆小凤沉吟着,道:“现在上面的人还不知道小玉的反叛,她若去夺小艇,想必不难。”
小玉道:“可是……”
陆小凤打断她的话,忽又问道:“现在这时候,宫九通常在什么地方?”
小玉道:“在他的舱房里。”
陆小凤道:“除了他之外,这船上还有没有别的高手?”
小玉摇摇头,道:“他一向独来独往。”
陆小凤道:“他的舱房,当然就是这条船的主舱。”
沙曼忽然抢着道:“你……你是不是想去找他?”
陆小凤笑了笑,道:“本来也不想去的,可是现在却不能不去了。”
沙曼更着急:“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你有样东西非卖给他不可,他好像也非买不可。”
沙曼道:“什么东西?”
陆小凤说道:“一大碗又香又浓的牛肉汤。”
沙曼的眼睛发出光,道:“你想要什么价钱?”
陆小凤道:“我要的价钱并不高。”
他不让沙曼再问:“先把牛肉汤装进箱子去,我一走,你们就去夺小艇,两条都要。”
沙曼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关怀:“也许宫九并不想要这碗牛肉汤,也许他只想要你的命。”
陆小凤笑了笑,道:“无论做什么事,多少总得冒点风险的!”
他笑得并不愉快:“你们只要看到宫九一个人走上甲板,没有看见我……”
沙曼道:“那么我们立刻就杀了她?”
陆小凤慢慢地点了点头,心里忽然觉得很不舒服。
他并不想要牛肉汤的命,更不想让事情发展到那种情况。
只可惜他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沙曼忍不住握住他的手,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陆小凤道:“和尚一醒我就走。”
沙曼勉强笑了笑,道:“当然要等他醒,箱子总得有个男人来扛的!”
陆小凤也笑了,心里却打了个结。
他知道这不是她心里想说的话,他看得出她眼色中的恐惧和忧虑。
可是现在她还能说什么?
纵然她明知这一别很可能就已成永诀,她也只有让他走。
因为沙曼也知道现在他们绝没有选择的余地。
小玉看着他们,忽然道:“现在和尚还没有醒来,箱子还空着,难道你们就让它空着?”
老实和尚醒了,陆小凤走了,牛肉汤已经装进箱子。
现在已经到了她们行动的时候,沙曼却还不想走。
她看着小玉,眼色中充满了感激,轻轻道:“你是从小跟着他们兄妹的?”
小玉道:“从我七岁的时候,我是个孤儿,若不是老爷子救了我,我早就淹死在海里。”
沙曼道:“所以你对宫家的人,一直都很忠心?”
小玉眨了眨眼,道:“曼姑娘如果想跟我聊天,到了小艇上我们一定有很多时间可以聊。”
沙曼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又道:“九少爷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当然很清楚?”
小玉只有点头。
沙曼道:“现在陆小凤去找他了,这一去很可能不会回来。”
小玉道:“可是……”
沙曼打断她的话,道:“他一死,宫主也得死,我们就没有一个人能活,所以……”
她忽然拉起了小玉的手,道:“所以我有句话一定要先跟你说。”
小玉道:“这句话曼姑娘是不是一定要现在说?”
沙曼点点头,道:“这句话只有三个字。”
小玉道:“三个字?哪三个字?”
沙曼道:“谢谢你。”
小玉看着她,眼圈已红了。
沙曼道:“现在我们是在冒险,可是如果没有你,我们就连这种机会都得不到,所以,如果我们这次都能活下去,我希望你能永远跟我们在一起。”
小玉垂下头,脸也红了。她当然听得出沙曼的意思,“我们”当然就是她跟陆小凤两个人。
沙曼柔声道:“我是个很会吃醋的女人,可是这次我说的是真心话。”
小玉终于轻轻道:“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小玉道:“陆小凤是个很讨人喜欢的男人,我相信一定有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
沙曼道:“你呢?”
小玉红着脸,声音更轻,道:“当然不能说我不喜欢他,可是……”
她忽又抬起头,面对着沙曼:“可是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他。”
沙曼:“不是?”
小玉道:“绝不是。”
她的声音诚恳而坚决,无论谁都听得出她绝不是在说谎。
沙曼道:“难道你是为了我?”
小玉道:“也不是。”
她眼睛里带着种奇怪的表情:“我是为了我自己。”
沙曼很意外,道:“可是你并不需要来冒这种险的?”
小玉道:“我有原因。”
沙曼道:“你能不能告诉我?”
小玉道:“现在还不能。”
她勉强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只要陆小凤能活着回来,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就算你们不想听都不行。”
午夜,风平浪静。船走得又快又稳,按照这样的速度,后天黄昏时就可以看到陆地。
船上有两班船夫,不当值的都已睡了,走出底舱,就可以听见他们的鼾声。
无论什么人的鼾声,都绝不会是种很好听的声音,尤其是当你睡在他们旁边的时候,有些人的鼾声简直可以让你听得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可是陆小凤现在却觉得他们的鼾声很好听,因为这种声音不但能让他觉得很安全,而且能让他保持清醒。
宫九是不是也睡着了?
当然没有,他就算真睡,也不会睡得这么沉。
他是个不平凡的人,是个超人,他的能力,他所拥有的一切,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梦想得到。
他仿佛永远都能保持清醒。
立刻要去面对这么样一个人,陆小凤心里是什么感觉?
有关这个人的传说,他已听得太多了,但是面对面的相见,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那些几乎已接近神话般的传说,究竟是不是真的?
在这夜凉如水的玉器中宵里,他一个人会做什么事?
是在静坐沉思,还是享受孤独的真趣?
当值的船夫都在操作,大家各守其位,谁也不敢离开半步。
舱房外并没有警卫。
九少爷在这里,有谁敢妄越雷池半步?
这给了陆小凤不少方便,他很容易就找到了主舱,舱门紧闭,门外悄无人踪。
没有人敢打扰九少爷的安宁,尤其是每当午夜的时候,除了宫主,谁也不许在附近徘徊窥伺。
现在陆小凤来了。
他既没有徘徊,也没有窥望,他确知九少爷一定就在这间舱房里!
他还没有敲门,就听见舱房传出一阵奇异的声音。
是一种带着呻吟的喘息声,就像是条垂死的野兽在痛苦的挣扎。
陆小凤怔住。
舱房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人,正在被宫九虐待折磨?
这世上岂非本就有些人以虐待别人为乐?
门里忽然又有人呻吟低呼:“快来救我,我已忍不住啦!”
陆小凤也忍受不住。他一向痛恨这种以别人的痛苦为乐的狂人,他用力撞开门闯进去。
舱房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头发散乱,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正半裸着在地上挣扎翻滚。
他的躯体苍白而瘦弱,带着斑斑的血渍,却是他自己用针刺出来的。
他手里还有根针。
舱房里布置得精雅而华丽,散落在地上的衣衫也是手工精致、质料高贵的上等货。
这无疑就是宫九的舱房。
没有人虐待他,他为什么要自己虐待自己?看见陆小凤进来,他虽然也吃了一惊,但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痛苦与渴望,已使他完全失却了理智。
他又在低呼:“鞭子……鞭子……”
床头的木架上果然挂着条鞭子。
“用鞭子抽我……用力抽我……”
陆小凤看见了这条鞭子,却没有动手,只是冷冷的看着。
这个人也在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乞怜和哀求。
“求求你,快……快拿鞭子!”
陆小凤坐了下来,远远的坐了下来。
现在他已想到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宫九,他知道这世上有的人就是喜欢虐待自己。
自虐虽然是变态的,却也是种发泄。
陆小凤从来不能了解这种人,看见宫九,却忽然明白了。
──他得到的已太多,而且太容易得到,所以他心里的欲望,只有在虐待自己时,才能真正得到满足。
陆小凤冷冷的看着他,道:“你是不是在等宫主?她喜欢用鞭子抽人,我不喜欢。”
这人眼睛里的乞怜之色忽然变成了仇恨和怨毒,喘息着道:“你喜欢什么?喜欢沙曼?”
他忽然大笑,疯狂般大笑:“你若以为那女人是个淑女,你就错了,她是婊子。”
陆小凤的手握紧。
这人笑得更疯狂:“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婊子,为了块肥肉就肯陪人上床睡觉,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陪人上床睡觉。”
陆小凤忽然冲过去,拿起了鞭子。别人侮辱他,他也许还不会如此愤怒,侮辱他所爱的人,却是他绝对无法忍受的!任何人都无法忍受。
这人大笑道:“你是不是生气了?因为你也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陆小凤咬着牙,忽然一鞭子抽下去,抽在他苍白瘦弱的胸膛上。
第一鞭抽下去,第二鞭就不难了。这人眼里发出了光,嘴里却还在不停的辱骂,鞭子抽得越重,他眼睛越亮,也骂得越凶。这是双重的发泄。
他的身子忽然蜷曲,又伸开,然后就躺在那里,动也不动了。他已满足。
陆小凤踉跄后退,坐了下去,衣服已湿透。他的愤怒已发泄。
他忽然发现自己心里仿佛也有种奇异而邪恶的满足。
这种感觉却令他几乎忍不住要呕。
他闭上眼睛,勉强控制自己,等他再张开眼睛时,地上的人已不见了。
舱房里寂静无声,若不是鞭子还在他手里,他几乎还以为刚才又做了场噩梦。
就在这时,一个人从里舱慢慢地走了出来,漆黑的发髻一丝不乱,雪白的衣衫上连一道皱纹都没有,轮廓美如雕刻的脸上带着种冷酷、自负,而坚决的表情,眼神锐利如刀锋。
这个人就是刚才那个人,有谁能相信?陆小凤却不能不信。
这既不是奇迹,也不是噩梦,真实的事,有时远比梦更离奇可怕,更令人作呕。
这人刀锋般目光正盯在他脸上,忽然道:“我就是宫九。”
陆小凤淡淡道:“我知道!”
现在,他终于完全知道宫九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既不是神,也不是超人,只不过是条蜗牛而已。
因为他总是像蜗牛般躲在他超人的壳子里,只有在没人看见时,才会钻出来透透气!
也许就因为在蜗牛壳子里憋得太久,所以他心里的欲望必须发泄。
他选了种最恶心的法子,只有这种法子才能让他真正满足!
现在他虽然又钻进了他又冷又硬又光鲜的壳子里,可是陆小凤已不再怕他。
一个人若是真正看清了另外一个人,对他就绝不会再有所畏惧。
陆小凤道:“你就是宫九?”
宫九道:“我就是。”
陆小凤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会来找你?”
宫九冷冷道:“世上不怕死的人很多,并不止你一个。”
陆小凤道:“我怕死。”
宫九道:“所以你现在一定很后悔。”
陆小凤道:“后悔?”
宫九道:“后悔刚才为什么不杀了我。”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刚才我的确有机会杀了你的。”
宫九道:“你没有。”
陆小凤笑了,看着自己手里的鞭子在笑。
宫九脸上却完全没有羞愧之色,刚才这鞭子就好像根本不是抽在他身上的!
陆小凤道:“我没有杀你,是我的错,我并不想要你感激,可是你……”
他的声音停顿,因为宫九忽又做出件很奇怪的事。他突然又解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了胸膛和后背,他的肌肤光滑洁白如玉。
陆小凤再次怔住。
──这个人身上的鞭痕和血渍到哪里去了?
他不懂!虽然他也听到传说中有种神秘的功夫,练到某种程度时,就会有种奇异的再生力,可以在瞬息间令创痕平复收口。可是他一直认为那只不过是种荒谬的传说而已。
宫九又穿上衣服,静静地看着他,道:“现在你是不是已明白了?”
陆小凤道:“明白什么?”
宫九道:“你刚才并没有错,因为你根本没有机会。”
陆小凤道:“所以,你也不必对我感激。”
宫九道:“所以你现在非死不可了。”
陆小凤又笑了。
宫九道:“无论谁做出了不该做的事,都非死不可。”
陆小凤道:“何况我还看见了一些不该看的事。”
宫九忽然轻轻叹息,道:“只可惜现在我还不能杀你。”
陆小凤道:“因为你从不免费杀人?”
宫九道:“为了你,这一点我也可破例。”
陆小凤道:“你为的什么?”
宫九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问道:“她在哪里?”
这句话问得很奇怪,甚至连“她”是谁都没有指明。
陆小凤却毫不迟疑就回答道:“在箱子里面。”
宫九道:“你知道我问的是谁?”
陆小凤道:“我知道。”
他也忍不住问:“你也知道她已落入我们手里?”
宫九道:“你怕死,可是你来了,你当然不是来送死的。”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眼睛里都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不管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其中多少都带着些尊敬!
这种对仇敌的尊敬,有时甚至还远比对朋友的尊敬严肃得多。
又过了很久,宫九才缓缓道:“你准备用她的命,来换你们两条命?”
陆小凤道:“不是两条命,是四条命。”
宫九道:“还有两条命是老实和尚和小玉的?”
陆小凤不能不承认这个人的确有些超人的地方。
宫九道:“你要的是──”
陆小凤道:“我只要一个时辰。”
他再解释:“我带她走,你的船回转,一个时辰后我放她走。”
宫九道:“船上的两条小艇你都已夺下?”
陆小凤道:“我知道小玉一定不会让我失望。”
宫九道:“一个时辰,你就让她来跟我会合?”
陆小凤道:“四个人用不着两条小艇,其中一条就是为她准备的。”
宫九道:“你想得很周到。”
陆小凤道:“我说话也算数。”
宫九道:“只有不多说话的人,说话才算数。”
陆小凤道:“你看我像是个多嘴的人,”
你不像!
宫九道:“你能忘记这几天看见的事?”
陆小凤道:“不能。”
这些事本就是任何人都忘不了的!
宫九道:“你能替我们保守秘密?”
陆小凤笑了笑,道:“你们的事我就算说出来,又有谁会相信?”
宫九看着他,眼中露出满意之色,道:“看来你好像从不轻易答应别人一件事?”
陆小凤道:“是的!”
宫九道:“不轻易许诺的人,就不会寡信。”
陆小凤道:“我总是尽力去做。”
宫九道:“那么我相信她回来的时候一定平安无恙。”
陆小凤道:“一定。”
宫九道:“我也相信现在小艇一定已放了下去。”
陆小凤道:“很可能。”
宫九慢慢地站起来,道:“那么只要等你一下去,就可以看见这条船已回头了。”
他站起来,就表示这次谈话已结束。
陆小凤也站起来,看着他,微笑道:“跟你谈交易,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
宫九淡淡道:“我也一样。”
陆小凤大步走出去,拉开了里舱门。
宫九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又道:“我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了。”
陆小凤道:“最后一次相见?”
宫九点点头,道:“下次你再见到我时,我相信彼此都不会有这么愉快了。”
陆小凤道:“我也相信。”
黑暗的海洋,浪潮已起。小艇在海浪中漂荡,就像是沸水锅的一粒米。
陆小凤和老实和尚并肩摇桨,操舵的是小玉。
宫九的船早已回头了,他们已经在这黑暗的海洋上走了很久。
老实和尚忽然问道:“你真的见到了宫九?”
陆小凤道:“嗯!”
老实和尚问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沉吟着。这句话本是他常常问别人的,现在居然有人来问他了。
他在考虑应该怎么答复。
“不知道。”这就是他考虑的结果。
他考虑得越久,越觉得只有这三个字才是最好的答复。因为他实在不了解这个人。
老实和尚道:“你们已见过面,但你却还是不知道?”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知道一点。”
老实和尚道:“哪一点?”
陆小凤苦笑道:“我绝不想再看见他,也绝不想跟他交手了。”
船尾的小玉忽然也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有些事就算你真的不想去做,有时却又偏偏非去做不可。”
陆小凤道:“难道我一定还会看见他?”
小玉沉默着,面对着无边黑暗的海洋,居然好像没听见他问的话。
──这小女孩子心里是不是也隐藏着什么秘密?
另外一条小艇用绳子系在船尾后。
她忽然定住舵,将这条小艇用力拉过来:“现在时候一定已经到了,我们已经应该放她走。”
沙曼默默地打开箱子,牛肉汤还是赤裸着蜷伏在箱子里,连动都不动。
淡淡的星光,照在她身上,她的胴体就像海浪般柔滑光亮。
沙曼道:“你还不走?”
牛肉汤道:“我为什么要走?·这箱子里又暖又舒服。”
沙曼道:“你不想去见你的九哥?”
牛肉汤道:“我若不回去,他迟早总会追上来的,我一点都不急。”她忽然站起来,赤裸的胴体在夜色中发着光,正好面对着老实和尚。她眨着眼问:“和尚有多久没有看过脱光的女人了?”
老实和尚垂着头,道:“好像……好像已经有几百年了。”
牛肉汤笑道:“佛家讲究眼中有色,心中无色,和尚为什么不敢看我?”
老实和尚苦笑道:“和尚的道行还不够。”
牛肉汤嫣然道:“难道和尚心里有鬼么?”
老实和尚道:“有一点。”
牛肉汤吃吃的笑着,忽然一屁股坐到他怀里去了:“坐在和尚怀里去,原来比躺在箱子里还舒服得多。”
老实和尚头上已连汗都冒了出来。他当然知道她是在故意捣蛋,要让这条小艇没法子走快。
她若不回去,宫九当然会追上来。
可惜和尚心里虽然有数,却连一点法子都没有,非但不敢伸手去推,简直连动都不敢动。
牛肉汤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又问道:“和尚有多久没摸过女人了?”
老实和尚道:“不……不知道。”
牛肉汤道:“是不知道,还是忘记了?”
老实和尚道:“是……是忘记了。”
牛肉汤笑道:“和尚一定连摸女人是什么滋味都忘了,让我来提醒你。”
她忽然捉住老实和尚的手──
老实和尚好像已吓得要叫了起来,幸好就在这时候,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扣住了牛肉汤的腕子,一摔一翻,她的人就飞了起来,噗通一声,掉进海里。
陆小凤拍了拍手,道:“割掉系船的绳子,她上去也好,不上去也好,都不关我们的事了。”
小玉道:“如果她一定要淹死,我们怎么办呢?”
陆小凤道:“我们也只有看着。”
小玉嫣然道:“好办法,好主意。”
要对付牛肉汤这种人,这的确是最好的法子。
牛肉汤不停的在海浪中跳动着,放声大骂:“陆小凤,你这个王八蛋!我绝不会饶了你的,总有一天我要把你切碎了煮来吃!”
她骂得声音好大,陆小凤却听不见,连一个字都听不见。
老实和尚擦着汗,叹着气,苦笑道:“看来这叫做天生的一物治一物。”
忽然间,砰的一声响,一个浪头打上了小艇,天上连星光都已被乌云掩没。
是不是暴风雨快要来了?
海上更黑暗,小艇摇晃得更剧烈,星光消失后,连方向都已辨不出。
老实和尚用两只手紧紧握住船舷,脸上已无人色,不停的喃喃自语:“这怎么办?和尚看见澡盆里的水都害怕,连洗澡都不敢洗。”
小玉笑了,道:“原来……”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已有个浪头重重的打在她身上,她的人就倒了下去。
陆小凤抢着去把舵,可是他就算能把稳舵,辨不出方向又有什么用?
老实和尚叹着气,苦笑道:“现在和尚总算明白了。”
陆小凤道:“明白了什么事?”
老实和尚道:“明白宫九为什么那么痛快就答应了你。”
他叹息着又道:“那小子一定早就算出了海上会有风暴,早就知道我们过不了这一关。”
陆小凤道:“莫忘了他妹妹现在也在这条小船上,那条船并不比我们这条大。”
老实和尚道:“莫忘了那丫头是个狐狸精,我们是群旱鸭子。”
陆小凤沉默着,也不禁叹了口气,道:“若是有老狐狸在,就好了。”
老实和尚道:“老狐狸是什么人?”
陆小凤道:“他也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只不过这世上如果有三百种可让船不要翻的法子,他至少懂得两百九十九种。”
突听一个人道:“三百种我都懂。”
小艇的船板忽然有一块掀了起来,一个人从下面伸出了头,满头白发苍苍,一双眼睛却湛蓝如海水。
“老狐狸!”陆小凤叫了起来:“你怎么还没有死呢?”
老狐狸眨了眨眼,道:“你有没有看见鱼淹死在水里?”
陆小凤道:“没有。”
鱼可能死在水里,却绝不是被淹死的。
老狐狸笑道:“我在陆上是条老狐狸,到了水里,就是条鱼。”
小玉道:“是条什么鱼?”
陆小凤大笑:“当然是条老甲鱼!”
风暴已过去。
无论多么小的船,无论多么大的风浪,只要有好手操舵,都一定会渡过去的。
老狐狸的手稳如磐石。
“这些日子来,你躲到哪里去了?”
“当然是在水里。”老狐狸道。
一个人若能在水下潜伏,的确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吃什么?”陆小凤问。
“大鱼吃小鱼,老鱼吃大鱼。”
生鱼的营养,远比红烧鱼、清蒸鱼、油煎鱼都大得多。
所以他的手还很稳,体力还未消失。
“你怎么会到这条船上来的?”
“我看见这条船在装水,就知道它又要走了。”他笑得好得意,“我也知道不到危急的时候,绝不会有人动救生的小船。”
小玉一直在听着,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个人真是条老狐狸。”
老实和尚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总有一天,你也会变成狐狸精的。”
小玉看着他,忽然问道:“你真的从不洗澡?”
老实和尚道:“谁说的?”
小玉道:“刚才你自己说的,看见水你就害怕,怎么能洗澡?”
老实和尚道:“我干净。”
夕阳消失。
老狐狸的眼睛也变得像夕阳般多姿多采。
“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老狐狸当然要回狐狸窝的。”
他笑得更开心,因为他知道舵在他手上,别人想不去都不行。
“狐狸窝是个什么地方?”
“是个只要你去过一次,就一定会想再回去的地方。”
“你去过?”
陆小凤点点头,眼睛里也发出了光。
那些低黯的,总是有烟雾迷漫的屋子,那些粗犷而直率的人,那一杯杯烈得可以让人流出眼泪的酒,那木板上到处都是洞眼的洗澡房……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只要一想起,他心里就会觉得有说不出的温暖。
老狐狸眯着眼,看着他:“你心里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想回去?”
陆小凤不能不承认:“有一点。”
老狐狸道:“是只有一点,还是想得要命?”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想得要命。”
老狐狸笑了,顺手往前面一指,道:“你看那是什么?”
陆小凤回过头,就看见了陆地。
伟大而可爱的陆地,他们终于回来了。
他们当然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他们的信心和勇气并未消失。
老狐狸兴奋得就像是个孩子。
这海岸、这沙滩,甚至连那一块岩石,都是他熟悉的。
无论他在哪里,只要他一闭起眼,就能看到。
可是他一上岸就怔住,海岸、沙滩、岩石都没有变,他的狐狸窝却变了。
低矮破旧的平房已变得焕然一新,窗户上也糊起了雪白的窗纸,里面已不再有粗犷豪迈的笑声传出来,他的狐狸窝竟似已变得像座坟墓。
陆小凤也很意外,忍不住道:“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老狐狸是绝不会走错地方的,世上本就绝没有找不到自己老窝的狐狸。
可是世上也绝没有永不改变的事,狐狸窝也一样会变的。
陆小凤又道:“你出门的时候,你的狐狸窝交给谁?”
小玉抢着道:“老狐狸出了门,狐狸窝当然交给母狐狸。”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
老狐狸道:“你明白了什么?”
陆小凤道:“你那条母狐狸,一定也是个狐狸精,狐狸精做寡妇是做不长的,她以为你已葬身海底,你这狐狸窝现在说不定已换了主人。”
老狐狸冷笑道:“有谁敢要那狐狸精,我倒真佩服他的胆子。”
他们站在一块岩石后,刚好可以看见狐狸窝那扇新漆的门。
门忽然开了,一个人施施然走了出来,钩鼻高颧,目光如鹰。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别的人也许会不敢,这个人一定敢。”
老狐狸道:“你认得他?”
陆小凤道:“我不仅认识他,也知道他不敢做的事还很少。”
老狐狸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鹰眼老七,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
老狐狸脸色有点变了。
陆小凤道:“他无论抢了谁的窝我都不奇怪,我只奇怪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小玉道:“你为什么不去问他去?”
老狐狸道:“这里是我的地盘,我去问他。”
他说去就去,一转出岩石,鹰眼老七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睛就盯着他。
老狐狸也在眯着眼睛看他。
鹰跟老七忽然说道:“喂,你过来。”
老狐狸道:“我本来就要过来。”
鹰眼老七指着那条小艇,道:“那条船是你的?”
老狐狸说道:“本来不是,现在已经是了。”
鹰眼老七道:“刚才船上是不是有四五个人?”
老狐狸道:“嗯。”
鹰眼老七道:“别的人呢?”
老狐狸笑眯眯的看着他,道:“你是衙门里的人?”
鹰眼老七摇摇头。
老狐狸道:“你知不知道这地方本来归谁管?”
鹰眼老七又摇摇头,道:“谁?”
老狐狸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
鹰眼老七道:“你就是老狐狸?”
老狐狸笑了笑,道:“所以问话的应该是我,不是你。”
他说问就问:“你是什么人?干什么来的?一共来了几个?还有别的人在哪里?”
鹰眼老七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先回头看看?”
老狐狸回过头,就发现已有两个急装劲服的黑衣人无声无息的到了身后。
他还没有转身,这两人已闪电般出手,把他身子架了起来。
鹰眼老七冷笑道:“现在应该由谁来问话了?”
老狐狸苦笑道:“你。”
鹰眼老七冷笑着转身,大步走进了门,道:“带他进来。”
“砰”的一声,门又关起。
两个黑衣人已将老狐狸架了进来,墙角屋脊后人影闪动,至少还有七八个同样装束的黑衣人在这狐狸窝四周埋伏着。
远处蹄声响动,还有二十来个骑士在附近往复巡弋,穿的竟全都是七品武官的服色。
陆小凤已皱起眉,喃喃道:“胡老七的排场几时变得这么大的?”
刚才架走老狐狸的那两人,身法轻快,出手迅急。
埋伏在屋脊墙角后的,武功也绝不比他们差,也全都可以算是一流高手。
能够用这么多高手做警卫的人还不多,鹰眼老七本来的确没有这样的排场。
在远处巡弋的骑士们,忽然有一个打马驰来,墙角后也立刻有个黑衣人迎了上去。
骑士立刻翻身下马,打躬请安。
他身上穿着虽是七品服色,看见这黑衣人态度却很恭敬,就像是见到了顶头上司。
小玉道:“看来不但他的气派大,他的属下气派也不小。”
沙曼道:“这些黑衣人绝不是十二连环坞的属下。”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
沙曼道:“我听说过十二连环坞,虽然不能算是个盗窟,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陆小凤道:“难道你认为这些穿黑衣服的朋友都是好人?”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这些人绝不是十二连环坞的属下,十二连环坞从来不跟官府打交道的。
可是现在他的情绪很不稳定,很想找个人来斗斗嘴。
这种法子对于稳定他的情绪,通常都很有效。
沙曼却不理他了。
陆小凤捏了捏她的鼻子,道:“你怎么忽然变成哑巴了?”
沙曼故意板着脸,道:“你要我说什么?”
陆小凤又捏捏她的脸,道:“我知道你一定已看出了他们是什么人?”
沙曼道:“他们当然都不是好人。”
陆小凤道:“为什么不是好人?”
沙曼道:“因为你说的。”
陆小凤道:“我说的话你都听?”
沙曼道:“我不听你的话,听谁的话?”
陆小凤笑了,忽然搂住她的腰,在她嘴上亲了亲,沙曼再想板起脸已不行了。
她整个人都已软在他怀里。
小玉叹了口气,道:“你们帮帮忙好不好,就算要亲热,至少也该分分时候,看看地方。”
沙曼道:“你若看着难受,我也可以让他亲亲你。”
陆小凤笑道:“只可惜我的嘴现在没有空。”
他们的嘴的确都忙得很,那边两个人的嘴也没有闲着。
穿着七品服色,全身甲胄鲜明的武官,一直都在躬着身,和那黑衣人说着话,说的声音很低,脸上的表情严肃而恭谨,仿佛正在报告一件极机密的军情。
那黑衣人却好像已听得有点不耐烦了,已经在挥手要他走。
沙曼压低声音,道:“这个人一定是‘天龙南宗’的弟子。”
陆小凤道:“你看得出?”
沙曼道:“天龙南宗的轻功身法很特别,刚才对付老狐狸的两个人,用的擒拿法也是天龙南宗的独门手法,所以我才说他们绝不是十二连环坞属下。”
这次陆小凤没开口,小玉却问道:“为什么?”
沙曼道:“天龙南宗的大师兄是个天阉,所以就索性净身入宫做了太监,近年来据说很有权,就将他的师弟们都引进宫去,所以天龙南宗的门下,十个中倒有九个是大内侍卫。”
小玉道:“所以连这些武官们看见他们都得低下头?”
沙曼道:“就算再大一点的官,看见他们都得低头的。”
小玉道:“可是大内的侍卫们怎么会到这里来了?怎么会跟着鹰眼老七?”
沙曼故意气她:“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问他?”
小玉眨了眨眼,道:“曼姑娘若是真的叫我去,我就去。”
她没有去。
因为那一直低着头的武官,头忽然抬了起来,那一直趾高气扬的黑衣人却倒了下去。
陆小凤仿佛看见那武官手里刀光一闪,刺入了黑衣人的腰。
黑衣人身子立刻软了,那武官又托住了他,往狐狸窝那边走,脸上在赔着笑,嘴里还在说着话,可惜黑衣人却已听不见了。
从陆小凤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他腰上软肋下的衣裳已被鲜血染红。
这地方正是人身上致命的要害,这一刀出手狠毒而准确。
一个小小的七品武官,怎么会有这么快的刀?为什么要刺杀大内的侍卫?
这狐狸窝里究竟有些什么人,什么秘密?
陆小凤的手已放松了沙曼。
小玉也没有再看他们。
此刻在他们眼前发生的事不但紧张刺激,而且很神秘,他们已完全被吸引。
现在,那武官几乎已快进到狐狸窝的后门,另外的骑士也开始悄悄的策着马走过来。
墙角后又闪出个黑衣人,武官正在向他招呼,也不知说了句什么话。
黑衣人立刻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武官手里忽然又有刀光一闪,又刺入了这人的腰。
这一刀出手更准更快,黑衣人连哼都没有哼就倒了下去。
看来这七品武官不但是个武功高手,杀人的经验似极丰富。
可是这里已到了禁区,四周埋伏的暗卡都已被惊动。
十来个装束打扮完全一样的黑衣人都已现了身,亮出了兵刃。
远处的骑士也挥鞭打马,冲了过来,前面的一排人,使的是大枪长戟,骑术精纯,显然都是久经战阵的沙场老将。
后面的一排人用的却是江湖常见的短兵刃,有的还亮出了腰边的暗器囊。
那武官已将黑衣人的尸身用力抡了出去,厉声道:“我们是奉王爷之命拿人的,若有人敢抗命,一律格杀勿论。”
黑衣人中也有人厉声道:“我们才是王府的侍卫,你们算什么东西?”两句话说完,战马已冲了过来,前面的一排人长枪大戟飞舞,声势十分惊人,后面的一排骑士却忽然从马鞍上飞身而起,找机会要冲进狐狸窝去,一个个轻功都不弱,出手的暗器更狠毒。“天龙南宗”也正是以轻功和暗器知名的,双方针锋相对,出手也绝不留情。
陆小凤看傻了,他实在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他已看出了另外一件事──天龙南宗门下弟子的武功,并没有江湖传说中那么高明,那些穿着七品官服色的骑士却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黑衣人已倒下五六个,狐狸窝的窗户已被撞碎了三四扇,已经有七八个人闯了进去。
刚才在一瞬间就已手刃了两个黑衣人的武官,现在又杀了两个。
第一个闯进去的就是他。
看到了这个人杀人,陆小凤就想起了他家里的厨子。
他小时候常常溜到厨房去,看那个厨子削黄瓜,切白菜。
这个人杀人,就好像那个厨子斩瓜切菜一样。
他的刀绝不会落空的。
──屋子里究竟有些什么人?
至少有老狐狸和鹰眼老七,陆小凤总不能不承认他们是他的朋友。
──朋友,多可爱的两字,一个人能不能没有朋友?
不能。
──个人能不能看着朋友像黄瓜白菜一样被砍断?
不能。
──个人能不能在听见朋友的惨呼声时装作听不见?
不能。
至少陆小凤不能。
他已经听见了老狐狸的惨呼声。
那是种很奇怪的声音,就好像一个小女孩被人强奸时发出来的一样。
一个很小很小的女孩子。
陆小凤很想装作听不见,可是他不能。
沙曼看着他,忽然问道:“老狐狸是不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道:“不是。”
沙曼道:“你想不想去救他?”
陆小凤道:“不想。”
他真的不想,因为他实在没有把握对付那绝不是真武官的武官。
可是他的人已冲了出去。
如果你心里有痛苦,喝醉了是不是就会忘记?
不是!
──为什么?
因为你清醒后更痛苦。
──所以喝醉了对你并没有好处。
绝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要醉?
我不知道。
──一个人为什么总是常常要去做自己并不想做的事?
我不知道。
屋子里的情况很惨,本来那些趾高气扬的黑衣人,现在大多数已倒了下去,有的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有的死鱼般挂在窗樗上。
武官们的刀锋上都有血。
三柄带血的刀锋架住了老狐狸的脖子,另外四柄逼住了鹰眼老七的咽喉,他们看见陆小凤冲进来的时候,就好像看见了天降的救星。
武官们看着他冲进来,却像是在看着只自投罗网的呆鸟。
只有陆小凤自己心里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
──陆小凤就是陆小凤,一个既不能算太好,也不能算太坏的人,有时很聪明,有时很笨,有时很冲动,有时很冷静。
一进了这屋子,他就忽然变得很冷静,因为他毕竟是来救人的,不是来送死的。
陆小凤自己先替自己留了条路──如果救不了别人时,只有先救自己。
武官们冷眼看着他。
他在笑,客客气气的拱着手笑道:“各位劳师动众,远道而来,为的就是来抓这两个人的?”
没有人回答,没有反应。
陆小凤道:“他们犯了什么罪?”
还是没有人回答,没有反应。
陆小凤忽然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就像狂醉后的第二天早上又被人在胃上踢了一脚。
倒在血泊中的人忽然已站起来,挂在窗台上的死鱼忽然又变得生龙活虎。
鹰眼老七和老狐狸脖子上的刀已逼住了他的胸膛和咽喉。
他忽然发觉自己已落入了一张网里。
一张由四十九个人,三十七柄刀织成的网。 [注1]
× × ×
陆小凤变成了条鱼,一条网中鱼。
鱼在落入网中时,会挣扎、会摆动,想冲出网去。
陆小凤不是鱼。
所以他一动也没有动。
──只要动一下,架在他胸膛和咽喉上的七把刀就会要去他的命。
──他怎么能动?
他忽然变得更冷静,冷静地站着,像一座山那样屹立。
陆小凤在遇到危机时,能够冷静,有一个人却不能。
──谁?
沙曼。
陆小凤已经进去很久了,他怎么还不出来?
沙曼看到过黑衣人和大内侍卫的武功,她相信,陆小凤绝对可以胜过他们。
──然而,陆小凤怎么还不出来?
一定是遇到了什么?
“什么”有很多解释。
对恋爱中的沙曼来说,“什么”的解释只有一种,那就是危机。
所以她一点也冷静不起来。
她站起就要往里面冲。
有一个人却不想她冲进去。
──谁?
老实和尚。
所以老实和尚就拉住沙曼的衣袖。
沙曼绝不会让老实和尚拉住她的衣袖。
所以老实和尚只好挡在沙曼的面前。
沙曼道:“你为什么要拦住我?”
老实和尚道:“不是我拦住你。”
沙曼指着老实和尚道:“难道站在我面前的人,不是你?”
老实和尚道:“这只是我的身体。”
沙曼道:“你是说,有人要你拦住我?”
老实和尚点头。
沙曼道:“谁?”
老实和尚道:“陆小凤。”
沙曼道:“我不懂。他什么时候要你拦住我?”
老实和尚道:“他并没有要我拦住你。”
沙曼诧异的看着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道:“我知道他一定不希望你进去。”
沙曼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因为他们在里面,一定是谈一件极机密的事。”
沙曼道:“你怎么知道?”
老实和尚道:“我就是知道。”
沙曼道:“万一──”
老实和尚道:“你放心,我保证陆小凤绝不会有危险。”
陆小凤真的没有危险吗?
难道架在他胸膛和咽喉上的七把刀,不是真刀?
刀当然是真刀,只不过架在陆小凤胸膛和咽喉上没有多久,忽然就全都撤去而已。
鹰眼老七忽然大笑道:“陆小凤果然是陆小凤,在最危险的时候,依然是那么镇静。”
老狐狸也笑道:“陆小凤在水里镇静,在陆地更镇静,佩服!佩服!”
陆小凤道:“两位的玩笑,也未免开得太大了,如果我不镇静,岂非早就丧生在你们的刀下?”
鹰眼老七道:“不这样做,他们就不相信陆小凤的独到功夫,情非得已,还请多多包涵。”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他们相信我的功夫?”
鹰眼老七道:“因为我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陆小凤道:“帮忙也用得着这样吗?”
鹰眼老七道:“这件事不但离奇,而且神秘,不但神秘,而且充满了危机。”
陆小凤道:“哦?”
鹰眼老七道:“这件事牵涉到三千五百万两的金珠珍宝。”
陆小凤道:“还有呢?”
鹰眼老七道:“还有一百零三个精明干练的武林好手,都在一夜之间失踪了。”
陆小凤的眼睛已经张大,因为这么庞大的财宝,这么多位武林好手,竟然在一夜失踪,这件事一定很神秘,很危险,也一定很好玩。
神秘、危险、好玩,三样之中只要有一样,陆小凤就会被吸引,更何况三种都有的事?
所以陆小凤就静静听着鹰眼老七报告整个事件的经过。
说到最后,鹰眼老七加上一句:“这件事,不但关系中原十三家最大镖局的存亡荣辱,而且江湖中至少有七十八位知名之士,眼看就要因此而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陆小凤听完整个故事,一言不发。所有人都没有发出声音,一点也没有。
因为他们怕一点声音,也会影响陆小凤的沉思。
所以他们都屏息静气,看着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看着鹰眼老七道:“三批人查访都毫无结果?”
鹰眼老七道:“没有,一点也没有。”
陆小凤道:“一点可疑的地方也没有查获?”
鹰眼老七道:“有一个可疑的地方,就是出事前那天早上,有一批木匠到过那里,带着几大车木材,据说是为了要做佛像和木鱼用的。”
陆小凤的眼睛亮了起来,追问道:“做佛像和木鱼?”
鹰眼老七道:“是的。”
陆小凤道:“你们为什么不继续追查?”
鹰眼老七道:“查过了,那批人在当天晚上就离开,而且我们发现,他们都是太平王府的木匠,一点可疑的地方也没有。”
陆小凤道:“哦?”
陆小凤的四条眉毛仿佛要皱在一起,这是他沉思的样子。
陆小凤抬头,看着围在四周的黑衣人和武官,对鹰眼老七道:“这些都是负责办案的人?”
鹰眼老七道:“是的,假如再也查不出消息,我们都只有一条路走。”
老狐狸道:“死路。”
陆小凤道:“这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老狐狸道:“本来一点也没有,只可惜我的狐狸窝忽然来了一个人。”
陆小凤道:“谁?”
老狐狸道:“你。”
陆小凤道:“我?”
老狐狸道:“因为我没有死,所以鹰眼老七就认为你也应该活着,所以我们就在这里等了你五天。”
陆小凤道:“你们等到了。”
等是等到了,可是有用吗?
六月十五就是太平王的世子所给的限期了,而现在已经是六月十四日。
所以鹰眼老七的脸色也并没有多好看。
陆小凤道:“太平王的世子是个讲道理的人物?”
鹰眼老七道:“绝对是。”
陆小凤道:“那你转告他,说有人看到过那一百零三个人里的一个,而且,也看过那批失落的珠宝。”
所有的人目光都盯在陆小凤脸上。
鹰眼老七的眼瞪得最大。
“真的?”这是大家异口同声的问话,声音里有着兴奋和紧张。
“陆小凤毕竟就是陆小凤!”
这是鹰眼老七的赞叹。
他却不知道,陆小凤看到那一百多尊佛像时,已经历了多么险恶的暴风雨和惊涛骇浪。
陆小凤几乎丧生在大海里。陆小凤几乎死在牛肉汤的一句话里。陆小凤几乎被贺尚书杀死。
但他都化险为夷,而且在那间密室中看到那些木鱼、木鱼里的珠宝,还有“住在”佛像里的“大力神鹰”葛通。
陆小凤忽然想起了他被暴风雨打落海中时,看到的一种鱼。
──木鱼。
那时他正坐在一尊佛像上。
所以陆小凤就对老狐狸道:“东西是你运走的。”
吃惊的当然不止老狐狸而已。
──还有鹰眼老七和那批黑衣人及武官。
他们忽然围住老狐狸。
老狐狸想苦笑,但是连一点凄惨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陆小凤道:“但是你却一点也不知道内情。”
老狐狸长长的舒了口气。
鹰眼老七道:“那批东西现在在哪里?”
陆小凤道:“你信任我?”
鹰眼老七道:“这件案子一发生,我就想到只有你能破案,便专程来找你,你想,我对你会不信任吗?”
陆小凤道:“好,那你就去回复太平王的世子,请他再给你十五天的期限。十五天之内,我一定给你找回来。”
鹰眼老七道:“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陆小凤道:“不能。”
鹰眼老七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那里实在太危险了。”
陆小凤绝不让别人去涉险,危难的事,他只会奋不顾身的自己去解决,这是陆小凤的脾气。
鹰眼老七了解陆小凤的脾气。所以他没有坚持。
陆小凤道:“现在我只需要一条大船,和老狐狸的帮忙。”
老狐狸忽然觉得很愉快。
连鹰眼老七都不能参与的事,他老狐狸竟然能够,这岂非是人生一大乐事?
[注1]:此后皆为薛兴国代笔,尚有一章的文字为古龙亲笔,但被删除并替换。
老狐狸的快乐并没有维持很久。
因为一到了上次遇到暴风雨的海域,陆小凤就自己跳入小艇中,一个人带着一瓶水、一袋干粮,划着小艇走了。
这一次他们没有遇到暴风,陆小凤就决定一个人在小艇上随海波漂浮。
他记起在岛上,小老头对他说过:“也就因为这股暖流,所以你才会到这里来。”
所以他不停的探手入水中,试探水的冷暖。
他试了已经有两百七十六次了,海水却只冷不暖。
他开始焦急起来。
他很怀疑自己能否随水漂到岛上。
他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一再坚持不让沙曼来。
假如沙曼在身边,管他水流怎么漂,管他水流把他们漂到哪里?最好漂到世界的尽头,漂到幸福的国度,漂到传说中的蓬莱仙岛。
他渴望沙曼在身旁。
阳光是那么灿烂,海水一片湛蓝,海波微扬,偶尔还漾起一大片的银色闪光。
假如有沙曼在身旁,这是多美好的事!
沙曼!沙曼!他是否爱上了沙曼?
他笑了笑。
这时候,老狐狸的船大概已经回航了吧?
沙曼在老狐狸的船上,是否也在想他?抑或在和小玉诉说她的思念?
抑或和老实和尚开玩笑?
想起了老实和尚,陆小凤立刻坐了起来。
万一老实和尚不老实怎么办?
啪!啪!
这是陆小凤左右开弓,自己打了自己两记耳光的声音。
老实和尚会不老实?也许对别人会耍耍诈,可是陆小凤能怀疑吗?他不是把自己和沙曼救了出来吗?
陆小凤又举起手,正准备再打自己两记耳光,手突然停在半空。
因为他看见前面出现了灰蒙蒙的一个小点。
陆小凤的心扑通的跳了一下,那个就是他到过的岛吗?
星星,满天的星星。
闪亮的星星。
璀璀璨璨的星星。
在海边看星,实在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当然,假如沙曼在身边,那就更好了。
不过陆小凤并没有觉得很遗憾。
因为,他必须在日出之前,想清楚一件事。
关于岳洋,关于小老头,关于宫九,关于牛肉汤,关于那一批失落的珠宝,关于那一百零三个失踪的武林好手。
在接近解决问题的边缘时,陆小凤的表现,一向是大丈夫的表现。
──拿得起,放得下。
──最重要的,是能够忘情弃爱。
这是真英雄的本色。
在面对敌人时,假如还婆婆妈妈,还留恋旖旎的爱情,这个人绝对会被敌人击败。
陆小凤未被击败过。
陆小凤只有在该谈爱的时候才谈爱,该缠绵的时候才缠绵。
现在是该作分析敌情的时候。
所以沙曼虽然不在身旁,陆小凤并不感到遗憾。
他想到那一百零三个失踪的人。
这一百零三个人,一定在这岛上,只是,他们都失去了活动的能力。
每天只喝一勺牛肉汤的人,手脚还有活动的能力吗?
牛肉汤这样对待他们,为的是什么?
她为什么不干脆把他们都杀死?
让他们苟延残喘的活着,目的在哪里?
他想到那一批价值三千五百万两的金银珠宝。
多庞大的数目!
多庞大的劫案!
很明显,这次劫案的主谋,一定是小老头。
岳洋只不过是负责押运珠宝的小角色而已,在这次劫案中,应该不是个重要的人物。
重要的人物只有两个。
小老头和宫九。
小老头是主谋,宫九是执行者。
以岛上如云的高手,劫持这批珠宝,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
然而重要的不在这里。
重要的是,到底是谁杀死崔诚?
陆小凤忽然想起了一段话。
小老头说的一段话。
──杀人的方法只有一种。
──杀人之后,不但能绝对全身而退,而且要绝对不留痕迹,所以杀人工具虽多,正确的方法却绝对只有一种。
──这不但需要极大的技巧,还得要有极精密的计划,极大的智慧和耐心。
是小老头杀死崔诚?
不可能。小老头用不着亲自出马。
是宫九?
应该是他。但是,他是怎么杀崔诚的?
崔诚的密室外,有五道防守严密的铁栅门,能自由出入的,只有程中和萧红珠。
是宫九买通程中和萧红珠来杀害崔诚?
有可能。可是,为什么他们进入密室后,程中和萧红珠都已经死了?
他们绝不可能自杀!
而密室的四面墙壁,是整块的花岗石,铁门不但整天有人换班防守,还配有名匠铸成的大铁锁。
这么严密的保护,谁能进去杀人?
连小老头也绝对进不去!
只有一种人能够进去!
隐形的人!
对,隐形的人!
陆小凤兴奋起来了!他知道,只有小老头知道这个人怎么隐形。
所以他明天一早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去找小老头。
现在,他只需要充足的睡眠。
朝阳初升。
阳光把陆小凤的眼睛刺开。
他站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发觉昨夜睡得很熟,现在精神奕奕。
他迈步向前走,走到那长满藤萝的山崖,拨开藤萝,走入那小径中,走在那草地上。
绿草,流水,一切都和上次来时相同,除了一样。
──这次没有岳洋来迎接他。
不但没有岳洋,连一个人的影子也没有。
静。出奇的静。
除了淙淙的流水声外,陆小凤几乎可以听到草长花开的声音。
“静得可以听到花开草长的声音,是吗?”
陆小凤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他转身一看,就看到说话的人。
依旧是圆圆的脸,半秃的头,脸上还是带着那种和蔼的笑容,身上还是穿着那质料极好的衣服。
──小老头。
陆小凤看着小老头,微笑道:“你的出现,总是那么突如其来?”
小老头道:“你上次在这个岛上看到的事,你认为很怪异?”
陆小凤道:“怪异极了。”
小老头道:“这个岛是不是很神秘?”
陆小凤道:“神秘极了。”
小老头道:“我是这个岛上的主人。”
陆小凤道:“所以你理所当然的透着神秘?”
小老头道:“一点不错。”
陆小凤道:“你知道我这次重回岛上,有什么目的?”
小老头道:“我当然知道,你有很多疑问,需要我给你答案。”
陆小凤道:“你会给我答案吗?”
小老头道:“你看呢?”
陆小凤道:“会。”
小老头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以你的武功,以你的智慧,你根本不必隐瞒任何事。”
小老头道:“你说得很对,只是我却另外有一个希望。”
陆小凤道:“什么希望?”
小老头道:“我希望你是回来告诉我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小老头道:“你愿意加人我这一行。”
陆小凤道:“我只有让你失望了。”
小老头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
小老头道:“因为你是一个人回来的。”
陆小凤道:“哦?”
小老头道:“如果你要加入我这一行,你就会带着沙曼回来。可是你并没有。”他脸上带着微微感叹的神色,续道:“我希望我的失望是暂时的。”
陆小凤道:“对于你的希望,我很抱歉不能给你任何诺言。”
小老头点点头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你又知道?”
小老头道:“因为你不是别人,你是陆小凤。陆小凤是最重诺言的。”
陆小凤心里实在高兴极了。别人的赞赏,并不算什么,这个旷世奇人小老头,能够说出这番话来,陆小凤焉能不高兴?
小老头又道:“你能够逃过宫九在船上的攻击,我相信,你的智慧,绝对比我高,我相信,你对于那批珠宝失窃的事,一定想出了很多线索。”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件事。”
小老头道:“哪一件?”
陆小凤道:“窃案是你策划的,珠宝和失踪的人都在岛上。”
小老头道:“你说对了一半。”
陆小凤道:“哪一半?”
小老头道:“前面的一半。”
陆小凤吃惊道:“你是说,珠宝和人已经不在岛上?”
小老头道:“不错。”
陆小凤道:“宫九已经把珠宝和人运回去?”
小老头道:“人,宫九另有打算。珠宝,总是要花掉的。”
陆小凤道:“他一个人怎么花?”
小老头道:“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
陆小凤恍然道:“怪不得这里的人一个也不剩,原来他们都去花这笔钱去了。”
小老头道:“所以,我心目中理想的接班人,只有一个。”
陆小凤道:“谁?”
小老头道:“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只有我?”
小老头道:“因为他们都不能甘于寂寞。大吃大喝大玩大闹的人,是很容易被人控制的人。”
陆小凤道:“对你来说,这不是很理想吗?”
小老头道:“是很理想,只是,我也就很寂寞了。”
陆小凤道:“因为你找不到接你的班,做领导的人?”
小老头道:“所以,我很喜欢你。”
陆小凤微笑,没有说话。
小老头道:“你对这件窃案,有什么疑问?”
陆小凤道:“以你们的人力和武功,我知道,要窃去这批珠宝,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我只有一个问题想不透。”
小老头道:“哪一个问题?”
陆小凤道:“崔诚的死。”
小老头笑道:“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隐形人吗?”
陆小凤点头道:“我的意思是,杀崔诚的人,是怎么隐形的?”
小老头没有回答。
陆小凤也没有追问。
陆小凤知道,像小老头这种人,如果他愿意说出答案,他会毫不考虑的就说出来,如果他不愿意说,怎么问,也问不出来。
所以他就陪着小老头喝酒聊天。
船缓缓离开,陆小凤站在船尾,看着在海风中衣袂飘飘的小老头,心中一直思索小老头的最后一句话。
“前途险恶,你要多珍重。”
天色晴朗。
陆小凤起先以为天气会非常恶劣。他心底也希望天气恶劣。
因为小老头的“前途险恶”,他希望指的是天气,小老头深知天文地理,所以他认为小老头指的是气候的险恶。
但是天空却蓝得一如无波的海水。
假如小老头指的不是天气恶劣,那么,他指的一定是有一个阴谋,在陆地上等待着他。
这点很令陆小凤担心。人心一向都比气候难对付,尤其是一心想对付你的一颗险恶的心。
小老头绝对不会暗算他。
想打倒陆小凤的,无疑只有一个人──宫九。
神秘的宫九。
陆小凤在思考那件大窃案时,就怀疑崔诚是宫九杀死的,但却想不出,宫九如何通过五道铁栅,进入密室,去杀崔诚、萧红珠和程中。
他没有带鹰眼老七一起的原因,就是他不希望打草惊蛇。
他必须要找出杀害崔诚的凶手。而且,看到那批珍宝,并不等于破案。
沙滩虽然很小,沙却又白又细又软,阳光照在上面,仿佛像雪一样。
陆小凤以为沙滩上会有一个人。
一个等他的人──沙曼。
沙曼应该在沙滩上等他的,为什么却不见她的踪影?
虽然他和沙曼分手时,并没有约定在这里等他,但陆小凤心中却认为沙曼会在这里等他,然后一同在沙上喃喃细语,看火红的夕阳沉落水平线下,看漫天彩霞映照天边,然后才携手回去见小玉和老实和尚。
然而,除了海浪轻轻拍击,除了微微的海风轻拂外,沙滩上渺无人踪。
连一双脚印也没有。
──沙曼他们是否发生了什么意外?
陆小凤的步子走得更急了。
走过沙滩,是一大块一大块深棕色的石头,这是一条异常美丽的海岸线。陆小凤却无心欣赏。
走过长长的石滩,就到了一道悬崖前。一纵身,陆小凤飞上崖顶。
崖顶上也没有沙曼的踪影。
──难道沙曼一点也不急着见我?
──她为什么不在这里守候我的归来?
陆小凤看到那间老实和尚他们居住的木屋,却有点不敢向前走。
──万一屋内已经物事全非,万一……
陆小凤停在屋前,心中踌躇起来。
木门紧闭,屋内毫无人声。陆小凤踏出他沉重的步伐。
陆小凤的手停在木门前。
推门。
陆小凤看到三个人坐在里面。
老实和尚、沙曼、小玉。
三个人也看到陆小凤,但脸上一点高兴的表情也没有。
──虽然只分别数天,但是,连沙曼也没有重逢的喜悦吗?
陆小凤的心忽然噗通噗通的跳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
陆小凤以疑问的眼光巡视他们,最后落在沙曼的脸上。
沙曼笑了。苦笑。
陆小凤忍不住大声问道:“你们究竟怎么了?就算不欢迎我,也不应该用这种表情对我呀。”
老实和尚看着陆小凤道:“你要我们怎么样?”
陆小凤道:“最少也该笑笑,说两句问候我的话。”
老实和尚露出牙齿,应酬式的撇撇嘴巴,表示笑过了,然后道:“你好吗?海上风浪大吧?”
陆小凤瞪着老实和尚道:“如此而已?”
老实和尚道:“如此而已。”
陆小凤高声道:“你们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吗?”
老实和尚、沙曼、小玉,三个人一起注视着陆小凤,异口同声道:“有。”
陆小凤看着沙曼,道:“你说。”
沙曼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既没有在沙滩等你,也没有在崖边等你的原因吗?”
陆小凤道:“我就是不知道。”
沙曼道:“因为你有了麻烦了。”
陆小凤道:“我有了麻烦?有麻烦是我的事,跟你来不来接我,一点也没有关系呀!”
沙曼道:“有关系。”
陆小凤道:“你说。”
沙曼道:“第一,你有了麻烦,我就没有了心情。”
陆小凤道:“第二呢?”
沙曼道:“我们刚才,就是你回来前,正好在这里研究你的麻烦。”
陆小凤道:“这样说,我的麻烦可就大了?”
小玉道:“很大,跟一样东西一样大。”
陆小凤道:“跟什么东西一样大?”
小玉道:“跟你的头一样大。”
陆小凤道:“我的头一点也不大呀?”
小玉道:“等你知道你的麻烦以后,我保管你一个头有三个大。”
陆小凤已经感到他的头大起来了。
这时,老实和尚忽然冒出来一句话:“你这次回到岛上,一定什么收获也没有吧?”
陆小凤以奇怪的眼神看着老实和尚道:“你怎么知道?”
老实和尚道:“你在海上的时候,陆地上发生一些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实和尚道:“那批失窃的珍宝,有几颗最名贵的,已经被人卖掉了。”
陆小凤道:“哦?”
老实和尚道:“而且,也有人发现了陈平、李大中、孙五通……”
陆小凤道:“慢着!慢着!陈平、李大中、孙五通是什么人?”
老实和尚道:“他们什么人也不是,只不过他们刚好都参加了这次失窃珍宝的保镖而已。”
陆小凤道:“你是说,他们被人发现?”
老实和尚道:“不是。”
陆小凤道:“又不是?”
老实和尚道:“不是他们的人被发现,而是他们的尸体被发现。”
陆小凤道:“尸体?”
老实和尚道:“也不能说是尸体,因为发现他们的时候,他们还会讲一句话。”
陆小凤道:“一句话?什么话?”
老实和尚道:“一句替你惹来无穷烦恼的话。”
陆小凤看着老实和尚,等着他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老实和尚却忽然不开口了。
陆小凤看着小玉。
小玉道:“陈平在临死前说,珠宝是陆小凤偷的。”
陆小凤呆住。
沙曼道:“李大中也这么说。”
老实和尚道:“孙五通也是这么说。”
小玉道:“这叫众口铄金。”
陆小凤道:“除了我的嘴巴以外。”
沙曼道:“只可惜他们绝不会听你解释。”
陆小凤道:“他们?他们是谁?”
沙曼道:“官兵,太平王世子派出来的特遣高手。”
陆小凤道:“捉我?”
沙曼道:“捉你归案。”
陆小凤道:“陈平、李大中、孙五通他们被发现时,三个人在一块吗?”
沙曼道:“不但不在一块,而且相隔了几百里地。”
陆小凤道:“可怕。”
沙曼道:“什么可怕?”
陆小凤道:“宫九的诡计。”
沙曼道:“你肯定这是宫九的诡计?”
陆小凤道:“是的,因为陈平、李大中那批人,我在岛上见过。”
老实和尚忽然盯着陆小凤的四条眉毛。
陆小凤道:“我这四条眉毛怎么了?”
老实和尚道:“恐怕要剃两条。”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因为大家都知道陆小凤有四条眉毛,大家都知道陆小凤偷走了珠宝,大家都在缉拿陆小凤,假如你还是四条眉毛,目标岂不是过分明显?”
陆小凤抚摸着嘴巴的两条眉毛道:“剃掉了,岂不可惜?”
老实和尚道:“我说的,不是这两条。”
陆小凤吃惊道:“你要我把真的眉毛剃掉?”
老实和尚道:“这样我保证没有人认得你。”
陆小凤道:“你杀了我吧!”
老实和尚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陆小凤道:“因为你要剃我的眉。”
老实和尚道:“我只不过提一点建议而已。”
陆小凤道:“我劝你最好再也不要提。”
老实和尚道:“那我就不提。”
陆小凤伸出手,要和老实和尚相握,并道:“好友!”
老实和尚手一缩道:“好友归好友,手是不能握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因为和尚的手是吃素长肉,你的手是吃肉长肉的。”
陆小凤愣住。
小玉和沙曼掩嘴微笑。
陆小凤把伸出的手收回时,老实和尚却伸出他的手。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现在又要和我握手?”
老实和尚道:“我忽然悟出一番道理。原来我小时候也吃过肉的。我这手也是吃肉长肉的。”
陆小凤的表情令小玉和沙曼哈哈大笑。
陆小凤握着老实和尚的手道:“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老实和尚道:“有些事情,明明看到了,却想不通。有些事情,虽然没有看到,却能想通其中的来龙去脉。所以,我劝你去找一个人。”
陆小凤道:“谁?”
老实和尚道:“你的好朋友。”
陆小凤道:“我的好朋友?”
老实和尚道:“对于这件窃案,我们既然成了睁眼瞎子,所以我认为,也许瞎子会看得比我们还清楚。”
陆小凤道:“花满楼?”
老实和尚道:“花满楼!”
鲜花满楼。
陆小凤一闻到这鲜花的香气,心中就有温馨的感觉,就像他想起和花满楼的友情一样。
──世上有比友情更令人感觉温馨的吗?
陆小凤想起沙曼。
──爱情?爱情的感觉,应该是甜蜜。温馨,绝对是友情的感觉。
陆小凤对于这个结论相当满意,所以他踏在楼梯上的感觉,非常轻快。
他猜想,他今天的脚步既然特别轻快,花满楼的听觉,应该不会听出他的脚步声。
所以他就用愉快的声音,高声道:“不用猜了,是我,陆小凤!”
没有回答,也没有花满楼爽朗的笑声。
陆小凤推开门。
鲜花依旧,屋内的装潢设备都依旧。只有一点不同的地方。
窗前那张椅子上,少了一个人,一个热爱生命的人。
这样的黄昏时光,这样美好的天气,花满楼应该坐在那窗前的椅子上,静静倾听夕阳沉落的声音,静静欣赏生命的美好才对,他怎么会不在?
陆小凤的脑海中,浮满了问号。花满楼去了哪里?他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想。
脚步声,忽然自楼梯传来。陆小凤一动也不动,连呼吸也忽然放轻。
──是花满楼吗?
他不知道,因为他未听过花满楼走楼梯的声音。并不是他未曾看过花满楼上楼下楼,只是,他们总是一起上下,谈笑风生,根本就没有注意去听花满楼的脚步声。
脚步声已走近门口。门被推开。
“谁?”是花满楼的声音。
陆小凤笑了。花满楼就是花满楼,陆小凤坐着动也不动,他就感觉到有人在房内。
陆小凤不得不说:“我实在不得不佩服你。”
“你不必佩服我。”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生存下来的方法。”
陆小凤看着他的好朋友,脸上露出更加佩服的表情。
“我觉得很奇怪。”陆小凤道。
花满楼道:“什么事奇怪?”
陆小凤道:“这个时候你居然会从外面走进来?”
花满楼道:“我不能从外面走进来?”
陆小凤道:“你不是一向都在这个时候坐在椅上,静静享受黄昏的吗?”
花满楼道:“人都有改变的时候。”
陆小凤道:“你是说,你已经改变了你的习惯?”
花满楼道:“是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你呢?你为什么要改变你的习惯?”
陆小凤诧异的道:“我?我没有改变呀!”
花满楼道:“你没有改变?”
陆小凤道:“我怎么改变?”
花满楼道:“你偷走了价值三千五百万两的金珠珍宝。”
陆小凤道:“你也听说了?”
花满楼道:“是的。”
陆小凤道:“听谁说的?”
花满楼道:“吴彪。”
陆小凤道:“吴彪是谁?”
花满楼道:“你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会知道?”
花满楼道:“因为吴彪就是保镖人之一。”
陆小凤道:“他亲口告诉你的?”
花满楼道:“是的。”
陆小凤道:“你相信他的话?”
花满楼道:“一个人临死前,会说假话吗?”
陆小凤没有回答。
花满楼道:“你怎么不说话?”
陆小凤道:“我还有什么话说?你宁可听信一个死人的话,也不相信你的朋友。你要我说什么?”
花满楼道:“我说了不相信你吗?”
陆小凤道:“你不是说……”
花满楼道:“我只说:一个人临死前,会说假话吗?如此而已。”
陆小凤道:“这不就表示……”
花满楼又抢着道:“这是句问话。”
陆小凤奇怪道:“你问我答案?”
花满楼道:“是的。”
陆小凤道:“因为你不能确定吴彪在死前说的话是真是假?”
花满楼道:“是的,所以我就出去走动走动,所以我就不在这里享受黄昏的乐趣,所以我就只好在最好的时光里,由外面走进来,所以你才能够坐在我的椅子上,享受日落的美景。”
陆小凤道:“你错了。”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我坐在你椅子上,并没有欣赏到落日的美景。”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在替你担心。”
花满楼愉快的笑了起来道:“所以我们真的是一对知己。”
陆小凤道:“你这句话对极了。”
花满楼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件窃案?”
陆小凤道:“是的,你走动的结果,有没有什么发现?”
花满楼道:“我只发现一件事。”
陆小凤道:“是什么事?”
花满楼道:“太平王世子的手下,正在到处拿你归案。”
陆小凤苦笑道:“这是阴谋。”
花满楼道:“谁的阴谋?”
陆小凤道:“宫九的阴谋。”
花满楼道:“宫九是谁?”
陆小凤道:“宫九是个很厉害的人。”
陆小凤把他出海的奇遇说完,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花满楼坐在椅上,沉思。
陆小凤把油灯点燃,灯光照在花满楼沉思的脸上,陆小凤静静地站着,注视着花满楼。
良久,花满楼吐了一口气,道:“这件案子,根据你的资料,很明显是小老头和宫九他们做的。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找出杀害崔诚的人。”
陆小凤道:“是的,就是那个隐形的人。”
花满楼道:“小老头对你说了几种隐形的方法?”
陆小凤道:“好几种。”
花满楼道:“他有没有说,自杀,也是隐形的一种方法?”
陆小凤的人跳了起来。
──对,崔诚为什么不可能是自杀?
然而,陆小凤不得不问:“崔诚为什么要自杀?”
花满楼道:“他自杀了,他的家人的生活,就会过得很好。”
陆小凤道:“可是,你知道叶星士的验伤断语吗?”
根据叶星士的判断:
──他们死了至少已有一个半时辰,是被一柄锋刃极薄的快刀杀死的,一刀就致命。
──因为刀的锋刃太薄、出手太快,所以连伤口都没有留下。
──致命的刀伤无疑在肺叶下端,一刀刺入,血液立刻大量涌入胸膛,所以没有血流出来。
花满楼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道:“不,崔诚不是自杀的。”
陆小凤道:“我也这么想,因为他没有能力。”
花满楼道:“自杀的人,不是萧红珠,就是程中,要不然,就是两个人一起自杀。”
陆小凤道:“你是说,他们已经被收买和威胁,在杀害崔诚之后,就自杀?”
花满楼道:“你不觉得我这个推论,比较合理吗?”
陆小凤道:“那我现在只需要找到一个人。”
花满楼道:“谁?”
陆小凤道:“叶星士。”
花满楼道:“你找他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要问问他,崔诚三个人的伤口,是否真的跟他说的一样。”
花满楼道:“你怀疑什么?”
陆小凤道:“万一他们三个人的伤口,真的是他说的,被快刀所致,那么,他们之中,就没有一个人是自杀的。”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他们都没有能力刺出这么快的刀,尤其是自杀的时候。”
应该是月圆的时候,但是,天上看不到圆月。
天上只有乌云,随着劲风飘移的乌云。风实在很大。
站在叶星士大宅门前的陆小凤,衣袂被吹得飒飒作响。
叶星士的家丁把门打开,高声道:“这么晚了,老爷已经不看病了。”
陆小凤道:“急诊也不看?”
家丁道:“是你要看老爷吗?”
陆小凤道:“是的。”
家丁道:“我看你身体一点毛病也没有?除非──”
陆小凤道:“除非什么?”
家丁道:“除非你是神经病!”家丁把话说完,“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陆小凤双手一推,门又被推开。
家丁恶狠狠的盯着他,怒道:“你这人怎么搞的?”
陆小凤道:“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
家丁道:“什么话?”
陆小凤道:“假如我见不到你的老爷,有一个人就会神经病了。”
家丁道:“谁?”
陆小凤道:“我。”
家丁怒声道:“你在寻我开心!”
陆小凤道:“绝不是,我是在说实话。因为,价值三千五百万两的金珠珍宝,快要把我逼疯了。”
家丁愣住。
陆小凤道:“我现在可以见你的老爷吗?”
家丁忽然盯着陆小凤的脸,露出害怕的神情:“你……你是陆小凤!”
陆小凤点头。
家丁一言不发,忽然挥掌击向陆小凤。陆小凤只轻轻的一击,家丁就已被击倒在地上。
一灯如豆。灯放在大厅中央的桌上。
人在桌后的椅上,坐着。桌上放着纸笔墨。
陆小凤走向大厅中央,道:“叶星士?”
那人点头,举起右手,示意陆小凤坐下。
陆小凤就坐了下去。
那人拿起笔,在墨上沾了沾,在纸上写下四个字──“有何见教?”
陆小凤愣住!
──叶星士什么时候变成了哑巴?
陆小凤看着叶星士。
叶星士笑笑,指指自己的耳朵。
陆小凤道:“你听得见?”
叶星士点头。
陆小凤正想把问题提出,忽然发现叶星士的眼神很熟悉。
他记起一句话:“只要找到葛通,条条大路都通。”
他记起岛上的一件事:
──佛像中有个人扑出来,冰冷的手扼着他的咽喉。
──冰冷的手变得毫无气力,他才能定过神,看着扼他咽喉的人。
那时,他看到的人就是葛通。他忘不了葛通凝视他时的眼神。就是这眼神。
现在叶星士的眼神,完全和葛通一样。所以陆小凤道:“你不是叶星士。”
叶星士大吃一惊。
陆小凤道:“你是葛通!”
葛通霍地起身,攻向陆小凤。他不但是第三代鹰爪的义子,也是王家的乘龙快婿,他外号“大力神鹰”,手底下的鹰爪功夫自然不弱。
然而陆小凤早有准备。他等葛通的鹰爪掠过,快速的一掌砍向葛通的手腕,只听“咔嚓”一声,葛通右手腕骨已被陆小凤砍断。
葛通倒下,腕骨折断,葛通为什么倒下?
陆小凤大吃一惊,一提葛通颈项,赫然发现葛通脑后并排插着三枝白亮亮的针。
陆小凤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一个黑影,刚好消失在墙头。陆小凤展开轻功,追了过去。
庙,破落的山神庙。黑影到了庙前空地上,忽然停下。
陆小凤也停下,凝神戒备地站着。
黑影转身。乌云忽然被风吹开一线,圆月露出微弱的光芒。
陆小凤吓了一跳。因为他看到,黑影的相貌,完全和刚刚葛通的化装一样。
──这是真的叶星士吗?陆小凤还来不及发问,黑影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黑影笑毕,道:“陆小凤的功夫,果然名不虚传!”
陆小凤道:“比起你发暗器的功夫,未免差了很多。”
黑影笑道:“别忘了,还有我的易容术。”
陆小凤道:“是你替葛通易容的?”
黑影道:“不错。”
陆小凤道:“想不到少林铁肩大师,居然也会易容之术。”
黑影沉声道:“我师父只教我武功,你不要侮辱我师父的名号。”
陆小凤道:“那你才是真正的叶星士?”
黑影道:“如假包换!”
陆小凤道:“叶星士是江湖中久享盛誉的四大名医之一,不但医术精湛,而且深得铁肩大师真传,一生行侠行医济世,怎么会无故杀人?”
黑影道:“我杀了谁?”
陆小凤道:“葛通!”
黑影道:“你怎么知道葛通是我杀的?你亲眼看到我杀了他吗?”
陆小凤道:“银针认穴,入脑七分,这可的的确确是少林内家手法的内劲。”
黑影道:“好眼力!好厉害的判断力。”
陆小凤道:“你承认葛通是你杀的?”
黑影道:“承认又怎样?不承认又怎样?”
陆小凤道:“承认的话,就表示叶星士虽然变了,可是依然是条汉子。”
叶星士道:“没想到陆小凤的嘴巴还挺厉害的。”
陆小凤道:“我只不过在说真话而已。”
叶星士冷哼两声,没有回答。
陆小凤道:“你好像知道我会来找你?”
叶星士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陆小凤道:“为什么?”
叶星士道:“因为知道死者死因真相的,除了我以外,没有第二个人。”
陆小凤道:“他们真的被快刀杀死的吗?”
叶星士道:“是的。”
陆小凤道:“他们真的死了至少有一个半时辰吗?”
叶星士没有回答,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陆小凤追问道:“他们到底死了多久?是你进去的时候,他们才刚死?”
叶星士开口,欲言又止的道:“他们……”
陆小凤知道,这是叶星士一念之间的关头,说出来,就表示他要抛弃在他后面支配他的人,不说,就表示他的后半生,都要做傀儡。
叶星士忽然狠下心,大声道:“他们死了……”话没有说完,人就倒下。
陆小凤在叶星士张嘴时,已经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密切的注视各方的动静。
但是,他什么也看不到。而叶星士却已倒下了。
陆小凤正想俯身察看叶星士的死因时,忽然看到破落山神庙内有灯光亮起。
灯光起先很微弱,然后,整座山神庙,都亮了起来。
陆小凤已经知道,他不必去察看叶星士了,他要知道的秘密就在庙内。所以他就走向山神庙。
庙门半掩,灯光就是由半张的门隙内透出。
陆小凤站在门口,考虑应该推门而入,抑或由门隙中闪入?
哪一种行动的危险性比较大?陆小凤并不知道。
陆小凤并不需要知道,他已经出生入死过无数次,再增加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所以陆小凤就伸手推门。
门并没有推开,因为陆小凤的手停在木板上时,脑中就浮现出沙曼微笑的倩影。
有爱情的人就会有顾忌。
陆小凤不怕死,那是以前的事,以前他面对死亡时,心中并没有情爱。
现在他有了,他会想到沙曼,他会想到沙曼对他的牵挂,他会想到沙曼孤伶伶一人流落江湖的凄苦神态。
陆小凤的手不但没有推门,反而缩了回去。
庙内依旧是一片寂静。
庙内的人一定是个极厉害的人。能够耐心等待的人,都不会是个太平凡的人。
陆小凤的戒心更大。他就站在门外,一任外面强劲的风吹他的衣袂,动也不动。
他似乎想通了,最好的方法,就是斗耐性,谁的耐性不持久,谁就会露破绽,假如他忍不住,他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就是冒生命危险冲进去,要就是离去,不打听杀害叶星士的秘密。
假如里面的人忍耐不住,就会说话,或者冲出来看看究竟。无论哪一点,都对陆小凤有利。
说话,陆小凤就可以判断出他隐藏的位置,甚至可以知道说话的人是谁。
冲出来,陆小凤就更有利,因为这样一来,陆小凤就全无顾忌了。
除非那个人武功比陆小凤高出很多。而这一点,陆小凤是从来也不担心的。
陆小凤知道庙内不止有一个人。因为他听到里面有人在耳语的声音,可惜外面的风声太大了,他听不清楚里面的人在说什么,也听不出声音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他只能肯定一点,他们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对于这一点,陆小凤一点也不感到骄傲。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最有忍耐力的人,要不然,陆小凤现在早已经是一堆骨头,一堆埋在泥土里的枯骨了。所以陆小凤还是僵立不动。
里面的人真的是忍耐不住了。
一个甜美的女子声音道:“你不觉得外面的寒风又冷又强又刺骨吗?”
陆小凤笑了。
──牛肉汤,听到牛肉汤的声音,他焉能不笑?
陆小凤笑着道:“又冷又强又刺骨的寒风,总比危机四伏的刀锋令人愉快。”
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用刀,而不是用剑呢?”
陆小凤的笑容僵住。
──宫九。听到宫九的声音,陆小凤的笑容焉能不僵?
陆小凤没有说话,只伸出手,轻轻的,把半掩的门推得全开起来。
陆小凤的人还未进去,狂风已先刮了进去,刮得那一盏孤灯灯火闪烁不定。
宫九和牛肉汤的脸孔被闪烁的灯光照得忽明忽暗,仿佛也和他们的性情一样,阴晴不定。
见到老朋友,陆小凤总是会笑的。
所以陆小凤就对着宫九和牛肉汤微笑,道:“有劳二位久候了。”
这么一句幽默的话,宫九实在想笑,只是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牛肉汤却开朗的笑起来,道:“外面那么冷,你为什么不早点进来喝碗牛肉汤?”
陆小凤道:“我怕早进来,喝到的不是牛肉汤。”
牛肉汤道:“你以为你会喝到什么?”
陆小凤道:“阎王汤。”
牛肉汤又笑了起来,道:“我们是老朋友了,怎么会请你喝阎王汤?”
陆小凤道:“你也许不会,你的九哥却不一定。”
宫九阴森森的道:“你错了。”
陆小凤道:“哦?”
宫九道:“我要杀你,在叶星士家中就可以把你杀了。”
陆小凤道:“你早知道我会去找叶星士?”
宫九道:“我并不敢肯定,我只是猜想你或许会去,所以我一直都呆在叶星士家中。”
陆小凤道:“为什么?”
宫九道:“等你。”
陆小凤道:“我来了,你为什么不杀我?”
宫九道:“我现在不想杀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宫九道:“因为只有你一个人。”
陆小凤道:“你还要杀沙曼?”
宫九道:“还有小玉和老实和尚。”
陆小凤道:“你非要杀死我们四个人不可?”
宫九点头。
陆小凤道:“为什么?”
宫九冷冷道:“因为我恨你们。”
陆小凤道:“你可以恨我,可以恨沙曼,可以恨小玉,为什么要恨老实和尚?”
宫九道:“没有他,也许你们在岛上早就死了。”
陆小凤道:“假如你一辈子都找不到他们呢?”
宫九道:“我一定会找到的。”
陆小凤道:“你那么有自信?”
宫九冷哼一声。
陆小凤道:“你能说出你自信的理由吗?”
宫九道:“我要是一辈子见不到他们,你这一辈子也别想见到他们。”
陆小凤大吃一惊道:“为什么?”
宫九道:“因为从现在起,我就开始跟着你,除非你不和他们见面,不然,我也会见到他们。”
陆小凤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道:“这就是你呆在叶星士家等我的原因?”
宫九道:“不是。”
陆小凤道:“不是?”
宫九道:“我原先以为,你们四个人会一起到叶星士家,我可以一网打尽,没想到你是一个人来,我只得把你引来这里。”
陆小凤道:“你引我到这里,就是为了要告诉我,你要跟踪我?”
宫九道:“是的。”
陆小凤道:“你在暗中跟踪我,岂非一下子就可以找到他们?”
宫九冷笑道:“我偏偏要让你知道。”
陆小凤道:“哦?”
宫九道:“你看过猫捉老鼠吗?猫会一下子把老鼠吃掉吗?”
陆小凤内心流过一道寒流,没有说话。
宫九又道:“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跟踪你,让你坐立不安,让你既想找到沙曼,又不敢去见她,我要看着你日渐消瘦,看着你受尽相思的折磨。”宫九阴冷的大笑。
陆小凤冷静地道:“我死了,你不就找不到他们了吗?”
宫九道:“难道你死以前,也不想再见沙曼一面吗?”
陆小凤不说话了。他心中忽然掠过一重阴影,不是死亡的阴影,是沙曼见不到他,为他担忧而日渐消瘦的阴影。他感到害怕起来。
宫九看到陆小凤的脸上浮现惊惧的表情,冷酷的笑声,忽然变成愉快而得意的笑声。
陆小凤看看宫九,又看看牛肉汤,忽然道:“你们没有牛肉汤招待我吗?”
牛肉汤诧异的看着陆小凤道:“你想喝牛肉汤?”
陆小凤道:“是的。”
牛肉汤道:“你还有心情喝牛肉汤?”
陆小凤道:“人生艰难唯一死,做个饱鬼,总比做饿鬼来得舒服吧?何况……”
牛肉汤道:“何况什么?”
陆小凤道:“何况,不喝一碗牛肉汤,我哪来的气力来玩这场捉迷藏的游戏?”
牛肉汤凝视陆小凤片刻,一言不发,转身走进后面。
牛肉汤走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
陆小凤毫不客气,唏哩哗啦的就喝得碗底朝天。他抹抹嘴,道:“我有一个问题。”
牛肉汤道:“什么问题?”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不管走到哪里,都随身携带着真正的牛肉汤?”
牛肉汤道:“并不一定。”
陆小凤道:“为什么我每次遇见你,总是可以喝到牛肉汤?”
牛肉汤道:“因为我是为你准备的。”
陆小凤道:“哦?”
牛肉汤道:“你不是说,做个饱鬼,比做饿鬼来得舒服吗?”
陆小凤道:“不错。”
牛肉汤道:“这就是我每次都为你准备牛肉汤的道理。”
陆小凤苦笑道:“那我实在是太感谢你了。”
牛肉汤道:“谢倒不必,我倒希望你做了饱鬼以后,别来缠我就好了。”
陆小凤道:“我牛肉汤也喝了,二位容许我告退吗?”
宫九道:“你随时都可以离去。”
陆小凤道:“这一次你先让我走多久?”
宫九道:“走得让我认为快追不上的时候。”
陆小凤道:“你从来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宫九道:“没有把握的仗,打来何用?”
陆小凤道:“那我就先走一步了,再见。”
陆小凤说完,展开轻功,飞也似的走了。
假如猫和老鼠比赛跑步,谁跑得最快?
陆小凤飞奔的时候,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应该是猫跑得快吧?陆小凤想,但是,老鼠能一头钻进洞里,也可以一冲就躲到阴沟里,这绝对是猫做不到的事情。
陆小凤不是老鼠,也不想把自己比做老鼠。
虽然宫九这样想,陆小凤却绝不这么想。
所以陆小凤既没有往洞里钻,也没有躲在见不得人的地方。
陆小凤相信自己的轻功,就算不是天下第一,也绝对比宫九强。
所以他只是在大路上奔驰而已。
在大路上奔驰,虽然非常惹人注目,但是总比躲躲藏藏好,而且,以他奔跑的速度,谁会看得出他是陆小凤。
黄昏。
小镇的灯火在朦胧的晚霞映照下,淡淡的亮了起来。
陆小凤的耐力再强,奔跑了一天一夜,既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也是会停下来的。
而且,陆小凤认为他这样不要命的跑,别说宫九,就是一头饿狮,也追他不上。
陆小凤认为在这小镇休憩进餐,是绝对安全的地方。
他放慢脚步,进入小镇。
面摊,毫不起眼的面摊。
虽然认为这是安全的地方,陆小凤还是选择了摆设在一角的小面摊来进食。
他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只希望吃碗热腾腾的面,随便找个可以睡眠的地方,养足精神,摆脱宫九的追逐,早日和沙曼会面。
面摊的老板是个老头子,一头灰白的头发,一身油亮亮的衣服,一脸的皱纹,一副早就向命运屈服了的样子。
老板亲切的招呼陆小凤道:“客官,来点什么?”
陆小凤坐下道:“来一大碗牛肉面。”
老板笑道:“马上来,要不要切点卤菜,温一壶酒?”
陆小凤道:“不必,面里加两个卤蛋就够了。”
热腾腾香喷喷的面端了上来,陆小凤一闻到那牛肉的香味,肚子就已辘辘鸣叫了。
三两下他就把面吃得精光,拿起碗来,正想把碗里的汤喝光。
就在他端起碗的时候,一辆四匹马拉着的马车,从镇门那边奔驰而来。
陆小凤端着碗,看着这辆豪华的马车。
马车到了面摊旁时,劲装的马夫一拉缰绳,马车戛然而止。
车内传出甜美的声音道:“你怎么喝起别人煮的牛肉汤来了呢?”
又是牛肉汤的声音。
牛肉汤在车内,宫九也一定在车内。
陆小凤已经没有喝汤的心情了。
牛肉汤满脸笑容,端着一碗牛肉汤,盈盈的放在陆小凤面前。
牛肉汤道:“你不喜欢喝我煮的牛肉汤吗?”
陆小凤没有回答,端起牛肉汤的牛肉汤来,叽哩哗啦的喝得个碗底朝天。
宫九已经坐在陆小凤隔壁的桌前,对面摊老板道:“温一壶女儿红来。”
面摊的老板对这突然的变故,似乎早已司空见惯,没多久,就把酒端到宫九面前。
宫九倒了两杯,左手拿起一杯,递向陆小凤。
宫九道:“来,干一杯。”
陆小凤接过酒杯,看着宫九道:“为什么要干杯?”
宫九道:“猫捉到老鼠,总是要调侃一番,现在猫儿叫老鼠喝酒,老鼠会不听话吗?”
陆小凤苦笑,一倾而尽。
宫九慢慢品尝酒味,喝光了道:“好酒!”
牛肉汤道:“比我的牛肉汤好吗?”
宫九道:“那是不能比的。”
牛肉汤道:“为什么不能比?”
宫九道:“猫跟老鼠能比吗?”
牛肉汤道:“你是说,猫要喝好酒,老鼠要喝汤,所以不能比?”
宫九哈哈大笑道:“猫可以坐车,老鼠却要走路,猫可以在车上睡觉,老鼠却要强撑精神赶路,能比吗?”
牛肉汤笑得很愉快。
陆小凤鼓掌道:“好词,你们能编出这么好的词,为什么不去做一件事?”
宫九笑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相声。”
宫九不笑了。
宫九道:“我实在很佩服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宫九道:“因为你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说笑话。”
陆小凤道:“这也许是老鼠自得其乐的方法吧。”
宫九冷冷道:“那你自己去乐吧。”
陆小凤道:“你要赶我走?”
宫九道:“你不是要逃开我吗?”
陆小凤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再走?”
宫九道:“什么问题?”
陆小凤道:“我很想知道,你怎么会追到这里?”
宫九道:“很简单,只有一个字。”
陆小凤道:“一个字?”
宫九道:“不错,一个字。”
陆小凤道:“什么字?”
宫九道:“钱。”
陆小凤道:“钱?”
宫九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人?”
陆小凤道:“你买通了人来跟踪我?”
宫九道:“不对。”
陆小凤道:“为什么不对?”
宫九道:“连我都追不上你,世上还有谁能追得上你?就算有,这种人能用钱收买吗?”
陆小凤道:“所以我才不懂,你就算花钱买人,也不应该知道我的去处。”
宫九道:“我花钱买的人,不是一个,而是很多个。”
陆小凤道:“很多个?有多少?”
宫九道:“我也不知道有多少。”
陆小凤又露出迷惘的表情。
宫九笑道:“你很想知道其中奥妙吗?”
陆小凤道:“你不愿意讲,我也不勉强。”
宫九站了起来,走到面摊的招牌前面。
陆小凤的目光,随着宫九的手指看过去,赫然发现招牌上有一个三角形的记号。
陆小凤道:“这是什么记号?”
宫九道:“这表示陆小凤在此。”
陆小凤道:“哦?”
宫九道:“你知道我喝这壶酒要花多少钱吗?”
陆小凤道:“花多少钱?”
宫九没有说话,从怀里掏出一锭黄金,交给面摊的老板。
面摊的老板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宫九对陆小凤道:“你明白了吗?”
陆小凤道:“明白了一半。”
宫九道:“我再跟你说吧,我已经放出话去,只要看到一个脸上有四条眉毛的人走过,就做个箭号指示方向,看到四条眉毛的人歇息或用饭,就做个三角形记号,我看到这些记号,就有重赏,你想想,你能走到哪里去?”
宫九得意的大笑起来。
陆小凤却皱起眉头,用手抚摸着嘴上的胡子。
他想起老实和尚的话:“最好把真的眉毛剃掉,就没有人认得你了。”
──剃自己的眉毛?多可笑!
陆小凤不禁笑了起来。
宫九奇怪道:“你笑什么?”
陆小凤道:“我笑自己,实在太傻。”
宫九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既然走不了,我为什么还要走?”
宫九道:“你不走?”
陆小凤道:“我不走了。”
宫九道:“其实,你不走我也不反对,只是……”
宫九阴森森的笑了起来。
陆小凤道:“只是什么?”
宫九把牛肉汤拥在怀里道:“我在这里陪你不打紧,我有醇酒,又有美人,你呢?沙曼呢?”
宫九哈哈大笑起来。
陆小凤瞪了宫九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宫九道:“你去哪里?”
陆小凤头也不回,道:“睡觉去。”
陆小凤走了几步,忽然回身,走近宫九,把手掌摊了开来。
宫九不解的看着陆小凤,道:“你要干什么?”
陆小凤道:“我要黄金。”
宫九道:“我为什么要把黄金给你?”
陆小凤道:“因为我会在我下榻的旅馆前面,画上一个三角形的记号,所以,你要遵守你的诺言。”
宫九愣住。
陆小凤得意的笑了笑,提高声音道:“拿来!”
宫九面无人色。
陆小凤道:“你要做个不守信用的人?”
宫九掏出一锭黄金,交给陆小凤。
陆小凤得意的把玩着黄金,朝空中抛了两抛,走了出去。
走不到两步,忽然又回头对着宫九笑道:“明天一大早,我会在我用早点的地方,再画一个三角形记号的。”
陆小凤哈哈大笑,声音逐渐远去。
陆小凤喜欢喝酒,更喜欢躺在床上喝酒。
他躺在床上的时候,通常都喜欢在胸口上放一大杯酒,然后就像死人般动也不动,想喝酒时,就深深吸一口气,胸膛上的酒杯便会被吸过去,杯子里的酒便被吸入嘴里,再“咕嘟”一声,酒就到了肚子里。
他现在也是这样躺在床上。胸膛上也放着一杯满满的酒。
只是,他像死人般躺了很久,都没有去吸那杯酒。
因为,他第一次这样喝酒的时候,老板娘就坐在他旁边,酒喝光了,老板娘会马上替他斟上。
现在,老板娘既不在旁边,他就很珍惜这一杯酒,喝光了,谁来给他倒?他可不愿意起来倒酒,那是不会享受的人才做的事。
所以,他忽然很怀念老板娘。
“老板娘”是个女人,很美很美的女人。
美丽的女人通常都很早就结婚的。
“老板娘”也不例外。
其实,她之所以被人称为“老板娘”,就是因为她嫁给了“老板”。
老板就是朱停,朱停就是穿开档裤时就已认识陆小凤的老朋友。
所以陆小凤和老板娘之间可是清清白白的。
所以陆小凤才会怀念那一段躺着喝酒的日子。
他更怀念朱停。
朱停是个胖子,胖的人看起来都是有福气的,有福气的人才能做老板,所以大家才叫朱停做“老板”。
事实上,朱停当然没有开店,可是他日子却过得很舒服。
因为他有一双非常灵巧的手,能做出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来,有一次,他甚至做了一个会走路的木头人。
陆小凤就是怀念朱停的一双手。
假如朱停做一个会走路的木头陆小凤出来,陆小凤就没有难题了。
但是朱停不在。
沙曼也不在。
有沙曼在,两个人就算死在一起,也算不虚此生了。
陆小凤霍地坐了起来,杯中的酒溅了一身。
他用力敲自己的脑袋,心中暗骂自己:“真笨!”
既然自己愿意和沙曼死在一起,为什么还害怕宫九的追踪?为什么不干脆直接回去见沙曼?也许凭他和沙曼的功夫,还能打败宫九呢!
谁知道?
一想到这里,陆小凤的人就冲到了门口。
他打开门,就发现有一双本来盯着他门口的眼睛,很快望向别处。
眼睛长在脸上,脸是陌生的脸,不陌生的是那一身服饰。
那是每个人都知道的服饰。
──官差的服饰。
官差还不止一个,因为那个盯着陆小凤门口的人对面,还有一个伏桌而睡的官差。
显然他们是轮班睡觉,轮班监视陆小凤的动静。
为什么会是官差?
他们是为了宫九的奖赏?抑或是奉了太平王世子的命令来捉拿?
陆小凤转身冲向窗口,打开窗户。
窗户下亦是一睡一站的两个官兵。
陆小凤笑了,苦笑。
一只猫已经不知怎么来应付,再加上一大窝小猫,陆小凤这只老鼠只有苦笑了。
所以他只好又躺在床上,胸膛上又放着满满的一杯酒。
晨曦乍露。
守在窗口下的官差看到晨曦,不自禁的伸伸懒腰,心里正高兴着解脱了一夜的辛劳了。
他真的解脱了。
陆小凤替他解脱的。
在他伸懒腰的时候,陆小凤像阳光那般,飞落在他身旁,用指连点他身上大穴,他就解脱了。
当然连那个睡着的也一并解脱了。
陆小凤摸摸腰上的佩刀,不禁笑了起来。
这还是第一次扮成官兵哩。
陆小凤不得不佩服宫九,只有宫九,才能令他化装成别人。
陆小凤看看床上的真官差,再整整衣冠,转身离去。
门,不是陆小凤拉开的。
是被推开的。
推门进来的,赫然是牛肉汤。
牛肉汤手上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是一碗热牛肉汤和四个雪白的馒头。
牛肉汤把盘子放在桌上,向陆小凤盈盈行礼。
牛肉汤道:“衙门的陆爷请用早饭。”
陆小凤忽然有啼笑皆非的感觉,他飞快地脱下官差的服装,高声道:“我不是衙门的陆爷!”
牛肉汤笑道:“是的,那么请陆小凤陆爷用早饭。”
陆小凤依旧高声道:“我不要吃!”
牛肉汤道:“我看你还是吃了比较好。”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要吃?”
牛肉汤道:“因为九哥说,他可不愿意再到你用早饭的店里付钱给你。”
陆小凤道:“他偷了那么多钱,多花一点又有什么大不了?”
牛肉汤道:“难道你不知道一件事吗?”
陆小凤道:“什么事?”
牛肉汤道:“愈是富有的,愈舍不得花钱。”
陆小凤道:“他不是花了很多钱用来跟踪我吗?”
牛肉汤道:“那是不得已的,那是非花不可的。”
陆小凤道:“那我只有一句话。”
牛肉汤道:“什么话?”
陆小凤道:“这早饭,我是非吃不可的。”
陆小凤咽下最后一口馒头,露出津津有味的样子,对牛肉汤道:“我想请你做一件事。”
牛肉汤道:“你还要来一碗牛肉汤?”
陆小凤道:“不是。”
牛肉汤道:“那我能为你做什么?”
陆小凤道:“带我去见宫九。”
牛肉汤露出犹疑的神情道:“有什么话,你可以对我说。”
陆小凤道:“我的话,必须当面对宫九说。”
牛肉汤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那样我才有点人生乐趣。”
牛肉汤一言不发,领先走了出去。
宫九并不在旅馆里,他从来也不住旅馆。
宫九在车上。
宫九的生活起居,只在设备豪华的马车内进行。
他厌恶别人用过睡过喝过的碗筷床铺酒杯。
陆小凤走进宫九的马车时,宫九正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沉思。
看到陆小凤,宫九并没有站起或是做出任何欢迎的表情。
他只是冷冷地注视着陆小凤。
陆小凤也默然注视着宫九。
二人就那样对视,仿佛在用眼神来比试武功一样。
最先开口打破沉默的不是宫九。
也不是陆小凤。
是牛肉汤。
牛肉汤只说了六个字:“他有话对你说。”
然后牛肉汤就走入马车内,把帘子拉下。
宫九用疑问的眼神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开口了,他道:“我有话要当面对你说。”
宫九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你知道?”
宫九道:“牛肉汤刚刚说的。”
陆小凤道:“你不问我要说什么?”
宫九道:“我不必问。”
陆小凤道:“为什么?”
宫九道:“你来了,你就会说。”
陆小凤道:“我要说的话,就是要你把你的车夫打发走。”
宫九的表情一变,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你不必再用车夫了。”
宫九道:“不用车夫,谁来赶车?”
陆小凤道:“我。”
宫九惊奇地道:“你?”
陆小凤道:“我。”
宫九道:“你为什么要替我赶车?”
陆小凤道:“因为我要摆脱你的追踪。”
宫九道:“可是……”
陆小凤打断他的话,道:“我做你的车夫,就表示不是你跟踪我,而是我带你走。”
宫九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陆小凤道:“我也不知道。”
宫九奇怪地问:“你不知道?”
陆小凤道:“也许在路上我会想到一个地方。”
宫九道:“什么地方?”
陆小凤道:“假如你想知道是什么地方,你就必须让我赶车,在路上我想到了,我就告诉你。”
宫九没有说话,拿过马鞭,丢给陆小凤,推开帘子,走进马车内。
太阳已经爬得很高,几乎爬到了中天。
正午的阳光照得人发热。
陆小凤却安静得像一潭湖水。
他手上的马鞭轻扬,蹄声得得,马车奔驰的调子异常轻快,一点都不像在炎热的大太阳下赶车的样子。
──为什么?
因为陆小凤已经想到了摆脱恶猫的方法。
马车忽然奔跑得飞快。
车内的宫九忍不住把头伸出来问道:“你在赶路?”
陆小凤头也不回,一挥马鞭,道:“是的。”
宫九道:“为什么要赶路?”
陆小凤道:“因为我要去见一个人。”
宫九道:“你急着要见他?”
陆小凤道:“不急。”
宫九道:“不急,为什么要赶路?”
陆小凤道:“因为我必须在黄昏以前赶到他住的地方。”
宫九道:“那你还说不急?”
陆小凤道:“我是不急,是他急。”
宫九奇怪地问:“他急?”
陆小凤道:“因为他有个习惯,天一黑,他就不见客了。”
宫九道:“连你也不见?”
陆小凤道:“连天王老子也不见。”
宫九道:“所以你一定要在天黑前赶到?”
陆小凤道:“是的。”
宫九道:“那急的还是你。”
陆小凤道:“不对,因为规矩是他定出来的,所以急着要在天黑前见客的,是他,不是我。”
太阳的光线逐渐微弱了。
马车慢下。
微风轻拂,夹着甜美的花香气息。
宫九在车内问道:“你要见的人喜欢花?”
陆小凤道:“喜欢极了。”
宫九道:“他住的地方种满了花吗?”
陆小凤道:“各式各样的花。”
宫九道:“那是什么地方?”
陆小凤道:“万梅山庄。”
宫九道:“西门吹雪?你要见的人是西门吹雪?”
陆小凤道:“不错,虽然他常常吹的不是雪,是血,但是,他的的确确叫西门吹雪。”
宫九道:“你要找他干什么?”
陆小凤道:“说几句话。”
宫九道:“我不能听的话?”
陆小凤道:“他和朋友谈话的时候,一向都不喜欢有陌生人在旁边。”
宫九道:“你要请他帮你忙?”
陆小凤道:“也许。”
宫九道:“你要他去通知沙曼?”
陆小凤没有回答。
马车停在花丛旁。
陆小凤放下马鞭,跳落马车,敲敲帘子,道:“你想进去吗?”
宫九道:“既然他不喜欢陌生人,我又何必进去?而且,这里花香四溢,我在这里享受一下黄昏的美景,岂不更愉快?”
陆小凤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
宫九道:“过奖。”
陆小凤道:“你既然承认你是个聪明人,你猜我要向你借一样什么东西吗?”
宫九没有说话。
因为他猜不出。
陆小凤笑道:“我要向你借一把刮胡刀。”
陆小凤大笑声中,一把刮胡刀从帘子内飞了出来。
宫九的声音冷若坚冰:“送给你。”
宫九伸出头来的时候,陆小凤正在刮胡子,露出一脸很舒服的样子。
宫九忍不住冷冷地道:“你不是说西门吹雪在天黑后就不见客吗?”
陆小凤道:“是呀。”
宫九道:“你还那么悠哉悠哉的刮胡子?”
陆小凤道:“我一生难得刮几次胡子,一定要舒舒服服的刮,才能对得起胡子,而且,你放心,太阳还未下山,我保证一定就刮好。”
宫九道:“我想劝你一句话。”
陆小凤道:“什么话?”
宫九道:“我认为你四条眉毛比较好看,所以我劝你别把胡子剃掉。”
陆小凤道:“我必须刮。”
宫九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必须见到西门吹雪。”
宫九道:“你一定要见到他?”
陆小凤道:“不见他,我就见不到沙曼。”
宫九道:“不见他,你还是可以见到沙曼的。”
陆小凤看着宫九道:“哦?”
宫九道:“你不信?”
陆小凤道:“我信,只是我不敢。”
宫九道:“你不敢?”
陆小凤道:“我怕我是见沙曼最后一面,或者……”
宫九道:“或者什么?”
陆小凤道:“或者她见我最后一面。”
宫九笑道:“我可以不杀你们。”
陆小凤道:“你会吗?”
宫九道:“我会的。”
陆小凤道:“条件呢?”
宫九道:“你很聪明。”
陆小凤道:“所以我还活着。”
宫九道:“只要你加入我们。”
陆小凤道:“这是你本人的意思?”
宫九道:“不。”
陆小凤道:“是小老头的意思?”
宫九道:“对。”
陆小凤笑了笑,放下刮胡刀,用布把脸抹干,道:“你看我这样子不也是挺潇洒的吗?”
宫九看着他,没有说话。
陆小凤对着车帘高声道:“牛肉汤。”
牛肉汤伸出头来。
陆小凤道:“我这样子是不是比以前更好看?”
牛肉汤看看他,又看看宫九,没有说话。
陆小凤笑道:“你们一定是被我英俊的仪表吓坏了,所以都不说话了,既然我潇洒依旧,我想我还是去见西门吹雪比较好。”
太阳已经沉下山。
晚风带着花香,吹得陆小凤舒服极了。
他深深的吸一口气,感叹地道:“这么美好的日子,我们为什么要勾心斗角,非置对方于死地不可呢?”
宫九冷冷的嘿了一声。
陆小凤又道:“人生美好,你为什么要苦苦逼我到绝境?你为什么不和牛肉汤好好携手在花旁,享受一下人生?”
宫九脸色微变,声音僵硬地道:“天要黑了。”
陆小凤道:“我知道。”
宫九道:“西门吹雪为什么不出来迎接你?”
陆小凤道:“也许他正在做几个精美小菜来欢迎我吧!”
宫九道:“你要在里面吃晚饭?”
陆小凤道:“我还要在里面睡觉。”
宫九道:“那你快请吧。”
陆小凤道:“我进去以前,也要奉劝你一句话。”
宫九道:“你说。”
陆小凤道:“赶快生火烧饭,免得待会闻到香味,你就受不了啦。”
宫九微微一笑,道:“我不是个馋嘴的人,你也不必激我,你好好的吃,好好的睡,明天准备走路吧。”
陆小凤道:“为什么我要走路?”
宫九道:“因为我决定不再用你这个车夫了。”
陆小凤道:“其实,明天我也不会做你的车夫了。”
宫九道:“哦?”
陆小凤道:“明天你就会发现,我绝对是一个自自由由的人,不会再有猫爪的阴影在我身旁。”
宫九道:“那你就明天再瞧吧。”
陆小凤缓缓向屋门走去,嘴里高兴的道:“明天,多么充满希望的字眼!”
屋子里看不见花,却充满了花的芬芳,轻轻的、淡淡的,就像西门吹雪这个人一样。
陆小凤斜倚在一张用青翅编成的软椅上,看着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杯中的酒是浅碧色的,身上雪白的衣裳轻而柔软。
一阵阵比春风还软柔的笛声,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却看不见吹笛的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这人一生中,有没有真的烦恼过?”
西门吹雪道:“你以前问过我这个问题。”
陆小凤道:“你以前的答案是没有。”
西门吹雪道:“你记性很好。”
陆小凤道:“现在呢?”
西门吹雪道:“有。”
陆小凤道:“什么烦恼?”
西门吹雪道:“胡子的烦恼。”
陆小凤看着西门吹雪光洁的面容,道:“你为了你没有胡子而烦恼?”
西门吹雪道:“不是。”
陆小凤道:“不是?”
西门吹雪道:“我是为了你没有胡子而烦恼。”
陆小凤道:“哦?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因为你上次求我帮你忙,我说除非你把胡子刮干净,随便你要去干什么,我都跟你去。”
陆小凤道:“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为了别人刮胡子。”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又刮干净了胡子,所以我知道,我的烦恼又来了。”
陆小凤一口喝干杯中酒,看着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轻轻啜了杯中浅碧色的酒,道:“这酒适合慢慢品尝。”
陆小凤道:“我知道。”
西门吹雪道:“那你为什么一口喝光?”
陆小凤道:“因为我在等你。”
西门吹雪道:“等我,等我什么?”
陆小凤道:“等你一句话。”
西门吹雪道:“什么话?”
陆小凤道:“解除我烦恼的话。”
西门吹雪一口把杯中酒喝光,放下酒杯道:“你要去干什么,我都跟你去。”
陆小凤道:“现在你可以再倒两杯酒,我们可以慢慢品尝了。”
陆小凤举起杯中酒,道:“为你的一句话。”
西门吹雪道:“为你的胡子。”
二人大笑,轻轻啜饮。
笛声已隐,却飘来朗朗琮琮古琴的声音。
陆小凤问道:“你的喜好变了?”
西门吹雪道:“没有。”
陆小凤道:“那为什么换了古琴?”
西门吹雪道:“笛声悠扬,清涤作用却没有古琴的琴音大。”
陆小凤道:“清涤作用?清涤什么?”
西门吹雪道:“杀气。”
陆小凤道:“清涤杀气?”
西门吹雪点头。
陆小凤道:“清涤谁的杀气?”
西门吹雪道:“马车上的人。”
陆小凤道:“你感觉得到他的杀气?”
西门吹雪道:“很浓的杀气。”
陆小凤道:“你知道他要杀谁吗?”
西门吹雪道:“绝不是我。”
陆小凤道:“也不止是我。”
西门吹雪道:“还有谁?”
陆小凤道:“还有老实和尚、沙曼和小玉。”
西门吹雪道:“我有两个问题。”
陆小凤道:“什么问题?”
西门吹雪道:“第一,他为什么要杀老实和尚?”
陆小凤道:“第二呢?”
西门吹雪道:“沙曼和小玉是谁?”
陆小凤把他的经历说完的时候,桌上的酒已残,菜已清。
西门吹雪看着陆小凤,眼中带着责备的神色。
西门吹雪道:“你惹的麻烦不小。”
陆小凤道:“所以我才来找你。”
西门吹雪道:“我知道怎么应付,你最好好好睡一觉,以便赶路。”
陆小凤道:“我能不能说两个字?”
西门吹雪道:“不能。”
陆小凤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因为我知道那两个字是什么。”
陆小凤道:“你知道?”
西门吹雪道:“我知道。”喝了一口酒后又道:“我宁可你把那两个字记在心里。”
陆小凤道:“那我就把‘多谢’两个字放在心上吧!”
陆小凤笑着把酒喝光。
清晨。
有雾,淡淡的雾。
在晨风中闻花的香味,在雾中看朦胧的花影,是一件令人非常舒爽的事。
只可惜早起的人并不多。
陆小凤是早起的人,但他却没有走在雾中看花闻花的闲情。
宫九懂得享受,但是他却不懂得享受雅致,他宁可多睡多养精神,也不愿意享受薄雾的沁凉。
牛肉汤是女人,女人都喜欢花前月下,喜欢日出日落,只可惜她跟的人是宫九。
一个喜欢睡觉到大天亮的男人,身边的女人也只好陪他睡到大天亮了。
所以,能够享受美好清晨的人,只有一个。
白衣似雪,白雾迷蒙,西门吹雪像尊石像般站在花旁。
雾已散。
阳光已散发出热力。
鸟儿也已开始啁啾。
西门吹雪却已不站在花旁。
在车旁,宫九的马车旁。
一股杀气忽然自车外传入车内,宫九霍地坐了起来。
拨开车帘,宫九看到西门吹雪。
冷冷然森森然站着的西门吹雪。
然后,宫九就看到陆小凤。
笑嘻嘻挥挥手走着的陆小凤。
陆小凤走得并不快,但是没多久,陆小凤的身形就愈来愈小了。
宫九一拉抽绳,马车却动也不动。
西门吹雪拔剑、刺马、收剑,快如电光火石。
宫九第一次看到这么快的剑。
陆小凤的身形更小了。
西门吹雪的杀气更浓了。
宫九没有看陆小凤,他看的是西门吹雪的眼睛。
西门吹雪的眼睛,也盯着宫九的眼睛。
宫九道:“你为什么要杀我的马?”
西门吹雪道:“我不希望你的马追上我的朋友。”
宫九道:“假如我要追呢?”
西门吹雪道:“你的人,就会和你的马一样下场。”
宫九冷哼一声道:“你有自信吗?”
西门吹雪道:“西门吹雪是江湖上最有自信的人。”
宫九道:“真的吗?”
西门吹雪道:“你要不要试一试?”
宫九没有说话,只是被西门吹雪的杀气迫得打了一个冷噤。
陆小凤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实在太可爱了,鸟儿的歌声明亮清爽,风儿吹在身上舒适无比,连那路旁的杂草也显得美丽起来。
朋友,还是这个世界是最令人愉快的东西。
友谊,更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能缺少的东西。
陆小凤和西门吹雪的友谊,只是君子之交般的淡如水,但是,陆小凤有危难的时候,西门吹雪总是会拔刀相助的。
虽然他会要求陆小凤把胡子剃掉。
剃掉又有什么关系?剃掉了胡子,人岂不变得更爽朗吗?
所以陆小凤还是很感谢西门吹雪。
陆小凤知道,宫九是绝对追不上他了。
他停下来,深深呼吸山间清晨充满凉意的空气。
他摸摸嘴上刮掉了胡子的地方,笑了。
因为他想起沙曼,沙曼看到他只剩两条眉毛,一定会大吃一惊。
但是最吃惊的人应该是老实和尚,他一定想不到,陆小凤居然真的把胡子剃掉,而且确实也是为了躲避追击,虽然追他的人不是太平王世子的官差。
宫九比太平王世子的官差厉害得太多了,陆小凤绝不害怕一百个官差,却害怕一个宫九。
宫九的智慧武功,确实惊人。
西门吹雪能挡得住宫九吗?西门吹雪打得过宫九吗?
陆小凤刚举起脚步想继续往前走,忽然又停了下来。
万一西门吹雪不是宫九的对手呢?
陆小凤内心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浮起。
──假如西门吹雪有什么意外,我岂不成了罪人?
陆小凤愈想,浮起的不安感觉愈浓。
──西门吹雪为了我而面对宫九,我为什么就要一走了之?朋友要牺牲,也是双方的牺牲,岂能单让西门吹雪牺牲?
一想到这里,陆小凤的人就像支箭般飞出。
不是往前的箭,是往后的箭。
日午,太阳高照,无风。
花丛中有蝴蝶飞舞。
花丛外飞的却不是蝴蝶,是苍蝇。
那种飞起来嗡嗡作响的青头大苍蝇。
看到苍蝇,陆小凤就闻到血腥的气味。
马不在,马车不在,人也不在。
陆小凤的人飞奔进入西门吹雪的屋里。
一切家具整洁如常,每样东西依旧一尘不染。
西门吹雪呢?
整栋房子除了陆小凤以外,一个人也看不见。
一阵风忽然吹进屋里,陆小凤不禁颤抖了一下。
大错已经铸成了吗?
陆小凤走出去,走近血迹斑斑的地上,伸掌连拍。
嗡嗡作响的苍蝇忽然都没有了声音,纷纷倒卧在那滩血上。
只剩下花间飞舞的蝴蝶,犹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飞翔。
花已不香,蝴蝶已不再美丽。
陆小凤怔怔注视着地上的血迹,出神。
“你在凭吊那匹马?”声音传入陆小凤耳际时,一只手也搭在他肩上。
声音是西门吹雪的声音,手也是西门吹雪修剪得异常整洁的手。
陆小凤愣住。
西门吹雪的笑容,比太阳还令陆小凤觉得温暖。
“这不是你的血?”
西门吹雪道:“是的话,我还会站在这里吗?”
陆小凤道:“哦,对,这是马的血。”
西门吹雪道:“你为什么要赶回来?”
陆小凤道:“我害怕。”
西门吹雪道:“你害怕我会遭宫九的毒手?”
陆小凤点头。
西门吹雪双手攀住陆小凤双肩,猛力摇了几下。
西门吹雪道:“就凭你这点,你以后来找我办事,我不要你剃胡子了。”
陆小凤苦笑。
这就是友情的代价!
陆小凤看看地上的血,道:“你确实让我担上了心。”
西门吹雪道:“你以为我会死?”
陆小凤道:“是的。”
西门吹雪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你是个极爱清洁的人,岂能容许一滩血在你屋前?”
西门吹雪笑道:“我当然不能容忍,只是我没有时间去清洗。”
陆小凤道:“你没有时间?”
西门吹雪道:“是的,我还未来得及清洗,你就来了。”
陆小凤道:“我来以前呢?”
西门吹雪道:“我正在河边吐。”
陆小凤道:“吐?呕吐?”
西门吹雪点头。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要吐?”
西门吹雪道:“因为我见到一个人,他的举动丑陋得令我非吐不可。”
陆小凤道:“谁?”
西门吹雪道:“宫九。”
陆小凤道:“宫九?他怎么啦?”
西门吹雪道:“他哀求我打他。”
陆小凤道:“你打了吗?”
西门吹雪道:“没有。高手过招前的凝视,绝不能疏忽,我以为他是故意扰乱我的注意力。”
陆小凤道:“然后呢?”
西门吹雪道:“然后他忽然举起手来,自己打自己的脸。”
陆小凤道:“你还是没有理他?”
西门吹雪道:“你说对了。我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陆小凤道:“他怎么办?”
西门吹雪道:“他挨了鞭子。”
陆小凤道:“挨谁的鞭子?”
西门吹雪道:“牛肉汤的。牛肉汤不停的打他,他在地上翻滚,高兴得大叫。”
陆小凤道:“你怎么办?”
西门吹雪道:“我赶快冲到河边,大吐特吐,要不然……”
陆小凤道:“要不然就怎样?”
西门吹雪道:“要不然我吐在地上,这里我就不能再住了。”
陆小凤道:“那恐怕我就要赔你一栋房子了。”
西门吹雪道:“你知道我这栋房子价值多少吗?”
陆小凤道:“值多少?”
西门吹雪道:“你知道霍休吗?”
陆小凤笑了。
他怎么能不知道霍休?他怎么能不知道富甲天下,却喜欢过隐士生活,性格孤僻的霍老头?
他还清楚记得,那一次,他本来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喝酒,忽然来了三个名满江湖的怪人,一个是整天念着“多情自古空余恨”的“玉面郎君”柳余恨,一个是整天念着“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断肠剑客”萧秋雨,一个是“千里独行”独孤方。
这三个人本来就难得在一起,而更奇怪的是,他们不但都聚在一起,而且他们竟然都成了丹凤公主的保镖。
当丹凤公主也进入他的房内,忽然向他下跪的时候,他就撞破了屋顶,落荒逃走。
他躲避丹凤公主的地方,就是霍休的一处居所。那是一栋木屋,却价值连城。
因为那本来是大诗人陆放翁的夏日行吟处,墙壁上还有陆放翁亲笔题的诗。
但是房子在一刹那间就被柳余恨、萧秋雨和独孤方拆了。
丹凤公主一出手,就赔偿五十两金子给霍休。
五十两金子可以盖好几栋房子了!
但陆小凤却认为那栋木屋价值三四万两金子。
现在西门吹雪忽然问起这个问题,是否也认为他的房子值这么多金子?
所以陆小凤就把这意思说了出来:“你要把你的房子和霍老头的相提并论?”
西门吹雪却摇头道:“你猜错了。”
陆小凤道:“我猜错了?”
西门吹雪道:“我只不过是说,任何一栋房子,都是无价的。”
陆小凤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因为房子里的人,也许有一天也会名动四方的。”
陆小凤道:“你说得一点也不错,霍老头的那栋木屋,在陆放翁行吟的时候,根本也只不过是一堆木头盖起来的房子而已,但是陆放翁的诗受到世人的赏识以后,到了霍老头住的时候,就价值连城了。”
西门吹雪道:“所以假如我不能住在这里,这种房子你也赔不起。”
陆小凤道:“你错了,我赔得起。”
西门吹雪道:“哦?”
陆小凤道:“因为我现在根本不必赔给你,等几百年后,后世的人都还知道有个西门吹雪的时候,我已经羽化登仙去了。”
西门吹雪道:“我发现你会耍赖。”
陆小凤笑道:“就算是吧,也赖不到你身上,因为你现在根本不会搬走。”
西门吹雪道:“这次是你错了。”
陆小凤道:“哦?”
西门吹雪道:“我马上就要搬走。”
陆小凤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因为,这里适合你住。”
陆小凤道:“适合我住?”
西门吹雪道:“宫九一定以为你已经走了,怎么也想不到你还会回来,所以他不管派出多少耳目,不管他的耳目在哪里探听,都再也打听不到你的行踪。”
陆小凤道:“因为我已经在你这里高枕无忧了。”
西门吹雪道:“完全正确。”
陆小凤道:“那么你呢?”
西门吹雪道:“我走。”
陆小凤道:“你去哪里?”
西门吹雪道:“我去学佛。”
陆小凤道:“学佛?跟谁?”
西门吹雪道:“当然跟和尚。”
陆小凤道:“跟哪一位和尚?”
西门吹雪道:“老实和尚!”
陆小凤道:“老实和尚懂佛?”
西门吹雪道:“我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还要跟他学?”
西门吹雪道:“我只跟他学一招。”
陆小凤道:“哪一招?”
西门吹雪道:“坐怀不乱。”
陆小凤道:“坐怀不乱?学来干什么?”
西门吹雪道:“学来对着两个大美人的时候,不会心猿意马。”
陆小凤道:“两个大美人又是谁?”
西门吹雪道:“一个叫沙曼,一个叫小玉。”
陆小凤笑道:“你是说,你要去接他们来这里?”
西门吹雪道:“你有比这更安全更好的方法吗?”
陆小凤道:“有。”
西门吹雪道:“请说。”
陆小凤道:“只是我们暂时都做不到。”
西门吹雪道:“那是什么方法?”
陆小凤道:“杀死宫九的方法。”
陆小凤相信西门吹雪的为人,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的武功。
所以他安安稳稳舒舒适适的躺在屋前,享受花香、阳光、微风和翩翩飞舞的蝴蝶。
陆小凤的心绪,也随着飞舞的蝴蝶上下起伏,飞到了沙曼的身上。
他渴望见到沙曼。
他忽然兴起一种从江湖中引退的感觉。
他在江湖中实在已经待了很久了,虽然他还年轻,还有着一颗炽热的心,但他忽然觉得江湖险诈,你争我夺的血腥味太浓了。
他只希望和沙曼共聚,找一个小岛,或者就回到小老头那小岛上,就住在沙曼以前的房屋里,不再过问是非恩怨,不再拿剑。
他看看自己的手。
──不拿剑,拿什么?
──拿眉笔?
他不禁笑了起来。
然后他就听到一阵声音。
不是他的笑声,是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
不是一匹马,也不是二匹、三匹、四匹马,而是十几二十匹马奔驰在地上的声音。
他霍地站起。
当马匹奔驰的声音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响亮的时候,陆小凤作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隐藏起来。
所以他“嗖”的一声,就隐身没入花丛之中。
──是什么人?
这是陆小凤在花丛中想到的第一个问题。
──是西门吹雪出卖他吗?
这是陆小凤在花丛中想到的第二个问题。
这两个问题其中的一个马上就有了答案。
因为奔驰的马已停在西门吹雪的门前。
整整二十匹马、二十个人。
二十个已经从马上跃下的人。
二十个身穿黑色劲装的人。
陆小凤认出其中的一个。
带头的一个。
鹰眼老七!带头的人就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鹰眼老七。
──鹰眼老七来找谁?
──找西门吹雪抑或陆小凤?
──有什么事?
陆小凤只知道一件事。
鹰眼老七来找的人,不是他,是西门吹雪。
因为鹰眼老七叩门时的话,是:“十二连环坞鹰眼老七求见西门公子。”
所以陆小凤证明西门吹雪没有出卖他。
他感到一阵惭愧。
他在心中反复的告诫自己:对朋友一定要信任,一定要有信心。
所以他又深深呼吸那微风夹着的芬芳花香。
但是他却没有安详的坐下或躺下,他反而飞快地展开轻功,向鹰眼老七消失的方向追去。
因为他心中还有一个大疑问。
──鹰眼老七来找西门吹雪做什么?
鹰眼老七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十二连环坞的势力远及塞外,连黑白两道中都有他的门人子弟。
鹰眼老七不管走到哪里,都应该很罩得住,很受当地黑白两道热烈的招呼。
所以鹰眼老七落脚的地方,应该是大镇或村庄才对。
陆小凤这次却想错了。大错而特错。
因为陆小凤跟踪马蹄印一路走去,忽然发现,鹰眼老七他们去的方向,竟然不是大村镇。
他们落脚的地方,只是一个很随便的所在,就像走累了,就随便找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一样。
那只不过是曲曲折折的山道上,一片较为空旷的地方而已。
但是他们都下了马,聚在一堆,远远望去,仿佛是在谈论一件机密的事情似的。
陆小凤发现自己错了。他们根本不是谈论事情,而是围着一堆堆的干粮卤菜,大吃大喝。
太阳已过了中天,陆小凤才发觉,自己的肚子也咕噜噜响了起来。但是他却不能坐下来吃。
并不是怕被他们发现,也不是没有时间吃,而是他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带在身上。
他身上只有可以买吃的东西的银子。
银子在山上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所以他只有躲近处,看着他们大吃。
他不但可以看到他们的吃相,还可以听到他们谈话的声音。
“咱哥儿俩今天晚上去翻翻本,然后再去找春红和桃娘乐上一乐如何?”
“翻你个大头鬼!”
“你怎么啦!”
“你知道我生平最怕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是什么?”
“就是摸门钉。有一次我去办事,也是找不到人,结果我去推了几把牌九,哈,你知道结果吗?连续二十七把,我拿的都是炮十。”
“所以你今天没看到西门吹雪,你就不赌?”
“绝不赌。”
“我劝你还是痛痛快快赌一场的好。”
“为什么?”
“因为你见到西门吹雪,恐怕就不一定有机会赌了。”
“你是说我们杀不了他?”
“我只怕是没有可能。”
“不可能。”
“因为你见到西门吹雪,恐怕就不一定有机会赌了。”
“你是说我们杀不了他?”
“我只怕是没有可能。”
“不可能。”
“你那么自信?”
“当然,我们二十个人在他全无提防之下,忽然发了二十种不同的暗器,我看神仙恐怕也难躲得过,何况只不过是凡人而已。”
陆小凤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宫九一定是因为西门吹雪阻挡住他,以致于陆小凤逃出了他的势力范围,所以对西门吹雪怀恨在心,派鹰眼老七来暗算西门吹雪。
这是最有可能的推理。而且这也证明了一件事。
宫九果然找不到陆小凤的踪影,这表示,陆小凤因为回头去找西门吹雪,而脱离了宫九的追踪。
这也证明了另外一件事。
西门吹雪一路上,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陆小凤安心了。他知道,他只要再做一件事,他就可以安安稳稳的坐在西门吹雪的门外,等待西门吹雪把沙曼他们接来。
鹰眼老七虽然不嗜赌,有时候也会下几把赌注过过瘾的。
但今晚,他只是瞪着眼睛,看着他的手下在赌,连一点参加的兴致也没有。
他酒量虽然不算很好,有时候喝上十来二十碗满满的烧刀子,却也不会醉。
但今晚他只喝了两碗,就感觉到头晕了。
有心事的人,通常都比较容易喝醉。
有心事的人,通常都没有赌的兴趣。
鹰眼老七本来是个很看得开的人,不管什么事,他都很少放在心上。
但今晚他却有心事,不但是今晚有,而且最近都有。
自从他走错了那么一步以后,他就有了心事,这份心事一直压得他闷闷不乐。
他已经是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了,为什么还要受宫九指使?
他担心有一天,他的命运会像叶星士那样。
因为这世上,知道宫九秘密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实在不应该去知道宫九的秘密的。
以他一大把年纪,以他的家财,根本就什么都不必愁,为什么竟在那一刻,受不了大量金钱的诱惑,受宫九的支配?
要这么一大堆钱,又有什么用?难道真要死后带进棺材里?
陆小凤是个古道热肠,重义气讲仁爱的人,在劫案发生后,鹰眼老七第一个想找来帮忙的人,就是陆小凤。
但现在,鹰眼老七却要听命于宫九,要追查陆小凤下落,宫九说格杀时,他就要狠下心来杀害这样的一位侠士。
西门吹雪虽然不是大仁大勇的人,但他从不残杀无辜,这一点,在江湖上就足以令人敬佩。
但现在,鹰眼老七却奉命要杀害西门吹雪。
所以他又举起碗中酒,猛然又干了一碗。
所以他连赌局是什么时候散的,一点也不知道。
当他醒来,发现自己伏在桌上,偌大的客栈空空荡荡,有一种昏沉的感觉。
然后,他才发觉,他身上的刀不见了。
然后,他又发觉,他面前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面写着:
西门吹雪 长安。
刀。刀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目的光芒。
刀在陆小凤手上。
陆小凤把玩着手中的刀,忽然对太阳射在刀上发出光芒的角度发生兴趣。
他把刀平放,垂直,倾斜,摆了五十六个不同的角度,只看到十四个角度时会反射光芒。
他忽然笑了,对这样的研究笑了起来。
假如有-天,他要用刀来对付敌人,他就可以先用这种阳光反射的方法来刺激对方的眼睛,对方如果受到干扰,他就必胜无疑了。所以他很感谢鹰眼老七。
要不是鹰眼老七身上刚好带着刀,要不是鹰眼老七刚好醉醺醺的躺在桌上,要不是他刚好要去留个字条给鹰眼老七,他就不会拿鹰眼老七的刀,也就不要发现这个道理了。
抚摸着刀身,陆小凤忽然得意的笑了起来。
要不是我去留字条,要不是我顺手拿了他的刀,要不是我在阳光下把玩这刀,我会发现这个道理吗?
所以我应该感谢自己才好,为什么要感谢鹰眼老七?
陆小凤的笑容更得意了。
鹰眼老七现在一定带着他的手下,在赶赴长安的途中吧?
鹰眼老七没有理由不去长安的,任何一个人在那种情况下,一定会去长安的。
假如他相信字条上的话。他一定会去。
假如他不相信,他也一定会去。
因为留字条的人随时都可以取走他的性命;他焉能留下。
而且,陆小凤也没有骗他,因为陆小凤只写上西门吹雪长安,中间空了一个字。
空的地方也可能是两个字:不在。
西门吹雪”不在”长安。
三个字。
西门吹雪”也许在”长安。
这就是留空的好处。
陆小凤忽然想道古人的绘画,为什么会留空那么多,原来它的地方,具有更多层的解释,大家可以各凭已意去欣赏去批评,去猜测画中意境。
而陆小凤字条留空的意境却只有一种:西门吹雪根本不在长安。
西门吹雪应该到了沙曼她们隐藏的地方了吧?
陆小凤算算日期,应该是西门吹雪见到沙曼的时候了。
西门吹雪并没有见到沙曼。
西门吹雪首先见到的,是一道悬崖,是悬崖下拍岸的怒涛,是打在悬崖上溅起的浪花。
然后他才看到陆小凤说的木屋。他很喜欢这里。
看到那悬崖和浪花,他就想起苏东坡的词。
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这里实在是适合隐居的地方。
西门吹雪好后悔答应陆小凤要把沙曼她们带去。
为什么不答应陆小凤,来这里保护她们?
这样他就可以住在这里,可以在这里享受海风,享受浪飞溅的景象了。
他虽然后悔,却还是举步走向木屋,一点迟疑的意思也没有。
西门吹雪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他的君子风度。
就算在这只有一间木屋的悬崖上,他还是记得君子的表所以木屋的门尽管是半掩的,他还是在门上敲了几下。
他一向都等屋里的人来应门,或者请他入内,他才进去,但这次他却例外。
任何事情都有例外的。
比如敲了几十下的门,都没有人应门。
比如忽然闻到血腥的气味。
西门吹雪不但敲了五六十下的门都没有回音,而且也闻了血腥的气味。
所以他只有破例。
所以他就把门全部推开,人像猫一样机警的走入屋内。
大厅里除了木桌木椅茶杯茶壶外,什么也没有。
西门吹雪并没有一下子冲进房间里。他是高叫了两声”有人吗”之后才冲进去的。
第一个房间里除了木床棉被枕头外,没有人。
第二个房间的景物和第一个的一模一样。
第三个房间却有一个人。
死人。死去的女人。
西门次雪冲进去,把这女人翻转身,他发现两件事。
这个女人是小玉,因为陆小凤形容的沙曼,不是这个样子。
这个女人并没有死,因为她喉中还发出非常微弱的呻吟声。
西门吹雪把小玉救回他马车时,他又了发现了一件事。
小玉的右手紧紧的握着。
他把小玉的右手拉开,一张纸团掉了下来。
纸条小只写着七个字。
用血写的七个字”老实和尚不老实。”
陆小凤不知道悬崖上的小木屋已经发生变故。
陆小凤不知道沙曼和老实和尚已经不知去向。
陆小凤不知道小玉已经被刺重伤。
陆小凤不知道西门吹雪为了救小玉,并没有赶路,不但不赶路,反而找了个小镇住了下来,请了个大夫医小玉的伤。所以他到了认为西门吹雪无论怎样也该回来的时候,却还看不到马车的踪影,他的内心就浮现起一片浓浓厚厚的阴影。
西门吹雪会不会发生意外?
沙曼会不会发生意外?
他们全都发生意外?
太阳由天空中央爬近西边,又由西边沉下隐没,陆小凤还在疑问的阴影笼罩下,一弯新月已爬至中天,他依旧坐在门前,焦急的伸长脖子盼望。
他感到烦躁担忧焦虑渴望。他这份心情只一个人了解。
西门吹雪了解陆小凤的心情。因为他知道陆小凤的期待。
但是他实在没有办法赶回去,不是他不赶,而是他不能赶。
小玉失血很多,需要静养,决不能让她在马车上受颠额之苦。
所以尽管西门吹雪了解陆小凤的焦急,他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自己又何尝不急?
小玉紧握在手中的七个字”老实和尚不老实”很明显的表示出,沙曼的失踪,小玉的受伤一定和老实和尚大有关联。但真相如何?老实和尚在哪里?
西门吹雪只想早日见到陆小凤,把心中的疑问统统交给陆小凤,让他自己去思考去解决。
然而小玉的脸色是那么苍白,连静静的躺在床上他都会痛得发出呻吟声,他又怎么能忍心上路?
而且他又不敢把一个人丢下,让大夫来照顾她。
所以他只有一条路好走,等待的路。
陆小凤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三天前他就几乎忍不住要离开去寻找了。
因为三天前他就认为最迟西门吹雪应该在三天前就回来。
能够等待了六天,陆小凤的脾气实在是不错了。这一点他不得不佩服自己。
所以当他举起脚步要离去时,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再佩服自己一天。因为佩服自己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这是陆小凤佩服自已有耐性的最后一天了。
这是第九天,不是第七天。因为陆小凤又多等了两天。
两天来他举了一百二十四次步。但一百二十四次都没有走成功。
因为他举了一次步,他脑中就浮起一个想法。
假如刚走,西门吹雪就带着沙曼回来怎么办?
假如沙曼-到,竟然见不到他怎么办?
所以他又留下来,苦等,苦苦的等待。
黄昏。黄昏一向都是很令人愉快的。
因为黄昏就是亲人即将团聚的时候。
耕田的人荷着锄,迎着火红的落日,走在阡陌田的小径上,回家和家人共聚。
各行各业的人,看到夕阳的余辉,就知道休息的时候到了,一天的疲劳可以得到憩息了。
约会的情人,开始装扮,准备那黄昏后的会面了。
只有一种人正在黄昏时不愉快,等待的人。
陆小凤是等待的人,但是他的脸在晚霞映照下却浮起笑容,因为他已不必再等待了因为他已听到马车奔驰的声音。
因为他已看到西门吹雪的马车。所以这个黄昏,是令陆小风愉快的黄昏。
陆小凤的快乐,也跟天边绚烂的彩霞一样,稍稍停留,又已消失。
因为他看到的,是一脸风霜的西门吹雪,是一脸苍白的小玉。
陆小凤虽然焦急,但是他却没有催促小玉,只是耐心的细心的听着小玉用疲弱的声音,述说老实和尚不老实的故事:有一天,老实和尚忽然说他有事要离开几天,就留下我和沙曼在那小屋里,他就走了。
然后过了七八天,老实和尚就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我不在,因为我一个人去捡贝壳去我捧着贝壳兴高采烈的回去,还大声高叫着沙曼的名字。
沙曼没有回答我。
我看到老实和尚抱着沙曼。
沙曼连挣扎也没有,她大概在出其不意的时候,被老实和尚点了穴道。
我大声喝问老实和尚要于什么。
他一言不发,对我露出邪淫的笑容。
我冲向他。
他忽然丢下沙曼,拿起挂在墙上的剑,刺向我。
他的武功很可怕。
他大概以为把我杀死了。
我也以为我要死了。
所以我在临死前写下了那七个宇。
…然后呢?”陆小凤忍不住问。
”然后我就到了这里。”小玉说老实和尚在”四大高僧”中挂名第三。
老实和尚到底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没有人知道,但是人人都知道,他武功之高,确是一点不假,谁惹了他,他总是嘻皮笑脸,但惹他的人忽然在半夜不明不白的死去。
老实和尚已经有半年在江湖中绝迹,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陆小凤在这半年来第一次见到老实和尚,是在岛上,老实和尚忽然从箱子里冒了出来。陆小凤开始怀疑一件事:老实和尚真的被捉进箱子里吗?
陆小凤忽然记起了在岛上和老实和尚的一段谈话:”和尚为什么没有走?””你为什么还没有走?”
”我走不了。”
”连你都走不了,和尚怎么走得了?”
”和尚为什么要来?”
”和尚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你知道这里是地狱?你是到地狱来干什么的?那位九少爷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把你装进箱子的?”老实和尚没有回答。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老实和尚喃喃道:”天机不可泄漏,佛云:不可说,不可说。陆小凤知道,老实和尚一定很了解岛上的秘密。
陆小凤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老实和尚是不是已被小老头说服收买,做了隐形人?
陆小凤又想起了两件事:老实和尚躲在沙曼的床下,教他和沙曼一个逃走的方法。
老实和尚又在船上救了他们一次。
陆小凤心中浮起一个疑问:为什么自己想的逃走方法都行不通,老实和尚想的就行得通?陆小凤心中掠过一丝隐影:这是老实和尚和宫九串通的吗?
陆小凤马上想到问题的关键:为什么?
假如宫九要杀他,他相信,在岛上就可以杀了他。
以宫九为人处事的态度,绝不可能疏忽到让陆小凤和沙曼他们逃上船的。
更绝不可能让他们从船上逃回陆地!
那是绝不可能的。
陆小凤心中又浮起同样的问题:那到底是为什么?
宫九既然存心放他回陆地,为什么又设计陷害他,让他走上绝路?
老实和尚这次劫走沙曼,又是为什么?
陆小凤仰望蔚蓝的苍天,心中打起一个一个的结。
白云飘来,白云飘去,蔚蓝依旧是蔚蓝。
陆小凤忽然感到心中兴起一阵热度。在震撼中,他理出了头绪:天空是不变的,变的只是来去的云层而已。
--只要把老实和尚和宫九撇开,天空的容貌还是原来的样子。
这天空就代表了小老头。
陆小凤记起小老头对他说的话:只要陆小凤加入小老头那个行列,随便陆小凤考虑多久,绝不限制他的行动,无论他干什么,无论他到哪里去都可以。这是绝不可能的事。因为陆小凤根本就不想加入。
这一点,小老头应该知道。
所以,放他走,让他和沙曼一起走,无非是让他和沙曼的爱情更加深刻更加难忘。
所以,设计陷害他,无非是让他行走江湖时更加困难更加烦恼。
这些都只有一个目的。
小老头的目的——加入他们。
假如陆小凤加入他们的行列,他知道,劫镖的事马上可以澄清,而且一定是由他来破案,赢回清白。
因为这样一来,他的名望就更高,就更没有人会怀疑他会做坏事,他就可以做一个可能是空前绝后的隐形人了。
假如陆小凤加入他们的行列,他知道,沙曼马上就会现身,他就不会再受相思的煎熬了。
陆小观心中还有一个疑问。
--小老头为什么一定要他加入呢?
他们已经有能力劫持价值三千五百万两的金珠珍宝,他们还要他加入干什么?
这问题只有一个可能的答案:小老头要进行一件非常大的阴谋,这阴谋绝对是轰动江湖的阴谋。
所以小老头才需要他。
所以小老头才干方百计的设陷井来困扰他。
陆小凤很替小老头惋惜。因为小老头不了解他。
他会为了蒙受不白之冤受江湖人唾弃而加入他们,去做坏勾当吗?
他会为了爱情的煎熬放弃自己做人的原则吗?
假如他会,他就不是陆小凤。
假如不是陆小凤,江湖上早就遍布邪恶势力,黑白两道恐怕只剩下了一道——黑道。
恶势力尽管会在一段时期里占着优势,但是总会出现一些不妥协、不为利诱、不为情感、无视生死恩仇的英雄,出来整顿局面。
陆小凤绝对是其中的一个。所以陆小凤感到悲哀,一种不被了解的悲哀。
在陆小凤心目中,小老头是一个奇人。
陆小凤也是奇人。
奇人应该了解奇人,但小老头却不了解陆小凤。
所以陆小凤想起一件事——
也许小老头是个完人。在陆小凤心目中,完人有三个定义。
第一,完人不是人。
第二,完人很不好”玩”。
第三,完人已经完了。
以小老头的才智,以他在岛上网罗到的人才,以他设计的劫案来看,这些,都不是”人”能够做到的。
对付这种人,陆小凤只有一种方法。
很简单但却很有效的方法:不妥协不为情困,跟小老头宫九他们拼到底,查不出劫案和凶杀案的真相,绝不干休。陆小凤决定这样做的时候,他通常都能做到。所以小老头可以说已经快完了。
下了决心以后,陆小凤知道他要做两件事。
他必须回到那悬崖上的木屋,看看老实和尚有没有留下什么暗示给他。
老实和尚绝对不会单单劫走沙曼就算了,他一定会想办法让陆小凤知道他做了什么事,应该到哪里找到他和沙曼才对。
假如他回到木屋,而一无所获的话,他就要做另外的-件事。
到长安去他把鹰眼老七引到长安,鹰眼者七一定会在长安找寻西门吹雪的下落。
所以只要地到长安,他一定可以找到鹰眼老七。
找到鹰眼老七,他就可以找到宫九,就可以找到老实和尚和沙曼。
在未做这两件事以前,他必须要做一件事。
这件事他不做,他就做不了下面的事。
这件事是他必须向西门吹雪辞行。
依旧是悠扬的笛音。
依旧是面对西门吹雪。
坐的依旧是那个位置,杯中依旧是碧绿澄清的竹叶青。
只是,陆小凤这次不是来,是去。
杯中有酒,豪气顿生。
陆小凤心中有的,是豪情,不是离情。
西门吹雪心中升起的却是离情。”你不等小玉好了一起走?”陆小凤摇头道:”她在你这里养伤是最安全的地方。”西门吹雪道:”把这个热山芋交给我?”
陆小凤道:”你错了。”
西门吹雪道:”哦?”
陆小凤道:”她不是山芋,更不是烫手的山芋。”西门吹雪道:”那她是什么?”
陆小凤道:”美女,一个受了伤的美女。对于这种能亲近美女的机会,要不是我十万火急,我绝对不会让给你。
西门吹雪道:”只要我随便吆喝一下,我身边就可以有成群活蹦蹦的美女,我为什么要守住这个机会?”陆小凤道:”因为你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道:”我不懂。”
陆小凤道:”你知道人家对你的称呼吗?”
西门吹雪道:”什么称呼?”陆小凤道:”他们说,西门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
西门吹雪道:”这跟小玉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道:”有,大有关系。”
西门吹守道:”哦?”
陆小凤道:”小玉受了伤,流的就是血,只有你这个吹血的西门吹雪,才能把她受伤的血吹走,让她变成一个活蹦蹦的美女。”西门吹雪道:”你要我照顾她到什么时候?”
陆小观道:”到她能起来走的时候,或者”
西门吹雪道:”或者什么?”
陆小凤道:”或者是她想走的时候,又或者”
西门吹雪。”还有或者?”
陆小凤道:”当然有。”
西门吹雪道:”又或者什么?”陆小凤道:”又或者,你希望她走的时候。”西门吹雪道:”我会希望她不走吗。
陆小道:”很难说,因为她是个很风趣的美人。”西门吹雪道:”你要我照顾她,我绝对好好照顾她,可是,你把我西门吹雪看成是什么人”?陆小凤道:”一个能开玩笑的人。”西门吹雪道:”你为什么要开我玩笑?”
陆小凤道:”因为你心有离愁。”
西门吹雪道:”哦?”
陆小凤道:”我开你玩笑,只不过想冲淡你心中的离愁而已。”西门吹雪道:”你呢?你一点离情也没有?”
陆小凤道:”没有。”
西门吹雪道:”你是个无情人。”
陆小凤道:”我有情。”
西门吹雪道:”什么情?”陆小凤道:”豪情。西门吹雪道:”我不了解你。”陆小凤道:”你想了解我?”
西门吹雪道:”是的。陆小凤举起杯中酒道:”我们先干了这杯。”西门吹雪干杯后,却看到陆小凤站了起来。
西门吹雪道:”你要走了?”
陆小凤道:”是的。”
西门吹雪道:”那我怎么了解你?”
陆小凤拿起桌上的筷子和碗,用筷子敲在碗上,高声唱道:”誓要去,入刀山!
浩气壮,过千关。
豪情无限,男儿傲气,地狱也独来独往返!
存心一闯虎豹灾,今朝去几时还?
奈何难尽欢千日醉,此刻相对恨晚。
愿与你,尽一杯。
聚与散,记心间。毋忘情义,长存浩气,日后再相知未晚。”歌已尽,酒已空。陆小凤放下碗筷,转身离去。
”慢着!”西门吹雪随着大喝声站起,走向又转过身来的陆小凤。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他的一双手。
他的手紧握着陆小凤的双腕,陆小凤的手也紧握着西门吹雪的腕。
西门吹雪激动的轻轻吟诵。”毋忘情义,长存浩气,日后再相知未晚。”西门吹雪眼中已温热。陆小凤放开西门吹雪的手腕,大步走了出去。
只听陆小凤的豪放的歌声,犹自在黑夜中袅绕。毋忘情义,长存浩气,口后再相知末晚。”风。海风。
海风吹在陆小凤身亡,陆小凤站在悬崖上。
浪潮轻拍,那节奏的韵律一起一伏的传入陆小凤的耳中。
他想起一种声音。呼吸的声音。
沙曼甜睡时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他忽然了解到一件事。
他了解到,为什么情人都喜欢到海边,注视着茫茫的海水,去寻找昔日的回忆。
原来海水轻抚岩岸和沙滩的声音,就和情人在耳边的细语一样。
在海边勾起的,常常都是最令人难忘最刻骨铭心最甜蜜的回忆。陆小凤决定了一件事。
假如要定居,就和沙曼在海边定居。
然而,沙曼呢?
沙曼,沙曼,你在何方?
灯。点燃的灯。
灯在陆小凤手上。
灯光在移动,因为陆小凤的脚在移动。
没有。什么也没有。
陆小凤已经就着灯光,照遍了屋中各处,连一点暗示的痕迹也没有发现。
老实和尚居然连一点暗示也没有留下来?
陆小凤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
他们干方百计,无非要迫陆小凤就范,而劫持沙曼,无疑是为了要威胁陆小凤。
这等于是到了摊牌的时刻。但是,见不到和你摊牌的人,你如何摊牌。
但陆小凤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放下灯,他忽然感到一股寒意。
老实和尚劫走沙曼和小老头他们无关?
老实和尚劫走沙曼,真的要对沙曼不老实?
陆小凤的恐惧很快就消失了。并不是因为他相信老实和尚不是好色之徒,而是发现了一件事。
他发现的,其实不是一件事。
只是两个字--宫九。
这两个字不是用手写的,是用指刀刻在木桌上的。
陆小凤只顾拿着灯到处找寻,却忽略了灯下的木桌上本来就刻着这两字,显然他中就知道这件事一定和宫九有关,但是看到老实和尚用指刀刻下的这两个宇,陆小凤的人才轻松下来。因为他心中一直有个阴影,他很害怕沙曼的失踪完全和宫九无关。
现在一切疑虑都消失了。他要对付的人,只有宫九。要找宫九,他必须要找鹰眼老七。
要找鹰眼老七,他必须要到长安。所以陆小凤就趁着月色,踏上往长安的路。
酒。装在碗里的酒。
碗里的酒被鹰眼老七拿着,这是他今晚拿过的第二十四碗酒。
他还是和前面的二十三婉一样。咕鲁一声,就吞入肚中。
喝到第二十六婉的时候,鹰眼老七以为自己醉了。
因为他忽然发现,原来放碗的地方,忽然多了一把刀出来。他用力揉眼睛。”你不用探眼睛,你没有醉。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鹰眼老七回头,看不到人。
鹰眼老七注视着桌上的刀,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醉?””因为你看到的刀,是真真正正确确实实存在的刀、不是你的幻觉。”声音又在他身后响起。
鹰眼老七在这声音说了一半时,突然回头,但是依旧什么也看不到,声音依旧从他耳后传入。
鹰眼老七颓然回头,拿起桌上的刀,道:”这就是我的刀吗?”声音响起。本来是你的。”
鹰眼老七道:”现在呢?”
”现在也是你的。”
”那你为什么把刀拿走几天?”
”因为我要借偷刀立威。”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这样你才会来长安。”
”你很了解我,你是谁?”
”我不了解你,我是陆小凤。”陆小凤说完,人就坐在鹰眼老七的对面。
鹰眼老七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引来长安?
陆小凤道:”因为我希望我的日子过得舒服。”鹰眼老七道:”这跟你过日子有关系吗?
陆小凤道:”有。因为你去找西门吹雪的时候,住在他家的人,刚好是我。假如我不把你引走,你没事就来烦上半天,我还有好日子过吗?”鹰眼老七道:”你为什么会住在西门吹雪家里?”陆小凤道:”因为我要等他回来。”
鹰眼老七道:”他去哪儿?”
陆小凤道:”去接沙曼。”
腰眼老七道:”沙曼呢?”附小风道:”没有接到。
鹰眼老七道:”没有接到?”陆小凤道:”所以我才来长安。
鹰眼老七道:”沙曼在长安?”
陆小凤道:”我不知道:”
鹰眼老七道:”那你来长安找谁?”
陆小凤道:”找你。”
鹰眼老七道:”找我?找我干什么?我又不知道沙曼去了哪里。”陆小凤道:”你知道:”鹰眼老七道:”我知道?怎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知道,而你却知道我知道?
陆小凤道:”我就是知道你知道。”
鹰眼老七迷糊了。
陆小凤又道:”我也知道你其实并不知道沙曼在哪里。”鹰眼老七更迷糊了。陆小凤道:”可是,我知道你知道另外一个人在哪里。
鹰服老七的眼睛亮了一亮,道:”这个人知道沙曼在哪里?”陆小凤笑了,可惜少了两条”眉毛”。
陆小凤道:”我不是说过,你一点也没醉吗?”
鹰眼老七道:这个人是谁?”陆小凤一字一字道:”宫九。
鹰眼老七在喝第十六碗酒的时候,客店的大厅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陆小凤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喝下第二十四碗。
大厅本来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现在也没有别人,只不过现在忽然多了一种声音。
一种很多暗器破空的声音。
陆小凤反应虽然快,还是慢了一点点。其实慢的不是他,是鹰眼老七。
因为鹰眼老七虽然没有喝醉,但喝了二十六婉火辣辣的烧刀子以后,反应总是差很多的。
所以当陆小凤拉着鹰眼老七的手,往上冲的时候,已经慢了。
陆小凤当然没有受伤,受伤的只是鹰眼老七而巴。
因为暗器招呼的对象,根本不是陆小凤,而是全部的向鹰眼老七他们要杀的人,是鹰眼老七。
冲破屋瓦,冲出街上,陆小凤并没有去追杀发暗器的人。
他有两点理由不必去追杀。
发暗器的人,暗器发出后,一定分头逃走,绝不会理会对方是否已中暗器死亡。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要对付的是什么人,假如他们要查看,他们就只有一条路可走--死路。
他们要杀的人不是陆小凤,是鹰眼老七,可见他们早就监视鹰眼老七,要杀他,无非是要灭口,所以陆小凤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要鹰眼老七说出宫九的秘密。陆小凤并没有听到鹰眼老七说出宫九的秘密。他听到的,是鹰眼老七的忏悔。
他虽然知道鹰眼老七中的暗器有剧毒,命已不长,他却没有打断鹰眼老七断断续续的仟悔话。
人死前的忏悔,是获得最后一刹那心中平安的方法,陆小凤怎么忍心打断他?
所以陆小凤只有静静的倾听。
鹰眼老七的脸上,由痛苦渐趋平静。他看看陆小凤道:”你原谅我吗?”陆小凤点头,眼中已含满泪水。
十二连环坞的总瓢把子鹰眼老七,谁会想得到,竟然为了多拿几个钱,弄到这样的收场?而且,那些钱对鹰眼老七来说,是毫无用处的。因为他自己的钱,就已经花不完了。
看到陆小凤点头,知道陆小凤原谅了他,鹰眼老七脸上浮起了笑容。
他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陆小凤什么话也没说,他立刻把耳朵贴在鹰眼老七的嘴巴上。
陆小凤听到三个字。
鹰眼老七一生中最后的三个字。宫九太……”
宫九太?
宫九太什么?
陆小凤面对一把黄土,苫苦思索鹰眼老七死前对他说的不完整的秘密。
宫九太过分?
宫九太嚣张?
宫九太有势力?
宫九太厉害?
是”太”还是”泰”?
宫九在泰山?
宫九的秘密在泰山。
宫九的地盘在泰山?
宫九藏那批珍宝的地方在泰山?
陆小凤决定放弃思考了。
对鹰眼老七来说,他死时心里平静,可谓死得其所,但对陆小凤来说,鹰眼老七未能说出宫九的秘密,这一死,就未必有点不值得了。
陆小凤忽然兴起一阵感慨:
人死了,就一了百了,留下活着的人,留下江湖的恩仇爱恨,想了也了不清!
人在江湖,真的是身不由已啊!
陆小凤又想到退隐的问题。
一想到退隐江湖,他就想到要有个人陪伴在身旁。
一想到沙曼,他的血液循环就加速了。
沙曼在哪里?
老实和尚在哪里?
宫九在哪里?
他要到哪里去寻觅沙曼的芳踪?
他要走哪个方向,才能寻觅到沙曼的踪迹?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件事。他必须去找,去寻觅。
既然他们都豪无踪影,唯一的方法,就是自己露出自己的行踪,让宫九他们来找他。
所以他决定了一件事到长安的闹市去。
闹市。热闹的闹市,黄昏的闹市。
人来人往,马去车来,陆小凤也挤在人群之中。
饭店。长安饭店。
陆小凤走过三十八家饭店,决定选择进入长安饭店。因为长安饭店最大最干净最热闹。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发现长安饭店已经客满了。
踏入饭店大门,连伙计都忙得没有招呼他。他很高兴,因为这就是他想的。
他眼睛到处转了一转,发现一张方桌上坐着三个人,三个浓眉粗目肌肉扎实的大汉。
陆小凤决定以这三个大汉做对象。
陆小凤站在三个大汉面前的空位置上。
陆小凤看着正在抬头看他的三个人说。”我可以坐在这里?””不可以。”这是其中一个的声音。
陆小凤把椅子拉开,坐了下来。
三个人六只眼睛瞪得很大。
”我说不可以,你是聋子吗?”
陆小凤向说话的人笑笑,道:”我不是聋子。””那你还不快滚?”那个人的声音逐渐增大。
”我不能滚,因为我虽然不是聋子,但我却是另一个人。””你是谁?”
”我是陆小凤。”
三个大汉楞住。然后,三个大汉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其中一个居然还伸手摸摸陆小凤上唇剃胡子的地方,道:”你是陆小凤?”陆小凤道:”我是陆小凤。”
那人道:”那么,你知道我是谁吗?”
陆小凤道:”你是谁?”那人道:”我也姓陆。
陆小凤道:”哦。”那人道:”我叫陆大龙。”
陆小凤拍手道:”好,好名字。”
那人以诧异的眼光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拿起名叫”陆大龙”的人面前的酒,道:”来,我敬你一杯。
”陆大龙”楞住。
陆小凤一口把酒喝了。道:”你叫大龙,我叫小风,我们刚好凑起一对。
”陆大龙”一拍桌子,高声道:”就是呀,老子配儿子,大龙配小风,我以为你连这个也不懂呐。”陆小凤道:这个我怎么不懂?只是,我有一点不太懂。
那人道:”哪一点?”
陆小凤道:”谁是老子?谁是儿子?”
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这是他们一生中听过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前仰后翻,整个厅里的人都朝他们望,整桌酒菜都在震动。
另一个大汉大笑,指着陆小凤道:”你真不懂?”陆小凤很严肃的道:”真不懂。”
说话的大汉忽然把笑声刹住,另两个人忽然不笑了。他们的笑容,一下子就变成了愁容,极难看的愁容。因为他们看到陆小凤的手轻轻在桌缘上摩挲,桌缘的木头,就变成了细沙,纷纷落下。
他们笑不出来了,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也许真的是陆小凤。
所以他们都摆出一副很抱歉很忧愁的样子,大眼瞪小眼的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笑了。
陆小凤笑着道:”你们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陆大龙”以带着哭声的声音道:”哪一个问题?”陆小凤道:”谁是老子?谁是儿子?”
”陆大龙”忽然伸手打了自己两个耳光。道:”你是老子,我是你的龟儿子。
”啪”啪”说完又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陆小凤却摇起头来,道:”答错了。
”陆大龙”脸上的表情,实在太难看了,差点就真的要哭地来,道:”答错了?难道你要做我的龟儿子?”啪”是”陆大龙”身边的大汉打在他脸上的声音。
那大汉道:”对不起陆爷,他笨,他不会说话,你大人有大量,就放过咱们吧。”陆小凤道:”我没有要你们怎样呀?是你们要为难我而已,那你说,谁是老子?谁是儿子?”三个人忽然一起跪下,向陆小凤叩着头道:”你是老子,我们都是你的龟儿子。”陆小凤道:”你们怎么又犯了同样的错误?”
三个人膛目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道:”天上的凤,会生乌龟吗?”
三人异口同声道:”不会。”
陆小凤道:”那我哪来的龟儿子?”
”啪”啪”六响,每人打在自己脸上两个耳光。
陆小凤二个字,就这样在长安闹市响亮了起来。
陆小凤知道,不出多久,江湖上的人就大家都知道,陆小风在长安。
这其中当然包括宫九和老实和尚。假如宫九要找陆小凤,他就可以到长安来了。
时间,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对于勤奋的人来说,时间总是如箭般飞逝,总是不够用。对于懒散的人来说,时间总是如蜗牛般慢行,总是太长。
欢乐的人希望时光能停住,寂寞的人希望时光能够快快流逝。
在同样的时间里,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快乐,有人忧愁。
想到这些”时间”问题,陆小凤兴起一个念头:这一刻,沙曼在想什么?
沙曼当然是想陆小凤。
从陆小凤离去那一天,她就开始在想念陆小凤。被老实和尚带到这里,她更加想念陆小凤。
每天,她都期待有奇迹出现,陆小凤忽然就在她面前。
好几次,她都有一股冲动,想去找陆小凤,但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她在这里生活得很好,起居都有丫环照顾,而且有充分的自由,可以在花园走动。她知道,老实和尚根本不担心她逃走。她在岛上生活太久了,陆地上的一切,早已遗忘,就算她逃出这官府般的宅郧,她又能到哪里?她早就认清这一点,所以她安心的在这里等待,等待命运带给她的东西。她什么也不想,她只把全副心思放在陆小凤身上,她回忆和陆小凤共度的时光,憧憬以后共聚的欢乐。日子就这样打发走了。
老实和尚每天都来看沙曼一次,每次都沉默无语。
今天却是例外。
老实和尚笑容满面的走进来,一见到沙曼,就高声道:”好消息。”沙曼依旧摆出慵懒的样子,道:”什么好消息?”老实和尚道:”你最想知道的好消息。”
陆小凤。
她很快就把喜悦之情压制下来,用淡淡的口吻说道:”你们有陆小凤的消息?”老实和尚道:”他在长安。”沙曼道:”长安?长安离这里远吗?”
老实和商道:”三天路程。
沙曼不说话了。
老实和尚却道:”我劝你别起这念头。”
沙曼愕然道:”我起什么念头?”
老实和尚道:”你想逃离这里,去找陆小凤。”沙曼道:”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
老实和尚道:”阿弥陀佛,和尚只不过有点透视的本领而已。”老实和尚看着沙曼,续道:”我劝你别打算逃走,是为了你好。”沙曼不解道:”为什么是为我好?”
老实和尚道:”因为假如你走了,你去了长安,你就见不到陆小凤。”沙曼道:”为什么?他不是在长安吗?”
老实和尚道:”那是三天前。
沙曼道:”现在呢?”
老实和尚道:”现在他也许到了这里。”
沙曼道:”这里?
老实和尚道:”这里的意思就是,在这里附近,他还不能到这里。”沙曼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因为我们还不想他见到你。”
抄曼道:”你们要什么时候才让我见他?”
老实和尚道:”你的问题只有一个答案,答案只有三个字。”沙曼道:”哪三个字?”
老实和尚道:”到时候。”
所谓到时候,也许是水远也到不了的时候。
因为,假如陆小凤不答应宫九他们的要求,他到时候见到沙曼,可能是个死了的沙曼。
所以,当老实和尚派人去长安把陆小凤接来,住在这家豪华的宅邸,当他问老实和尚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沙曼,老实和尚回答说”到时候”的时候,陆小凤就知道,他必须要靠自己了。
他知道宫九的用意,接他来,无非是告诉他,沙曼就在附近,可是陆小凤就是见不着。明知沙曼在附近而又见不着,陆小凤只有更心急,陆小凤心里愈焦急,也许就比较容易说服。
陆小凤了解这点,他也知道,这里待得愈久,自已愈不容易把持。
所以他一住进老实和尚为他安排的居所,他就毫不客气大吃大喝一顿。然后,他就蒙头大睡。
人的意志实在是很奇妙的,心里想着该在什么时候起床,果然睡到那个时候,就自然的醒来。
陆小凤醒来时,正是子夜,正是他心中算好要起来行动的时刻。
没有月亮,繁星满天。吸一口清凉的空气,陆小凤觉得整个人都舒爽起来。
站在屋顶,藉着星光,陆小凤一眼看过去,房屋整齐的延伸出去。他发觉,他住的地方,是这一系列房屋中最小的。
他知道沙曼不在这一列房屋内。因为以宫九的气势,他绝对不会住在小屋里,一定住在大宅中。
陆小凤只要找到最大的住宅,就有可能找到沙曼。
这是陆小凤一听到老实和尚说”到时候”时,就想到的事。
他绝不能坐着苦等,他必须起而寻找。他相信他可以找到沙曼。他有这个信心。
陆小凤并没有算错。只可惜宫九比他算的更快。
所以当他找到那户大宅、找到沙曼原来住的地方时,沙曼已经不在了。
老实和尚在。
老实和尚露出一副算准了陆小凤会来的表情,道:”你很聪明。”陆小凤道:”只可惜有人比我更聪明。
老实和尚道:”那个人并不比你聪明。”
陆小凤道:”哦?”
老实和尚道:”那个人只不过接到报告,说你已不在床上,所以他就急急忙忙把沙曼带走,把我留下。”陆小凤高声道:”把你留下?为什么把你留下?我找的又不是你。”老实和尚笑道:”阿弥陀佛,色就是空,沙曼就是老实和尚,你找到我就等于找到沙曼一样。”陆小凤很想笑,只是他实在笑不出来。
所以他只好走上前,走到靠近老实和尚的身前,伸出双手。
老实和尚问道:”你要干什么?”
陆小凤道:”你不是说,找到你就等于找到沙曼吗?者实和尚道:”不错。”
陆小凤道:”我见到沙曼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她拥抱,所以,我要拥抱你。”老实和尚一边退后,一边摆动双手,道:”这大大的使不得。”陆小凤道:”为什么使不得?
老实和尚道:”因为和尚也是男人,男人是不能跟男人拥抱的。”陆小凤道:”你不是说你就是沙曼吗?”老实和尚道:”这问题太玄了,我们还是谈点别的吧。”陆小凤道:”别的?别的什么问题?”
老实和尚一本正经的道:”大问题。”
陆小凤道:”大问题?什么大问题?”
老实和尚道:”有关两个人的生死问题。”
陆小凤道:”两个人的生死问题?其中一个是我吗?”老实和尚道:”你看,我不是说你很聪明吗?”
陆小凤笑道:”另外一个人是沙曼?”
老实和尚叹气道:”唉。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一点也想不开?”陆小凤道:”我想不开?我什么事情想不开?”
老实和尚道:”对于小老头的建议,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你执着的是什么?”陆小凤定定的看了老实和尚一眼,摇摇头道:”虽然我一直都不了解你,可是我一直都认为,你应该是个有原则的人,是什么原因使你变了?你为什么会答应小老头,做他手下的隐形人?”老实和尚道:”因为我想开了。”
陆小凤道:”想开了?你想开了什么?”老实和尚道:”人生。
陆小凤道:”人生?你了解人生?”老实和尚道:”了解。
陆小凤。你以为人生是什么?”
老实和尚道:”人生就是享乐。我老实和尚苦修了一辈子,得到的是什么?人生匆匆几十寒暑,我为什么要虐待自己?小老头说得对,及时行乐,莫等闲白了少年头,那就后悔也来不及了。”陆小凤又定定的看了老实和尚一眼,苦笑道:”这就是你了解的人生?你就是为了要享乐,才加入了小老头的行列?”老实和尚道:”我错了吗?”
陆小凤道:”你错了。你知道人生还有什么吗?”老实和尚道:”还有什么?”陆小凤一字一字地道:”道义、仁爱、良心。”老实和尚笑了起来,道:”你执着的就是这些?这就是你看不开的原因?”陆小凤微笑道:”就是因为我看到了,我才执着这些,你懂吗?”老实和尚摇头道:”我不懂。
陆小凤苦笑道:”其实你懂不懂都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你和我对人生的看法有所不同。
老实和尚道:”这表示我们之间必定有冲突,这就是我们必须要敌对的原因。”陆小凤道:”那你注定了是个失败者。”
老实和尚道:”为什么?”陆小凤道:”因为邪恶,永远战胜不了正义。
老实和尚又笑了起来,道:”你别忘了还有另外一句话。
陆小凤道:”什么话?”
老实和尚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陆小凤也笑了起来,道:”你知道魔和道是不一样的吗?”老实和尚道:”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陆小凤道:”所以,道和魔的比例也不一样,道的一尺,可就是十丈,而魔的一丈,也许只有一寸。
老实和尚沉默了。
陆小凤笑道:”我倒是有一点很不懂的地方。”老实和尚以疑问的眼光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续道:”小老头已经拥有像你和宫九那样的高手,为什么还一定要我?”老实和尚道:”因为你最有用。”
陆小凤不解的道:”我?我最有用?宫九的武功恐怕就比我高,我会比他有用吗?”老实和尚很肯定的说。是的。”
这一次沉默的是陆小凤了。
老实和尚道:”因为小老头需要完成的事,只有你能做到。”陆小凤道:”别人做不到吗?你做不到吗?宫九做不到吗?”老实和尚一字一字地道:”只有你,才能做到。”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实和谈道:”因为在那个场合里,只有你,才是真真正正的隐形人。在那个场合里,只有你,才不会给别人以戒心。
陆小凤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场合?”
老实和尚没有回答。
陆小凤道:”你不能说?”老实和尚道:”能。”
陆小凤道:”那你为什么不说?”老实和尚道:”我可以说,但是不是在这里说。”陆小凤道:”在哪里?”
老实和尚道:”要有宫九在的地方。”
陆小凤道:”为什么一定要有宫九在的地方,你才能说?”老实和尚道:”因为这是一件轰动天下的大秘密,我说了出来,你只有两条路走。”陆小凤道:”哪两条路?”
老实和尚道:”一条是活路,就是你答应做隐形人。”陆小凤道:”另一条是死路?”
老实和尚道:”对,是死路,因为这个秘密不能让你活着知道,所以只有宫九在场在时候才能告诉你。”陆小凤笑道:”因为宫九能杀我?”
老实和尚道:”你又说对了。
陆小凤道:”好,走吧。”
老实和尚道:”走?去哪儿?”
陆小凤道:”去见宫九。”
老实和尚道:”去见宫九?现在就去?”
陆小凤道:”是呀,因为我想马上就知道这个轰动天下的大秘密。”老实和尚道:”你知道当你知道这秘密以后,你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吗?”陆小凤道:”我知道。”
老实和尚道:”你准备走哪一条路?死路?生路?”陆小凤道:”你想死吗?”
老实和尚道:”当然不想,谁会想死?”
陆小凤道:”对呀!那我会想死吗?”
老实和尚兴奋的道:”你是说,你答应做隐形人?”陆小凤道:”不做隐形人的人,就不能活吗?”老实和尚斩钉截铁的道:”不能。
陆小凤也用斩钉截铁的口吻道:”我就偏偏要活给你看。”
很大的大门,开着的大门。进人大门的人只有一个。
老实和尚站在门外对着陆小凤道:”你进去,前院里有三个房间,三个房间有三个不同的人,他们都在等你。”陆小凤问道:”三个人?”
老实和尚道:”我可以告诉你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宫九,一个是你朝思暮想的沙曼。”陆小凤道:”另一个为什么不能说?”
老实和尚道:”不为什么,只因为你也许再也见不到这个人。
陆小凤道:”哦?”
老实和尚道:”这要看你的造化,假如你先进入的房间,住的是沙曼,你还可以在死前和她疯狂的热爱一番。假如你光找到宫九,那就对不起,请你跟这个世界说两个字。”陆小凤道:”哪两个字?”
老实和尚道:”再见。”
陆小凤笑了起来,道:”假如我先进入那个你不能说的人的房间呢?”老实和尚道:”也许你会不明不白的死掉,也许你会很快乐。”陆小凤很感兴趣的道:”我还会快乐?。
老实和尚道:”假如你没有不明不白的死去,我保证你很快乐。”陆小凤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我可不可以在每个房间的门口大叫一声?”老实和尚道:”不可以。”
陆小凤道:”为什么?”
老实和尚道:”因为你只要一出声,你就会发现一件很好玩的事。”陆小凤道:”多好玩?”
老实和尚道:”你会发现有很多人送东西给你。”陆小凤道:”送什么?”
老实和商道:”暗器,致命的暗器,我保证是绝对要了你的命的暗器。”陆小凤道:”我进入房间以后呢?”
老实和尚道:”你可以说话,可以笑,可以做任何的事情。”陆小凤道:”那我可以跟你说两个字了吗?。老实和尚道:”可以。”陆小凤道:”再见。”
繁星虽然依旧挂满天空,但若大的一座院落却是黑漆漆的一片。
除了房间树木假山的暗淡轮廓外,陆小凤什么也看不见。
不过,他发现一件事--三间房并不是连在一块的,而是左右中央各一。
他只有一个选择。他笔直的向前走。
他的脚步很轻,他相信,里面的人一定没有发觉,他已经站在门口了。
他并没有立刻去推门。他在门外站了大概有四分之一注香的时间,但是房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心中兴起一个念头--房内的人,不会是沙曼。如果是沙曼,她应该会发出梦呓的声音。
他想放弃选择这间房的时候,心中却兴起另一个念头假如沙曼正在酣睡呢?
所以他又在门口站了四分之一炔香的时间。
静寂。依旧是一片死般的静寂,没有风声。没有老鼠走动的声音,更没有梦呓声,甚至连在床上翻个身的声音也没有。
陆小凤决定推门了。
门一推开,他就像灵狐那样闯了进去,蓄势站定以后,他就发现一件事:
--门又自动的关了起来。
所以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却感觉到房里有人--男人。
然后他就感觉到刀锋般的掌风切向他的心脏。
陆小凤的身体忽然直直的向后倒退,避开了掌风。
但是,陆小凤还没有站定,掌风又劈向他的心脏,他已经不能躲避了。
陆小凤并没有不明不白的死去。
救他的人不是别人,是他自己,不是他的武功,是他敏捷的判断力。
那只刀锋般的手掌在陆小凤心脏前两寸就停下了,因为陆小凤说出了三个宇。
三个救了他一命的字。三个字就是:
花满楼。
除了花满楼,谁能在黑暗中分毫不差的”看”到敌人的心脏部位。
所以充满杀气的手忽然变得温柔起来,温柔的手握在陆小凤的手上。
两只手,两只紧握的手,代表着世上最珍贵的事情友情。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陆小凤和花满楼同时说出来同样的一句话。
在黑暗中,陆小凤虽然看不到花满楼的表情,但他知道花满楼一定在”注视”他,然后,两人大笑。
花满楼挽着陆小凤的臂,带到桌旁,道:”请坐。”陆小凤坐下。
花满楼也坐下,道:”我这里没有灯。”
陆小凤道:”那我们就在黑暗中交谈吧。
花满楼道:”先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是先谈你怎么会到这里?”陆小凤道:”谈你吧。
花满楼道:”是老实和尚带我来的。”
陆小凤道:”他怎么会带你来?”
花满楼道:”我一追查那幕后的隐形人,但一点眉目也没有,反而出了另外一件事。”陆小凤道:”是什么事?”
花满楼道:”你知道当今皇上在物色御前侍卫吗?”陆小凤道:”我是江湖中人,从来不打听这种事。”花满楼道:”我本来也不管这些事,但是我却听到消息说,皇上正在找你。””找我?”陆小凤大吃了一惊。
”你很惊讶吧?”花满楼道:”我当时听到这消息,我也傻住了,所以我就循线索追查下去。”陆小凤道:”结果呢?”
花满楼道:”结果发现,这消息原来是真的。”陆小凤道:”皇上找我去当御前侍卫?”花满楼道:”一点不错。”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因为有人推荐你。”
陆小凤道:”有人推荐我?谁?”花满楼道:”太平王世子。
陆小凤张大了嘴巴,然后才道:”太平王世子?我跟他八杆子也搭不上边,为什么要推荐我?”花满楼道:”我不知道。”陆小凤道:”而且,太平王世子和江湖的人有连络,他怎么会不知道我野鹤闲云,怎么会做御前侍卫?”花满楼道:”我也想不通这里面有什么巧妙。”陆小凤道:”你曾继续追查吗?”
花满楼道:”是的,曾经追查过。”
陆小凤道:”查出了什么?”
花满楼道:”什么也查不出,只查出了,有一次,老实和尚去见太平王世子。”陆小凤吃惊的道:”哦?”
花满楼道:”所以我就去拜访老实和尚。”
陆小凤道:”他就带你到这里?”
花满楼道:”是的。
陆小凤道:”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花满楼道:”他要我待在这里,说很快就会看到你。”陆小凤道:”你为什么要袭击我?”
花满楼道:”这几天晚上,一直都有人来偷袭我,我也不知道是谁,问老实和尚,老实和尚也说不知道,他只说我要小心,最好把偷袭的人活捉,就知道真相了。
陆小凤道:”可是你对我下杀手。”
花满楼道:”第一,我不知道是你,第二,那个人的武功非常高,而且都在你这个时候来,我除了猛下杀手,机会不大,好在你忽然认出是我。”陆小凤道:”不然你见到的陆小凤,就是死了的陆小风。”花满楼笑了起来,道:”你一向都是命大的人。”陆小凤没有说话,因为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鹰眼老七临死前说的一个字。太”。
太平王世子?太平王世子!
鹰眼老七要对他说的,莫非就是太平王世子?
莫非就是太平王世子推荐他给当今皇上的秘密?
花满楼觉察到陆小凤的沉默,问道:”你想到了什么事吗?”陆小凤道:”我想到一个人。”
花满楼道:”什么人?”陆小凤道:”死人。”
花满楼道:”谁?”
陆小凤道:”鹰眼老七。”
”鹰眼老七死了?””是的。
”他临死前说了些什么?””一个字,太。”
花满楼道:”太?太平王世子?”
陆小凤道:”我正是这么想。”
花满楼没有说话,他在沉思。
陆小凤道:”你知道太平王世子这个人吗?”
花满楼道:”一无所知。你呢?你见过这个人吗?””素未谋面。
”这就奇了。他为什么要推荐你?他有什么目的?”陆小凤道:”我们要找一个人。”
花满楼道:”老实和尚?”陆小凤道:”是的,这问题,他一定有答案。
陆小凤忽然又想起另一个人,所以他又道:”不,我们还是找另一个人比较好。
花满楼道:”谁?”
陆小凤道:”宫九。”
”宫九?你知道宫九在哪里?”
”我到这里,是老实和尚带我来的,他说这里有三个房间,其中一个里面住的就是宫九。
花满楼道:”我们现在就去找他吧。”
”不必了。”外面传来低沉的声音。
灯。八盏大亮的灯。灯在八个姿色美艳的女人手上,自门外缓缓提着进来。
说话的人走在八个美女的后面。冷酷、得意,就是这个说话的人的表情。
那就是宫九。
花满楼忽然道:”是你?”
宫九道:”是我,你毕竟听出了我的脚步声了。”花满楼道:”你就是宫九?每天晚上来偷袭我的人就是你?为什么?”宫九道:”因为我希望你养成了要杀我的习惯,然后……”宫九得意的笑了起来。
陆小凤道:”然后,被杀的人,却是我。”
宫九道:”对极了。”
花满楼道:”好一个借刀杀人的妙计。
宫九道:”只可惜幸运之神总是照顾着陆小凤。只不过……”宫九说到这里,冷哼了几声。
陆小凤笑道:”只不过我现在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宫九道:”幸运,总是有限度的。
陆小凤不说话了。他不说话的原因,并不是他无话可说,而是他认为,宫无有这种心理,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因为这样一来,宫九对他产生轻视的心理,而轻视,往往会使一个人不小心,不小心,就会导致失败。
陆小凤希望宫九愈瞧不起他愈好,他实在很怕宫九的武功,假如宫九瞧不起他,他也许会找到宫九疏忽时的弱点,那还取胜的机会。花满楼却说话了。他说的是一句问话。
他问道:”你认识太平王世子?”宫九回答很妙,他答道:”我认识老实和尚。”花满楼道:”哦?”
宫九续道:”老实和尚认识太平王世子,你说我会不认识吗?”花满楼道:”不一定?”
宫九道:”为什么不一定?”
花满楼道:”陆小凤认识沙曼,但是直到现在我还未见过沙曼。”宫九道:”你一定会见到她的。”花满楼道:”什么时候?”
宫九道:”到时候。”
花满楼道:”在哪儿?”
宫九道:”在路上。”
花满楼道:”路上?什么路上?”
宫九道:”黄泉路上。”
花满楼道:”你要把我们都杀死?”
宫九道:”也许。
花满楼道:”我们有选择的余地吗?”
宫九道:”只有一个人有。
花满楼道:”谁?”宫九道:”陆小凤。
陆小凤看着宫九,道”我可以选择?”
宫九道:”是的”
陆小凤道:”选择什么?”
宫九道:”做隐形人或者做鬼。”
陆小凤道:”我不做隐形人,就一定做鬼吗?”
宫九道:”我敢保证,一定。”
陆小凤道:”你一向都那么自信?”
宫九道:”是的。”
陆小凤道:”你却在西门吹雪那里把我追失了。”宫九冷笑道:”你现在还是在我手心上?”
陆小凤道:”那是我自己愿意上钩的。
宫九道:”我手上没有沙曼这张王牌,你会来上钩吗?”陆小凤道:”你干方百计的引我到这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宫九道:”我不是说过吗?做隐形人,或是做鬼。”陆小凤道:”为什么我不做隐形人,就非得做鬼”。
宫九道:”因为你会破坏我。”
陆小凤道:”会破坏你的人,你都要他死吗?”
宫九道:”是的。”
陆小凤道:”假如我答应你,我不破坏你的事呢?”宫九道:”我还是要杀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宫九道:”因为我不相信你。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宫九道:”因为你是陆小凤,你要是不干涉这件轰动整个武林的事,陆小凤就不是陆小凤了。”陆小凤笑了起来,道:”你倒是我的知已。”宫九道:”我不是,另一个才是。”
陆小凤道:”是小老头?”宫九道:”不错。
陆小凤道:”这一切都是小老头的意思?”
宫九道:”只有他才能想出这么多巧妙的计策,也只有你,才能完成他这件杰作。
陆小凤道:”假如我不答应,你把我杀了,这件杰作就不能完成?”宫九道:”是的。”
陆小凤道:”那岂不可惜?”
宫九道:”这是遗憾。所以我们一直都没有杀你,就是希望你能答应。”陆小凤道:”我有什么好处吗?”
宫九道:”太多了。”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不把好处说出来,试试打动我?”宫九道:”你可以拥有沙曼。”
陆小凤道:”就这样?”
宫九道:”你可以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陆小凤道:”我不要荣华富贵。”
宫九道:”你可以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的过一生。”陆小凤道:”为什么?”
宫九道:”因为只要完成了这件多,你要什么,只要开口,你就会得到。
陆小凤道:”什么都可以?”
宫九道:”只要世上有的,都可以。”
陆小凤道:”为什么?”
宫九道:”因为给你的人,是皇上。”
陆小凤道:”当今皇上?”
宫九道:”不是。”
陆小凤迷惑了,问道:”不是?”
宫九道:”是下一个皇上。”
陆小凤道:”为什么是下一个皇上。
宫九道:”因为当今皇上到时候已经不在了。”陆小凤道:”为什么不在?”
宫九淡淡的道:”死了,当然就不在了。
陆小凤道:”皇上为什么会死?”
宫九道:”谁都会死的,皇上为什么不会?”
陆小凤道:”下一个皇帝,是太平王世子吗?。
宫九道:”怪不得小老头一直称赞你,你果然很聪明。陆小凤道:”太平王世子推荐我,就是说我有机会出现在皇上面前?”宫九道:”不错。”
陆小凤道:”你们要我做隐形人,就是要我到时候刺杀皇上?”宫九道:”一点不错。”
陆小凤道:”错了。”
宫九道:”错了?”
陆小凤道:”小老头错了,我也错了,我以为小老头是我的知己,原来不是。”宫九道:”为什么不是?”
陆小凤道:”他根本不了解我,这种事,我怎么能做得出来?我阻止都来不及,怎么会去做?”宫九道:”小老头并不一定错,你却一定错了。”陆小凤道:”哦?我错在哪里?”宫九道:”你忽略了一些事。”陆小道:”什么事?”
宫九道:”人性。”
陆小凤道:”人性?”
宫九道:”你忽略了人性里有爱,有恐惧,有贪图享乐的情性。”陆小凤道:”我有忽略吗?”
富九道:”你忽略了,所以小老头要我们不断提醒你。”陆小凤道:”你们提醒我的方法,就是劫持沙曼?用威迫加利诱来使我同意?”宫九道:”你不想沙曼吗?你不想跟沙曼长相厮守吗?你不想跟沙曼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的过一生神仙般的生活吗?”陆小凤道:”这是任何人都想的事,只是,要用一手血腥来获得这些,我相信这世上起码有三个人绝对不干。”宫九道:”哪三个人?”
陆小凤指着花满楼道:”他。”
宫九道:”还有呢?”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和我。”
宫九道:”很好。”
陆小凤道:”很好,很好是什么意思?”
宫九道:”很好的意思就是,我把你引来这里,是一件对我们很好的事。”陆小凤道:”可是对小老头的计划来说,岂不是很不好吗?”宫九道:”那是不得已的遗憾。”
陆小凤道:”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宫九道:”当然可以,我对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一向都不会隐瞒什么的。”陆小凤道:”太平王世子是不是隐形的人?”
宫九道:”是的。”
陆小凤道:”崔诚是他杀的吗?”
宫九道:”萧红珠和程中也是他杀的。”
陆小凤道:”他是进入密室时才杀死他们的吗?”宫九点头道:”不错,所以他就花了钱买通叶星士,要他说崔诚他们被杀了一个半时辰。”陆小凤道:”这一切都预先设计好的?”
宫九道:”是的,除了你。”
陆小凤道:”我是个不经意的闯入者。”
宫九道:”由于你突然出现在岛上,使得小老头兴起了要你做隐形人,要你刺杀皇帝的念头。”陆小凤道:”现在最有权势的人,是太平王世子吗?。
宫九道:”他已经笼络了很多得力助手。”
陆小凤道:”他为什么不自己去行刺?
宫九道:”那是不成的,假如由他亲自动手,他怎能获得大家的支持信任?”陆小凤道:”你跟太平王世子很熟吗?”
宫九道:”这世上没有任何比我对他更熟悉的了。”陆小道:”哦?你从小就认识他?”
宫九道:”他还没有出娘胎,我就已经认识他。
陆小凤道:”为什么?”
宫九道:”因为我就是太平王世子。”
所有人都楞住。这实在是一件惊人的消息,陆小凤眼瞪着宫九,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宫九很得意的看着陆小凤,笑道:”这秘密令你很震惊吧?”陆小凤道:”我做梦也想不到。”宫九道:”还有一件事也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陆小凤道:”什么事?”
宫九道:”你马上就要死了。”
宫九说完,向着门外一指。
火把。明亮亮的火把。
五十支火把握在五十个赤膊露出结实肌肉的大汉手上。五十个大汉围成一个大圈。
陆小凤道:”这是什么意思?”宫九道:”这叫四个字。”陆小凤。”哪四个宇?”宫九道:”入地难遁。”
宫九说完,一拍手掌。
又是火把。又是明亮亮的火把。
又是五十支火把握在五十个赤膊露出结实肌肉的大汉的手上,只不过这五十个大汉不是站在地上。
站在屋瓦上。
陆小凤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宫九道:”是另外的四个宇。”
陆小凤道:”哪四个宇?”
宫九道:”插翅难飞。”
陆小凤笑道:”看来你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宫九道:”你说得一点也不错。”
陆小凤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宫九道:”当然可以。”
陆小凤道:”这问题是问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宫九道:”什么话?”
陆小凤道:”这句话比你那两句话少一个字。”宫九道:”七个字?哪七字?”
陆小凤道:”置诸死地而后生。”
宫九露出不屑的笑声,道:”你没有机会!一点机会也没有。
陆小凤。”你这样坚持,我看我真的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既然我快要死了,我可以向你请求一件事吗?。
宫九产。什么事?”
陆小凤道:”放了花满楼和沙曼。”
宫九很干脆的道:”可以。”
陆小凤道:”我还想一件事。”
宫九道:”小老头说,要我尽量答应你死前的任何请求。你说吧。
陆小凤道:”我想见沙曼。”
宫九道:”你一定可以见到的。”
陆小凤道:”不是现在?”
宫九道:”不是。
陆小凤道:”什么时候?”
宫九一摆手,指着门外,道:”你站到外面,面对着我的时候。
陆小凤道:”你很厉害,你想分我的心?”
宫九道:”别忘了小老头一直推崇你,我绝对不会对你掉以轻心的,老实说面对强敌的时候,我绝对用尽一切方法令对方的意志薄弱起来。这是致胜的方法。”陆小凤深深的看着宫九。他实在佩服宫九,他发觉刚才和以前他都把宫九看错了。
然后,陆小凤一伸手,道:”请。”
宫九道:”理应你先。”
陆小凤道:”为什么?”
宫九道:”因为这是到鬼门关的路。”
曙光,已经乍露。
假如白天像征生命,曙光的来临就表示生命的诞生,然而,为什么陆小凤面对的,却是死亡的阴影?
宫九到底有什么厉害的绝招,他为什么显出一副气定神阔的样子?
这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当陆小凤集中了全部意志力,蓄满了全身精力,面对着宫九的时候,宫九却轻轻的拍了一下手。
然后陆小凤就看到了他早也想晚也想的沙曼。
陆小凤的意志松懈了,他思想已被沙曼的爱情注满,他正集中的注意力,都移到了沙曼身上。
假如宫九现在进攻陆小凤,他露出得意的神情,就像一只猫,在玩弄一只垂死的老鼠犹自盯着吃不到的乳酪一样。
陆小凤正盯着沙曼看。
沙曼也看着陆小凤,但目光中竟然没有一点忧伤的神色,反而是一片宁静与安详,就像被围绕的港湾中的海水那样平静。
这是陆小凤想不到的,这也是宫九想不到的。
沙曼为什么表现得那么安详?她难道不知道陆小凤正面临死亡的大关吗?
沙曼踏着平稳的步伐,缓缓走向陆小凤。
当她走近陆小凤身边时,忽然转身面向宫九。
沙曼对宫九道:”我可以跟他说一话句吗?”
没有等宫九回答,沙曼又继续道:”我只说两个字。,宫九笑道:”你要说再见,还是说永别?”
沙曼微笑道:”我说的这两个字,只有我和他知道。宫九道:”请便。”
沙曼把嘴贴在陆小凤的耳朵上,说出了那两个宇。
那两个是什么字?
沙曼说完,就缓缓走开,站在陆小凤的身后,面对着宫九。
宫九的视线由沙曼脸上,移到陆小凤的脸上。
宫九道:”你还有什么遗言?”
陆小凤道:”没有了,你呢?”
宫九仰天狂笑,道:”请你记住,要死的人是你,不是我!”陆小凤沉静的道:”我们就空手决斗吗?。
宫九道:”不,武器由你选。”
陆小凤道:”我要什么武器,你都可以给我?”
宫九道:”任何武器,我都有。”
陆小凤道:”很好。”
宫九道问。你要什么武器,”
陆小凤道:”长鞭。”
宫九脸上神色大变,道:”长鞭?”陆小凤道:”是的,长鞭。”宫九喘了几口大气,镇静下来,一拍手。
陆小凤手上已经拿着长鞭。
陆小凤道:”你空手吗?”宫九傲然道:”就凭我这双手就够了。
陆小凤抖了抖手中长鞭道:”很好。”
长鞭发出刺耳的”刷”刷”声。
宫九脸色忽然大变,两眼逐渐变红,盯着陆小凤的身后。
陆小凤发现盯着他身后的眼睛,不只宫九那一双。
站在屋顶和围在四周的大汉,每对眼睛都贪婪的盯着陆小凤的身后。
陆小凤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也明白沙曼为什么对他说”用鞭”两个宇。
沙曼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她只不过是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了下来而已。
把衣服脱得光光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只不过是露出赤裸裸的胴体罢了。
人一生下来,岂非也赤裸裸的?
只不过,赤裸裸的婴儿,激起人心中的,却是生命的赞叹,而赤裸裸的成熟女子胴体,激起人心中的,却是情欲。
情欲是人类的弱点,尤其是对在比斗的人,更不能兴起情欲。
宫九更不能。这是宫九的弱点。
沙曼了解宫九,更了解宫九的弱点。所以他要陆小凤用鞭,自己则以色相的牺牲,来勾起宫九的情欲。
长鞭的”刷”刷”声响,加上阳光照在沙曼白玉般的肌肤上,宫九气息喘动如一头奔跑了数十里的蛮牛。
当沙曼扭动腰肢,做出各种动作的时候,宫九已经疯狂般撕扯自己的衣服,喘着气狂叫。打我,打我。”陆小凤收起长鞭,以悲悯的同情眼光,看着宫九。
宫九却用哀求的眼光看着陆小凤和他手中的长鞭,大叫……用鞭鞭我,快,快。”沙曼也大叫了一声。快!”
然而陆小凤并没有用鞭打宫九。他是用刺。他把内力贯注在鞭上,软软的鞭一下子变得又直又硬。
陆小凤风就用这样的硬鞭,一刺刺入宫九的心脏中。
一切归于沉寂。
只有初升的阳光,犹死自照在这座院落的墙上,地上,花上,草上,树上,人身上。
舟,扁舟,一叶扁舟。
一叶扁舟在海上,随微波飘荡,舟沿上搁着一双脚,陆小凤的脚。
陆小凤舒适的躺在舟中,肚子上挺着一杯碧绿的酒。
他感觉很幸福。因为沙曼温柔得像一只小猫在他身旁。
沙曼拿起陆小凤肚子上的酒,喂了陆小凤一口,轻声细语的道:”你知道一件事吗?”陆小凤道:”什么事?”
沙曼道:”当今皇上,现在真的想见你。”
陆小凤微笑道:”你也知道一件事吗?”
沙曼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我现在真的要去做隐形人。”
沙曼吓了一跳,道:”为什么?你现在忽然想刺杀皇上?”陆小凤端详着沙曼的脸道:”你真的那么笨吗?”沙曼道:”我本来就笨嘛,你不喜欢,你就把我丢到海底去算了。”陆小凤却把沙曼抱得更紧,道:”不,小玉跑了,西门吹雪,花满楼又回到他那宁静的世界,江湖上又恢复平静,我要是不趁着这个机会和你隐居,做一对隐形于江湖的仙侣,我还是人吗?”沙曼叹声道:”你本来就不是人嘛!”
陆小凤道:”你说我不是人?难到我是猪?”
沙曼道:”你不是人,也不是猪,你是凤,是陆小凤,是飞翔在九重天上的陆小凤。”——(全书完)